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R273
《冒牌禍》
出版日期
2012/05/01
數量
NT. 190
優惠價: NT. 150
輕宛,這本是他親姊姊的名由她頂替了,
可也自此,她腰間繫的銀鈴、梨渦笑顏,再難從心上抹去,
她很調皮,會在他練功時不斷搖著鈴鐺,粲笑鬧他,
會把大一歲的他當哥哥賴著,卻偏要爭姊姊的名頭,
但這些舉動他都能笑著看待,因他寵她,也愛她。
然而自中毒後,他明白滿腔愛意無法說出口了,
旭日成了索命符,令他只能晝伏夜出,
聽她為替他找解藥自屋頂摔下,他焦急卻無計可施,
這樣的他怎有能力保護她、怎可再妄想擁有她這抹陽光?
所以,當她為他辛苦學醫回來,說著非他不嫁時,
他只得忍住心痛,板起臉孔冷言推拒。
但他真能放棄愛她?不,他視她逾自身性命,
即使得因護她周全而毒發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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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姊、姊。」靜止的馬車裏,男孩守在女孩身側,焦急地想喚回她的神志。
女孩原本悄無聲息地躺著,良久,彷彿聽到男孩不停的呼喚,她的眼皮微微動了下。
男孩頓時喜上眉梢,撩開簾子,衝著馬車外喊道:「爹、娘!姊姊醒了、姊姊醒了﹗」
夕照斜斜照進車內,女孩似乎感受到陽光的暖意,緩緩睜開眼,伸手探向面前的一小縷陽光中。她蒼白的指尖在陽光裏纖細得近乎透明,指甲崤稜,一看便知身有沉痾。
「小則……」
男孩聞聲趕緊回過頭來。
「聽……」
叮噹,叮噹—— 風送來一陣細微的鈴聲,像一個女孩子的歡笑聲,清脆無比。
「我想……看看。」
就這麼幾個字,已經用盡她所有的力氣,女孩疲倦地垂下手,眼中卻有著渴望的神采。
男孩愣了一會,下定決心道:「好。」他小心翼翼地揹起女孩,一步步走下馬車。
馬車停在一座屋宅前,門口的匾額掉在地上摔成兩半,「楊」字在男孩的腳下,「宅」字卻斜躺在門檻上。這楊宅的門大開著,裏面死氣沉沉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爹娘去哪兒了?
正想著,鈴聲從死寂的宅院中傳來。
男孩猶豫了一會,接著邁開步伐揹著姊姊走進宅院,每一步都走得很穩當。他雖然只有六歲,卻比八歲的姊姊強壯多了。
每間屋子都是桌翻椅倒,凌亂不堪,像是被人洗劫過一般,空氣中飄蕩著淺淡的血腥味,再往裏走,血腥味越來越濃,男孩不禁皺著眉停下腳步。
這樣的味道,絕對不適合姊姊。
就在男孩想掉頭時,那鈴聲叮叮噹噹地又響起,又清又亮,好像就在耳邊。
「則……」女孩輕喚了聲。
男孩歎口氣,往鈴聲傳來的跨院走去。
跨院簡直就是個修羅場,遍地血污,七橫八豎的躺了很多屍體。一個小孩子靠在牆角邊,她傷得頗重,身上汩汩流出血來,偶爾動一下,就有銀鈴叮叮噹噹響起。
女孩臉現喜色,讓男孩把她放在小孩子身邊,撥弄她手腕上的鈴鐺,一下一下,脆然如玉。
「沒有其他活口。」
「那輕宛的病……」
不遠處有兩人交談著走進跨院,正是男孩女孩的雙親,見他們兩個孩子在此,不由得大驚失色。
「輕宛!」
女孩淺淺地笑著,夕陽下,晦淡的臉色竟也有了幾分光彩,她拉過男孩的手,覆在小孩子手上。
鈴聲霍然止住。
她留戀地看了眼圍在身邊的父母和弟弟,手一鬆,滑落身邊。
男孩死死握住手下細弱的手腕,鈴鐺硌在手心,發出悶悶的嗒嗒聲。
「小則。」父親掰開男孩手心,抱起那個小孩子,「你記住,從今以後,她才是你姊姊。」
男孩難以置信地瞪視父親,卻發現父親已是滿臉淚痕。
這之後很久的一段日子裏,男孩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在那個血腥的院落裏,他的姊姊從一個病弱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傷重的小姑娘,而且,他還被告知,這是一個永遠不能說出去的祕密。
第一章
三年後

這年的冬天,下了場很大的雪,深得沒過膝蓋。
十一歲的慕容輕宛雖然比慕容則大兩歲,看上去卻只有七、八歲的樣子,事實上,心性同樣也只有那麼一點大。頭一次見這麼大的雪,她興奮地又跳又叫,不斷扯著慕容則的衣角,「小則,你陪我玩玩嘛。」
慕容則甩開她,冷淡道:「我要練功。」
「好不容易才下這場大雪,明天再練嘛。」慕容輕宛不依不撓地跟上。
慕容則停下腳步,冷冷地盯住她。「妳自己不練就算了,不要來煩我。」說完袖子一甩,大步走開。
蹲馬步、打樁,一站就是兩個時辰,其間需得凝神靜氣,心淨明澈,方能收到效果。
慕容則站了半個時辰,慕容輕宛就在一邊玩了半個時辰,堆雪人、扔雪球,她玩得不亦樂乎,身上的銀鈴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小孩子長得快,才過三年,串起鈴鐺的銀圈已經戴不上手腕了,慕容輕宛便把它繫在腰間,從來不肯摘下。
自個兒玩久了也是無趣,不多久,慕容輕宛又跑到慕容則身邊。「來玩嘛,不要練了。」
慕容則閉上眼睛不理她。
見他這樣,慕容輕宛解下腰側的銀鈴,在他耳邊不住地晃。「叮叮噹,叮叮噹,小則小則快來玩。」
慕容則聽得心神不寧,再無心練功,惱火地奪下她手中銀鈴,遠遠扔了出去—— 
終於清靜了,慕容則滿足地闔目,重新開始練功。
馬步站完,接著打坐練內功,再下來是練習劍法,最後打了一套拳,隨著時間流逝,雪早已停了,天色半昏,剛好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當慕容則走出練功房的院子,見樹林裏的雪呈現亂糟糟的一片,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練功房是禁地,僕傭從來不會靠近,這雪……應該沒人踏過才對。
他不解地走入林中查看,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林子深處的雪中撲騰。
「妳在幹什麼?!」慕容則飛身過去,一把將她揪起。
慕容輕宛細嫩的臉蛋凍得青紫,見到慕容則卻很高興,哆哆嗦嗦道:「小則,你快幫我找,咳咳……」劇烈地咳嗽一陣後,才緩過氣來,「……找鈴鐺。」
鈴鐺?慕容則這才想起,他早就把她的鈴鐺丟出去了。
難道在他練功的這半天,她就一直趴在這裏找?!想到這裏,慕容則怒從心起,將她一把抱起就走。
「放我下來,我還沒找到呀……」
不管她的掙扎,慕容則上了一棟竹樓,將她放到床上。
「自己換衣服,我叫人送晚飯過來,好好待著。」語氣冰冷地吩咐完,他轉身就走,留下一頭霧水的慕容輕宛。
小則……他怎會這麼生氣啊?
慕容則在練功房邊的樹林裏找了很久,連深埋雪下的草根都翻開來仔細搜尋,可是一直到月過中天的時候還是沒有找到那串鈴鐺。
他再一次回到蹲馬步的地方重複當時的動作,他苦苦回想著,當時是怎麼扔的?那鈴鐺究竟會扔去哪裏?
「過來。」慕容博非突然出現在練功房,把慕容則帶到樹林裏,「抬頭看看。」
雪停之後月色清明,離地不遠的樹枝上銀光閃閃,正是那一串鈴鐺。
慕容則摘下鈴鐺,跪在慕容博非面前,「爹。」
「輕宛自己丟的,你幹什麼跪著。」慕容博非淡淡說完就離開了,任慕容則跪在雪地裏。
自己有時會脾氣不好,就像今天這樣,可沒想到她竟然沒有告狀。傻瓜﹗他摩挲著手中的鈴鐺,想起那張笑起來有梨渦的小臉。
然而,她再天真可愛,也不是他那個病弱的小姊姊。他很想自己真正的姊姊,他從小就揹著她曬太陽看蝴蝶,那時多麼美好……
慕容博非遠遠地看了一整夜,就見天亮了,慕容則依然直挺挺地跪著,鬢角眉梢掛著冰花,他歎口氣,把兒子拉回竹樓。
牧菁菁正在餵慕容輕宛清粥,「乖,再吃一口吧。」
「咳……」慕容輕宛輕輕搖頭,見慕容博非父子上樓來,高興道:「爹,小則。」
慕容博非淡應了一聲,把牧菁菁叫過問病情,慕容則走到床邊,把鈴鐺放到慕容輕宛手中。
慕容輕宛驚喜萬分,大叫一聲抱住他,探頭對兩個大人喊道:「爹、娘!快看啊,小則幫我找到啦。」她叮叮噹噹的搖著鈴鐺,又把頭埋到慕容則懷中,「小則最好了……」
就這樣鬧騰了一陣子,直到無力她才肯乖乖躺下,但仍一手抓住鈴鐺,一手揪著慕容則的衣角,睡著了也不鬆開。
牧菁菁拍拍慕容則的頭,「小則,我們也捨不得輕宛,可是若不是她,你想想,現在的日子會是什麼樣……」
什麼樣?就是冷冰冰的樣子吧。他想起剛從楊宅回來的那段日子,爹整日沉著臉,娘以淚洗面,他自己懷中空落落的,只好抱著那個傷重的孩子,當作是自己的姊姊。慕容山莊這樣大,住的人卻很少,如果不是她在裏面又叫又跳,增點熱鬧,那有多可怕?
看看,她就連睡容都是高高興興的,慕容則坐在床邊看著,跪了一夜膝蓋又冷又痛,心裏卻很暖和。
他終於明白,這個假冒的慕容輕宛已經不知不覺地佔據了他們一家人的心。現在,他們再也離不開她了,她就是不可取代的、活生生的—— 慕容輕宛。


慕容則還是喜歡冷著臉裝小大人,慕容輕宛也還是喜歡賴在他身邊,唯一的不同就是,現在她再怎麼胡鬧,他都沒有發過脾氣。於是,夏天搧扇子冬天生火爐,慕容則三伏三九苦練功的生活,硬是被心疼他的慕容輕宛給破壞掉了。
大概真的是太寵她了,這一年來,她越來越無法無天,像今天居然一整天都不見人影。今天是他十歲生日,山莊裏人多事雜,她怎麼就不懂得注意安全?
「輕宛……慕容輕宛……」慕容則找遍整座山莊,汗水越流越多,眉頭越皺越緊。
最後,他回到竹樓下,揚聲喊道:「慕容輕宛,妳再不出聲我就砸門了!」
等了片刻,依舊悄無聲息。慕容則紮好馬步,對著門正要出掌,突然聽到樓裏傳來幾不可聞的細語—— 
「門又沒鎖,你砸它幹麼?」
慕容則額上青筋暴起,一腳踢開門,衝上樓去。「我第一次敲門時,妳怎麼不回答?」
慕容輕宛正臉色青白地縮在床上,雙手不住的揉著肚子。「那時……我吃壞肚子了,正好在……」
擔心的神色閃過,慕容則斥道:「我早就警告過妳不要亂吃東西。」
「為了昨天的那幾個珍珠丸子,我今天一天都沒能下樓,你就別再說了。真想看看你過生日的場面啊……」她垮下小臉,不斷咳聲歎氣。
「有什麼好看的,煩死了。」慕容則不屑地撇嘴。
「你是『江湖第一莊』的公子呀,你看這兩天莊裏來了多少人,光是廚子僕傭就多請了幾十個,還有什麼戲班子、雜耍班的,今天應該也有許多客人帶了賀禮過來,肯定又熱鬧又好玩。」
他只當沒聽到,左看右看,皺皺鼻子,問道:「什麼奇怪的味道?」
慕容輕宛暗地裏搖搖頭,她這個弟弟就是不懂得欣賞這些有情趣的東西。「聽說這是西域進貢的龍涎香,這次你生日,有人特意從貢品裏面偷……哦,不是,是拿了一些過來,送你當賀禮的。」
「這味道有什麼好。」慕容則坐到窗邊透氣,無意間看到桌几上一碗羹湯動都沒動。「妳還沒吃晚飯?」
「這芙蓉羹據說也很難得的,可惜我拉肚子……要不你嚐嚐?」
慕容則看看慕容輕宛期待的眼神,再看看那碗冷掉的羹湯,歎了口氣,舀了一勺吃下肚。每次被酷愛吃食的她拉著嚐鮮時,總會倒楣,不知道這次有沒有例外。
「怎麼樣?怎麼樣?」慕容輕宛眼眸閃閃發光。
「還可以。」
「這是別人專程送來給你的賀禮耶,你只說還可以,這嘴巴也太刁了吧。」她摸摸肚子,想了想,還是決定下床。「不行,我一定要嚐嚐。」
手忙腳亂穿好鞋,抬頭一看,空空的碗底正朝著她笑。
還沒來得及端起長姊的架式數落他,只見他把碗往桌上一擱,厲聲斥責,「妳到底有沒有記性?拉了一天肚子還沒好,現在又要吃什麼芙蓉羹,妳不吃會死啊?」
明明是弟弟,怎麼教訓起人來這麼兇?她狠狠的瞪他一眼。「我是你姊姊,對長輩要尊重。」
慕容則冷笑,「我比妳大一歲。」
「可誰讓慕容輕宛比你早出娘胎兩年呢,我頂替了這個身分,也只好勉為其難老得快一點了。」她誇張的歎氣,臉上淨是得意的笑。
慕容則高高昂起下巴,望著窗外漸沉的夕陽,對她理都不理。
果然,過了一會,她就忍不住說話了,「小則,晚上你有沒有空?陪陪姊姊好不好?」嬌嬌軟軟的聲音,撒起嬌來更是令人耳朵發癢。
他真不懂,分明把他當哥哥耍賴,還偏要爭這姊姊的身分,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 孩子氣。
「我要走了。」他冷冷地丟出一句,起身下樓。聽到身後樓梯傳來的咚咚響,他頭也不回,越走越快。「妳不用跟著我。」
「哎呀—— 」
慕容則耐下性子,回身扶起摔趴在地上的慕容輕宛,不敢太用力。他這個小姊姊練了六年的功夫,卻根本都沒有長進,身子骨還不及他六歲時,有時候他還真懷疑,她的骨頭是不是像她的聲音一樣軟。
「小則,你要去哪兒,帶我一起去嘛。」她索性端起了姊姊的架子,賴著弟弟不放。
慕容則突然微微笑了。
望著那令人脊背發寒的笑容,她身子不禁抖了下,她吞了吞口水,便聽到他說:「拜妳的芙蓉羹所賜,我的肚子現在咕嚕作響,妳要來就跟來吧。」


她居然真的跟來了。
「小則,我近來看了些醫書,要不要開些巴豆給你吃吃?」慕容輕宛在外面扯著草,興致勃勃地辨認哪些是藥草哪些是普通的草。
自從傍晚喝了那碗芙蓉羹,慕容則的肚子就沒消停過,聽到慕容輕宛這麼說,他險些一頭栽進茅坑裏,「巴豆!妳……妳到底想怎樣?」
「止瀉啊。」慕容輕宛理所當然地說著,「書上說一斤巴豆就能夠治很多人了。」
一斤?!可以拉死很多人了!「妳再回去仔細看看,巴豆到底是幹什麼用的﹗」慕容則忍無可忍地吼道。
說起來她是神醫楊繼年留下的唯一骨血,但她的身上哪看得出一點神醫的影子,活脫脫是治死人的庸醫。
這情形直到半夜方才好轉。慕容則告別同生共死一晚上的茅廁,勉強支撐著回到自己房間,癱軟在床上。
慕容輕宛在後面寸步不離的跟著,見弟弟這樣,她撇撇嘴道:「什麼嘛,不就是一碗芙蓉羹,搞成這樣,我看哪,一定是你平時練功太勤快才會這樣……」
慕容則沒工夫理她,呆望著自己的左掌出神,掌心一顆紅痣有紅豆般大小。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長了這一顆痣,但是天剛黑的時候,它明明才如芝麻般那點大,什麼時候變這麼大了?
「這是哪來的?」慕容輕宛擠上床,好奇地湊過腦袋。
「輕宛,快去把爹娘找來。」慕容則皺眉道。
第二天,太陽剛剛昇起,一隻小老鼠被丟出慕容輕宛住的小竹樓,那隻老鼠還沒來得及跑進林子,突然眼耳口鼻汩汩流出血來,不多久就死在草地上,身下流了一大攤血。
慕容輕宛驚駭地望著眼前這一切。那隻老鼠是爹親手抓的,只不過舔了下那個盛芙蓉羹的碗,在她房間待了一會兒,怎麼現在就變成這樣了?
很快,慕容山莊響起了鋸木聲、鑿釘聲、吆喝聲,凡是慕容則常去的屋子都多裝了一道門,窗上還掛著厚厚的氈簾,慕容輕宛稱之為「慕容則專用黑屋」,因為她的小則,從此白天只能在這樣的屋子裏待著,再也不能見到陽光。
「慕月」無色無味,龍涎香為引,腹瀉為症,見光毒發,血竭而亡—— 這些她都不懂,她只知道,整天待在黑漆漆的屋子裏,真是太可憐了。她私下哭了很久,決定帶點禮物去安慰她心愛的弟弟。
「小則、小則,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慕容輕宛忙活了一上午,開開心心跑進慕容則的屋子。
偌大的屋子,就只有角落裏亮著一盞燈,慕容則坐在燈旁捧著一卷書在看。
慕容輕宛站在門口,嚇得心怦怦跳,這屋子烏漆抹黑的,彷彿把她的聲音都吸掉了,但她振奮精神,跑到慕容則面前,雙手高高舉到他面前—— 
一大束花在她手上盛開,粉的紫的黃的,什麼顏色都有,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
慕容則瞥了一眼,點點頭,繼續看書。
小則不喜歡?慕容輕宛有點沮喪,把花插到瓶裏,放在桌上,又道:「很好看哪,小則,你看看,這個是太陽花哦,看見了花就像看見太陽一樣。」
聞言,慕容則忽地起身,將花瓶掃到地上,在花上重重踩了兩腳。
小則的臉好冷,小則的眼神好嚇人。慕容輕宛扁扁嘴,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的花……我挑了一上午,嗚嗚嗚……」
慕容則看看地上的花,再看看哭成淚人兒的她,抿抿嘴,一言不發地蹲下,將花一朵朵撿起。很多都被他踩過了,花莖花瓣爛在地上,再也撿不起來,寥寥幾朵倖免於難的,也湊不出先前熱鬧的樣子了。
他把花放在桌上,抱過哭個不停的她。「對不起,是我不好,妳看,花都撿起來了,不要哭了。」
慕容輕宛繼續哇哇大哭。
「要不,我陪妳玩一整天,好不好?不要生氣了。」慕容則小心地哄著懷裏的她。在這個小姊姊面前,他早就有了當哥哥的自覺。
慕容輕宛淚汪汪地抱住他,「嗚嗚嗚……我應該一早把芙蓉羹喝掉的,那本來就是給我喝的……」
「別胡說!」慕容則臉色一沉。
「嗚,小則本來沒事的……都是我的錯……」
見慕容輕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慕容則輕拍她的背,柔聲道:「不要胡思亂想了,這樣吧,妳陪我看書好不好?」
陪小則看書?小則需要她陪著?她一定不能讓小則失望!慕容輕宛抽噎著點點頭,去書架上拿了本書,乖乖坐在他身邊,一本正經地看起來。
《千金方》。慕容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也不說什麼,讓她看去。
「慕月」的毒,豈是看區區幾本醫書就能解的,不過她要看就看吧,不要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慕容則拿起桌上那幾朵太陽花在手裏把玩,雖離了根土沒多久,這難得完好的幾朵竟也呈現出殘敗之跡—— 太陽花,本就是向著陽光生長的花,如果沒有太陽,也就沒有它們的生命了。
「小則,這是什麼?」她突然指著一行字問他。
「青琅,這是玉石,大概也能入藥吧。」
「哦。」她點點頭,坐回去繼續認真看書。
慕容則煩躁的心突然平靜下來。如果這毒終究有一人要承受,那自然應該是他,輕宛—— 她是像陽光一樣的女孩子,怎麼可以從此不見天日呢。他微笑著,撫順她鬢角的亂髮。
能夠守護她的安全,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啊—— 」天剛破曉,淒慘的叫聲立刻響徹慕容山莊。
「怎麼了?怎麼了?」聽出是慕容輕宛的聲音,慕容則焦急地捶著門。
門外腳步聲紛沓來去,一個僕人跑過來說大小姐跌下了屋頂,說完又匆匆離開。
輕宛?!她爬到屋頂上幹什麼?現在到底怎樣了?慕容則心焦如焚,恨不得奪門而出,卻終究忍住—— 他得留著命見輕宛。
小姐吐出一口血。
大夫來了。
小姐昏迷不醒。
小姐喝了藥,還在昏睡。
小姐一直都沒有醒過來。
……
整個白天,慕容則無心做任何事,就在門邊聽著回報度過。他不知道自己怎麼熬到晚上的,只知道門閂那一聲輕響,立刻讓他跳了起來。
「輕宛的傷不要緊。」開門的是慕容博非,他喊住飛奔而去的慕容則,拿出一片瓦片,「可是—— 唉,她摔下來的時候,手裏還捧著這個瓦片。」
「這是幹什麼?」
「書裏寫著,瓦積晨露屬天水,有克病制毒之效,所以她想取來給你試試。」
「又胡來。」慕容則的臉色,比他父親還要沉上幾分。
這兩年,慕容輕宛整日翻看醫書,尋出各種不同的解毒方子。當然這些對「慕月」統統是無效的—— 試過之後方才知曉,然而慕容輕宛屢試屢敗,屢敗屢試,這次,就輪到什麼瓦積晨露了。
慕容博非道:「再這樣下去也不是法子,我跟你娘商量過,不如將她送到江南湛家去學醫。」
「湛家?」
這年慕容則才十二歲,但慕容博非不把他當小孩子看,跟他商量道:「湛家醫術雖不及楊家,倒也是不凡,總比她自個兒摸索要好。輕宛這孩子既然有楊家的慧根,好好學說不定還真能配出『慕月』的解藥。」
慕容則立即反對,「不行。在慕容山莊都有人敢向她下手,到了外面,誰來保證她的安全?」
「月盟」中人雖行蹤隱密,卻野心極大,研製出「慕月」,就是為了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憑「慕月」之毒制天下,當年楊家醫術名滿天下,卻因為研製出「慕月」解藥而遭「月盟」滅口,經他們湊巧救回倖存的楊家後人,原以為做得十分隱密,未料在四年後依然被「慕月」暗算,「月盟」滲透力如此強悍,情報如此準確,他怎能不憂心。
慕容博非耐心解釋道:「湛家和牧家世代交好,比鄰而居,此去江南,自然由牧家負責保護她。」見慕容則神色稍緩,他不禁笑道:「小子,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我們這父母是白做的?」
慕容則破天荒地有點臉紅。
「你娘的意思是乾脆讓她姓牧,這樣行事方便得多。」
「那就……牧晚晴如何?晚照落晴。」慕容則道。
「唔,輕宛,晚晴,好名字,就叫牧晚晴。」這種事情,做父親的倒是無所謂,隨兒子的意好了。
聽說能夠去學醫,雖然對家裏戀戀不捨,慕容輕宛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起程前,她握著慕容則的手,豪氣萬丈的道:「放心,下次接我回家時,就是白天了。」
慕容則望著馬車轆轆行遠,漸漸消失在暗夜裏,心中悵然若失。
第二章
小則,我的手好痛啊,嗚嗚,我背錯了一味藥材的藥性,師父就很用力打我,我想回家,那個戒尺好粗,幸好是左手,不然都沒辦法寫信了,小則……

慕容輕宛的第一封家書,是墨跡一塌糊塗的一張紙,看那紙的破爛程度,和語句的凌亂程度,就可以想像她當時哭得有多慘烈。
慕容則攤開左手,默不作聲地看了好一會,眼前浮現一隻細白的小手。那個湛老先生是怎樣的鐵石心腸,居然下得了手?
他緊緊捏握起左手,彷彿也被戒尺打過一般,痛得要緊咬牙關才能熬過去。
除了那封亂七八糟的信,同時送來的還有一顆藥丸,雖然什麼說明都沒有,他還是一口吞了下去。輕宛親手做的藥丸,不管會有怎樣的後果,他是一定要捧場的。
漸漸地,慕容輕宛的信裏不僅會附上藥丸、藥粉、藥方,還有什麼玫瑰松子糕、拼緞蓮紋扇套、青石福字扳指等等,凡是新鮮有趣的東西,無論吃的、用的、玩的,統統隨信捎上,於是慕容山莊信鴿的負累越來越重,翅膀也鍛鍊得越來越強壯。
她抱怨江南不下雪,慕容則便在練功房外堆一個雪人;她抱怨江南人從來不吃餃子,慕容則便留下一碗她最愛的蝦仁玉米餡餃;她抱怨江南的東西太秀氣,花燈體積不夠大,慕容則便紮一個大大的鯉魚花燈,掛在她的竹樓屋簷下……
他做了很多事,想像她還在身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然而,雪人一年年化去,餃子一碗碗壞掉,花燈也在風吹雨打下色褪紙殘,它們等待的人卻一直沒有回來。
等來的,是一封讓慕容則三天沒睡覺的信。

親親小則,我在窗下發現一封信,是二師兄寫的,他找我晚上去看星星,可是,我只想和你去看星星嘛。
小則,你來看看我好不好?每天早上一睜眼,我都希望看到小則的臉,嗯,不要當真,我只隨便說說,算起來我都已經四年多沒回家了,你說,見了面我們會不會認不出彼此?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配出解藥,說不定那時我已經老得頭髮都白了,只好陪著小則的孫子看星星。
隨信附上藥方一份,按方水煎兩次,藥湯混合分兩次服下,連服三帖。

連看了三天的星星,第四天一早,他坐在燈下給她回信,寫了整整一天,最後綁上信鴿腿的,只有寥寥數字—— 

女大當嫁,如果妳師兄人好,不妨考慮。

慕容輕宛的信,來得比其他時候都要快。

小則,受到你的啟發,姊姊我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嘿嘿,先去採藥了,下次再跟你說。隨信附上藥粉一包,沖水服下。

就這樣?她真的要嫁人了?是在自己的鼓勵之下?慕容則把信揉成一團,狠狠地捏在手心。
其後的三個月,慕容輕宛杳無音信,慕容則也一反常態,不再催問,只埋頭練功看書。近來,慕容博非漸漸把莊中要務交給他打理,他越來越忙,忙到沒時間去想那個千里之外的慕容輕宛。
直到有一天,牧菁菁突然在飯桌上提起她,「聽我娘家那邊的人說,咱們家丫頭出師了。」
「唔,不錯,湛老先生素來嚴厲,在他手上出師的弟子不足五個,像輕宛這麼年輕的,那是絕無僅有啊。」慕容博非滿意地點頭。
「湛老先生對輕宛十分滿意呢,若非女孩子不適合拋頭露面,他一定會留在身邊支撐門庭的,這倒好了,若他想讓輕宛留下,我們可得多費口舌了。」
「何時回家?」
牧菁菁眉開眼笑,「快了、快了。」
慕容則吃完最後一口飯,擱碗而起。「我還有帳本要看,先下去了。」
「這孩子怎麼了?近來怪怪的。」看著他的背影,牧菁菁不解道。
慕容博非倒是一派輕鬆。「孩子大了,總是有自己的心思,呵呵……」


