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1741
花落我家終回《寡夫行情俏》
出版日期
2012/09/01
數量
NT. 190
優惠價: NT. 150
他真不明白,像自己這種喪偶又年過三十的大叔有何魅力,
為啥從他在超市將那女人錯認成亡妻後她就開始陰魂不散?
先是跟著他堂妹學瑜伽,又到他定期義診的育幼院當義工,
甚至連他工作的醫院她都能找到職缺滲透進來,
明明她長相平凡,他卻總能在她身上看到亡妻的影子;
明明他抗拒別人的親近,但對她就是沒辦法做到狠絕,
更詭異的是,他那有戀妹情結的大舅子竟對她另眼相待,
還邀她到家裡吃飯,說他岳母很想她?!
懷著某種期待,他化被動為主動,並一改低調作風,
公然和她當眾曬恩愛,給予亡妻曾經渴望的熱情體貼,
積極的程度教醫院的人都以為他吃錯藥,
呵,說真的,只要能讓他的小太陽重新回到他的世界,
他即使瘋了、傻了,又有什麼關係?
但他卻不知道,她心裡早就有更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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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本報訊】昨晚八點左右,位於陽山附近的一所育幼院起火,消防隊迅速趕往現場,經過三個多小時的搶救,最終撲滅大火。截至記者發稿時,有一人死亡,七人重傷,目前起火原因尚不明確,警方已介入調查。
 
接到大哥的電話,他匆匆趕到醫院。
「你跑到哪裡去了?」
在病房走廊上,先遇到的是和他體型差不多高壯的父親,父親原本就嚴肅的面容,此刻更是嚴肅。
「我……」他還在喘息,無法解釋,停頓了下,他急切地問:「怎麼樣了?」
「自己進去看吧。」父親擺擺手,示意他推門進去,未等他舉步,父親已經移開目光,望著走廊的窗戶,像是不願意再與他對上目光一樣。
他心裡湧起不祥的預感。大哥在電話裡沒有說什麼,只是告訴他出事了,讓他立刻來醫院。到底……出什麼事了?
他衝到門口,只是沒等到他推開門,門忽然從裡面被拉開,走出來的正是他厚道穩重的大哥。
「雲睿。」汪雲煦厚實的大掌拍上他的肩,碩壯的身影擋住門板,掩住病房裡的一切。
「到底發生什麼事?」
「你冷靜一點,聽我說。」汪雲煦面色凝重。
向來鎮定的他一時間也有些惴惴不安,聯想到大哥在電話裡提起育幼院起火以及無時無刻賴在那裡的妻子,他腦子裡設想著最壞的情況,擺脫掉大哥壓住他的那隻手,他想要推開病房的門。
「雲睿,聽我說……」
「不,大哥……」
「你必須先聽我說!」汪雲煦握住他的手,阻止弟弟去開門。
汪雲睿瞪著他。
他訥訥的開口,「雲睿,晨悅她……剛剛已經去了。」
什、什麼?大哥說什麼去了?那是什麼意思?
「去、去了?她去哪裡?她能去哪裡?!」他咬著牙,推開堵在面前的大哥,猛地推開門。
病房裡全是人——她的父母、大哥和小弟,還有他的母親和兄弟。
而病床上覆蓋的白布下,隱約可見一個人的身形。
不!不是她!
他握緊拳頭,死咬著牙,雙腿發顫,一步步靠近。
「雲睿……」所有人都看著他喊。
他喃喃自語著,「汪雲睿,你在作夢,你昨天喝太多了,你根本是在作夢,掀開那塊布,你的夢就會醒了……」
掀開那塊布!掀開它!他心裡不停地替自己打氣,好有足夠的勇氣和力氣走到那張病床前,可還沒等到他走過去,一股熱浪猛地沖上腦門,他頭暈目眩,只覺得病房的燈亮得刺眼,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重重地倒在地上。
「雲睿!」周圍一片驚呼。
紀晨悅,妳怎能這樣對我?!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他在心裡憤恨地問著。
第一章
六年後
 
「把拔……」
小肉球在床上爬來爬去,翻越高山和自己人造的河流,順利到達目的地。
「把拔,咯咯……」
嘴裡吐出口水泡泡,自己玩得好歡樂,人造河流有加寬的趨勢。一只安撫奶嘴準備無誤地塞過去,緩解災情。
「唔……」
不依,小肥手拉著奶嘴的頭將它扯了出來,粉嫩的小嘴一扁,看起來要哭,卻不知道看到什麼,又笑起來,「呵呵……」
撲過去,張口含住,吮吸,一臉滿足。
一隻大掌伸了過來,勾起小肉球的背帶,輕鬆拎起。四肢懸空,小肉球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兀自笑得歡樂。「把拔……」
「我不是你把拔。」
男人嗓音低沉地回話,頭髮睡得很像稻草窩,眼裡含著些許無奈;對於這個和他爸爸一樣愛笑,總是把他的鼻子當奶嘴吮吸的小傢伙,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畢竟,這是他姪子。
「嫩豆腐。」汪雲睿有些惡劣地拉扯了下姪子白白嫩嫩的面頰,小傢伙還對他傻呵呵的笑。
他從床上起身,給姪子換好衣服,放到床上安置好,這才走出臥室替他泡牛奶。
小豆腐是他四弟的兒子,名字叫汪靖軒,是他爺爺取的,文藝到一個不行,真難想像體格和大熊一樣的老爸可以取出這種名字;小名原本叫瞳瞳,但在堂妹幾個月前替他取了「豆腐」這個綽號後,再沒聽到瞳瞳這個小名被人叫過。
他到今天剛好滿八個月,長了四顆牙,才學會爬和叫「把拔馬麻」;每天的活動是喝奶和滿床趴趴走,愛好是呵呵笑和吮吸三伯的鼻子,小世界黑白得很精彩。
幾天前,小四把兒子丟了過來讓他照顧——他和弟妹都要出差;原本在帶孩子的父母因為二嫂懷孕狀況多,所以趕過去照顧;大哥原本就忙,家裡也已有兩個小鬼頭;只剩下他這個單身漢,又在休假,理所當然地,小豆腐被丟給了他。
雖然是放假,醫院也經常因為人手不夠Call他回去,加上還要照顧姪子,這個假委實放得有些心酸。
好在小豆腐一點都不麻煩,只要按時給他喝奶睡覺換尿布,基本上不用操太多心。唯一讓他有些乏力的是,小傢伙精神很好,每天都很早就醒來,醒來就啃他的鼻子。
話說,他的鼻子就算有孔,形狀應該也不像奶嘴吧?汪雲睿一邊泡牛奶一邊無奈地想著,看起來儘管很像一貫的面無表情,但唇畔隱藏著一抹寵溺的笑。
小傢伙最近食量很大,奶粉吃不到一個星期,罐子已經要見底。汪雲睿蹙眉,計劃等會應該去超市,再添購兩罐奶粉回來。
泡好牛奶,他折身回房,將手裡抓著安撫奶嘴玩得不亦樂乎的姪子安置妥當,把奶瓶往他嘴裡一塞,「喝吧,小笨蛋。」
小豆腐手腳並用,抱著奶瓶不停吮吸,一雙大眼還骨碌碌地打轉四下看著。
汪雲睿看他不哭不鬧,這才走到浴室梳洗。
打理好自己,他回到臥室,小豆腐已經很快吸完一瓶奶,他抱起他,輕拍姪子的背,聽到他打嗝,這才到廚房,給自己找吃的。
冰箱裡很空。
汪雲睿閃了下神,眼前晃過冰箱被塞得滿滿時的畫面,他甩頭,捏了捏懷裡姪子,「嫩豆腐,咱們要出門了。」
「咿咿,呀呀,呵呵。」
八個月大的寶寶,雖然只會叫把拔馬麻,但對於大人講的一些詞彙,似乎聽得懂。聽到出門兩個字,小豆腐很配合地雙眼放光,笑著露出四顆牙,手也朝門的方向指,嘴裡還呀呀叫著。
汪雲睿將他放到嬰兒車裡,撈過搭在沙發扶手上的薄外套穿上,檢查了下嬰兒車邊掛著的環保袋,確定奶瓶、奶粉、毛巾、尿布等裝備全部帶齊,才推著姪子出門。
等電梯的時候,他盤算著行程,先到樓下的早餐店解決自己的需要,再到附近的超市替小豆腐添購兩罐奶粉,還有紙尿布;大嫂昨天打電話來說育幼院有幾個孩子感冒了,要他今天抽時間去看一下,這幾年在育幼院鍛鍊下來,他已經成功由外科轉型到內科。
恐怕家裡已經沒有人記得,他其實是一個大腸直腸肛門外科醫生吧?
