甜檸檬409
主子的剋星之一《嗜錢帳房》
出版日期
2011/02/01
數量
NT. 190
優惠價: NT. 150
拜這凶神惡煞似的儲氏商行大當家所賜,
她總算知道爹為何要鬧失蹤,
全是因儲氏商行的帳房真不是人能做的呀,
唉,早知道就不要露她那手算帳的好本事,又被他利誘,
也不會害自己得拚命解決這山一樣高的帳冊,
不過這男人雖然很會使喚人,卻也意外的溫柔,
把累到走路也能睡的她抱回房,
知道她嗜吃,能吃到好料的場合都會帶上她,
被他寵到她腦袋都不太對勁了,
就像現在光聽到他找名妓作陪談生意,心底就莫名發酸,
再聽見大當家的弟弟要求把歌伎或她讓出手,
他毫不猶豫選擇把她讓出去,更是心痛到想哭,
原來,她早不想只當能夠隨時拱手讓人的帳房……
風光是個很簡單的人,作風簡單,個性簡單,再加上生活簡單。
所謂作風簡單,就是風光無論是生活的環境及衣著配件,一切以簡單為主。
個人從來不配戴首飾,到現在還在用2G的智障型手機,
即使是大冬天,身上也不會超過四件衣褲(有一件很可能還是圍巾或口罩),鞋子不超過三雙。
而房間的裝潢就更簡單了,一桌一椅一床加上櫃子,若是要搬家所有的東西整理一下,一小時內一定能搞定。
至於個性簡單,那就更好說明了。玉米蛋餅加小杯奶茶的早餐,可以連續吃一年,挨老闆罵絕不擺臭臉一律放空,
出門絕不帶超過兩千元以控制消費,不喜歡任何會發亮的飾品(因為通常貴到爆買不起),
不迷偶像,沒有政黨傾向,心思也簡單到非常容易被逗笑和逗哭,覺得全世界都是好人。
而生活簡單,大約也就是每日出勤只有工作和回家兩件事,
一週固定三天做運動,機車一星期加一次油,
每個星期日看日本大胃王比賽順便羨慕她們為什麼吃不胖,
最大的娛樂大概就是看各類型的小說,看到天荒地老所有上述簡單的事都可以忘了去做。
請大家要記得,風光只是簡單,不是邋遢,不是小氣,不是寒酸,真的只是簡單。
  1. 若該商品前後有不同版本,請以訂購網頁中顯示之商品圖片為準,恕不提供選擇或因此提出退貨。
  2. 商品若有兩種以上款式,請以商品網頁之說明為準,若網頁上標示「隨機出貨」,則無法指定款式。
  3. 新月購物市集在出貨前都會確認商品及包裝的完整性,出貨之商品皆為全新未使用過之商品,請您放心。收到商品後,如有任何問題(包括缺頁、漏頁等書籍裝訂或印刷瑕疵),請於收到商品後7天內與客服聯繫,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問題,逾期恕不再受理。
  4. 收到商品後,若您看到的版權頁定價與原商品網頁定價不同時,請透過客服信箱或於新月服務時間來電與客服聯繫02-29301211告知,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
版權所有,禁止轉載

楔    子
「我養你們這群人,是專門用來吃飯的嗎?個個都是飯桶!」儲孟孫直直地瞪著站成一排的屬下,表情不怒自威。
被他瞪著的一群人,則是個個汗流浹背,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眼前的這位儲大當家,年方二十即接掌了儲氏商行,短短數年便讓商行的規模擴大了好幾倍。而他除了能力卓越,脾氣更是卓越,當他生起氣來,吼人的聲音可以從巷口傳到巷尾。
儲氏商行供銷各種食材,從最尋常的南北乾貨到稀有的天山雪蓮,應有盡有。在京城裡人人都知道,無論是什麼山珍海味,只要出得起價,到東市找儲孟孫,他就有辦法替你弄到。
可是當儲氏商行大當家御用的帳房秋老,莫名其妙趁著儲孟孫出遠門時告老還鄉,一切就都亂了套。
幾個分行的帳到了總行,全成了一團爛帳,貨不是送錯就是缺貨,收取貨款時有人硬是拿下等粟米要換上等時鮮,三七分帳成了七三分帳,種種怪事齊出籠,每個人都是苦不堪言。
沒預期到這種情形的儲孟孫,知道自己過去太倚重秋老了,以至於少了他一個人就讓商行亂成一團。然而就算想重新整頓,培養幾個管帳人才,也是緩不濟急,最妥適的法子就是將秋老請回來暫時先頂著。
「鄭元!」儲孟孫的目光鎖定了東市總行的管事,「各家還差多少?」
「寧王府的都補齊了,幾斤鹿茸欠了那麼久,已經去賠過罪;威武將軍府又追加了一百斤冬菇,說是夫人小姐們愛吃,但漕運的船遲了,一時給不了那麼多;福昇客棧要的獐子肉、鹿肉等山產全沒給,因為他們想用絹布交易,和當初說定的不同;王員外那兒偷偷地在問鹽呢……」
儲孟孫深吸了口氣。這麼瑣碎的事,如今也得他來解決?大手用力地往桌上一拍,「果然是飯桶!這點事都辦不好?」
年近六十的鄭元嚇了一跳,抓下帽子抹了一把汗,「其實總歸一句,就是上個月的帳沒弄清楚,所以進出貨的事就大亂了,當家的您上個月正好不在,這、這沒人做主,咱們也不敢隨便支錢啊,尤其這些都是大戶……」
「寧王府那再送幾隻熊掌過去,說是我的心意;將軍府就有多少先送多少,跟他們說,夫人小姐一定也吃不了那麼多,冬菇放久了會生黴,我們分批給;跟福昇客棧的掌櫃講,我們只收銀錢不收絹帛,給不起以後就不供貨;至於王員外……」
明快地下了命令後,儲孟孫的眼一瞇,兩道濃眉也攏成一座小山,有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氣勢。「鹽?叫他吃屎吧!朝廷抓私鹽正抓得凶,縣令先前才來找我談這事。肯定有人指使王員外這麼做,先別回覆,給我盯緊他,看看是誰這麼有種,趁機想捅我一刀?」
冷冷一笑,笑得底下人心裡發涼。當家的看來粗獷,事實上心細如髮,生意上有一絲不對勁的事,都能很敏銳地察覺,而犯到他的人,從沒有好下場,如果王員外真想趁人之危,那他美輪美奐的府邸大概很快得拆了。
揮揮手指示所有人各自去辦事,只留下貼身隨侍,儲孟孫的表情才稍見緩和。
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凝視著滿桌帳冊,他突然若有所思地開口,「大餅,秋老趁我不在,自個兒拎著包袱就跑了?」
名喚大餅的隨侍伶俐地端上一杯茶,「是,不過他帳目交代得還算清楚,也沒有私自帶走什麼東西,是因為上個月您不在,所以沒人敢接下他的工作,才會一團亂。」
「他不必帶走什麼東西,光是他本身對我們商行而言,就是最重要的東西!」儲孟孫沉下聲。
大餅頓時訕訕然住了嘴。秋老平時和他也頗有交情,依他看那麼老實的人,不可能做危害商行的事,所以即便秋老這回走得倉卒,造成了麻煩,他還是想替他說幾句話,只是才一開口便踢了塊大鐵板。
「去找人了嗎?」又問。
「找了找了!」大餅急忙答覆,他可是很清楚自家主子有多沒耐心,「可秋老家沒人應門啊!」
「是沒人在還是沒人應門?」儲孟孫犀利的挑出重點。
「不知道。」苦笑浮上大餅的臉龐,「我們早中晚都挑時間去過了,但不管怎麼喊,就是沒人應門,不過看門口台階乾乾淨淨,不像沒人進出的樣子吶……」
「秋老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心裡著實納悶這位老帳房何以無預警求去,但箇中實情,還是得等找到人才能弄清楚。
「秋老的妻子早就過世了,只有一個獨生女。」幸好都查了清楚。大餅一邊應答,一邊慶幸自己還算機靈。
一個獨生女?儲孟孫別有深意地望了大餅一眼,讓後者直替秋老一家捏了一把冷汗。
「當家的,他那獨生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應該什麼都不知道的……」
大手一舉,止住了大餅的多言。
「你都說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哪裡還會有沒人在這回事?」
儲孟孫緩緩地笑了。大餅只能苦著臉陪笑,不由得擔心起秋老女兒的安危。看來秋老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離開,這下都非得回來幫忙不可了。
第1章
名聞遐邇的儲氏商行,總行就位於京城東市裡,平時熱鬧滾滾、生意熱絡。
儲氏商行在天下各大交通樞紐都設有分行,每月向總行報帳,而這些帳款向來由秋老一人整理記錄,再上交儲孟孫。
記帳的工作繁雜,又牽扯到各分行的營運,雖有其他帳房協助,但重要的部份仍需經過秋老。
儲孟孫也知道由秋老一個人負責這些著實吃重,也想過要多請幾個人來分擔,但一方面是心腹難培養,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忙得沒時間,這問題只好擱置下來,孰料,他才去了一趟西南,回來秋老就不見了。
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做事不喜拖泥帶水的他決定親自走走一趟秋家一探究竟,就算逮不著人,得到一些下文也是好的。
秋家位在京城昭國坊中段,是個一進的小宅,外頭黑色木門樸實無華卻不顯陳舊,由圍牆看進去有個小院子,有幾隻雞在那兒跑來跑去。窗明几淨、擺設簡單。多虧儲氏商行的月俸給得豐厚,秋老才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裡攢下這麼一間房。
可是眼下他卻趁著當家不在,寧可捨了這間房也要跑得不見蹤影,這就顯得十分詭異。不過畢竟老人家沒做過虧心事,連逃跑,都跑得不是太乾淨。
「沒人在?」儲孟孫淡淡一笑,「還餵著雞呢,能跑到哪裡去?給我開門。」
遣人「開門」,而不是「叫門」,顯然這回是想硬闖了。
兩名大漢二話不說一個一腳踹開門,另一個則大手推開另一面,讓主子能大搖大擺地進去。
附近的街坊都見到了這一幕,只是誰也不敢多管閒事,大街上在沉默須臾後,又恢復了喧鬧。開玩笑,儲孟孫是什麼人?京城裡誰不知道他?背後的靠山比石頭還硬,可沒人願意捋虎鬚。
逕自走進屋內,儲孟孫環顧了四下一圈。除了桌椅櫥櫃等基本家具,最值錢的大概就是案上那只普通的白瓷花瓶,裡頭插的還是菖蒲,足見秋老這幾十年替商行辦事,確實是不貪不求,身無長物。
但這麼老實的人,為什麼會說走就走呢?
儲孟孫摸了摸桌上的茶壺,水還是溫的,便向隨從們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分頭找人,自個兒則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倒了一杯茶。
果然沒一會,他一口茶都還含在嘴裡,屋後已經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
「別抓我!你們是誰?想做什麼?怎麼隨便闖進別人的家?我告訴你們,縣令是我爹世姪的拜把兄弟,寧王爺是我爹好朋友的朋友,威武將軍世子還是我表嬸的堂哥的表弟呢……」
一道清脆的女聲由遠及近,朝著儲孟孫而來,待他看清楚屬下手中揪著的年輕女子,不禁冷冷一笑。
「看來你們家交遊廣闊,京城裡叫得出名號的人,全是妳的三親六眷?」他接下她的話頭問。
「不過這些三親六眷應該跟大爺您比較熟,所以我就不多說了。」一眼看到這個男人,即使本來不知道他是誰,見到這種氣勢也猜得到大概,秋聲懶得再跑,哼了一聲掙開抓著她的人。
這女孩雖稱不上國色天香,但眉清目秀的,倒也長得討喜,尤其是那靈動的大眼十分吸引人,膚白剔透,中等身材,頭髮結成雙髻,穿著普通的淺黃窄袖襦裙—— 這幾乎是在街頭遇見,他不會多看一眼的類型,可她顯然不怕他的態度,卻勾起了他的興趣。
「妳知道我是誰?」他習慣性地瞇起眼。
「那個人,」她指著他身後的大餅,「三天兩頭就來我家門外叫嚷,至於另外那兩人,」指著大餅旁邊那兩個外型剽悍的大漢,「好幾次都快把我家門敲垮了,今天居然來了個能夠指揮他們的人,我想不知道您是誰也不行。」
正眼回到他身上,秋聲擠出一個假笑,「儲氏商行的大當家,是吧?」
儲孟孫眉頭一挑。這女孩還挺有趣的,連秋老都不敢像她這樣直視著他侃侃而談,她倒是膽大。「妳知道我是誰,那妳應該也知道,我來這裡做什麼。」
她聳聳肩,「您派人照三餐來找我爹,這回肯定也不例外,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裡。」
「妳不知道他在哪裡,何必接連幾天都躲著不開門?」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她的心虛。
秋聲卻是一臉無奈,「我一個姑娘家,看這麼多個彪形大漢天天敲門,嚇都嚇死了,哪敢開門啊?」
「好。」難得和一個人囉唆這麼久,連他都覺得自己今天耐性特好。「妳不知道秋老在哪裡,那總該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吧?」
「儲大當家,麻煩您聽我說一句。」秋聲突然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襯著那白白淨淨的小臉,還真有點說服力。「我爹每天寅時就出門去上工,要到酉時才回家,您見著他的時間,遠比我見著他的時間多,您都不知道他去哪裡、啥時回來了,我又怎麼會知道?」
「小丫頭好伶牙俐齒。」他發現自己一向震懾得住屬下的威嚴,在她面前一點用都沒有。她真的不怕他,那就只能來硬的。「妳說不出秋老的去向,恐怕我就得請妳去我那兒走一趟了。」
「走一趟?」秋聲警覺地退了一步,「去哪裡?去多久?」
「妳去了就知道。」儲孟孫理所當然,大氣不喘口。「至於去多久……端看秋老什麼時候回來。」
她死瞪著他,想瞧這在光天化日下強搶民女,冷臉冷心的臭男人,會不會感到慚愧。
不過她顯然高估了他的良知,在她的瞪視下,儲孟孫連眉頭都沒稍動,決定要做的事,無論透過什麼手段他都會辦到。
知道當人質的事已成定局,一股委屈油然而生,秋聲扁起嘴,由櫃子上撈來父親常用的算盤,劈哩啪啦地在儲孟孫面前撥打起來。
「我爹月俸是五兩銀子,相當於一個九品官,我沒他那麼能幹,所以一天算你一百文錢;你方才踢壞我家大門,人工加材料算你十文錢;還有我這院子裡的雞,沒人餵鐵定餓死的,一隻就算兩文錢賣你吧!你喝了我一杯茶,加上這些日子以來姑娘我受的驚嚇……這樣林林總總算你個整數,先給個半貫銅錢!」
嫩白小手就這麼伸了出去,在儲孟孫面前攤開來。
她豁出去了!就算要當人質,也得撈點好處!
大餅和一干隨從全聽得目瞪口呆,一方面佩服她的大膽,一方面更打從心底擔憂起她的安危。他們當家的……名聲拿出去都可以鎮壓盜賊了,她一個沒錢沒勢還沒美色的小丫頭,肯定會被當家的修理一頓。
但大出他們意料的,怒極反笑的儲孟孫居然拿出一貫銅錢,放上秋聲的手心。
「把人給我帶走!」


「你們究竟要帶我去哪……咦?」秋聲愣愣地抬眼望著上方儲氏商行的匾額。
方才他們一群人將她扔上了馬車,就往東市直駛,害得她一驚一乍的,生怕那個鐵石心腸的臭男人將她賣給人口牙子,她就一輩子見不著老爹了。想不到馬車繞得她暈頭轉向,到最後居然是來到儲氏商行的門口。
「該不會要把我放在這兒當商品待價而沽吧?」她不禁低聲咕噥。
「妳放心,我是賣食材的,不賣人,再說妳全身上下才幾兩肉,不值幾個錢,我沒必要浪費時間。」儲孟孫耳尖地聽到了她的嘟囔,忍不住譏諷兩句。
「你儲孟孫只要能吃的什麼都賣,誰知道你賣不賣人肉呢?」害她心驚膽戰一整路。她牙尖嘴利的頂了回去。
已經好久沒人這麼跟他說話了,在這東市裡,不管是賣東西還是買東西的,哪個人不是對他必恭必敬?儲孟孫很意外她的反應,微微揚了揚眉,「小丫頭,妳當真不怕我?」
「有什麼好怕的?橫豎就是命一條,況且你還需要我爹幫忙,若把我怎麼了,不僅對你的名聲有損,我爹也會恨死你,一輩子都不會幫你!」嘴裡雖這麼說,但說她真不怕還是假的,只是在這個臭男人面前,她就是不想示弱。
「既然如此,那妳還嘀嘀咕咕什麼?」直指她的矛盾,儲孟孫突然覺得好氣又好笑。真是個愛逞強的小姑娘!
「只是想到要被你們關起來,心裡氣悶罷了。」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
「我是請妳來這裡坐坐,只要妳說出秋老去了哪裡,等我們找到了他,妳自然可以回家。」難得這麼有耐心地解釋一件事,老實說,連他也不懂自己的心態。不過他知道,在身邊的人大都對自己唯唯諾諾時,自己挺喜歡和她說話,還有看她說話滔滔不絕時那生動的表情。
「所以這陣子,我要住在這裡?」她有些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店面。琳琅滿目擺滿了各式山珍海味,甚至有一堆她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後院有幾間廂房,在秋老回來前,妳就先在那裡待著。」他對後頭的大餅招了招手。「大餅,帶她到後院去,整理一間廂房讓她住下。」
「是,當家的。」
大餅搓了搓手,俐落地就要帶人到後頭,想不到此時秋聲突然出了聲。
「等一下!」明亮的大眼轉了轉,她突然露出了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儲大當家,你方才說,請我來這裡坐坐對吧?」
「沒錯。」
「那……我應該算是你的客人嘍?」她指著自己鼻頭。
「算是。」沉聲回應後,儲孟孫有些戒備地瞪著她,「妳在打什麼鬼主意?就算是客人,我也不許妳隨意離去。我說過……」
「等我老爹出現你才放我走嘛!我知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秋聲也懶得和他再囉唆。這個男人很有厭迫感,她總覺得再和他對峙下去,自己那點小心思會被他看穿。她趕緊把目光轉向大餅。「好了。這位小哥,我們可以走了。」
大餅用目光向主子徵詢,直到儲孟孫點了頭,才莫名其妙地領著她往後院走。
直到遠離了前堂,秋聲才開始不著痕跡地套起話。
「小哥,你跟在大當家身邊很久了?」
「我從小就跟著大當家了。」
「那你是專職負責大當家的衣食住行?」
「何只,商行裡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專長,像我,我可是在塞外邊關練了一口流利胡語,有時到西市和胡人交易,大當家還得靠我翻譯呢!」大餅頗為自得。
「喔?你不是自小就跟著大當家了,怎麼大當家不會說胡話,你反而會?」
「這……就不便多言。」
大餅乾笑了兩聲,似乎不願再說,但就這幾句話,秋聲已摸透他是個老實人,而她期待的也就是他的老實,這對她日後在商行的生活有莫大的助益。
到了後院,轉進一條長廊,大餅帶她來到盡頭的一間小廂房,替她開了門。
她往裡走了步,快速將環境打量了一圈,「小哥,今兒個後,我就住這裡?」
「是啊。商行裡的房間,主要是提供從遠方來做生意的商人過夜用的,而且當家的也時常在這留宿,平日都有人整理,不會有什麼怪東西的。」大餅以為小姑娘怕些蛇虺蚊蚋的,便好心向她解釋。「對了,妳叫我大餅便得了,小哥聽起來怪彆扭的。」
不過秋聲的打算可不這那麼簡單,小臉微抬,她用下巴努了努外頭,「好吧,大餅,方才你們大當家的說,我算是這裡的客人吧?」
「是啊。」大餅愣愣地回應。
「所謂待客之道呢,就是要讓客人過得舒服吧?」她又問。
「呃,是這麼說沒錯……」
「那就對了!」她雙手一拍,笑嘻嘻地道:「這房間呢,大小格局是可以了,不過被子能不能幫我換成錦被或蠶絲被?順便添個香爐,這裡久沒人住,空氣悶著呢!還有,你們硬把我請來作客,我中午什麼都沒吃,肚子正餓,剛好你們這裡吃的多,幫我準備幾個肉包子來吧……順便再弄壺熱茶。」
「啊?」這……人質還這麼多要求?大餅有些傻住。
「我是客人哦!」她再次強調。「萬一我住得不舒服天天鬧,惹得你們大當家的不高興,你們這群人就慘了!若我鬧到外面店鋪去,這做不成生意的話……」
「好好好,錦被或蠶絲被是吧?香爐和吃食是吧?」大餅很是無奈。「我替妳準備,姑娘請稍待一會。」
秋聲滿意地一笑。「那就謝謝你了。我還要在這裡住一陣子,就請大餅你多多指教嘍!」
大餅苦著臉,轉身去張羅東西。當家的請了個年輕姑奶奶住到商行來,重點是還一點都不怕人,看來這陣子商行裡鐵定熱鬧了!


七天過去,秋聲在儲氏商行,過的是如魚得水。
仗著儲孟孫一句她是來作客的,她便吃好喝好睡好,偶爾還會到店裡晃晃,看著人來人往,看著南北貨交易,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說穿了,她這算是因禍得福,儲孟孫想拿她要脅老爹才硬帶她回來,難得有機會過好日子,她當然得把握拚命享受,這樣哪天被攆了出去,回家喝糙米粥時,還能安慰自己曾經享過福。
不過在這裡才住幾天,她就發現儲孟孫還真不是普通的忙,果然是做大生意的人,七天裡她都沒見過他一面。但因為在商行裡,人人提到當家的都是豎起大拇指,在她面前把他誇成天上地下少有的卓越男子,害她即使沒見著他人,也覺得他無所不在似的。
「儲孟孫真有那麼好嗎……」
他……有兩道很濃的劍眉,鼻梁高挺,嘴唇略厚,唇畔還有一道小小的疤,加上目光銳利,構成了一張極具威嚴的臉。可是在面對她時,他眉頭就會不自覺地鬆開些,也比較不那麼令人難以親近,所以他應該不討厭她的吧……
想到這裡,秋聲一張白皙小臉就紅了起來。她這麼仔細地記得一個男人的臉做什麼?要被人知道,豈不羞死人了!那傢伙……那傢伙明明是把她擄來的惡人,她應該要恨死他才是,這究竟是怎麼了?
拍著自己紅通通的臉蛋,她啐了一聲,「他頂多就是長得體面了些,體格也壯實,但那又怎樣?哼,還不是從小吃好用好來的!」
像是賭氣似的,她喝了口桌上的銀耳蓮子甜湯,那入口滑溜清甜的滋味,稍稍滅了心裡那股奇怪的熱燙。
「要是我從小也吃那麼好,一樣能長得傾國傾城,還不迷死那臭男人了!」
然而第二口甜湯還沒入喉,久違的渾厚男聲突然由門口傳來。
「妳倒過得挺舒適的。」儲孟孫打量了下她喝的東西,再看了眼房內的擺設。哼,睡的被褥比他還好呢!
「咳咳咳……」突來的聲響,害她一口甜湯梗在喉,頓時劇烈咳了起來。「儲大當家,你嚇死人了!你怎麼突然冒了出來?」
「我已經站在這裡好一陣子了。」也聽著她又褒又貶地不斷提起他,聽久了連他心裡都不覺有些異樣。
「什麼?」秋聲拔高了聲音,差點沒尖叫,身上原降了些的熱度又熊熊燒了起來,將她的雙頰燙得緋紅。「你你你……你聽到了什麼?」
「聽到妳一直提我的名字。」彷彿看出她有些不自在,他不禁勾起唇角,「提到都像在害臊了。怎麼,對我這麼有興趣?」
「啐!我才對你沒興趣呢……」她本能地反駁,但一會意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又急忙改口,「我是說,我是在想你的事,但這跟對你有沒有興趣沒關係……哎!我才沒有害臊呢!」
想他?這下連儲孟孫都有些不自然的輕咳兩聲。「妳想我做什麼?」
「我……」長這麼大從沒這麼尷尬過,她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只得訕訕地道:「我在想,你商行裡的人好像都很服你,每每說起你來,就與有榮焉似的。」
「這是應該的。」他驕傲地昂首。
「那、那跟我說做什麼呢?又不是,又不是在……」作媒!害她一見到他,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儲孟孫聽出她的言下之意,忍不住大笑,「放心吧!我要妳來,講白了就是當人質,妳這種小丫頭片子還入不了我的眼。」
「有什麼好笑的?我又不是很糟!」比起平康坊那些粉白黛綠的,她要是多抹些粉,可也沒差多少……呸呸呸,她怎麼拿自己和平康坊那些倌人比呢!都是這臭男人,害她鎮日胡思亂想!
「所以妳很希望被我看上嗎?」他抓住她的語病,笑得更大聲。
「臭美!誰希望被你看上?是希望你趕快放了我才對!」她惱羞成怒,別過眼不想看他。
這真是使性子了。儲孟孫突然很無言。照兩人的立場來說,她應該怕他,向他求饒才是,現在反倒是她大聲起來,這究竟是哪門子的道理?
不過她居然能讓他發笑,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有多久沒笑得這麼開懷了。看在這一點上,他不再逗她,把話導回正題上。
「只要妳告訴我秋老到哪裡去了,我就放妳。」還是老話一句。
「你這傢伙怎麼說話像打水漂兒似的,要連跳好幾遍?我說過了我不知道!」她嬌哼一聲。
「秋聲,妳要知道妳的身份,我讓妳住在這裡,不是來享受的。」
由方才的輕鬆,他的語氣一轉為凌厲,眨眼間的變化令秋聲很不能適應。
「那你要我怎麼樣?你請我來,又沒說要我做什麼。」她的語氣有些悻悻然。
「看來不讓妳吃些苦頭,妳是不會學乖了。」
瞇著眼打量她,都已經說到這份上,她清秀的臉蛋上還是沒出現一絲懼意,反而有種委屈的倔強。
儲孟孫察覺自己有些心軟。以往遇到這情形,拖下去打一頓就得了。然而這回他不能這麼做,因為她是秋老的女兒,不能讓秋老因此反彈;因為他欣賞她的勇氣,所以手下留情;更因為他發現,自己真的不可能對她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寧可在她澄澈的大眼裡看到不馴,也不想看到憎恨。
「妳之前不是說,妳爹月俸五兩,妳沒他那麼厲害,所以一天算我一百文錢,還先支了我半貫錢。」
可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能讓她這麼好過,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那妳就得工作!」
第2章
儲孟孫一聲令下,秋聲馬上從睡好吃好的貴客,貶為商行裡的一名幫工,舉凡灑掃庭院、洗衣劈柴、招呼客人、整理貨品……等等,通通都有她的份。
不過秋聲可不是個軟柿子,會甘心被儲孟孫隨意擺弄。俗話說,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他想以此逼迫她說出老爹的下落,那可是門都沒有。
因為她,真的不知道。
「鄭伯,我肚子餓了……」
「好好好,馬上替妳張羅吃的去。晚上妳想吃什麼?今兒個店裡進了一批不錯的山藥,給妳燉個湯喝如何?」
「好啊,那就燉個湯吧!對了,大當家還交代我,後院的柴要劈一劈呢!」
「劈柴妳這種小姑娘怎麼做得來?我找人替著妳去。」
「啊!大夥兒的衣服我還沒洗……」
「甭洗甭洗,我們自個兒用腳踩一踩就得了。」
「那個西邊的倉庫裡,不是有些貨明天要出嗎?」
「沒關係,我去就好。小姑奶奶,妳只要好好地坐在這兒,我老鄭就千謝萬謝了!妳手頭上的事很重要,千萬別分了心啊!」
秋聲露出一絲微笑,很滿意管事鄭元的回答。喝了口剛斟好的熱茶,口中茶香的餘韻還未絕,一旁已經有人端上幾樣小糕點讓她充飢。
有得吃有得喝還有人服侍,簡直比剛來儲氏商行時,雖然生活無虞,卻被晾在一旁的光景要好太多了!這一切,還得歸功於儲孟孫那道要她工作的命令。
拿起算盤,纖手迅速地撥弄幾下,再用筆在帳簿寫幾個字—— 瞧,這不就在工作了嗎?
回想前幾天剛被叫到商行打雜時,什麼瑣碎的體力活全落到她頭上,第一個晚上她腰疼到都快直不起來。但到了第二天,她察覺到這商行裡的夥計包含管事,記帳的功夫都差到了家,她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打算盤這檔子事,對她而言就像上茅房那麼簡單,於是她在進貨時,就故意拿起算盤,在鄭管事面前露了一手,從此以後她便不需要再勞動,只要乖乖地坐在桌後幫商行算帳就好,其他事皆有人效勞!
不過,這種混水摸魚的事,總是不能讓儲孟孫知道,否則那傢伙不知道又會想出什麼損人的法子來奴役她。
「秋聲姑娘!秋聲姑娘!」一個夥計突然急急忙忙闖進來,「當家的來了!」
「什麼?」秋聲急忙從椅子上跳起來,像隻無頭蒼蠅般亂竄,「怎麼辦?快快快,幫我把桌上的食物全收起來……還有這茶給倒了!帳簿也……」
「當家的正在下馬,怕是來不及收了!」夥計也是一臉驚慌。
豎耳一聽,果然聽到外頭廳堂喧鬧的聲音,她不禁緊張地左顧右盼,忽而眼睛一亮,二話不說衝出門到那個正在劈柴的長工身旁,一把搶過他的柴刀。
「去去去!我來我來,你們當家的來了,還不快走!」她急急和他使著眼色。
那長工也是個機靈人,聽到前堂傳來的腳步聲,便忙朝著反方向離開。他才剛走沒多久,秋聲連一刀都還沒劈下,一臉嚴肅的儲孟孫已經來到她面前。
「瞧什麼?姑娘我正在努力工作呢!」她沒好氣地嘟囔著。
凝起目光,儲孟孫朝著她不馴的小臉看了許久,突然伸出手抬起她光潔如玉的下巴。
「你做什麼?」秋聲的粉頰倏地紅了,瞪著明眸看他。
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地往她唇角劃了下,他皺起眉頭,「妳劈柴歸劈柴,吃得倒挺不錯的?」
心裡一驚,她連忙拉開他的手。「我……客人吃剩的,我拎一點吃不行嗎?」
忽然,儲孟孫另一手快速地反手抓住她的柔荑,讓她的手心攤了開來。「妳既然劈了這麼多柴,怎麼手卻不顯髒呢?」用手抹了一下她的指間,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反倒是沾了墨?」
「那、那柴上沾了墨不行嗎?你這人真囉唆,沒誤了你的事就好,幹麼偏要找我的碴?」被他摸到的地方,幾乎是炙人的火燙,秋聲羞到都快鑽進地底了,便有些口不擇言,「你……你有正事不忙,跑來這裡對姑娘動手動腳的算什麼?」
「妳心虛了?」覺得嬌羞的她相當有趣,他遂故意道:「在這儲氏商行裡的東西,都是我的,我愛怎麼碰就怎麼碰,甚至是這樣子……」
大手突然一拉,另一手放開她的臉,轉而勾住她的纖腰,一下便將她窈窕的身子摟到胸前,只剩一寸不到就能和她身體相貼。「只要我想,我就可以!」
四目相對,兩張臉之間的距離極近,秋聲從沒有被男人這麼抱住過,縱使他的身子沒有真的碰到她的,但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鼻間充滿他的味道。這對一個妙齡少女而言,著實是太大的刺激,也太過份了!
氣勢上就先輸了,加上她兩腿發軟,就快要站不直,益發讓她體認到自己的軟弱,只覺得一股委屈。「你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她腳一跺,「又摟又抱的,你不能把我當成平康坊裡的姑娘!」
「我沒有。」在他眼中,她是很有趣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對她有些另眼相待,也喜歡和她相處,但絕沒有輕賤她的意思。「我只是在告訴妳,不要試圖挑戰我的權威。」
「那你也不能用這種方式啊!」
「我覺得這樣挺不賴的。」他並沒有胡說。姑且不提手中柔軟的觸感,能夠逗得這滑頭小妮子害羞,對他而言,有種難以言喻的趣味。先前故意想找她麻煩的意圖,倒是去了大半。
「可是……可是……」她嘴一扁,彷彿就要哭了一樣。
這副可憐樣,讓儲孟孫終於放開手。他發現自己似乎特別在乎她的反應,過去多少人在他面前痛哭求饒,他都沒眨一下眼,但就是她,他不希望看到她真的被弄哭了。
難道……他對這小妮子動心了?
微搖了下頭,他對自己這念頭嗤之以鼻。秋聲之於他只是新鮮有趣,所以他才會這麼在意,絕沒有其他的想法。
「給妳一點刺激,妳才記得牢,在我這裡做事,別存著想偷懶的心!」他的話聲嚴厲起來。「這柴劈得這麼俐落,一看就不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劈的;還有現在才辰時,妳不可能劈了一大堆柴還能洗好後院那些衣服……看來妳挺有本事的,還找得到人幫妳?」
「那是我的本事!」望著他的眼眸出現水霧,兩隻玉手伸得高高的,像等著挨打。「不然你懲罰我好了。」
「妳……」皺眉瞪著她細白的雙手,他無法想像上頭多了幾條傷痕會是什麼樣子。有些厭惡地別過頭,他往後叫道:「鄭元!」
早在後頭偷看老半天的管事,訕訕地走上前。「是,當家的。」
儲孟孫指著秋聲,「鄭元,你應該知道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我不希望有人陽奉陰違,秋老一天不回來,她就得工作一天!」
不再多說,他怕自己看了她委屈的眼神又心軟了,轉身甩頭就走,鄭元見他往書房去,投了個歉意的眼神給秋聲,便急忙跟上。
對著儲孟孫的背影,她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長吁了口氣。
「呼……幸好採哀兵姿態對他有用……只是他為什麼、為什麼要對人家做那種事……」秋聲心底一陣五味雜陳,剛才被他濃濃氣息包圍的感覺還十分清晰,光是用想的,她又感到腳軟了。
突然,她看到儲孟孫的隨侍大餅正要舉步跟上,忍不住把他叫住。
「大餅!」她確定那男人進屋了,才有些扭捏地低聲問道:「你們當家的,是不是很喜歡欺負女人?」
「沒有哇?我在商行工作了十幾年,從沒看過當家和哪個女人牽扯不清,他可是非常潔身自愛的。」大餅幾乎是拍胸脯保證。
「可他明明……明明很會戲弄姑娘家!」要她自己說出這種話,實在太羞人,芳心不自禁再次跳得飛快,芙頰發起燙來。
「怎麼可能?當家的那麼嚴肅的人……我看他到目前為止話說過最多的姑娘、唯一比較親近的姑娘,應該就是妳吧,真的,甚至我還沒看過當家的,對哪個姑娘笑呢!」掛記著自個兒的工作,大餅不敢再耽擱,「秋聲姑娘,我得跟上去了,沒人替當家的沏茶呢!」
望著大餅離去的背影,秋聲兀自琢磨著他說的一番話。
儲孟孫從未和姑娘有什麼曖昧,那他毫不避嫌地摸她又抱她,是存著什麼心呢?
該不會……
越想,越覺得不自在,甚至她幾乎想為自己的猜想而尖叫起來。即使她一再告訴自己別作夢了,但心裡那一股異樣,卻久久揮之不去。