慕容則坐在屋中,燭燈明滅,一如他上下起伏的心。
方才,他聽到腳步聲停在他屋外,沒有敲門,也不離開。
他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全副心神卻放在門外的動靜上。聽著來人走過來走過去,一會兒靠著門,一會兒倚著牆,最後乾脆在門邊坐了下來。
她是想等自己晚上開門出去時,給他一個驚喜吧,她的心思他再清楚不過了。
慕容則在屋中坐等到天黑,然後,輕輕推開後窗,悄無聲息地跳了出去。
輕宛……一見面他的怒氣便勃然而生。黑黑瘦瘦的臉蛋、細細弱弱的身子骨,六年了,她就長成這副樣子?
慕容則冷著臉走過去,嚇壞了門前的慕容輕宛。
她本來好端端地坐在門前扯樹葉玩,為什麼這個少年會一臉兇惡地走過來?
慕容輕宛轉身拍門,砰砰砰—— 「小則,快開門啊﹗」
少年從背後一把拉過她,她不禁痛呼出聲,臉色頓時白了幾分。「手,我的手……」她可憐兮兮地嚷著。
箝制慢慢鬆開,慕容輕宛揉著右邊的臂膀,氣呼呼地道:「你是誰?這麼沒有禮貌?」
「妳的手怎麼了?」他不答,只盯著她的手臂看。
慕容輕宛瞪著他,使勁的瞪他。這個少年眉目英挺,氣質冷峻,長得倒是不錯,可是態度這麼惡劣,跟她的小則可差遠了。
她拍門高喊,「慕容則,天都黑了,你快出來。」
「傻瓜。」
「咦?」慕容輕宛驚異地再次細細打量面前的少年。
……小則?
看起來還真的挺眼熟的,不過小則是一個跟自己一般高的小男孩呀,他卻要比自己高出一顆頭了。
不理會她左看右看,慕容則拉過她的右臂就捲袖子。
慕容輕宛驚恐萬狀,「你幹什麼?!」
他指著她腕臂上的傷痕,冷眉冷眼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採藥的時候不小心摔的。喂,你到底是誰啊?」
他心疼地撫過那一條長長的疤痕,看樣子是傷筋動骨的重傷,這就是她三個月沒回信的原因?當時還不知道哭成什麼樣子呢。他又拉過她的左掌,細白的纖小手掌上,早看不出當初戒尺打的印痕了,但是那張皺巴巴的紙,始終印在他心頭。
一轉眼,就五年了呀。
見他瞧著自己的手掌發呆,慕容輕宛狐疑地也翻開他的手,就見經年握劍的掌心滿布硬繭,中間一顆血痣紅得彷彿要滴下血來。
她明明記得,有著血痣的那隻細小的手。握著他寬厚的手掌,她愣愣地抬頭,霎時撞進一雙幽深的眸子裡。
「傻瓜。」


當晚月朗星稀,慕容輕宛拉著心愛的弟弟,來到小時候常去的一棵柳樹下。
「小則,姊姊有禮物給你。」她獻寶般地拿出一束劍穗,「我親手做的哦,好不好看?」
她期待誇獎的神色在月光下清清楚楚。
「不錯。」慕容則語氣清淡,聽不出一點熱絡。
「也就不錯啊……」她有點失望,絞著手指,心裏掙扎了一會,才鼓起勇氣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先保證不笑話我。」
慕容則不置一詞地點點頭。
「你看,這統統都是給你的禮物。你也不想想,光是一個小劍穗我慕容輕宛可拿不出手啊。」她從柳樹下拖出一個大包袱。
在她熱切的目光下,慕容則緩緩解開包袱上頭的結。
包袱裏是一大堆衣帽鞋襪,衣服有竹布的、織錦的、繡花的,帽子有寬的、窄的、皮的,鞋襪也是各色都有。
「小則,我每次去集市,都給你買了好多東西呢,可是鴿子帶不回來,只好現在才給你。」
很好,慕容則拿出一件厚重的棉衣在月光下細看,如果信鴿連這個都能帶回來,那驛路上運貨的馬匹是幹什麼用的?
慕容輕宛又拿起一雙鞋子給他看。「這是我回來前兩天買的,你看這做工多細緻,那個賣鞋的姑娘說她繡了足足三個月呢。」
「前不久買的?」慕容則臉色忽然變得很古怪。
「是啊,難道你不喜歡這上面的繡花?雖然男孩子穿繡花鞋是有點奇怪,但是很好看啊,我又穿不下,不如……」
「不如買給我穿?」慕容則低吼。
慕容輕宛驚嚇地點點頭,長大的小則還真是喜怒無常啊。
「妳真是沒有腦子!妳穿不下的鞋我能穿嗎?」慕容則丟開那雙鞋,提起棉衣夾衣、單衣,一樣樣抖過去,統統都是十二、三歲孩童的衣裝,越看越忍無可忍。「這五年就妳長個頭,我不會長?」
她能夠從湛家出師,看來不是醫術學到家了,而是湛老先生被她折磨得不行了。
「你說好不笑話我的。」慕容輕宛輕喊,指責他的食言,「再說,誰讓你長這麼大了?不光害我的禮物派不上用塲,搞得我想做的事也都不能做。」
任她振振有辭地數落,慕容則瞳眸半瞇,只抓住她最後一句話不放,「妳想做什麼?」
「我想……我想……」面對他緊靠過來的冷臉,慕容輕宛忽然有些心虛。
「說。」慕容則簡單地命令,卻充滿了威勢。
她這個弟弟再也不用扮小大人了,現在隨便板一下臉,就活生生是一個冷面殺手。慕容輕宛的囂張氣焰被他壓制得無影無蹤,只能細聲細氣的道:「我這次回來是想嫁給你的。」
「……」慕容則瞠目結舌,臉色一緩,又是十七、八歲的少年樣子。「那現在呢?」
「現在當然不行啦,沒想到小則你長這麼大了,我得好好考慮考慮。」慕容輕宛理直氣壯道。
慕容則一把揪起她,一路拖到池塘邊。「妳自己看看!」他把手中一件童衫放在她身側,「妳自己都十七了,卻想嫁給十三歲時的我?」
這樣一比,好像差別確實挺大的。「……可是,我在江南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是想著你那時的樣子睡覺的呀。」她的眼神開始飄忽不定,想起了離家的那些日子,「那時總是睡不著,我就想,如果能夠跟小則永遠在一起多好,想啊想的就睡著了。後來收到你的信,看到『女大當嫁』四個字,我終於想明白了,嫁給你就能跟你永遠在一起啦。」
慕容輕宛從夢幻中回過神,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慕容則,「所以,小則你沒事長這麼快幹什麼?讓我的計劃沒辦法完成。」
難道她想嫁的不是什麼二師兄,而是十三歲時的自己?慕容則無語望天,只見一片雲飄過遮住了月亮。
原來連月亮也不忍心看到這種人間慘劇發生啊。


她不喜歡長大的慕容則,一點都不喜歡。
慕容輕宛坐在慕容則的黑屋子裏,看他的側影看了很久,終於得出這個結論。
她喜歡小則抱著自己,又舒服又暖和;她喜歡小則一本正經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愛;她還喜歡陪著小則練功……
她喜歡小時候的小則,對自己多好多好,可是現在!他每天要看很多書、處理很多事情、練很久的功夫,更過分的是,他連練功都不讓她陪著了,說什麼劍氣會不小心傷到她。
什麼嘛,肯定是不想看到她。
慕容輕宛悶悶不樂地想了半天,眼淚開始劈里啪啦的往下掉。她淚眼矇矓地看著燈影中的慕容則,得出第二個結論—— 小則不喜歡她了。
慕容則歎口氣,放下書卷走到她身邊。「悶了?自己出去玩好不好?」
果然﹗以前她哭的時候,他都會把她抱起來的。慕容輕宛的淚掉得益發厲害。
慕容則扶住她肩頭,「輕宛,妳到底要什麼?」他有些心焦,這些日子的彆扭,他全看在眼裏,卻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聽說女孩子長大了,心思就會變得詭異,現在看來確實如此。
「你都不寵愛我了。」她淚漣漣地指控。
如果說,寵愛就是抱著她的話……慕容則澀然道:「我們都長大了。」
「不要不要不要﹗」她使勁地搖頭,「長大了也要在一起。」
他想說男女授受不親,卻終於還是把她輕輕摟在懷中。「輕宛,妳終究要嫁人的。」
「那就嫁給你。」
話一出口,不只慕容則,慕容輕宛自己也愕住了。
她偷偷抬頭看慕容則,他眸色幽遠,有著濃濃的愁意,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她的小則啊——十 八歲的小則,再也不是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而是長成了一個俊俏兒郎,那麼熟悉,卻又有些陌生。
要嫁給這樣的小則,想起來就令人耳熱心跳呢,慕容輕宛悄悄紅了臉。
「不行。」慕容則忽然鬆開她,「這種話不能亂說。」他的眼神又恢復一貫的清冷。
慕容輕宛身上一涼,眼睜睜看著他坐回燈下,又拿起書卷。
長大真不是件好事情,她的小則變得好冷漠。慕容輕宛失望地走出屋子。
外面陽光耀眼,跟屋子裏的黑暗恍如兩重天。
原來小則不想娶她啊。回家前,她盤算了好久,卻從來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她以為……以為小則肯定會娶她呢,現在看來,這種自信不知道從哪裏來的。
她坐在門前怔怔地掉淚,不斷地思前想後。
天色暗下來之後,慕容則打開門,見到的就是在門邊熟睡的慕容輕宛,她眉頭微蹙,淚痕斑斑,定是在夢裏也想著不開心的事。
他呆望半晌,終於蹲下身子輕輕將她抱起,往她住的竹樓走去。
半路上,慕容輕宛就醒了,感受到熟悉的溫暖氣息、有力的臂膀。她不敢睜眼,怕又只是美夢一場,半是欣喜半是酸澀地靠在慕容則肩頭,眼淚濡濕了他的衣衫。
慕容則脊背有些僵硬,他知道她醒了,也知道她在哭,卻是毫無辦法。現在的輕宛,比七歲的她要難哄多了。他想了一路,終於下定決心把一切都說清楚,以了卻彼此的無謂牽掛。
竹樓邊上有長長的竹椅和高高的秋千,他把她放在竹椅上,自己則在她身畔坐下。竹椅上方是一株槐樹的華蓋,這晚月色如華,透過枝葉灑落,在地上形成點點斑駁的影子。
「輕宛……」
「噓。」剛一開口,慕容輕宛便打斷他的話,小聲道:「你聽。」
除了偶爾有短促的蟲鳴,再沒什麼聲音。
「我在江南的時候,這些蟲子夜夜叫啊叫啊,煩都煩死了,現在聽起來,卻覺得很可愛、很親切,是不是因為蟲子不一樣了?」慕容輕宛輕笑著,倚在慕容則身上,沒等他回答,又道:「我又想,是因為在家裏,有小則陪我聽呢。」
「輕宛……」
「不不不,讓我先說完。」她把頭擱在他肩上,抬眼望月,「那時我常想,如果月亮是鏡子的話,當我們一起看月亮時,我就可以在月亮裏看到你,你也能看到我,那該有多好。」
她的聲音輕輕軟軟,彷彿一片羽毛跌落湖心,輕柔地漾起漣漪。
「不過若能夠一直在一起,那才是最好的呀,小則。」她回眸凝望著慕容則,就見他的眼眸深不見底,映出兩個亮晶晶的小月亮。
「那並不是最好的。」慕容則終於艱澀無比地開口。
「為什麼?」
他偏過頭,恰好將自己的臉藏到樹下的暗影裏,讓人瞧不清他的表情。「輕宛,我不是妳能夠嫁的那個人。」
「我們不是親姊弟呀。」慕容輕宛顫顫地辯駁,努力壓住哽咽。
慕容則搖搖頭,「不是這個原因。妳十一歲的時候摔下屋頂,是爹幫妳正骨療傷,我卻只能待在屋子裏,但再過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後呢……輕宛,妳要嫁給一個白天黑夜都能保護妳的人。」
慕容輕宛心慌意亂地抱住他,「小則,你不會一輩子都這樣的,我們一定會找到解藥。」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這也是為妳好。」慕容則的聲音縹緲如霧。
「什麼為我好?你怎麼知道我好不好?我就要嫁給你,除了你我誰都不嫁。」她終於忍不住了,褪下溫柔的外衣,又是那個兇巴巴的小丫頭。
「聽話。」慕容則輕輕攏眉。
「我幹麼聽你的話,明明是你不講理!什麼都是你一個人說了算,憑什麼?」
知道糾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慕容則站起身來,「這事就這樣說定了。」
慕容輕宛看著他走入月光之中,就好像無情無慾的仙人般,輕飄飄地離去,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壞蛋壞蛋壞蛋……她伏在竹椅上痛哭失聲。她再也不想理他了,再也不要看到他。
於是,第二天一早,趁著慕容則進入黑屋不能出來時,慕容輕宛偷偷的溜出了慕容山莊,離開了睽違已久卻只住了六天的家。
第三章
天剛剛黑透,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曼迦城的百姓卻擠在駱府前,翹首往大街一頭看去—— 那是往城門而去的方向。
駱家是江湖上有名的世家,這一代的掌事者駱九鶴樂善好施、慈濟天下,在曼迦城裏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可是這天一大早,年屆不惑的駱九鶴卻突然暴斃,一時之間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聽說駱老爺子血流不止,直到全身血都流乾才氣絕身亡。」一位灰衣老者歎道。
老者身邊的小孩子奶聲奶氣道:「我不信。爺爺不是說,駱老爺爺的功夫在曼迦城是數一數二的,怎麼會死得這麼離奇?」
老者搖搖頭,「我看老爺子最得意的徒弟駱天磊也未必知道究竟,否則不會勞師動眾地把少莊主給請來。」
「少莊主?」
「你看,這裏站了這麼多人,可不就是為了一睹慕容少莊主的風采?」老者望著不斷湧來的人群讚歎不已。
「爺爺、爺爺,誰是慕容少莊主啊,這麼厲害?」小孩子不斷扯著老者的衣袖。
老者探出頭,看看城門那邊還沒動靜,便講起武林掌故來。
「孩子啊,爺爺教你一個道理,叫『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們行事一定要謹慎低調,不露鋒芒,不然的話,這慕容少莊主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一時間周圍的聲音都停了下來,眾人只聽說有位大人物要來曼迦城,此時聽到竟還有故事,不由得都豎起了耳朵。
老者娓娓說道—— 
慕容少莊主單名一個則字,出身非常高貴,父親慕容博非是慕容山莊莊主,母親牧菁菁是江南牧家長女。
慕容山莊就在曼迦城過去不遠的惠景,惠景城雖然沒有曼迦城這樣大又熱鬧,卻是江湖上人人嚮往的地方,因為慕容山莊人稱江湖第一莊,已有近百年的歷史。
這第一的來頭有三,一是其高深莫測的武學技藝,江湖上鮮有敵手;二是其遍佈天下城鎮的商號,聚積了富甲天下的財富;而最重要的一點是,慕容山莊沒有倚恃其非凡的武藝和財富為非作歹,反而懲奸除惡主持正義,因此,雖然沒有明確的封號,但每一代的莊主隱然都是武林領袖,江湖大事多在慕容山莊進行決斷。
牧菁菁娘家——江南牧家,雖然風頭比不上慕容山莊,卻也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名門,代代才俊,整個江南無出其右。
慕容博非和牧菁菁成婚那天,不計其數的俠女英傑含著熱淚祝福他倆,繼而絕念紅塵投身空門,當時參加婚典的少林空見大師和峨嵋靜圓師太雖盡力推託,還是無奈收下了眾多徒弟,少室山和峨嵋山便在接下來的一年大興土木,建築屋舍,為的就是不讓弟子露宿山頭。
再說慕容則,做為慕容博非和牧菁菁的獨子,他從出生那天起就得到了空前的關注,就拿他每年的生辰來說,慕容山莊騰了一間又一間的屋子來放置賀禮,現下已有數十間了,每間屋子都塞得滿滿的。
而等到他長大成人,樣貌氣度兼具的他不禁遺傳父親的泱泱大氣還有母親的秀美,比父親年輕時更為出眾,不知多少武林世家想把自己女兒嫁過去,可惜——
突然,灰衣老者長歎一聲後,惋惜道:「可惜人無完人,他小時候中過一種奇毒,無藥可解,從此不得瞧見日光,整日只能生活在黑暗中。這就是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不過,」話鋒一轉,「只要這木的根基夠強,倒了依然也是秀木。
「像慕容則天資聰穎,在長到二十歲的時候,慕容博非和牧菁菁便放心地把慕容山莊交給他後就雲遊四海去了,所以縱然不能見天日,還是一樣成為江湖第一莊的少莊主,這就是根基的重要性了。」老者諄諄說道,「像你這樣沒有根基的毛頭小子,切忌整日想著跟人家比做秀木,倒了只能是朽木。
身邊的人們還沒有回過神來,突然聽得遠處人潮湧動,聲響漸漸傳到這裏,人人都在喊—— 
「來了!」
「來了!」
車聲轆轆,一輛青篷馬車順著大街疾馳而來,眨眼間就到了跟前,眼看要奔過駱府大門,那駕車之人手中韁繩一抖,四匹健馬立刻停在原地,靜止不動,端的是訓練有素。
百姓們忘了喝彩,只張著嘴呆望。這便是江湖第一莊的派頭吧,馬車樸素無華,可是駕車的馬、駕車的人,都是千里挑一。
車簾掀開,車內的人走出馬車,見四周站了如此多的圍觀者,也不驚訝,只向著眾人輕輕點了點頭,便轉身向駱府大門而去。
有姑娘喃喃道:「好美啊……」
那人身形俊逸,面容有如漢玉精琢—— 美則美矣,卻太過清冷,他那一雙眼掃過來時,更覺得如寒塘般深幽。
「大概是太久沒照陽光的緣故吧,真可憐。」


「少莊主,請。」駱天磊對著慕容則一欠身,高舉燈籠率先走進駱府大門。
慕容則目不斜視地跨過門檻。
駕車的蘇劍靠近跟著慕容則下車的程釗,小聲說:「四師兄,這燈籠可真白、真大啊。」駱府門前挑起兩盞簇新的白色燈籠,上面大大的「駱」字墨跡淋漓,應是匆匆寫就。
按照喪儀,大戶人家辦白事,門口的紅燈籠要換成白燈籠。駱府的燈籠顯然是剛置辦的,說明這白事來得突然,一點準備都沒有,但從燈籠的大小就能看出駱府的身分地位絕不一般。
見蘇劍似是得意於自身的觀察力,程釗神情凜然道:「注意一點,不要失了慕容家的身分。」說完挺直腰桿子跟了上去。
蘇劍翻翻白眼,不敢再多言,趕忙也跟了進去。
駱天磊走在最前面,手裏的燈籠端得穩穩當當,心卻是怦怦直跳。這慕容則不愧是江湖第一莊的少莊主,雖面容俊美,神情卻冷硬如鐵,光是剛才薄唇緊抿的樣子,就有令人膽寒的氣勢。
聽說他武功高強,即便只能在夜晚出門,也是不可小覷的勁敵,思及此,不由得惱恨師父駱九鶴死得不夠快,竟然還來得及交代一干手下,一定要請慕容則過來。
駱府內四處掛滿白慘慘的燈籠,僕傭來去匆匆,十分忙亂。
駱天磊邊走邊解釋道:「家師清晨猝然仙去,府邸上下亂作一團,喪儀此時還未準備齊全,還望少莊主見諒。」駱天磊喝走一位險些撞到慕容則的下人,對慕容則頻頻道歉。
慕容則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在兩扇雕花排門前站定,駱天磊望了望緊跟在慕容則身後的程釗和蘇劍,難為地開口,「家師停靈在此,卻還未及修容,能否請兩位公子……」
慕容則淡淡道:「我一人進去便可。」
駱天磊才鬆了口氣,蘇劍卻上前一步急道:「我和四師兄二人奉莊主之命保護大師兄,萬萬不可遠離大師兄一步。」
慕容則也不說話,只冷冷看了眼程釗。
程釗趕緊拉住蘇劍。「五師弟,我們在此等候便是,不要壞了人家的規矩。」
「不敢有勞兩位公子久站,還請在花廳稍坐片刻。」駱天磊指了指隔壁一間亮著燈的屋子,命手下領兩人過去。
「那……大師兄一切小心。」見慕容則輕輕點了下頭,蘇劍才不甘不願地和程釗一同離開。
駱天磊整肅了衣冠後,在門外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師父,弟子把慕容少莊主請來了。」等了片刻,這才起身請慕容則進屋。
屋內燭火通明,煙霧繚繞,透過高垂的綾幔,依稀可見有人躺在裏面。
慕容則躬身作揖,以示對死者的尊敬,而後才撩開綾幔,站到棺木邊上細看起來。
難怪駱天磊不讓其他人進來,駱九鶴雙目圓睜,面容猙獰,顯然是死得極為痛苦,他全身遍佈一種極淺極小的傷口,密密麻麻,彷彿被蟲子從頭到腳咬過似的。慕容則用手按了按,見皮膚依舊蒼白,沒有一絲血液從傷口滲出,再翻開他左掌,掌心一顆圓痣已然破裂,也同樣毫無血色。
駱天磊啞聲道:「早上,師父像往常一樣準備去練武場指導弟子們練功,但還沒走到練武場,突然全身出血,無論如何都止不住,最後……最後終於血竭而亡。」他突地跪下,「還望少莊主查明家師死因,天磊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為師父報仇……」說罷伏地而泣,甚是哀慟。
「這兩天尊師可有其他異狀?」慕容則伸手將駱天磊扶起。
駱天磊暗暗運氣抗拒,想借機試探慕容則的功力,卻發現對方根本不與他硬抗,直接鬆手,於是他因用力過猛,額頭狠狠撞到青石地上,咚的一聲好不清脆,就像在對慕容則磕了個響頭。駱天磊氣得咬牙,卻還是必恭必敬道:「昨天晚上家師突然腹瀉不止,可與他同桌吃飯的幾個弟子都好端端的,除此之外別無異狀。」
慕容則沉思不語。
駱天磊等了片刻,斜眼偷偷看慕容則,突然看到他一雙寒目盯著自己,心頭頓時一緊,心跳不自覺加速。
「駱公子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慕容則淡漠地問道。
他不會看出什麼的。駱天磊自我安慰著,待心跳平息,方道:「其實天磊心中也有所疑,只是不敢妄自論斷,這才請少莊主過來幫忙。」
「說吧。」還是那樣清冷的聲音。
駱天磊從地上爬起,打開屋門瞧了瞧,確定四下無人,才闔上門,回到慕容則身邊低聲道:「我懷疑是『慕月』。」
見慕容則臉若寒冰,絲毫看不出情緒,駱天磊只好繼續往下說:「聽說這毒十分歹毒,中毒之人頂多熬一個晚上,隔天一早必死無疑,因此名為慕月。據說,毒發之時會全身爆裂,血流不止,這跟家師的症狀非常相像,是故我才有此一猜。」
慕容則沉聲道:「駱公子見聞廣博,何須在下多言。」轉身向屋外走去。
駱天磊趕緊攔住他。「少莊主,天磊只是猜測,並不敢確定,還勞煩少莊主多加指點。」見慕容則神色不動,忙又道:「曼迦城與惠景相距不遠,家師與慕容老莊主又向來交好,此次家師遭難,還望少莊主看在兩家情誼的分上多加援手,天磊感激不盡。」
「尊師遭此劫難,慕容身為晚輩自當盡心探究原由,只是,尊師為人光明磊落,絕不像你這般吞吞吐吐,如此相待,又教在下如何盡心?」慕容則冷冷看著駱天磊。
駱天磊被他犀利的眼神看得心虛,調轉視線,咬牙道:「好,我就直說了,聽聞少莊主幼時曾遭奇毒,從此不能見日光,不知少莊主中的可是慕月?」
「是的。」
沒想到慕容則竟然這麼爽快,駱天磊驚異之餘,其餘問題連珠砲般問出,「駱府上上下下這麼多口人,如何才能知道其他人是否也中了慕月之毒?如若中毒,可有解毒之法?那藥方可好配製?」
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也不過是擔心自己的性命。「無藥可救。」慕容則平靜無波地說出四個字,推門而去。
剩下駱天磊目瞪口呆。他自己明明活了下來,怎麼會無藥可救?可是若要他再攔住慕容則相問……想到對方那深邃無底的眼眸,他怎麼也無法邁開步伐。