他想起剛到醫院開始上班那時,母親很猶豫地問:「雲睿,這個……大腸直腸外科,到底是治什麼的?」
「就痔瘡啦!」父親大掌一揮,一臉很懂的樣子,做出精闢的總結。
連一貫沉穩的大哥在一旁聽到,都憋笑憋得很辛苦。
「可是,」母親的表情更加糾結,「雲睿研究所唸的是醫學工程啊!」怎會跑到這個什麼大腸直腸外科去了?
他無法解釋,老爸說的,不完全錯,所以只能維持自己向來嚴峻的表情,「都一樣。」
哪裡一樣了?
汪雲睿當然看出父母一臉不認同的表情,但他又能說什麼?說自己其實還滿喜歡這個科的,儘管它聽起來還滿詭異的?
若真這麼回答,父母會以為他腦子秀逗了吧!
「喂,你們這個為什麼會屬於外科?不是應該在內科的嗎?」他記得也有人這樣深究過這個問題。
他閒閒地反問:「為什麼在內科?」心情一派愉悅。
那人眉頭揪成麻花狀,「那個,痔瘡不都長在身體裡?」
他沒有多解釋,直接將人帶去醫院的放映室觀看手術錄影帶,半個小時後,讓問話的人嘔吐著扶牆走出來——「你變態啦!」
因為吐到無力,這項指控聽起來軟趴趴的,倒像在撒嬌。他從唇間逸出淺笑,心情更好。
可惜……
「叮!」電梯到,打斷他的沉思。
汪雲睿神色一凜,從光潔的鋼壁上看到自己拱起的眉梢,搖搖頭,甩開忽然侵擾的雜念,推著嬰兒車走進電梯。
 
早晨的超市裡,柔和的輕音樂流洩全場。開門迎客前,店員早將賣場內清理乾淨,貨物擺放得整整齊齊,看起來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在附近的早餐店解決完早餐,汪雲睿將姪子安置在購物車的兒童椅上,大掌推著車,緩緩在通道上行走著。
他喜歡早晨來超市,人少,環境整潔,東西也新鮮齊全,就連店員的笑臉都會比其他時候要燦爛有朝氣。
坐在購物車上的小豆腐很興奮,嘴裡叼著安撫奶嘴,胖胖的小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還發出高興的「唔唔」叫聲。
「這個不可以拿。」汪雲睿推他到奶粉區,小豆腐途中不知從哪裡拖來一條毛巾玩得很樂,汪雲睿無奈地和他拔河,輕哄道:「乖,放手。」
不依,小豆腐垂頭盯著三伯父的厚掌,調皮地又將毛巾扯過來。
「嫩豆腐?」
看起來小小的一隻,想不到力氣還挺大的。汪雲睿拱起眉,板著臉,可惜小豆腐仍舊低著頭,注意力在毛巾上,絲毫聽不出大人的口氣裡已經注入幾分危險的意味。
汪雲睿輕輕扳開他的手指,小豆腐抬起頭,像猴子一樣對著他「唔」了兩聲,以示不情願,他忍俊不禁,一貫無表情的臉上浮起寵溺的笑。
揉了揉小傢伙頭頂稀疏的毛髮,他推著購物車朝前走,忽然間,像是聽到什麼,他的動作緩了下來,直到愣在原地。
「知道了,放心,我會準時到的……親愛的,我保證這回說話算話,你別生我的氣啦……」
隔壁的女性生理用品區,站著一個女人。
她耳朵裡塞著耳機,正在講電話,左手還拿著一包女性生理用品,姿態優雅地背對他站立著。
那背影細瘦高䠷,大波浪鬈髮用水鑽髮夾鬆鬆綰起,幾綹髮絲垂落在肩頭,更顯性感美麗。她穿著玫瑰紅的裙子,外罩一件黑色針織衫,腳上踩著雙黑色平底繡花鞋。
汪雲睿知道自己不應該盯著一個女人的背影看,但他管不住自己的目光——
是她!是她!他敢肯定是她!
一模一樣的身形,一模一樣的嗓音!
他心裡鼓譟著,催促他朝那女人走去,他甚至忘記了購物車上還坐著自己八個月大的姪子,三兩個大步就跨了過去,大掌一伸,抓住了女人的胳臂。
「紀晨悅!」
在他的大力拉扯下,那女人發出低低一聲驚呼,連忙轉過頭,「幹麼?」
她柔軟閒適的嗓音滑過汪雲睿的耳膜,讓他稍稍怔愣,那一瞬間,他已看清楚她的面孔——鵝蛋臉上嵌著平凡得堪比路人甲的五官,沒有一絲足以教人記住的特色。
「你(妳)……」
幾乎是同時的,他們發出同一個單字。
看出女人的目光帶著疑惑,汪雲睿像是被火燙一般地鬆開手。「對不起。」
「對不起,有點事,我得先掛電話了……我保證,我真的會去,好嗎?」衛惜恩很快結束通話,滿面笑容地打量著眼前高大的男人,「認錯人了?」
「嗯。」汪雲睿胡亂點了下頭,「抱歉。」
他有幾分狼狽地推著購物車就要走,不意小豆腐卻自有主張地揪住那女人的衣角,仰起白嫩的臉,給了她一抹粲笑,張嘴叫道:「呵呵,把拔。」
這個隨便半路認父的傢伙!汪雲睿扯回他的手,輕聲地喚道:「豆腐?」他聲音裡隱隱帶著幾分警告。
衛惜恩忍俊不禁地笑出來,伸手撫弄了下小傢伙柔嫩的面頰,微微彎身看著他的眼睛,笑咪咪地問:「你叫豆腐嗎?所以看到美女都這麼熱情喔?可惜我不是你把拔!」
她聲音軟軟的,實在很適合逗弄小孩,就是話語的內容有點自戀,讓汪雲睿不得不多看她一眼。
「我可以抱抱他嗎?」衛惜恩轉頭看著汪雲睿問,還是那副笑咪咪的樣子。
「我趕時間。」
這人還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衛惜恩朝他伸出手,「安啦,我叫衛惜恩,不是什麼壞人,只是很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傢伙而已。」
汪雲睿眉心幾不可見地蹙了下。
「喂!汪雲睿,別那麼小氣嘛!」她忽然叫出他的名字,看到他一臉驚詫,忍不住自己掩口笑起來。
「妳……認識我?」汪雲睿難得被嚇到了。對這個女人,他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剛才說,她叫什麼恩來著?