進到屋內,儲孟孫一眼便看到桌上記錄到一半的帳本和一個食盒。
眼神犀利的掃了下鄭元,他只能苦笑一下,卻無法開口解釋書房裡一團亂的原因。
儲孟孫也不問他,逕自走到桌前,先打開食盒,揀起一塊松子酥在鼻間聞了聞後,又放了回去。接著目光移到帳冊旁的硯台,對未乾的墨水若有所思。
最後,他坐了下來,慢慢翻起帳冊,從這個月的第一天開始審閱,一旁的鄭元看得冷汗直流,不知道當家會怎麼評論。
「鄭元。」閱畢,儲孟孫深深地望了一眼這名老管事,「這個月的帳,做得不錯。」
「是啊、是啊。」鄭元喘了口氣。看來似乎過關了,回頭得去感謝秋聲那小女娃。
「但這個月的帳能做得這麼漂亮,為什麼上個月的會亂七八糟?」他心裡有某個答案,卻又想把它推翻。「我們應該還沒聘到新帳房,商行裡有這麼一個能人,我怎麼不知道?」
「這……」原來還是露了餡。鄭元無奈地垂下肩頭,「當家的,這帳……是秋聲姑娘做的。」
「真的是她?」他訝異地濃眉微揚,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居然是真的。
「呃,是啊,她看大夥兒對帳務很苦惱,剛好又遇到進貨,所以她就幫了一下忙……」
「然後你就把她當菩薩供著,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還找人替她的工作,只求她專心致意地把帳做完,是嗎?」
鄭元苦笑再苦笑。當家的太精明,對這些他們底下的人來說,也不是好事一件啊!
「想不到她還有這才能,我倒是小看她了。」儲孟孫沉吟著。之前確實見過她撥算盤,不過想不到她連帳也做得這麼好,該說是家學淵源嗎?
或許先培養她當帳房,會比無止境地等待秋老回來要來得有效率,何況若是秋老真的回來了,他儲孟孫是不是捨得放那有趣的小姑娘走,他自己都拿不準。
瞧當家思忖不語,鄭元以為他想著要怎麼懲罰他們這干膽大包天的下屬,居然把帳給一個外人看,便支支吾吾地道:「當家的,秋聲姑娘也是好心幫我們,是我們太沒用了!您千萬別……別怪罪秋聲姑娘,我看您挺喜歡她的,可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啊……」
言下之意,就是他硬著脖子想將這件事頂了!不過出乎他意料的,儲孟孫不但沒有生氣,反而一臉意外地揚起眉。「你怎麼會認為,我喜歡那丫頭?」
「您剛才不是抱了她嗎?」鄭元一愣。
「抱她就是喜歡她?那我喜歡的女人可多了。」他直覺就是嗤之以鼻。
「但我也只看過您抱她一個啊……」鄭元忍不住喃喃道:「當家的,如果您喜歡秋聲姑娘,那也是美事一樁,只是若有朝一日您想將秋聲姑娘迎回家,老夫人她容得下秋聲姑娘嗎?」
思及自己勢利驕傲出了名的祖母,儲孟孫心情便是一沉。
「我做事何須問過她?」即使是親奶奶,但他自己的事,他說了算!
「所以當家的您對秋聲姑娘真有那種心思?」鄭元自以為是地推論。
話說到這個份上,儲孟孫突然接不下去了。他還不曉得這位老管事原來這麼會套話,三兩下就能得出這種結論,他以為只有自己知道他對秋聲是特別的。
難得他也有感到不自在的時候,這種被看透的感覺,與他一向給人的莫測高深印象大相逕庭,讓他相當地不舒服。
「算了,你去叫秋聲來這裡。」
「當家的,您是想……」鄭元面色一喜。
「我是想和她討論這帳冊,又不是想和她有什麼,你少胡思亂想!」
「您別急著撇清,如果您能和她有什麼,而秋聲姑娘又不反對的話,屬下倒是樂觀其成呢……」
「鄭元,你話越來越多了!叫你去找人就快去……」被說得有些惱羞成怒的儲孟孫瞥見食盒,他不禁又叫住要走出門的管事。「等等!我問你,姑娘家都喜歡吃這種點心嗎?」他比了比桌上的食盒。
「我不知道。不過秋聲姑娘喜歡甜食,尤其是夾果餡兒糕餅,還有蜜餞類的,所以我想,姑娘家該是喜歡這類點心的吧?」鄭元想了一想。這商行裡除了燒菜煮飯的大嬸,也只有一個姑娘,只能拿她做例子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儲孟孫便有些不自然地揮揮手指示鄭元出去,免得有一雙利眼的老管事待下去,他過往嚴厲冷漠的形象全破功了。
「記得,叫了秋聲之後,你再去吩咐廚房現做一盒來,這都冷了!」


「這帳……是妳做的?」待秋聲一進門,儲孟孫便單刀直入,拿著帳簿問她。
「千真萬確!」小小的下巴抬了起來,她有些得意地說。
「我不曉得妳還會算帳?」
「你不曉得的事還多著呢!」
「那妳還會什麼?」
「我還會……」會什麼?秋聲愣了一下。琴棋書畫她一竅不通,頂多只能說識字;女紅裁縫她完全不行,曾試過替爹補衣服,補到最後只能拿去當抹布,要說自己還會什麼,她一時還真想不出來。
「所以妳只會算帳撥算盤。」她的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儲孟孫逕自幫她下了結論,「在我這商行裡,人人依專長各司其職,妳也不能例外,若我要妳以後替我管帳呢?」
「不要!」她立即反對。
「為什麼?」
「你不知道,你那堆帳多麻煩啊!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爹天天都早出晚歸,累得頭髮都白了,工作卻還做不完,難怪他要跑嘛!」說到這個,秋聲氣不打一處來,她指控起他,彷彿他虐待了她爹。「上個月的帳亂七八糟,還是我勉強理出一個頭緒,才能繼續做這個月的帳,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我才不幹呢!」
「如果我免了妳其他的工作,讓妳專門管帳呢?」
「我本來就沒做其他工作……」她有些心虛地嘟囔著。
自認有些明白她心性的儲孟孫,突然眉頭一揚。「現在秋老行蹤不明,妳家裡沒了收入,我就算放妳回去,只怕妳得喝西北風。妳先前說一天一百文錢,要不我加妳月俸?先前秋老是一個月五兩,比照辦理如何?」
秋聲原本堅不妥協的臉蛋出現了一絲鬆動。沒辦法,她的死穴就是錢,價錢談攏了,什麼事都好說。可是他儲氏商行的帳空了一個多月,整理起來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
還在猶豫?儲孟孫唇角一彎,「再加一兩。」
「成交!」像是怕他後悔似的,秋聲二話不說便應承下來。
一個月六兩,六兩呢!她一個月可以吃多少隻雞、做多少件新衣、替爹打多少斤酒啊!只是做個帳,而且像之前一樣吃好穿好有人服侍,那為什麼不要呢?怎麼想,她都覺得這是件天上掉下來的好差事。
只不過……眼前這男人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不懷好意,讓人心裡不太舒坦就是了。
達到了目的,儲孟孫不再浪費時間,由桌前起身欲走,秋聲卻突然拉住他的衣袖。
「等等,你要走了?」她莫名想留住他。
「怎麼,捨不得我走?」覺得她孩子氣地拉住他衣袖的模樣十分逗趣,他好心情的逗著她。
「才不是呢,你臭美!」臉一紅,沒好氣地回嘴,「我榮膺本商行新任帳房,你兩句話就打發我了?不用跟大夥兒宣布一下?」
「妳還沒通過我的測試,等通過了再宣布不遲。何況,大夥兒都認識妳,不用特意介紹也無妨。」
撂下這話,儲孟孫一手拎開她抓著他衣袖不放的小手,瀟灑地走了,留下呆在原地的秋聲,愣愣地想著他的言下之意。
測試?那是什麼意思?
半晌,有人推開了門,寒風灌了進來,才將她由神遊中冷醒。打了個寒顫後,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過去她一樣在這書房裡算帳,他沒出現便罷,現在他出現了,又在她面前消失,這書房似乎顯得特別冷清空虛。
推開門的人是大餅,他抱著一疊帳冊進門,笑吟吟地道:「秋聲姑娘,當家的交代,這些就麻煩妳了。」
秋聲定睛一看,桌上那堆得小山一樣高的帳冊,差點讓她尖叫出聲。
「這麼多?」她瞠目結舌,眼角不停地抽動著。這就是他所謂的「測試」?
沒瞧出她的異樣,大餅放下帳冊後,笑著續道:「這是這兩個月的帳冊,包括各分行和總行的,當家的說,請妳幫忙審查一下有無出入及遺漏些的項目,三天之內交給他。」
他一說完轉身即走,直到門關上了,秋聲還咬牙切齒地瞪著那堆足以壓垮她的帳冊。
儲、孟、孫!
那臭男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一定看不慣她在商行裡吃香喝辣,比他還受眾人擁戴,所以才想出這種陰損的方式來惡整她!
正當她咬牙切齒時,門又再度被推開,大餅捧著一個食盒拎著一壺茶,一併擺到桌上。
「對了,當家的還說,妳想吃什麼、喝什麼,隨時交代廚房,都會馬上替妳做來。」說完,又出了門。
秋聲瞪著桌上的食盒,一邊打開它,一邊叨唸著,「哼!黃鼠狼給雞拜年!想看我出醜才是真的吧?只不過一盒食物就想收買我,門都沒……」
接下來的話,她一句也說不出來。食盒裡,不僅有她先前吃到的松子酥,還多了好幾樣,更重要的,全都是熱騰騰的。
能夠這麼快送過來,想必是儲孟孫一到商行,就馬上命人準備了吧?
在商行裡,喜歡吃這些東西的也只有她,要說這不是特別為她做的,那絕對是在騙人。
但轉頭再看到桌上那一堆帳冊,一張粉臉又苦了下來,腳丫恨恨地跺了兩下。這男人真是討厭中的討厭,讓她一顆心又甜又酸又苦的,氣煞人也!


三天後。
「秋聲三天都沒踏出門過?」
「是的。秋聲姑娘除了上茅房,真的沒踏出來過,連飲食和沐浴用的熱水,都是叫人送進去。」
「你說,我給她的工作,真的有那麼吃力嗎?若是換成秋老,應該是輕而易舉吧?」
「當家的,這……秋老那時帳目清楚,而且他做熟了,自然得心應手,但這會帳目混亂,秋聲姑娘又是新手,難免……」
這「難免」兩字接下來的話,儲孟孫不用想也知道。他承認自己是有些刁難了她,想趁此機會說服自己,他才不心疼那小妮子。然而真看到她這麼不眠不休的努力,他卻又不禁後悔起這種幼稚的行為。
「出來了、出來了!」鄭元突然叫出了聲,喚回當家的注意力。
書房的門慢慢打開,儲孟孫看著秋聲低頭垂肩,像隻鬼似的慢慢飄到他身旁,而後她抬起頭看著他,臉上憔悴的程度令他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帳……弄好了。」她無力地指了指房內,「我沒有騙你,你可以去看看。」
儲孟孫瞧著她眼眶下深深的黑影,原本清澈的大眼布滿血絲,紅嫩的唇有些乾裂,臉色也由粉白變為蒼白。他的眉頭不由得緊擰著,甚至他的心,也跟著緊擰起來。
「妳可以休息一下,沒人叫妳這麼拚命。」十分難得的,他說出叫下屬休息的話,這句話連在儲氏商行工作了幾十年的鄭元都沒聽過。
「還不是你!」她控訴地看著他,可或許因為累了,語氣有些撒嬌的味道,整個人看起來楚楚可憐。「你要人家三天做那麼多帳!三天耶!要是我多睡了幾個時辰,誤了你的事,你扣我月俸怎麼辦?」
「……」儲孟孫無言了。打從出生以來,他還沒看過像她這麼愛錢的。
「我不行了……」在說這話的同時,她眼皮幾乎要闔上。「先讓我睡一下……噢,不,睡一天,你再跟我說話。」
語畢,她轉身朝他身後的廂房走去。
儲孟孫一回頭,就看到她搖搖晃晃,果然一個踉蹌,就要跌倒在地。
離她最近的大餅伸出手想接,一旁的鄭元也跑了兩步想幫忙扶住,然而他們兩人都沒有儲孟孫的動作快,只見一道黑影由眼前閃過,沒有聽到預期中秋聲的驚呼聲,等他們定睛一看,人已經被當家的橫抱在手上了。
「當家的……」兩人看得目瞪口呆。
「小聲些,她睡著了。」儲孟孫有些好氣又好笑。他第一次見識到有人走路能走到睡著,若不是他動作快,她這白嫩的肌膚上不多幾處傷口才怪。
鄭元若有所思地望著當家的表情變化,但隨即反應過來這情景被人瞧見,對兩位當事人的名譽都不好,連忙道:「我去叫幾個大嬸過來幫忙好了,當家的您別這樣抱著秋聲姑娘……」
「要不我來好了,當家的,這種工作用不著您親自出手。」大餅沒想那麼多,只覺得這事是下人該做的。
「不!你們都別碰她,我抱她回房。」想到有別人像他這樣抱著她,儲孟孫本能的厭惡,抱著她頭也不回地就要進廂房。眼角餘光瞄到他們還想跟上來,便冷冷拋下一句,「全都別進來!」
砰!門闔上了,鄭元和大餅也只能乾瞪眼,希望他們當家的別趁人家姑娘睡著一時衝動,幹下什麼天理不容的壞事。
儲孟孫小心翼翼地將安置在床上,還替她蓋好被子,原本想就這麼離開,卻又被她的睡容給留了下來。
「留下妳,到底對不對呢?」第一次,他對自己的決定產生猶疑。
因為他察覺到對她的感情似乎不若想像的簡單。這女子讓他破了太多例,也讓他完全不像個獨斷獨行的大當家。她無懼他的威嚴,挑戰他的權威;卻又在看到他時會嬌羞、被他逗弄會害臊,他都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釐清兩人的關係。
他缺一個帳房,卻不缺一個女人,然而她卻同時以這兩種身份接近他,牽動他的心,讓他發覺自己原來不只在獲利豐碩時會動容,也會被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而影響。
便如此刻,即使睡夢中的她看起來憔悴不堪,卻又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讓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輕撫她無瑕的臉蛋;而她那蒼白的雙唇,更令他想用自己的唇,替她印上血色……
當兩人的面孔距離不到一寸,他像是突然驚醒,硬是打住逾矩的動作,慢慢地直起身。
她居然讓他險些失控,她甚至什麼都沒有做!
儲孟孫閉上了眼,緩緩平復氣息,當他再睜開時,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清明。
只不過,在那深不見底的眸底,多了一些難以辨認的情緒。
「會是妳嗎?」他神色複雜地輕揉了下她的唇,直到唇色稍微紅潤。「我希望是,但也希望不是。否則妳要面對的一切,對妳而言太沉重了。」
語畢,他默默地出了房門,而門內的人兒依舊睡得香甜,不知道因為他,她的人生即將天翻地覆。
第3章
秋聲接下帳房一職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幾個腦袋清楚的人,教授他們簡單的記帳方法,讓他們彙整好零散的帳目交到她這裡,再由她統整後讓儲孟孫過目。
因此,她便多了很多空閒時間,且受到眾人禮遇的程度,讓她在商行裡只差沒橫著走路,偶爾還能跟儲孟孫談生意順道吃點豐盛的。那三天不眠不休的做帳讓她怕到了,發誓絕不讓那情況再出現第二次,也絕不像她爹一樣,把事全攬在自己身上,最後受不了逃了。
儲孟孫對這種情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她不亂來,並準時把帳做出來,他不計較她的手段。何況她的安排也正合他的心意,若將來她和秋老一樣突然跑了,商行裡也不致一下大亂。
這天,他要大餅備馬,到京城一間知名酒樓宴客,結果這道命令不巧,就被耳朵犀利的秋聲給聽到了。
「龍鳳酒樓?你這回談生意,要到龍鳳酒樓?」她瞪大了眼。
「沒錯。」
「是東市那間每天座無虛席,號稱全京城最美味的龍鳳酒樓?」
「沒錯。」
「是有著好吃醬燒肘子和酥炸鮮魚,還有八寶飯和十珍鮮果的龍鳳酒樓?」
「沒錯。」
「是那間有著又甜又香果子酒的龍鳳酒樓?」
「沒錯。不過我不是禁止妳喝酒,妳怎麼知道果子酒又甜又香?」他很明白她的企圖,卻不說破,硬是繃著一張臉,天知道他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這……就上次趁他不注意偷喝了點嘛!秋聲連忙轉移話題,「那不重要啦!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帶我去?我可以幫你的忙。」
「帶妳去?妳有什麼本事?」
「我本事可大了!上回你和胡人談胡酒時,就是帶了我去,他們因為我豪爽,才爽快和你做生意的!」她有些得意地仰起頭。
「那是因為妳一個人就喝掉他們一大盅的羊奶酒!」儲孟孫又好氣又好笑。整個商行裡也只有她,敢用這種耍賴似的方式和他邀功。
「那……還有那次不是來了餘姚的商人?他們想和你做太湖水產的買賣,是我提出漕運部份由我們負責,他們才又讓價的……」
「他們恐怕是被妳一人吃掉一條大黃魚的樣子給嚇到了吧?」儲孟孫簡直拿她沒辦法,卻又對她發不了脾氣。
「你……總之我想去嘛!龍鳳酒樓呢!不是平時能吃到的!何況帶著帳房在身邊,總是有利無害……」利誘不成,她開始可憐兮兮的動之以情,彷彿沒讓她吃到龍鳳酒樓,就是天大的罪人似的。
此時儲孟孫身後的大餅看不過去了,替主子緩頰道:「秋聲姑娘,不是當家的不帶妳去,著實是因為這回不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的?」不就是吃吃喝喝嗎?就算另外闢小桌,讓她一個人坐著吃,她也開心啊!
「這回是和東北商人討論進貨特產的事,了解他們的喜好後,主子特地請了平康坊有名的柳飛紅姑娘做陪,所以妳去不太方便……」
「柳飛紅?」秋聲思索一下,突然想起她是平康坊裡有名的女伶,以美貌和歌舞聞名,不禁聲調稍微拉高了些。「柳飛紅!當家的,你要請柳飛紅一起去?」
「是的。妳不認為在這件事上,她比妳更有用處嗎?」她過度的反應,倒是引起儲孟孫的好奇。
「你……你……」她退了步打量起他,只見他身著藏青色的圓領對襟長袍,外披同色披風,披風上還繡著隻鷹,立在駿馬旁,風一吹來,更顯得英姿煥發,她不由得心一急。「那我就更要去了!」
「為什麼?」他略帶興味地望著她。
「我怕你……怕你……總之,你一個人和她在一起不好!」她想不出理由了,只好胡謅。
「還有那群商人及大餅、鄭管事在,不只是我一個人。」
「可是、可是,就是不好嘛!」她跺了跺腳,不依地望著他。
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什麼心態,只是他身邊的女子一向就是她,一想到要換個人和他並肩站在一起,她就滿心的不舒服。
即使別人都很怕他,即使別人都批評他冷酷無情,但這陣子兩人相處以來,她清楚感受到他對她的縱容,他的好她點滴在心頭,而她不希望別的女人也發現到他的優點,甚至得到他的另眼相看。
何況,那些有名的女伶都才藝出眾、美貌非凡,這麼迷人的女子,萬一把他迷走了怎麼辦?
「秋聲,妳該不會擔心我會看上了柳飛紅……」儲孟孫一語道破她女兒家的心思。「然後眼裡就容不下妳了吧?」
「我、我才不是那種心思!」彷彿內心的祕密被看穿,她飛紅了臉,不依地轉身。「不去就不去嘛!」
話落,當真賭氣地舉步就走,只是步伐出奇的慢,彷彿在等著身後的男人回心轉意。
儲孟孫盯著她的背影許久,也看出她的作態,就在她的耐性幾乎到了極限時,突然出了聲叫住她。
「秋聲!」語氣有些無可奈何。
「做什麼?」腳步甫停,她便飛快地轉身,即使心裡因他的叫喚而雀躍,臉上表情也不能露出一點。
「去換件衣服,上馬車吧。」因為察覺了她的心情,他似乎也沒那麼排斥讓她跟著,說不定還能釐清心裡千頭萬緒的情感。
秋聲聞言一喜,急忙回房去更衣打扮,而從頭聽到尾的大餅和鄭元,默默地交換了會心的一眼。看來這陣子在京城裡流傳關於當家的和某位姑娘的風言風語,將更甚囂塵上了。