城中最好的修容師,就住在銅鑼胡同裏。
早些時候周勤循著胡同一家家看過去,見有戶人家門上的匾額龍飛鳳舞地寫著「音容宛在」,心道就是這地方了,便敲了敲門。
清脆的鈴鐺聲漸近,門吚呀一聲開了,一位少女探出頭來,眼珠滴溜溜一轉,將周勤上下打量一番,看到他腰間纏著白色布帶,便問道:「老爺子家可是有白事要料理?」
周勤狐疑地看著她。他要找的修容師的確是位女子,可眼前這個姑娘也太年輕,大概只是個丫鬟。「請問牧晚晴牧姑娘在嗎?」
「我就是啊。」她笑吟吟地回答。
周勤十分驚訝。「姑娘就是修容師?!」
「是啊,不像嗎?」
這個說話嬌滴滴的小姑娘雖然秀眸閃亮,看起來機靈得很,可修容師是要同死人打交道的呀,難保她不嚇得暈過去。周勤搖搖頭,不像,實在不像。
牧晚晴笑咪咪地說:「老爺子,我牧晚晴做這行也有五年了,死囚都見過不少呢。」
好像還滿有經驗的。「可是我家主人……」周勤欲言又止,但轉念一想,既然都說她是城中最好的修容師,那就姑且信她一次吧。
周勤彬彬有禮地把牧晚晴請進了駱府。
「周老爺子,到底是誰仙去了?」
駱府裏人來人往,雖然忙亂,氣氛卻非常肅穆,她猜肯定是位大人物。
周勤深深歎口氣。「唉,就是我家主人。」
「不會吧。」牧晚晴驚歎,「我前天還在街上看到他給了一個小叫化幾枚銅板,讓他買燒餅吃,那時駱老爺子看起來身體好得很哪。」
周勤眼角半濕,哽咽道:「誰都沒想到啊,昨晚上還好好的,今早就……」
「老爺子,請節哀順變,您別太難過了,我保證把駱老爺子的容貌修得如原來一般,就像睡著了一樣。」牧晚晴拍胸脯擔保。
「那老朽在這裏先代我家老爺謝過了。」周勤長揖到地,花白的鬍子在風裏飄啊飄,看得牧晚晴心頭一慌,趕緊把他扶起。
一路走到靈堂前,正要進去,卻被守衛攔住了。「周管家,公子吩咐,慕容少莊主未到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周勤點點頭,看看天色已暗,一臉抱歉地對牧晚晴道:「現在暫時不方便修容,還請姑娘在邊上花廳稍坐片刻,晚間應該就可以了。」又喊來一個丫鬟,「小玉,小心照顧這位姑娘。」
「是。」丫鬟小玉提起牧晚晴隨身的小提籃,就往花廳走去。
「老爺子,您是管家,一定很多事等著您打理,就不勞您費心了。」牧晚晴朝周勤欠了身,隨即提起裙襬追趕小玉。「哎,妳慢點,那個籃子不能晃那麼厲害……」
一等拿回提籃便慌忙打開,見裏面的瓶瓶罐罐都好端端的,沒灑也沒漏,牧晚晴才鬆了口氣。
小玉好奇地湊近,「牧姑娘,聽說妳修容絕技天下無雙,就是用這些東西修的?」
「哎呀,什麼天下無雙,不過就是在人身上修修畫畫,把他們打理得好看一點而已。就像有哪個女孩子不會把自己裝扮得漂漂亮亮的?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回事,人人都可以做的。」
「不過……畢竟遇上的是死人,萬一死相再難看一點……這真的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小玉摸摸心口,光是想,她的心就嚇得怦怦跳。
牧晚晴滿不在乎地一揮手。「想我牧晚晴什麼樣的死人沒見過……」看到小玉發白的臉色,趕緊打住。確實,見到一個又一個人死去的人,也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有的經驗,既然她害怕,那就換個話題好了。「小玉,剛才門口那個侍衛說的『公子』,指的是不是駱天磊?」
「是的。」
「他好像只是個養子吧?」聽說他本是駱九鶴最得意的徒弟,被收為養子沒幾年。
「可是公子在駱府的地位只在老爺之下呢。」小玉認真地說。
「駱老爺子不是還有個女兒?」
「話雖如此,但是老爺十分信任少爺,就連大小姐也得讓他幾分,而且,將來只要大小姐嫁給少爺,那也就沒什麼區別了。」
「都說駱天秀是曼迦城的第一美人,駱天磊哪配得上她。」
小玉突然漲紅臉,爭辯道:「少爺也不差啊,長得好看,對人又和藹,功夫也很厲害。」
「那是妳果然沒見過更好的。」牧晚晴不屑地搖頭,「我曾經遠遠地見過駱天磊一面,眼睛小、鼻子短、嘴唇薄,一看就是個寡情之人。」
嗚,少爺的丹鳳眼、挺鼻梁在外人眼裏竟是這樣的?「那、那個比少爺還出色的人是誰?」
「很多啦,武林各大世家的公子哥兒,個個都比駱天磊強,不過—— 」牧晚晴嘴角上翹,兩頰泛出甜蜜的梨渦,「要說最好最好的那一個,還得數慕容山莊的慕容則。」
「哈哈,四師兄,這兒也有咱們大師兄的仰慕者啊。」
聽門口響起戲謔的笑聲,牧晚晴一愣,回頭看去,兩個青衫男子正走進屋來。
一個年長老成一點的推推那個正哈哈大笑的,小聲道:「五師弟,不要讓人家笑話。」隨即轉頭對牧晚晴抱拳道:「在下程釗,這是我五師弟蘇劍。」
牧晚晴無所謂地笑笑,也抱拳道:「牧晚晴。」
則、釗、劍,大師兄、四師兄、五師弟。她在心裏迅速盤算一下後,不由得問程釗,「你是慕容則的師弟?你年紀要比他大很多吧,這一位倒是挺像小師弟的。」她看看蘇劍,眉目清秀,斷定他還未滿二十。
「姑娘有所不知,我們慕容家弟子排行,不分年齡大小,只看入門先後。少莊主自然是大師兄了。」見她看著自己那俏生生的樣子,蘇劍微微臉紅起來。
「原來你們一直說的少莊主,就是慕容則啊。」牧晚晴上下一歸納,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
程釗蘇劍師兄弟對望一眼,都是萬分震驚。慕容山莊既是江湖第一莊,江湖中人沒有哪個不知道現任莊主是誰,所以每每提及大師兄,總是要敬他一聲少莊主,這姑娘卻不識身分,還一口一個慕容則,真是大膽又無知。
程釗臉上不露一絲神色,只一雙鷹眼探究地觀察著牧晚晴。「牧姑娘好像與少莊主認識?」
「咳咳,都是聽說、聽說而已。」牧晚晴趕忙垂下眼睛。
「不知姑娘此來,所為何事?」
「哦,我是來幫駱老爺子修容的,我都在這兒等很久了。」牧晚晴不耐煩地皺皺眉,「對了,你們見過老爺子沒有?聽說滿慘的,情況到底怎樣?」
蘇劍沮喪地說:「不知道,他們只讓大師兄一個人進去看。」
「江湖中人,少一點好奇心為好。」程釗沉聲道,眼角卻不放過牧晚晴的一舉一動。
「他、他也來了?!」牧晚晴臉色突然刷白,提起箱子就往外走,「小玉,妳跟周老爺子說一聲,這生意我不做了,抱歉。」
程釗身形一晃,攔在牧晚晴前面。「牧姑娘,怎麼這麼急著走?」
「呃,我突然想起家中有事,不便留下。」剛踏了一步,程釗身子微動,依舊擋住了她的去路。
「莫非是牧姑娘害怕見到我們大師兄?」程釗疑聲問道。
「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怎可能怕。」牧晚晴左跨一步,想從程釗身側溜過,不想他手一伸,纖弱的手腕就被牢牢地握住,腰側銀鈴叮噹亂響。
不顧她的提箱砸在地上,東西灑了一地,程釗手上用勁,凝神逼視牧晚晴。「說清楚,妳到底是誰?」
手腕彷彿被鐵夾鉗住,火燒般的痛。牧晚晴一怒,劈頭喝道:「你幹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你一個大男人對弱女子動手動腳,不覺害臊嗎?」瞥到屋外廊上老管家周勤正匆匆趕來,更是大聲呼喊,「救命啊,殺人啦—— 」
周勤花白的鬍子一抖,人立刻閃到花廳。「程公子,有話好說,請先放手。」
程釗眼中厲色不減,正要開口,屋外突然傳來清冷的聲音—— 
「四師弟,放開她。」
他趕緊鬆手任她跑開,垂袖恭謹道:「大師兄。」
周勤連忙解釋,「這位姑娘是府裏請來的修容師,可能和程公子之間有所誤會,由於牧姑娘並非江湖中人,倘有應對不到之處,還請少莊主和兩位公子海涵。」
「修容師……」慕容則蹲下身,將地上灑落的小瓶小罐一一撿起放好,「這行當也有女子為之?」
「周管家確定沒有請錯人?」駱天磊跟了進來,閒閒地插話。
周勤抹抹汗。「牧晚晴姑娘是曼迦城中最好的修容師,已有了五年經驗,就連死囚都見過好幾個。」請她的時候就不放心,現在果然出事了,這下只好用她自己的話來擋了。
「真是經驗豐富啊,牧、姑、娘。」慕容則冷哼一聲,拎起收拾好的提籃,一步步走向躲藏在角落暗影處的牧晚晴。
程釗和蘇劍同時打了個冷戰。大師兄的聲音聽起來靜然無波,熟悉他的人卻能感受到裏面隱含著極大怒氣,這丫頭果真得罪過大師兄……那可慘了,蘇劍不禁暗暗為她捏了把冷汗。
牧晚晴顯然也聽出慕容則的怒意,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認錯人了。」相準他身邊的空檔,拔腿想逃。
慕容則將手中的提籃在桌几上重重一頓,斥道:「妳到底有沒有腦子?石膽、銀朱、粉霜,有毒的石粉妳也敢胡亂用?死人中毒也就罷了,妳就不怕自己也沾上?」
就知道就知道,每次都這樣,他以為自己是長輩啊?訓起人來這麼兇。
縱然心虛,也要死撐到底。牧晚晴烏溜溜的眼珠轉到眼角,瞄他一眼。「這些石粉不僅顏色鮮豔,更重要的是統統都可以入藥,沾到一點也沒什麼要緊,你這個外行人是不會懂的。」哼,脖子一梗、腦袋一偏,不看他青筋暴起的樣子。
這姑娘居然能輕易影響慕容則的情緒,駱天磊不由得好奇心起,過來打圓場,「原來牧姑娘和慕容山莊大有淵源,少莊主可否為我們引見引見?」
慕容則咬牙道:「她是…… 」
「姊姊!」牧晚晴搶著說道。
一干人的臉色頓時變得古怪非常。眾所周知,慕容則有個大他兩歲的姊姊慕容輕宛,但自幼體弱多病,更因中毒早早便去了。
莫非白日見鬼?
慕容則臉色鐵青,話音比寒冰還要冷上幾分。「家母族中表姊。」
是了,難怪姓牧,原來是牧菁菁娘家的親戚。眾人恍然大悟。
竟然說她是表姊?她和他的關係就這麼疏遠?牧晚晴大為不滿,但在他凌厲眼神的壓制下,再不敢胡言亂語。
「我去幹活了,你們不要跟來。」快步走出花廳。
慕容則第一個跟了上去。
接下來,駱天磊、周勤、程釗、蘇劍,就連丫鬟小玉也都一一跟上。
各人心中想法不一,有的在揣測慕容則與牧晚晴之間的關係,進而推測可能的事態發展,有的在想怎麼利用牧晚晴在慕容則心中的分量來辦一些事。丫鬟小玉想的則是—— 
果然跟慕容少莊主一比,少爺真的遜色太多了。


本來,牧晚晴幹活的規矩是不許有人在身邊,這也是為了修容祕技不讓人偷學去,現在可好,一二三四五六,以慕容則為首,花廳裏的六個人齊刷刷地圍在身邊,一個都趕不走。
他們就不怕打擾駱老爺子安眠嗎?牧晚晴哀怨地望望眾人,但沒一個有主動離開的意思,只好挑最好下手的開刀。「小玉,妳不害怕?」
「小玉一定要照顧好牧姑娘,這是小玉的職責。」聲音抖抖的,明顯怕得很,卻賴著不走。
再看看慕容則,他瞳眸幽深,神色淡漠,看不出在想什麼,但是他站在那兒的架式,無言地透露出訊息—— 要我走,絕不可能。
哎,算了,就算這幾個人學到了手藝,也不怕他們搶自己生意,況且,自己這生意十有八九是做不下去了。牧晚晴認命地打開提籃。
剛掃了一眼駱九鶴的屍身,她像見到鬼一樣,突然跳開一丈遠,指著棺內,向著慕容則說:「他、他……他……」駱九鶴分明是中了慕月而死,等了這麼多年,終於讓她見到了﹗她激動地上下排牙齒直打架,說不完一句話。
駱天磊疑心頓起。「牧姑娘識得家師的死因?」
慕容則微微頷首,柔和地注視著牧晚晴。
他的意思是不讓自己說出真相吧。牧晚晴心思轉得快,立刻做出一副苦惱的樣子說:「什麼啊,駱公子我跟你說,我牧晚晴見過的死人不計其數,卻是第一次見到駱老爺子這樣的,這麼多傷口,雖然小,修起來可是和大傷口一樣麻煩,這不知得修到什麼時候啊!我修十個死人都沒有駱老爺子一個這麼麻煩。」她重重地歎氣,擺出不願意接活的神情。
難道是死人自己想這樣的?駱天磊心裏火大,又不好發作,只好賠笑道:「無論如何麻煩牧姑娘了,工錢方面……」
「喂,你當我是為了錢才幹這個的?」其實,一開始還真是為了錢。
「江南牧家富甲一方,自是不在乎這點小錢,駱府自有計較,絕不會忘記姑娘的恩德。」駱天磊笑得臉都要抽筋了。他平時在駱家作威作福慣了,如今居然要對一個小丫頭賠小心……這仇—— 他一定牢記心頭。
「唔,馬馬虎虎。」
不再多言,牧晚晴動手幹活,一邊修描駱九鶴臉上的傷口,一邊回味慕容則剛才的神情。
不容易啊,他那張千年殭屍臉居然也能有那麼溫柔的神態,這究竟是天賦使然,還是在家對著銅鏡練習很久的結果?再或者,他慣常對某人就是這樣的?嗯,一定要好好問清楚才行。
第四章
慕月造成的傷口實在驚人,她花了三個多時辰才把駱九鶴全身修補完整。手可真痠啊,牧晚晴邊嘀咕邊揉手指時,門被輕輕打開了。
慕容則端了一盆水進來,放在桌上,拉過她的手浸入水中,輕輕揉搓。
那水不冷不熱剛剛好。牧晚晴驚異地抬頭看他,「小則,幾年不見,你倒是變得很會哄女孩子嘛。」
慕容則放鬆的面部線條頓時僵硬起來。「我還沒有問妳,這五年在外面做什麼不好,怎麼去做了修容師?」語氣硬邦邦。
「生活不易呀,能養活自己就不錯啦,哪還能挑挑揀揀。」
慕容則不語,繼續幫她揉手指,用力揉。
牧晚晴終於忍不住痛叫起來,「你少用點力啦﹗」
「妳若是知道痛,就不會五年都不回家。」繼續揉。
「其實曼迦城離惠景那麼近,我倒不是沒想過回家,不過生意太好,走不開。哎喲—— 」
慕容則黑眸微瞇。「妳不是最怕死人?」
「哎呀,死人有什麼了不起,我牧晚晴什麼樣的死人沒見過……」豪氣的話語被手上的壓痛給掐斷,她再不敢亂說,輕聲確認真地道:「那個……人死燈滅,如果能夠漂漂亮亮地進棺材,他們地下有知也會高興一點吧,起碼家裏人日後想起來,都是他們最好的樣子。」
「傻瓜,就算沒有修容,家人也不會忘記他們最好的樣子的。」
「好像是呢。」牧晚晴歪著腦袋想了想,表示贊同。
慕容則輕輕笑了。「五年不見,妳竟然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那麼笨。」
「定住!」牧晚晴大喝一聲,也不顧水滴滴答答濕了一身,伸手描他的眉眼輪廓,「小則啊,不要老是板著臉,你看看,眉眼笑開了多好。」她軟軟地說著,梨渦忽隱忽現。
一顆水珠躺在他睫毛上,眼一眨,啪嗒掉下來,那一瞬間,他的眼又清又亮,害得她的心也跟著快了一拍。
今晚初見他時,她都不敢認了,那個瘦瘦小小的慕容則,竟然長高了這麼多,氣度沉穩端重,還真有莊主的風範。不過,他倒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這令她很滿意。
慕容則整張臉都被搞得濕漉漉的,卻不在意。「妳做修容師,是想查慕月的事?」
「是啊,小則還是那麼犀利呢。」牧晚晴抓過他的左手,摩挲掌心的紅痣,「曼迦城是個大地方,商客雲集,又有駱家、金沙幫、揚威鏢局等眾多武林幫派,慕月有可能出現,而直接查驗死人是最方便的。還好,五年過去,總算被我等到月盟出手,也不算白費功夫。」
她越得意,慕容則的臉色就越陰沉。「這本不是妳該做的。下面的事妳不要再管了。」
「休想!」不管慕容則眼眸霎時黑沉,牧晚晴挑釁地瞪著他。總是這樣,每次有什麼決定,從來不考慮她的意見,甚至連解釋都懶得多說幾句,憑什麼啊﹗「要放手,我五年前就放手了,你以為真能管住我?」
「是啊,妳向來任性妄為得很,爹娘都管不住。」慕容則極力隱忍住怒氣,向來靜和的嗓音卻不復平穩,「十年中妳就只回家一次,住了六晚,難道慕容山莊在妳心裏一點都不值得留戀?」
牧晚晴眨眨眼,用力眨回要掉出的淚。「你明明知道不是的……」
「可是妳離家出走五年內,一封家書都沒有!慕容輕宛,妳怎麼能這麼狠心?」慕容則低吼,死死盯住她。
「小則,你這個眼神……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嘛。」牧晚晴被他看得心裏毛毛的。
閉眼,深吸口氣,他張開眼拉過牧晚晴緊擁在懷裏,啞聲道:「終於找到妳了,妳再也別想逃開,再也不能。」
他那麼用力,她只得緊緊貼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咚咚咚,又急又快,這心跳好像是為自己而跳呢。牧晚晴躲在他懷裏,忽然笑得眼彎彎,嬌嬌軟軟地說:「好嘛,我再也不這樣啦。」
慢慢鬆開她,慕容則專注地看她的眼睛。「妳保證?」
牧晚晴舉起右手發誓,「我發誓,如果我牧晚晴再離家出走,就從屋頂上摔下來。」
「如果妳再摔一次,沒摔死也會變成徹底的白癡。」慕容則研究了她的表情許久,終於得出結論。
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樣子,牧晚晴忍不住大笑起來。「小則啊,你這個笑話實在太冷了……不過,我能夠聽到少莊主開玩笑,咳咳,真是榮幸之至啊。」
「現在我覺得,妳十一歲那次摔下屋頂後,就已經變成白癡了。」
「你現在才知道,哈哈哈—— 」牧晚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腰側的銀鈴也一齊叮噹作響。
慕容則寵溺地看著她,慢慢地,也揚起了嘴角。「我已經飛鴿傳書給爹娘,告訴他們找到妳的好消息,相信他們很快就會回家了。」
「啊,真的?太好了。不過……他們是不是很生氣啊?會不會打我一頓?」牧晚晴的喜悅轉而被擔憂替代。
「生氣是肯定的,可更多的還是高興吧。」就像他的心情一樣。「這幾年爹娘走遍天下,不光是為了查訪慕月,更是為了尋妳,現在終於找到妳了,他們肯定會開心的。」
「啊,你們在一直找我?」牧晚晴心裏突然有點小愧疚。
「當然,只不過知道妳的存在的人不能太多,所以只有少數幾個人在暗中查找。前兩天有人回報說,妳沒有在鹿契出現過。」
牧晚晴心中的小愧疚變成了大愧疚。鹿契,那是在西邊的一個遙遠小國,行商之人都不大去那裏。她不禁感動得淚漣漣。「小則,還是你和爹娘最疼我了。」
慕容則「那當然如此」的表情還沒有擺好,牧晚晴變臉比翻書還快,她突然惡狠狠地吼道:「既然這麼疼我,那你當年為什麼不娶我?」
「天都快亮了,妳趕緊休息吧,我回房了。」慕容則淡淡說著,不動聲色地鬆開她,轉身離開。
牧晚晴氣鼓鼓地瞪他的背影。普通聊天而已,何必躲這麼快。不甘心地跟上。
「我的房間就在妳隔壁。」
「好。」跟著。
「我要進屋了。」
「好。」跟著。
「女孩子的名節很重要。」
牧晚晴展顏笑了。「如果你娶我,這名節不就是給你的?如果你不娶我,我留著名節有什麼用?」
擠進門、擠進門……「砰」的一聲響起。要不是躲得快,鼻子就被砸扁了。
他一定在門那邊,得意自己身手快吧。牧晚晴耳朵附在門板上,仔細聆聽,除了秋蟲唧唧,卻再無其他聲息。「唉,何必這麼絕情呢,大家都這麼熟了。」
屋前是一方荷塘,夜裏看過去黑壓壓的一片,風過時,挺立的花枝擺動,如鬼影掠過。
「膽小的人肯定會被嚇死。」她喃喃自語。「他大概認為我就是那個膽小鬼,一害怕,就跑回自己屋裏去了吧。哼,我偏不如他的意,就待在這裏,等他過會兒開門看到我,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
於是,牧晚晴倚著門板坐下,聽著蟲鳴,望著屋前的荷塘發呆。
漸漸地,天色由青轉白,荷花的粉、荷葉的綠,都看得出來了。
近旁的一枝荷花恰好向著岸邊低垂,花心裏,青碧的蓮蓬又圓又大,很是可愛。
唔,「西洲曲」裏面有句「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古人誠不欺我也,不過,「蓮子青如水」的下一句是什麼呢?要不摘了這蓮蓬瞧瞧,說不定就想起來了……
她靠著門框漸漸睡去,夢裏有蓮子如玉,還有人在耳邊輕歎,「輕宛…… 輕宛……」


腳麻、腰痠、脖子疼。
睜開眼,秋陽正煦煦照在身上,這是怎麼回事?牧晚晴奇怪地看看日頭—— 啊,都過午時了?!
她嚇得一跳而起,發現小玉提著兩個食盒,正愣愣地看著自己。
「妳在這裏幹麼?」牧晚晴尷尬地問。
小玉舉起左手提籃,「這是慕容少莊主的早飯。」再舉起右手提籃,「這是慕容少莊主的午飯。」
「妳……早上起就一直在這裏站著?」
小玉點點頭。
「那我呢?」千萬千萬說她是剛剛過來,等門等到睡著的啊。
「小玉站了多久,牧姑娘就睡了多久。」
「我這是……」牧晚晴正想編個理由解釋,就聽小玉補充—— 
「掃地的王伯說,天剛亮他出來掃院子時,姑娘就已經睡在這兒了。」
「呃……」
「少爺和程公子、蘇公子先後都曾過來找慕容少莊主,見姑娘在這兒就走了,周管家讓我一定小心照顧著姑娘,所以我提著少莊主的飯,在這裏等牧姑娘醒來。」
這樣說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慕容則門外睡著的事了。牧晚晴哀怨地望著小玉。做人何必這麼誠實呢,就不會編些從來沒人來過之類的話,來安慰安慰她。
「妳知道,慕容則他白天不大方便,我怕有人害他,特意在這裏幫他守門,誰知不小心就……嘿嘿…… 」
為什麼守門的不是程公子和蘇公子?再不然,駱府武藝高強的弟子也很多呀。但小玉只能跟著點頭傻笑。
「小玉,妳一定要把我這句話傳出去啊,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聽到沒有?」
小玉再次點頭。她只是個小丫鬟,牧姑娘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吧。
「那……妳把提籃給我,我送進去吧,妳趕緊去散佈消息!」
見小玉聽話地跑遠,牧晚晴摸摸發燙的臉頰,定了定神,開始拍門,「慕容則,開門!」
慕容則住的屋子都是特別改裝過的,不僅窗子要蒙上厚氈,門也有兩重,開了一道,關上,才能再開第二道。私下裏,牧晚晴稱之為「慕容則專用黑屋」。
慕容山莊的屋子都只有兩道門,沒想到駱府在第二道門後,還多加了一道氈簾。
「哇,這駱家費了很多心思嘛。」牧晚晴一把掀開氈簾。
封得嚴嚴實實的屋子裏,只有一盞油燈幽幽地照亮角落,分不清白天黑夜,慕容則悄然坐在燈側暗影裏,神色清冷淡漠,彷彿要與周遭的黑暗融一體。
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這裏坐了多久,牧晚晴心頭一緊,強顏笑道:「小則……你難道已經餓死了?」
見他一動也不動,連眼珠都不轉一下,她歎口氣,走到桌邊打開食籃。「就算餓死了,飽飽眼福也可以啊。」
兩個食籃裏的飯菜都很誘人,菜色鮮亮、香氣撲鼻,就連那一小桶米飯都晶瑩如玉,一看就是上等貢米。
「駱府果真很有錢啊。」牧晚晴嘖嘖稱讚。
只見一直僵坐的慕容則突然拿起筷子就吃,牧晚晴嚇了一跳,趕緊攔住。「你真吃啊?」
「妳說這飯菜很不錯。」
「那也只能看看!」
慕容則容色淡漠,緩緩道:「駱府受過慕容山莊極大的恩惠。」
「駱九鶴已經死了,誰知道那個陰陽怪氣的駱天磊還記不記情。」
「以現在的形勢,他暫時還不敢動我。」他淡淡道。
「我可不像你,什麼都算得清清楚楚,反正,小心一點總沒錯吧。」
慕容則深深看著牧晚晴,眼中的疼惜一閃而過。「沒錯。」
「那你自己再待一會好吧?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可吃的。」難得能得到慕容則的贊同,牧晚晴心情大好,正要跳出房門,卻被拉住了。
「……妳一個人要多加小心。」
牧晚晴心念一轉,「哈,你是不是後悔昨天把我趕出門外?」
慕容則不答。
「那就是默認了。」
他轉頭不看她。「妳今天不要再睡門外了。」
牧晚晴也轉過去,偏偏要對著他、湊近他。「你也在門後坐了半天?」她的眼睛興奮地晶晶發亮。
燭光跳動,映得他的眼眸如秋泓般幽深靜美。竟然,離得這麼近哪,她細細地看,他的輪廓如女子般秀美端麗,那是承繼自他母親,而飽滿的天庭和入鬢的劍眉,又使他沒有陰柔之虞,那便是像父親的一面了。嗯,她的小則,越長越好看了呢。看啊看,突地—— 
「咕嚕—— 」
牧晚晴鬱悶地看著自己的肚子,怎麼這麼破壞氣氛呢。
「好啦,我去廚房了,不用擔心,很快就回來。」她跳出門去,忽略了身後那張英挺的臉,又是難得一見的笑意吟吟。


午時剛過,未時將至,正是廚房最冷清的時候,鍋冷灶冰,一個人都沒有。牧晚晴翻翻櫥櫃,看看水缸,決定還是簡單一點下些麵來吃。
剛把柴禾點著,廚房的門就突然咿呀一聲被推開了,蘇劍悄步溜了進來,猛然見到牧晚晴坐在灶後,他嚇了一跳。「表師姊?妳怎麼在這裏?」
牧晚晴奇道:「表師姊……你在喊我?」
「牧姑娘是大師兄的表姊,自然是我的表師姊了。」蘇劍喊得異常親熱,「表師姊,看樣子妳是要下麵?」
牧晚晴忽然有不祥的預感。「那又怎樣?」
「能不能稍微多下一點?」蘇劍不好意思地笑笑,硬是拉起牧晚晴,搶了灶後的位置,「我來看火。」
牧晚晴從櫥櫃裏多拿一把麵放在鍋邊。
「再多拿一點吧。」
「你是飯桶啊?」
把櫥櫃裏的麵統統拿了出來,蘇劍才點頭表示夠了。看起來不像啊,這麼清瘦的一個男孩子,牧晚晴像看怪物一樣打量蘇劍。
「我、我從小家貧,兄弟眾多,直到進了慕容山莊才吃上飽飯,所以食量一向很大……」蘇劍被看得發窘,低頭猛搗火。
「你什麼時候進山莊的?我從來就不知道慕容家也開始收徒了。」
「有四年了。慕容家向來一脈單傳,從不收徒,但是從師父慕容博非這一代起,這個規矩就破了,師父在五年內連收了四個徒弟,我是最後一個。」
「慕容山莊想將自己的獨門武學發揚光大?」
「當然不是,師父傳我們武功,是要我們好好保護大師兄。」
牧晚晴不相信地搖頭。「你們……是慕容則的保鑣?他那麼好的功夫還需要保鑣?」
「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大師兄又見不得一點日光,特別像這種出了門的時候,身邊有幾個人才方便。對了,牧姑娘妳也算慕容家的親戚,怎對山莊的事一點都不知道?」蘇劍邊往灶裡加柴禾邊問。
「這個嘛……因為我只有小時候在山莊住過一段日子,後來好幾年沒回去,自然不大清楚了。」
「哦,這麼說來,表師姊算是大師兄的青梅竹馬了?」蘇劍突然興奮地問道。
「算是吧。」牧晚晴點點頭。
蘇劍稚氣的臉龐頓時有了光彩。「表師姊,妳要加油!這幾年,上門說親的人雖沒有斷過,可是我蘇劍敢說一句,表師姊才最配得上我們大師兄。」
「小兄弟,你有當媒婆的嗜好?」沒錯,她牧晚晴很想嫁慕容則,十年前、五年前是這樣,現在也依然如此。可是,她臉上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我昨晚在一旁觀看表師姊和大師兄之間的互動,大師兄很關心表師姊呢,在我認識大師兄這幾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所以,我斷定你們之間有戲。而且,像表師姊這樣才壓得住師兄,其他名門閨秀看到大師兄都哆哆嗦嗦的,一句話要分三句說,夫妻做成這樣還有什麼意思?也難怪大師兄統統都婉拒了。」
「你好像很有經驗?」
「表師姊,我不瞞妳,家母是村裏的媒婆,我拜師前親眼見她撮合姻緣無數,因此,兩個人合與不合,我還是稍微能看看的。」蘇劍謙虛道:「不過,表師姊仍要小心,可能還有一個勁敵存在。」
「哦?」
「駱天秀駱大小姐是曼迦城的第一美人,她的容貌在整個武林也是數一數二的,而且駱九鶴向來與師父交好,前兩年,大師兄拒絕了所有上門提親的人,大家都在猜測,莊主夫人的位置是留給駱大小姐的。不過,我還沒有見過她,不知道她性情相貌是否與大師兄相配。」
這番分析令牧晚晴聽得目瞪口呆。「慕容山莊還真是什麼人才都出啊。」震驚之餘,她也不忘兩個關鍵字—— 說媒。「你說,向慕容則說媒的人很多?」
「是啊,大師兄是江湖上少見的青年才俊,自二十歲起接管慕容山莊,為人老成持重、行事穩健大方,幾件大事都辦得十分圓滿,特別是青城派掌門之爭那次,大師兄設題考較各候選者的武藝武德,終於選出了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掌門,從此名聲大振。所以,雖然師父沒有正式傳位給大師兄,這個少莊主的位置卻是坐得穩穩的,像大師兄這樣地位又高,樣貌又好的男子,世間女子誰不想嫁?」
「喲,這麼神氣啊。其實呢,慕容則他身中奇毒,做事不便,你們幾位師弟也有機會當莊主啊,那也能成為人人想嫁的好丈夫了。」牧晚晴頗不以為然。莊主就幹這些無聊的事啊,有什麼稀奇,不過小則長得好看倒是真的,哎,好東西人人都想搶啊。
「不不不,我們可都不敢這麼想。我們四個之中像二師兄也很有才幹,但大家都盡心盡力輔佐大師兄,從來都沒有爭權奪位的念頭,妳看四師兄年紀那麼大,對大師兄照樣很尊敬,大師兄是當之無愧的少莊主。」蘇劍一臉恭謹。
雖然心下覺得讚譽過頭,牧晚晴還是笑得眼花花。「幸虧有你們四個,不然爹娘……他爹娘在外雲遊也不放心。」
「大師兄會年紀輕輕就接手莊中事務即是為此,妳可知道師父師娘他們幹麼去了?」蘇劍年紀輕,藏不住話,還沒等牧晚晴答話,自己接著道:「他們啊,是要查訪慕月的解藥。月盟組織嚴密,當年為了毀掉慕月的解藥方子,一夜間將楊神醫一家上下七八十口盡數殺光,一個活口都沒留下。慕容山莊雖號稱江湖第一莊,消息來源眾多,可十來年都沒有查到什麼蛛絲馬跡,這真是一個可怕的組織。」
他是慕容山莊最小的弟子,向來只有乖乖聽別人說話的分,難得有人肯聽自己說掌故,便說得滔滔不絕,沒注意到牧晚晴神情異樣,全身微微發顫。
搗搗火,加了把柴,他又道:「這次駱九鶴死於慕月,說明沉寂多年的月盟又要開始活動了,大師兄這才親自來曼迦城查看,這是因為慕容山莊竭盡全力也要剷除月盟,不僅因為大師兄深受其害,還因為慕容小姐也是死於慕月之手。對了,表師姊妳小時候在慕容山莊住過,應該見過慕容小姐吧。」邊說,蘇劍邊下意識地往灶裏放柴禾。
「慕容小姐?」牧晚晴一時回不過神。
「就是大師兄的姊姊,慕容輕宛哪。」
「嗯……見過。」
蘇劍急急追問:「她長得怎樣?是不是秀美無雙,有傾城之姿?」
這個……「還好吧。」
「可能你們當時都還小,所以看不出來。唉,聽說慕容小姐比師娘還要勝出幾分,當年癡戀師娘未果的俠士,有死心出家的,但有更多是想讓自己的兒子娶慕容小姐回家,也算一償宿願,」蘇劍一臉神往。「可惜上天無眼,慕容小姐才十二歲就不幸亡故了。」
「……」十二歲,那還是十三年前,不就是中毒那會兒?可是,她怎麼不知道自己死了?
蘇劍恨聲道:「這全是月盟害的。慕容小姐八歲時,曾經想找楊繼年神醫治病,恰好碰上神醫一家被月盟滅門,好不容易熬到十二歲,也就是大師兄十歲那年,姊弟倆竟一齊中了慕月,大師兄僥倖活了下來,身子單薄的慕容小姐卻……
「希望師父師娘早日找到解藥,剷除月盟,好為慕容小姐報仇!」蘇劍慷慨激昂地總結,抬頭看到灶台水氣蒸騰,趕緊推推聽得目瞪口呆的牧晚晴,「水開了。」
牧晚晴猛回神,揭開鍋蓋,把麵條全部扔進水早就燒乾的鍋,邊蓋鍋蓋邊尋思。我死了……我死了,原來我已經死了。