「是啊,你堂妹是我的瑜伽教練,我和她一起吃飯時有見過你幾次啊!」
他的確有個堂妹是瑜伽教練,但他還是沒印象和她見過幾次那麼多!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女人還沒得到他的同意,已經將小豆腐抱到自己手上。
這女人真的很自來熟,他過去的生命裡,也曾經認識一個人有這樣的特質……
「你看,他很喜歡我耶!」
衛惜恩才把小豆腐抱起,他就很主動地朝她懷裡鑽,惹得她一陣癢,哈哈笑起來。
真是不愧他堂姑替他取的這個小名,見到女生就喜歡吃豆腐。汪雲睿面無表情地將姪子從她身上扒下來,「我想他只是餓了。」
「你是說他……」在她身上找奶喝?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衛惜恩的臉轟的紅了。
汪雲睿將姪子放回購物車的兒童椅,略微打量了她一下,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先走了。」他朝衛惜恩點點頭,推著購物車離開。
一包女性生理用品卻從後面飛過來,直接命中他的購物車裡,汪雲睿錯愕地回頭,卻見那自來熟的女人笑呵呵地趕上來,她撩起一縷髮絲別到耳後,動作嫻熟又嫵媚。
「汪醫生,我今天要買很多東西,正好我們住得很近,你應該不介意順便送我一程吧?」
連他住哪裡都知道?汪雲睿就算再遲鈍,此刻也能猜到她笑臉下的那點心思了。
何況,他從來不是遲鈍的人。
 
衛惜恩是個插畫家,巧的是,他們竟然住在同一棟大廈。
汪雲昶結束出差後,小豆腐被送回家,汪雲睿也恢復了正常作息。
「早安,汪醫生。」
他早晨出門上班,衛惜恩已在樓下的噴水池邊,支著畫板,穿著看起來很溫暖的七彩針織外套,迎著陽光,臉上掛著招牌笑容,大聲地和他打招呼。
「下班了嗎?汪醫生。」
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衣服換了,汪雲睿會有種錯覺,這女人在這裡站了一天,就只為了問候他一聲。
「今天很晚喔!加班嗎?」
就算他因為動手術而延遲了回家的時間,竟也能看到她支著畫板站在樓下。
「妳在做什麼?」
這樣重複很多天後,汪雲睿停下腳步,隔著幾公尺遠問她。
衛惜恩穿著淡藍色的毛衣外套,手裡拿著調色板,臉上還沾染了一點顏料,「我在畫星空。」
星空?他走過去,看到她畫紙上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深藍色,她用金黃色點綴出繁星點點。
「你喜歡星空嗎?」她一邊畫一邊問他。
「不喜歡。」他興趣缺缺地回答。
衛惜恩偏頭看著他,「那你喜歡白天?」
他沒回答,她自顧自地又問:「那你喜歡晴天還是雨天?」
晴天還是雨天?他愣了愣,正要說,她已經替他給出答案,「我猜你喜歡雨天。」
汪雲睿蹙眉。
她哈哈大笑,不客氣地指出,「因為你的表情就很陰雨綿綿。」
胡說八道!這下他的臉色徹底陰雨綿綿,簡直是狂風暴雨了。他轉身,「再見。」
「汪醫生,祝你好夢喔!」她還在後面涼涼地補一句。
汪雲睿回頭,恰巧看到她在扮鬼臉。他敲敲自己的頭,喃喃自語,「為什麼我一點都不意外?」
他的確不應該意外,因為,她的性格,實在是和那個人太像了。
 
汪雲睿坐在善心育幼院專門設立的義診室,診治完畢,他偷得片刻的空閒,從皮夾最深處掏出一張陳年舊照,對著上面巧笑倩兮的女子發呆。
六年前,一場大火將善心育幼院燒掉大半,原本就年邁的舒院長經此打擊一病不起。無奈之下,他大嫂石棣雅接管了育幼院,幾年悉心經營下來,育幼院的運作慢慢又恢復了正常。
從那時起,他就變成這裡的義診醫生,一有需要就會幫育幼院的小朋友診病。大哥大嫂其實並沒有開口,是他自己願意來的。
汪家四兄弟,他和大哥長得最像,從五官到身形,甚至給人的感覺。但本質是不同的,這一點,只有熟悉他們的人才知道——
「當然嘍,你家大哥寬厚老實、待人誠懇,而你嘛……」
那雙漂亮大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兩遍,露出氣悶的表情,不甘不願地下結論,「一肚子壞水。」
他想,晨悅在做這個結論時,大概滿心的煩悶;不管大哥多麼沉穩厚道,她卻注定和他糾纏半生。
那場大火,報導說造成一人死亡,就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那個對慈善事業有著無與倫比熱忱的紀晨悅。
著火的是宿舍,又是晚上八點,她不顧舒院長的阻攔,一次次地衝進火海,救出一個又一個小朋友,結果卻是自己被燒成重傷,未等見他最後一面,她就撒手人寰。
那時,他們結婚才半年。
她用八年的時間來追求他,把自己的存在變成習慣,卻在他習慣之後,又用這樣的方式強迫他戒掉這深入骨髓的習慣。
紀晨悅,算妳狠心!他每每想起,總心尖餘恨,嘴角苦澀,不知是怨她,還是怨自己。
門口傳來敲門聲,他抬眸。
「累了吧?」石棣雅替他端來熱茶。
「謝謝!」他起身接過,啜飲了口。「還好。」
石棣雅一如既往溫婉地笑著,「你每個週末都特別過來,我很感激。」
這樣的話,大嫂每次總會說上一遍,汪雲睿不以為意,只是淡淡點頭。他素來不多話,歡喜還是難過,都不會輕易表示。
石棣雅也不以為意,像是想起什麼,又道:「啊,對了,從這個週末開始,我們這裡多了一個義工小姐。」
是嗎?汪雲睿有些奇怪地看了大嫂一眼,「嗯?」
她笑道:「她說是你拜託,她才會週末抽時間過來呢,還要我謝謝你。」
「我?」
石棣雅點頭,「是啊,是個叫做衛惜恩的小姐。你認識吧?」
衛惜恩?汪雲睿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誰啊?」
猛地,他腦子裡閃過一張在陽光下笑意盈然的臉,是那個天天都在樓下畫畫的女人?
「你不認識嗎?」看他一臉不知情的樣子,石棣雅納悶道:「奇怪,那小姐明明說……」
大嫂自言自語什麼汪雲睿沒有注意聽,不過他倒是很確定是誰洩露了他的行蹤——那女人似乎提過,他的堂妹是她的瑜伽教練。
看來他得警告一下多嘴的汪渝安,別太雞婆才是。
「她還在這裡嗎?」汪雲睿問道。
石棣雅睜大眼,「你認識?」那剛剛還和她裝傻?
他面無表情的回答,「只是住同一棟大廈的鄰居。」而他問那女人還在不在育幼院的目的,只是想避免等會又要「順路」載她回去。
何況善心育幼院距離市區確實還有一段距離。
「噢,」石棣雅點頭,「小四以前和成愉也是住同一棟大廈……」
汪雲睿假裝沒聽到她說四弟和四弟媳的話。「大嫂?」
明白他問別的事,她答,「噢,她剛才說有事,已經走了。」
他放下心來,起身道:「那我先出去走走。」
善心育幼院的後面是一座小山坡,夕陽穿過樹梢,灑落在坡上一大片草地上,再往後有片小樹林。
深秋的天氣,草地枯黃,由樹梢飄落的黃葉密密鋪開,透著幾許蕭索的氣息。
冷風徐徐而來,汪雲睿信步而上,踩在落葉上沙沙作響。他眼角餘光瞥到樹林裡那棵最粗壯的大樹。
這棵樹,大概是這片小樹林裡樹齡最大的,要兩個人合抱才能圈住,昂首挺立在小樹林最前方,擋去所有風雨;它實在太粗壯了,至少可以藏兩個人在背後,他這樣想,思緒有片刻的恍惚——
「噓,別動!」晨悅蹲在樹後,壓低聲音警告。
「怎麼?」他半蹲在她旁邊,欣賞著她的側面。
「呀!」回應他的是一記輕聲的驚呼,「吻上了……」她的眼睛瞪大,還輕輕拍打他,「你大哥很猛耶,你說,我們再不出去,等一下會不會看到兒童不宜的畫面?」
他唇角噙笑看著她滿心期待的表情瞬間轉為失望,「什麼嘛,吻這麼一下就結束了?你大哥肺活量很不夠欸!」
他看了看那端結束親吻的大哥大嫂深情的凝視著彼此,望著身前這個女人的目光也變柔了,他戳戳她的肩膀。
「什麼?」她回過頭,他快速低下頭,唇覆上她的。
她的眼睛頓時睜得大大的,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真懂得殺風景!汪雲睿無奈地說:「閉上眼,笨蛋。」
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她乖乖閉上眼。
他攬住她纖細的腰,貼在自己懷裡,在她紅唇上輾轉吮吸著,那麼滿足,閉著眼的她看不到。
「唔……」
她靠在樹幹上,有些不耐熱地哼道,驚擾那邊草地上情意綿綿的兩人。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糟!被汪大哥發現了!她露出好想死的羞愧表情,偏偏他還十分不怕死,竟在她耳邊輕聲問道,「我的肺活量,比我大哥強很多不是嗎?」
回想到這裡,汪雲睿露出淡淡笑容,福至心靈般,他走向那棵大樹,才靠近,就看到樹後露出一片衣角。
他的心怦怦亂跳,上前兩步,看到那背靠樹幹,在春光裡兀自酣睡的人。
第二章
衛惜恩作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不停奔跑,累乏時,忽然看到一張床,她毫不客氣地就躺了上去。她明明是睡著的,卻又感覺自己靈魂飛到半空中,冷靜地看著在床上躺著的她。
這時候,有隻大狗怎樣踱步進來,她想要叫醒床上的人,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好在那大狗也沒有怎樣,只是很老實地蹲在床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那個在睡覺的人。
「唔。」床上的人動了一下,她看到大狗突然抬頭,朝她的方向看過來,那銳利的視線,竟像一把鋒利的鋼刀,直直穿透她的靈魂。
「啊!」
她的心漏跳兩拍,從夢中醒來,想不到竟對上一對烏黑深邃的眼眸,她嚇得朝後一退,忘記自己正靠樹而眠,「咚」的一聲,後腦勺撞上樹,痛得她齜牙咧嘴,眼淚都要飆出來。
瞪著她平凡的臉孔,汪雲睿心裡不能說不失望。
又一次錯覺!他竟又以為是晨悅!