東北一向是珍稀食材藥草的產地,雪蛤、人參、靈芝等,不僅品質奇佳,價值也因稀而貴。若是能和東北這一線往來的商賈合作,相信儲氏商行的規模及名氣,將更上一層樓。
「所以關於東北食材的批售,我儲氏商行能夠比別家提供三成以上的優渥利潤……」
儲孟孫和三名東北來的大商賈,在龍鳳酒樓的雅間裡談著生意,一旁柳飛紅彈著箏,桌上菜餚豐盛,本是秋聲最喜歡的熱鬧場景。然而姑且不論究竟談得如何,她今日卻是悶著頭直喝酒,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哼!那柳飛紅彈箏便罷,一雙媚眼直往儲孟孫瞟做什麼?還以為沒人看到呢!還有她頭上的金步搖晃呀晃的,鮮紅的袒領半臂搭在肩上,露出半片豐腴的胸部,更襯得膚白似雪,令人氣悶!誰不知道男人最喜歡的就是這類型的女人?
秋聲低頭看看自己月牙白的衣裙,站在玉屏風前幾乎都快看不見了,怎麼比得過人家?
唉!還是喝酒吧!
「儲老闆,我們還要想看看!」
「我相信,不會有人開的價比我的更好了。」
已經談了老半天,狀況仍是僵持不下,儲孟孫暗自朝柳飛紅使了一個眼色,後者知機地自然停下箏音,來到桌旁勸酒陪客。
「來來來,幾位老爺來到京城,都還沒能好好嚐嚐龍鳳酒樓出名的果子酒,讓奴家替幾位斟一杯。」
「好!柳姑娘不僅琴藝出眾,連說話也合人心脾。」三人暫且收起了談判的態勢,涎著笑臉捧起她斟的酒,一飲而盡。「可惜我們不知道儲老闆會邀妳一起來,沒多帶禮物。」
「方才幾位送給儲當家的雪白貂皮,飛紅就眼紅得很呢!這麼珍貴的東西穿戴在身上,該有多麼貴氣……」她順勢給眾人戴了頂高帽子。
「那貂皮可是難得的東西,幾年來也才得這麼一件,妳要是喜歡,就向儲大當家討去。」東北商人受用的呵呵一笑。
柳飛紅拋給儲孟孫一記媚眼,他但笑不語,不過好像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兩人的眉來眼去,讓秋聲極度不高興,故意偎向了儲大當家。
「妳幹麼一直擠過來?」儲孟孫沒好氣地看著她孩子氣的行徑。
「我……有點冷不行嗎?」她替自己找了藉口。
「喝那麼多酒,還會冷?」顯然不接受她的理由,他硬是把她扳正,才想訓斥她兩句,一抹豔紅色的身影突然由眼角一閃而過,像是不小心失足,他眼明手快地將險些跌倒的柳飛紅接住,抱了個滿懷。
「儲爺,豔福不淺啊!」東北來的商人們語帶曖昧地調侃。原本他們也對秋聲有點興趣,但自從看到柳飛紅後,秋聲這碟小菜就自然而然被他們晾在一旁,完全不值一睇。
「儲當家,抱歉了。方才一陣風吹來,我一下受寒,才會不小心跌倒。」柳飛紅滿臉歉意,眼角卻故意瞥了眼氣到腮幫子都鼓起來的秋聲。
「小心點,妳身子骨單薄,受不得寒。大餅!」儲孟孫手一揮,他原本穿的那件披風,轉眼就披到她身上。
她肯定是故意的!秋聲氣極,但又不好當場發作。一眼瞥見桌上的醬燒肘子,她便學著柳飛紅的樣子,夾起一塊,嬌滴滴地放在他碗裡。
「當家的!我看你都沒吃什麼,來一塊肘子吧!」
儲孟孫還沒反應,柳飛紅又插話進來。
「不,這果子酒,就要搭配我們渭水的水產才對味。」她夾了塊魚肉放到他的碗裡。
這下成了兩名姑娘在較勁了,人人饒富興味的看著儲孟孫要怎麼處理,只見他抿了抿嘴,警告似地望了望秋聲,最後夾起了魚肉,放到自己嘴裡,至於碗中的肘子,他則遞回她碗裡。
這種結果,讓秋聲深感委屈,當他將那口魚吃下去的剎那,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跟著痛了起來,差點沒紅了眼眶。
「偏心……」她低低的抱怨,聲音被坐在她旁邊的儲孟孫聽到,然而他卻充耳不聞,把注意力再次投向席間。
談生意時,她若成不了助力,就是干擾,他沒必要太重視她的心情!
縱使這麼告訴自己,但他接下來說的話,卻又不知道是為了誰。
「三位,聽說你們也帶來了上好的食材讓我們嚐鮮?」東北的山珍海味都是京城裡平民百姓難得吃到的,當然他自己是吃到沒興趣了,就當是給某人開開眼界好了。
「沒錯沒錯!我們交給廚房了,就是不知道你們中原的廚子手藝如何了!」一被提醒,東北的商人們馬上想起來。「掌櫃的!把我交代的東西端上。」
片刻後,數碗甜品送上桌,遠遠地就聞到甜香四溢,讓秋聲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些,她好奇嚐了一口,卻無從分辨碗裡究竟是什麼東西。
原想問問儲孟孫的,只是半碗都下肚了,他還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讓她頓覺惆悵,這不知名的甜品,吃起來也食之無味了。
「秋聲姑娘,這碗裡可是上等的雪蛤,宮裡娘娘都愛吃的,據說還能養顏美容呢!」柳飛紅瞧她有些下不了台,便好心地解釋。深深感受到來自她的敵意,倒也覺得這坦率的女孩相當有趣,才會一再地逗她。
「我當然知道!要妳來告訴我?」她可不領這個情!
「但聽說雪蛤,是青蛙身體裡……」柳飛紅突然附至她耳邊說道。
秋聲臉色一變,吃下去的雪蛤像是造反似的,讓她肚裡都翻騰起來。
「不敢吃了?」柳飛紅掩嘴一笑。
「哪裡不敢?雪蛤,不就是青蛙肚裡的東西嘛!」一種困窘的感覺頓時將她包圍,也有些不服氣,她便轉向東北的商人們,藉著酒意暢所欲言,「告訴你們,要說到蛙,我們京城裡就一大堆了!不管是林蛙、水蛙、田蛙還是牛蛙,只要你說得出,我們就捉得到,而且價錢只要你們那什麼雪蛤的一成不到!」
「真有那麼容易?」三大商人面面相覷,「那為什麼京城裡的人還特地要我們關外的雪蛤?」
「因為……因為名氣大啊!」她頭一次知道自己還挺有瞎謅的天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其實就算我們拿其他東西來代替你們東北的雪蛤又如何?誰吃得出來呀?燕窩都比這好吃,雪蛤只是新奇罷了!所以你們抬價抬得真沒道理!」
其中一名商人臉色一變,直覺秋聲說得有理。儲氏商行名聲響亮,就算拿其他的貨頂替,也沒人敢說是假的。
「儲大當家,你的意思呢?」他連忙問向正主兒。
「咳,我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儲孟孫只覺得好笑,卻又得肅著一張臉,認同秋聲的看法。瞧一旁的柳飛紅,要不是有水袖掩著,早被瞧出她笑瞇了眼。
原本怕秋聲酒醉壞了事,想不到她胡言亂語,還唬住了這群東北佬,眼見他們動搖的模樣,他才硬生生打住喝上秋聲的話。
「秋聲姑娘是儲當家的……帳房,她說的話,可是有憑有據的。」柳飛紅也半捻酸半附和地說了一句。
秋聲可不領情她幫腔,才想反駁回去,卻讓儲孟孫摀住了嘴。
三名商人沒有注意到這頭,只顧著頭頂頭地用東北話小聲地商議一番,最後其中一個站了出來,為今天的會面做了結論。
「儲大當家,你方才的條件我們姑且接受,我們三個代表東北行會,明天會到貴商行,和你們擬定討論合作的條約!」



東北來的商人們走了,雖然意外地替儲孟孫促成這筆生意,但秋聲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柳飛紅靜靜地坐在一旁,美得就像一幅畫,但那眼神卻略帶笑意的往秋聲身上瞟,因為儲大當家正凜著一張臉,定定地瞪著她。
「妳知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他厲聲道。
錯在壞了你和柳飛紅的好事吧?秋聲賭氣地想。
「叫妳別喝那麼多酒,妳不聽便罷了,居然酒後失態成這樣,這樁生意,差點就因為妳而搞砸了!」儲孟孫一拍桌子,幾道菜都因他的力道跳了起來,嚇了眾人一大跳。唯獨秋聲不知是習慣了他的脾氣還是怎的,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
「明明生意就談成了……」她不服氣地小聲嘟囔,卻沒有勇氣大聲頂回去。
「那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知道自己不該對她那麼凶,但他必須給她個教訓,因為不可能天天都這麼好運。「早知道就不該帶妳來!萬一妳得罪了他們……」
「可是根本就沒有啊!你怎麼能因為一件沒有發生的事指責我?」她抬起頭直視他,小臉上很是不滿,「是你自己說的,做事不擇手段,只求達到目的。就算瞎貓碰到死耗子又怎麼樣?現在達到你要的結果不就好了。」
「妳……」難得儲孟孫居然被她堵到說不出話來。
正想喝斥她的無禮,雅間外突然傳入一番話,同時門被無預警地打了開來。
「說得好、說得好,這位姑娘真是有膽識吶,竟敢和儲氏商行的大當家這麼說話?」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男子,頭上綰了個文士髻,身著寶藍色長衫,腰間別了塊玉,若不是眼神飄來飄去有些不太正經,否則完全是一位翩翩公子的形象。
「儲仲孫,你來做什麼?」儲孟孫瞇起眼,不悅地瞪著自己的弟弟。
「今日我上平康坊找飛紅姑娘,聽聞她被邀請至龍鳳酒樓,我還想不知是何方神聖這麼大面子,請得動飛紅姑娘……原來是大哥你呀?」
儲孟孫之下還有兩個弟弟,儲仲孫和儲季孫,皆是儲家正室所出,反倒他這個大哥,其實是庶子。然而儲季孫腦袋不夠聰明,便唯儲仲孫馬首是瞻,而這儲仲孫則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又成天想著爭權奪利,盼望著從家中產業撈點好處,因此精明的儲老爺在死後並未將商行傳給嫡子,反而留給了庶子。
「我請飛紅姑娘來,是協助談生意,比你總是尋花問柳,或成天泡在賭場要好得多了。」他冷哼一聲,早看不慣這弟弟成天往花街柳巷或賭場裡鑽,正經事卻沒一樣做得好。
「大哥,你怎麼這麼說呢?這花街柳巷是為怡情養性,賭場裡來往的都是達官貴人,甚至有王爺府或將軍府裡的人,我也只是拓展人脈呀,這還不都是為了我們儲家著想!」儲仲孫大言不慚,環視了在場眾人,最後眼光停在秋聲身上。「最近東市裡傳得沸沸揚揚,說大哥你現在談生意,身邊都多了個女子……我想就是這位姑娘吧?瞧她和你說話不卑不亢的,膽識過人吶!」
「她只是商行的帳房。」儲孟孫淡淡帶過,不想讓他太過注意她。
「帳房?那敢情好。能讓大哥帶在身邊的,想必有兩把刷子,我西市那家小店鋪,帳正亂著呢!要不我跟大哥你借人,讓我用幾天,看我那小鋪子的生意,能不能蒸蒸日上啊?」他不懷好意地觀察著秋聲和儲孟孫的表情,只要這兩人有一絲曖昧,總能讓他看出端倪。
「我的人是你可以指使的嗎?」儲孟孫面色波瀾不變。
「別這麼說。我那店鋪小歸小,卻也是儲家的產業之一,向你借個帳房也不算過份。要不,你把飛紅姑娘借我,我也需要她……嘿嘿,替我談生意呢。」他再出一招,非得逼出儲孟孫和秋聲的關係。
方才他進雅間前,兩人由於沒有降低音量,說的話他全聽到了。若不是大哥特別看重的紅粉知己,怎敢這樣和儲氏商行的大當家說話?
而奶奶,最重視的就是門當戶對,若是知道了大哥和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子曖昧不清,肯定反對到底,屆時鬧個不可開交,就有他儲仲孫出頭的機會了!
「你的意思是,要不秋聲,要不飛紅姑娘跟你走?」儲孟孫仍然不慍不火,但後頭的大餅和鄭元都知道,這回當家的恐怕氣壞了。
「是啊!總不能好處都讓大哥你佔了。」他這句話語帶雙關。當初儲氏商行,完全由大哥繼承,他們大房居然一個子兒都沒撈到,雖然商行後來是由大哥發揚光大才有今日的光景,但同是一家人,處處受貶抑的感覺總是不好受,因此他早就懷恨已久。
一旁的秋聲皺眉聽著兩兄弟的對話。她不知道這對兄弟有什麼嫌隙,然而眼下兩個女人選一個的局面,她卻是非常清楚。
儲孟孫……會選她吧?畢竟她跟著他也有一陣子,他又對她那麼特別,柳飛紅只是個女伶,原本就是在伺候客人的。雖然她也覺得讓柳飛紅跟那儲仲孫走,有些暴殄天物,但她更不希望自己是被帶走的那個。
因為她的心早已繫在他身上了,如果今天才告訴她,她只是儲孟孫手下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隨便就能夠轉送給別人,她會很難過很難過,甚至難過到死掉都有可能。
儲孟孫看了眼處變不驚的柳飛紅,又望了望表情緊張的秋聲,突然冷冷一笑,大手一揮,「大餅,替飛紅姑娘備車,送她回平康坊。」
大餅馬上動作了,秋聲卻如遭雷擊似地呆立當場,不敢相信他做的選擇。
所以她像個貨物一樣,被儲孟孫遺棄了?她以為自己在他心中總該有一席之地的,想不到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一股空洞感赫然襲上,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裡做什麼。明明三個月前,她還在昭國坊的小院落裡,餵雞燒飯,這些都和她沒關係,為什麼一轉眼,她必須成為他們兄弟鬥爭下的犧牲品,為什麼她必須承受儲孟孫的無情?
「哈哈哈!大哥,所以你這小帳房,是要讓給我嘍?」儲仲孫伸出手去,想摸摸秋聲白淨的臉蛋。「妳叫秋聲啊?真是好名字……」
然而儲孟孫的一句話卻讓他的手硬生生停在空中。
「是借,不是讓。秋聲是我培養出來的人,只負責管帳,和你那些女人不同,她和你去,是幫我看看你那小店鋪的情況。我希望你的帳都清清楚楚,要是被我查出其中有做手腳的地方,你那間店我恐怕得收回來!」他冷冷地附了但書。
「你……」儲仲孫氣得咬牙切齒。本以為小勝一回,能帶走秋聲挫挫大哥的銳氣,想不到這傢伙居然反過來咬他一口,打算用這種方式查他的帳?「唉,大哥,我只是開開玩笑,秋聲姑娘當然還是跟大哥離開。否則總行少了帳房怎麼成呢?」
他用盡力氣擠出一個假笑,否則怕自己當場失控,會衝上去揍人。可悲的是,從小到大,他沒打贏過儲孟孫。
「我先走一步了。」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儲仲孫轉身就要離開,藏在袖中握得死緊的拳頭顯示他有多不甘心。他絕不會讓大哥和那小賤婢這麼好過的!
一場風波暫息,儲孟孫皺眉看著弟弟離開,才轉向留下來的秋聲道:「該回去了!還站在這裡做什……」
話聲戛然而止,看清了秋聲的表情,他竟是一個字也接不下去了。
因為即使從家裡被他綁架,被他恐嚇了上百次,甚至操勞了三天三夜都沒哭的她,現在居然淚流滿面。


雅間裡一片寂靜,儲孟孫從來沒見過有姑娘在他面前哭得那麼慘的,又或許在還沒哭之前,他就叫人拖下去了,而秋聲的眼淚,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鄭元。」他轉頭看了看身後的其他人,「你們先退出去,注意別再讓人靠近這雅間。」
「……是,當家的。」鄭元本想說些什麼,但轉念一想,小倆口的事,還是得由他們自己解決,旁人再多嘴,也只是徒勞無功,便領著一干下屬退出門外。
房裡僅剩儲孟孫和秋聲,卻沒有人先開口。好半晌,他終於按捺不住了。
「妳哭什麼?」他應該沒打她也沒弄疼她吧?對於姑娘家的心思,他真是摸不透。
嗚咽了老半天,秋聲終於說得出話了。「嗚……你偏心……嗚嗚……」
「我偏什麼心了?」他完全搞不懂她的意思。
「你偏心柳飛紅……」豁出去了,哪怕他會生氣要趕她走,不讓她再當帳房也罷,她不要再一相情願跟在他身邊,卻得不到一點回應了。「你花了重金請她來,她也不過彈了幾首曲子,甚至連瞎貓碰到死耗子,替你談成生意都沒有,你偏偏不去罵她,反倒來罵我?」
越想越委屈,秋聲哭得更大聲,「明明就是偏心,還一副公正無私的樣子,嗚嗚……」
「那是因為她的職責就是娛賓,既然她做到了,我有什麼好怪罪她的?」何況依柳飛紅的地位,非王公貴族很難請得動,她願意賞光已經算給面子了,他根本沒有怪罪的理由。
然而秋聲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儲孟孫對柳飛紅比對她好。
「你明明就偏袒她!一樣是畏寒,她就可以穿你的披風,我卻要被你推開,連菜都只吃她夾的,我夾的你就不吃!」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像核桃似的。
儲孟孫大可不必理會她的任性,甚至不必面對她的質問,因為他才是主子。然而她的泣訴,卻讓他心裡悶得難受,他知道如果今天沒把話說清楚,這雞腸鳥肚的女人肯定會恨死他,而他絕不想得到這種結果。
「她穿的是薄紗,妳穿的是棉襖,連這妳都要計較?」他哪可能看不出來,她當時只是捻酸,根本不是真的怕冷。「至於我吃了誰夾的東西,又有什麼差別?我只知道妳不吃魚,所以我吃了,而醬燒肘子是妳喜歡的,所以我留給妳!」
是……是這樣的嗎?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的秋聲突然怔住,哽咽地問:「可是剛才你選了柳飛紅,你弟弟差點就要把我帶走了……」
「說妳傻妳還不承認。」他覺得自己真會被她氣死,可他居然有這個耐心替她釋疑,只因心疼她掛在眼眶那未乾的淚。「妳沒聽到我對他說的?妳是我的人,他要敢帶走妳,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何況,柳飛紅是外人,她得罪不起仲孫;但妳可以,因為妳有我庇護,所以我才讓她先走。」
「我是你的人……柳飛紅是外人……」秋聲用袖子胡亂抹了抹淚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原本難受到發疼的心,彷彿重生般,有力又雀躍地跳動起來。「所以我在你心裡,真是特別的吧?」她黑白分明的晶眸閃爍,就不知道是因為喜悅,還是淚水。
「是!特別愛錢,特別貪吃!」儲孟孫沒好氣地道,他才不會承認這種事。
「才不是這樣!你喜歡我對不對?」她非得問出個答案。
「小姑娘,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了?」他就是不承認,她又奈他何?
「明明就有!」秋聲話聲頓了頓,而後才像豁出去般脫口問:「否則你為什麼要趁我睡著時親我?」
親她?儲孟孫的思緒回到她做帳累倒那一晚。難道她發現了?
「我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了?」他急忙撇清。
「那晚,我是累倒了,但我知道是你抱我回房的!只是你這男人心懷不軌,將我放上床後還不走,甚至靠過來想親我,你不知道這麼做是輕薄嗎……」
「我沒有親到妳!」他脫口而出,卻隨即懊惱自己被她套出了話。
「那你就是有做嘛,只是沒有得逞!」奸計得逞的她,突然露出一個壞笑。
哭完後的笑容,看起來醜到極點,儲孟孫卻覺得可恨之餘又有些可愛。她這點小心計使得他又好氣又好笑,想不到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幹的壞事,居然讓正主兒抓個正著!而她也不若他所想的那麼傻,竟能忍了這麼久才質問他。
「妳很遺憾我沒有得逞嗎?那我現在得逞給妳看!」
話聲甫定,大手便將她摟進懷中,惡狠狠地印上一吻。這麼粗魯的動作,卻沒有弄痛她,只是吃足了豆腐,像要補償這陣子看得到吃不到的氣悶。
她瞪大了眼,呆呆地讓他偷去一個吻,還不知道怎麼反應。
「秋聲,我儲孟孫從不和人解釋什麼,但妳不一樣,不過我也只說這一次,所以妳要聽清楚了。」他突然拿出方才東北商人送的貂皮圍脖,圍住她的脖子。「我確實喜歡妳,但我不希望妳因此任性、胡亂猜疑,我不可能做出任何對妳不利的決定,以後不管面對什麼事,妳只要相信我就好,明白嗎?」
她只能紅著臉點點頭,愣愣地撫著脖子上溫暖又滑順的貂皮。此刻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知道這貂皮他沒有給柳飛紅,卻給了她。
愣愣的卻帶著滿足,秋聲吃吃笑了起來,方才被淚浸濕的雙眼水光流轉,顯得更晶瑩動人了。
終於搞定了她,儲孟孫沒好氣的一笑,心滿意足拉著她的小手正想走時,她突然止步,扯了扯他的衣袖。
「又怎麼了?」他揚起眉回頭。難道她覺得親不夠,還想再來一次?
可惜他料錯了,秋聲的反應,往往不能以常理來推斷。
「剛剛只顧著生氣,那些菜……我都沒吃進幾口呢,能不能打包幾道讓我帶回去慢慢吃?啊!再順便打一壺果子酒好了……」
第4章
儲仲孫一回到家裡,便聯合了弟弟儲季孫,來到祖母儲老夫人居住的院落。
身為嫡子沒能繼承家業,只能眼巴巴看著明明是庶子的哥哥鴻圖大展,心中早已嘔到極點,因此只要能給儲孟孫添亂的事,他什麼都幹得出來。
大哥護著那個叫秋聲的女人,還以為他不知道,那他就讓他得不到那女人;大哥說那女人是帳房,那更好,先前儲氏商行少了秋老,已亂過一陣,現在再讓大哥少一次帳房,就不信他儲仲孫找不到機會出頭!
在婢女錦繡的通報後,兄弟倆進了屋,逕自來到偏廳。一入門便見祖母坐在雕花椅上,喝著新沏的信陽毛尖,臉上讓人瞧不出情緒,襯著後頭深色紫檀木的雕花桌椅和長櫃,顯得十分肅穆。
每次看到大房這兩兄弟,她的心境就很是複雜。身為儲家輩份最高的人,她最寄予期待的自然是嫡出的孫兒儲仲孫和儲季孫,然而這兩個小子請安送禮的功夫是做足了,偏偏做事不長進,只能分個小店鋪打理,且大的愛鑽妓院賭場,小的呆頭呆腦。儲家反倒是全靠儲孟孫在撐著,即使她無法打從心裡真正認同這個庶出的孫子,但他事業確實做得有聲有色,無從挑剔。
可是情份上,天天見面噓寒問暖的這兩兄弟,又佔了是嫡孫的優勢,比起幾乎以商行為家,一個月難得見一次面的儲孟孫,確實是要親近得多了,他們說的話,她也比較聽得進去。
「奶奶!仲孫和季孫來向您請安了。」儲仲孫欲上前磕頭,眼角餘光瞥見弟弟還愣著,便暗自拐了他腰際一記,示意他一同跪拜。
「免了免了!早上不是請過安了?沒事你不會來找我,說吧,這回你們倆又惹出什麼事了?」儲老夫人心想,如果又是闖了禍要賠錢之類的事,數目小就由著他去,數目大的再找人擺平便是。
「奶奶,這回不是我們的事,是大哥的事!」儲仲孫不再嘻皮笑臉,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孟孫?他會有什麼事?」三個孫子裡,最不需要操心的就是他了,她完全不覺得會有什麼大事。
「最近,東市裡都在傳,大哥和一名女子走得很近—— 」
「那有什麼了不起?」儲老夫人不耐地打斷他,「你天天和平康坊的姑娘混在一起,誰能近得過你?」
被這一訓,儲仲孫有些拉不下面子,便使個眼色給弟弟,儲季孫這才訥訥地開口,「不、不是這樣的,奶奶,那女子不是平康坊裡的伶伎,而是個普通人家出身的姑娘,她和大哥相當曖昧,言語曖昧,動作親密,這都是二哥親眼看到的,不會有假!」
「有這回事?」儲老夫人皺起了眉,「我可是看中了你們黃世伯的大千金,他若是玩玩也就罷了……」
「不是玩玩啊!」儲仲孫連忙加油添醋。「那女子將大哥迷得團團轉,大哥甚至讓她當總行的帳房,連出門談生意都帶著她。奶奶,妳說萬一大哥昏了頭,讓儲家這麼大的基業都落到那女人手裡怎麼得了!」
這番話直接切中要點,令儲老夫人心一驚,用力拍了下刻著雀鳥的扶手,「這怎麼可以?不行!儲家讓庶出的子孫掌權,已是違反祖例,要是被人騙走還了得?我得阻止這件事!」
「可是大哥和她正打得火熱,恐怕不是奶奶妳傳句話就能阻止的呀!」見祖母信了,儲仲孫打鐵趁熱。
「那你說怎麼辦?」雖說自己老伴一手建立的商行,是在孟孫手上茁壯的,但畢竟是家業,最後也不見得要讓他的孩子繼承,更由不得他因一個女人就忘了自己的責任!
「奶奶,孫兒倒是有個方法。」早就擬好的計策,儲仲孫不慌不忙的提出,還頗有些得意。「下個月中恰好是奶奶您的壽誕,要不就以此為由,邀請一些人到家裡來作客……」
「我明白了。」儲老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一點就通。想到那天可能出現的情況,臉上不禁浮現冷笑。「就讓我來會會那姑娘吧!」


輕掃黛眉,唇點朱紅,額間貼著桃花鈿,梳著望仙髻,還簪著朵牡丹,身著粉紅羅紗大袖禮服的秋聲出現在儲孟孫眼前時,那耀眼的光彩,讓他驚豔得險些忘了呼吸。
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千古名言用在秋聲身上貼切到了極點。
一旁的隨侍及管事們見到這平時樸素調皮的女娃,在換了一襲衣服後居然能有這份派頭,也是嘖嘖稱奇。
儲孟孫覺得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便一語不發攜著她的手助她上了馬車,自己也跟著上了車,然他的反應卻讓秋聲誤會了,令她直至馬車起程前往儲府了,還是坐立不安。
「我這樣……很奇怪嗎?」她不自在地摸摸額間的花鈿。不知道有沒有貼歪?
「不會。」他簡單回答。
「那你為什麼都不說話?也、也不看我,害我、害我很緊張。」穿著這身衣裳讓她覺得自己彷彿也高貴起來,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怕壞了這份優雅。
他望著她理所當然地說:「因為妳今天的打扮很美,讓我看了就想使壞,為了不弄壞妳的妝,我還是眼觀鼻、鼻觀心為妙。」
「你……這人真壞!」臉上浮現飛紅,襯得她更為嬌豔,讓儲孟孫心更癢了。
「你說,你祖母會喜歡我這身裝扮嗎?」她心裡總是存著擔憂。
「妳穿這樣,原來不是為了取悅我,而是為了取悅她?」他故意逗著她。
「唉,今天是你祖母的壽宴,打扮莊重一點,也是想給她留點好印象啊!」她微嗔著。這男人總是很霸道地以為她做什麼都是為了他……討好他祖母也算是吧,但他卻拿這取笑她,有夠可惡的。「儲老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在商行裡「威風凜凜」的凶樣早已深植她腦海,讓她不由得猜測起儲老夫人應該也很嚴肅,才會教出這樣的孫子吧?
「我和奶奶不太親,不過她從守寡後就一肩擔起儲家內外事務,算是有手腕的人吧!」提起祖母,他頓時皺起眉頭。「也不知是否因為從年輕苦過來,她對權勢利益看得極重,我雖是儲家長子,卻是庶出,如果不是我有經商的頭腦,或許現在窩在西市的小鋪子裡,像隻喪家之犬的就是我了。」
「那我小戶人家出身,沒權勢又沒錢財的,豈不是……」秋聲有些臉色發青,開始感到前途多舛。
儲孟孫沉默了半晌,突然肅了臉色,輕握著她的肩,直視她的眼。「秋聲,我奶奶不是好相處的人,我那兩個弟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請妳相信我,我一定會保護妳,不會讓妳受傷害。」
這幾乎是承諾了,她被他眼中的誠懇震懾,只能怔怔地點頭,然後在他凝視著她的眸底,忽然看出某種熟悉的熾熱光芒,她不禁低下頭來,不敢再看。
儲孟孫卻沒給她逃避的機會,再也顧不得會弄花她的妝,抬起她的下巴便印上一吻。自從吻她吻上了癮後,只要兩人獨處時,他都會找機會和她親熱一番。
說他是欺她青澀不解人事也好,說他血氣方剛不懂壓抑也罷,橫豎他儲孟孫看上的,到最後一定是他的人。
這一吻纏綿了許久,秋聲幾乎要喘不過氣了,只得將他推開。「別!馬車都停了!」
「到了儲府大餅會叫我們。」他還不過癮,想再偷個香。
「可是已經停下一陣子,你別過來……看看外頭到了什麼地方,我可不想被人笑。」她不依地避開他的唇。
屬下倒是指使起主子來了?儲孟孫沒轍,微微掀開車簾,發現馬車早已到了儲府側門,賀禮也卸得差不多,而大餅一直守在馬車邊,與探出頭的他大眼瞪小眼。
「到了怎麼沒叫我?」他皺眉問。
「咳,原本是想叫的。」大餅清了清嗓子,表情有些古怪,「但當家的和秋聲姑娘……呃,正忙著呢,所以小的不敢叫。」
這下換儲孟孫語塞,咳了兩聲後,裝作若無其事。「下回你敲敲馬車,我就知道了。秋聲,下車吧!」
「咦?這麼快就能下車?秋聲姑娘不用整理一下衣裳什麼的……」大餅本能地咕噥著。看來車裡的「戰況」沒有他想像的那麼激烈嘛。
「囉唆!」為了面子問題,儲孟孫喝斥他一句,親自牽了秋聲下車。
原本兩人就要由偏門進儲府,突然大餅又像想起什麼,喚住了他們。
「噢,對了,當家的和秋聲姑娘請等一會。」他由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了秋聲。「這是商行裡新聘的老嬤嬤給的。她今天看了妳的打扮,又看到當家的捨駿馬不騎而和妳共乘一車後,臨時要我帶著,說妳可能用得上。還有這個……」他拿出一條帕子遞給了主子,「嬤嬤說,這是給當家的。」
秋聲接過一看,發現竟是一個用來補妝的脂胭盒,頓時羞得從頭紅到腳,幾乎不敢見人。而儲孟孫一眼瞥見,也意會過來那小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再看看手上的帕子,分明是讓他拭去唇上秋聲留下的胭脂所用,臉上表情也顯得有些不自然,生平第一次有想逃避眾人的衝動。
想來是這陣子他們兩人同進同出,太過親密惹人側目,新來的老嬤嬤才會那麼有「先見之明」吧!