牧晚晴和蘇劍閒聊太久,而後聽的說的人都太專心的直接後果,是鍋險些被燒穿,間接後果是那鍋烤麵直接被送到了豬圈,而最終也最嚴重的後果則是—— 兩人只能餓得半死不活地等晚飯吃。
「你不餓嗎?」牧晚晴非常嫉妒地望著慕容則。他也一天沒吃東西了,怎麼還能這般氣定神閒地安坐?
「練武之人,素來少食。」
他彷彿在說一個理所當然的道理,可是……牧晚晴一指蘇劍,「他不也練武嗎?練的功夫跟你還是一路的。」
「自身條件也很重要。」慕容則輕描淡寫道。
「哼,你不就想誇你自己天賦異稟,了不起就連晚飯也不要吃。」牧晚晴撇撇嘴。
蘇劍不解地看著牧晚晴。表師姊跟大師兄有仇嗎?每次都是劍拔弩張的樣子,他還以為江南牧家的女孩子都像師娘那樣貌美溫柔呢,看來江南女子也不全都是水做的啊。
「你在看什麼?」牧晚晴摸摸自己的臉,再看看身後的牆,沒什麼不對啊,蘇劍這小子怎麼了,眼神直愣愣的。
她還不知道,通過自己的言傳身教,蘇劍對江南女子的觀感已經得到了新的昇華。
慕容則的屋子裏永遠像是晚上,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天黑、什麼時候天亮,除了慕容則—— 他看不到白天,卻對時辰變化有著驚人的敏感度。
不知道等了多久,慕容則突然開口:「天黑透了。」
他語氣淡然,不過是在講一個事實,可這尋常的四個字對另外兩個餓得半死的人來說,簡直動聽到了極點。
牧晚晴和蘇劍極有默契地同時跳起,挑起氈簾,開一道門,再開一道門,就見瑩澈的月光灑向人間,小玉站在月光裏,彷彿從天而降的仙子,帶給他們無上的幸福與恩寵。
小玉說:「少爺請少莊主、蘇公子和牧姑娘一起用晚膳。」
想想事前的小心翼翼,簡直可笑,那兩個提籃的飯菜扔了多可惜啊,她現在餓到了極點,還管它有沒有毒,先吃飽了再說。
反正小則說了,駱府現在還不敢動他們。
牧晚晴放心地埋頭吃飯,筷子偶爾也刻意停一會,以展現自己細嚼慢嚥的淑女風度。
蘇劍可就顧不了那麼多了,飯添了一碗又一碗,加到駱天磊示意下人再去多煮一鍋,他才放下碗道:「嗯,飯只要吃八分飽就好。」
慕容則無所謂,繼續和周勤交流兩個府第僱用多少下人,日常開銷多少等家務瑣事,程釗的臉卻有些掛不住了,訕訕道:「我這個師弟食量向來驚人,讓駱公子見笑了。」
「能吃是福。」駱天磊有禮貌地微笑。「是本府怠慢了,才使得蘇公子中午未能盡興,這是天磊失禮之處,還請不要見怪。」
他們這樣互相客套來、客套去,真是浪費口水啊。牧晚晴無聊地拉著小玉,正小聲地探討駱天磊到底哪些地方比不上慕容則時,突然見門外有人匆匆奔進來稟告—— 
「少爺,大小姐到家了,正往靈堂而去。」
眾人精神頓時一振,不約而同地停下話題,向靈堂走去。
匆匆趕到靈堂,就見一黑衣女子正扶棺慟哭。
駱天磊最先趕到,在她身側跪下,沉痛道:「師妹放心,我一定竭力查出真兇,為師父報仇。」
那女子哭聲稍歇,卻對駱天磊理都不理,回頭將眾人一個個看過去。
曼迦城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虛傳,秀眉、端鼻、鵝蛋臉,很典型的北方大氣女子模樣,難得的是哭成這個樣子,居然一點都不醜,反而添了幾分楚楚可憐,更加惹人憐愛。原來現實比傳言還美好,自己都想幫她擦眼淚呢,更別說是男人了。牧晚晴感慨著,想起蘇劍的「勁敵論」,趕忙向慕容則看去。
駱天秀視線緩緩掃過眾人,最終停留在慕容則臉上。「這位公子是……」
「慕容則。」慕容則拱手道。
嗯,他語氣淡然、神態平和,牧晚晴稍稍心安。
駱天秀眸光閃動,走到慕容則身前,盈盈拜倒,「家父生前對慕容公子推崇有加,此次家父遭難,承蒙公子援手,天秀……感激不盡。」說到最後哽咽難言,不禁伏地而泣。
此情此景,顧不得駱天磊陰沉的目光,慕容則只能無奈地伸手扶起駱天秀。「駱姑娘放心,慕容力所能及之事,定當盡心。」
駱天秀放聲大哭。「一切仰賴慕容公子操心……」話未盡,她哭得一口氣沒喘過來,直接暈倒在慕容則懷裏。
牧晚晴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武藝高強的女子也可以說暈就暈?還是說美女都容易暈倒?
一點不假,駱天秀—— 果然是一個勁敵。
第五章
站在荷塘邊低頭看去,荷葉重重疊疊蓋住了水面,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即使看得到,也不過那個普普通通的樣子,怎麼比得上第一美人駱天秀。長得漂亮真好,連小則都賴在她屋裏,這麼久也不回來。
牧晚晴沮喪地歎氣,等得不耐煩,一把摘下一個伸到岸上的蓮蓬。
她瞧它不順眼!她要吃了它!
剝、剝、剝。牧晚晴不斷地剝蓮子,而後用力嚼、用力嚼。
好苦……苦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
明明是青如水的外表,怎麼會有如黃連的心呢?
同樣的,沉穩淡漠的外表,怎麼會有貪慕美色的心呢?
「傻瓜,蓮子不是這麼吃的。」一人在她身邊坐下,拿走她手裏的蓮蓬,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挑出一顆蓮子,輕輕剝掉外皮、揉去蓮衣,抽走嫩綠的蓮心,才將白色的蓮子肉遞給她。「最苦是蓮心,妳不知道這句話?」
這才是蓮子真正的味道吧,如荷香一般淡而清甜。
那麼,難道也要抽去他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他?嗯,妲己要比干的心,或許就因為她暗戀比干多時。
牧晚晴連連搖頭,這未免太離譜了。
「牧家臨湖,夏秋多的是蓮藕菱角,不會吃蓮子,怎麼能算是地道的牧家人。」再剝一顆,塞進她嘴裏。
「我本來就不是你們牧家的人,你不用故意取笑我。」牧晚晴噘著嘴,狠狠地剝,然而滑溜溜的青皮卻沒那麼好剝開,她氣惱地一把扔進面前的荷塘中。
看著牧晚晴笨拙的姿勢,慕容則握住她的手,一點一點教她剝。
他的力道恰到好處,她的手不覺得痛,卻也掙脫不開,只好由他握著。
「不是牧家人啊……牧晚晴這個名字還是我起的呢。」
「還給你!」一張嘴,又被塞入一粒蓮子,她含糊不清道:「慕容輕宛也還給你。」
「那妳不就沒有名字了?」
「我有,我叫楊……」
三顆蓮子一齊塞入嘴裏,及時堵住了她的話。
慕容則壓過身子,在她耳側輕輕道:「慕容輕宛,妳可以撒嬌耍賴瞎胡鬧,但是這件事,妳要再敢隨隨便便說出來,我一定會好好教訓妳一頓。」他神色如常,聲音卻極清極冷,滿是威脅意味。
這比他青筋暴起大罵自己時更可怕,牧晚晴審時度勢,乖乖噤口不語,心裏卻是大大的不以為然,明明只是弟弟……
慕容則彷彿看得出她在想什麼。「想做姊姊,也得拿出點姊姊的樣子來。」全然輕蔑的口氣,根本不相信她能擔當長姊的角色。
「那我這個做姊姊的,就先來關心一下弟弟的終身大事吧。」牧晚晴抓住機會,笑咪咪地道,「不知那位駱大小姐可合少莊主的意?」
她秀眸閃亮,月光下隱有華彩流動,慕容則看得入神,隨口答道:「還可以。」
他最喜歡用這三個字來顯示自己眼光高,牧晚晴翻翻白眼,繼續問:「有意迎娶她入門嗎?」她忍了又忍,語氣裏還是稍微洩露出一點酸味。
「沒有。」
這麼乾脆的回答,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不是說還可以嗎?」
陪她玩玩也不錯。打定主意,慕容則神祕地壓低嗓音,「做朋友可以,但達不到做我妻子的標準。」
「標準?什麼標準?」難怪這幾年提親的他一個都沒答應,原來心中早有標準,這一點,怎麼那個蘇劍小媒公沒提到?他的標準一定很高吧。牧晚晴的心怦怦跳,焦急地等他開口。
「一,她必須是牧家的女子。」
啊,原來是他的表妹之流?娘的娘家人支系龐雜,族人無數,一時很難找出答案。牧晚晴腦中瘋狂地掠過無數人名和年歲資料。牧以柔?不對,她比小則大了五、六歲,孩子都有幾個了;牧安玫?也不對,她長得比自己還醜,小則一定看不上她;牧……
牧晚晴一會皺眉苦苦思索,一會鬆口氣,一會又瞪大眼睛彷彿想起了什麼,神色變化極快,慕容則看了許久,嘴角微翹,緩緩道:「二,她年紀雖然比我大,其實比我小。」
這、這是什麼話?牧晚晴仔細打量慕容則,腰桿筆挺,眼神清明,這不是挺健康的一個人嗎?怎麼會說這麼奇怪的話?
繼續想。
年紀有變化,那可能是改過生辰八字。那為什麼要改八字呢?除非算命先生算過,說命中有難。
對了,肯定是這樣,像她出生是在小則之後,但是八字一改,明裏就比小則大了。好,與小則差不多大的牧家女子,那就是—— 牧萱然!不過,她都過繼給柳家了,不能算是牧家的女子了吧。
再想。
「三,她是個傻瓜。」
啊?牧晚晴徹底呆掉。
牧家幾代都沒出一個傻子,再說,若有人願意娶個傻子,那他自己應該也傻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的小則寧願娶一個傻瓜也不要她?
她想啊想,再也想不到答案,決定就直接問吧。
「她到底是誰?」牧晚晴的語氣極度失落。
她沮喪的樣子看得慕容則微微笑。「傻瓜。」
牧晚晴根本沒來得及聽清楚他說什麼,就迷失在他的笑容裏。
他笑了。月光朦朧,荷塘粼粼,他笑了!
他的眉眼一彎,彷彿無數蓮子都掉到了自己嘴裏,清香漫溢,那麼甜、那麼美。
突地,「咻」的一聲,一粒蓮子飛進她微張的嘴。「這是最後一顆了,」慕容則揚揚手裏空落落的蓮蓬,「還要不要?湖心的蓮蓬最大最好,我去採。」
她猛力點頭。
怎會不要。最好日日夜夜都有這荷香相伴。天哪……他笑了……
慕容則在荷塘上方飛掠,腰桿輕折,便從這頭到了那頭。
他的速度太快,恍然中只覺一道黑影飛過,若不是衣袂翻飛,她一定以為那只是風的影子。
這就是慕容家精妙絕倫的輕功啊,為什麼當初自己死活都不願意學呢,就算只是用來摘蓮蓬,那也美得很哪。
正懊惱的時候,一個大大的蓮蓬塞到自己手裏,圓鼓鼓的,好像在朝著自己笑。
「喜歡吧,我來剝。」
牧晚晴趕緊擋住慕容則的手。「不行不行,這一個我要留著。」
「那我再摘一個來吃。」慕容則不以為意,腳尖輕點,又向湖心飛去。
剛剛摘下的蓮蓬還滴著水,牧晚晴珍而重之地捧著,不在乎弄濕了衣裙。
對了,她想起來了,那幾句詩是這樣的——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

小時候胡亂背的句子,原來竟是這般甜蜜。她一遍遍地唸,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蓮心——徹底紅哪。


慕容則一襲黑衣,一動也不動地趴在屋頂上,彷彿他生來就是屋頂的一部分,在他的面前的屋頂,揭去了兩片瓦,可以方便地觀察屋子裏的動靜。
底下,駱九鶴的靈堂內,駱天磊和駱天秀正坐著守夜。
「妳讓那丫頭過來幹麼?」駱天磊沉思後開口。
駱天秀盛氣凌人地說:「這你別管,到時候還請你避讓一下,不要妨礙我們說話。」
「你記得問問她和慕容則之間的關係,我覺得她很可疑。」駱天磊耐下性子叮囑。
「可疑?」
「妳先別問這麼多,弄清楚她的出身就好。還有,妳要記住,師父中毒的情況不能隨便亂說。」
駱天秀不滿他命令的態度,冷笑道:「我看沒這個必要,這毒多半是自己人下的,防她不如防你。」
駱天磊勃然變色。「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隨便說說,這麼緊張做什麼,莫不是你心裏有鬼?」駱天秀尋思起他的表情。
「一派胡言!」駱天磊斂容斥道。
僵持間,小玉領了牧晚晴進來。
見她手裏捧著個蓮蓬不放,駱天磊皺起眉頭。這女子也太不懂規矩了吧,以為是來玩的嗎?
披麻帶孝的駱天秀一臉悲戚地迎上去。「牧姑娘,妳能來真是太好了。」
駱天磊冷哼一聲,吩咐小玉好好照顧兩人,頭一甩出去了。
「別睬他。」駱天秀親熱地拉著牧晚晴坐下,「這守夜雖是女兒應盡的孝道,不過我一個人未免感到冷清,牧姑娘能答應過來陪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妳才好。」
牧晚晴勉強笑了笑。「不客氣。」
若不是為了查清駱九鶴中毒的始末,她才不會來哪,她和慕容則兩個花前月下聊得正開心時,居然被叫來陪死人,想想就火大。
「我從小沒有娘親,一直和爹相依為命,明天就要出殯了,今晚一別……」駱天秀眼眶一紅,說不下去了,此刻,站她身後的小玉遞上絹帕,駱天秀便一邊擦,一邊哽咽道:「這一別,再無相見之日了,從此天秀身邊就沒有親人了,嗚嗚嗚……」
「人死不能復生,駱姑娘節哀順變。」這種話好虛無啊,其實她想說,嫁了人後就又有親人了。
「聽說經牧姑娘修容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知道可曾見過像家父這般的?」駱天秀哀戚地問。
「沒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奇怪的傷口。」
「家父他死得好慘哪,多虧牧姑娘神技,修容之後家父就像睡著了一樣,此番恩德,天秀不知如何報答。」駱天秀站起身來,就要拜倒。
牧晚晴趕緊拉住她。「這沒什麼的,駱姑娘別放在心上。」
駱天秀見她身單體薄,自己若暈倒了怕她接不住,於是福了一福,嫋娜地坐回位置,歎口氣道:「如今府內人心惶惶,都怕中了這無影無形之毒,難為牧姑娘和慕容公子幾位還留在這兒。」
她可不是自願的,還不是因為某人不放她走。
見牧晚晴不答,駱天秀又道:「姑娘姑娘的,聽起來太生疏了,牧姑娘既是慕容公子的表姊,那天秀可得喊一聲牧姊姊了。」
牧晚晴心裏老大不情願。駱天秀雖然好看,畢竟不是小姑娘了,被這樣的女人喊姊姊,別人還以為自己多老呢。
「駱姑娘看起來成熟大方,這聲姊姊我怎麼擔當得起。」
駱天秀的淚頓時滾滾而下,「原來牧姊姊嫌棄天秀……」
「不是的不是的,妹妹……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不能跟美女計較,不能跟柔弱的美女計較,不能跟喪父的柔弱美女計較,牧晚晴拚命安慰自己。
駱天秀欣喜地抱住牧晚晴。「姊姊!」
幸虧機靈的小玉看出牧晚晴被壓得喘不過氣,將駱天秀拉回座位。「大小姐,妳們坐下慢慢聊。」
拭拭淚痕,喝口茶,駱天秀微笑道:「姊姊,長夜無事,我們來說說貼心話吧。」
「好啊。」牧晚晴微笑道,腦子裏的弦卻立刻繃緊。這個勁敵,她必須提起精神,小心應對。
「姊姊和慕容公子到底是怎樣的表親關係?」
「遠得很,一表三千里那種。」
「話雖如此,但牧家畢竟是數一數二的武林世家,牧姑娘出身不凡,想必夫家來頭也不小吧。」
「我未曾訂親。」
「不會吧,姊姊家人竟不著急?」
「不急。」
「哦……姊姊有意中人沒有?」
「有。」又不是皇上選秀女,事事問這麼清楚幹麼?
駱天秀目光灼灼地盯著牧晚晴。「是誰?」
慕容則一直淡然聽著屋下閒聊,此時瞳眸突顯厲色,盯住駱天秀按上劍柄的手不放。
「……請恕我暫時保密。」雖然她很想昭告天下說是慕容則,但轉念一想,自己武功差到跟沒練過一樣,駱天秀若為了剷除情敵而動了殺意,那可就糟糕了,做人還是低調一點好。
「慕容公子與姊姊年歲相當,姊姊沒有考慮?」
「他啊……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和我成婚。」佛祖在上,她從來不撒謊,她朝思慕想要嫁給某人,某人確然理都不理。
「看來姊姊並不是慕容公子心目中的妻子人選?」駱天秀語氣甚是惋惜,神情卻隱隱顯出傲慢之意。姿色平平的牧晚晴哪能跟自己比。
「呃……」這也太傷人了吧。想起剛才在荷塘邊他說的三個古怪條件,牧晚晴臉有豫色。
駱天秀繼續道:「傳言慕容公子拒絕了所有上門提親的人,不知道這裏面是什麼緣故呢?」
「這個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吧。」
「唉,」駱天秀幽幽歎了口氣,道:「慕容公子少年英雄,天秀此次有緣得見,真是幸事。」
來了來了,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正題終於來了,牧晚晴秀眸一亮,暫時忘了剛才的鬱悶,打起精神聽下文。
「不瞞姊姊說,天秀從未對男子動心過,但是這次一見慕容公子便……所以才想請牧姊姊幫忙。」駱天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慕容公子喜歡怎樣的女孩子,天秀、天秀有沒有機會……」
嘩,這也太直接了吧。美女都不懂得羞恥,哦不,羞澀?儘管有心理準備,牧晚晴還是被嚇到了。蘇劍小媒公所言不虛,這不僅是個勁敵,還是個「勁」得出乎想像的「敵」。
然而牧晚晴眼珠一轉,笑吟吟地道:「妹妹的運氣真是好極了,關於我表弟慕容則喜歡什麼樣的女子為妻這個問題,我剛剛得到答案,可跟妹妹細說一番。」
屋頂上方的慕容則聞言不禁搖了搖頭。她又要胡鬧了,要不是自己不放心跟了過來,都不知她竟會如此,萬一惹惱了駱天秀可不好收拾。
所以即使夜露深重,衣衫盡濕,慕容則仍文風不動地趴著,一雙銳眼不放過駱天秀的一舉一動。
只見駱天秀羞澀道:「牧姊姊對天秀實在是太好了。」
「他說啊,要做他的妻子,得符合三個標準。」享受一會駱天秀的焦急神色,牧晚晴慢條斯理地道:「第一,她必須是牧家的女子。」
「這……」
「聽說,駱老爺子的家族中有人娶的就是牧家旁支的一個女子為妻,這麼說來,妹妹倒也可算是出身江南牧家的女子了。」
駱天秀連連點頭,「這當然算了。第二點呢?」
「再來嘛,這女子的年齡雖然比他大,但其實是比他小的。」
「這又如何解釋?」駱天秀徹底傻眼。
「妹妹別急,我看這一條妳也符合呢。妹妹端莊秀麗,自有一股貴氣在身,與小則站在一起,看起來似乎倒比他更老練一些,但是事實上,妹妹年歲要比他小一點。這就是所謂雖然大其實小的道理。」
「牧姊姊說的對極了。那第三點?」
「第三點,那女子要是個傻瓜。」
駱天秀猛然變色。「牧姑娘難道是在戲弄我?」
「哎呀妹妹不要心急嘛,聽我慢慢解釋。」見駱天秀臉色和緩下來,又裝成大家閨秀的樣子,牧晚晴才笑咪咪地道:「我表弟他天資聰穎,二十歲起就主持天下第一莊的大小事務,妳想,這天下間又有幾人的才智趕得上他?所以,小則也沒指望娶一個和他同樣聰明伶俐的姑娘,只要不是太笨就可以了。」
抿口茶潤潤喉,牧晚晴接著道:「或許以小則看來,天底下的聰明人全都是傻瓜,而笨一點的就是白癡了。妹妹也算聰明的,不剛好及得上小則所謂的傻瓜標準?妹妹放心,三個條件全部符合的女子天下少有,這慕容山莊莊主夫人的位置,非妹妹莫屬了。」
雖然隱隱覺得自己像是被罵了,不過最後一句話聽得很開心,駱天秀笑笑地拉住牧晚晴的手道:「多謝姊姊吉言,倘若真有這一日,姊姊可一定要來觀禮啊。」
說得好像已經嫁了似的,牧晚晴無趣地應道:「好說好說。」
牧晚晴講得天花亂墜,一旁的小玉聽得暈頭轉向,此時才回過神來,感慨道:「慕容少莊主的條件,可真奇怪哪。」
牧晚晴正色道:「既是身分地位高的人提出的條件,那就不叫奇怪,叫品味。」
小玉受教地點頭。
屋頂上的慕容則又無語地搖頭。
消息打聽清楚,駱天秀心思一定,終於有心情真正閒聊了,先是誇牧晚晴手中的蓮蓬個大飽滿,讓小玉剝來吃。
看她的蓮子,就這樣一粒粒全進了駱天秀的肚子,牧晚晴心痛萬分,惡狠狠地想,不如告訴她這是小則摘的蓮蓬,讓她懷著愛戀之心把蓮蓬頭也一點不剩吃下去。
吃完蓮子,駱天秀又誇牧晚晴腰側的銀鈴聲音清脆,拿在手裏把玩個不停,更不停追問是哪間工坊打造的,直到牧晚晴告訴她,這是她小時候的玩物,不值一提,這才戀戀不捨地歸還。
就在駱天秀對牧晚晴的髮簪產生濃厚興趣時,駱天磊進來了。
「天也快亮了,牧姑娘陪了天秀一晚,想必累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沒想到駱天磊也會做好事,牧晚晴趕緊抓住機會向駱天秀告辭。
夜色轉淡,慕容則見小玉帶著牧晚晴離去後,見駱天磊和駱天秀盡談些喪儀應備之事,便輕輕蓋上揭去的瓦片,悄然離去。


牧晚晴在慕容則屋前焦急地左顧右盼。
一開始敲門沒人應時,她還以為慕容則故意不理她,沒想到用力一踹後門竟開了,屋裏空無一人,這可把她急壞了。天要亮起來可是快得很,他究竟去哪兒了?
夜色一點一點褪去,天邊已經開始泛青。她越等越著急,越急越心慌,小則不會出什麼意外了吧,一思及此,拔腿就往程釗和蘇劍住的屋子跑去。
剛剛轉過屋角,卻見慕容則負著手,慢悠悠地踱過來。
她衝上去,一把拉住他飛跑進屋。
「你怎麼不著急?天都有點亮了,你若再不回來可怎麼辦啊。」牧晚晴責怪道。
「我算好時間的,妳不用操心。」
見他一臉平適,反而自己急得心咚咚跳,牧晚晴大為不滿。「我怎麼能不操心,怎麼說我也是你……」
「姊姊」兩個字,被舉到眼前的蓮蓬嚇了回去。
細看後,她驚喜地接過。這個顯然是剛摘的,沾了晨露,在燭光下折出五彩的光芒,比被駱天秀吃掉的那個可好看多了。
他怎麼知道自己的蓮蓬沒了?
「妳那點心思還想藏得住?」慕容則淡淡道。
牧晚晴笑得甜蜜蜜。「小則啊,雖然你孝順姊姊的這份心是好的,但是以後也要注意自己啊,萬一為了摘個蓮蓬而誤了時間、丟了性命,那姊姊我怎麼過意得去?」
慕容則充耳不聞,逕自在桌邊坐下。「睡覺吧。」
「啊?什麼?」
「天都要亮了,還不趕緊睡覺。」
「我?」
慕容則點頭。
「在這裏?」
繼續點頭。
「好像你昨天說女孩子的名節很重要。」
「沒有性命,還要名節幹麼?」
牧晚晴不由得怒吼,「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把話講清楚一點會死啊?」這個人最造作了,從小就沉默寡言裝深沉,每每這樣,她都恨不得踹他兩腳。
「今日駱府出殯,程釗和蘇劍代表慕容山莊前去送行,外面沒人保護妳。」
「早說多好,害得我空歡喜一場,還以為……」
「以為什麼?」慕容則微瞇雙眸,盯著她問。
「呃,沒什麼,沒什麼。」
每次他使出迫人的眼神時,她就沒辦法再胡言亂語,總的來說,她還是怕他的,所以見他仍盯著,她頭皮發麻,匆匆爬上床,和衣躺下,望著床頂哀憐自己沒骨氣。
躺了一會就覺不對勁,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牧晚晴轉頭看去,慕容則又退到燈影裏,眼眸幽邃,根本看不出在想什麼,好像……一直在看著自己?
「小則,你不睡?」
「妳睡妳的就好。」
該問的還是得問清楚。她嚥了嚥唾沫,鼓足勇氣開口,「那個……你年輕氣盛,會不會……」
慕容則猛地抬頭,他的整張臉便沐浴在光亮中。
於是牧晚晴瞧得清清楚楚,那冰冷的、蘊含著怒氣的目光,確實是針對自己。
「我的意思是……雖然我早晚要嫁給你的,但是現在……嗯,你是不是也覺得不合適?」她兩頰通紅,完全語無倫次。
慕容則的聲音連一絲溫度都沒有,他開口道:「我立刻幫妳找個婆家,免得妳在這裏思春。」
完了、完了,他生氣了,而且還非常非常生氣。牧晚晴可憐兮兮道:「小則……我想嫁的人是你啊。」
「我不娶。」
「小則……」
「快睡!」
厲吼終於使她乖乖閉上眼睛。
她的小則可以幫她摘蓮蓬,但是不會娶她。越想越傷心,眼淚越流越多,連作夢都在流淚。
那麼多的淚水濕了某人的左衣袖,再濕了某人的右衣袖,最後讓他整個衣襟都浸滿了淚水。
「就算妳把我整件衣服哭濕,我也不能娶妳。」他低聲說著,語氣卻是堅決非常。
睡夢裏的她彷彿聽到了這句話,淚益發洶湧,在他新拿來的一件乾爽衣衫上氾濫成災。
第六章
出殯一回來,蘇劍就發現慕容則和牧晚晴之間的氣氛,非常不對頭。
慕容則仍是那慣見的淡漠神情,倒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不過,在四師兄報告完出殯情況後,他也就點點頭,再未發一語,這讓人捉摸不透,是下面會有進一步的指示,還是已經可以退出去了?
於是,他和四師兄乾脆在牆邊的硬木椅上坐了下來,想說等著吧。
然而,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
在這兩個時辰裏,平時像麻雀似的,會自個說個不停的牧晚晴,竟然也沉著臉一言不發。
他們明顯是在冷戰。
這其中定有古怪,可能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但是經驗豐富的蘇劍小媒公看來看去、想來想去,仍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四個人各自沉默。時間一點點走過,蘇劍越來越覺得荒謬,幾次開口想打破僵局,卻被程釗的眼光給勸住了。
四師兄素來謹慎,會惹大師兄不快的事從來不做。
只好繼續當陪襯。
這情形,直到用晚餐時也沒有好轉,他們兩個,能坐得離多遠就多遠,那架式彷彿如果能老死不相往來,那是最好的。
駱天秀緊坐在慕容則身邊,殷勤地給他夾菜,慕容則連應酬一下都不願意,只側著頭,和周勤老管家談論怎麼弄草蒔花。
這畢竟是人家的地盤,沒想到大師兄卻這樣不顧大局,太奇怪了,再說,以前也沒見他種過花啊。蘇劍心頭疑團四起,等聽到身邊的嘰嘰喳喳,就更是糊塗了。
牧晚晴正在向小玉打聽駱府的機關暗道,雖然小玉因身分所限,不可能知道得太清楚,但是憑著她對駱府一屋一房的熟悉,她們正興致勃勃地分析,哪些是最有可能設置暗道的地方,而這些暗道可能會通到什麼地方。
她們的話題,每次都很詭異。
蘇劍看到了很多不尋常的現象,卻推理不出背後的原因,他懊惱萬分,只好問程釗,可程釗忙著跟駱天磊聊天,還要順便安撫被冷落的駱天秀,根本沒工夫理他這種八卦小事。
在滿心鬱悶的情況下,蘇劍比平常又多吃了小半桶飯。
吃過晚飯,牧晚晴和小玉率先離開。蘇劍見慕容則跟周勤聊得熱絡,估計一時還跟不上來,便趕緊抓住這個絕好的機會趕上牧晚晴。
「表師姊,你們這是怎麼了?剛才駱姑娘對大師兄那麼殷勤,妳也看得下去?」
「他要喜歡讓他娶好了。」牧晚晴撇撇嘴。
「那怎麼行。」蘇劍急道。
「怎麼不行?你不喜歡是你的事,我看他好像喜歡得很哪。」
「哎呀表師姊,這感情的事可不能賭氣啊,駱姑娘雖然貌美,但是自幼受嬌寵、性情古怪,絕對不適合大師兄。」
小玉驚呼,「那我們小姐一片癡心豈不枉費?」
蘇劍擺擺手。「他們昨天才認識,總共見了兩次面,這癡心一片也癡不到哪兒去。」
「才不是呢,老爺在世的時候,少爺提了好幾次說要娶小姐,老爺雖答應了,可是小姐一直都不答應,因為小姐說她仰慕少莊主很久了,若不能嫁他,寧願出家為尼。」
「這麼誇張啊。」牧晚晴和蘇劍面面相覷。「那駱老爺子幹麼不去慕容山莊提親?」
「小姐說這樣提親肯定不會成功,一定要讓少莊主見到她本人,只要知道了她的好,就會答應這門親事。」
蘇劍搖頭道:「話雖沒錯,但誰敢保證大師兄見到駱姑娘之後就真的會喜歡上她?」
「我們小姐這麼漂亮,人見人愛,沒什麼問題啦,再說,昨天牧姑娘說的三個條件小姐都符合,這樣我心裏更踏實了。」
「三個條件?」蘇劍奇道。
小玉一五一十地把靈堂的對話講給蘇劍聽。
「胡扯。」他從來沒有聽過這麼離奇的標準。
小玉認真道:「我都是說真的,信不信由你。」
「那我們打賭好了,我賭大師兄娶牧姑娘。」蘇劍不能容忍有人敢挑戰他的姻緣觀。
「我賭他娶我家小姐。」小玉不甘示弱,力挺主子。
兩雙眼睛同時望向牧晚晴。
牧晚晴冷笑一聲,「沒什麼好賭的,他這個人我再了解不過,一個都不會娶,就是個當和尚的命。」
傾心慕容則的女子遍佈天下,牧晚晴的和尚論實在沒人相信,於是蘇劍和小玉約定,在慕容則成婚那天,輸的人要向贏的人磕三個頭,同時高喊三聲「我輸了」。
他們指天誓地立下賭約,牧晚晴卻在一旁潑冷水,「你們就等著去廟裏給我磕頭吧。」
爭論的聲響稍歇,在邊上站了很久的僕役終於有機會躬身道:「少爺請蘇公子去書房,說有要事相商,請牧姑娘也一道前去。」
牧晚晴立刻道:「我就不去了。」拉著小玉要走。
那僕役顯然也是有武功的,微微側身便恰好擋住牧晚晴去路,他恭謹道:「慕容少莊主亦吩咐,一定要牧姑娘和蘇公子一同過去。」
聞言,蘇劍勸道:「既然如此,表師姊就不要難為他了,一起去看看便是。」
牧晚晴的盤算落空,只得恨恨地跟上去,一路上懊悔當年練功疏懶,否則現在她要走,哪個攔得住?