過去,他曾逮到好幾次她在大樹下睡著。在他看來,這像是妻子的專利被人侵佔,而他則被自己的習慣狠狠給擺了一道。
向來沒有表情的面孔上洩露出些許不悅。
「你怎麼在這裡?」假裝沒看到他不悅的臉色,衛惜恩揉著後腦勺問。
噢,好痛,老天原諒她這會沒辦法綻放笑容以示親切。
汪雲睿站起身,退後一步,與她隔開距離。從衛惜恩的角度看去,他高大的身形就像一座鐵塔般地矗立在面前,帶來不可避免的壓迫感。
「這問題該我問吧。」
「啊?為什麼?」她站起身,拍拍身後沾上的草屑,另一隻手還在揉著後腦勺。
「妳今天不是來報到的?」他轉身就走。
她跟上他,「是啊,我剛從國外回來,一時間找不到事做,所以你堂妹汪渝安就讓我到這裡來幫忙。」
果然是汪渝安那傢伙。汪雲睿點點頭表示已經聽到,轉身大步朝山下邁去。
衛惜恩費力地跟在後面,「喂,你走慢點啊!我跟不上你!」
她才說著,腳下一滑,整個人朝前一撲,結結實實地與地面來個親密接觸。
汪雲睿不得不停下腳步,轉頭看她姿勢可笑地趴在地上,耳邊傳來她倒抽冷氣的痛呼。
「嘶……」她翻身爬起來,坐在地上揉著腳踝,不滿地咕噥道:「怎麼今天這麼倒楣?」
他蹲下身,「扭到腳了?」
「沒有。」
她連忙將腳朝後一縮,卻被汪雲睿抓住,他撩起她的褲管,查看她的關節。
「這裡腫了。」關節的地方迅速地紅腫起來,看來扭傷得不輕。他蹙眉。
「算了,我沒事,你先走吧,我等會好一點自己會下去。」她聳聳肩,無奈地擺擺手,像是不在意,她甚至還對他笑一下。
汪雲睿瞥她一眼,沒有理睬她的逞強,「我去拿藥箱。」
再怎樣,他好歹是個醫生,就算再不想和眼前這個女人扯上關係,也不能見死不救。
嗄?衛惜恩愣了下,就看他起身朝育幼院的主建築走去。
算他還有點良心。她隨手拔了根草,白嫩的草尖咬在嘴裡,泛起一絲絲甜意。她抬起頭望著天空,已經有些暗色的天幕點綴幾朵白雲,是冬日難得的好天氣。
這麼好的光景,她索性朝後一倒,雙手枕在腦後,隨興自在,也暫時忘記了腳痛。
又睡著了?汪雲睿拎著藥箱上來,再度看到她躺倒在草地上。
不過這回衛惜恩倒是很機靈地翻身坐起,腳移動時,又有些痛楚傳來,她努力忍住。
汪雲睿蹲下身,看到她腳踝已經腫得和拳頭一般大,他拿出推拿油,倒了些在手心,預熱了下,說道:「忍住。」
溫熱的大掌便覆上她的腳踝。
「噢……」她低聲輕呼,隨著他力道的加重,她哼唧得更厲害。
「別叫得那麼銷魂。」他手下動作不停,卻忽地丟出這麼一句。
她的臉轟的燒個通紅。「哪有……」反擊軟綿綿的,沒什麼說服力,不過倒是倔脾氣上來,真的忍住一聲不吭。
汪雲睿揉完,抬頭看她,「妳還挺能忍痛的。」
衛惜恩幾乎要翻白眼了。一會罵一會誇的,黑臉白臉他一個人都演完了,那她唱哪一齣?她微笑,咬牙,「謝謝你。」
還在記恨剛才他說她叫得銷魂。
「不必。」他簡潔地丟出兩個字。
「果然……」她喃喃自語。
汪雲睿目光帶著疑惑掃來。
她忙擺手,「沒事、沒事。」轉頭又嘀咕,「還真是,一個字都不多說的。」
他收回視線,沒再理會她,整理好藥箱,自己站起來。
衛惜恩瞥他一眼,自己兩手撐地,嘗試用力站起來,可惜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她朝他伸出手,「喂,借點力氣。」
汪雲睿扶著她站起來,一見她站穩,立刻君子地放手,默立在一旁,示意她先走。
「要冬天了耶。」一瘸一拐走在前面的衛惜恩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汪雲睿沒有接話。
她側頭瞄他一眼,「你不喜歡冬天?」
又來這種鬼打牆似的喜不喜歡的問題?汪雲睿目光閃爍了下。「無所謂。」
又是無所謂?她很感興趣地追問:「那一年四季,你喜歡哪一個?」
「無所謂。」還是這個答案。
欸,這人屬蚌殼的喔?嘴巴閉得這麼緊?衛惜恩的倔強又上來了,執意要問出個究竟。「為什麼無所謂?」
這回他連答案都懶得給了。
「我喜歡冬天。」沒理會他的冷臉,她笑道。
「嗯。」他點了下頭,算是很捧場。
「因為冬天很冷,可以抱著棉被取暖。」衛惜恩講完,忍不住迸出一聲笑,又看看他,忽然道:「老實說,你真的很無趣耶!紀晨悅當初到底喜歡你哪一點啊?」
聽說還追了七、八年才到手!
那個打上禁忌標籤的名字才從她口裡說出來,他頓時變了臉色,那沉黑的顏色嚇得她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
「妳從哪裡知道她名字的?」汪雲睿微瞇著眼質問。汪渝安真有這麼大嘴巴,連這個都告訴她?
「那個,我……」她朝後踩了個空,一瞬間,剛才扭到的地方又再度扭到,這下,她真的痛到飆出淚來。
「想知道答案?」他冷笑一聲。
「呃……」其實也沒那麼想知道。衛惜恩心想,但她知道,現在無論回答想還是不想,都沒什麼意義了。
「妳可以自己下去問她。」
惡狠狠拋下這句,他立刻越過她,大步地走了。
衛惜恩怔愣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遠離,任微風漫過她髮際。有那麼一剎那,迷惑了……
 
「早安……汪醫生。」
「下班了嗎?汪醫生。」
「今天很晚喔!加班嗎?」
他應該還在生氣。同樣的問候,他之前還會朝她點點頭,如今卻是充耳不聞地走過。
回想著那抹漠然離開的高大背影,坐在餐廳的衛惜恩不知聯想到什麼,嘴角微微牽出微笑。
「真的生氣了。」
她輕飄飄地說,讓對面正在猛吃的女人突然抬起頭。「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她笑瞇了眼。
汪渝安鼓著頰,吃得一點都沒有瑜伽教練的優雅和美感。「我從來沒見過我三堂哥生氣。」
她很快接過話頭,「那是因為他生氣和不生氣都是那號表情。」
「那倒也是,」這一點,汪渝安認同。「可是,妳說了什麼讓他生氣呢?」
「我只說了三個字。」衛惜恩賣關子,果然看到汪渝安眼睛閃爍著崇拜的光芒。天,只說三個字就能讓她那個向來面無表情的三堂哥氣得不理人?