在宣陽坊這個住滿王公貴族的地方,偌大的儲府卻一點也不顯得遜色,即便不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的,但掩在厚實沉重的黑色榆木大門內的古樸建築、別緻園林,反而獨樹一格。
今日因為儲老夫人的壽宴,這道大門敞開,來共襄盛舉的賓客,大都是衝著儲氏商行的面子。誰不知道儲孟孫生意做得大,甚至皇宮裡的食材也有許多都靠他供應,結識的達官貴人無數,因此受到邀請的人莫不引以為榮。
由於賓客絡繹不絕,在等待宴客之前,儲老夫人索性先待在偏廳裡見客,因此儲孟孫帶著秋聲先至那裡問安。
到了廳內,秋聲只覺所有人都對她投以好奇的眼光,而當中有些甚至是不友善的,令她益發不安。
不過為了不丟儲孟孫的臉,她努力保持著大方的儀態,隨著他盈盈一拜,天知道先前她光學這些禮數,就險些閃了腰,更別說眼下穿著這身華服任人打量有多彆扭。
「奶奶,孫兒來向您賀壽了。」儲孟孫行了一個禮,臉上卻面無表情。
他和儲家的其他人始終不親近,由於他的母親只是一名侍婢,身份不高,本就不受寵,又在生他時難產過世了,因此即使是長子,庶出的他卻從未受過重視。兩個弟弟接連出生後,奶奶更是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全家人的注意力全在大房的兩個男丁上,他的童年,就在眾人的冷落和白眼中成長。
父親對他十分嚴格,動輒打罵,他眼看著兩個弟弟受盡寵愛,幾次表現好想邀寵,卻總是被喝斥,之後他便深深明白,在儲家他只能靠自己。
因此他開始拚命吸收各種知識、學習武藝,甚至溜進商行裡學做生意;及至長大,父親見兩個嫡子著實不成材,而他卻異常出色,才把心思放到他身上來,回心轉意在臨終前將事業交給他,不管奶奶是多麼的反對。
奶奶一直對他心有芥蒂,即使他也姓儲,還是長孫,在她心中卻也沒有什麼份量,頂多,就是替儲家賺錢的工具而已。
但他儲孟孫是這麼好利用的嗎?他在心底冷笑。
心思回到眼前,祖孫兩人目光交會時,彼此都感受到對方的淡漠。他雖與奶奶不親,但禮數還是得做足,「給奶奶的賀禮,我已命人先搬進庫房……」
「罷了罷了。」他送的東西絕對不是俗物,根本無須過問,她在乎的,還是孫子身邊的那名女子。「你有這份心就好了。至於這位姑娘是……」
「她是我的帳房,名叫秋聲。」兩人在沒有名份之前,他也只能如此介紹她。但既然這回要她盛裝前來,便是有意讓家裡人知道,雖說是帳房,秋聲的地位卻不只是如此。
「她就是你那帳房?」儲老夫人彷彿不太有興趣的咂咂嘴,「家裡做什麼營生的?」
「她爹就是秋老。」儲孟孫替她回了話。
「秋老的女兒啊……」她這才正眼打量起秋聲。
長相是過得去,身段也還可以,笑起來挺怡人的,如果不是因為孟孫的關係,對這丫頭她不會有厭惡感。
然而方才見她衣著華麗,還以為有些家底,結果居然是秋老的女兒。區區帳房的女兒能有這般行頭,足見孟孫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功夫。看來這次仲孫那兩兄弟沒誇大,孟孫確實對這丫頭有幾分認真。不過在她看來,要解決這麼個沒錢沒勢的女人,也不是什麼難事。
「孟孫,她一個姑娘家,和你同進同出的,聽說連談生意都跟了去,成何體統?你該注意些!」儲老夫人意有所指地叮嚀了他一句。
但儲孟孫不知是沒聽懂,還是裝糊塗,不以為意地答道:「她是帳房,和我一起出門談生意是自然之事,何來不成體統?」狀似閒散地回了話後,他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只是奶奶,妳怎麼知道秋聲和我一起出門談生意?難不成妳在我身邊安排了眼線?」
他自然知道是誰告的密,這麼問,只是想警告奶奶,別妄想刺探他的事!
「我是你祖母,關心你也不行嗎?」儲老夫人有些動氣,但她知道自己的脾氣嚇得了諸仲孫兄弟倆,對長孫卻是一點效果也沒有,便勉強按捺了下來。「好了,今兒個賓客多,你也去幫忙招待客人吧!至於秋聲這娃兒,先留在我這裡,替我做個幫手。」
秋聲早感受到他們祖孫間的劍拔弩張。她怎麼可能傻得留在這裡當箭靶,自己不被射個萬箭穿心才有鬼!求救的眼神連連投向儲孟孫。
他也知道奶奶不懷好意,便找了個藉口推託,「她是帳房,不是婢女,能幫上什麼忙?」
「我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就是了!總不會吃了她吧?」對這個孫子無計可施,讓儲老夫人更是不悅。
自己的母親在祖母手上吃了多少苦頭,儲孟孫從下人口中也有所耳聞,而他並不願意讓秋聲也遭受到那種對待,便又道:「秋聲是帳房,沒做過雜事,我怕她笨手笨腳毀了奶奶的壽宴,早令她見過妳後就乖乖在我後頭待著,免得惹妳生氣。再說今兒個是奶奶妳的壽宴,萬事不必操勞,坐著享受便是,外頭的事若人手不夠,我會另外遣人幫忙。」
說完他也不囉唆,領著秋聲及自己的人便走,不用看也知道現下背後祖母的臉色,恐怕陰沉得恐怖。


退出偏廳,一直走到後院的涼亭裡,儲孟孫和秋聲才止了步。
宴會地點在前院大廳,賓客們不會來到這裡,相形之下比較清靜。
「看來,老夫人我是得罪定了。」秋聲長吁了口氣。到現在她還在緊張呢!
「何需管她怎麼想?妳本份做到即可,不必特意討好她。」儲孟孫的語氣有些僵硬。
瞧出他面色帶點陰翳,再想想方才廳裡他的表現,秋聲忍不住問:「當家的,我覺得你和老夫人間的氣氛……呃,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我很清楚她從來不是真心疼愛我,她只重視嫡出的那兩個孫子,只是因為仲孫他們不爭氣,她才不得不妥協,依照我爹的遺言讓我當家。」他冷笑道。「她的壽宴我願意來,也只是不想讓人說話,否則光是她對我娘親種種苛刻的行為,這儲府大門我早就不屑踏入。」
秋聲瞧他說得冷酷,卻也知道這種冷酷源於從小到大不被重視的陰影,心不禁替他痛了起來。「當家的……老夫人不疼愛你,還有我疼愛你呀!」
不是當事人,她不會唱高調的勸他別怨恨老夫人,她的眼中只有他,他的喜怒才是最重要的。
「妳要疼愛我?」心裡那道堅硬的牆,彷彿被她撞碎一小角,儲孟孫冷厲的眼神慢慢柔和下來,直瞅著她道:「妳要怎麼疼愛我?」
「我可以……呃,我可以在天冷的時候幫你加衣、泡熱茶、燒開水……還有、還有……」還有什麼?這些大餅都會做,她還能替他做什麼?想到這裡,秋聲不免有些氣餒。早知道小時候姑娘家該會的事多學著些,才不會現在要用了卻一樣也不會。
儲孟孫聞言朗笑起來。她果然很有逗他笑的本事。「這些彷彿都是新嫁娘做的事,妳已經準備好要嫁我了嗎?」
「你臭美!」直覺就先反駁的她跺了跺腳,但想清楚了他的話後,又是一陣害臊。「等一下,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妳問的是哪一句?」他逗她。
「就是……就是……」要她問出這句話,簡直讓她的粉臉都燒了起來。「就是你要娶我那句嘛!」
「那就看妳的表現了。」儲孟孫哈哈大笑。
兩人打情罵俏,情趣正濃時,突然一道殺風景的聲音介入。
「大哥好興致,和秋聲姑娘躲到這兒談情說愛了?」儲仲孫領著弟弟走過來,「奶奶交代我,請大哥到大廳一趟,寧王府的世子到了。」
「李初到了?」和寧王府世子頗有交情的儲孟孫,立刻帶著秋聲想走。
「等等。」沒攔住他,卻攔住了秋聲。「世子只希望大哥你一個人過去,說是有要事相談。」
「這……」李初有事單獨和他談,是有可能的,然而他卻不放心讓秋聲一個人在這裡和儲家的其他人相處,於是他喚來了大餅。「你帶秋聲到我以前住的院落等我,我去去便回。」
話落,他便和儲仲孫離開。
秋聲著實想跟上,卻也知道自己去了只是讓他為難,畢竟人家世子擺明了想跟他一個人單獨談話。
跟著大餅,她原想應該沒自己的事了,不料儲老夫人由後院的另一頭走過來,身後跟著幾個婢女和長工,臉色之凝重讓她不由得豎起寒毛。
這,確實是衝著她來的吧?
儲老夫人領著一群人來到涼亭,開口便道:「季孫,帶大餅到前頭去幫忙!」
儲季孫領命,儲仲孫原也就是為了這個作用,才把他給留了下來。
當他死拖活拉的和幾個長工一起把大餅架走,留下秋聲一個人,她頓覺大難臨頭。
「妳……」儲老夫人厲眼瞪著她,「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問妳,妳和孟孫,不只是帳房和主子的關係吧?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什麼程度?」她不太懂對方的意思,不過仍是據實回答,她認為自己和儲孟孫的來往正正當當,又沒有偷雞摸狗,何況儲老夫人遲早要知道這事。「我和當家的確實在一起,但我們並沒有做出逾矩的事……」
她越說越不自在。孟孫私底下常對她做的那些羞人的事,不知道算不算逾矩?
「是嗎?」儲老夫人譏誚地一笑,「妳都叫他當家的了,難道不明白自己的地位,還妄想麻雀變鳳凰?」
「不!我沒有這個想法!」秋聲心一驚,「我不是因為這原因才喜歡他……」
「我們孟孫的條件好,喜歡他的女孩,可以從朱雀門排到明德門,若是挑都不挑,我這儲府可會讓人說笑話的!」搖了搖頭,儲老夫人說得語重心長,卻是字字帶刺。「媳婦我早就替他選好了。孟孫有個在山西經營汾酒生意的世伯,他的閨女黃亭兒年方十六,賢淑貌美,和我們又是門當戶對,本想過兩年等她大些,再讓孟孫迎進門,但現在出了妳這樁事,說不定得要提前了。」
「當家的說,他會娶我的……」秋聲在心底替自己打氣。她要相信孟孫!
「他能不能娶妳,還得看我的意思!」儲老夫人拿出氣勢,要把這丫頭壓到說不出話來。「妳拿什麼和黃家的閨女比?說外貌沒外貌,說背景,人家和我們還是世交,妳有什麼?不過是個帳房的女兒,根本配不上孟孫!」
她朝後頭的婢女示了意,婢女由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遞到秋聲面前。
「算妳也陪了孟孫一陣子,這一百兩銀票子妳收了,今後離開京城,有多遠走多遠,我不希望再看到妳和孟孫糾纏!」儲老夫人不容置疑地決定了兩人的未來。
秋聲深深地覺得被羞辱了。她的真心真情,在儲老夫人的眼中,是拿錢就可以打發的嗎?
原看對方是長輩還維持著尊敬的她,也不想再裝模作樣下去,基於對儲孟孫的感情,她的語氣也強硬起來。
「不!我不收。老夫人,我不管您相中了哪家女兒,除非當家的親自趕我,否則我都會相信他的承諾。」
「即使和我作對,妳也不離開他?」
「當家的說他會保護我的!」她相信他,即使眼下只有她一人,她也能憑著這份信心和儲老夫人抵抗。「何況,孟孫的感情在您的心中,只值一百兩嗎?他是您的親孫子,您何不親自問問他的想法……」
老臉一沉。「夠了!我活了這把年紀,還不用妳這黃毛丫頭來教訓!」
見秋聲倔得像頭驢子,儲老夫人哼了一聲,同來時一般,浩浩蕩蕩地領著一干婢女拂袖而去。只是臨走前,還扔下一句讓她感到很不妙的話。
「妳好好想想我的話,否則妳會後悔的!」
第5章
儲府的廣場前搭起了戲棚,高唱著八仙碧天賀壽,酒席一路由大廳擺到前院,差點連桌子都擠不下。
儲老夫人終於坐到大廳,接受賓客們的賀壽,而三個孫子則站在她身旁,一字排開,威風凜凜的威風凜凜,風流倜儻的風流倜儻,替老人家做足了面子。
來者非富即貴,連寧王世子李初、威武將軍的兒子都獻上賀禮,足見儲家人脈廣闊,影響力非凡。
當然這一切得歸功於儲孟孫的交際手腕了得,這也就是為什麼儲老夫人千方百計想把這個孫子控制在手裡,卻是不得要領,還弄得他索性以商行為家,讓她一個人在府裡獨大。
而這絕非儲老夫人要的結果,就算庶出的孫子再怎麼強悍厲害,家業始終要回到大房手裡方是正統。今天的壽宴正是個好機會,當她看到心裡期待的那兩個人終於過來賀壽時,臉上的笑紋更加深了些。
來人是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衣飾華貴,身後還帶著一個面貌姣好的年輕女孩,兩人施施然地走到壽星面前,由那男子先道了一串賀詞。
「黃員外,不好意思,老身的壽宴,還勞您大老遠從山西趕來……」儲老夫人客套著。
「豈敢豈敢。先不說我們兩家多年的交情,老夫人親自來信邀請,我怎麼可能不到呢?」黃員外搓著手,在大冷天裡,那福泰的臉上卻彷彿熱得快滴出油似的。「尤其是您信上提到那件事—— 」
「是了。」儲老夫人不疾不徐地打斷他,很自然地改變話題,「你身後這位,想必就是令千金了?」
「沒錯。」提到琴棋書畫皆經過特意栽培的女兒,黃員外不免得意。「亭兒,過來拜見老夫人!」
黃亭兒聞言,嫋嫋婷婷地往前一步,略微福了福身,態度落落大方,不若一般十六歲的閨閣千金。「見過老夫人,願老夫人青春永駐,事事順心。」
「好!」聽到這賀詞,儲老夫人眼都笑瞇了。「這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聽多了,怕自己都活成了隻老烏龜,若能如黃姑娘所言,青春永駐,事事順心,這活得長久才有意思啊!妳這賀詞果真是別出心裁,只是我都已這把年紀了,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老夫人,您就叫我亭兒吧!您這年紀有的睿智與美麗,又豈是我們這種見識淺薄的黃毛丫頭比得上的?」黃亭兒輕輕巧巧地奉承了回去。
這番妙答,不僅儲老夫人聽了欣喜,全場賓客也都跟著笑了,連儲孟孫都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只有站得老遠的秋聲臉色有些僵硬,只因她很清楚這是場相親,搞不好還是老夫人特意做給她看,想逼退她的。
孫子的反應未逃過儲老夫人的利眼,便狀似隨意開口的道:「孟孫,你過來見見亭兒,瞧她長得多好,又有教養……」拖長語氣的同時,還不忘瞥了一眼遠處默不作聲的秋聲。
秋聲只覺背脊傳來一陣涼意。看來不僅僅是衝著她來的,而且來意還相當不善吶!
沒注意到她們的「隔空交戰」,儲孟孫上前一步,先和黃員外打了聲招呼,然後便對著儲老夫人說:「奶奶,黃家與我們是世交,又和商行有汾酒生意的往來,上回到山西與世伯談合作時,我就見過了亭兒小姐了。」
「如此甚好。」老人家面露喜色。這倒省了她不少事。「這麼好的姑娘,我還怕你錯過呢!」
「亭兒小姐精通琴棋書畫,還能吟詩作對,才女之名早在山西遍傳,孫兒走遍大江南北,還沒見過才情勝於亭兒小姐的。」儲孟孫這番話半真半假,一般人聽了或許會認為是恭維客套,但聽在秋聲耳中卻有些失落,再加上儲老夫人若有似無的鄙夷眼神,總有種被比下去的感覺。
她自己也知道普通人家教出來的女兒,畢竟和富貴人家的千金不同,然而她就是無法釋懷。和孟孫認識這麼久,甚至兩人都這麼親密了,他卻從沒誇過她一句。
「儲大哥取笑奴家了,奴家哪有您說得那麼好呢?倒是儲大哥聲名遠播,帶領儲氏商行生意蒸蒸日上,才教人景仰。」黃亭兒有些羞澀地道。
「好好好,看來你們兩個對彼此都仰慕已久。」儲老夫人和黃員外交換了一個眼神,「外頭賓客人多,亭兒是大家閨秀,不適宜拋頭露面。孟孫,你就帶她到後院走走吧!」
「這……」儲孟孫對黃亭兒並無惡感,只是他擔心留下秋聲一人會令她吃虧,不免猶豫了下。
儲老夫人何嘗不知道他在顧忌什麼,故作開明地笑道:「當然,帶幾個丫頭去也好服侍亭兒……唔,就那個秋聲,和我的大丫頭吧!錦繡,去廚房拿個食盒,再沏壺茶,妳們倆拎著,免得餓著了黃姑娘。」
秋聲眉一皺,本想辯解自己並不是丫鬟,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頂撞老夫人,只好硬生生嚥下這口氣。何況,她確實也想跟著,因為黃亭兒是老夫人中意的對象,而孟孫似乎印象也不壞。
因為他不僅沒有反駁,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目光就專注在黃亭兒身上。
再者,身為主子的孟孫對他奶奶把她當丫鬟都沒說話了,她是他底下的人,又能說些什麼?他若不維護她,在儲家裡,她根本連根草都不如。
站在這群達官貴人之中,她顯得毫不出色,要不是有一身華服撐著,甚至可以說是寒傖,根本沒人管她是帳房還是丫鬟,有誰會相信儲氏商行的大當家會捨黃亭兒這樣的大家閨秀,反而鍾情於她這個普通丫頭?說出去都笑死人。
初冬的寒天,似乎又更冷了。


來到後院,儲孟孫和黃亭兒走在前,而錦繡有意無意地拖著身旁的秋聲,落在了後頭。
「咱們做丫鬟的,就要認命,別成天想著要巴上主子!瞧妳這身行頭,還不都是靠大少爺才撐得起來。我告訴妳,就算能硬扮成孔雀,怎麼也變不了鳳凰,這身衣服剝了,也不過是隻雉雞……」
錦繡叨叨絮絮,句句帶刺,但秋聲充耳不聞,只是有些發怔地望著前方登對的兩人。
他們站在方才孟孫對她做下承諾的涼亭裡,黃亭兒就位於她曾站過的位置上。那時自己也同樣笑得那麼甜蜜,但現在或許是腦子凍壞了,她幾乎想不起和孟孫依偎、被他擁抱的溫暖感覺。
這不是幾步路的距離,而是貧與富的差距。
「還不快過去!這食盒裡的點心萬一涼了就不好了!」錦繡催促著,不管秋聲有些恍惚的神情,硬是拖著她一塊到涼亭裡。
兩人把食盒放在桌上後,趁著儲孟孫和黃亭兒說笑的空檔—— 
錦繡笑道:「黃姑娘,這些點心是廚房為了老夫人的壽宴特地準備的,外頭都還沒吃到呢,就先拿來給妳品嚐。」
「老夫人真是太疼我了。」黃亭兒嬌美地朝儲孟孫一笑,看了食盒裡的點心,而後眉頭微皺。「啊!這幾樣酥餅是包肉餡的,我不敢吃呢!」
「亭兒小姐茹素,沒注意到這些也太不應該。」他搖了搖頭指示,「去換些點心來!」
錦繡用手肘頂了頂秋聲。她深深望了儲孟孫一眼,但他卻未說些什麼,她只得暫時忍住氣,又拎著沉重的食盒到廚房去了。
好半晌,她辛辛苦苦地提著食盒回來,見到涼亭裡一團和樂融融,她不禁覺得這裡似乎不是自己該踏進的地方。
「怎麼這麼慢呢?」錦繡瞥見她,沒好氣地催促,「萬一餓著黃姑娘,我們擔待得起嗎?還不快點把東西拿過來!」
要比地位,錦繡一個丫鬟還沒資格對她大聲小叫,然而在錦繡背後撐腰的是儲老夫人,就和皇太后寵信的太監一樣,百官都要奉承巴結。秋聲懶得和她計較,直接將食盒擱上桌子。
錦繡俐落地將食盒打開,又指使她泡茶。秋聲將茶具擺定,正要將滾燙的熱水倒進茶壺裡時,錦繡卻偷偷撞了她一下,熱水就這麼淋上她的手臂。
「啊!」她不禁驚呼了一聲。
「妳怎麼笨手笨腳的,連一點事也做不好?」錦繡不滿地指責,但眼底卻略帶著得意。
「妳太不小心了!倒個茶都可以燙到自己。」見到她燙著,儲孟孫心裡一抽,責備一句後,不捨的便執起她的手細看。「有沒有怎麼樣?」
黃亭兒將這一切盡收在眼底,原本清亮的雙眼略微黯了下來,但隨即又恢復正常。「沒燙著吧?茶灑了沒關係,我不介意的。儲大哥你也別責怪她了,她可能做丫鬟沒多久吧?我身邊的丫鬟也是教了好幾年,才學會怎麼做事的……」
這女人並不關心她的傷勢,反而明著說得好聽,暗裡貶損她笨手笨腳,終於讓她忍無可忍了,不由得反駁了句,「我不是丫鬟,尤其不是儲家的丫鬟!」
「妳不是丫鬟?」黃亭兒一臉驚訝,「那妳是……」
「我是帳房!儲氏商行的帳房!」秋聲心一橫,把茶水食盒什麼全擱下,不管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學做這種事!」
「帳房?」她愣了一愣,「不好意思,秋聲姑娘,我原就納悶,妳身著這身華服,怎麼做著丫鬟的事……」
「秋聲身上的衣服,是大少爺幫她添置的。來替老夫人賀壽,總不能寒酸。」錦繡酸溜溜地插入一句,「否則一個小小帳房,哪能這麼氣派?」
「原來如此。」黃亭兒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面帶歉意地對秋聲道:「因為方才大家看妳的樣子,還有儲大哥的態度,都讓我以為妳是個丫鬟呢!怎麼妳做帳房做到來拎食盒?」
這話無異是說,在儲府裡,大家就視她是個丫鬟,連孟孫都一樣。無論這黃亭兒的話是有意或是無意,都傷到了她的心。
「那妳就要問他了!」她有些賭氣地望了眼儲孟孫。
「秋聲!妳太無禮了!」雖然她燙著手,讓他有些心疼,但這並不代表她有資格對客人不禮貌。
尤其黃世伯是他商場上重要的合作對象,幾乎山西一帶的酒都得要靠黃世伯供應,所以他才會對黃亭兒另眼相待,想不到秋聲竟在此時使起性子!
「我……」她瞪著他,好半晌才硬是吞下這口氣,不想在錦繡和黃亭兒面前跟他起爭執。
在這偌大儲府裡,她在乎的就只有他,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一時之氣,讓他難做人,也丟了他的面子。
「好了好了,不過是茶沒倒好,這麼丁點事,就算了吧!」幾句對話之間,黃亭兒已然有些了解秋聲和儲孟孫之間的古怪氣氛。但她可是山西出了名的才女,才貌兼備,怎麼說也壓得下一個區區的帳房吧?
從山西的家出發前,爹已千交代萬囑咐她,儲孟孫現在掌權,儲老夫人似乎也有意聯姻,要她好好地在儲孟孫身上下功夫,若能得他的青睞,依現在儲氏商行欣欣向榮的景象看來,未來他們黃家也能分一杯羹,搞不好還能將儲家的事業整個吃下來。
「秋聲姑娘,既然妳不是丫鬟,那些事就別做了吧!我倒是對妳這個女帳房很有興趣呢!」黃亭兒不動聲色地走到秋聲和儲孟孫之間,打斷了他們膠著不放的視線,天真爛漫地笑著。「能夠當上儲氏商行的帳房,想必秋聲姑娘一定有過人之處吧!」
「我不過會打幾手算盤,其他實在端不上檯面。」秋聲沒好氣地道。這黃亭兒有些虛偽的客套,令她很不舒服。
「怎麼可能?妳不要謙虛了。就憑秋聲姑娘住在京城,人文薈萃,而我自山西窮山惡水而來,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光是見識,就是亭兒所比不上的了。」黃亭兒婉約一笑,「好比這城南一隅的曲江,據說水光瀲灩、林木蔥鬱,亭兒慕名已久,卻無緣前往,這份美景,秋聲姑娘不知能不能和我說說……」
「曲江畔是達官貴人閒暇遊覽的名勝,我們這種平民賺錢溫飽都沒空了,哪裡去過曲江賞景呢?」秋聲很是無奈。這不是擺明了欺負她沒錢沒閒嗎?
「喔?那真是可惜了。不如擇日請儲大哥帶我們前往一遊,說不得我們還能一邊遊江,一邊彈曲助興……」黃亭兒高興地一拍手。
「我不會彈琴。」
「或者對弈幾局……」
「我也不會下棋。」
「那就對著美景吟首詩,或者畫幅山水也不錯……」
「我只粗通文墨,吟詩作畫是不懂……」
「夠了!秋聲。」她只是道出平民生活的無奈,但在他聽來,對黃亭兒的提議敷衍一下即可,如此一句句的頂回去,倒是拂了人家的好意。
「沒關係的,儲大哥,秋聲姑娘不會這些,也不是她的錯呀!」黃亭兒出言緩頰。
然而這番打圓場,卻令儲孟孫也察覺到她暗裡的貶損,臉色有些難看起來。
「亭兒姑娘想遊曲江,我再另行安排。至於秋聲琴棋書畫都不精,吟詩作對更是為難了她,就不必去了。」他淡淡的一句將此事帶過,不想再聽黃亭兒拿秋聲的出身作文章。
所謂另行安排,不代表他就得出席,而秋聲和黃亭兒顯然不對盤,自是不必勉強她做陪,尤其黃亭兒似乎不若他想像的那麼單純。
然而在秋聲聽來,他的安排,簡直不給她面子,要她瞧清楚自己的斤兩,俗人就不必學別人附庸風雅了。
她再也受不了,深吸了一口氣。「既然如此,我還是先離開,免得擾了兩位的雅興!」微微點頭示意,她挺直背脊,在錦繡譏諷的目光中轉身離開。
「秋聲!」儲孟孫語聲有些嚴厲地喚住她,他終於發現到,秋聲似乎誤會了什麼,因為她最後投給他的眼神,沒了過去的熱烈,反而帶著些受傷。
可是秋聲只是停頓了下,便繼續往前走,耳邊依稀迴盪著錦繡嘲諷過她的話。
就算能硬扮成孔雀,怎麼也變不了鳳凰,這身衣服剝了,也不過是隻雉雞……