書房的佈局有點陰森,中堂下面的太師椅上,竟放著駱九鶴的牌位,牌位前香火繚繞,貢品齊整,把一個好端端的書房搞得跟靈堂宗祠似的。
書房一側,駱天磊駱天秀和周勤坐了一排,另一側坐著慕容則和程釗,他們中間空了一個位置。
見蘇劍和牧晚晴到來,慕容則拍拍那個空位。「過來。」
蘇劍反應得快,知道他說的是牧晚晴,就溜到程釗身邊另一個位置坐下了。
這麼多雙眼睛看著,牧晚晴只能不甘不願地走過去坐下,從頭到尾都沒看慕容則一眼。
對面恰是駱天秀,她朝牧晚晴敷衍地點了下頭,眼光又飄到了慕容則身上,一副誓在必得的模樣。
蘇劍看得著急,拚命朝牧晚晴使眼色,卻見她笑嘻嘻地伸出兩個手指,微微屈了三下。
難道她寧願贏得賭約也不要嫁給大師兄?一向自詡熟知男女感情的蘇劍終於敗下陣來,放棄了猜測牧晚晴心思的念頭。
見氣氛有些詭異,駱天磊輕咳一聲,開口道:「今日先師安然入土,我們做小輩的也算完成了一樁心事。」
說得好像早就巴著駱九鶴入土為安,牧晚晴暗自抿嘴偷笑。
「……但接下來還有幾件大事要辦,最緊要的一樁,便是先師的大仇未報,到底是何人下毒、因何下毒,都要查個清清楚楚,誓為先師報仇雪恨。」
慕容則淡淡道:「府上家事,慕容不便插手。」
駱天磊肅然道:「先師遺命,一切後事處理都要有慕容少莊主在場,還望少莊主成全。」
見慕容則頷首應承,駱天磊道:「從先師中毒的跡象來看,乃是中了慕月,慕月無色無味,防不勝防,細察之後,最可疑的就是先師前晚吃了晚飯之後腹瀉不止,同桌吃飯的弟子卻個個無事,因此我懷疑有人在先師的飯中下了毒。這一點我已告知慕容少莊主。」
慕容則點點頭。
「今早又發現另一疑點。先師從不喜熏香這類東西,但是去世前幾日起,他房中天天要燃一把龍涎香,龍涎香素來是進貢之物,非但無毒,還有安神寧氣之效,卻不知與慕月是否有關,慕容少莊主對慕月了解甚多,不知對此事有何看法?」
聽到龍涎香三個字,牧晚晴不禁心慌慌,一時忘了正在和慕容則冷戰,急忙轉頭看他。
慕容則神色平靜無波,聽駱天磊詢問,便道:「駱公子心思細密,這兩點確實可疑。慕月必須下在食物中,但一般人吃下去沒有大礙,因為毒發還需要一樣藥引—— 龍涎香。尊師腹瀉,便是中毒跡象,同桌吃飯弟子先前並未嗅過龍涎香,體內慕月無法牽動,因此中毒。」
駱天秀恨聲道:「在我父親房中燃香的那個人是誰?被我找出來定要碎屍萬段﹗」
駱天磊輕拍駱天秀肩頭。「師妹稍安勿躁。記得是負責採藥的貴嫂搜整庫房時,見有此名貴貢香,想到師父近日睡得不大好,便讓小玉每日午時三刻在師父房內燃一炷,既然此香是下毒的關鍵,那這香到底如何入庫的、師父為何睡得不好、貴嫂又是怎麼想到用龍涎香的,都要徹查。請各位稍候片刻。」
說完,駱天磊走到門前,掌擊三下,立即有人推門進來,他在那人耳邊吩咐一陣,那人便抱拳領命而去。
「駱公子行事果決、雷厲風行,頗有駱老爺子的風範。」程釗歎道。
蘇劍頻頻點頭。「這麼大一個府第,每天要處理的事千頭萬緒,駱公子竟能從無數線索中抽出最關鍵的,這份心思令人不得不服。」
聽到慕容山莊弟子對自家公子如此褒揚,周勤笑得花白鬍子抖個不停。
駱天秀卻恍若未聞,對著慕容則福了一福,柔聲道:「多謝公子指點迷津,助我們早日查出真兇,天秀感激不盡。」
所謂勁敵,就是不論何時何地都要記得自己的使命,一有機會就利用的那種人吧,牧晚晴感慨,不禁有些可憐起駱天秀。雖然小則堅持不娶自己未免有些傷心,不過看他對駱天秀這積極樣毫無所動,她想無論駱天秀如何表現,小則都不會動心啦。
唉,說到底,要解決她和小則之間的問題,關鍵還在慕月,這慕月也挺奇怪的,怎麼用這麼貴重的東西來做藥引,下起毒來不僅麻煩,查起來也容易被抓住線索。看駱天磊的樣子,是要大大地查一番了,不過……也不一定能查出什麼來,那次的龍涎香,爹娘花了那麼大力氣,也沒有查清究竟。
駱天磊回到座位,繼續道:「徹查之事,我已經交代下去,現下還有第二樁大事要解決,就是先師臨終前的遺命,說是跟慕容少莊主有很大關係,老管家德高望重,且是受命之人,由他來傳達再適合不過。」
臨死前說的話,肯定是最關鍵最重要的,但這居然跟慕容則有關?眾人驚愕,齊齊看向周勤。
周勤年紀雖大,身子卻硬朗得很,隨便一站,其勢靜如凝嶽,一看便知是內家高手,功力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
他聲若洪鐘道:「老爺的遺命關係到一件震動武林的東西,我們駱府信得過慕容山莊,才在各位面前討論此等家事,還望能得到承諾,日後絕不洩露今日聽到的隻字片語。」見眾人都點頭應承,才繼續道:「老爺走得突然,從毒發到過世,不過短短一個半時辰,在這段時間內,我們試了各種方法,卻都無法救得老爺的性命。」
老人家眼圈微紅,穩定了一下情緒,又道:「當時老爺知道時間不多,吩咐一定要將慕容少莊主請到府中,而後摒退其他弟子,獨留下我,交代了一件事。老爺說,中毒之事其實他早有所料,只是不知道何時對他下手而已,因此,他將一個鐵盒放在安全的地方,讓我在他死後交與慕容少莊主,由少莊主定奪,但是此盒關係重大,只有慕容少莊主答應一個條件,這鐵盒方能轉交。」
周勤停了下來,彷彿在等慕容則問他盒子裏面是什麼,又要他答應什麼條件,不過慕容則神情淡漠,好像對此事毫無好奇,等了一會仍無回應,只得自己繼續道:「這條件便是—— 請慕容少莊主娶天秀小姐為妻,接管駱府。」
書房內一片靜默。駱老爺子的遺命太有殺傷力,眾人一時都回不過神,是駱天秀第一個尖叫出聲—— 
「爹—— 」她跌跌撞撞地撲到牌位前,痛哭失聲。
……這大概就是所謂喜極而泣吧,沒想到駱老爺子臨死,念念不忘的竟是女兒的婚事,愛女如此,也算是難得了。
駱天磊臉色鐵青,上前拉回駱天秀。「師妹節哀,還有大事要議。」
慕容則清冷的聲音響起,「請恕慕容難以從命。」
「慕容少莊主不妨聽我說完再做定論。」周勤捋捋鬍子,慢慢道:「這些年來老爺費盡心思,終於為小姐備得了一份嫁妝—— 月盟的名單。」
慕容則眼神微厲,凝神打量周勤,卻見對方雙目炯炯,竟是不憚他的注目,坦然對視。
程釗逼近周勤身邊,冷冷地道:「周管家,話可不能隨便亂說。」
「放肆。」慕容則輕斥。
程釗心有不快,雖順從地退回座位,卻是臉現豫色。
四師兄向來謹言慎行,怎會突然這麼衝動?蘇劍還沒來得及問,只聽周勤又道—— 
「如今這名單隨著那鐵盒放在一個隱密的地方,只要慕容少莊主答應娶小姐,便可以將名單交到少莊主手中。這份嫁妝縱然輕薄,但也足以配得上慕容山莊了,還望少莊主多多思量。」
牧晚晴頭昏昏、眼花花,她簡直不懂周勤在說些什麼,卻又字字聽得分明。
有了月盟名單,就可以找到月盟中人,繼而尋到慕月的解藥,這可比大海撈針有希望多了,這個道理,心思單純如牧晚晴,也是懂得的。
得到慕月解藥,解去小則身上的毒,是她最大的願望,如今這願望終於可以實現了,只要她的小則娶另外一個女子為妻。
牧晚晴總算明白了,原來勁敵之「勁」,不在於其氣勢有多麼咄咄逼人,而是能夠絕處逢生,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予致命一擊。
見牧晚晴臉色蒼白,眼神呆滯,駱天秀滿臉得意之色,關切道:「姊姊怎麼了?是身體不舒服?」一步三搖,來到牧晚晴身邊,體貼地斟了杯茶給她。
神情恍惚的牧晚晴根本沒注意到駱天秀,她只呆呆地看著慕容則,喃喃道:「答應吧答應吧答應吧……」不知道是說給他聽,還是在勸服自己。
「那鐵盒在哪?」慕容則劍眉微攏,似是心中也躊躇不決。
「老爺並未說明地點,只說藏盒所在唯小姐一人知曉。」
「我?我怎麼知道?」駱天秀滿臉訝色。
「老爺說,是小姐少時玩耍之地。」
駱天秀皺眉道:「我小時候玩的地方可多了,去哪兒找?」
「師妹,你可得好好想想,這個盒子關係重大,一定得把它找到。」駱天磊一臉凝重,切切叮囑。
駱天秀也知道鐵盒的重要性。她不太關心鐵盒中的名單,但萬一找不到盒子,慕容則也不見得會娶她了,想到這裏,她連連點頭,「請慕容公子放心,天秀就算掘地三尺也會找出盒子的。」
慕容則眉頭忽而鬆開,靠回椅背,閒適道:「沒什麼不放心的,這盒子駱姑娘自己留著吧。」
聽聞此話,駱天磊臉現喜色,周勤卻是怒目圓睜,寒聲道:「公子莫非懷疑這名單有假?老爺闖蕩江湖幾十年,他的人品如何自有公論,況且老爺他屍骨未寒,慕容公子雖為江湖第一莊的少莊主,也不能這樣憑空懷疑。」
「慕容並非懷疑名單真假。話若說得太明白,對誰都不好。」慕容則含蓄道。
難道……大師兄他寧願不要解藥,也不願娶駱天秀為妻?自己果然押對注了!蘇劍心頭大喜,但他轉念一想,是妻子重要還是性命重要?自己師兄弟幾個的任務就是保護大師兄,如果大師兄能夠不畏日光,那能幹多少大事呀。
當年慕容老莊主的殷殷勸導又浮上心頭,蘇劍頓時熱血沸騰,抱定向小玉磕頭的悲壯決心,說道:「大師兄,這慕月解藥多年求之不得,現在好不容易有些線索,可不要輕易放棄啊。」
程釗瞪他一眼,「大師兄自有主張,不要多嘴。」
「四師兄,我這也是為了大師兄好啊,你也希望早日尋到解藥吧?」這四師兄未免太過謹慎了,蘇劍不禁搖頭。
「那是自然,不過得看大師兄的意思。」程釗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偏過頭看駱府三人的反應,不再理蘇劍。
形勢急轉而下,駱天秀臉色煞白,幾欲暈倒,幸好駱天磊在身後及時扶住,才讓她沒有機會暈到慕容則懷裏去。
慕容則太傻,到手的美人竟不要,這下駱府又是他駱天磊的了。駱天磊滿足地扶著駱天秀纖細的腰肢,以惋惜的語氣假意勸道:「此份名單先師得來不易,還請慕容少莊主三思啊。」
周勤冷哼一聲,「慕容公子可想清楚了?」花白鬍子卻抖得厲害,難以相信慕容則的決定。
慕容則正要開口,突然被打斷。
「沒有沒有,周老爺子,我來勸勸他。」一直暈乎乎的牧晚晴這時彷彿清醒過來了,急急對慕容則道:「小則,你怎麼啦?這名單多重要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們辛辛苦苦尋找解藥,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點希望,你怎麼不好好珍惜?」
見慕容則沒什麼反應,牧晚晴以為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又道:「小則……」
慕容則眸色倏地暗沉,冷冷地掃她一眼,逼得她住口後起身對周勤和駱天磊拱手道:「駱老爺子的好意,慕容心領了,而方才之事,絕不會洩露半句。」扔下發愣的一干人等,大步走出門去。
沒想到他竟如此絕情,說走就走,駱天秀一聲痛呼,再次伏在牌位前泣不成聲,駱天磊在旁不住勸慰。
周勤老管家氣得鬍子翹起。「駱家雖比不上慕容山莊的聲望,也是武林一成名世家,慕容則對老爺遺命如此無禮……年紀輕輕就這般矜驕狂妄,必不成氣候。」
指責到這個地步,程釗和蘇劍都不好說什麼了,乾脆學大師兄一走了之,於是兩人虛應兩句就要告辭離去,蘇劍見牧晚晴還愣著,趕緊拽了她一同出門。
這一處僵局好辦,另一處就難辦了。
蘇劍悄悄對牧晚晴說:「表師姊,妳千萬小心哪,看來大師兄很生氣。」剛才大師兄出門前的眼神冷冽,他想想都膽戰心驚。
沒想到牧晚晴非但不怕,火氣好像比慕容則還大。
「小心什麼?我要和他好好算算帳。」一溜煙跑沒影了。
蘇劍和程釗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
那兩個人之間算起帳來的話,肯定比那次房中兩個時辰的冷戰更可怕,他們還是避避風頭吧。


牧晚晴氣喘吁吁地跑到荷塘邊,就見慕容則正站在那裏,臉色陰沉得比夜色還要黑上幾分。
「你、你為什麼……不答應?」雖然她很用力地要表現出氣勢來,但跑得太急,一口氣喘不過來,一句話分三次才說完。
慕容則雙眸輕瞇,緊盯著牧晚晴,「妳希望我答應?」
「是!」她無畏無懼地抬起頭與慕容則對視。
他的眼中燃起了火焰。「妳再說一遍。」
「是。」聲音小了許多。其實心裏……還是有點怕的。
「再說一遍,和第一次同樣大聲、同樣確定!」幾乎是在吼了,表情有些微猙獰。
「……」牧晚晴的氣勢突然煙消雲散。
「說啊!」慕容則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盛怒的氣息張狂,彷彿要把她吞沒。
回想起來,他這麼生氣還是頭一遭,再不實話實說,估計會死得很慘。她吶吶道:「其實……也不是很希望。」
慕容則臉色稍霽。
「但是—— 」承認歸承認,話一定要說清楚,牧晚晴正色道:「的確,我不希望你娶駱天秀,但我更希望你能夠得到慕月解藥。」
「名單不等於解藥。」
「可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們找了十多年都沒找到,如今總算有點線索了,你怎能這麼乾脆就放棄?」
「妳想想,我們慕容山莊找了許久都沒能找到的東西,駱九鶴怎就輕易得到了?這名單是真是假,真能憑他們三言兩語就相信?再說,即便名單是真,誰能保證就一定能找到解藥?可能這世上根本沒有解藥的存在。」慕容則說話向來簡短,此番情緒激動之下,一口氣說了這般多,臉上似有了絲倦色。「輕宛,做事不能只想最好的一面。」
這晚無星無月,秋蟲寂寥,鳴個不休,不遠處,屋宇前挑著的幾盞燈籠發出昏黃的光,將他倆的身影長長地投到荷塘上去,夜風拂過,忽而碎去,忽而拼起。
牧晚晴抬手,輕觸他的眉眼。盛怒過後,他眸中的火焰早已熄滅,只剩下深邃的幽黑,她知道,他是失望慣了,再不敢有什麼希望了。「可是,你不試怎知道會不行呢?可能不成功,也可能成功啊。」
「可嘗試的代價是娶駱天秀!妳竟願意?」話題又兜了回來,他的眉頭再次微微擰起。
「我不願意,可是我不願意又有什麼辦法?我花了十年工夫都沒有配出解藥,反正……反正這毒解不了,你也不會娶我,左右不是我,那你娶了別的女子解毒不也很好?」牧晚晴猛地調過頭去。暗夜裏,她的淚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悄無聲息。
慕容則眼眸微闔,仰首望天,本要撫她秀髮的手,抬起一半又頹然放下。「我不會娶妻。我不能讓我的妻子過著晨昏顛倒、只見星月的生活。」
「我願意,那也不行嗎?」
他用力地閉上眼,啞聲道:「我……不願意。輕宛,妳這樣好,值得……」
「不值得!」這樣的對話最沒意思了,牧晚晴恨恨地打斷他,「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得上你。慕容則,你固執,我也能固執。我告訴你,你要嘛娶駱天秀,要嘛就等著你做和尚我做尼姑,我一輩子不嫁!」深吸口氣,她回過頭來對著慕容則一字一字道:「從此以後,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再也不管,你也不要再管我的事。總之,咱們一拍兩散,各不相干﹗」
退後一步,再望他一眼,掉頭就走。
慕容則嘴唇一動,卻終究沒說什麼,默默地看著她遠去。他滿心滿眼,都是她最後那一眼,瑩然帶淚,死心絕望。
他隨手摘下身邊一個蓮蓬,取出蓮子來吃,沒有剝皮,沒有去心。
皮澀,心苦。
他一粒粒吃著,吃完一個蓮蓬,再摘一個接著吃。
只有這樣,才能騙過自己,壓下心底如潮洶湧的苦澀。
第七章
駱府荷塘佔地廣闊,牧晚晴心思煩亂,便順著湖緣一路行去,不覺出府走到了曼迦城山下。
此處湖面空闊,林木深秀,已非駱府中所見之園林景致,原來那駱府荷塘只佔了這湖小半而已。
再往前走,山影佇立如刃,需攀山而上,如果自己功夫好的話,就翻山而去,豈不痛快。
但是不可能的,牧晚晴默默垂下頭,隨意找了一方大石坐下。
山下夜風急亂,樹葉沙沙作響,湖水激盪,漣漪不止,就像她的心,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
什麼「一拍兩散,各不相干」,自是負氣的話,若真放得下的話,五年前就已經放下了,現在怎會又生牽扯。
牧晚晴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細細摩挲。錦囊裏有幾個小瓷瓶,裝著她這五年來煉製的各種丸藥,專為解慕月而配。
她對慕月所知甚少,知龍涎香為引,腹瀉為症,見光毒發,血竭而亡,僅此而已,沒見過毒藥,更沒見過解藥,這解藥實在不知該從何配起。
小則剛中毒直至她又離家,那八年,她配了各種藥給他服用,丸劑、湯劑、粉劑,什麼都試過了,不僅統統沒用,還害得他生各種奇怪的病。
他……竟然每次都肯吃下去。
這錦囊裏的藥,如果給了他,他一定也毫不猶豫就吃下去吧,即便他心裏是不信有什麼解藥的。
老說自己是傻瓜,其實他也很傻呢。
錦囊織紋繁複,是繡球簇錦的樣式,牧晚晴的淚掉在上面,染濕了當中一簇繡球花,此刻夜色濃重如墨,瞧不清那顏色濕重的花瓣,是如何的哀愁垂泣。
如果想要放下,那就先從這藥開始吧。
牧晚晴心裏百轉千迴,正要下定決心將錦囊擲入湖中,忽然聽到蟲聲頓歇,沙沙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此時夜深人靜,曼迦山又離駱府已遠,怎會有人出沒?難道……真的有鬼?!
她心裏一怕,抓緊錦囊縮到大石背後,再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腳步聲近,只聽一個聲音道:「此處甚好。」接著,腳步聲停了下來。
原來是人,而且還不止一個,牧晚晴心下安定。這聲音極渾厚,聽來竟很耳熟,一定是駱府中人吧,她想起身打招呼,可是,哭得淅瀝嘩啦地窩在石頭下,這模樣也很尷尬啊。牧晚晴又縮了縮,決定乾脆就當自己不存在,希望他們講完話快點走。
只聽另一個年輕一點的聲音道:「接到傳書,慕容輕宛墓裏埋的骨細小如童,決計不滿十歲,可是,天下人都知道,慕容輕宛是十二歲時中毒身亡。」
這聲音……這聲音更是熟悉了。
她疑惑地探頭,從石邊望去,兩個人站在離她不到一丈的地方,一個背對她,一個面向她,然因天上陰雲密佈,星光甚弱,一時之間看不清是誰。
「我想,楊家後人定還活著!」
那個年輕人語氣狠絕,令牧晚晴聽得心頭一顫,見他正厲目向自己這邊看來,她趕緊縮回石後。
「這麼說來,那墓裏的確就是慕容輕宛,可能十七年前,八歲的慕容輕宛求醫不成,已然病死,之後的慕容輕宛其實是那楊家女兒!」中年人沉吟道:「十三年前那次試探,不管慕容輕宛是真是假,總歸是毒死了,而且還讓慕容則身纏宿疾,這本是一石二鳥之功,沒想到那丫頭命大,竟還活著。」
一席話,牧晚晴聽得心驚膽戰,身子抖啊抖,越蜷越緊。千萬、千萬,不要發現自己才好。
年輕人冷笑一聲,「她命再大,也活不過今晚了。」
「難道她就是……」中年人大概覺得自己的猜測太過離奇,嚥下了後半句話。
「不錯。」年輕人聲音益發冷酷,「慕容山莊追查慕月解藥十多年不可得,如今月盟名單都動不了慕容則的心,你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性命更重要?傳言慕容則與他姊姊親厚非常,這下你可知道了,那是怎麼個親厚法!」
他厲聲說完,突然橫跨一步,正對大石,寒聲道:「牧晚晴,我說得對不對?」
他怎對她的事知道得這般清楚?牧晚晴心跳如鼓,嚇得腿腳痠軟,僵在大石後動彈不得。
怎麼辦?這兒離駱府很遠,她就算盡力呼喊,小則也不可能聽到,寒意突然遍籠全身,她怯怯地抬頭,對方正站在大石上方,冷冷地瞧著自己。離得這樣近,夜色再稠,她也認得出他來,而見他的目光冷硬兇殘,分明是要殺了自己。
躲了十幾年,躲到天涯海角,終究擺脫不了月盟的追殺。
見他抽出劍來,越舉越高,她慢慢閉上眼睛。死了也好,沒有她的拖累,小則就可以安心娶駱天秀,拿到名單了。
等等……名單?駱老爺子若真有了名單,那怎會不知他就是月盟中人?!
「是你下的毒?!」牧晚晴秀眸陡睜,驚呼道,手一鬆,錦囊掉入草叢裏。
「都要死了還不安分。」他一把將她從大石後扯起,拉到面前,「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牧姑娘難道不知道這道理?」
牧晚晴花容失色,顫聲道:「駱天磊……你就不怕慕容則……」
「噓—— 就算妳知道我是誰,也不要說得這麼大聲嘛。」他邪邪地笑道,「牧姑娘不用心急,解決了妳之後,接下來就換他了。你們一定有機會在地下長相廝守的,哈哈。」猛地丟開牧晚晴,揮劍落下。
牧晚晴身後是高聳的曼迦山山壁,退無可退,在劍氣沁涼了衣衫,一片寒光中,突然一聲大喝傳來。
「且慢!」正是那一直背對自己的中年人,此刻他轉過身來對著駱天磊道:「她一失蹤,慕容則必定會將駱府翻了個底朝天,還是做得乾淨一點,不見血的好。」
是他!
前事後事紛沓而來,她終於認出他了,牧晚晴不禁驚恐地瞪大眼睛。月盟何等了得,竟然能派人在慕容山莊蟄伏數年而未被發覺。
他非但不在意牧晚晴的目光,還朝她點點頭,彷彿在跟她告別,然後才退到一邊。
「此言甚是。」駱天磊收劍入鞘,笑道:「恭喜牧姑娘可以留得全屍。」
牧晚晴還未回過神來,只覺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掌,整個人飛了起來,直直跌入湖中。
秋水寒徹入骨,冰冷的湖水霎時纏住了她,讓她喝下好幾口水,一直涼到心裏,而這麼一冷,她倒是清醒過來,趕緊屏住呼吸,手腳亂舞,掙扎著浮上水面。
深深呼吸一口氣,胸口頓時劇痛,她心神一分,又沉入水下,正待再次浮起,突然一雙鐵手挾住自己,不斷往水底按。
原來自己不是被砍死,也不是被打死,而是淹死。
她給好些個淹死的人修過容,他們肚子鼓脹,皮膚由於浸水太久而白乎乎、皺巴巴的,要多醜有多醜,自己……也會變成那種樣子了?
那麼最好永遠沉在湖底,不讓小則看到,否則,日後小則想起自己來都是脹鼓鼓的樣子,那多鬱悶。
這湖竟然頗深,駱天磊使出千斤墜身法,許久都沒能到湖底,正不耐煩,忽然水勢洶湧,拉著他倆急速下沉,速度比剛才又快得多了,他大驚,用力抗拒,卻只能稍減下沉的速度,於是他當機立斷,放開牧晚晴這個累贅,全力向側邊游去,這才慢慢游離暗流。
不管這水流向哪兒,她反正是沒命了。駱天磊放心地往水面浮去。
這水底暗流雖無聲無息,卻異常激烈,牧晚晴只得任由它帶著自己沖向湖心深處。
一口氣用完,她下意識地張開嘴,咕咚—— 好涼啊。
嗯,深一點,再深一點吧,最好把自己帶到小則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問什麼?你說清楚!」慕容則的臉黑得可以擠出墨汁來。
蘇劍被他吼得肝膽俱裂,結結巴巴道:「晚飯時候,牧姑娘問小玉駱府有沒有機關暗道,還問在哪裡、通到哪兒,不過……」
「不過什麼?快說!」
蘇劍擦了擦冷汗。「不過小玉也不知道,她們就只是在猜哪些地方最有可能藏著暗道。」
「那她們猜了哪些地方?」
「嗯……有花廳、靈堂、書房、廚房、我們住的地方,還有……」實在沒有了,所有她去過的地方都被猜了一遍。
「飛鴿傳書回山莊,讓二師弟立即增派人手過來,你和四師弟繼續找。」吩咐完畢,慕容則大步推門而去。
駱府守衛重重,牧晚晴若是出門,定會有人瞧見,此般無人得知她去了何處,必是藏了起來,或通過密道出府。
武林中人,家中多設密室暗道,以供密謀或逃生之用,為保其機密性,其所在之處除主人外鮮有人知,更不會隨便告訴別人,所以慕容則本來都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駱天磊竟一口答應。
「除非牧姑娘極精機關之術,否則斷不可能找到暗道入口,不過現下倒也不妨一看,不但令少莊主安心,也能證明駱府的清白。」
慕容則沉聲道:「慕容從未懷疑駱府。」
「那是、那是。少莊主這邊請。」駱天磊殷勤地將慕容則迎入書房。
書房內的暗道極長卻別無分支,只一道臺階盤旋而下,直往地底而去。暗道盡頭是一間石室,駱天磊將手中火把遞給慕容則,開啟機關,石門軋軋打開。
「此間石室只有這一個入口,如果牧姑娘從書房躲進暗道,那一定無處可去,少莊主不妨入內察看。」
慕容則點點頭,高舉火把進入石室。「晚晴、晚晴……」他輕喊。
駱天磊也跟著呼喊,「牧姑娘、牧姑娘。」
石室內回音四起,都是兩人的聲音。
石室又大又深,火把只能照亮一小塊地方,慕容則往裏走了許久,看到盡頭厚厚的石壁才終於肯承認,她不在這兒,當他轉身欲出,忽然聽到細小的聲音,好像是從石室底下傳出,可伏地細聽時卻又捉摸不到,他飛快起身,出聲問向駱天磊。
「這石室下面……」話未問完,耳邊傳來金石相交之聲,石門正在緩緩闔上。
「駱天磊!」慕容則一聲厲喝,手中火把擲出,恰好卡住石門,接著他提起飛縱,往門口撲去。
駱天磊哈哈大笑,一腳踢走火把,石門霍然關上,同時爆裂聲起,極為尖利刺耳。
「慕容則,機關已毀,這石門重逾千斤,你就不用費力出來了,而石室深入地底,冬暖夏涼,就好好享受吧。」駱天磊得意的笑聲從門外傳來,聽上去極遙遠、極不真實,「真是天助我也,本來還擔心石門來不及關上,沒想到你竟會聽到地下什麼聲音,還伏低去聽,哈哈,我看哪,那是地獄勾魂之音。」
笑聲漸遠。
慕容則運氣推了推石門,紋絲不動,心知駱天磊所言不假,這門若無機關斷然無法打開,而石室內無水無糧,自己怕是撐不過幾天。
果然是絕境啊,慕容則苦笑,想起令自己身陷石室的那個聲音。
他自幼練功,耳聰目明,知道那絕不可能是什麼地獄勾魂之音,分明就是人聲,但駱天磊既有膽將自己困囚於此,自會保證萬無一失,絕不會留下後路,他說這石室建在地下極深之處,別無出口,定是真話,那麼那聲音究竟從何而來?
燃起火摺子,慕容則找到先前聽到聲響的地方,趴於地上凝神傾聽,那聲音細弱至極,聽不清在說些什麼,他伏地聽了半晌,好像聽到了什麼,突然一躍而起。
「輕宛!」
斷斷續續的模糊話語中,他聽了清楚兩個字—— 小則。
「輕宛!聽到沒有,輕宛!」他大聲呼喊。
彷彿聽到了他的呼喊,石室嗡嗡的回聲過去之後,下面的聲音也大了一點。
「小……則……」
是她,聲音那樣的嬌嬌軟軟,一定是她!這石室有古怪,說不定連駱天磊都不知道!
慕容則高舉火摺子一寸寸查看石室四壁,火摺子燃盡了,就用手摸,一點一點摸著石壁,更不斷蹲上蹲下,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平滑,都是平滑的牆面。不知過了多久,當他摸到第四個轉角時,心頭悄然湧上失望—— 又回到了他一開始查看的那面牆。
慕容則停下來,四周一片漆黑,悄無聲息,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
「叮噹—— 叮噹—— 」
彷彿察覺了他的沮喪,清脆的鈴鐺聲隔著厚石遙遙傳來,綿綿不絕。
慕容則精神一振。牆面沒有的話,說不定在地上,他開始慢慢往下摸索,突然他感到有些異樣,再摸,卻摸不到了。這可能是一個錯覺,摸了這麼久,手指早已經麻木了。
慕容則停下來,深吸口氣,冷靜了一下才又繼續。
手指一點一點往下移,再回頭重新撫摸,而在那個小小的區域,他反覆搜尋許久,終於能確定,有一個小突起。
那個突起在離地半人高的地方,只有指甲片那麼大,微微凸出一點點,他曾用火摺查看過此處,卻沒有發現異狀。
慕容則遇事從來冷靜自持,可現在,他的心再也按捺不住地狂跳起來—— 他用力按下突起。
「叮噹—— 叮噹—— 」鈴鐺聲不斷地響著。
這鈴鐺被他扔過好幾次——小時候,每每她搖鈴吵他,他被煩得不行時。可他從來不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要靠著這鈴鐺聲才能有堅持下去的力量。
他靜靜地聽著,一下、一下,她搖了這麼久,都不停一會,肯定要嚷手痠了。
片刻的靜默彷彿像永遠那般長,長到他以為這世界就此沉寂下去,再不會有光亮與聲響,只除了那叮噹叮噹聲。
驀然間,巨石相撞的轟轟聲在耳邊作響,霎時吞沒了輕微的鈴音,一絲光亮從石室的一角射出,等到機關完全開啟的時候,石室地上豁然洞開,柔和的光漫溢洞口。
鈴聲叮叮,一個細軟的聲音響起,「小則……」