「哪三個字?」她的胃口被充分吊起來。去你的?滾開點?還是……她逕自在心裡揣測。
衛惜恩還是那副人畜無害的笑,「紀晨悅。」
汪渝安嘴裡的一口飯差點就噴了出來,強行嚥回去後,嗆得自己滿臉通紅,「咳咳咳……」她大力拍打著自己的胸口,等到緩和一點才接過衛惜恩體貼遞過來的餐紙巾。
「拜託,這三個字是禁忌,別說妳,就是和三堂哥最好的大堂哥提起來,三堂哥都不會給好臉色。妳還能平安坐在這裡和我一起吃飯,實在應該要謝天謝地!」
她要不要連上帝、玉皇大帝、媽祖一起感謝了?衛惜恩不以為然,「為什麼不能提?」
「呃……因為,」汪渝安怔了下,忽然問道:「不對,妳怎麼知道我三堂嫂的?」她不記得自己有對惜恩提過這個名字。
「拜託,這有什麼難!」她笑笑,「妳知道嗎,我那天口快對妳三堂哥說,真不知道紀晨悅喜歡你哪一點,結果妳猜他回我什麼?」
「什麼?」汪渝安瞪大眼。
「妳可以自己下去問她。」衛惜恩冷不防湊到她眼前,學汪雲睿冷酷的口氣學了個十足十,嚇得汪渝安朝後一退。
「呼,嚇死我了,妳被我三堂哥附身了吧?哈哈!」汪渝安大笑,看到衛惜恩瞪她,這才清清嗓子差點忘了,自己是來給惜恩當軍師的。「那個……妳這樣說難怪他會生氣啦,整個汪家的人都知道這是提都不能提的三個字,妳看我四堂哥那麼風流倜儻、百無禁忌的人,都不敢在這塊地上亂踩喔。」
風流倜儻和百無禁忌是屬於放在一起使用一個等級上的形容詞嗎?衛惜恩摸摸下巴,決定不和這個中文有待加強的女人計較。「那怎麼辦呢?」她幽幽地問。
汪渝安眉頭糾結起來。
衛惜恩知道她開始認真想了,所以也不打擾她,而是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看起來很可口的食物上。
等到她吃到八分飽,汪渝安才慢吞吞丟出一句話,「我覺得,嗯,三堂哥應該比較吃以前三堂嫂那一套。」
「怎麼說?」衛惜恩繼續吃。
「不是有句話嗎?叫烈女怕豺狼……」
「噗!」衛惜恩一聽嘴裡的食物就噴了出來,好在汪渝安閃得快,不然就遭殃了。「是烈女怕纏郎,拜託妳,好好學習中文行不行?」
「哎呀,意思差不多啦!」汪渝安擺擺手,也不太在意,「所以啊,其實烈男也怕……」
「纏女?」
「正解!」她點頭,「以前為什麼三堂嫂能追得到三堂哥,就是因為鍥而不舍、持之以恆、義無反顧的勇往直前的行動!」
衛惜恩差點要鼓掌了,要一個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年的人一口氣講出這麼多成語是件多不容易的事啊!她挑眉,「所以?」
「所以妳卯起來追就是了,還怕融化不了這千年大冰塊嗎?」汪渝安鼓勵她,轉眼看到眼前杯碟幾乎都要空了,立刻抗議,「妳這個貪吃的女人,都快吃光了!」
她趕快動手,餓死鬼投胎般地努力掃除殘羹冷炙。
衛惜恩停下吃的動作,抿笑看著汪渝安的頭頂。她承認渝安的建議是不錯,可是……她眼波流轉。怎麼辦呢?她時間不多,可能沒有辦法卯起來等這塊大寒冰融化。
那只能開足馬力向前衝了。
即便前方是萬丈懸崖,會讓她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能停下來。
 
週末的善心育幼院,汪雲睿照例來義診,衛惜恩抱著巧貝出現在他面前。
「汪醫生。」
衛惜恩對著他笑,巧貝也跟著傻傻地對著他笑,視線卻不是看著他,而是向著另一個方向。
巧貝被善心育幼院收養快十年了。因為她母親懷她時吸毒,導致她大腦發育不全,儘管現在已經十多歲,但身材一直小小的,智力也只停留在四歲。由於腦神經和視神經的問題,她有些斜視,臉部表情也不太自然。
育幼院同齡的孩子,如果是正常的,早已被人領養了,只有巧貝,因為種種問題而一直待在這裡。
「哪裡不舒服?」汪雲睿絕不會將自己歸類到面目慈善那一類,只能在語氣上盡量緩和。
他不太會對小朋友笑,所以善心的小朋友都怕他,巧貝自然也怕,但有時候巧貝也會好奇地到他面前,並不是因為他的撲克臉忽然變得親切,而是因為,巧貝特別喜歡晨悅,而晨悅老是黏在他身邊,所以……
「不舒服。」巧貝重複著那三個字,打斷汪雲睿的思緒。
「巧貝乖喔。」衛惜恩抱她在汪雲睿面前坐下,揉揉她的肚子,溫柔地提醒著,「剛才不是說肚子痛?」
「不痛了。」巧貝露齒一笑,眼睛斜看著一邊,溫吞地央道:「姊姊,巧貝要找晨悅姊姊……」
紀晨悅?!汪雲睿愣了。
六年前,晨悅出事不久後的那段時間裡,巧貝常常會問起她,但她不可能再出現,久而久之,巧貝不再問,育幼院的孩子也沒有人再問起,這個名字似乎已經被所有人鎖入記憶。而今天,巧貝竟會突然提起,怎不讓他驚愕詫異?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無言以對。
「我早晨還見到她,睡了午覺,她就不見了……」巧貝細聲細氣地繼續說道。
從巧貝嘴裡吐出的話,配合著她那異於常人的表情神態,頗具驚悚效果——晨悅走了六年,而巧貝早晨竟看到她?!
汪雲睿瞪向抱著她的衛惜恩。
衛惜恩這下也徹底傻眼了。「呃,這個,不是我說的。」她硬著頭皮解釋。
真是的,她還在琢磨要如何才能用最快的方式融化掉這座大冰山,巧貝直接幫她送上大禮,看來她又得費上老大一番苦功了。
衛惜恩的表情懊惱。
「我知道。」不必拿他當白癡看待。他瞪著她,不是因為巧貝問起紀晨悅,而是因為她本人。
「那……」他這眼神是要怎樣?衛惜恩秀氣的眉毛拱起。「她剛才說肚子不舒服。」
「我替她檢查一下。」
他起身,繞過看診檯,走到她面前,她坐著,仰頭看他,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壓迫撲面而來。衛惜恩轉開了臉。
沒有察覺她的異樣,汪雲睿從她懷裡抱起巧貝,「妳可以先出去。」
衛惜恩抱歉一笑,「我想我得在這裡看著她。」
是看著誰?汪雲睿目光向下,看到巧貝緊緊揪住她的衣角。他沒再堅持,一邊低聲安撫巧貝,一邊替她檢查,眼睛的餘光瞄到衛惜恩。
她在看他。
嚴格來說,她大部分時間是在看巧貝,偶爾會偷偷瞄他。汪雲睿差點嘆息了。
她還真是鍥而不舍,雖然她不會對他胡言亂語,但這段時間似乎只要他出門,除非到醫院上班,都能感覺到她就在身邊。
她就對他這個鰥夫這麼感興趣嗎?