儲老夫人的壽宴結束了,一直到賓客散去之後,秋聲沒再出現過。
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存在消失了,自然沒人注意,倒是儲老夫人見陪在長孫身邊的人成了黃亭兒,心情似乎大好,眉開眼笑的,連黃員外也多喝了兩杯。只有儲孟孫從頭到尾面無表情,不時地凝視著後院方向,若有所思。
忙了一整天,他才憋著一肚子氣回到房裡,果然一整天令他牽腸掛肚的人兒,正凜著小臉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數著桌上的瓜子。
「妳太沒禮貌了!就算再怎麼不喜歡黃亭兒,也不能掉頭就走!」瞧她一副賭氣的樣子,儲孟孫不由得微惱。
「為什麼不能?我不想留在那裡讓人譏諷!」想到黃亭兒那種明褒暗貶的說話方式,還有這儲府裡的人看她的不屑神情,她十足後悔踏入這裡。
「黃亭兒只是天真了些,她從小錦衣玉食,又受眾人吹捧,或許不知道自己的話傷到了妳……」
「你真的這麼認為?」她不相信他沒聽出黃亭兒話裡的貶損。「如果是這樣,那我也無話可說。只是我原以為你會替我說句話,結果你卻什麼都沒說,好像我不能做好一個丫鬟該做的事,是我的錯;我不會那些琴棋書畫,也是我的錯!但我就是家裡窮,學不起不行嗎?你比較喜歡她,就明說嘛!何必貶低我來襯托她?」
連這也要計較!儲孟孫聽了相當無奈。「黃員外是我重要的合作夥伴,檯面上我自然會多維護一下黃亭兒,這不代表我對她有什麼男女之情,妳吃這種飛醋大可不必……」
「這已經不只是吃醋了!」他仍是沒能明白她的意思,秋聲直搖頭。「你對別人永遠比對我好,像上回的柳飛紅,像這次的黃亭兒,她們要不比我美,要不比我有才情,所以到了你眼中,我什麼都不夠好,事事都應該被批評!」
說到後來,想到自己被譏刺卻只能忍耐的一肚子委屈,不禁有些忿忿不平。
「既然如此,你何苦給我承諾?就讓我當個單純的帳房就好,還能得到你的善待!」
她這番話,無疑是在質疑他對她的感情,儲孟孫不免生起火氣。「胡說!不管是柳飛紅還是黃亭兒,都只是顯出妳做事不夠圓滑,很容易便得罪人,對我而言,她們都只是生意上對我有助益的人,我並沒有對她們有特殊心思。」他罵她是為了她好,也是不想讓人再批評、拿她的出身作文章,難道她不懂嗎?
「少來!別以為我不知道,老夫人都說了,黃亭兒根本是你未過門的妻子,老夫人幾年前就決定的對象!既然你已經有了未婚妻,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秋聲確實不明白他的苦心,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什麼?」儲孟孫對此消息也相當訝然。「黃亭兒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我也不會改變對她的態度,我知道自己要的人不是她!」
「可是大家都認為她是未來的儲當家夫人,而我是半途殺出的程咬金,所以我進了儲府,處處受到攻擊。你知道錦繡怎麼說我的嗎?她說,我硬扮成孔雀也成不了鳳凰,這身華服剝了,也不過是隻雉雞!」說到這裡,她幾乎都要哭了。有幾個人忍受得了這種譏諷?她窮歸窮,也是有自尊的,憑什麼要因為他,被人損成這個樣子還無法反擊?
儲孟孫臉色一變,他不知道她竟被批評得這麼難聽。「有人這麼說妳,妳不會來告訴我嗎?」
「告訴你又如何?沒有老夫人授意,錦繡有膽這麼說嗎?現在我告訴你了,你還不是只會罵我?那我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差別?」他的反應才是最令她傷心的。他並沒有站在她這邊,他眼中只有生意、利益,為了這些,他可以犧牲她的感覺、她的自尊。
「我說過我會保護妳……」儲孟孫相當生氣,氣她也氣自己。早知帶她回儲府會害她遭受眾人攻擊,他就不這麼做了,然而事情發生時,她卻沒有向他求助,甚至把他也當成加害人之一。
難道在她眼中,他竟是如此不堪?他自認對她已經夠好了,她卻完全體會不到嗎?
「那為什麼我還是這麼難過?我明明不需要承受這些的!都是因為你給了我承諾,又以生意為由,一次次的讓我受傷、被諷刺!」她恨恨地拔下頭上的金步搖,扔到桌上,「就像這個,這根本不適合我,我是窮人家的女兒,硬戴在身上只是顯得可笑!」
「秋聲,注意妳的態度!」一向高高在上的他,如何能忍受一再被指責?更別說她還是他手下的帳房!若兩人沒有特殊關係,她連跟他平起平坐的資格都沒有!「別因為我寵妳就恃寵而驕!我們關係不同,不代表妳能不可理喻,能對我大呼小叫!妳給我記得妳的身份!」
她一聽心都涼了。或許他是對的,他畢竟還是主子,操有她的生殺大權,她就算吃虧了、受傷了,甚至被欺負,都只有忍氣吞聲的份。
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啊!
「我明白了。」她原本因怒火而生氣勃勃的清亮大眼,突然黯了下來,話聲也變得冷情無波。「你要我記得我的身份,我會記得,也請當家的要記清楚。」
第6章
在儲老夫人壽宴那天,寧王世子李初和儲孟孫談妥了一樁買賣。年末寧王準備置辦一些珍稀食材,做為獻給皇太后的賀歲禮。聽聞皇太后重養生滋補,故儲孟孫最近和東北商人談妥的生意,便派上了用場。
基於和李初的交情,他甚至拒絕了別人同樣的要求,打算全力供應寧王府,這份人情令李初感念不已,也顯示出兩人有著匪淺的交情。
於是儲氏商行陷入了忙碌,因為冬季東北珍稀食材的產量不多,一方面積極向東北方面聯繫之外,另一方面還得向其他同行收購,或尋找替代品。但除了忙得不可開交,儲氏商行內的低迷氣氛,才是眾人最近都苦著臉的主因。
儲孟孫原就霸氣,最近脾氣更是加倍的大,以往還有秋聲去緩頰,現在連她都總繃著一張小臉,兩人的冷戰讓人人自危,做事都提心弔膽的,生怕哪裡做不好,又觸了當家的逆鱗,要面對的可是比過去更可怕的怒氣。
「秋聲姑娘,當家的找妳呢!」大餅一臉苦相地來傳達,想必剛才受了儲孟孫不少氣。「記得帶著帳本,當家的可能會問到目前採買的情況。」
「我明白了。」秋聲面無表情的收拾起帳冊。
以往聽到儲孟孫叫她,她鐵定是滿臉欣喜地飛奔過去,但現在情況不同,他要她記得自己的身份,那她會深深地記得,下人是沒資格和主子調笑的!
大餅和她一同步向議事廳,沿途的寂靜終於讓他受不了了。
「秋聲姑娘,妳和當家的究竟要冷戰到什麼時候呢?我們都快被搞瘋了。當家的成天發飆罵人,妳也陰陽怪氣的……唉!」
「大餅,是當家的要我記得自己的身份,所以我如何能逾矩。」秋聲也說得極哀怨。光想到見他時的那份心痛,她就不太願意去見他,即使是為了公事。「我都開始懷疑,我是否應該繼續留在商行。過去是因為缺了帳房,但現在陸續請的幾個帳房都能獨當一面,有沒有我都沒差了。」
大餅聽了很是無奈,他知道兩人吵架的來龍去脈,雖十分同情秋聲,根本是硬被捲入儲家的渾水,然而他在當家的身邊也待了十幾年,更清楚主子扛的擔子有多重,不可能細心的隨時顧慮到身邊女伴的想法。
「秋聲姑娘,我只勸妳一句,儲家本是是非之地,當家的背負的責任和凶險,更不是我們底下的人能夠想像的。若妳要和當家的在一起,就要有這種認知,否則不僅當家的難做,妳也會很辛苦。」
議事廳到了,大餅的話也到此為止,秋聲若有所思地走了進去,原有些被說動了,但看到儲孟孫冷冽的神情後,整個心又冷了下來。
哼!擺什麼譜呢?她又沒做錯事!
從那日壽宴後兩人不歡而散,儲孟孫已經好些天沒好好的和秋聲說過話,就算見著也頂多是匆匆一瞥,可想不到,他備受思念的煎熬,她看起來卻是如此的古井無波,不禁讓他暗自氣悶。
「我們的貨進了多少了?」他對秋聲說話的口氣不禁不甚好。
「報告大當家,山參的部份已收購完成,共十五支都是上等的老參;至於其他的食材,燕窩也已備齊,至於肉品都是進最好的……」她公事公辦地回答,「最後只等東北的貨了。」
「不是應該還有百年的何首烏?」
「啟稟大當家,正由四川那兒運來。」
「海鮮呢?」
「大當家明察,蘇杭一帶的儲氏分行正在努力收購。」
「妳……」她左一句大當家、右一句大當家,不苟言笑的樣子,甚至帶著點冷漠的神情,讓他很不能接受。這麼多天不見,只有他有思念,她都沒有嗎?「還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稟大當家,屬下沒有話要說了。」秋聲直直地盯著他,用力埋藏住自己的哀怨和難過。
「公事以外的事呢?」還自稱屬下,恭敬到虛偽的程度,這是在挑戰他的忍耐極限來了?
「您沒有交代的事,屬下不敢多說。」她低下頭,狀似恭敬的回答。
儲孟孫被她頂得一把火無處發。確實,是他要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但當她照實遵照,率先受不了的竟然是他。她應該知道他要的不是這種冰冷疏離的上下關係,他只是習慣了威風,只是希望他的女人,就該乖乖的待在他身邊,他可以容忍她偶爾任性,卻不能任由她放肆。
「妳什麼時候也有不敢的事了?」他怒極反笑。
「自從上回大當家教訓後,屬下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不該說的不會多說。」她退了一步,完全的恭敬馴服。
這不是他認識的秋聲,她根本是存心氣他!儲孟孫心火一動,用力地一拍桌子道:「沒事就出去!」
秋聲頷首領命,行個禮後,便像其他面見他的人一般,默默的退下,連關門都沒發出一絲聲音。然而在她離去後的議事廳裡,空氣似乎更加的凝結,人人背後都流下了冷汗。
儲孟孫沉默了好一陣子,臉色幾乎可說是鐵青,當他揮手叫大夥全退下時,一群人只差沒跪下謝恩,全加快了腳步離開。
「你說,她這不是針對我來的嗎?」他突然冷冷地開口。
唯一留下的大餅自然知道主子所指的「她」是在說秋聲,便小心翼翼的回道:「啟稟當家的,您和秋聲姑娘的事,小的不敢亂發表意見……」
「你說話可以不要拐彎抹角的!什麼時候你也跟秋聲一樣了?」大餅的態度和秋聲如出一轍,讓他越看越煩躁。
「當家的,屬下一直是這樣,是最近秋聲姑娘的態度變得和屬下一樣,不是我學她……」大餅真是有苦說不出。
「她實在不該那副恭敬疏遠的態度,明明我和她的關係不同。」儲孟孫還是嚥不下那口氣。
「一開始,當家的不就是被秋聲姑娘不怕您的勇氣給吸引了?」夾在他們兩人之間,他叫苦不迭吶。「後來您卻為此對她發脾氣,現在她對您必恭必敬了,您又不開心。當家的,您究竟希望秋聲姑娘如何,讓屬下去對她直說吧?」
儲孟孫聽了他的話不禁臉一沉。所以反覆無常的是他?「明明是她太恃寵而驕了……」
大餅暗自嘆了口氣。果然旁觀者清。「在屬下看來,她是您的人,也是您的屬下,在身份上原就已經公私不分。所以當您因為生意上的事忽略了她,甚至讓她吃虧受了委屈,身為屬下她可以忍氣吞聲,但身為女人,當她忍無可忍向您訴苦時,您卻為此責怪她,無怪乎她寧可選擇當您的屬下,也不當您的女人了。」
「我說過我會保護她!」儲孟孫粗聲粗氣地道。
「當家的!並不是身體受了傷才是受傷,有時候心裡的傷,才是最難復元的。否則當家的您現在怎麼會這麼生氣呢?」大餅不是站在秋聲那邊,只是就事論事,「秋聲姑娘或許莽撞,或許不識相,這些都可以慢慢開導,但眼下當家的事若不解決,您和秋聲姑娘之間,永遠會綁著個死結。」
「你是說黃亭兒的事?」他的眉頭皺得比山谷還深。
「沒錯。當家的,您只要把立場倒過來就明白了。如果今天是秋聲姑娘有個未婚夫,而她又護著這個未婚夫事事和您吵,您不砍了那個人才怪!如此便不難猜想秋聲姑娘為何會對黃姑娘的事如此難以釋懷了。」
「黃亭兒這未婚妻根本是莫須有,我會查明這件事。」儲孟孫思忖起來。
或許他真忽略了她的感受。打從在商場上闖蕩到現在,秋聲是第一個令他動了真情的女人,他承認自己根本不知道女人在想什麼,更不知道女人這麼纖細,會為了另一個女人把自己的雞腸鳥肚打上千百個結。
既然如此,他就排除一切障礙,讓秋聲沒話說,看她還有什麼理由對他若即若離、不理不睬的!
「當家的,您可能要加快腳步了。」
好不容易勸開了主子,但大餅還來不及鬆口氣,又提心弔膽地報告另一件事。
「秋聲姑娘方才跟屬下說,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繼續留在商行裡幫您,聽起來是萌生去意了……」
儲孟孫的心為這句話整個揪了起來。


帳暫時理清了,但秋聲並沒有閒下來,在商行的大嬸們煮午膳時,又在一旁幫忙。
是儲孟孫說的嘛,要她記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個下人,自然不能偷懶。
商行裡的大嬸除了原來的幾個,幾乎都是新聘的,頂多只做了幾個月,是儲孟聲為了她這位新帳房所安排的,就怕她處在一堆男人裡不自在。因此,大嬸們對她都很有好感,彼此處得相當融洽。
「聽說,今天黃員外的女兒……那個亭兒姑娘,又來訪了?」頭戴藍花布的大嬸隨口提起,一邊揀著手裡的豆莢。
另一個炒菜炒得正火熱的大嬸,刻意望了望秋聲,大聲回道:「是啊!不過一樣教鄭管事擋了下來,說當家的不在。」
「已經擋了兩、三次呢!那亭兒姑娘也算有心,可惜妹有意郎無情啊……」
「不僅僅是亭兒姑娘被擋了,那柳飛紅知道嗎?平康坊最有名的伶伎,派人送了花箋來,邀當家的到曲江畔飲宴,一樣被回絕了!」
「不是我說,當家的可真是難得的好男兒,不迷戀女色,事業又這麼成功,難怪一堆女人仰慕他,讓他看上的閨女啊,真是上輩子燒了好香……」
眾人的目光不禁望向一直不出聲的某人。
聽到大嬸們的談論,秋聲心中雖然對儲孟孫拒絕了黃亭兒和柳飛紅感到高興,但表面上仍一副漠然的樣子,不願讓人瞧出她的喜悅。
頭戴藍花布的大嬸見她默不作聲,索性單刀直入的拉高了嗓門,「秋聲啊,妳究竟要和當家的嘔氣到什麼時候?」
「我哪裡是和他嘔氣呢?我只是……只是氣不過他說的話!還有,他……他對我也沒有特別好,反而為了他的生意,讓別的女人踩我損我,我被欺負也不幫我說話,那被他看上又有什麼好?」她越說越不甘心。
眾人自然都從大餅或鄭管事那兒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方面怨當家的不解風情又死要面子,另一方面也嘆秋聲閱歷尚淺、太過直率。
「男人吶,就是好面子。」一個大嬸一副過來人的口氣勸著,「當家的大位坐久了自然有霸氣,他又沒有討好過女人,怎麼知道女人要什麼、想什麼?自然會把生意的事擺在前,忽略了妳的想法。」
「是啊!他如果什麼事都能細心地顧及到妳的需求,那他就不是大當家了!當家的脾氣妳又不是不知道,火氣一上來就吼得人耳朵發疼,要是他不疼愛妳,依妳的態度,換成別人早被他攆出商行了!」炒菜的大嬸將菜餚起鍋,口裡還不稍停。
「所以我就要忍嗎?看著他對別的女人好,任他隨意貶低?」秋聲可不依了,她雖然不是什麼尊貴的出身,但也沒有奴籍,可不必委屈自己去討好或巴結誰。
「唉,秋聲,妳想想當家的鐵了心要妳,必須面對多麼大的壓力,黃姑娘還是老夫人看上的人呢!如此一想,妳便會覺得自己稍退一步不算什麼了!」另一名大嬸也加入勸說。
「是啊,妳和當家的都是硬脾氣的人,但感情的事可不能硬碰硬的!妳長得水靈清秀,這副模樣最惹人憐了!女人最厲害的招式妳都還沒用呢?」頭戴藍花布的大嬸見她還在嘔氣,又氣又好笑。
「什麼招式?」秋聲瞪大了眼。母親早逝,從小由爹一手帶大,可沒人和她說過這些。
「要當一個讓男人喜愛的女人,尤其是當家的這種硬脾氣的男人,千萬不能一哭二鬧三上吊,所以秋聲妳一開始就用錯了法子。」這位大嬸也在大戶人家做過事,看多大戶人家的妻妾是如何爭寵,自然有一番心得。「女人要適時的撒嬌,想要些什麼的時候,楚楚可憐的流幾滴淚,男人自然會聽妳的。」
撒嬌?流淚?秋聲挑起眉梢努力地思索起來。
這流淚她是試過,好像真的在將哭未哭之際,儲孟孫比較會聽她的,而當她大哭指控他時,他反而跟著發脾氣。
撒嬌她倒沒經驗,不過大嬸們的話很有道理,可是她現在一口怨氣悶在肚裡,要她向儲孟孫撒嬌,她做得到嗎?
眾人見她皺眉苦思,也不吵她,整辦好午膳後,頭戴藍花布的大嬸突然拿起一個食盒,交到她手上。
「這本來應該請大餅送的,不過正好讓妳試試,去見當家的吧!」
「可是……」她猶豫不決,內心想見他和不想見他的思緒打著架。
「妳或許一時無法釋懷,可是這回,當家的可是先拉下了面子,否則他不可能拒見黃亭兒,畢竟她可是汾酒大盤商黃員外的女兒。」那大嬸提醒著她,「妳要是一直硬著身段,久了可會變成得了便宜又賣乖,這其中的分寸妳要懂得拿捏。」
秋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拎著食盒前往儲孟孫的書房。


到了書房門口,大餅顯然對她拎著食盒前來有些驚訝,不過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便曖昧地衝著她一笑。
「妳直接進去就好了。」想必從今以後,大夥提得高高的心,可以稍放下些了吧?
看大餅的臉色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秋聲微窘地睨了他一眼,便拎著食盒走進書房。
才進門,便見到滿臉鬍碴、不修邊幅的儲孟孫。她知道這些天他忙壞了,因為寧王府採買的項目繁雜、數量眾多,累得他好幾天都沒能好好闔眼、好好吃飯,無怪乎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老實說,她有些不捨,但還不都他自找的?太重視生意的後果,就是被生意牽著鼻子走,還拖累她受委屈。想到這裡,那種又怨又氣的情緒又油然而生。
「你……不吃點東西嗎?」已經盯著他半晌的秋聲,瞧他仍埋首公務,忍不住提醒了一聲。
「是妳?」聽到她的聲音,儲孟孫身子微震,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她。
「那個……」她想盡量表現得自然,但他的反應卻令她有些侷促。「你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先別管公事了,吃一點吧?」
「妳還記得要關心我?」他原有些迷惑,轉念一回到兩人的鬥氣,口氣微微尖銳起來。
「我哪裡不關心你了?」被他一激,她又不高興了,不過想到大嬸們的交代,她忍住不發。「這不是服侍你用膳來了嗎?」
所以她還是恪遵她屬下的本份來找他,而不是示好來著?這番推論令儲孟孫不禁板起了臉。「那還不備膳?」
秋聲直覺他還在生氣,心想男人果然好面子,尤其是他這種愛擺架子的霸道男人,便更加認同大嬸們的說法。
她放好菜餚和碗筷,儲孟孫也由書桌後移駕過來。看她呆呆地站在那裡也不會勸膳,不由得又想找她碴。
「茶都冷了,不會去重新泡?」他口氣不善。
默默地拎走茶壺,替他沏了新茶。她要忍。
「還有,我桌上那堆東西替我整理一下。順便替我找出上半年的帳冊。」
秋聲聽話地離開了書房,抱來一堆帳冊,爾後立刻回到書桌邊,替他整理起上頭堆了一個早上的公務文件。
她必恭必敬的小媳婦模樣,儲孟孫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明明下人就是用來使喚的,可是當他真使喚起她,看她乖乖做事,卻是無比的彆扭。
「算了,別做了。」想想才剛至午時,她鐵定也還沒吃,他就硬不下心來刁難她,「妳還沒用膳吧?」
秋聲搖搖頭。
「那就過來一起用!這還要我教嗎?」儲孟孫的語氣依舊不太好,但已經沒有那麼衝。
一開始還使喚她,結果才做沒兩件事他又後悔,足見他畢竟是心疼她的。秋聲如今細細觀察,才發現他果然是太過傲氣,對她的好不會用嘴巴說出來,行動上卻是做足十全十。
心裡好像有什麼被融化了,她察覺自己不再對他生氣。其實他也只是虛長她幾歲,但在感情上,兩人根本都還在摸索,幼稚的程度幾乎一模一樣。
秋聲就這麼靜靜地坐在他對面用膳,好半天都沒再吭聲。最後是儲孟孫先沉不住氣,開口打斷這種不自然的靜謐。
「今天怎麼是妳來送飯,大餅呢?」他隨口找了個話題,卻也是他真的疑惑的問題。
「我在廚房裡聽到了些事……」她踟躕了下,想著怎麼開口,「想問問你,所以就順道送膳來了。」
「什麼事?」
「那個……」她忸怩了半天,「聽說黃亭兒今天上門,你又拒絕見她了?」
「沒錯。」
「為什麼?」她用盡全力,臉色通紅,才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像往自己臉上貼金。
「因為……」這下換儲孟孫不自在了,筷子夾了塊雞肉,就這麼懸在半空,最後沒好氣地落在她碗裡。「還不是為了某個雞腸鳥肚的女人,見不得我對人家好!光聽到一些什麼未婚妻的蜚言流語就對我發脾氣……」
「我才沒有雞腸鳥肚!」秋聲忙不迭抗議,「何況我聽到的,是儲老夫人親自證實,才不是蜚言流語。」
「所以妳承認了?」和她之間的冷戰,彷彿在這當下破冰了,儲孟聲終於心情大好,也有心思調笑了。「我和別的女人多說句話都不行,這醋吃得可凶了!」
「才不是那樣!你和她說話我不管,但你讚她、誇她又承諾帶她去遊湖……」她當下拿出大嬸們所教的招數,語氣聽來又委屈又哀怨,「這些你都沒有對人家做過!我也很想像她那樣知書達禮啊,可你都不疼人家,我被她暗損了,也不替人家說話……」
她要是大聲和他吵,他還能喝止,現在來這種軟磨功,他可受不了。「行了行了,我誇她是客套,妳是自己人,計較這些幹麼?要遊湖,我隨時可以帶妳去。至於那勞什子未婚妻,我根本聽都沒聽過,妳這醋算白喝了。」
「那你會不會因為拒見黃亭兒,而得罪黃員外?」她突然想到不禁有些擔心,冷靜下來也是知道他有他的立場。
「我並不怕黃世伯,只是得罪了他,對我在山西的勢力會有影響,比較麻煩罷了。」他瞧她似乎心情轉好,氣不過地捏了一下她的俏鼻。「我還得替妳這個麻煩精,去解決未婚妻那件事呢!」
「我真是麻煩精,也是你自己要的啊!」她不好意思地嬌嗔。
「行了,我為了妳做了這麼多事,還要受妳的氣,總該領點報酬吧?」兩人看來是雨過天青了,儲孟孫決定把自己這陣子損失的全討回來。
「什麼報酬?」秋聲不解。
他但笑不語,只比了比自己的唇。
她恍然大悟,臉也紅了起來,見他一副吃定她的樣子,心知肚明他想大吃豆腐的算計,可她偏不想讓他得逞。
於是她慢慢地湊上去,極嬌羞、極溫柔地在他唇上飛快的一啄,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馬上離開,起身就要往外跑。
這古靈精怪的小妮子!儲孟孫哭笑不得地喚住她,「等等,我聽大餅說,妳曾提到妳想要走了?」
「呃?」想起自己先前的喪氣話,秋聲才不承認自己那麼沒用,回頭朝他做了個大鬼臉,而後笑著逃離。「除非你對我不好,否則我賴定你了!」


儲老夫人壽宴過後的半個月,儲孟孫回了儲府一趟。
黃員外回山西了,卻把黃亭兒留了下來,其心昭然若揭。然而他多次拒絕與她接觸,姑娘家面皮薄如何受得了?因此在奶奶的怒氣下,他不得不回去露個面。
當他和大餅進到偏廳,卻只見黃亭兒一人待在裡頭,雙目帶著幽怨直睇著他,他便知道祖母的心思了。
也好,趁著這個機會和她說清楚。
「你終於願意見我了嗎?」她楚楚可憐地開了口。
「是奶奶要我回來,我想是她安排的。」他嘆了口氣,「亭兒小姐,妳是個好姑娘,儲某先前對妳的讚美也都是真的,是儲某配不上妳。」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她幾乎要哭了,就像風雨中的小花般,羸弱嬌嫩。儲氏商行裡大嬸們所說的手段,她倒是使得很不錯。
「是我們沒有緣份。」不想傷害她,所以他話說得婉轉。「何況我們之間並沒有承諾,都是上一輩自作主張的安排,妳也未必真的喜歡我……」
「你不是我,怎知我不喜歡你?」早在儲老夫人安排之前,她在山西第一次見到儀表堂堂的他時,她就暗許芳心了。「你喜歡秋聲姑娘,也給了她嫁娶的承諾,是嗎?」
「是的。」提到秋聲,儲孟孫正色起來。「這是我和妳之間的事,秋聲只是無辜被捲了進來。」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她,忙著替她說話呢!」黃亭兒氣苦,她自小心高氣傲,怎受得了被人比下去。「我只是不懂,秋聲詩書不通,琴棋不懂,言語動作粗俗又長相平庸,也不過是個帳房,你怎麼會喜歡她……」
「住口!」聽到她批評心上人,儲孟孫頓感不悅。「光憑妳如此批評她,妳就比不上她了!秋聲雖在意我奶奶的任意安排,卻從沒說過妳一句不是!」
「你……」不是作戲,黃亭兒是真的悲從中來了,他態度一變,她的眼淚便落了下來。
同樣是落淚,對於她,儲孟孫卻是狠得下心。「亭兒小姐,總之我和妳是不可能的,為免妳名譽有損,妳還是盡早起程回山西,未婚妻這件事,就當它沒發生過吧!」
「嗚……」受到如此的刺激,黃亭兒沒臉再待下去,摀著臉哭著往外跑。
她才一離開,他便沉聲向外頭道:「都進來吧!有什麼好躲的?」
語畢,儲老夫人在錦繡的攙扶下拄著枴杖走了進來。
「你……你簡直是胡來!」一開口,她便先罵人了,「讓亭兒如此傷心難過地離開了,就不怕得罪你黃世伯?」
「我從來不怕他,少了他頂多生意難做些,但我禁得起。」儲孟孫表情僵硬,「反倒是他才該怕我,我儲氏商行不買的貨,誰敢買!」
「哼!我雖然不管事,但也不能看你如此亂來,不但置商行的利益於不顧,還要娶一個普通人家的丫頭,壞了儲家的名聲!」儲老夫人怒哼一聲。
「儲家的名聲?」也好,就趁此機會讓老人家明白一下,這個家是靠誰才撐起來的。儲孟孫定定地看著祖母,「奶奶,儲家的名聲是因為我,還是因為『儲』這個姓氏?」自幼不受重視,加上娘親的遭遇,讓他實在沒法尊敬這個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長輩。
「你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就算他說得對,她也不會承認,誰教他只是庶出!「我還是儲家裡輩份最高的人,你不怕我收回儲氏商行,讓你什麼都沒有!」
連這種話都說了?他冷笑,「奶奶有辦法的話,儘管拿去。」
她一怔。確實儲氏商行不能沒有孟孫,再說,他已經經營了太多年,除非他自己願意放手,否則她根本動不了他。
「真是造孽!氣死我了……」儲老夫人氣得身子都在顫抖,直瞪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錦繡,扶奶奶回房。」他淡淡地掃了一眼祖母房裡的大丫頭,沒忘記她也曾對秋聲加以貶損。
錦繡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連忙攙著儲老夫人離去。
儲孟孫望著她們的背影,知道今兒個算是跟祖母撕破臉了。多年的恩怨一旦揭開,或許就是個沒完沒了的局面。未來他和秋聲,面對儲家,恐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一個自嘲的苦笑。選黃亭兒不簡單多了,自己偏要秋聲,選了條最難走的路。
但誰說危機不是轉機,何況他是儲孟孫,沒有他害怕的事!
第7章
拒絕了黃亭兒,儲孟孫和秋聲也恢復了過往甜蜜,可惜因為寧王府的賀歲禮,兩人忙得不可開交,有時甚至連同在商行內,都無法見上一面。
一個月後,東北商人貨物備齊、商隊出發的信件終於到了,在多日的忙碌後,儲孟孫覷了個空,摒退了大餅等隨侍,帶著秋聲同遊曲江,算是遂了她的心願。
曲江,位於京城東南隅,岸邊花團錦簇,風光明媚,芙蓉園、大雁塔等名勝在此,加上年關將近,時是遊客如織。江上畫舫穿梭,江面上不時傳來絲竹之聲,替冬日的曲江添上一股熱鬧的氣息。
儲孟孫單騎載著秋聲,至一株梅樹旁停下,此時已有一艘畫舫停在岸邊相候,他便牽著她上了船。
湖光山色,畫舫裝飾著輕紗,舫行紗曳,給人出塵飄逸之感。在珠簾後的樂伎彈奏著悠揚的小曲,還有一個丫頭服侍著,秋聲品嚐著桌面上的清茶及乾果,突然有感而發。
「原來那群達官貴人、騷人墨客是這般享受的?」她不禁感嘆。
「妳不也跟著享受起來了?」儲孟孫挑起一邊眉。難道她不滿意?
「那不同。他們心中有的是意境,我這種俗人差遠了。」或許是由極端忙碌中突然閒了下來,秋聲有不少感慨。「瞧瞧人家出口成章,我就只能談些市井俗事;人家見到那梅樹就能繪成一幅畫,我卻只能想到這梅子能賣多少錢……」
「哈哈哈……」儲孟孫恍然大悟。這妮子在心裡笑自己俗了,或許先前被黃亭兒刺激不少,讓她有了自卑的心態。「妳想學那文人風花雪月,我們就來試試看又何妨?」伸手招來畫舫上的丫頭,他問道:「你們這船上可有琴棋書畫?」
丫頭連忙點頭,「可以可以,許多文人雅士點我們的船,自然都有備齊。」
一會,她取出一個雙陸棋盤及幾枚棋子,在他們面前擺定,而後退到一邊。
秋聲面色有些古怪,儲孟孫也很是凝重,兩人相視久久不語,且都沒有動手去碰棋子一下。
好半晌,他揚了揚眉,「這棋子可是用彈的?」
她觀察了下棋盤,「不過這棋盤上有線和圖案,要怎麼彈?」
儲孟孫振振有詞地道:「自然是用手指將棋彈過線,彈進圖案裡,彈得最準、最遠的人為勝……」
「可是……」秋聲有些猶豫,「這棋子是用玉石做的,萬一彈破了……」
丫頭在一旁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雙陸用彈的?她在舫上服侍了這麼久,還沒見過人用彈的玩雙陸,虧她看這兩人打扮不俗,才拿出最好的棋,結果他們居然是虛有其表。
為免自家小姐珍藏的棋被彈壞了,丫頭假笑著湊過去,「公子、姑娘,奴婢看這雙陸不適合眼下的氣氛,奴婢替兩位換樣東西吧?」
秋聲不置可否,反正也不知道怎麼玩,儲孟孫則是大方地讓她撤下棋盤。
瞧這兩人放棄了「彈」雙陸,丫頭忙不迭把棋子收起,旋即她到了簾後,音樂聲突然歇止,一看,她居然抬了把琴出來。
「公子、姑娘,我們小姐得知兩位有意撫琴,便叫奴婢把琴抬了出來,洗耳恭聽兩位的琴藝。」這把爛琴是小姐不要的,彈壞了也無妨,順便趁這兩人彈琴時,小姐還能休息一下。
琴擺到了兩人眼前,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直到秋聲終於垮著臉低聲道:「當家的,你明知道我不會彈琴……」
「妳不會彈琴……」儲孟孫沉吟了下,最後把琴扳向自己。「那我來彈吧!」
「你會彈琴?」她驚喜的雙眼圓睜,「你要彈什麼?」
「總之妳聽著就是,包管我的琴聲會讓妳覺得繞樑三日,不絕於耳。」
儲孟孫很有氣勢地舉高手,一旁的丫頭及簾後的樂伎都豎起耳朵,想聽聽這發下豪語的男人琴藝究竟是如何高明。
終於,他手落下了,在拔尖的第一聲後,驚人的樂音如驟雨急打而來,轟得在場三位女性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琴聲完全離弦走板,調不成調、曲不似曲,節拍和音律都和一般人的認知大不相同,說他亂彈嘛,姿勢卻又有模有樣;說他獨特嘛,確實也沒人能像他把琴彈得快斷了的樣子,總之這一切只能用恐怖兩字形容。
秋聲聽得冷汗直流,可看他投入的樣子,卻又不好意思打斷他,頭一次感受到什麼叫魔音穿腦。早知道他的琴藝如此「突出」,還不如她隨便撥兩下了事,省得大夥一起受折磨。
好不容易一曲既結束,秋聲已經快虛脫了,丫頭則是臉色蒼白,趁著空檔急忙上前道:「公子……公子好琴藝,奴婢和小姐真是……真是領教了。不過……不過您的彈法……呃,太傷元氣,要不要休息一會,讓奴婢替您和姑娘備上紙墨,瞧這湖光山色,吟詩作畫豈不樂哉?」瞧她一臉心有餘悸,就知道儲孟孫那一曲究竟有多厲害。
秋聲忙不迭點頭附和,「好好好,當家的,我們……吟詩作畫吧!就不要彈琴了。」
「既然妳們都這麼說,那我就從善如流了。」他也不堅持,讓丫頭撤下琴。
簾後樂聲再次響起,雖然聽起來有些有氣無力,但至少和方才比起來可說是仙樂了。丫頭由後頭拿來紙筆墨硯,在桌上鋪好後,又乖巧地退到一邊,暗自鬆了口氣。
作詩畫圖就算再吵,也吵不過方才那首曲子吧?
才這麼想著,她便眼尖地看到兩人已在紙上畫下一些東西。那位姑娘畫的東西她還能看懂,雖然筆法比小孩還拙劣,卻依稀可以看出山水的輪廓,然而那位公子的畫,任憑她拉長脖子左瞧右看,甚至頭都橫了過來,還是看不出他想表達的東西吶。
圖案是一些黑點,又有些歪歪斜斜的線條,還有個大大的「呆」字寫在一旁,可謂玄之又玄。
「當家的,你畫的這是什麼東西?」秋聲也納悶的直瞧。
「我本想畫這畫舫上的小姐,卻可惜見不到小姐芳容……」儲孟孫目光瞥了下簾後,琴聲此時突然落了一拍,旋即又恢復正常。
丫頭也聽到他說的話,心裡興起期待。小姐躲在簾後觀察客人,本就是故意營造神祕感。就她看來,小姐比眼前這個叫秋聲的美多了,這位公子顯然對小姐起了興趣,雖然琴彈得可怕了些,但那氣勢及穿著看起來非富即貴,若是能被他看上,不也是美事一樁?
她正這麼打著如意算盤,又聽到儲孟孫的聲音續道:「既然看不到小姐,那只好畫珠簾了。」
這一點一點歪七扭八的是珠簾?丫頭聽得嘴差點跟著歪了。隨即又聽到秋聲開口,「那珠簾旁的這個『呆』字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一個字,我畫的是一個人。」儲孟孫正經八百的糾正。
「畫的是誰?」她愣住。
「誰站在珠簾旁,畫的自然就是誰嘍!」
秋聲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站在珠簾旁的丫頭身上,只見對方臉色忽青忽白,卻是敢怒不敢言。再看儲孟孫一臉若無其事,彷彿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
天知道他正在心裡冷笑。他方才一曲既畢,便看到那丫頭一臉鄙夷,而方才秋聲作畫時,她的白眼幾乎都要翻上天了,不給她點教訓怎麼成?
此時畫舫也差不多在湖上繞了一圈,儲孟孫乾脆地付了錢後,帶著無言以對的秋聲上岸,兩人回到繫馬的梅樹邊。
她瞪著他好半天,瞧他泰然自若的樣子,她一個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一笑久久不能停止,讓他也隨著她彎起嘴角。
「你……我懷疑你根本是故意惡整那畫舫上的丫頭!」想到那個呆字,她更是笑不可抑。
「我像那種人嗎?」儲孟孫聳了聳肩,一點也不見慚愧,「我不過是展現我琴棋書畫的功力……」
秋聲在大冷天裡,笑得臉都紅了,「你根本不會!」
「妳也知道我不會?」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所以現在妳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她的笑容戛然而止,換上的是一臉迷糊。
「琴棋書畫,對我而言都是狗屁!我不是個成天風花雪月的人,妳會又何妨,不會又何妨?會了之後,儲氏商行會擴大一倍嗎?所以根本不需要去羨慕別人,我喜歡上妳的時候,妳就是這樣子的妳了!」
「原來你……」秋聲感動地摀住嘴。原來他不怕出糗,胡搞一通,是為了讓她明白,她對於黃亭兒的羨慕、自卑,根本都是不必要的!
因為她就是她,他打從一開始喜歡的就是什麼都不會的她,她何苦要鑽牛角尖自找苦吃?
秋聲完全釋懷了,心頭一熱不禁投入他的懷中。
儲孟聲也順勢一摟,在冷冷的湖畔,相互依偎的兩人心裡都是暖呼呼的。
正當濃情蜜意之時,一陣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逼得不想放開彼此的兩人不得不分開。
他皺著眉望向來人,卻看到一臉沉重的大餅翻身下馬,心頭閃過一絲不妙。果然大餅趨前說的話,讓他的眉皺得更深了。
「當家的!咱們東北那批貨,出事了!」