石室下方是一個天然石窟,四角懸著碩大的夜明珠,把石窟照得透亮,中央有一面湖,靜然無聲,不知深淺。
牧晚晴就躺在湖邊,臉色慘白,氣息微弱。當她見到慕容則從石窟上方的洞口跳下,卻是一臉興奮,嘴一張一闔地有很多話要說,只不過力氣不繼,說得斷斷續續。「我們都……到這個……地方,真是……太……神奇……」
「閉嘴!」慕容則輕聲斥道,把她抱離河道。她渾身冰涼,脈象凌亂,竟是受了極重的內傷。慕容則默不作聲地幫她運功療傷,暗想若知道是誰傷了她,他定不輕饒。
良久,見她面容稍顯血色,慕容則從她背後撤離雙掌,問道:「妳怎會在這裏?」
牧晚晴往他懷裏偎了偎,一臉心滿意足,輕聲道:「我被駱天磊打落湖中,本以為要淹死了,沒想到湖底的大洞裏竟會是湖泊,湖水把我送上岸,而你還能來到我身邊,你說我的運氣是不是太好?或者說,我們的緣分足夠深?」
見慕容則微微點頭,她不禁笑逐顏開,頻頻追問慕容則如何到這石窟。
慕容則貪看她撒嬌的神色,只簡單道:「我讓駱天磊帶我來的。」
她奇怪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而且還找他帶路?我當時聽到上面傳來你和駱天磊講話的聲音,一直在喊他不是好人、他不是好人,你怎麼還是沒有防備?」
她不知道自己受傷後,用力喊出的聲音其實十分細微,石壁又堅厚非常,若非慕容則耳力過人,根本聽不到她的喊聲。慕容則憐惜地抱緊她,說出的話卻是責怪的口氣,「誰讓妳這樣任性,動不動就出走。」
「嘿嘿……當我聽到你喊我晚晴,覺得好彆扭啊,喊到後來沒力氣了,只好搖鈴鐺,我是不是很聰明?」牧晚晴頗有幾分得意。
「傻瓜……」
此刻他的心情慢慢鬆懈下來,才覺得害怕。如果駱天磊沒有想要陷害他、如果他逃出了石室、如果他漏過了那一個小凸起……他,是不是永遠都見不到她了?
「喂,又說我傻瓜,要尊重長輩的好不好?」牧晚晴不滿地抬頭,卻見他深深望著自己,眼中……眼中竟然有淚?!
「小則?!」她驚惶地問。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眼淚,這可如何是好?「我是傻瓜,就是傻瓜,我再也不跟你爭長幼了,我……」
她慌亂的保證,被他突然壓下的唇瓣堵住。
這……
他的唇真暖啊,他的淚流到嘴裏,又是那樣鹹,鹹得—— 她自己的淚也要掉下來了。
他明明這麼在意自己,卻又執拗地不肯娶,想必他心裏的難過不亞於自己吧……唉,他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固執,稍微讓步一點?小則真是一個讓人頭痛的孩子。
可是,誰讓她喜歡呢,她喜歡他呀,她要和他在一起,就算有再多的辛苦,也要承擔著。
牧晚晴閉上眼,任慕容則傾盡熱情。就讓他倆的淚流在一起好了。
「笨蛋。」
咦?牧晚晴驚異地睜眼,慕容則的腦袋又鋪天蓋地壓下來,一點點吻去她臉上的淚痕。
靠得這般近啊,近得幾乎貼在一起了……牧晚晴滿臉通紅地屏住呼吸。屏住、屏住—— 啊,不行,沒氣了。牧晚晴趕緊開口深吸了一口氣,卻被嗆到了。
「咳,我胸口……」她嚷道,眉頭深深皺起。
慕容則臉一板,「妳受了內傷,本就不該用力,誰讓妳憋氣的?」
牧晚晴無比驚愕。
這人怎麼這樣啊,剛剛還柔情密意的,突然間臉就板得比木頭還硬,不過,殘有淚痕的殭屍臉,看起來倒還挺新鮮的。
「咳……咳……」她想要笑,沒想到稍一用力,胸口便再次痛起來。
慕容則握住她忍痛捏拳的手,寒聲道:「駱天磊敢下如此重手,日後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他看了眼她盡濕的衣裙,「好不容易暖起來的,這般濕是不行的。」
站起身來,他一言不發地開始脫衣服。
「你……你這是幹麼?」牧晚晴羞得連忙低下頭。想到那天晚上,他定要自己在他眼皮底下睡覺的情況,可其實,現在更不合適啊……
他身上只著中衣,把脫下的衣服遞給她,「換上。」回身走遠。
真是的,表現關心都要擺出這種冷酷的模樣,剛才的溫柔,倒像是在作夢。
牧晚晴低頭慢慢換上他的衣服。還帶著他的體溫,真暖和,只不過太大、太長了點,她才試著走了一步,就踩到了衣襬,一個踉蹌往地上摔去。
一雙有力的胳膊及時扶住了她。
她氣息未穩,突然想到一個關鍵的問題,「你怎知道我要摔倒?你不是背過身去了?」
「我回頭看到的。」慕容則說得理所當然。
「啊,你、你什麼時候回頭的?」牧晚晴俏臉緋紅。
他意味深長道:「在恰當的時候。」
什麼叫恰當?牧晚晴咬咬牙,但她偏偏……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慕容則收起玩笑的神色,拿出一個油布包,是他剛才背過身時,在對面山壁上看到的。層層油布打開,裏面是一個黑沉的鐵盒。
這石窟如此隱密,這鐵盒又被包得這般仔細,莫非就是駱九鶴留下的那個鐵盒?
「這就是駱天秀幼時玩耍之地?跑到這麼深的地下來玩?駱九鶴還真寵她,連夜明珠都用上了。」牧晚晴一邊感歎,一邊細看那鐵盒,然而左看右看,別說鎖孔了,連縫隙都沒有看到。什麼鐵盒,壓根就是個鐵塊!「但鐵塊也不該這般輕啊。」她狐疑地在耳邊晃了晃,卻聽不到什麼聲音。
「這是暗鎖,妳看這裏有五個小孔。」慕容則指給牧晚晴看。
她湊近了細看,才總算看到了盒子中央,有像頭髮絲那樣細的五個孔圍成一圈。「這、這是鎖孔?什麼樣的鑰匙能插進去?有五把鑰匙?」
「這是最難開的幾種鎖之一,叫梅花暗鎖,沒有鑰匙,要憑技藝來開。三師弟精於解鎖之技,帶回去給他就可以。」說著,他將鐵盒收起。
「這麼複雜,如果駱九鶴老爺子也沒能打開這盒子,豈不是白死了。」牧晚晴惋惜道。
慕容則眼眸微利,「輕宛,妳知道了些什麼嗎?駱天磊為何要把妳打落水?」
牧晚晴一五一十地把她聽到的對話說給慕容則聽。
「大概駱天磊是擔心駱九鶴揭穿他的身分,這才痛下殺手,卻沒想到駱九鶴壓根沒看過名單。」
慕容則想的卻是另一回事。他仔細回想著第一次見駱天磊,查看駱九鶴屍身時的對話。駱天磊當時百般試探,原以為他只是擔心他自己也會中毒,現在想來絕非那麼簡單。「看來,月盟對妳的身分早有懷疑,此番設計只為從我身上確認真假而已。那跟駱天磊商談的是誰?」
牧晚晴伸出四根手指。
慕容則臉色一變。他?!
牧晚晴道:「你有沒有想起來,他就是以前的那個……」
「小丑!」慕容則心念電轉,極快地接了話,「真沒想到他竟藏得這樣好,二度進了慕容山莊。」
十二年前慕容則生辰時,請了雜耍團來表演,其中有個小丑技藝精湛,非常討喜,當時牧晚晴被逗得很開心,還賞了他好多錢物。隔那麼多年,若不是得知他是月盟中人才仔細回憶,斷然聯想不到那時的一個小人物。
「爹說這個徒弟是帶藝拜師,原本就有些軟身功夫,看來是在雜耍團練出來的。」
「那蘇劍會不會很危險?」牧晚晴想到那個聒噪的小媒公。
慕容則眸光冷冽,「蘇劍只要笨一點就沒事,程釗要對付的是妳。」
牧晚晴神色黯淡,自嘲道:「我看他們這精力是花錯地方了,都十多年了,我還不是什麼解藥都沒配出來。」
「月盟心狠手辣,當初滅妳滿門,只為不留下任何潛在的威脅。妳年紀雖小,卻是楊神醫的嫡系後人,難保承繼了醫學上的天賦,配出解藥,他們要的,是萬無一失。」
那時還小,滿眼的血腥卻記憶猶新,牧晚晴瑟縮了一下,直往慕容則身邊靠。
他攬住她,淡淡道:「有我在,他們動不了妳。」
「嘿嘿……」牧晚晴笑嘻嘻地往慕容則身上賴,「小則最厲害了。」
「再厲害,也要出得去才行。」慕容則絲毫不因她的恭維所動。
「我們就在這裏待著不也很好?」牧晚晴毫不在意。
慕容則瞪她一眼,「妳想餓死在這地底?」
「唔,有小則陪著,也不錯啊。」表情十分陶醉。
「妳被沖下湖底時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情形,仔細說說。」不理會她的瘋言瘋語,慕容則沉吟道。
「這個啊……那時湖裏的暗流很急,直把我往湖底拉,我喝了幾口水,想著自己就快死了,竟然還沒到湖底,這湖可真深哪。」牧晚晴皺眉回想,「然後水越來越急,快得像騎在馬上一樣,正暈暈乎乎呢,忽然之間,我像是撞上了什麼東西,醒過來就在湖邊了。」她把頭上的包指給他看。
慕容則點點頭,使出輕功在湖面各處查看,也不時沉入水中探看,半晌才回到岸上。
「看來駱府荷塘底有一個出水的孔洞,也就是湖底的暗河,這暗河水勢本來湍急,但這山窟地勢低平,又聚成了一面地下湖。輕宛,妳來試試這裏的水。」他帶著牧晚晴走到石窟盡頭,要她伸手入水。
「哇,這樣急啊。」
這裏水勢洶湧,水面漩渦時隱時沒,若不是慕容則緊緊抓住她,怕是要被捲走。
「這湖雖深不可測,但這一頭的暗河卻深不過丈,妳大約就是被水帶到這暗湖下,撞上了湖邊石壁。還好妳運氣好被沖上岸,萬一被沖入下面這暗河,我可就找不到妳了。」
牧晚晴笑道:「小則什麼都知道,真厲害。」
「別再恭維我了。」慕容則失笑,「曼迦山北有一座曼迦湖,我看這暗河方位,便是往曼迦湖而去。妳看,水流急迫,這麼多水必得有個去處,可能就是那曼迦湖。」
「你是說,如果我們順著這河而去,說不定能從曼迦湖出去?」
慕容則點頭,「有此可能。輕宛,妳剛淹過一次,怕不怕水?」
牧晚晴想了想,問道:「上面的路,是不是絕對不通了?」
「是。」
「那我們就走這條水路。」牧晚晴堅決道:「不試一下的話,怎麼知道能不能走通呢。」眼眸閃閃發光,充滿了對慕容則的信任。
「我還擔心妳的傷……」慕容則猶豫道。
「這個我就不擔心了,小則一定不會讓我有事的。」她偎在慕容則懷中,忽然感到他的胸腔震動。
他笑出了聲,笑得前所未有的開心。「好,那我們就走這條路。」
他們相視而笑,彷彿這並非是生死攸關的事,而只是一次簡單的出行。
第八章
牧晚晴換回自己的衣衫,感覺濕冷的衣裙貼在身上,她不禁瑟瑟發抖,使得手中銀鈴叮噹作響,就是繫不上。
慕容則從身後環住她,輕輕幫她繫好,接著用衣帶把他們兩個緊緊縛在一起,這樣一綁,兩個人密不可分地貼在了一塊,再也分不開了。
「嘿嘿、嘿嘿。」牧晚晴不住傻笑。小則想幹麼?這樣真是不好意思啊……
「萬一水流過急,衣帶也可以幫忙。」慕容則淡淡解釋,抱著她走到水邊,「下水了。」
牧晚晴閉上眼睛,點點頭,一切全聽他的。
冰寒的水一下子漫過全身,她冷得氣息一滯,不自覺張口就要喝下,忽然心口一鬆,身子已被舉出了水面,竟是慕容則以溫熱的大手貼在背後,讓暖流源源不斷地從背部蔓延全身。
牧晚晴睜開眼,慕容則的臉就在眼前,緊張地看著自己。
「冷不冷?傷口覺得怎樣?」
她笑咪咪地靠上他的肩頭。「沒事,我就知道,聽小則的準沒錯。」
牧晚晴一臉放鬆,慕容則心裏卻是不敢鬆懈。縱使這暗河能通到曼迦湖,但河道忽寬忽窄,在這寬大的石窟內它是條河,有的窄小之處很可能整個都是水。如果這樣的地方太長的話,那他們還是只能淹死在裏面。
「小則啊,你在想什麼?做人要開心,不要老是這樣嚴肅。」牧晚晴使勁揉他的眉間,「你看你看,又皺起來了,別想啦,看看風景多好。」
下水前,慕容則摘了兩顆夜明珠分別掛在兩人頸中以辨清眼前情況。只見河道筆直向前,他們順著水流迅疾往前漂,一路上,憑著夜明珠的光亮,可以看到周身的景色不斷變換。
時而是巨大的石窟,有著巨大的圓頂和斑駁的石壁,洞頂滿布長長短短的鍾乳螢石,有的已經成為頂天立地的石柱,在夜明珠映照下發出瑩潤的光澤,煞是好看,而有些石窟碩大非常,憑著夜明珠的一點瑩光根本看不到最深處。
時而又是狹窄的甬道,一伸手就能摸到身邊被水沖得濕滑的岩壁,還得小心避免撞上幾乎垂到水面的鐘乳石尖。
「我們掰一根玩玩好不好?」牧晚晴玩心大起。
出乎意料,慕容則竟沒有斥責她孩子氣,反而挑了根離水面不遠的粗壯鐘乳石攀住,在水中停下身來。「妳要哪根慢慢挑。」
「真的呀!」牧晚晴大喜,果真仰起頭仔細挑起來。
「唔,這根有點歪,不要這個呢……雖然很直,可是不夠白。什麼?那根?」牧晚晴順著慕容則指的方向看去,「哎呀那也太短了吧。小則我跟你說哦,鐘乳石這東西啊,長一點點都要花很多很多年的工夫呢,所以我一定要挑一根又白又直還很長的鐘乳石精!」
她卻忘了,東西挑得越大也就越重,他們兩個加上碩大的鐘乳石,估計立刻就會沉到水底,和它一起成精。
放任牧晚晴繼續興致勃勃地挑選,慕容則默不作聲。這水路危險重重,一個不小心就會溺斃,不如讓她挑個盡興,也算沒有遺憾了。
「啊啊,快看快看,那是什麼?」牧晚晴推推發愣的慕容則,指向身側一根粗大的鐘乳石。那根鐘乳石非常符合「鐘乳石精」的標準—— 通體瑩白,筆直地垂向水面,長得已經伸入水中了。
伸入水中?「這怎麼可能?」
書上說得明明白白,此物水凝而成、水滴而長,遇水則化,遇石成柱。怎麼可能長入水下?
那根鐘乳石離得不遠,牧晚晴舉起夜明珠,探頭細細查看。「哦,原來是被這個東西給騙了。」她伸手在鐘乳石尖下一撈,扯了團白乎乎的東西過來,看上去像一團沾水的濕棉花。
「這是什麼?快扔了。」慕容則皺眉道。這地下頗多古怪之處,萬一遇到什麼有毒之物,豈不糟糕。
「這可不行。」她揚著手裏的白色棉花團,得意道:「這是石茸,集水石精氣而成,比什麼千年人參、萬年雪蓮都要難得多了呢。」
「這……是藥材?」慕容則大惑不解,他雖只粗通醫理,但從未見醫書中提及這等古怪的事物。
「我小時候聽爹娘說起過,但是……」牧晚晴突然有點心虛,「我不記得它有什麼用了,反正很難得就是啦。」
「妳爹娘都是一代神醫,他們的見識自然不比那些市井俗醫,那就好好收著吧。」
牧晚晴掏出塊絹帕,小心翼翼地把那團東西包好,放入懷中,又看了那根「鐘乳石精」一眼,惋惜道:「算啦,這麼大,我怕抱不動它。我們走吧。」
慕容則暗地裏鬆了口氣,放開它繼續往前漂去。
不知漂了多久,水流益發湍急起來,寒氣也越來越濕重。
一路上,慕容則不斷地運氣給牧晚晴抵禦寒冷,時間一長,他真氣漸漸接繼不上,牧晚晴便覺得越來越冷。
「小則,這水道好像會永遠這樣延伸下去,不會有盡頭呢。」牧晚晴哆嗦道。
話音未了,眼前就見一道石壁矗立,幸虧慕容則及時出掌用力一擊,借掌力阻住他倆的去勢,否則只能狠狠地撞上了。
牧晚晴驚魂未定地靠在石壁上。「我這算不算烏鴉嘴?」
慕容則肯定地點頭。
「你……」還沒來得及反駁,她便被慕容則帶到岸邊。
他解開兩人之間的衣帶。「我下去看看,妳在這裏別動。」
「注意安……」
慕容則回頭瞪她一眼,「住口!」跳入水中下潛而去。
「哈哈哈哈……」牧晚晴大笑起來,石窟裏回聲嗡嗡作響。不知道小則在水下能不能聽到,她笑咪咪地想著。
他是第一次這樣開玩笑呢,而且剛才她要在石筍那兒玩,他也沒有責罵她。
雖然小則一直對她很好,卻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不會這樣順著自己,今天可真反常。
或許……或許因為他們出不去了吧。
其實這也沒什麼呀,就這樣在一起也很不錯,再不用想慕月的解藥在哪,也不用想小則會不會娶自己的問題,多好。
水面波動,見慕容則探出頭來,牧晚晴笑嘻嘻地朝著他道:「呀,我不說話果然是對的,小則平安無事地出來了。」然後奔到水邊迎接他。
渾身都濕漉漉的,頭髮還在滴著水,那就不用費事擦眼淚了。
這大概就是走水路的好處吧,她甩甩頭,愛嬌地抱住慕容則不肯放手。
多麼暖和、多麼舒服……
慕容則任她賴著,淡淡道:「這暗河真的變成暗河了。」
「暗河?這水道不是到頭了?」
慕容則搖頭,「沒有。水下兩丈多的地方有個石洞,水就從這洞裏繼續往前流。我們順著暗河漂了這麼久,一直在水面上,現在這暗道,才是真正到了水底。」
「那我們就從水下走吧。」牧晚晴一臉不在乎地說。
慕容則撫去她臉頰上的水珠。由於髮上的水不斷往下淌,他便不斷地抹。
「水底的河道不知道有多長,如果太長的話,我們兩個……」
牧晚晴捂住他的嘴,「反正我們會在一起,對吧?」
「一定。」慕容則肯定地點頭。
「那就由小則來決定吧,這裏,或者是水底。」牧晚晴輕輕軟軟地笑著,看慕容則眉頭漸漸舒展。
她最喜歡這樣的他了。小則從小就擔負了太多,說話舉止都像個小大人似的,最難得看到他放鬆的時候,眉舒眼開、俊逸無雙,真想就這麼一直一直看下去,直到白髮蒼蒼。
慕容則一言不發,重新用衣帶縛住兩人,仔仔細細打了個死結。
牧晚晴兩頰梨渦忽閃,「解不開才好呢。」
聽到她的話,慕容則又用力將衣結緊了緊。
「古人說結髮是夫妻結緣,不知道這結衣帶算是什麼意思呢?」
慕容則試了試衣結的牢度,這才放下,抬眼看著牧晚晴,輕笑道:「就是—— 永不分離。」
他不知道他每次笑起來,都會令她暈頭轉向嗎?
剛才他的話,到底是戲謔還是承諾?牧晚晴癡癡地看著他嘴角的弧度,怎麼都想不清楚,直到身上一冷,她才回過神,發現慕容則抱著自己又跳入了水中。
「吸氣,用力吸。」他簡單道。
剛一用力,牧晚晴的臉便皺了起來。
慕容則手抵在她背後,和煦的真氣綿綿不絕地傳到她體內。「胸口再痛也要吸滿氣。」
牧晚晴乖乖點頭,依偎在慕容則肩窩,慢慢地吸氣。多一點,再多一點,這樣就可以又在水裏多待一點時間。
「輕宛……」彷彿歎息般,慕容則在牧晚晴耳邊輕喚。
感覺牧晚晴捏了捏他的手,慕容則又用力抱了她一下,終於下定決心使出千斤墜的功夫,兩人便往水下沉去。
那段甬道很長,慢慢地,牧晚晴覺得自己的氣息不夠了。
循著夜明珠的光往前看去,黑洞洞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到盡頭。
他們真的會死在這滿天滿地都是水的地方嗎?
太過用力,胸口痛得越來越厲害,牧晚晴仍死死忍住。多屏一會氣,就能多陪小則一會呢。
忽然,慕容則把兩顆夜明珠蓋到衣服下,周圍頓時暗了下來,就見遠處有一道光亮。
那是出口?!
她心頭一喜,即使氣息用盡也咬牙堅持。
隨著甬道越發狹窄,水勢也比先前大了很多,將兩人急速向著洞口沖去。
快一點,再快一點吧。
牧晚晴迷迷糊糊地想著,不由自主張開口—— 不是冰涼的水,傳入口中的竟是溫熱的氣息。
小則?
忽然全身一鬆,他們被沖出洞口。碧光粼粼,水色無邊,她終於看清,是慕容則吻住自己,渡氣過來,她的眼前,恰好就是他雙眼,目光澄澈,柔和如水。
陽光透過水面灑落,照得他的眼睛那樣明亮,亮得幾乎讓她能在裏面看到自己。她的眼睛瞪大,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有驚訝,也有羞澀。他們的雙眼,重合在一起了呢。
他倆的黑髮四散,在水中忽而糾纏,忽而分離,像追逐嬉鬧的孩童般。兀自想著,慕容則正帶著她迅速往水面升去。
周圍越來越亮,他眼中的自己,也越來越清晰—— 陽光在他倆的眼中閃閃發光。
突然,牧晚晴一把推開慕容則,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她焦急地朝他搖頭,用力把他往下按,然而那一團鮮血被拋在身下,慕容則帶著她,更加快速地往水面而去。
他怎又這樣一意孤行了?!胸口撕裂般地疼痛,她張口又吐出一口血。小則、小則,不要上去啊,牧晚晴淚如雨下,抓住他雙肩不斷搖晃。
慕容則並不理會她。
隨著他們離水面越來越近,她的淚、她的血,就這麼統統留在水裏,被甩在身後。
她寧願和他一起淹死,也不要他毒發身亡,他難道不明白?可是,他決定的事總是非得做到不可,從來都不顧惜她的心情,從來都不!清冷的水不斷灌入口中,牧晚晴絕望地閉上眼,雙手漸漸無力,再抓不住慕容則,垂到了水中。
陽光,就在咫尺之上了。