檢查完,他直起身,「沒什麼問題。」他回到看診檯後坐好。
「但她剛剛有說肚子痛。」衛惜恩強調。
「應該沒事,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安排她到醫院檢查。」
她的表情流露出真切的關心,讓汪雲睿不由得疑惑,他原本以為她是因為他週末在這裡看診,才會過來湊熱鬧。
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是這麼回事,否則,她不會這麼關心巧貝,也不會和一群小孩子玩得笑倒在地,形象全無。
汪雲睿捧著茶杯,站在育幼院主建築的門口,靜靜看著草地那邊和幾個小朋友在玩的衛惜恩。
她很愛笑,而且真心誠意,讓人感覺到一股發自內心的溫暖。
只是,她對他有目的,而且是他恰恰不可能讓她達成的目的,這就讓人有些頭痛了。
她甚至比以往那些追求他的人更賣力,當然,也更高明。
「衛小姐很有心,每個週末都會準時過來。」石棣雅出現在他身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溫聲道。
汪雲睿不置可否的轉身,「沒有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看到大嫂點頭,他朝停車場走去,路過草地,看到衛惜恩的大腿被一個小朋友抱住,她哈哈笑著,滿嘴傻氣地叫著「寶貝」,一把將那小朋友抱起來。
夕陽西下,她鬢邊的髮絲垂落,因為和小朋友玩得興起,她臉色紅潤、眼神清澈透亮,嘴角彎起的那抹笑容,散發著讓人想要親近的溫暖。
「要一起走嗎?」汪雲睿也忍不住停下腳步問。
衛惜恩呆了下,那怔愣的表情很快退去,她眼眸深處漾出笑意,「好。」
這只是順便。汪雲睿提醒自己,忽地有些怒氣從心裡湧上,他轉身大步地朝自己的車走去。「我在車上等妳。」
衛惜恩在後面笑瞇了眼,告別了育幼院的人,她手腳並用地爬上汪雲睿的吉普車,才在副駕駛座坐好,就看到他臉色冷峻地望著她。
「汪醫生,怎麼了?」唔,她快累癱了。
「麻煩妳坐到後面。」他冷冷地說。
「為什麼?」她不解,上回是因為不熟,所以她乖乖地坐在後座,但是認識這麼久了,她可沒想拿他當司機,才特地坐到前座以示尊重。
「不為什麼。」他懶得解釋。
要是會懼怕他這張撲克臉,那她就不叫衛惜恩了。她笑咪咪地說:「你總要給我個理由啊!我可不好意思拿你當司機。」
「無所謂,請妳坐後座。」
絲毫不把他的冷峻看在眼裡,衛惜恩取笑他,「汪醫生,你這樣顯得EQ很不高耶。」看他瞪她,她舉手暫時投降,「好,我坐後座去,OK?真是龜毛的男人……」她一邊下車,一邊嘴裡還嘀咕著。
「前座,只能我妻子坐。」
車子開出育幼院一段路,他才突然丟出這句話,解釋他的堅持。
衛惜恩一時間心裡百味雜陳,只好別開頭,看著窗外——好吧,汪醫生這麼聰明的人,大概是看出她對他的企圖,所以特地說這些話,好讓她知難而退吧?
所以,今天他主動邀她上車,順便載她回家,也不是冰山一角融化的象徵。
可是,她既然下定決心,就不打算半途而廢。汪醫生白費功夫了。
只能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唯一的希望,是別讓她這條成功的路走得太久太長。
第三章
「衛小姐,還好嗎?」
聽到有人問她,坐在牆邊、正在為牆上小白兔描繪眼睛的衛惜恩立刻抬起頭,嘴角是那招牌的溫暖笑容。「院長?」
看著眼前才剛開始動工的兒童室,平康醫院的張院長問:「怎麼樣,很辛苦吧?」
她笑笑,「還好,能應付得來。」
看著牆角那個已經畫完七、八成的小兔子,張院長誇獎道:「紀醫生的確有眼光,妳的畫工很好。」
衛惜恩不好意思地說:「您過獎了,其實我學畫畫也不過才幾年的時間,原本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多虧您肯給我這次機會。」
「是嗎?那妳一定很有天賦。」張院長笑道:「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妳可以直接找總務處那邊,需要經費也可以和他們說。」
「好的,謝謝院長。」衛惜恩微笑著欠身,目送張院長離開後,她吐吐舌。
她沒有正職,平常就是幫出版社或者雜誌社畫些插圖,從來沒有出版過畫集,屬於沒什麼名氣的二流畫者。
這回平康醫院翻新兒童室,多虧一位朋友大力推薦,她才有機會來到這裡,主要的工作就是在牆上畫一些適合小朋友的圖。醫院沒有限定題材,徵得院長的同意後,她選擇在牆上畫一片森林。
昨天才正式開工,而她預計的結束日期,是在兩個月後。
換言之,不出意外的話,未來的兩個月,她的工作地點都在這裡了。
她嘴角掛著微笑,心情很好地繼續作畫,偶爾會抬頭看看天花板。選擇來這裡,還有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原因吶……
而那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在她來到這裡的第四天才發現她的存在。
汪雲睿動完手術出來,已過了午餐的時間,他掛好午休牌,和科室的護士交代一聲,便腳步匆匆地下樓,往醫院的員工餐廳走去。
他目光不經意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腳步也停了下來。
「衛惜恩?」他訝然。
她抱著調色板,一轉頭看到他,嘴角掛上笑容。「汪醫生?」
「妳怎麼在這裡?」
這幾天,他沒有再在樓下的花壇邊看到她支著畫板作畫,還以為上回讓她搭順風車回來,她已經知難而退了,還來不及釐清自己是高興還是別的什麼,就看到她在醫院出現,他自然驚訝。
衛惜恩走過來,臉上還留著作畫時不小心沾上的顏料,隔著窗戶與他說話。「我在佈置新的兒童室。」
新的兒童室?汪雲睿打量著她所在的房間,牆角的位置已有圖案的雛形了。醫院準備翻新兒童室他知道,但想不到負責的人是她。
「你呢?」沒等他答話,衛惜恩問道:「還沒吃飯嗎?」看他行進的方向,應該是往醫院的員工餐廳。
「嗯。」他頷首,「不打擾妳工作。」轉身便走,臉上的神情竟有幾分懊惱。
「汪醫生!」她突然叫住他。
他停住腳步,只聽到她溫聲笑道:「你穿白袍的樣子滿帥的耶!」
汪雲睿差點跌倒。這衛惜恩果然高竿,當年晨悅追他追得雞飛狗跳尚不到這地步,她竟能做到無孔不入。偏偏他又發作不得,畢竟她什麼也沒表示。
會不會是他想太多?汪雲睿悶頭吃飯時想著。也許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那也真是巧得有點不可思議了。
「汪醫生。」衛惜恩舉著餐盤坐到他對面,汪雲睿抬起頭,她笑得非常自然的問:「這裡沒人坐吧?」
她指了指自己已經坐下的位置。
「沒有。」有又如何?坐下來才問,他並不信她會讓位,何況別人看到也會自動換位的。
「好餓呢!」才不計較他的冷淡,衛惜恩笑得更加陽光燦爛,她挖了一大口食物送進嘴裡,吃得心滿意足,「你每天都這麼晚才吃飯嗎?」
「偶爾。」他抬頭,看到她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像是期望他再說多一點,不得已又補充,「一般會更晚。」
她點頭,「當醫生就是這麼辛苦,我有個朋友也是醫生,忙起來時昏天暗地,要是沒人提醒,根本記不得要吃飯,久而久之,他就得了腸胃炎。」
其實他也有。汪雲睿默不作聲。
「呵呵,有一回我問他,幹麼非當醫生不可?」想起那答案,她笑彎了眼,「你猜他給我什麼理由?」
「猜不到。」總不會是錢很多這種爛理由吧?