再一個月就是與寧王府約好的交貨期,但居然在這關鍵時刻出了事,儲孟孫的震怒可想而知。
商隊莫名地被扣在代州,而代州位於河東道,是東北至京城必經之途,他自忖沒有得罪過代州的任何人,會衝著儲氏商行來的人,必然有其背景及不得不為的原因,否則不敢如此妄動。
要是換了一個人,箇中真由約莫就要石沉大海,這口鳥氣也只能吞了。然而他是儲孟孫,他要做的生意沒有做不成的。可藉著關係去打聽的結果,居然大大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從中作梗的,是個他幾乎不認為能威脅到他的人—— 黃亭兒。
原來代州刺史與她曾有一面之緣,十分心儀她,然而她因對方年紀與自己爹親相仿,又不願委屈做二房而拒絕。但這次他拒絕她,嚴重打擊了她的自尊,故她答應嫁給代州刺史做妾,交換條件便是要代州刺史不計代價攔住東北來的商隊。
因此,無辜被捲入這場風波的幾名東北商人,就以竊盜的罪名被關押起來,那批重要的貨物,自是以賊贓處理。
「明天就要起程了……此番前去險阻重重,你……」一想到他將要面對的是地方大官,自己卻無法跟去,秋聲心就懸得老高,一臉憂慮,因此即便天色已晚,她還是依依不捨地賴在他房裡,坐在床沿替他整理行囊。
儲孟孫倒是十分鎮定,「放心,就算這次的對手是代州刺史又如何?只怪他不長眼,扣住的可是寧王府要送皇太后的賀歲禮,想來黃亭兒並沒有告訴他這個。希望他能有個好理由,否則後果可能不是他所承擔得起的。」
「黃亭兒是挾怨在報復我能理解,但她又怎麼知道我們和東北商人的買賣及路線呢?」她偏著頭,百思不得其解。
「妳說到要處了。」他眼神一凝,「只怕,我們商行裡出了內奸。」
秋聲倒吸抽口氣,「會是誰?」
「不知道。」他也很乾脆地聳肩,「不過商行的老班底是信得過的,所以應該會從新來的開始查起……」
新來的?她愣愣地指著自己,「我算不算新來的?」
「笨蛋!」儲孟孫又好氣又好笑,「哪有人指著自己的鼻頭硬想當內奸的?」
「我很不安嘛!」她苦著臉拉他也坐在床沿,偎進他懷裡。
感受到她的憂慮,他便緊緊抱著她,兩人間的情濃於此時無聲勝有聲。然而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懷裡的秋聲又因房裡炭爐燒得熱,衣著單薄,凹凸有致的曲線畢露,令他不免有些心猿意馬。
「你怎麼了?」她昂起頭,不明白他為什麼扭來扭去的。
「秋聲。」他微沉著聲,「妳要不要回房了?」
「不要!」她抱得更緊,「你明天就要走了,我要多抱會兒。」
低頭望著她一臉堅決,心思卻又那麼無邪,儲孟孫因腦子裡亂七八糟的綺想而在心裡罵著自己禽獸,但也已克制不住慾望,手開始不規矩地在她背脊滑動起來。
「妳再不走,可是會後悔的……」他的眼神充滿了某種渴望,令他的氣息侵略性十足。
秋聲敏銳地察覺到了,但當她望進他比平時還闇黑的雙眸時,就像被吸住了一般,移不開視線。「我不會後悔……」幾乎是本能的,她喃喃地道。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那他就不客氣了。他低頭輕輕地吻住她,輾轉汲取她誘人的甜蜜,大手也由她襟口探入,放肆地探索無瑕嬌胴的每一處。
她根本無力招架,被他挑逗得暈糊糊的,儲孟孫很想住手,但理智早就離他遠去,手上的動作只是依循本能,慢慢地解開她的衣裙。
分離在即,似乎怎麼溫存都不足以填滿內心的空虛,彼此都想從對方身上得到更多,那不只是慾望,更多的是情感上的安慰及滿足。
「當家的……」秋聲承接著他的吻,光裸的身軀才剛覺得冷,馬上又被他熾熱雄壯的軀體覆上,「我們是不是……在做什麼不好的事?」
「不……這件事……非常之好……」他輕咬了下她的唇瓣,「都已到這個地步了,妳還叫我當家的?」
這個地步是什麼地步?秋聲似懂非懂,只知道兩人做的事十分親密,幾乎超過她所能忍受的。然而腹中生起的熱氣,讓她越是偎向他需索,越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慾。「孟……孟孫……」
聽她親暱地喚了他的名字,就像什麼隔閡被突破了,儲孟孫將床帳一扯,掩住濃濃的春光,帳裡只有他和她,還有兩人間濃到化不開的深情。
「秋聲,妳是我的人,永遠是我的。」
「孟孫,從你要我的那一刻起,秋聲已經是你的人了……」


一大清早,儲孟孫就起程了。他沒有吵醒海棠春睡的秋聲,仍讓她沉沉睡著,希望她的美夢裡,沒有兩人的分離。
秋聲是被一陣嘈雜聲吵醒的。
當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儲孟孫床上,衣衫不整,心思還有些恍惚。然而被窩裡有他濃濃的氣味,讓她馬上回想起昨夜發生了什麼,不禁羞得把自己又埋回被子裡,只露出水靈靈的一雙眼。
他昨夜是那麼熱情、那麼投入,幾乎讓她神魂顛倒。她終於明白兩人昨夜進行的,是夫妻之間才能做的恩愛敦倫,而他難得的溫柔也讓她明白,即使已經到了裸裎相見的地步,他還是守住了最後一道防線,沒讓她徹底成了他的人。
這是他對她的疼惜。秋聲忍不住甜甜地笑了。
外頭吵嚷的聲音似乎漸漸地往這方向接近,把她由綺想中喚醒。當她想起自己現下這模樣不能見人,又想起昨夜宿在儲孟孫房裡是多麼於禮不合的事,一時也顧不得天冷,拉開被窩跳了起來,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
當她簡單地梳了條辮子,也把昨夜穿來一進儲孟孫房裡就脫掉的雪白貂皮圍脖圍上後,門突然砰的一聲被人打了開來。
「你們……」秋聲嚇呆了,怔怔地往著門口看去。
來人是儲季孫,身後領著一幫壯漢,其中甚至還有衙門捕快,手裡拿著棍棒,擺明就是來滋事。而鄭元站在他身邊,表情很是慌亂,應是想攔卻攔不住。
「來人啊!這女人果然在這裡,給我抓起來!」儲季孫二話不說,便指使身後的壯漢和捕快拿下她。
這是第二次莫名其妙的被抓住了,秋聲掙扎著,力氣卻抵不過一群男人,不禁對著他叫道:「你想做什麼?真當目無王法,天子腳下能任你隨意抓人嗎?」
「是啊是啊,三少爺,您抓走秋聲姑娘做什麼?」鄭元緊張得汗都飆出來了,「大少爺要是知道,會不高興的……」
「哼!我可不是沒憑沒據抓她!沒看到連官府的人都來了嗎?」聽到大少爺這三個字,儲季孫壓抑已久的一股不滿便冒了上來。他可是嫡出,就算是次子,地位也應該比儲孟孫高,卻總是被他比下去。這回有機會了,還不顯顯威風!
「這秋聲姑娘,也沒犯什麼法啊……」鄭元苦口婆心地勸著,目光暗示著門外的幾名小廝快去叫人來。當家的在出發前才要他好好照料秋聲姑娘,萬一人被帶走了,他可擔不起後果。
「怎麼會沒犯法?」儲季孫重哼一聲,把哥哥儲仲孫教他的話說一遍,「儲氏商行要交給寧王府的貨出了紕漏,這可是會降罪的大事!秋聲身為帳房,卻監督不周,當然要好好的審問一番!」
「你這分明是欲加之罪!」秋聲怒瞪著他,「我連那批貨都還沒看到,何況當家的已經親自去調查了,審我能審出什麼東西來?」
「誰知道妳做了什麼手腳?」他本就是渾脾氣,管她說什麼,人抓走就對了。不過他突然靈光一閃,硬是加了條罪名在秋聲身上。「瞧妳還待在大哥房裡呢!說不定妳就是靠著這種下流伎倆,迷得大哥暈頭轉向,連生意都不顧了。總之妳別再囉唆,防礙衙門的人辦事,小心又吃罪一條。」
能想出這種理由,儲季孫自己都覺得得意。然而鄭元當然不能任他就這麼把人帶走,於是他急忙讓方才調集的人馬,擋在儲季孫眾人之前。
儲氏商行生意做得大,為防有人生事,自然商行裡的守衛不容小覷,可今天隨儲季孫來的還有衙門的人,這就棘手了。
果然捕頭開口了,「鄭管事,今天不僅是儲府的事,也是衙門辦案,你真要阻攔?」
「周捕頭,我們當家的和縣太爺也有幾分交情,你就這麼把人帶走,我對當家的交代不過去啊……」
「拿個下人算什麼?」
周捕頭只知今日要來提個下人,而且是儲家兩位少爺來要求幫忙,想著橫豎這也沒什麼,還能做個人情給儲家,故他沒稟告縣令就獨斷行事。
他還一副老練的樣子對鄭元道:「何況鄭管事,你都說儲大當家和縣太爺有交情了,還怕人到了我們手裡會不見嗎?我們也只是秉公處理啊!來人!把人帶走,別囉唆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儲仲孫在他面前所編造的理由,包含這件事是儲孟孫默許的,為的是抓出商行裡的內奸等等全都是謊言,於是他自以為是的讓儲季孫硬是把秋聲架走,鄭元礙著官威,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
急得直跺腳,他忙找來兩個身手俐落的小廝,對著其中一個吩咐,「你給我聽著,馬上去追大當家,今兒個發生的事,你要一字不漏的轉告他!」
交代完,他又轉向另一個小廝。
「你立刻去寧王府找世子,如果見不到世子,就找他的隨從,總之要讓他知道秋聲姑娘出事了,依他和當家的交情,他會幫忙的。」
兩個小廝匆匆地走了。
鄭元憂慮地望著門外,只能在心裡直嘆氣。
「怎麼就在這節骨眼發生這種事呢?三少爺怎麼會趁著當家的前腳才離開就來抓人,還連捕快都帶上了,根本是早有預謀……」自言自語的話音戛然而止,他老眼猛地一睜,突然想通了這其中究竟有什麼蹊蹺。
第8章
十天後

秋聲從來不知道,原來儲府還有這麼不見天日的地方。
神智恍惚間,她隱約記得在儲老夫人壽宴那天,她見識了儲府的清雅幽靜,然而現在她所處的這個小房間清靜是夠清靜了,人煙罕至不說,連個蟲鳴鳥叫聲都聽不到,只能聽到自己喘息或呻吟的聲音迴盪在四周。
她還有印象,儲府的亭台樓閣都古樸典雅,可這個房間裡,沒有任何的裝飾,甚至連窗都只有一小扇,面對著府裡最陰暗的角落。
而這房裡唯一的擺設,是釘在牆上拴著她的鎖鏈,還有一副桌椅。
桌椅,是給來處罰她的奴僕們坐的,當他們打累了、罵渴了,就在椅上坐下,等到她由極度的痛楚和虛弱緩過氣了,再繼續下一波處罰。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們幾乎是毫無理由的施以私刑,卻很巧妙地只讓她痛苦而不致死亡,但對她而言,處在這樣的人間煉獄裡,不如死了快活。
支撐她活下去和酷刑抗爭的信念只有一個,她相信孟孫,深信他會回來救她!
咿呀……門被打開了,進來的是儲仲孫與錦繡。前者陰沉著一張臉,後者則是臉色蒼白,手裡還拿著飯菜。
他來到她面前的椅子坐下,確認雙眼闔上的她其實是清醒,便冷冷地問:「妳還是不願意離開?」
儲家提出的條件,是要秋聲走得遠遠的,並發誓一輩子不見儲孟孫,還要將儲氏商行總行的帳冊交給儲仲孫,但即便被施了再重的刑罰,她仍是嘴硬不願鬆口。
「不可能!」好一陣沉默後,她睜開眼,死瞪著他,「我偏要留下,看當家的回來後,他怎麼整治你們!」
錦繡聞言退了一步。她不知道二少爺會毒打秋聲至此,即使有老夫人撐腰,但她畢竟只是個丫頭,一旦大少爺知道這件事,她肯定吃不完兜著走。
然而儲仲孫卻沒這種顧忌,能讓儲孟孫傷心痛苦甚至後悔的事,做什麼他都不會計較後果。「妳認為等他回來,還見得到妳嗎?」
「我會等,他一定會回來救我!」秋聲的目光雖因虛弱而沒了以往的清亮,但她目中的厲色卻是更逼人三分。「只要我不走,我就見得到他!我知道你們不敢殺我,因為寧王府的人在外頭看著,對不對?」
那日她從商行被抓回儲府後,立即被關進這個隱密的小房間,即使如此,她還是聽到了外頭的吵吵嚷嚷。那是寧王府的人來到儲府,要儲家人交出她,但儲仲孫極力狡辯半路就把人放了,並沒有見到她,還願意開放儲府讓他們搜查。
想當然耳,最後搜查一無所獲,她才還在這,但她心想,依儲府人的手段,逼不走她,卻又不敢殺死她,恐怕是寧王府的人日夜守在儲府外,看他們會有什麼動靜。
儲仲孫也想起了大門外那幾個衛兵,不由得皺起眉頭,「妳還挺聰明的。不過我告訴妳,寧王世子李初根本不在京城,寧王府的人頂多也只能杵著。妳再堅持下去,只是多受皮肉之苦,沒有用的!要讓妳神不知鬼不覺消失的方法多得是,妳最好識相點自己走人!」
秋聲很想冷笑,卻咳出了幾口血。「咳咳……那我們就試試看。」
知道這回的威嚇又告失敗,儲仲孫怒吼一聲,拂袖而去,在離開之前,還不忘交代錦繡要好好教訓她一頓。
在他走出門外後,秋聲冷冷地瞧著錦繡,瞧得她有些心怯。
「看什麼?我早警告過妳了!麻雀別想變鳳凰!眼下……眼下這景況,還不是妳自找的?妳早答應老夫人離開不就好了?省得被二少爺派人……派人教訓!」說出的聲音甚至有些發抖。
秋聲從她的話裡聽出些端倪,不由得想笑,但因為太過虛弱,只是微微抽動了下臉皮。「我明白了,便如儲仲孫所說,他要讓我消失的方法多得是,門外的衛兵只要沒看到我的屍體也是莫可奈何,我想他會留我至今,是因老夫人根本沒打算讓我死,否則何必還派妳來送飯給我吃?」
錦繡有些心驚。她說的八九不離十了!自己跟在老夫人身邊多年,知道老夫人頂多耳根子軟又偏心大房,雖然重視派頭和權勢,卻不至於到惡毒的地步。人抓回來時,老夫人只要二少爺稍微嚇嚇她,讓她知難而退即可,並沒有要人將她打得半死不活的。
如今秋聲卻是渾身血淋淋地在她面前瞪著她,這麼恐怖的畫面,她是第一次看到,雖說二少爺方才交代她教訓秋聲,她還真不敢下手。
秋聲見她膽怯,又加了一句恐嚇,「錦繡,我不會死的!你們沒收了我的貂皮圍脖,就該知道那東西有多珍貴,當家的連那都給了我,足見我在他心裡的地位!妳敢對我做什麼,等當家的回來,我會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妳在這段期間,是多麼的『照顧』我!」
「妳、妳如此多舌做什麼?」被她說得怕極了,錦繡不禁腳一跺,「妳那貂皮又不是我拿走的?還有精神胡言亂語,我看妳精神挺好的嘛,那飯也別吃了!」
反正二少爺的話她不敢不遵行,乾脆就餓秋聲一頓,也算有達到二少爺的交代了吧?
錦繡頭也不回地將食物全帶走,那慌張急忙的姿態倒像在逃難似的。
秋聲見她離開,居然有種想苦笑的念頭。每回都是下人餵她吃飯,就算只有幾口也夠解飢,現下錦繡被她嚇走,雖說躲過一次皮肉之苦,但她飢腸轆轆的肚子,又怎麼辦呢?



不知道幾天過去了,秋聲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幾乎是依靠鎖鏈支撐才能站立,也因此她手腕與鏈子摩擦的地方,全是一片潰爛。
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幾天了,對疼痛已經幾乎沒了知覺,渾沌的腦子裡只想著,如果寧王府都派人來了,那孟孫也早該接到消息,為什麼他還沒來救她呢?
秋聲覺得自己快崩潰,不管是精神上或是肉體上。雖然她對孟孫的信念始終屹立不搖,但有時候情勢不是人力所能控制,她怕自己還來不及看到他,就要一命歸陰了。
半昏半醒的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魂魄離開了身體,穿過這個小房間,來到儲府後院。在那少有人走動的隱蔽小徑裡,錦繡似乎拉著一個老者,偷偷摸摸的來到她所在的小房間門外。
錦繡對著老者急急地不知說了什麼,她離得近了些,卻在看清老者的臉龐時,眼淚就落了下來。
那是爹,儲氏商行找了大半年的秋老,棄她而去、行蹤成謎的老父。
他要來救她了嗎?可是,她還要等孟孫回來啊……
淚滴熱燙燙的,滑下她的臉頰,這是她這陣子以來唯一能感受到溫熱的時候。在爹的輕喚中,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不是作了一場夢。
「秋聲啊!我的秋聲……」見到女兒的剎那,他以為她死了,直到戰戰兢兢地試圖叫醒她,在見她恢復神智時,才跟著熱淚盈眶。「妳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爹走的時候,妳還活蹦亂跳的,成天嚷著要在晚餐多加一顆饅頭……」
秋老半張著嘴,唇瓣一動一動,整張臉的皺紋疊在一塊,再也說不下去,眼淚幾乎要和鼻涕混在一起。他不敢相信才大半年沒見,自己的寶貝女兒就成了這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他自責、他後悔,他應該帶著她一起走。他以為她一個人能過得很好,把房子都留給她了,她可以餵雞賣雞蛋過活,院裡還有個小菜圃讓她種菜,甚至街坊鄰居也會照應著。
他以為自己躲一陣子再回來,父女倆又可以過著平靜的生活,她頂多氣呼呼地指著他,說他出去那麼久也沒多賺幾兩錢回來……
太多太多的以為,折磨了他的女兒。他心愛的秋聲,老伴留給他唯一的寶貝,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了呀……
秋聲暈糊糊地瞧著爹親痛哭失聲。她也好想哭,可乾渴的喉嚨讓她聲音粗嗄,每說一個字,都是折磨。
「爹……你回來了……」她知道自己嚇到老父了,然她實在無力自理,只能幽幽地望著他。
「對,我回來了,我從鄰居那兒一直問,問到儲氏商行,一直找到儲府來,是錦繡姑娘偷偷帶我進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幫他,不過他知道她這麼做,也是擔了很大風險的。「爹來帶妳走了,我們搬到京城外去,妳不用再受苦了……」
鼻頭一酸,她眼淚更是流不停。「爹,我要等當家的……我撐了這麼久,就是要等……等他……我怕他找不到我……」
「大當家!」說到儲孟孫,秋老整個怒氣就升上來了。他到商行找人時,鄭管事告訴他,當家的和自家女兒的情事,如今再看到女兒因他落得如此慘狀,教他如何不恨?「妳不用再等了!妳以為當家的會為了妳和儲家鬧翻嗎?」
秋聲用盡最後的力氣搖著頭,「他承諾過會保護我的……」
「他保護妳?他若能保護妳,妳還會成了這副樣子嗎?」秋老氣得聲音都大了起來,「事情過了這麼多天,他人呢?如果他要保護妳,早就回來了!我們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他只是貪新鮮,根本不是真的在乎妳,妳醒醒吧!」
醒醒吧!
爹的話,像一道驚雷擊碎了秋聲在連日折磨下變得脆弱的信念,她一直憑恃著的依靠彷彿瞬間失去了,這令她一下陷入極大的痛苦中,張開嘴哭不出來,睜大眼也看不到未來,她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一時胸中氣血翻騰,一口血噴了出來,而後頭一歪便不省人事。
秋老嚇得直喚她的名,直到外頭的錦繡急急忙忙地推門進來。
「鑰匙拿來了!」見秋聲昏厥過去,她也是一驚,確認仍有氣息後,連忙解開秋聲手上的鎖,讓秋老能把她帶出去。
「錦繡姑娘,謝謝妳的大恩大德……」秋老雖直想叩謝,卻讓她給阻止了。
她神情複雜,也不知自己這麼做,究竟會引來什麼後果。
「我願意幫你,並不是同情秋聲,我只是為了自保,也保護老夫人……唉,我偷聽到外頭寧王府的守衛在說,世子昨日已經回京,大少爺也兼程趕回,已經快到了,我真不敢想像他看到秋聲的樣子會做何反應?你若真要感謝我,就帶她離開到一個大少爺找不到的地方吧!」


砰!
儲府的大門被粗暴地推開了,厚重的榆木門居然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可以想見來人力道有多強。下人們還來不及通報,儲孟孫已像風一般地捲入門內。
儲仲孫急忙迎來,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大哥,你這麼快就回來了,也不先跟家裡說一聲……」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事。」他表情陰冷地問:「秋聲呢?」
「秋聲姑娘不在府裡啊。」儲仲孫還是陪著笑臉。
「是嗎?」儲孟孫重哼一聲,二話不說便往院內深處走去。
跟在他後頭的儲仲孫提心弔膽,生怕他發現什麼蛛絲馬跡。秋聲昨兒個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還沒來得及找人,甚至是毀掉一切證據,儲孟孫就趕了回來,他心裡的忐忑可想而知。
但他還沒反應過來,儲孟孫已一臉陰沉地站在秋聲被囚禁的小房間門口。
「大哥,這裡面沒人啊……」儲仲孫心一驚,正想阻止,他已大腳一踢,房門便應聲倒地。
房裡很是陰暗,他沉著臉往後看一眼,大餅便知機地點燃了油燈,當一切清楚地映入眼簾後,他倒抽了一口氣。
釘在牆上的枷鎖和鐵鏈發出寒光,鏈上甚至還有模糊的血肉,牆上血跡斑斑,所有的景象在在顯示曾經待在這房裡的人,遭到怎樣的酷刑。
儲孟孫握緊了拳頭,覺得自己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用盡所有理智,才能不掐死身後表情難看的儲仲孫。
「人呢?」他轉過身,一手揪住儲仲孫的領子,大吼道:「人呢?你有種從商行把秋聲帶走,你就得還我一個完整的人!我告訴你,就算你勾結縣令,我一樣有辦法把縣衙翻過來!」
「放開你的手!」一道威嚴而略顯沙啞的聲音傳入,儲老夫人率先走了進來,見到這房裡的一切,是皺了皺眉。
而她後頭,還跟著錦繡和儲季孫,兩人也因這房內的景象而大皺其眉。前者是不明白二少爺怎麼還沒處理掉這些刑具;後者則是在把秋聲抓回來後,從頭到尾不知道二哥在搞什麼鬼,現下才發現事情嚴重了。
仲孫這孩子做得確實有些過份了!儲老夫人暗忖。她只是想略微教訓、嚇嚇秋聲那小丫頭,想不到他居然把人打得不成人形,要不是錦繡暗自通報,她還被蒙在鼓裡!
不過理智上這麼想,情感上她仍是護短的,所以在聽到長孫闖進府裡興師問罪時,她還是不分青紅皂白地趕來救寶貝嫡孫。「你想對仲孫做什麼?」
「妳放心,我不會殺了他。」儲孟孫怒極反笑,笑得有些殘酷,「在我找到秋聲之前,他還不會死。」
「你真要為了一個不值一提的丫頭片子,傷害你親弟弟?」儲老夫人火氣升了上來,「橫豎那丫頭都不見了,一切就當告一段落,還有什麼好吵的?」
「這就是妳公正的裁決,奶奶?」面帶譏諷的他冷冷地掃了這房內的人一圈,再次感受到儲府根本不是他的家,他們的眼中只有功利,只有自我!「儲仲孫叫儲季孫從我的商行裡,擄走了我心愛的女人,妳要我當做沒這回事?」
「什麼你的商行?商行是儲家的!」儲老夫人喝斥他。
「很好,妳也知道商行是儲家的,那妳知不知道這次寧王府的貨為什麼會被代州刺史扣住?就是因為妳選的好對象,黃亭兒以自身做籌碼,寧可做代州刺史的二房,也要整垮我們儲氏商行!」
儲孟孫說得咬牙切齒。眼前這群明明是親人,卻只讓人感到陌生、感到憎惡!
「而買通商行裡的人,洩露出我們和東北商人的交易內容和路線的,就是妳最疼愛的孫兒—— 儲仲孫!妳說,儲氏商行真的是儲家的?」
儲老夫人聽了臉色大變,難以置信地望向嫡孫,「仲孫,你太糊塗了,怎麼能做這種事?」
儲季孫也不滿地嚷嚷,「二哥!你怎麼沒有告訴我,商行的樓子是你捅的?還叫我去抓人,結果抓回來讓你凌虐,你不是說稍微嚇她一嚇而已?唉!你這不是故意陷害我嗎?」
一下成了眾矢之的,儲仲孫面子拉不下來,索性就豁出去,把這幾年累積的怨氣全發洩出來。「我為什麼不能?我是儲家的嫡孫,儲氏商行應該是我的!是妳這老太婆老糊塗,聽從爹的遺願把商行交給儲孟孫,我不服氣,我偏不讓他好過!至於季孫,你只要好好聽我的話就好,囉唆那麼多做什麼?」
這番表白,令儲老夫人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倒退了好幾步,幸好有錦繡在後頭扶住;而儲季孫更是不滿。原來自己從頭到尾,都是二哥爭權奪利的棋子!
儲孟孫冷眼看著他們窩裡反,突然覺得簡直就是一場鬧劇,他對這群人已經心灰意冷。
「你很想要儲氏商行?」他冷笑問。「好,我把它給你!把它還給儲家!我儲孟孫從不希罕那些,也從來不是靠那些成就今天的我!從今以後,我和儲府兩不相干!」
每個人都在意他不是嫡出,每個人都在意他和秋聲並非門當戶對,那他就門當戶對給大家看!他可以捨棄一切榮華富貴,反正他最愛的女人都不見了,留著那些又有什麼意思?
他要找回秋聲,不顧一切。
他走到儲仲孫面前,凜凜地瞪著他,「我只問你,秋聲呢?」
儲仲孫大笑起來,笑裡有種悲憤的味道。「我告訴你,我不知道!她昨天晚上突然不見了,人不是我放的,不過依她那樣的身體,恐怕也撐不了太久了吧!哈哈哈……」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悶哼,接著整個人飛到牆壁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之後,砰然落了地。
儲孟孫賞了他一記拳頭,便二話不說轉身離開。
儲府,已經沒有值得他留戀的地方了!