這日天氣晴好,秋陽正暖,水面波光四漾,泛出金光點點。
「輕宛、輕宛……」慕容則把牧晚晴輕放在湖畔草地上,輕輕按壓她胸口。
牧晚晴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良久都沒有動靜,甚至連一絲氣息也無。
這樣下去怕是不行了。慕容則一狠心,雙手用力按下,一次、兩次……突然,她張開口,湖水一股股湧出。對那緋色的、夾雜了鮮血的湖水,慕容則視而不見,咬牙繼續動作,直到她將喝下的水盡數吐出,方才停手。
牧晚晴的臉色已慘淡如紙,慕容則探她脈息,又瞧了眼日光,內心打定主意,立刻出掌,凝神為她運氣療傷。
慕容家傳的內息功夫至純至陽,有提神喚命之效,卻是極耗精力,在暗河的那幾個時辰裏,他護了牧晚晴一路,精力殘存不多,本已是強弩之末,此刻強行運氣,對自己身體將大有損傷,他卻顧不了了。
時近正午,陽光越發強烈,慕容則只覺得一線熱流遊走全身,越來越快,雖左沖右突卻尋不到出路,慢慢地,渾身上下都滾燙燒灼,那熱流怕是就要裂身而出。
慕月見光而毒發,他身上的毒,大概已經發作了。
慕容則憂心地看向牧晚晴,見她雙唇慢慢有了血色,不由得精神一振,煦暖的內力繼續源源不絕地送入牧晚晴體內,護住她心脈,疏導她紊亂的內息。他自身可以不保,卻要盡最後一分力,救得她的性命。
小則……她很不舒服,連吸口氣都像有刀子扎進胸口。牧晚晴蹙著眉,低低地喚道:「小則、小則。」
「我在。」
熟悉的清冷嗓音令牧晚晴大為安慰,她欣喜地張開眼,卻被眼前的慕容則嚇住了。
慕容則臉頰脹大了一輪,唇鼻凸出,之前秀美的輪廓了無蹤跡,他的脖頸、手掌,也統統都變粗變大,皮膚下隱隱透出不祥的紫色。
「痛得厲害?」慕容則只道她的失神是傷痛所致,輕柔地扶她靠在自己肩頭。
牧晚晴搖搖頭,盡力壓住心頭的恐懼,拉過慕容則的左手。他掌心的紅痣竟已脹大了數倍,形成一個小小的血瘤,裏面鮮血湧動,似要破瘤而出。
「小則,你……」啪嗒、啪嗒,她的淚一滴滴落在他掌心。
慕容則迅速收起手掌。「輕宛,妳聽我說,」側過臉,對著牧晚晴鄭重道:「小時候我們曾一起練功,那時學的運氣方法妳還記得嗎?」
牧晚晴搖搖頭,不知道他說這個幹什麼。
「那妳記好,自丹田起運氣,使氣先由肩臂諸穴而下,經肘後清冷淵而至肘彎中天井,更下而至……」慕容則說了一大堆經脈穴位名稱,最後問道:「記住沒?」
牧晚晴恍若未聞,只一個勁要拉慕容則站起來。「起來啊,快起來。」
「妳先記住這運氣之法再說。」慕容則按住她,語氣微有責怪。
牧晚晴終於不耐煩了。「這麼大的太陽,你坐在這裏想死啊?」
慕容則面色微寒,卻終於忍住,輕撫她秀髮慢慢解釋,「駱天磊那一掌不輕,妳又在暗河寒水中浸泡多時,加上剛才屏氣過久,在運氣十二周天之前,不能隨意走動,否則傷重難癒。我隨時可能毒發,妳不學會運氣怎麼自行療傷?」他淡然說來,彷彿這都是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牧晚晴根本無心聽他解釋,指著衣結兇巴巴道:「你說過的,這是什麼意思?」
慕容則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提起衣結就要解開,沒想到水中牽扯後越加緊纏,一時之間竟解不開。
「你食言!」牧晚晴憤憤地指控,眼淚劈里啪啦往下掉。他明明說永不分離的,原來真是開玩笑。
慕容則放下衣結摟住她。「輕宛,妳要聽話。在那地底,如果我們出不來也就罷了,現在我們出來了,妳自然得活下去。」
「那你呢?」
「我沒有關係。」慕容則重新拾起衣結,雙臂運氣用力一扯,衣帶頓時斷開。「輕宛,妳才是最重要的。」他的聲音一點一點微弱了下去。
「小則?」靠著他的牧晚晴驚惶地坐起身子,剛一動彈,便見慕容則仰頭倒在地上。
陽光下看得分明,他的臉鼓脹得越發厲害了,眼睛腫成了一條線,臉色青紫,煞是怕人。
怎麼辦?怎麼辦?
牧晚晴強自鎮定,伸指探他脈象,不禁嚇得面如土色。她從未見過如此紛亂的脈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激烈地衝撞,不受管束,致使血行過速。
見光而毒發……或許真的是因為陽光才如此,那麼,照不到就可以了吧?
也不管有沒有用,她手忙腳亂地將衣衫下襬撩起,往他頭手蓋去,然而兩人衣衫均已濕透,縱然蓋住,也是緊貼在肌膚之上,陽光還是能夠透過布料照下。
再也不能躺在這兒了,左近喬木高大,牧晚晴看準一方大石,決定將慕容則拖到石後背陰處。她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還沒用上力,胸口劇痛傳來,便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小則說自己不能隨意走動,果然沒錯,可是……他不知道,她並不是最重要的,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兩個能在一起,無論是死是活—— 都要在一起。
牧晚晴奮力推著慕容則,他翻一下,她也跟著翻一下,這樣翻啊翻的,他們終於滾到了大石後面。
她來不及喘氣,也不管眼前發黑,伸手摸索到慕容則的手腕處再次把脈。嗯,似乎緩和了一點,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的,但她寧願相信後者。
牧晚晴心下一鬆,這才覺察到疼痛鋪天蓋地而來,她費力地抬手捂住胸口,卻被自己手邊觸到的涼意激得清醒過來。
對呀,還有石茸!
既然是珍貴的藥材,即便不能解毒,也能夠延命吧。牧晚晴喘息片刻,取出懷中的石茸,正要把石茸往慕容則口中塞,卻又停在他口邊。
像民間常用人參給垂危之人吊命,那是因為人參有通血脈,破堅積之功,可小則他血行本就過促,萬一石茸也能通和血脈,豈不糟糕?
他的脈象仍十分凶險,到底要不要給他服下石茸?
她躊躇良久,不知該如何是好,手中的石茸舉起又放下,反覆數次,難以決斷。
就在心焦之際,她忽然聽到遠遠地有人在喊—— 
「大師兄—— 大師兄—— 」
是蘇劍?!
牧晚晴心頭一喜,正要應聲,又聽到一個嬌柔的聲音,「慕容公子—— 」
駱天秀也在,那不知駱天磊有沒有跟來,還有程釗,若見到她和小則還活著,一定會痛下殺手的。牧晚晴不敢冒險,便擁住慕容則往大石後面縮了縮。她終於真正後悔起小時候的疏懶,但凡自己會一點功夫,也就不用每次都躲在石頭後面當膽小鬼了。
呼喊聲聲不斷,除了蘇劍和駱天秀,倒再沒其他人的聲音,牧晚晴悄悄探頭從石邊往前看,只見兩人分別從曼迦湖的兩邊繞過來。
曼迦湖彷彿一粒狹長的鵝卵石,靜然臥於曼迦山下,湖岸兩邊接近處能互通聲息,整座湖卻長得幾乎望不到邊。遠遠望去,湖的那頭是平闊的田野,隱約可見官道穿過村莊,遙遙地往惠景而去,越往湖這邊來,草木漸深,而牧晚晴和慕容則所在之處靠近曼迦山,林木葳蕤,遮天蔽日,內裏景象難以看清。
牧晚晴凝神查看許久,終於確定只有蘇劍和駱天秀兩人,便想揚聲應答。
「……」甫一開口,牧晚晴心頭遽痛,再不能出聲。
她靜靜地躺了片刻,手指還搭在慕容則左手脈上,一下一下感受著他的心跳。小則說爹娘正往家裏趕,如果能夠送小則回慕容山莊,大概爹娘就能夠救他吧。
牧晚晴定了定神,摸到腰側的銀鈴,輕輕晃動。
「叮噹—— 叮噹—— 」
駱天秀首先注意到那鈴音。出殯前夜,她曾細細把玩過牧晚晴的銀鈴,對那清脆的聲音讚不絕口,此時乍聽到,不由得驚訝道:「是牧姑娘。」他們要找的是慕容則,怎麼牧晚晴會在這裏?
此時蘇劍也聽到了,示意駱天秀停下腳步。練武之人本就耳聰目明,略一細聽便知曉鈴聲來處就在曼迦湖盡頭,尋人心切,他們施展輕功隔湖而奔,不一會就到了那大石旁,見到躺在石後的兩人。
駱天秀驚呼一聲,便向慕容則撲去,「慕容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蘇劍反應得快,在她挨到慕容則身子前,硬生生將她扯住。「咳,駱姑娘,還是先查看他們的傷勢要緊。」
他雖與駱天秀一齊出來尋人,但心裏時刻牢記她是牧晚晴的勁敵,一見她與慕容則相見,立刻心生警惕,留意她的一舉一動,不願輸了賭約。
駱天秀不甘不願地甩開蘇劍,蹲下身便要揭開慕容則蒙在臉上的衣衫。
鈴鐺聲大作,蘇劍見牧晚晴一臉焦急,不住搖頭,困惑問道:「表師姊,妳這是……」
牧晚晴嘴唇開闔,卻發不出聲音,急得臉色煞白,不斷在慕容則和蘇劍兩人之間看來看去。
蘇劍順著她目光看去才恍然大悟,急忙出手擋住駱天秀的手。「駱姑娘請先住手。」
這時駱天秀才將衣衫揭開了一點點,就見慕容則額頭一片青紫,密密麻麻佈滿了血點。「這、這是怎麼了?!」她驚慌地鬆手,跳到一邊。
蘇劍心頭一緊,轉頭問牧晚晴,「大師兄毒發了?」
牧晚晴眨一下眼。
蘇劍年紀雖小,遇到大事卻能夠很快冷靜下來,他思索片刻,又道:「大師兄素來不能見到日光,現在既然毒發,或許避開日光能延緩毒性發作,表師姊蓋那布衫是不是這個意思?」
牧晚晴又眨了一下眼睛。
蘇劍這小子不僅有做媒公的天賦,竟然還聰明得緊。牧晚晴心底暗暗感激老爹慕容博非,雖然收了個臥底徒弟,畢竟還有一個很有用的,總算不致太壞,老天保佑!
將慕容則臉上的衣衫重新蓋好後,蘇劍不忘牧晚晴的奇怪舉動,留心查看她傷勢。「表師姊,妳傷得也不輕啊。」他皺眉道。
駱天秀驚魂稍定,也湊了過來,瞧瞧她毫無血色的臉龐,再瞧瞧她嘴角身畔的大攤血漬,驚歎道:「哎呀牧姊姊,妳和慕容公子到底遇到些什麼了?昨夜在書房時,妳不是還活蹦亂跳的?」
牧晚晴微微苦笑。這一晚過得驚心動魄,駱府書房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蘇劍瞪了駱天秀一眼。這女人,都什麼時候了,說這些有的沒的不是浪費時間嘛。
「我們需要一輛馬車。」他迅速做出決定,「駱姑娘,我們一人揹一個,去前面村子僱輛馬車,立刻回慕容山莊。」
被一個年紀比她小的人指揮,駱天秀不知怎麼,竟沒有擺出大小姐的架子,只不過手自覺性地伸向慕容則的肩膀。
「大師兄由我來,請駱姑娘小心照應表師姊,她的傷也很重。」蘇劍大事小事一把抓,絲毫不給駱天秀親近慕容則的機會,揹起大師兄就走。
駱天秀噘噘嘴,無奈地揹起牧晚晴快步跟上。
第九章
農家的馬車壁薄漏光,蘇劍便向農人買了兩床被子,把車裏的縫隙嚴嚴實實地堵起,角落掛上慕容則他們帶出的兩顆夜明珠,儼然成了一個絕好的「慕容則專用黑屋」,並且可以四處移動。
蘇劍決定讓駱天秀在車裏照看兩人,自己在外面駕車。沒自己看著,他其實不大放心,萬一大師兄被駱天秀佔了什麼便宜去,可是大大不妙,不過,大局為重、大局為重,他這般勸著自己。
叮囑了駱天秀幾句,蘇劍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遞到牧晚晴眼前,「表師姊,這是妳的?」
錦囊有些被沾汙了,不過還看得出典致的繡工,繡的是繡球簇錦紋樣。
那不正是她的藥囊嗎?
「駱姑娘,妳的推測果然不錯。」看出牧晚晴眼中的肯定,蘇劍便把錦囊放到她手中,掀開簾子駕車去了。
什麼推測?牧晚晴疑惑地望向駱天秀。
「等等再說。」駱天秀沒空理會牧晚晴,細心地幫慕容則整理衣著,在他耳邊輕聲喚道:「慕容公子、慕容公子。」
慕容則雙眼闔起,一動也不動,無論駱天秀怎麼拍捏掐打,慕容則一點反應都沒有,若不是尚有鼻息,而且渾身肌膚滾燙,還真以為是個死人。
駱天秀泫然欲泣,終於想到躺在另一邊的牧晚晴。「牧姊姊,你說慕月究竟有沒有解藥?慕容公子還會不會好起來?」
若不是傷重無法動彈,牧晚晴一定要跑出車外,對著藍天長嘯三聲以發洩心頭的鬱悶。她她她……她那麼用力拍打小則,是怕他死得不夠快?
限於自身能力,牧晚晴最終只稍微搖了下頭。
其實駱天秀對牧晚晴也沒有多大指望,只不過找個說話對象而已。她沒表示什麼,又問:「牧姊姊,妳這錦囊裏,裝的到底是什麼?」她自說自話地從牧晚晴手中拿走錦囊,打開往手心一倒—— 幾個小瓷瓶滾了出來。
又來了……牧晚晴頭冒冷汗地想起她對那些蓮蓬、銀鈴髮簪有著濃厚興趣的模樣。
駱天秀好奇地一個個拔開塞子嗅過去,被濃濃的藥味嗆得直皺眉,嫌棄地把瓶子都扔回錦囊裏。「這都是些什麼藥?難聞死了。」
牧晚晴心道:只要妳沒有吃下去的念頭就好。
其中一個圓鼓鼓的小瓶沒弄好,掉到牧晚晴身上,眼看就要滾落到地上,駱天秀眼明手快的一把撈住,喜孜孜地丟回錦囊。「幸好沒摔下去。」
駱天秀滿意地向牧晚晴邀功,卻不知那一下恰恰按在牧晚晴的胸口上,牧晚晴痛得險些岔過氣去。
看到牧晚晴痛苦的神色,駱天秀也沒想到是自己的過錯所致,伸手輕撫牧晚晴胸口,希望她能好過一點,心裏還不住誇讚自己的善良好心。
撫著撫著,只覺衣下似有什麼東西,駱天秀毫不客氣地掏了出來,原來是一個絹帕包。貼身藏的東西應該很珍貴吧,她饒有興致地打開。
一團濕棉花?駱天秀不解地看了牧晚晴一眼。一定是搞錯了吧,這麼個破爛東西還藏得這樣小心。
「濕答答的真噁心,不如扔了算了。」駱天秀說做就做,撩起簾子就要扔。
牧晚晴大驚失色,費盡力氣喊道:「不……」
「姊姊終於能開口啦。」駱天秀表情倒是很高興,「快說說,這到底是什麼呀?」
「藥……」牧晚晴掙扎道,欲哭無淚。她如果死了,一定是被這個女人氣死的,這是比雪蓮珍貴百倍的石茸啊。
「藥?這是藥?」駱天秀翻來覆去看著那團東西,實在不能相信。「這是治什麼的?」等了會不見回答。怎麼牧晚晴又不說話了?她只能自己揣摩。
一般來說,奇怪的藥就是治奇怪的病的,這裏有兩個病人,牧晚晴傷勢雖重,不過是掌力所致的內傷,很是常見,而慕容則呢,是慕月毒發……對啊,慕月是多古怪的毒藥啊,這石茸說不定就是慕月的解藥!
「那要怎麼服用呢?」駱天秀瞧了眼牧晚晴,見她一臉死灰的樣子,怕還是回答不了自己,不如就讓慕容則直接吃了吧,藥到肚子裏總沒錯的。
沒多猶豫,駱天秀把一團石茸盡數塞進慕容則嘴裏,還不忘灌一杯水進去,好讓他把石茸嚥下去。
「……」牧晚晴再沒力氣阻止駱天秀,絕望地閉上眼睛。蒼天哪,她要瘋了、她要瘋了,她要被駱天秀逼瘋了……駱天秀不是勁敵,是剋星,是她和小則命定的剋星!
駱天秀可沒工夫注意牧晚晴,她緊張地觀察著慕容則的反應。比之初見他時,臉好像又腫了一點,真是想像不出之前的俊秀模樣,不知道毒解了之後會不會回復,不會一輩子都這樣吧……駱天秀不禁有些憂心。算來,她也喜歡他好幾年了,朝思暮想著要嫁給他,可是這個樣子的慕容公子,她還真有點不能接受呢。駱天秀心情左右搖擺,沒注意到牧晚晴的手慢慢伸過來,搭住了慕容則的腕脈。
右關脈已轉為浮遲之象,十二次一停。雖然這脈象比在湖邊時更加凶險,血行卻是緩了不少,難道真的是石茸之功?是藥三分毒,牧晚晴不敢大意,邊凝神感受慕容則的脈象變化,邊苦思解救之法,手頭沒有藥材,也就錦囊內那幾顆藥丸,雖不能對症,緊急之時倒也不妨一試。
牧晚晴正回憶那些藥丸的配置方子,想著哪些能將就用用,突然手下一動,慕容則翻腕反扣住了自己的脈門。
他醒了?!牧晚晴心頭一喜,睜眼看去,就見慕容則側過臉,正冷冷地望著自己。
「妳沒有照我說的做。」他的聲音隱然藏怒,寒意甚濃。
「慕容公子你醒啦,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駱天秀驚喜萬分地向慕容則撲過去,卻在堪堪碰到慕容則衣袖時被人一把拉住。
蘇劍聽到慕容則的聲音,立即進馬車來看個究竟,及時擋住駱天秀投懷送抱。他把駱天秀往身後一扯,自己站到慕容則跟前,關切道:「大師兄……」
慕容則抬手止住他的問話,問道:「外面還有誰?」
「就我們四個,在回惠景的馬車上。」蘇劍答道。
「好。」
雖只簡單的一個字,蘇劍聽了卻受用無比,第一次得到大師兄的稱讚啊。飄飄然中,見慕容則指了指牧晚晴。
牧晚晴的情況確實嚇人,她眼眸無光、氣若遊絲,一副隨時都會死去的樣子。蘇劍本就機靈,立刻明白慕容則的意思,手抵住她檀中氣海兩大穴,充沛的真氣就要往她體內湧去。
「和緩。」慕容則又說了兩個字。
蘇劍心頭一凜,趕緊收住洶湧如潮的內力,輕緩地,一點一點渡給牧晚晴。好險,像他剛才那麼使力,表師姊一定會經脈齊斷而亡,他一陣後怕,越加小心地控制力道,既要幫她暢通血脈,又不會傷及她脆弱的筋骨,療傷這事還真不容易啊。
蘇劍和慕容則的功夫本是一路,差別只在蘇劍的火候遠不及慕容則,但現下用來救人療傷倒是綽綽有餘。慕容則見牧晚晴臉色稍稍好轉,才放下心,轉而問駱天秀,「駱姑娘,能不能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慕容則人雖躺著,卻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駱天秀本想幫他理衣捶背表示關心,被他一問,竟不敢妄動,乖乖答道:「說來話長,慕容公子如果願意,天秀不妨從頭細說。」
「好。」
回應還真夠簡短的,駱天秀心下憤然,卻不敢表現出來。「這還得從家父遺囑說起。」唉,慕容則當時的拒絕字字在耳,真是令人傷心。駱天秀搖搖頭,繼續道:「我幼時玩耍之地不少,為了找尋那個鐵盒,便一處處尋去,但找到天亮還是一無所獲,後來想起其中有一個地方是在書房密道內的石室下,可是密道裏的機關竟被毀了,連石室都進不去,只好作罷,後來,我碰到了蘇公子,他問我駱府密道的事,說慕容公子可能去密道找牧姑娘了,結果兩人一起失蹤。
「我想到那個壞掉的石室機關,怕慕容公子被關在了石室裏面。雖然石室再不能進去,但是它是有出口的,下面通著一個大石窟,小時候我去下面玩過幾次,記得那有一座暗湖,家父說那湖把我們家的荷塘和曼迦湖連了起來。」
駱天秀歇了歇,接道:「蘇公子說,如果真的如此,那慕容公子很有可能會從湖裏出來,便和我先去荷塘找,找了兩圈,蘇公子只找到一個錦囊,後來知道是牧姑娘的。」
駱天秀指了指牧晚晴手裏捏著的錦囊,又道:「我本想,曼迦湖和駱府之間隔了老大一座曼迦山,要從曼迦湖裏出來好像不大可能,沒想到,在曼迦湖邊不僅找到了慕容公子你,竟然連牧姊姊都找到了,幸好蘇公子堅持要來看一看。」駱天秀十分慶幸。
聽她說完,慕容則眸色稍厲,問道:「你們兩個來曼迦湖的事還有誰知道?」
「沒了,我出門從來沒有人敢過問的。」駱天秀不小心洩露了她的驕縱行徑。
蘇劍幫牧晚晴運氣兩個周天完畢後,緩緩收功,也道:「一開始我和四師兄分頭尋找表師姊,後來再也沒見過他,可能去別處找了。因為急著到曼迦湖來,也沒來得及跟別人交代。大師兄,是不是我做得不大周到?」
「很好,就該如此。」
再次得到慕容則的肯定,蘇劍心裏樂得開花。「大師兄你們慢慢聊,我出去駕車。」
馬車再次顛簸起來。
得到蘇劍的助力,牧晚晴精神好了很多,在駱天秀的幫忙下撐著車壁坐起。光靠把脈是不夠的,她翻翻慕容則眼皮,看看他舌苔,捏捏他的臉頰,又拉過他的手攤開細看,掌心的紅痣還是大得可怖,只不過顏色稍轉暗紅。
這麼看來,血行已大為緩解,腫脹也有些消退了,但是脈象減緩,已成了十次一停。牧晚晴皺眉,這麼多現象,有好的也有壞,她暫時還理不出頭緒來。
「小則,你覺得如何?」
「妳就這麼靠著,不要再動了。」他嗓音清冷,卻是命令的口吻。
見慕容則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牧晚晴也不在意,沉思道:「石茸大概真有遏制血行之功,但是看來對心脈損傷極大,才造成脈象不穩,再這樣下去可不行,一定得想個法子……」
「見到爹娘之前,一定不要離開蘇劍半步。」慕容則繼續吩咐。
他們在幹麼?駱天秀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這樣各說各的算是對話嗎?但也不像自言自語啊。
「駱姑娘,能不能請妳幫個忙。」牧晚晴打開錦囊,倒出三種藥丸,其中兩個讓駱天秀掰成兩半,各取一半,連同另一顆藥丸讓慕容則服下。
慕容則接過藥丸。「妳自己不會運氣的法子,就讓蘇劍幫忙。」吩咐完畢,張口放入藥丸。
「等一下!」牧晚晴突然叫道。
駱天秀端著水,不耐煩道:「牧姑娘,妳到底會不會醫啊?不會就別亂來。」
慕容則欠起身,取過駱天秀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淡淡道:「妳的傷就別自己操心了。」
「牧姑娘,妳的藥究竟可不可信?」駱天秀被這兩個人徹底弄糊塗了。
「以前那些藥都不行,這一次我也沒有把握。」牧晚晴低頭,沮喪道:「我的醫術一直都很爛。」
「天哪,快,慕容公子,快吐出來。」駱天秀真是不明白,牧晚晴明明是庸醫一個,慕容則怎能毫不猶豫的吃下她的藥呢?「牧晚晴,妳、妳怎麼能這樣害慕容公子?」
牧晚晴低低道:「我沒有……」
「沒有?妳明明就胡亂用藥,還說沒有害慕容公子?」駱天秀尖叫著,忘了她方才也自作主張把石茸塞到慕容則嘴裏,而且至少這回慕容則可是自願的。
「住口!」慕容則臉色一沉,「有人來了。」