「他居然說救死扶傷!我當時差點暈倒了,看起來就是很壞心的人,怎會講出這樣大義凜然的話來?」
汪雲睿一時間有些迷糊,總覺得這對話怪熟悉的,他甩甩頭,問道:「妳那朋友是哪一科的?」
「嗯?」大概沒料到他會突然問她這個,衛惜恩抬起頭,有些錯愕,片刻後才答道:「腦血管科。」
「腦血管科?」
她埋頭開始吃飯,「對啊,汪醫生,你應該也認識吧?」
「平康醫院的?」
她搖頭,「不是,不過很快就是了。」她盯著他的眼睛,笑意盈然地一個字一個字說:「他叫紀晨天。」
迎著她的眼神,汪雲睿有種被人布下天羅地網不得動彈的無力感。他揉揉額,頓時有些頭痛。
紀晨悅、紀晨天,那是他的妻子和大舅子。六年前,晨悅辭世不久,晨天就到美國去發展,在那裡混得風生水起,怎會突然回來?
而衛惜恩,竟然認識他?
「妳認識他?」汪雲睿冷聲問。
「對啊,我在美國時就認識紀醫生,這回我能拿到平康醫院的這份工作,也是他幫忙的,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她偏頭看著他,「怎麼了,汪醫生,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不對,一切太對了!他霍地站起來,「我先回去工作了。」
衛惜恩看他大步地離開,忍不住要吹口哨了。汪雲睿這下知道了吧?她從來就不是等冰山慢慢融化的性格,撒下這麼大一張網,如果撈不上他這條魚,她這次回來豈不是白跑一趟?
她一如既往地微笑著,繼續快樂地吃自己遲到的午餐。
 
他們住在同一棟大廈。
他的堂妹恰好是她的瑜伽教練。
她週末還會到他大嫂的育幼院去當義工。
她就像是平空冒出來的一樣,從那天在超市他不小心認錯人之後,現在連到醫院上班都能見到她,衛惜恩這個女人無孔不入滲透到他生活裡。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這個大吃特吃卻永遠不會發胖的女人——汪渝安,他的堂妹之一。
她不像其他幾個堂妹那麼古靈精怪,但惹禍的功力卻不相上下,也是讓他們幾個身為堂哥的人為之頭痛的人物。
弄晴她們還好,這幾年先後嫁了,就這個汪渝安,明明模樣、性格都不差,就是死活找不到接管的人。
「汪渝安,吃飽了嗎?」
一到日本迴轉壽司店,汪渝安就像開足馬力的火箭,不停地吃,彷彿幾輩子沒有吃過這種東西一樣,真的很難想像她之前的二十多年都是在日本度過的。
汪渝安擦擦嘴,一本正經地回應,「吃飽了。」目光卻還追逐著迴轉帶上的鮭魚壽司。
汪雲睿無奈地拿下一碟來,她立刻雙眼放光,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個壽司,用無比珍惜的神情蘸著哇沙米和醬油,一口放入嘴裡。
唔,太棒了!
「那個衛惜恩,是怎麼回事?」他冷不防的問。
吼!她被哇沙米嗆到了!汪渝安眼裡冒出淚花,「什麼問其因(衛惜恩)?」
「吃完再講話。」
她飛快地嚥下那個壽司,一臉無辜道:「你怎麼認識惜恩?」
汪雲睿冷眼看著她,「妳就繼續裝吧。」
汪渝安抓抓頭,「那個,她是我們瑜伽中心的一個學員啦,來了兩、三個月,和我有點小熟。」
「所以妳就把我賣給她了?」
「不是賣啦,三堂哥,你想太多了。」她擺擺手,看到他眼眸微微瞇起,她趕忙解釋,「是有一天上完課,我們約好去吃飯,結果遇到了你,她問起來,我就……就想,反正你現在也沒有女朋友,如果她有那個意思,說不定你們會擦出火花來。」
不過,看三堂哥的眼神,她明白,火花是擦出來了,但怒火的火花比較多一點。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遇到過妳們兩個人。」記憶中,他最近是有在某家餐廳遇到過渝安,但那時候她是一個人在吃飯。
「你沒有見到她啦,她正好去洗手間了。回來時看到你和我在打招呼,所以我就和她聊起你來。」汪渝安討好地笑笑,趁堂哥不注意,又偷渡了一個壽司到自己的盤子裡。
汪雲睿又好氣又好笑,也只有這幾個小堂妹才能做錯事時也這麼理直氣壯的面對他們。
「然後呢?妳連……」他呼吸緊了緊才說:「紀、晨、悅,也說了嗎?」
那三個字,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
汪渝安錯愕地抬頭,「當然沒有,我才沒那麼多嘴。」呃,難怪那天和惜恩談完會覺得有點怪怪的,原來是這個——她從來沒和惜恩提起過三堂嫂,為什麼她會知道?
那衛惜恩是怎麼知道的?汪雲睿眉頭蹙了起來。對了,她還認識他大舅子紀晨天!
「那個,三堂哥,」汪渝安一邊吃,一邊小心翼翼地問:「你今天請我吃飯,就是要問惜恩的事情喔?」
說不定,這兩人真的能擦出火花來?
「不是,」他否定,「只是告訴妳,以後別再做這種事。」
汪渝安剛燃起的小希望瞬間被撲滅。唉,三堂哥難道就打算這麼孤單一輩子下去?她抓抓頭,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只能應道:「知道了。」
「另外,渝安,晨天回來了。」他淡淡地丟下一句話,目光落在堂妹立刻抬起的面孔上,那裡寫滿了錯愕和驚惶。
「呵呵,」汪渝安很快就調整表情,小心收拾起情緒,「他總是要回來的嘛……」
全世界到處替人動手術的人,回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她咬著唇,心裡止不住的懊惱,真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三堂哥知道她的祕密。
他的口風是很緊沒錯,但是這樣不時拿這件事出來嚇唬她,還是讓她心臟要有力才行啊!
「我說的是,回來定居。」
汪雲睿好心補上一句,滿意地看到堂妹的臉色刷的慘白。
問世間情為何物?不過一物降一物。報了老鼠冤的汪雲睿,心情忽然變得很好。
 
如果問醫界的人,紀晨天是誰?恐怕沒有人不知道。
他雖然出身在一個普通家庭,但二十二歲就自哈佛醫學院畢業,目前在美國最頂尖的Johns Hopkins Hospital的腦血管科工作,曾經治好歐洲最古老、神祕的海勒世家的掌舵人,擁有精湛的醫術和迷人的外表。
不過,最近他卻做出一個驚人之舉,放棄在美國的優渥待遇,回歸故里。
汪雲睿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靠在他辦公室窗邊,頂著一張娃娃臉,正似笑非笑的男人。
「小汪,這麼多年,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吶?」
對視良久,還是紀晨天先發出感嘆。
說得像久別重逢一樣,汪雲睿想著是不是該提醒這位雖然是腦血管科權威、自己卻有點健忘的醫生,他們四個月前才在美國舉行的一場學術報告會上見過。更別提之前他二嫂許蔚藍的腦部手術,紀晨天還專程從美國飛回來執刀。
這不僅是因為兩人從小學開始就是同學,一路同班到高中,更因為他們還是大舅子和妹夫的關係。
「你確定,要回來工作?」而且,還好巧不巧地要到他任職的平康醫院來。
紀晨天迷人的娃娃臉上浮現微笑,「當然,親愛的妹夫,我在國外泡的時間太久,總擔心自己不會講國語了,而且,我也捨不得和你分開。」
要從紀晨天嘴裡聽到一句真話,幾乎比在地球上見到火星人還難。
汪雲睿相信,這兩個都不是真正的理由。他自位子上站起來,一邊套上白袍,一邊漫不經心問:「是為了渝安?」
紀晨天盯住他,娃娃臉上的笑意未變,「渝安是誰?」
不肯招是吧?汪雲睿淡淡望他一眼,不說算了,以後如果有求於他,就別怪他不肯幫忙了。「先去巡病房了。」
紀晨天微笑的看著他的背影,「晚上一起吃飯吧。」
「沒空。」他回絕得直接,一點面子都不給。
「我會一直等著你的!」紀晨天在後面叫道,聲音輕快,心情顯然好得不得了。
汪雲睿只能嘆氣。「我說沒空,不是在敷衍你。」
「你也用不著敷衍我,」紀晨天的手搭上他的肩,「這麼久沒見了,總有好些話要聊嘛,對吧,親愛的?」
他態度親暱、神色曖昧,一口氣吹在汪雲睿耳旁,讓汪雲睿差點一巴掌就招呼過去。「你可以再變態一點。」
「只要你晚上有空,想要我多變態都可以。」
紀晨天笑咪咪的,那笑容竟讓汪雲睿想到衛惜恩。他愣了下,門突然被推開,值班的曲護士站在門口,一臉錯愕地看著姿勢曖昧的兩人。
她捂住嘴,臉漲得通紅,片刻後,才結結巴巴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我、我什麼都沒看見!」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
汪雲睿臉色鐵青,紀晨天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晚上見。」汪雲睿丟下這句話,大步走出辦公室。
 
諾丁山私人會所,位在鬧區的一棟大廈的地下室,環境舒適、隔音良好。消費並不昂貴,卻不是誰都能進入,據說要看是否和老闆投緣。
而投緣這件事,實在是可遇不可求,所以到現在為止,會員還沒有超過一百人,紀晨天恰巧是其中之一。
汪雲睿準時出現,被侍者領到座位,卻發現竟是衛惜恩一個人等在那。
「嗨!」她頭髮簡單綁成馬尾,垂在腦後,身上仍舊是一件五彩斑斕的毛衣,純白的圍巾在脖子上鬆鬆環繞著,她瞇眼對著他笑,像隻貓一般。
「怎麼是妳?」汪雲睿坐下來。
「大哥說會晚點到。」她講完,又挑挑眉,解釋道:「我是說紀醫生,不好意思,在美國叫習慣了。」她嫻熟地翻看Menu,轉頭問他,「有什麼特別不喜歡的嗎?」
「無所謂。」
衛惜恩被這個答案給逗笑了,「汪醫生,做人不要那麼無所謂,這樣太被動了。」她又點頭,認命地說:「好吧,我來點餐。」
趁她看Menu的時間,汪雲睿細細打量她——她的輪廓極似他的亡妻紀晨悅,但五官與晨悅相比,卻不知平凡多少,不過不笑時的嫻靜,倒平添一股耐看的味道。
是因為這樣,晨天才與她走得這麼近,甚至允許她叫他大哥?是不是也是因為這樣,晨天才特地安排她來這裡?又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不管她怎樣滲透自己的生活,他也沒辦法討厭,甚至還會偶爾這樣觀察她?