半個月後

儲孟孫策馬來到咸陽附近的一處鄉間,因為不眠不休地趕來,待他到達,正是天濛濛亮的時候。
當天他離開儲府,便立即趕到寧王府。據鄭管事說,秋聲出事那天雖找上寧王府求援,但不巧當時李初不在,所以救不了人。但他很清楚李初一定知道秋聲在哪裡,於是想都沒想就尋了去。
可恨李初那促狹的性子,回答得遮遮掩掩,害他疲於奔命了好幾天,最後才像施恩似地提示他,因此他才能找到咸陽的鄉間來。
從李初口中,他知道秋老帶著秋聲倉卒的逃離了京城,甚至來不及回去一趟昭國坊小宅收拾東西。他不管他們為什麼要走,但他回來了,他不會讓任何人再有機會傷害秋聲。
儲孟孫下馬,牽著韁繩慢慢走到一處竹屋前。放眼望去,這方圓幾里內也只有這麼一戶。屋子算不上新,甚至可以說是破舊,籬笆倒得亂七八糟,屋頂還有破洞未補。他揪著心,希望能在這裡找到秋聲,卻又不希望傷重的她,真的住在這種地方。
在他猶疑著敲門時,門突然咿呀一聲打開,當他看清走出的人,就是許久未見的秋老時,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秋老也看見他了,可是那張老臉的表情沒有變,甚至連皺紋都沒有動一下,逕自提著水桶,到附近的小溪汲水,連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
儲孟孫跟在他身後,見他吃力地提起裝滿水的桶子往回走,想伸手幫忙,卻被他閃過,也只能默默地隨他回到竹屋前,直到他準備進屋時,才終於忍不住攔住他。
「秋老……」他吸了口氣,「我要見秋聲。」
「你憑什麼見她?」秋老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我……秋老,你既然到商行和儲府走了遭,就該知道我和秋聲的關係……」
「你和秋聲的關係?你敢跟我說你和我的女兒有什麼關係?」提到這個,秋老整個火氣都上來了,「如果你真的珍惜秋聲,為什麼會讓她遭受那種對待?」
「是我的錯,我應該更注意。我以為商行的人足夠保護她,但我沒料到儲仲孫勾結了捕快……」他心裡的悔恨,不是一句話可以道盡。
「那都是藉口!橫豎我當初突然離開,造成了商行的損失,現在我女兒用命來抵了,我們秋家欠你的,全還清了!」秋老已顧不得眼前的人在過去他有多敬畏,他只知道自己的女兒,差點被這人害死!「至於你和秋聲之間……對不起,我們高攀不起。」
「不!」儲孟孫堅決地堵在門口。無論秋老如何責怪,他都要見到秋聲!「秋老,你恨我、怪我都是應該的,但拜託你給我個機會向秋聲解釋、認錯,我對她的心沒有變,我不希望她永遠存著一個我背棄她信任的心結,我要告訴她,我真的愛她!」
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了,秋老盯著他,彷彿想看出他有多少誠意。半晌,秋老譏諷地露出一抹笑。
「好!你要看她,我就讓你看!我倒想知道你的話,她聽不聽得進去!」
儲孟孫沒聽出他話中有話,急忙要他領路。秋老帶著他,來到竹屋的最裡間,然而簡陋的房裡即使擺滿炭爐,還是抵不住冬日的寒意。
幾乎是僵直著身子走到床前,他癡癡地望著躺在床上的人兒,她原本紅潤的臉變得蒼白,臉頰都凹陷了,嘴唇乾涸得出現了白色的裂紋,虛弱到好像快變成透明的,他手一碰就會消失一樣。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望見她的當下,他的心都碎了。
「怎麼會這樣……」在這一刻,他恨儲家的每一個人,更恨自己,而且是恨到想殺了每一個傷害她的人。
「你知道嗎?當我找到秋聲時,她已在你們富麗堂皇的儲府裡奄奄一息,差點就要走了!」秋老像沒看到他的表情,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一小截秋聲的纖手,再拉起她的衣袖,整條臂上赫然傷痕累累。「這是你們儲家人做的,就算她已被打得這樣了,在我要帶走她時,她還是想留在儲府等你,因為她相信你會來找她。
「可你就是這麼保護她的?只要想到她受了這麼多天的折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又是老淚縱橫,幾乎泣不成聲。「我這個做爹的有多自責、多後悔你知道嗎?我應該帶走她的!但你為什麼要把她帶到商行?為什麼要讓她捲入儲家的風暴中?」
儲孟孫無言以對,眼眶不由得泛紅,平時強健的雙臂,甚至有些發抖。
這是他的錯,是他的錯!
他當時日夜兼程趕至代州,所以商行的小廝找到他時,他已在代州待了兩天,並著手處理東北商隊的事。他以為李初會替他照顧好秋聲,他以為自己盡快的處理這事,還來得及回去接她。
太多的以為,讓他差點失去了她。
排山倒海的恐懼頓時襲來,差點讓他站不住腳,脫力地坐在床沿上。他多希望那些傷痕是刻印在他身上。
平時不小心有點傷口就哇哇叫的她,如何承受得了這些?
讓她支撐著熬了下來,就是因為她信任他啊!但他卻太過自以為是,而背棄了她,辜負了她的信任,他究竟算什麼男子漢?有什麼資格說愛她?
秋老見他似乎快崩潰,卻沒有任何報復後的喜悅,只是哀嘆這世上利字傷人,情字更是傷人。
用手指沾了些水,濡濕女兒乾裂的唇,他平緩了下心情才道:「她虛弱到只能喝一點稀粥,硬一點、濃一點的東西只要一吃就吐。要不是有寧王世子的幫忙,我連大夫都請不起……」
儲孟孫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該為自己的自大受千刀萬剮,秋老不原諒他是應該的,秋聲如果恨他更是情有可原。在他得到兩人的諒解之前,他連站在這屋裡的資格都沒有。
他站起身來,退到一邊,突然間雙膝跪下,無聲地向秋老磕了三記響頭。
這不是示弱,而是愧疚、是道歉、是悔恨,是永生難忘的痛楚。
沒料到他會這麼做,秋老不禁愣了下,但儲孟孫沒有再多說什麼,極溫柔地替秋聲蓋好被子後,隨即轉身離開了竹屋。
第9章
秋家破落的竹屋旁,多了一間茅屋。
數日後,竹屋外的籬笆搭起來了,雖然看起來不太整齊,但至少山上若下來幾隻野狼狐狸的,應該還擋得住;竹屋破掉的屋頂已經修復,窗戶也補得一點風都吹不進去,甚至連牆壁都用糯米和著土,給填得密密實實、穩穩當當,竹屋再也不是一開始那彷彿一推就倒的脆弱模樣。
每隔幾天,竹屋的門口都有人擱著些獵物,有時是山鼠,有時是溪魚,總之千奇百怪什麼都有,有時還會放幾包滋補的藥材,也虧得送獵物的人在這大冷天的,還能打到東西。
院旁堆滿了砍好的柴薪,一旁的小炭爐呼呼地燒著熱水,門外放了個大水缸,一個穿著深青色棉布衣的粗壯男人,正由小溪提來一桶桶的水,欲將水缸填滿。
這是儲孟孫,一個認為自己萬死都不足以贖罪的男人,那天他看見秋老辛辛苦苦地提水進屋,便自動自發地攬下這個工作,還放了個水缸讓秋老能方便取水——應該說,他攬下了所有工作,讓秋老能無後顧之憂,專心地照顧秋聲。
接近過年的大冬天裡,儲孟孫卻忙得揮汗如雨,黝黑的面容上透著紅,不知是被凍著還是熱著。突然間,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視著,往竹屋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秋聲房間的窗戶大開,她站在窗邊,瘦弱得好像快被風吹走般,一雙大眼幽幽地看著他。
他放下水桶,大步地走向她,很想出口責難她大冷天不關窗會凍著自己,但那些話卻像梗住了喉,怎麼也說不出口。
「妳……」他在窗前停下,不敢出手碰她,怕一碰她就要碎了。「身子好些了嗎?」
秋聲一聽,眼神微黯,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還有傷口沒結痂的嗎?我再去找大夫要點藥?還是想吃些什麼、喝些什麼,我去幫妳張羅?」他又問,語氣有些艱難。
她搖頭,從醒過來之後,她從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儲孟孫只能苦笑,他不確定秋聲是在等著他說些什麼,或是壓根已不想和他說話了。然而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會繼續為她付出,直到兩人之間的感情重新恢復。
「我今天在溪裡抓了條魚,擱在門口,雖然妳不喜歡吃魚,但那補身,妳多少吃些。」他找著話題,「妳若還不舒服,我便再抓去副藥。」
望著他的眼眸,有些濕潤,秋聲再次無聲拒絕了他的提議,這次甚至慢慢地把窗戶關上,隔絕了兩人短短的接觸。
當看不見他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流乾的眼淚,又再次滑落眼眶,心頭糾結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了不讓外頭的爹發現,她急忙擦掉淚水,試圖裝作若無其事。
其實,她不想看到儲孟孫像個長工般幫她做東做西,她更不想聽到他以帶著歉疚的語氣和她說話。她只希望他告訴她,他並沒有辜負她的信任,他一直都想來救她;甚至他只要能像以前那樣霸道地抱住她,說任何人都不准搶走她,包括死亡、包括她爹、包括勢力龐大的儲家,她就會再一次心甘情願的為他等待、為他死。
可是他,一次次的讓她失望,他做的一切好像間接在告訴她,他在生意和她之間,捨棄了她,所以他要贖罪。
「既然關了窗戶,就不要再站在那兒了,妳怎麼看,也看不穿窗板的!」秋老無奈地出現在她後方,端著一碗魚湯放在桌上。「來,趁熱喝!妳身子還很虛弱,別站太久。」
秋聲嘆了口氣,走到桌邊坐下。「我不想喝。」
「不想喝就別喝,我倒了。」秋老作勢要將碗拿走。
「別……」一出聲她就後悔了,或許是從小省吃儉用的習性使然,又或許明白這是儲孟孫的心意,她無法就這樣看著爹將魚湯倒了。「先擱著吧!我……等涼一點再喝。」
「妳呀,真沒用!」在心裡嘀咕著女大不中留。「那男人稍微示好,妳就捨不得糟蹋了他的心意。別忘了,他可是為了生意丟下妳,讓妳在儲府受盡折磨……」
她即使有怨,也聽不太進去別人詆毀儲孟孫。「爹,你敢說別人呢,你還不是丟下我跑了?害我被他給抓了去。」
「我的情況不一樣。」想到當時的情景,秋老無奈地搖頭,「我會走,是二少爺……就是儲仲孫派人傳話,要我走得遠遠的不准再幫儲孟孫,若我選擇留在商行裡,大概過一陣子,屍體就會漂在曲江上。」
「你怎麼不告訴大當……告訴儲孟孫?」秋聲聽得心驚。那儲仲孫居然如此處心積慮想扳倒他大哥。
說到這個,秋老冷冷一哼,「告訴他有什麼用?我只是個小小帳房,他怎可能幫我?我在儲氏商行那麼多年,很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我曾看過他為了生意,連從小就跟著他的隨侍大餅都可以抵押在邊荒,只因為他看上了胡人的稀有商品!」
「邊荒?大餅曾經告訴我,他一口流利的胡語,就是在塞外學的,臉上還頗有得色……爹,你確定儲孟孫將大餅留在邊荒,只是為了利益嗎?」依她對儲孟孫的了解,他應該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即使他曾讓她失望,她也堅信他此舉一定另有所圖,絕不可能只是為了利益。
「哼!妳不要再替他說話了!」要不是儲孟孫,他有必要跑出京城躲那麼久?要不是儲孟孫,他的女兒會被打成這樣嗎?秋老越想越生氣。「儲孟孫那傢伙不是個好人,妳不要被他騙了!」
「但你還不是一直承受他的情,讓他幫忙補屋頂、修籬笆的,他提來的酒、抓來的獵物,你也都吃了呀……」秋聲囁嚅著。
「那是他欠我們的!」秋老也是錙銖必較的人,「妳被他害得這麼慘,還沒有覺悟嗎?」
「爹,其實我不恨他。」她的目光又幽幽地望向窗戶,「只要他告訴我,他並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只是來得晚了,我願意再相信他,也不會再怨了……」
「哼!我告訴妳,他就是生意至上,才會讓妳吃那麼多苦,妳別笨了!否則他何必像個奴才一樣贖罪?」秋老還是一肚子火氣。
「可這也是因為他還重視我,對不對?」她突然淡淡地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澀。「否則我沒錢沒勢,無利可圖,他是做大事的人,卻為我留在這個鬼地方,做著下人做的事,所為何來?」
「妳……」秋老眉一皺。難道儲孟孫對女兒的心是真的?那他為什麼不及早趕回京城,讓秋聲在儲府被凌虐得不成人形?
即使心裡已有些動搖,他仍是嘴硬,而且身為人家爹的他,也不能接受女兒看個男人看得這麼重,連他這個爹的話都不聽了!
「或許他只是缺個帳房吧?」秋老沉下臉,端起魚湯往外走。「哼!我才不相信他有這麼情深意重!妳等著看吧,再過幾天下大雪,他那茅屋垮了,他鐵定待不住了!」


秋老的話一語成讖,沒過幾天,天空就飄起雪,而且一天比一天大。
儲孟孫這下除了要做竹屋那裡的活兒,還得替自個兒的茅屋除雪,幾乎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他還是能感受到竹屋那裡射來的幽怨視線。兩人之間像存在著一道無形的鴻溝,他前進,她就會後退一些,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做,希望能在兩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樑,使她願意再一次讓他牽她的手。
今兒個的雪特別大,儲孟孫在清理完秋家竹屋頂上的積雪後,自己的小茅屋已被雪壓得快要垮下。為了避免今晚必須露宿在雪地,他急忙又回頭,小心翼翼地用長梯爬至茅屋頂邊。
下著漫天大雪,秋聲幾乎要看不見他了,但她還是怔怔地望著茅屋的方向,忽然聽到轟的一聲,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儲孟孫的茅屋塌了。
「不!」驚叫一聲,不顧自己身上只有單薄的衣服,她飛快的衝出房間,推開竹屋的門,便往他那裡跑去。即使儲孟孫在竹屋和茅屋間清出一條路,她還是因路面的冰滑倒幾次。
可是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裡的痛,她幾乎是掙扎著到了茅屋邊,赤著雙手就往雪裡亂挖。
「儲孟孫?你在哪裡?快點出來!別嚇我了!」她凍得雙手發疼,淚水也在臉上結了霜,但她不放棄地一直挖,也不管自己虛弱的身體根本禁不起受涼。「儲孟孫!你出來,不要嚇我,我原諒你了,我原諒你了好不好,快出來……」
她的哭號被淹沒在大雪中,聽起來就像動物受傷後的悲鳴,是那麼模糊不清、那麼哀傷欲絕。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際,雪堆裡突然動了一下,接著儲孟孫由裡頭探出頭來。
「秋聲!」聽到她悲痛的聲音,他不顧壓在自己身上幾十斤重的雪和沾濕的茅草,也不管手臂被木屑劃傷正流著血,他費盡全力爬了出來。
在看到她一身單薄時,他急忙脫下身上的棉布,將她兜頭一罩,緊緊地抱在懷裡。
「你……」她先是一呆,接著放聲大哭,「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被雪壓住出不來了……」
「我才真要罵妳。妳……」他本想責備她不顧自己的身子,就這麼在風雪中跑出來,但明白這全是基於對他的關心,他便捨不得讓她更傷心了,只能用身體的熱度來告訴她,他還活著。「妳真傻,我被埋了就被埋了,我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想再看妳有什麼閃失。」
秋聲用力搖著頭,泣道:「我不要!我……我並不想看你受苦……你這陣子一直為我和爹做著各種雜事,我都看在眼裡,但我不要這樣……」
「秋聲,那妳告訴我,妳希望我怎麼樣呢?妳要怎麼樣,才會不恨我了?」他想,就算她要他在這種天氣裡跳進河裡,他也會二話不說的照做。
「我從來不恨你呀……」他會有這種誤解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她從來沒向他解釋過。「我只是怨,怨你為什麼不跟我解釋,你一直埋頭做苦工,只會讓我覺得你是故意不來救我,是心中有愧,為了利益捨棄我……」
「秋聲,我不是故意晚回來的。」他緊皺著眉頭,想到她為此備受煎熬,心裡就極為難過。「事情發生那天,我兼程趕到代州,而妳被抓走後,鄭管事派來的小廝即使快馬加鞭,也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在代州找到我。但當時我走不了,我只要一走,那群東北商人就死定了,貨品也會石沉大海。
「我以為憑寧王府的威勢,儲仲孫不敢動妳;我以為他們會怕我秋後算帳,頂多只是軟禁妳。我不知道他會做得如此過份,我也不知道李初會不在京城……」
說到這裡,又想到氣息奄奄的她,他幾乎快說不下去了。
「所以,確實是我的自以為是讓妳受苦,確實是我的錯,是我太晚回來,我做什麼都不足以贖罪。」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秋聲覺得心頭掛著的那把鎖,像在瞬間被他打開了,她覺得自己又有勇氣愛他了。「你知道嗎?我一直都相信你,只要你早些告訴我原因,你就不用在這種下大雪的日子裡做苦工,也不用被雪埋了……」
「妳真的太傻、太執著了!」儲孟孫回想起秋老說的話。她一直是相信他的,即使在自己快要失去生命的情況下。
面對這樣的癡心,即使剛強如他,鼻頭也湧起一陣陣酸意。
「妳何苦這麼相信我?我並沒有做到我的承諾,我沒有保護好妳,妳應該要恨死我,應該要讓我受到比妳更重、更重的折磨才對……」
「不要,我不要!」想到那些天在儲府裡受到的對待,要是事情重來一次,她寧願被抓去毒打的人還是自己,不要是他。「你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他們把我吊在牆上,用細細的皮鞭抽我,我暈倒了,就用水把我潑醒。他們要我離開你、要我交出帳簿,我不願意,他們就繼續打。他們要把我打得全身沒一處完整,卻又不讓我死,我當時好痛、好怕,全是因為相信你會來救我,我才能撐下去……」
聽到那個死字,儲孟孫呼吸一窒,眼眶也隨之泛紅。她受的苦不是他可以想像的,為什麼她這麼輕易就原諒他了?明明是他把她捲入這場紛爭中,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錯。
「秋聲,我的秋聲……」他哽咽了。她身上的鞭痕他看過,是那麼椎心刺骨的痛,硬生生的在他的心上劃下同樣的痕跡。即使她的傷有好的一天,他的心,仍會為她的傷痕而淌血。
好半晌,他只能流淚卻說不出半句話,這段時間裡,他經歷了她所有的痛,這麼深刻又尖銳的感覺,令他不由得在她耳邊立誓,「秋聲,我儲孟孫發誓,會用一輩子補償妳、用一輩子愛妳,如果我再讓妳受到那樣的傷,我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秋聲已經泣不成聲了,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她知道自己的心復活了,卻心疼他要立下這樣的重誓。
兩個有情人在雪地裡相擁而泣,但不遠處將一切都聽入耳中的秋老,縱然也是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有些話,他還是不得不說。
「你們兩個傻子!冰天雪地的抱在一起哭什麼哭?還不快進屋去!」


竹屋內,炭爐嗶剝嗶剝地發出聲響,經過儲孟孫的修補,再掛上幾盞他送來的油燈,已不像先前進門時的陰寒,反而顯得溫暖明亮。
秋聲早已換下濕衣,還被告誡要穿上棉襖,儲孟孫則換上一套秋老的衣服,讓她在身上擦著藥,雖然尺寸不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可笑,但至少能保暖蔽體。
「你們兩個是凍壞腦子了嗎?這麼冷的天,有什麼話不能進來講,非得把自己凍成冰棒,就算是唱戲也太投入了吧?」秋老仍喋喋不休地嘮叨著。
「抱歉,秋老,我只是……只是……」儲孟孫心裡的激動還未平復,所以不知該怎麼表達。「我只是一時忘情,因為秋聲終於和我說話了。我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準備理我,我之前犯了那麼大的錯……」
「算了算了,秋聲都原諒你了,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省得好像我老頭子很愛計較似的。」秋老揮了揮手。他心裡雖然還是不太舒服,但見到女兒一看儲孟孫出事,就不顧自身安危的奔進雪地裡,他也只能強迫自己釋懷了。
「謝謝秋老。」他很清楚對方仍有疑慮,不過比起先前的敵視,眼下已經好太多了。
「倒是你也該回去儲氏商行了,在這荒郊野地裡和我們父女混了這麼久,其他人肯定著急,且再沒幾天就是過年,商行一定忙碌不堪,少了你怎麼行呢?」這件事秋老一直掛在心裡,畢竟他以前曾是儲氏商行的帳房,總不希望看到它發生什麼問題。
儲孟孫沉吟一下,接著淡淡一笑,「那已經不是我的事了。」
此話一出,秋家父女全瞪大了眼,尤其是秋聲,親眼見識過他為了商行的事,不管怎麼奔波勞碌、不眠不休都不以為苦。現在他竟如此雲淡風輕地說出這種話?
「你不是才把東北那批貨追回來?」秋老忍不住問。女兒為此付出了那麼多代價,他怎說得輕描淡寫!
「代州刺史已為此付出代價,黃亭兒即使嫁進去,也做不了官家婦了。」儲孟孫略去詳情不說,「東北商人基於感激,還承諾了商行很多好處,貨品也及時送至寧王府,至少在這方面我不需要再操心了。」
「那不就得了!」秋聲又想到先前住在商行時,大夥都對她很好,不禁替其他人叫屈。「如果你把事都丟給鄭伯或大餅處理,他們會忙死的!而且很多人是衝著你儲孟孫的名頭來的……」
「不是這樣的,秋聲。」他大手收緊一下,安撫她的情緒。「在出發來找妳之前,我已經把商行還給了儲家。」
「什麼?!」秋家父女再一次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了。
「因為儲氏商行,所以我的對象必須見鬼的門當戶對;也因為儲氏商行,我可能一輩子都必須面對來自兩個異母弟弟的明槍暗箭;更因為儲氏商行,我甚至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既然他們這麼想要,那我就還給他們!」提到這個,儲孟孫的臉色不由得一沉。
「是因為我……」秋聲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是我的緣故,害你必須拋棄商行的一切嗎?他們怎麼逼你的……」
「是我自願的。」如果不是秋老在場,他真想給她一個親吻或是擁抱,但最後他只是緊緊牽住她的手。都這時候了,她還是事事替他著想。「妳怎麼不說我不愛江山愛美人?」
美人?秋聲粉臉忍不住微紅,為受傷以來蒼白的臉色添了點好氣色。
「妳放心,我敢這麼做,就代表我有足夠的自信讓妳不跟著我受苦。」他志得意滿地一笑,「我儲孟孫從來就不是靠儲氏商行才有今天,反倒儲氏商行還是靠我才能如此欣欣向榮。」
秋老聞言,即使心中仍對他存有芥蒂,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儲氏商行在他年輕剛進去時,還只是東市的一家大商行,哪有現在遍及天下各交通樞紐的規模?他看著儲孟孫年紀輕輕一肩扛起商行,再將它壯大至今,確實和儲氏商行打交道的人,幾乎是衝著儲孟孫這個人,而不是衝著儲家的招牌。
「不過,你既然離開了儲氏商行,未來怎麼打算?」知道他不是個瞻前不顧後的人,但自己總要替女兒打算。「沒有未來的人,可不許牽我女兒的手。」
他其實早覺得小倆口手握在一起刺眼極了,這儲孟孫大膽到在他面前還這麼放肆,真以為他姓秋的老了,沒力氣修理他?
儲孟孫聞言,不僅沒放手,反而握得更緊。「秋老,你當真認為我會讓那些得罪過我的人那麼好過?這只是個開始。」雖然話是對著秋老說,但他的目光卻是溫柔地望向秋聲,「我的未來,無論有沒有和儲氏商行掛上勾,我都會讓秋聲過著衣食無缺的日子。」
她低下頭,羞澀地笑了,不過也沒有因在老父面前而害臊的推開他的手。
因為這隻手,是要牽著她一輩子的。
默默將兩人的濃情蜜意看在眼裡,秋老想起儲孟孫在雪地裡立的誓,更清楚無論貧富貴賤,他這個女兒這輩子都認定了儲孟孫,於是只能輕嘆口氣。
「那你就握緊一點吧!千萬別放手了。」