「晨天他……」汪雲睿清清嗓子,看她抬起頭,黑白分明的雙眸定定望著他,「他今晚不會來了嗎?」
等到現在,還不見人出現,他不得不這麼懷疑。
衛惜恩笑了,不過卻是朝向他身後,「他來了。」
「抱歉,來晚了。」紀晨天拍拍汪雲睿的肩,直接坐到他的對面、衛惜恩的旁邊。他親暱地攬著衛惜恩的肩,近乎憐惜地用手指輕觸她的臉頰,「自己過來的?應該讓死小汪載妳的。」
死小汪?是在說自己嗎?汪雲睿的眼微瞇。這兩人的姿態,竟像情侶一樣親密,那衛惜恩這段時間無孔不入的親近,又是為什麼?耍他好玩?
衛惜恩快速地瞥汪雲睿一眼,拍開紀晨天的手,「別鬧了,大哥。」
「嗚嗚嗚,我們家恩恩看到帥哥就不認我這個大哥了!」紀晨天越演越誇張,乾脆直接把頭埋到衛惜恩的肩窩,裝模作樣地說著。
「喂!」看著對面沒表情的汪雲睿,衛惜恩無奈地撇了下唇,指指紀晨天,她扮個鬼臉,用唇語說:「他好變態!」
汪雲睿眸裡湧起了笑。晨天是真的把衛惜恩當妹妹了吧?以前,他偶爾也會這樣鬧晨悅,一度差點讓自己懷疑他有戀妹癖。他正了正神色,忽然開口,「渝安?」
紀晨天霍地站起,環顧四周,神色恢復正經,發現被騙後,他咬牙看著汪雲睿,「死小汪!」
他好整以暇,「我說,渝安是誰?這不是你下午問我的嗎?」
衛惜恩不明就裡地接話,「渝安不是你堂妹嗎?我的瑜伽教練啊!」
「妳認識?」紀晨天轉頭看她。
衛惜恩點頭,疑惑地看著他,「你也認識?」
紀晨天立刻搖頭,抓過Menu,「叫東西吃,好餓了!」
這中間發生什麼事她不知道嗎?衛惜恩一臉疑惑地看著汪雲睿,他只是微微挑眉,卻什麼也不說。
很快地,由紀晨天挑起氣氛,如果不計汪雲睿時而奇怪的神色,這頓飯吃下來還算愉快。
趁汪雲睿去洗手間,紀晨天看了衛惜恩半晌,才問:「怎樣?」
「不怎樣,」她窩到他懷裡,「有點洩氣。」她想了想,很用力地捶了紀晨天兩下,「他就是個頑固不化的石頭嘛!」
結果汪雲睿回來,看到的就是兩人擁在一起,喁喁私語。他神色如常,心底卻不知在計較什麼,所以當紀晨天以順路為藉口要求他送衛惜恩回家時,他沒有拒絕。
衛惜恩幾乎是有些詫異地坐上他的車。她沒有忘記上回被他一本正經地喝斥到後座去坐的情景,所以這次乖乖坐到後座。
「妳和晨天怎麼認識的?」
他忽然問,後座卻是一片沉默,他以為她睡著了,從後視鏡看她,卻發現她一臉思索,像是在想答案。這問題需要想這麼久?
「有回生病,去醫院,就認識了。」衛惜恩回答。
「什麼病?」
想不到他會追問,她訥訥的說:「其實就是普通的感冒……」
「晨天是腦血管科的。」他冷聲提醒。
衛惜恩笑了,「在走廊遇到的啦,為什麼你突然對這個感興趣?」
她在逃避問題。汪雲睿不必費力,就能察覺出這一點。他沉默,一向話比較多的衛惜恩也跟著沉默。
「妳和他感情似乎很好?」片刻後,他又道。
衛惜恩靠後坐,表情隱藏到或明或暗的光線裡,「嗯,大哥……我是說紀醫生,他拿我當妹妹看。」
「妹妹?」他嗤笑了聲,「他只有一個妹妹。」
她抿緊唇,「汪醫生……」她開口,略顯遲疑,「我知道這樣說你會很不高興,可是,過去的事總是要過去,你不能讓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無法走出來。」
車子猛然煞住,衛惜恩不及防備,被甩向前,頭不慎撞上前面座椅,痛得眼淚都要飆出來。
汪雲睿轉頭,惡狠狠地瞪著她,「不要以為叫紀晨天一聲大哥,就可以改變什麼!」
「我沒想改變什麼!」
還狡辯!汪雲睿眸色更加陰鬱。「是嗎?這樣千方百計地接近我,難道妳一點目的都沒有?」
那樣的臉色,分明是山雨欲來的前兆。衛惜恩定定回望他,「我有,可是,絕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是哪樣?」他反問。
她笑了,還是那種陽光燦爛的笑法,幾乎點亮整個夜空,卻照不進他心裡最陰暗的角落。「汪醫生,我的存在……讓你很困擾嗎?」
困擾?豈只是困擾!那是一種像慢性毒藥入體一樣的侵犯,他還沒察覺,她的氣息和影像就蜂擁而來,佔據他滿心滿眼——
那種覺悟來自晨天攬住她的一刻。怕是自己會錯意,不確定、不肯定,忐忑不已。
更多的是惶恐,那為晨悅堅守六年的堤壩,在她的侵擾下就要潰決,他的情感,混合著憂傷和寂寞,纏繞著愧疚和自責,朝著她的方向,洶湧而去。
他無法肯定,自己眼裡和心裡此刻想著的人,究竟是那個和晨悅擁有相似輪廓和特質的女人,還是更加陽光溫暖也更自信亮麗的衛惜恩。
想到這裡,他咬牙,鼻息沉重,最終只是捶打一下方向盤,又發動車子,將時速飆到最高,一路呼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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