爆竹一聲除舊歲,幾天的大雪後,終於迎來新年。
鄉野裡沒有熱鬧的市集,也沒有來來往往的人潮,但是為了迎接新的一年,儲孟孫還是不顧秋聲的阻止,到山裡去獵了一些獵物為年夜飯加菜,而秋聲也拿著他至咸陽城買來的紅紙,磨著老父寫了幾副春聯,將竹屋妝點得喜氣盎然。
今晚就是除夕夜,秋聲從一早就在廚房裡忙著,此刻陣陣香味飄了出來,儲孟孫終於忍不住尋了過去。
「今天煮什麼好吃的?」他可沒什麼「君子遠庖廚」的觀念,大搖大擺地走近一鍋肉湯,伸出手就想去撈塊肉吃。
秋聲眼明手快地拍掉他的手。「別吃,還沒好呢!到時候燙了你的手。」
「但我餓了。」他很老實地道。從早上砍柴燒水還得除雪,中午只吃了幾顆饅頭,他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
「就快吃年夜飯了,你再忍一會。」見他耍賴的樣子,她不禁啼笑皆非。
「唉,我能不能先吃點點心?」儲孟孫直盯著她,突然眉頭一挑。
「你想吃什麼?」秋聲其實也捨不得他挨餓,在心裡直盤算著有什麼能先給他墊墊肚子。
可惜這男人一肚子壞水,大手一伸就把發愣的廚娘給撈進懷裡。
「我想吃妳。」語畢,不待她發嬌嗔,儲孟孫低頭吻住了她。
好久沒有這麼親密了,不僅秋聲一下就淪陷,連他都幾乎忘我的享用著她的甜蜜,致使本來就有些熱的廚房,因為他們的激情讓熱度彷彿又升高一些。
儲孟孫好想就這麼一輩子抱著她不放開。然而廚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接著是踢翻瓦罐的聲音,兩個黏得緊緊的有情人,連忙分了開來。
不過轉眼,秋老進來了,恰恰看到他們一人彈向一邊的情景。尤其女兒酡紅的雙頰,幾乎不言而喻方才這小倆口做了什麼。一瞪眼,他哼了一聲。
「還不快煮菜,鬧個什麼勁?等會年夜飯要不能準時開飯,就讓你們到雪地裡去守歲!」
撂下一句一點狠勁都沒有的威脅,秋老搖頭晃腦地離開了,走遠了才想起方才進來是想倒杯酒喝,直在心裡慨嘆自己真的老了。而儲孟孫和秋聲望著他的背影,不由得噗哧一笑。
秋老口頭上說歸說,卻仍留下讓小倆口獨處的空間。看來,他先前的反對不過是做做樣子,他們不必再擔心了。
不過,秋聲和儲孟孫也不敢再鬧,一個連忙繼續煮菜,另一個到前頭幹活去。過了一個時辰,天色已暗,好菜也一道道擺上桌。
只有三個人的圍爐,其間卻笑語不斷。秋老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儲孟孫少了以往做大當家的威勢,變得隨和,加上秋聲不時的打諢插科,賣嘴料舌,小小的竹屋裡和樂融融。
儲孟孫吃了一大塊滷肉,忍不住眼睛一亮讚道:「好吃!完全不輸給龍鳳酒樓的大廚!原來妳真的會做菜,還以為妳只會吃呢!」
秋聲不依地睨了他一眼。「明明只會吃的是你!這幾天不都是我煮的菜?也沒見你少吃一碗,現在還來調侃呢!」
「所以先前妳在商行裡稱這不會那不行的,全都是裝的?」儲孟孫趁機揭她的底。
「哪能說是裝的呢?」她不僅不愧疚,還洋洋得意地揚起小巧的下巴。「是我夠聰明,懂得收斂鋒芒!」
聽著小倆口拌嘴,秋老不禁呵呵一笑,「妳這些小聰明,當真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商行裡每個人都是老經驗了,鄭管事更不是省油的燈。還有那大餅,外人還當他老實,但他可是扮豬吃老虎的高手。」
「什麼?原來大餅一點都不老實?」秋聲瞪大了眼,「好啊!難怪我做什麼事孟孫都知道,看來一直壞我好事的就是他!以後有機會見到他,我一定好好的罵他一頓!」
「大餅會講十幾種胡語,還有各省方言都會一些,妳確定自己罵得贏他?」儲孟孫打趣道。
「我……」她一聽,馬上擺出可憐樣,又逗得另外兩人哈哈大笑。
儲孟孫愛極了眼下的氛圍,瞧秋聲在賭氣之際,還不忘替秋老和他布菜,而秋老也不時招呼他喝酒,不由得令他有感而發。
「其實,我很羨慕你們家的氣氛,還有這些酒菜,是我打出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一頓……」
「少來了!儲府那麼氣派,餐桌上的東西會差到哪去?」秋聲壓根不信。
「這是一種感覺。」儲孟孫搖搖頭,「在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卻和樂輕鬆,但在儲府,除夕時雖圍了一大桌子人,卻是各懷鬼胎,每年回去過節時,我都很不舒服,菜餚再精緻也食之無味,所以我才會乾脆以商行為家。」
話說到此,他突然若有深意地望向秋老。
「秋老,突然提起這個或許很冒昧,但我想請求你,能不能讓我每年都和你們一起過年?」
聽出他話中有話,秋老便狐疑地確認,「你的意思難道是……」
儲孟孫一言不發的離座,在他面前跪下,慎重地一拜。「我儲孟孫,只拜天地君親師,第一次我向您下跪,是我有愧於秋聲;這一次,我是向您求親,請您將秋聲許配給我。」
沒料到他會突然有此一舉,秋聲驚訝地摀住嘴,感動的淚水瞬間盈眶。
他真的要娶她了?不管有多少人說他對她只是一時興起,他的承諾只是戲言,她都告訴自己和別人,她相信他。直到他真的求親了,她才發覺自己對他的信任,也是築在強大的不安及害怕之上。
可從今以後,她不必再擔驚受怕了,天大的事有他頂著,他寬厚的臂彎,將是她專屬的。
極大的喜悅和驚詫,令秋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而狂喜之中,爹的反應卻讓她有些七上八下。
細細觀察著儲孟孫,秋老並不質疑他的真心,他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當初秋聲和你相愛,便受到儲家百般阻攔,之後甚至還被抓進儲府,險些把小命也給丟了。如今情勢並沒有改變,你甚至不是儲氏商行的大當家了,我怕同樣的事會再重演……」
「情勢沒有改變?不,秋老,這些天和你們待在這裡,我可不只是幹活和打獵這麼簡單。」儲孟孫並不多解釋,反正時候到了,他這陣子做了些什麼,他們就會明白。「總之,你也知道我的個性,我不會讓自己一直處在不利的情況下。」
「是這樣嗎?」他仍遲疑著,望向女兒。「妳……」
「我不怕!」秋聲連忙表明,但一開口就察覺自己太過急切,不禁微紅了臉。
秋老見狀,感慨的搖搖頭。他本想問問女兒意思,結果她倒是直接以行動表明了心跡吶。
儲孟孫也覺有些好笑,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而且他要的可不只是私訂終身而已,而是能受到眾人的祝福與承認。
「秋老,為了讓你放心,我儲孟孫保證,絕對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光地將秋聲抬進儲府大門。而且,我會讓儲家的每個人,心悅誠服地承認她為當家主母!」
第10章
元宵過後,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正在劈柴的儲孟孫,看到駛至竹屋前那輛華麗的馬車時,眉頭馬上一皺,扔下斧頭便走了過去。
不出他所料,不一會,馬車上下來了儲季孫,接著是錦繡,最後則是雍容華貴的儲老夫人。
他望著他們不發一語,也沒有招呼他們進屋的意思,幾個人就這麼對峙著,突然間,竹屋的門打了開來,聽聞馬車聲而走了出來的秋老和秋聲,怎麼也料不到找上門的會是這些人,不禁雙雙一怔。
空氣詭譎的凝結著,秋老知道他們必是來找儲孟孫的,而且連儲老夫人都出馬了,只怕原因不單純,只不過他對儲家人著實沒有好感,冷哼一聲又轉身回竹屋。
儲孟孫也轉身進茅屋,壓根就是不想理會他們的樣子,令儲老夫人不禁氣結。
「瞧瞧他們那是什麼態度!」她氣得捏緊了手絹。
「奶奶,別忘了我們今天來是做什麼的。」儲季孫提醒她。
儲老夫人頓了下,隨即斂了幾分凌厲,逕自走進了茅屋,此時儲孟孫正坐在桌前,她也不客氣地讓錦繡清理了下他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環顧了下周圍環境,她一臉鄙夷。「這種地方,也能住人?」
「沒人請你們來。」他淡淡地回道。
「我會來,是看在我們還有些祖孫情份。」有求於人,儲老夫人即使不悅他的態度,但並未當場發作。「你先前一時衝動離家,這陣子應該吃足了苦頭。我這回可以不和你計較,接受你回來儲府,繼續在儲氏商行做事……」
彷彿聽到什麼荒謬的提議,儲孟孫譏諷地一笑,「當初是我不想留,現在我也並不想回去。別以為我待在這裡,就不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麼事,恐怕是你們有事求我,才會紆尊降貴到這個地方來吧?」
被他一堵,儲老夫人語塞,一張老臉因為惱怒都漲成了豬肝色。
儲季孫知道要威風一世的祖母向個小輩低頭,著實也為難了她,而他橫豎也叫儲孟孫一聲大哥,既然有事相求,又有什麼拉不下臉的,便老實地道:「大哥,事情是這樣的。自從你走了之後,二哥接下了商行,但很多分行的管事都不幹了,商行裡一片混亂,沒人要聽二哥的。」
「依儲仲孫的個性,他應該馬上換了自己的人馬不是嗎?」儲孟孫冷笑。
「是這樣沒錯,可是……」胞兄的作為,連他都羞愧到難以啟齒,支吾了下,才選擇性的回答,「二哥換上的那批人,簡直都是飯桶,做不好事也就罷了,成天想佔商行便宜。已經很多人退了商行的貨,寧可賠錢也不和商行做生意了。」
「那是儲仲孫沒本事,你們來找我做什麼?」
自己一手壯大的商行被搞得烏煙瘴氣,他儲孟孫居然還能氣定神閒!
儲季孫也有些急了,索性攤開來講,「因為大家只想跟大哥做生意啊!二哥在外頭的名聲太臭,沒人要相信他,而且二哥在接下商行後,變本加厲的花天酒地,誰的話都不聽,甚至奶奶勸他,他還想打她……」
聞言,儲孟孫不由自主地往祖母的方向看去,只見她有些難堪地別過頭,本能地迴避了他的視線。
話講到這個份上,他認為也到了談判的好時機。其實這些天來,商行發生些什麼事,他是一清二楚,之所以不動聲色,只是想看儲仲孫究竟能胡來到什麼程度。而儲家人會來求他,也在他意料之中。
「你們要我回去可以,但我有條件。」他這就看看,奶奶是要商行敗在儲仲孫手上,還是同意他的條件。「第一,我回去主持商行後,你們任何人都不准再干涉商行的事。第二,我要明媒正娶秋聲進儲府,婚禮的排場,不能比當年爹娶正室時還小。」
「那怎麼可以?」儲老夫人直覺就想反對。
儲孟孫聞言,冷冷一笑。「那就請回吧。」
說完他也不囉唆,起身便走出茅屋,回到院內繼續劈他的柴。
屋內三人全都傻了眼,想不到他會完全不講情面。不過憶及過去他們如何對待他,甚至如何對待秋聲,三人都百感交集地說不出一句話。
好半晌,儲老夫人嘆了一聲,帶頭離開了茅屋,儲季孫及錦繡則是默默跟在後頭。然而才出茅屋,映入眼簾的一幕又不禁令他們駐足細看。
儲孟孫才劈了一會柴,額際已滲出汗水,一旁的秋聲拿著條帕子,溫柔細心地替他擦去汗珠,而秋老此時由竹屋走出,端著一碗冒著熱煙的東西,要他喝下去,他接過碗,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其實大哥住在這兒也不錯……還有人這麼照顧著他……」儲季孫不禁脫口而出,語氣有些羨慕,然而一出口便知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又閉上嘴巴。
儲老夫人將這一切全看在眼裡,不禁回想,她曾這麼照顧過長孫嗎?而他,曾在她面前這麼笑過嗎?
沒有,一次也沒有。在她的印象裡,似乎只顧溺愛著仲孫和季孫,至於孟孫,她幾乎沒付出過幾次關懷。
突然間,儲老夫人心底五味雜陳,覺得這個地方她待不下去了,便示意儲季孫和錦繡攙她上馬車,一行三人緩緩離開。


儲家人來拜訪後沒幾天,這日儲孟孫突然直盯著秋聲看了大半晌,接著拎她上了馬,往京城的方向直奔,弄得她一頭霧水。
「我們要……去哪裡?」坐在馬上,秋聲被風颳得面頰生疼,連話都不好說。
「妳瞧瞧妳這身衣服穿多久了?我今兒個帶妳去添點新衣服!順便幫秋老也置辦些。」儲孟孫邊說,邊把她的頭按進懷裡,免受風吹。
過了未時,他們終於回到京城,草草吃了點東西後,他便帶著秋聲來到東市裡最有名的雲織坊,準備替她好好地挑幾件新衣。
然而兩人才走進去,什麼都還沒說,老闆早已眼睛一亮,殷勤地迎了過來。
「儲大當家?您這陣子究竟哪裡去了?」老闆也是個嘴碎的性子,一見到人便說個沒完。「唉,自從儲氏商行換了當家,最近都沒人敢跟商行做生意嘍!前陣子隔壁飯館的掌櫃說,他去商行批的山伏苓,居然有一半以上都長了黴!哪有大當家您在時的水準呢?」
一旁有幾個儲氏商行過去的客人,聽到老闆的抱怨,又看到了儲孟孫,急忙擠過來附和,「是啊是啊,少了儲大當家的商行,還有誰要去呢?尤其是新接大位的儲家老二……不是我要批評,大當家呀,您家那個老二……真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常常出爾反爾,要不就胡亂開價,這、這誰敢跟他做生意?」
「而且聽說您家老二,昨兒個鬧出事了?」雲織坊的老闆突然壓低了聲音。
那位客人也跟著說:「對啊,天大的事吶!不知道縣衙敢不敢辦他?」
秋聲聽著這些蜚言流語,有些疑惑地用眼神詢問著儲孟孫,後者只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沉穩的模樣彷彿他早就知道這些消息似的。
才說到這個話題,突然街上傳來鼓噪聲,幾名捕快押著一個人經過,後頭還浩浩蕩蕩地跟著一串人,鬧烘烘地討論著。
秋聲也好奇地往外看,一瞧立即倒抽了口氣。「大當家……啊,不,孟孫,那被押著的犯人不是……不是儲仲孫嗎?」
儲孟孫淡淡地撇去一眼,恰恰和某個捕快的目光對個正著,他凌厲地給予一個眼神後,又若無其事地轉了回來。「別管,妳去試試這件衣服。」
他拿了一件湖水綠的織錦襦裙,硬塞給秋聲,雲織坊老闆也機靈,連忙叫出女裁縫,帶著她進到裡間換衣服。
喧鬧的人潮經過了,店裡的人繼續招呼的招呼、購衣的購衣,沒人再提起方才看到的情景。可惜雲織坊老闆想息事寧人的願望終究落空,縣令突然帶著幾個捕快上了門。
老闆急忙挨過去,陪笑地道:「縣太爺何事光臨?要買衣還是製衣?」
「走開,我們不是要找你!」其中一名捕快將老闆給推開,又對店內其他人吆喝。「全都離開,大人有事要辦……」
「夠了!」儲孟孫突然冷冷地開口,所有人都為之噤聲,包含身上還穿著官服的縣太爺。「老闆,這群人是來找我的,能否闢間內室讓我們詳談?」
「當然、當然!」老闆冷汗都飆了出來,連忙叫夥計清了房間,把這群人給送了進去。
儲孟孫和縣令一進門,其他人立刻退了出去在外頭等。
原本站得直挺、一臉剛正不阿的縣令突然哈腰,一臉尷尬地笑道:「大當家,方才捕快告訴我看到您在雲織坊裡,我案子都還來不及辦,就先趕來找您了。」
不發一語,儲孟孫只是淡淡地盯著他,讓縣令的冷汗更是直流。
「實是因為……因為……當初捕頭到商行去提人的那樁事,真是我對不起您啊!這……那名捕頭是新來的,搞不清楚狀況,隨隨便便就聽信了儲仲孫的話,才會發生那種事。如今那名捕頭已被我革職了!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
沒多理會他的道歉,因為儲孟孫早對情況瞭若指掌,他在京城甚至各道建立的情報網,可是出乎任何人想像的嚴密。「儲仲孫被你們抓了,他犯了什麼事?」
不知道他是明知故問,縣令急忙回道:「他在青樓裡和人發生衝突,因為對方不和他做生意,結果打死人了,而那人還是望族之後……唉,商行還是得由大當家您來主持才行……」
「夠了。」儲孟孫制止他繼續給他戴高帽。「他會被判什麼刑?」
「依照律例,殺人者償命……」
「即使他是儲家的二少爺?」
「啊?」縣令一愣,馬上反應過來。「但若是情有可原,或許可以判個流放之刑,這刑期……二十年您說如何?」
「縣太爺辦案自是秉公處理,何須問我這升斗小民。」儲孟孫微微一笑。
他估計儲府馬上就會有人來找他了,放過儲仲孫一條命,是看在過世父親的份上,否則儲仲孫傷了他心愛的女人,該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謝罪。
縣令又寒暄了幾句,便急忙趕回縣衙去處理儲仲孫的案子,而儲孟孫一回到店裡,才發現秋聲早已著好新衣等在那兒。
他眼帶欣賞地走了過去。「很漂亮,很適合妳……」
「少來!」她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你剛才應該又『忙』了不少事吧?我懷疑你帶我回京城,根本是另有目的,而不是特意為了替我添置新衣。」
「秋聲,我發覺妳越來越聰明了。」儲孟孫失笑,「我方才,可是替妳報了大仇,還完成了妳的心願。」
「什麼仇?什麼心願?」她覺得自己又被他推入五里霧中。
才這麼想著,外頭又有馬車停下的聲音,在秋聲瞪大的雙眼和儲孟孫篤定的冷笑中,儲老夫人和錦繡下了馬車。
奶奶一向很注重儀態,六十多年紀仍保養得如五十許,然而他注意到奶奶原本染得墨黑的髮絲幾乎在幾天之內變得斑白,臉上皺紋遍布,呈現出他從沒見過的憔悴老態。
他的冷笑慢慢收起來了,眉間也越來越擰,心中浮起一股難以解釋的窒悶。
沒多說廢話,儲老夫人筆直走到他面前,先是深深地看了秋聲一眼,接著長嘆了口氣,用著沙啞無力的嗓音道:「孟孫,我答應你所有的條件,你回來吧!」


儲孟孫回到儲氏商行後,短短十天,先前不願在儲仲孫手下做事的管事及夥計們紛紛歸位,商行流失的生意,也慢慢地回籠。
至於秋家,也從咸陽的鄉間搬回昭國坊裡,原本秋聲並不想再和儲孟孫以外的儲家人打交道,但為了拿回她遺失在儲府的雪白貂皮圍脖,她還是隻身來到儲府。
站在偏廳裡,再次見到儲老夫人,她發現老人家一夕之間滄桑憔悴許多,頓時有些了解,為什麼孟孫願意回商行了。
儲老夫人也打量著她,經歷了這麼多事,雖然對秋聲稱不上多喜歡,然而也存不了什麼惡感,畢竟因為自己的疏忽,讓她在儲府受了許多苦,而她卻沒有阻撓孟孫回來。
「妳……」示意錦繡將貂皮還給秋聲後,她才若有所思道:「挺有勇氣的。畢竟這裡給了妳那麼慘痛的陰影,我以為妳永遠不會再踏進儲府了。」
「其實,我還是很怕。」她老實地回答,「但我還是要來。因為這圍脖是孟孫送我的第一樣東西,我不想失去它。何況,這裡是孟孫出生、成長的地方,我想和他一輩子在一起,就要試著接受,總不能永遠害怕。」
儲老夫人苦澀地一笑。「那孩子送過我千百種貴重禮物,比起來,妳那件貂皮算不得最貴重,但相較之下,妳卻比我這個老太婆更懂得珍惜他的心意,是我對他們母子的錯待,讓他徹底對我這個奶奶失望!」
一直到了今天,她才想通一些事,她也知道若不是孟孫施了些力,仲孫恐怕不只流放,而是要被拖到午門斬首了。
「今天如果孟孫送我的是顆石頭,我一樣會來,我在意的,從來不是貂皮的價值。」秋聲強調。她雖然愛錢,卻也知道金錢並非萬能,真心更是拿錢也買不到。
「我過去講求門當戶對,並非真的那麼嫌貧愛富,只是怕財勢不能匹配的人,看中的是儲家的財勢……」儲老夫人有感而發。
「但山西黃家那麼有錢,還不是暗中陷害孟孫和商行?所以窮有窮的志節,富有富的不肖,不能以貧富一概而論的。」
這番話說得有些直接和失禮,但秋聲只是單純地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喜歡的,從來只有孟孫這個人,不管他今天是什麼地位。其實,和他在咸陽鄉間那一段生活,是我最嚮往喜歡的,但我不能讓他為我折斷羽翼,他該是凌空飛翔的大鷹,所以就算他最後仍選擇回到儲氏商行大展拳腳,我依然會陪著他。」
聽到這番出自肺腑的話,儲老夫人沉默下來。想當年,她嫁進儲家,雙方都不是富貴人家。陪著丈夫胼手胝足建立儲氏商行那段日子,她也是無怨無悔,是以秋聲這番話引起了她很大的共鳴。
不忍見老人家神情黯然,秋聲不禁語重心長地道:「老夫人,我知道當初將我關在儲府裡時,日夜施虐傷害我,是儲仲孫的意思,妳也被他蒙在鼓裡。」
有些訝異她會提起這個話題,儲老夫人抬眼直視著她。
「我逃出去之後,也想了很久。」她篤定地回視。事實上,她接下來要說的,也是她有勇氣在沒有人保護的情況下,敢隻身回到儲府的原因。「錦繡朝夕陪在老夫人身邊,不可能離開太久老夫人還不知道,當初她幫著我爹救我出去,其實是老夫人默許的,對吧?」
沒有搖頭、沒有出聲,儲老夫人默認了秋聲的猜測。當初她聽到錦繡轉述秋聲被仲孫凌虐的慘狀時,就開始後悔讓他抓人回來,然而錯已鑄成,她又不可能揭發孫子的惡行,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讓錦繡去把人放了。
想不到秋聲居然機靈到連這點都猜到了?她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能接受這樣一個孫媳婦。
只是……孟孫雖然回來接掌儲氏商行了,但他還會認她這個奶奶嗎?
「老夫人,如果我猜對了,我只能說,您包庇儲仲孫雖然情有可原,卻顯得太過偏心。孟孫一樣是您的孫子,您為什麼不能多疼愛他一些呢?」秋聲忍不住替儲孟孫抱屈。
儲老夫人長嘆了口氣,「經歷這一切之後,難道我還看不透嗎?現在是孟孫那孩子不接受我,就算我試著想親近他,也太晚了。是我自己不明事理,讓仲孫給蒙蔽,又太過執著嫡出庶出的差別。
「現在想想,不都是自己孫子嗎?他們會有今天不和的情況,仲孫會弄到被流放,其實都是我的愚昧和錯誤造成的。我很後悔,秋聲,我真的很後悔……」
說著說著,她眼眶都紅了,在那頭斑白頭髮的襯托下,落下的淚顯得更淒涼、更心酸。
秋聲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老夫人,因為解鈴還須繫鈴人,令老夫人後悔的是難以修補的祖孫情,自然必須由孟孫來解套,但依孟孫的硬脾氣,恐怕他真的會恨老夫人一輩子。
偏廳內幾人相對無言,儲老夫人靜靜地讓錦繡拭著眼淚。此時,偏廳的門突然無聲地被推開,儲孟孫大步走了進來。
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他,只見他走到秋聲身旁,看都沒看自己祖母一眼。
「怎麼到儲府也沒告訴我?走了,該回去用膳了,伯父在等著呢!」他口中的伯父自是她的父親秋老了。
秋聲還看著儲老夫人,手卻已被他牽起,整個人踉踉蹌蹌地被拖著走。
在兩人就要走出門外時,儲孟孫突然停步,頭也不回的淡道:「奶奶,儲仲孫被流放,妳剩下的唯一嫡孫,我已經在商行替他安排了適合的位置,能不能做好就看他自己了。」
儲老夫人的眼中突然冒出一絲光亮,但這絕不是因為嫡孫有了出路,而是她感受到長孫若有似無的善意。
「另外……」儲孟孫在帶著秋聲離去前,又輕輕地撂下一句,「您有空的話,改天一塊用個膳吧,儲府太冷清了。」
小倆口走遠了,在這外表宏偉古樸的儲府裡,一個悲喜交加的老人家和丫鬟,不自由主地淚流滿面。
尾    聲
儲府要辦喜事了!
儲家的大少爺儲孟孫,即將迎娶前帳房秋老的女兒秋聲。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光是聘禮就裝了十二輛馬車,由儲孟孫領著來到秋家迎娶。
八名身強體壯的轎夫抬著一頂華麗的轎子,將新娘子秋聲迎入轎,接著儲孟孫駕馬在轎邊繞了三圈,循著古禮先回了儲府,新娘子的花轎才浩浩蕩蕩起程。
來到儲府,光是完成繁瑣的禮節,就讓兩個新人暈頭轉向,不過在場的眾人顯然不在乎,難得可以取笑儲大當家,也難得可以見到如此多的達官貴人齊堂祝賀,盛況比之儲老夫人的六十大壽時有過之而不及,尤其是儲老夫人簡在比自己過壽還開心,一身大紅衣袍,顯得容光煥發,一掃之前的陰霾。
終於,兩個新人被送入洞房了,秋聲聽從商行裡大嬸們的教導,乖乖地坐在喜床前不動,但等了兩個時辰,她渾身痠麻,幾乎要受不了了。
豎起耳朵仔細聽,新房靜悄悄,好一會,還是沒有人進來的聲音,她心一橫,決定把紅蓋頭取下。
就在她小手剛摸上紅蓋頭邊時,門咿呀的一聲被推開,嚇得她連忙坐正,紅蓋頭都歪了一邊。
進門的儲孟孫看得想笑。「妳似乎想自己揭下紅蓋頭?這麼迫不及待想當儲夫人嗎?」
「呼!商行裡的僕婦教我動也不能動,累死我了,人家也不想嘛。」秋聲嬌聲抱怨著。
搖著頭,儲孟孫好心地取來秤桿,替她揭去紅蓋頭,紅撲撲的臉蛋化著精緻的妝,在已略有酒意的他看來,格外動人。
不過秋聲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坐了一晚她渴得要命,看到桌上用葫蘆瓢裝著水,便想舉起來喝。
「等等,這些東西不是讓妳牛飲的。」儲孟孫「滿腔熱血」全讓她無心的動作打散,只覺好氣又好笑。「這可是我們的合巹酒,必須一起喝的!喝完時,我那一半還不能和妳一起放著,必須倒過來才行!還有這桌上的果子也要一起吃,千萬別覺得餓就一個人吃了……」
「你為什麼知道那麼多?」聽他叨叨絮絮地說著,一副很熟練的樣子,秋聲不免好奇起來。
「誰像妳試穿嫁衣像在玩,大嬸們教妳時在打瞌睡,難怪妳都不懂!」他沒好氣地輕捏她的頰,「所以我只好替妳聽全了!」
秋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著他將禮數做全了,才不解地繼續方才的話題。
「不過我總覺得那些大嬸裡,多了一些新面孔,有一些人卻不見了,是去哪兒呢?」畢竟曾相處過一陣子,都有感情的。
「妳知道當初我為什麼那麼乾脆地放棄了儲氏商行?」儲孟孫意味深長的神祕一笑,「把我們行商路線外洩的,是儲仲孫買通的內奸,但我不想隨便懷疑商行裡的人,便主動放棄讓儲仲孫接手,這麼一來,誰是忠於我的,誰是他安插在商行裡的人,便一目了然,所以自然有些熟面孔不見了。」
「我以為你當初放棄商行,是真的寧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秋聲瞪大了眼,氣到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噢,當然,我為了妳可以放棄一切,儲氏商行算什麼?」他自知失言連忙補救,不過看這樣子,新娘子恐怕氣得不輕,唯今之計只有來那招了。
不待秋聲再多言,他一把將人摟過來,深深吻住她,另一手撫摸著她的窈窕嬌軀,只可惜她的大紅嫁衣盤釦繁瑣,費了他一番心力,不過一番繾綣與交纏,也令兩人氣喘吁吁,意亂情迷。
終於,兩人的衣衫落了地,秋聲心知這一回自己真要成了他的人了,儲孟孫一手解開了她的髮髻,將她抱上喜床,就要掩上喜帳時,她羞答答地拉起錦被遮住自己,紅著雙頰問道:「你不吹熄花燭嗎?」
「這花燭要燃一整晚的!象徵著我們婚姻長長久久,也象徵著妳相公我日後生意發達,這樣妳還要熄嗎?」儲孟孫半真半假地扯著。雖說花燭真要燃一整晚,箇中原因他卻不甚了解,堅持不吹熄,只因他想看清她每一寸雪膚、每一個表情。
秋聲不再多言了,藕臂一伸,將自己獻上。
喜帳放下,從今而後,他們將迎接的,是相互扶持的全新人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屬於有情人的幸福未來,才正要開始。

 
近期瀏覽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