大師兄好厲害,蘇劍在心內讚歎,他比慕容則遲了許久才聽到前方的馬蹄聲響,看來就算身中劇毒,大師兄的功力也比自己不知高出多少。
蹄聲漸近,在官道拐了個彎,已經能看出來人是誰了。
篤篤幾聲,蘇劍在外面敲了敲車壁。「大師兄放心,是四師兄。」
慕容則暗道不好,剛才他沒有跟蘇劍說到程釗的問題,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多想,他讓駱天秀附耳過來,吩咐了幾句。駱天秀點了點頭,揭開簾子坐到車外。
蘇劍正高興地打招呼,「四師兄。」
駱天秀反手將簾子遮蔽好,也笑道:「原來是程公子。」
程釗朗聲而笑,「五師弟,你怎會跟駱姑娘在一起?」
蘇劍正要開口,腰背被駱天秀狠狠掐了一把,話頭便被搶了。只見駱天秀螓首半側,秀髮如雲而下,嬌羞道:「程公子大了我們許多,大概不會懂我們年輕人的心事了。」
程釗一怔,迅速反應過來,「哎呀,我還不知道我這小師弟這麼有能耐。蘇劍,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蘇劍很機靈,雖然不大明白事情始末,倒也配合著駱天秀道:「沒多久,嘿嘿。」低頭疑惑地望向駱天秀,卻見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程釗低頭看了一眼馬車,又問:「這車裏是誰?你們要去哪裏?」
「啊,就我們兩個,程公子也不想想,誰還敢打擾我們呢。蘇劍說惠景有座山,比我們曼迦山還要美上幾分,我不服氣,偏要去瞧瞧。」說完,駱天秀故意撞了蘇劍一下。蘇劍呵呵傻笑,也不還手。
見他們兩個的親密樣子,程釗雖心頭起疑,倒也不能說什麼,只斥責蘇劍道:「讓你來曼迦城是辦正事的,怎麼自個偷跑出來了?找到大師兄沒?」
蘇劍高興地答道:「找到了,就在……」
駱天秀來不及阻止,只能再狠狠地掐蘇劍一把,逼他嚥下後面的話。
「就在我家,說有什麼事要辦。」駱天秀搶著接道。
「那就好。」程釗神色有些古怪。
「對了,四師兄,你是從惠景而來的?二師兄他們是不是也快到了。」慕容則交代的事是蘇劍親手辦的,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遇上他們了。
「……還沒有。」程釗含糊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拍馬朝曼迦城而去。
待程釗走遠,駱天秀立刻挪離他一尺遠,「這我得說清楚,剛才是做戲,你可別當真。」
「我還沒問妳呢,這是幹麼?為什麼要瞞著我四師兄?」蘇劍大惑不解。
慕容則清冷的聲音從車內傳出,「駱天磊和程釗都是月盟的人。」
「啊?天磊也是?!」剛才只被告知要防備程釗,那爹他不是中了月盟的慕月嗎?難道……她立刻有了可怕的推測。
「盡快趕回惠景吧。」
慕容則話音剛落,蘇劍一揮馬鞭,馬車飛馳起來。
得知程釗的真實身分,蘇劍內心也震驚萬分,不過較之駱天秀,他不怎麼在乎事情的真相是什麼,解決目前的難題才最重要。
「駱姑娘,妳的功夫和駱天磊相比如何?」蘇劍問道。
駱天秀有點羞愧。「差滿多的,師兄向來勤奮。」
「四師兄也比我高出許多。」那就是說,兩個對兩個,他們完全處於劣勢。「聽剛才四師兄的口氣,彷彿二師兄那邊有了些麻煩,我們不能指望前面有慕容山莊的支援。」
「那就只能憑我們兩個了。」駱天秀實在信心不足。
「駱姑娘,妳現在就下車去吧。」只要程釗和駱天磊一碰面,慕容則在曼迦城的謊言就會被拆穿,他們撒謊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現在危險重重,他們能做的只是盡量爭取時間而已。
駱天秀柳眉一豎,「喂,你把我當什麼人了,駱天磊對駱府的覬覦之心我一直都知道,只不過我志不在此,才讓他為所欲為。」幸好蘇劍沒追問她的興趣所在,不然面對一個不大熟的男子,她志在慕容則這句話還真不好說出口。停了一下,她繼續道:「既然駱天磊要對慕容公子和牧姑娘不利,我駱天秀怎能袖手旁觀,就只怕沒能力為先父收拾這個叛徒。」
蘇劍哈哈大笑,「我們兩個雖然本事低微,但事在人為,倒也不怕他們了。」
「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竟也有幾分豪氣。」駱天秀不禁對蘇劍刮目相看。
「嘿嘿,是師父教導得好。」蘇劍不好意思道。他想了想,又道:「這樣吧,駱姑娘,待會妳負責保護馬車,我來對付他們兩個。」
「萬一人來得多可怎麼辦?再說你連一個都打不過,怎麼對付兩個?」
「他們敢在眾人面前刺殺大師兄?頂多就是他們兩個,我會盡力拖住,由妳駕著馬車趕快跑,要不卸下馬車,你們三個騎著馬跑,這樣會更快一點。」
「那你豈不是很危險?」駱天秀憂心忡忡。
蘇劍倒是很看得開。「你們能夠安全就好。強敵環伺,哪有全身而退的計策。」
馬車裏,慕容則淡然道:「蘇劍,你算盤打得不錯,但是忘了我。」



未時剛過,離惠景還有兩個時辰的路程,官道上馬蹄聲疾響而至,蘇劍探頭往後看了看,乾脆停下了馬車。
「不如讓這兩匹老馬先歇歇腳,你們待會也可以跑得快點。」蘇劍嬉笑道,手卻緊緊按在腰側劍柄上,顯出內心的緊張。
駱天秀往蘇劍身邊靠了靠,「我們來擺個姿勢,氣氣他。」她自然知道駱天磊對自己有好感,但是從來沒有在乎過,如今他很可能是毒害自己父親的兇手,縱然自己殺不了他,能夠氣氣他也不錯。
果然,駱天磊騎馬而來,看到駱天秀和蘇劍親暱的樣子,立刻火冒三丈,「師妹,我們雖然是江湖兒女,但也要注意一下分寸。」
駱天秀斜他一眼,冷笑道:「分寸?什麼叫分寸?弒師算不算有分寸?」
「師妹,做事要有分寸—— 」駱天磊下馬,步步向前,「說話更要有分寸。」
見他眼中流露殺機,蘇劍刷地拔劍跳下馬車,將駱天秀護在身後。
程釗在馬車後高喊道:「正事要緊。」
「我知道。」駱天磊不耐煩地皺眉,「師妹,妳離這小子遠一點。」
聞言,駱天秀反而跳下馬車,與蘇劍並肩而立。
駱天磊見她如此,心頭惱怒,喝道:「閃開!」
駱天秀拔劍直指駱天磊,冷冷地道:「駱天磊,我爹是不是被你毒死的,你給我說清楚。」
「什麼清不清楚的,說清楚了又如何?憑妳那點微末伎倆還想找我報仇不成?」駱天磊輕蔑地笑著,跨前兩步,「師妹啊,我本捨不得傷妳,偏偏妳要把話說得這般明白,這不是難為我嗎?」搖頭做惋惜狀,伸手欲撫駱天秀的臉龐。
「站住。」蘇劍劍尖一抖,劍光遍籠駱天磊身上要穴,正是慕容家劍法的起手勢。
「哈哈,程兄,你猜猜,你們慕容山莊和我們駱府的劍法配合起來,會有怎樣的結果?」駱天磊大笑不已。笑聲未落,兩手疾如閃電,在兩道劍刃中穿插翻折,未及兩招便奪下了兩人手中長劍。
蘇劍和駱天秀相顧駭然。他們還是低估了對手的實力,本以為以兩人合力定能制住駱天磊,卻於兩招不到就丟了兵刃,本來商定好的計劃看來又行不通了。
駱天磊得意地長笑,推開兩人,揮劍往馬車劈去。
「住手!」蘇劍奮力撲上,卻被駱天磊反手一掌震出數丈開外。
駱天秀驚呼一聲,忙跑過去查看蘇劍傷勢,馬車完全落在了駱天磊和程釗兩人手上。
拉車的馬匹似乎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氛,突然不安地嘶鳴起來。駱天磊手起劍落砍斷輓具,兩匹老馬脫了束縛,頓時撒腿往前奔去,不一會就消失在官道上。
馬車裏還是靜寂無聲,像是一輛空車。
駱天磊舉起手中長劍,於陽光下閃耀著逼人的寒光,他在長劍之上運足十分真力,陡然一聲暴喝,劍氣倏然而下,馬車被從中劈開。
然而劈到一半,劍尖一滯,勢頭頓時止住。駱天磊心下奇怪,運力撤劍,那劍卻固定在馬車中,他用盡全力也無法拔出分毫。
程釗見駱天磊一舉未能奏效,皺眉道:「駱兄,你在搞什麼鬼?」
駱天磊額際汗水涔涔而下,求援地望了程釗一眼,竟連話都說不出口。他撤劍不成已有些不堪,然若丟了劍,面子上又掛不住,心頭正惱火,突然有一股至純至陽的內力順著長劍洶湧而至,他一個不查險些被迫得氣血倒流,現在正運足十成內力苦苦抗拒,再也無法分神開口說話。
程釗下馬,緩緩踱到駱天磊身邊。「駱兄這是怎麼了?就算他們兩個都在這車內,一個不會武功,一個中毒,還有什麼為難的?」方才駱天磊對蘇劍痛下重手時,倘若慕容則好端端地在車內,豈會不聞不問?因此他倆才放心動手。
駱天磊逐漸支撐不住,心頭焦急,不住用眼神向程釗求助,見程釗手向劍柄按去,這才放下心來。
程釗所用兵器是一柄青鋒劍,樣式普通,卻是鋒利異常,只見他捏了個劍訣,正是與方才蘇劍一模一樣的起手勢。見狀,駱天磊心內急道,這關口還講究什麼姿勢,快出手啊。
不負駱天磊所望,下一刻,程釗手腕微翻,青鋒劍猶如一道白練,迅即向馬車而去,眼看要穿透車壁,卻不知怎麼拐了個彎,輕輕巧巧的穿透了駱天磊的身體。
這一劍完全出乎意料,大驚之下,駱天磊勁氣一鬆,猛烈無比的內力頓時順著長劍貫穿自己的奇經八脈,所到之處經脈寸寸斷裂。
駱天磊頹然萎坐在地,口中鮮血不斷湧出,眼看是活不成了。
「你……」他恨恨地盯住程釗,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突然反目。
這幾下兔起鶻落,蘇劍看得眼花撩亂,但在看清情勢後,他喜道:「四師兄!」原來四師兄是臥底,他們可錯怪他了。
蘇劍在駱天秀的攙扶下掙扎著站起,向馬車走去,程釗卻不理他,冷哼一聲,一腳把駱天磊踢開,站到馬車邊恭敬道:「大師兄可安好?」他一邊問著,手中青鋒劍一寸寸向車簾伸去,緩慢地連一絲風聲劍氣都沒有。
馬車內依然毫無聲息。
程釗劍尖觸到車簾的那一剎那,長劍一攪一拉,車簾立時被扯了下來。程釗手不停歇,劍光如雨,在馬車四壁接榫處點過,一陣嘩喇喇聲響,馬車板壁四下傾倒,最後只剩光禿禿一片車底在兩個輪子上。
陽光正烈,毫無遮擋地灑向車內一躺一坐的兩人—— 躺著的是慕容則,坐著的是牧晚晴,此時牧晚晴手裏高舉著一件裙衫,勉強為慕容則遮掉一點陽光。
程釗長劍一挑,牧晚晴手中裙衫飛落。他冷然道:「如果不想他死,就快幫他解毒。」
牧晚晴一呆,「解毒?」
「妳看看他的臉色,慕月之毒已發,現在不幫他解毒,留著解藥做什麼用?」
「我沒有解藥。」牧晚晴搖搖頭。
程釗長劍抵住牧晚晴的咽喉,「妳救是不救?」
牧晚晴仍是搖頭,「我不會救。」
「好。」程釗劍尖一劃,在她脖頸間留下一道紅痕,又指向慕容則道:「妳再不救,我就殺了他,讓妳的藥再無施用對象。」
「你以為我不想救他?如果我有解藥還會等到現在?」牧晚晴潸然淚下,怒道:「我知道你要試探什麼,現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就是楊繼年的女兒,你趕緊殺了我,從此我們楊家絕後,你們便再無後顧之憂。」
程釗仰天大笑,「痛快!牧姑娘果然是痛快之人,那我不妨遂了妳的心願。」劍花閃動,往牧晚晴當頭落下。
只聽得一聲嬌斥,程釗頓覺背後劍氣沁人,原來是駱天秀剛扶著蘇劍走到馬車附近,見情況緊急,舉劍襲向他背心。
程釗並未把駱天秀放在眼裏,青鋒劍回身一撥,便化解了駱天秀的攻勢。不過這一回劍,身前空門乍現,就在這一瞬間,躺著不動的慕容則突然掌出如風,重重打向程釗胸口。
慕容山莊劍法精妙無雙,但百年來能夠在武林中站穩腳跟,靠的還是其穩紮穩打的內家心法,畢竟再高妙的招數,遇到沉厚的內力也只有甘拜下風。慕容則自小習武,內功深厚,程釗不敢小覷,情急之下撤劍舉掌,砰的一聲與慕容則對上。
他知道,剛才慕容則為了對付駱天磊已耗費了很多精力,他又身中慕月劇毒,拚內力一定拚不過自己。
果然,慕容則掌力雖勁猛,卻失了一浪高過一浪的綿綿後力,兩掌相對之間氣息稍滯,程釗大喝一聲摧力震飛慕容則,也剛好來得及應付駱天秀的第二招,一劍將她刺倒在地。
見蘇劍早已身受重傷,暗忖這下終於了結乾淨,程釗微笑著收回長劍,突然,一陣劇痛襲來,一低頭,難以置信地發現,自己心口竟然插著一把匕首,
「誰?!」他嘶聲道,眼神渙散,隱約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一閃而過。「牧晚晴!」奮起全身最後的力氣,程釗怒而擲出長劍—— 
慕容則被震下馬車,隔得太遠,便連珠般彈出數粒小石子,將青鋒劍打成數截,然最後一段劍柄卻去勢尤勁,雖然準頭偏了,還是深深插入牧晚晴腰側。
「叮噹叮噹—— 」串著銀鈴的銀環斷裂開來,幾顆鈴鐺滾了一地。
慕容則握住一顆鈴鐺,喘息片刻,掙扎著爬到牧晚晴身邊。「輕宛、輕宛—— 」他手抵在她胸口要幫她療傷,剛一運氣,忽然聽到細微的「撲」的一聲,頓時,全身的精氣直瀉而出,眼前一片血紅,再也看不到其他。
牧晚晴躺著一動也不能動,欲哭無淚地看著慕容則。他掌心的血痣突然破裂,鮮血像水一樣流出,緊接著,他眼耳口鼻都有血往下滴,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很快就成了個血人。
血竭而亡﹗這就是血竭而亡!牧晚晴想起駱九鶴的樣子。
「小則……」
慕容則摸索著找到她的手握住。「我在。」
他看不到,他的血一下子就濕了牧晚晴的手,泛紅了他們身邊的土地。
「駱九鶴死得很醜。」
「嗯。」
「所以,你不能像他那樣死去。」她哽咽著。
「妳會修容。」
「不行,你、你一定要一直一直都是以前的樣子。」
「妳想看到什麼樣子的我,就修成什麼樣子,好不好?」他哄道。
「你不要指望我幫你修容!難道我做修容師就是為了在你死的時候派上用場?」
「輕宛,妳若老是這麼兇,會嫁不出去的。」
「那樣最好。慕容則你給我聽著,如果你死了,還死得這麼醜,我一定……」牧晚晴一口氣喘不過來,突然沒了聲音。
「輕宛、輕宛﹗」慕容則著急地四處摸索,只摸到她的鈴鐺。
「叮噹—— 叮噹—— 」
牧晚晴把另外一隻手也伸給他,用力握住。「我一定會嫁給你的,死人也好活人也好,小則,從你撿回我那天起,我這輩子就賴定你了。」
「傻瓜。」
「傻瓜也不錯。」
「笨蛋。」他輕嘆。
「笨蛋也要嫁。」她堅定道。
駱天秀癡呆地看著兩個人。他們之間,哪有自己容身之處,傻瓜,原來自己才是真正的傻瓜。
慕容則漸漸坐不住,躺倒在牧晚晴身邊,此時,他全身肌膚的血點都慢慢脹大,一點一點地,肌膚上也泌出血來。
「輕宛……鈴鐺散了。」他的語氣無限惋惜。
「我去撿!」牧晚晴急惶惶地想要坐起,卻被駱天秀攔住。
「我來吧。」
駱天秀一個一個撿回散落的鈴鐺,仍舊用銀環串起,遞給牧晚晴。
他們兩人一起拿住,叮噹、叮噹,不停地晃。
當初,就是聽到這鈴音,他才在死宅中找到她的,現在想來,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可惜啊,沒有另外一個十七年了。
慕容則的意識漸漸模糊,他沒有聽到牧晚晴急迫的喊叫,「這是什麼?天哪,原來在這裏……」
她從斷裂的銀環中抽出一小卷東西,上面滿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裏面有很多藥名,什麼厚樸、地黃、虎掌南星……
牧晚晴費力地掏出懷中的錦囊,「快,快把這些都給他吃下去。」
「給慕容公子?全部?」駱天秀不明所以。
牧晚晴催促著,「快……」
蘇劍衝上來一把搶過錦囊,倒出所有的藥丸,統統塞到慕容則口中。「牧姑娘,這藥能救活大師兄?」慕容則流了那麼多血,若還能救活就真的太玄了。
牧晚晴搖搖頭,「分量不對,服得也太晚了……」她闔上雙眼,疲累地睡去。
事已至此,就只能賭天意了。
第十章
「輕宛、輕宛……」
夜色裏,他焦急地呼喚著,尋遍莊裏的每個角落,又爬遍惠景群山的山頭,卻始終不見她的身影。
是他不要娶她的。
那時他說——輕宛,我不是妳能夠嫁的那個人,聲音清淡若絲,一點點纏住自己的心,抽緊、勒死。
這就是結局了。
那麼,自己夜夜在這山林中徘徊,又是為了什麼?還一次次回想那晚的情形,平白讓心絞痛,又是何苦?
每過一夜,那答案就越加清晰—— 因為他愛她。
可惜,現在他的愛只有散在這無窮的黑夜裏。
月涼如水,唯悽惶的身影在他身後離離相隨。
「輕宛,輕宛……」他不停地呼喚著,茫茫暗夜,無人應答。
突然,一道陽光落在他眼中,刺得他閉上雙眼。天亮了?不對不對,每次天色轉青,他都會及時回到漆黑的屋子裏困上一整天。
那這是……
他豁然睜開眼睛。
秋陽從窗口傾瀉下來,滿滿地蓋在他臉上,窗外碧空如洗,一片楓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熱烈得彷彿就要燃起來了。
—— 這景致看起來很熟悉,卻又彷彿眼生得很。
慕容則困惑地撐起身子,立即聽到驚喜的聲音傳來,「大師兄!太好了,師父、師娘、表師姊,大師兄醒啦﹗」
轉轉僵硬的脖子,他看到枕邊蘇劍驚喜的臉。
他剛剛夢到輕宛離家後的那段日子,怎麼……他又轉臉去看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的、暖融融的。
「大師兄,這是慕容山莊,是你的屋子呀,你認不出來了?」
是了,的確是他自小住慣的屋子。已經很久了,他很久沒有見到窗外的明媚景色,久到連他窗口的楓林都忘了。
「我不是……不能曬到太陽?」慕容則舉手擋住刺眼的陽光。
蘇劍激動地喊了出來,「大師兄,你的毒解了呀!你昏睡了二十天,現下終於醒過來了!」
「怎麼可能?!」他不相信,絕對不相信。自從楊神醫一家被滅口,這世上再無慕月的解藥。
「大師兄你本來血流不止,可是吃了表師姊的藥後,血居然慢慢地就不流了,正好這時二師兄趕到,我們一路奔回惠景,途中,你在陽光下待了兩個時辰,卻一點事都沒有。表師姊說你脈象平和,只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問題,你看,這不就醒了,這毒不就解了嘛!」蘇劍一迭聲地說著,興奮得簡直要跳起來。
「表師姊?誰?」
「就是牧姑娘啊,師兄的表姊不就是表師姊?」
駱天磊、程釗,不絕湧出的鮮血、破碎的鈴鐺……他終於想起那天官道上的種種情形。
「輕宛!」
慕容則翻身下床,雙腿一軟,險些跌在地上,幸好蘇劍眼明手快地扶住了。
他一言不發,掙扎著欲往門外走。
「大師兄放心,這段日子表師姊斷斷續續來看過你,她的傷沒有大礙,好好調養就可以了。」蘇劍趕忙安慰,心裏倒是暗暗高興,看來這賭約他十拿九穩了。
慕容則不理,站在門邊喘了口氣,拉開門就要出去—— 
牧晚晴正倚在門邊,淚流滿面。
「妳……怎麼總喜歡躲在門外。」慕容則伸出手,一點點擦拭她的淚痕。
牧晚晴按住他的手。「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她仔細探他的脈象,舒緩平和,乃調和之象。
再看他的掌心,那顆血痣已悄然無蹤,只剩一小塊傷口,現下也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
「真的……真的好了。」她捧住慕容則的臉,欣喜地看著,「就算聽見你的聲音,我也不敢進去,怕自己聽錯了……真好,真是太好了……」她軟軟地倒在慕容則懷中。
「輕宛、輕宛!」慕容則嚇得嘶聲大叫,自己也支撐不住,坐倒在地。
「我沒事,就是……太高興了。」她的聲音比棉花還要軟。
蘇劍小心地跨過兩人,衝到廊下,一把拖住往這邊急奔而來的駱天秀。
「駱姑娘,妳看日正當午,我們去吃飯。走吧走吧,妳看我師父師娘都走了,快,吃飯了。」死命拖走駱天秀。
這廂,慕容則把牧晚晴緊緊抱在懷裏。「怎麼這麼瘦?妳的傷呢?」她的骨頭好硌人。
「有爹娘在,放心啦。」牧晚晴氣力不濟,懶得多解釋,只想賴在他懷裏。
「輕宛。」他低頭嗅聞她髮間的清香。
「嗯?」
「把頭抬起來。」他捨不得鬆開環繞她纖腰的雙手,所以需要她的配合。
牧晚晴滿頭霧水地抬頭。「怎麼?」
話沒說完,慕容則低頭,準確地覆住了她微張的雙唇。
重重地、狠狠地吻她。
牧晚晴閉上眼睛,任他用力地糾纏。
真高興啊—— 
「怎麼了?」慕容則稍稍鬆開她,不解地看著她眼角泌出的淚。
「呵呵……」她不顧地主動貼上他的唇。
他微愣,隨即更用力回應,弄痛了她的唇、她的舌,但她只是笑著、笑著。她,幸福得就快要死掉了。
直到她喘不過氣,他才放開她。
她還是不住地笑。「小則……你真的好了?真的嗎?」這個問題她不知道問過幾次了,卻還要再問、再問,就怕是一場夢啊。
「傻瓜。」
「是啊,是傻瓜。」她呵呵傻笑,「你看我們多傻,慕月的解藥天天在身邊,卻浪費了十多年的時間,早知道……」
牧晚晴笑得越開心,眼淚就流得越多,慕容則看得心疼,不斷地抹去她的淚水。如果手心不是真的越來越濕,他也不確定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
一切皆有定數。
很多個如果、很多個巧合,錯一步、差一點,都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他啞聲道:「不晚,一點都不晚。」
「可是我們分開了十年……」她好不甘心。
「沒關係,我們還有很多個十年,我們會長長久久、日日夜夜。」
長長久久,日日夜夜。
這是小時候的癡話,是辦家家酒拜天地時許下的承諾,後來諸事磨難,昔日童言如晨霧般散去無蹤。
他卻還記得,那個認真的,從來不開玩笑的小則……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的心已經在她身上。
她埋首在他懷裏,笑著、哭著。
上天終於給了他們一次機會,可以長長久久、日日夜夜。


那日,牧晚晴從斷裂的銀環中發現了慕月的解藥方子,恰好她錦囊中的幾種藥丸湊起來,方子裏提到的各味藥便都齊全了,但當時慕容則身上的慕月完全發作,血流不止,就算真的有解藥也不一定能救得了,於是,顧不得各種藥的分量與方中所述相差頗大,將那些藥丸一古腦都給他吃了下去。
誤打誤撞,竟然也就把毒給解了。
現在想來,虧得駱天秀先前讓慕容則服下了石茸,雖然解藥方子裏沒有這味珍貴藥材,它卻在最關鍵的時候延緩了毒發,讓牧晚晴那些藥丸還趕得及發揮作用。
「若不是我學醫多年,經驗頗足,也不會有這種神來之筆啊。」事情過去,牧晚晴終於可以得意揚揚地吹噓,至於當時的惶然無措,自是不提了。
慕容則做出虛心求醫的姿態,「那敢問牧大神醫,我現在腿腳痠軟、真氣不暢是何緣故?」
「這個啊……」牧晚晴嘿嘿地笑,見慕容則一雙探究的眸子絲毫不放過自己,只好老實道:「那些藥丸每種都由數十種藥材配成,這樣算來,你一下子吃了上百種藥下肚,除解藥方子上所需的二十幾味藥外,其他都是白吃的……」
慕容則隱隱覺得不對,「於是……」
「你也知道的,是藥三分毒,這些亂七八糟的藥配在一起,難免出點什麼事。」牧晚晴一臉無辜。那些都是藥的問題,不是她的錯。「我前些天給你開的方子沒效果?沒事,我重新開一帖藥,保證好得快。」
「不用了。」慕容則敬謝不敏。
「小則,不能諱疾忌醫哦,我現在就來寫藥方。」說著,牧晚晴就要從床上起身。
慕容則趕緊讓她躺好。「呃,我有件事要找人商量,先出去一下,妳好好休息,自己的身體要緊。」匆匆下樓。
牧晚晴不明所以。小則跑這麼快幹麼?只恨她身體不如他壯實,慕容則早就能下地活蹦亂跳了,她卻還得老實地躺在床上養傷,不然就可以跟出去看個究竟了。
噔噔噔,一陣踏步聲響起,駱天秀氣沖沖跑上來,把一大疊紙往牧晚晴身上一扔,氣呼呼道:「妳這個害人精,妳看看這是什麼!」
駱天秀住在慕容山莊的這段日子倒是一直很乖巧,大小姐脾氣很久沒發作了,現在這是怎麼了?牧晚晴隨手撿起一張紙。
紙上有很多日期,都是她在湛家學醫那時寫的。其中一條寫著——

某年月日,收到輕宛手製藥粉一包,沖水服下,嘔吐三日方止。無效。

還有一條寫著——

某年月日,收到輕宛親開藥方一份,按方水煎兩次,藥湯混合分兩次服下,連服三帖後,遍身紅疹,瘙癢難當,經月方漸褪去。無效。

她一張張看過去,都是記著慕容則服下她往昔隨信寄的那些藥丸藥粉後,發生的種種可怕事蹟。最嚴重的一次是他當場暈倒,渾身冰涼,兩天兩夜才醒轉過來。
至於那些藥對慕月的功用,自然就是「無效」兩字。
牧晚晴看得冷汗直冒,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藥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那些可都是她根據醫書精心配製的呀。「他……他記這些幹什麼?」
「哼,自然是罪證了,倘若慕容公子被妳的藥害死,也算是有個憑證。」
又是一陣急響。
「駱姑娘,妳還給我……啊,表師姊!妳不要看,快給我。」蘇劍慘叫著,手忙腳亂地要把那些紙從牧晚晴手中奪回去。
牧晚晴死死按住,「這些你是從哪裏偷來的?」
「天地良心,我冤枉啊,這是大師兄交給我讓我燒掉的,誰知道會讓她搶了去。」蘇劍惡狠狠地指向駱天秀。
「這是罪證,哪能輕易燒掉!」駱天秀毫不示弱。
「大師兄交代,要盡快燒了,越快越好,一點灰燼都不留,明顯就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嘛,可是妳……這樣一來妳們都看到了,讓我怎麼跟大師兄交代。」
「跟我交代什麼?」慕容則走了上來,對著駱天秀道:「駱姑娘,我正好有事找妳。」
駱天秀婀娜地福了一福,嗓音又嬌柔了幾分,「公子……」
慕容則拿出一個鐵盒,「駱姑娘,我們在駱府書房的石室下發現了這個盒子,駱老爺子遺命不可違,慕容則不可擅奪,還請姑娘收回。」
駱天秀心裏一冷,黯然道:「我要這名單也沒什麼用,公子不如就留著吧。」
「但駱老爺子遺命……」慕容則有些躊躇。
「你又不娶我,還提什麼遺命不遺命的,不覺得太傷人了嗎?」駱天秀泫然淚下,轉身跑下樓去。
……有時候,大師兄的確不通人情了一點。蘇劍知道不能指望慕容則去安慰駱天秀,只得自己勉為其難地追出去。
「小則。」牧晚晴輕聲喊他。
「嗯。」慕容則應答著,一張張收起散在床上、地下的紙。
「我不是……我不是想害你的。」
看著他淡漠的臉,她心頭一急,險些掉下淚來。
「我記這個,是想讓妳日後可以知道藥性的反應,因為聽說醫案是醫家極珍貴的紀錄。」他收起所有散落的紙張,坐到牧晚晴床側。「現在慕月解藥已經有了,那這些東西也就再無價值,不如燒了。」
牧晚晴羞愧地垂下頭,「我當時的醫術沒有現在好。」
慕容則突然想起一樁懸案。「妳當初怎麼出師的?」
「哦,那個啊……我治好了一個師父都沒辦法醫的將死之人,然後就出師了。」說到這件事她還是比較得意的,立刻就把腦袋昂了起來。
「妳的醫術比湛老先生還要高明?」慕容則小心翼翼地問著,用心挑選字眼,就怕牧晚晴起疑心。
「那倒不是。師父說我能治好那人也是機緣巧合,因為我慣下重藥,那人偏偏承受住了,自然就撿回了一條命。」
慣下重藥……「妳下了妳師父不敢用的藥?」
「是啊,師父還誇我膽大心細呢。若不是怕太出名被你們找到,我在曼迦城大可以行醫為生,哪用做什麼修容師。」牧晚晴得意到額頭都要仰到天花板了。
膽大是真,心細未必。慕容則暗暗慶幸,比起治病救人,修容師還算一個比較適合她幹的活。
稍頃,蘇劍上來回報說,駱天秀把鐵盒全權交由慕容山莊處理,條件是休要再提駱九鶴老爺子的遺命。
「駱大小姐那麼大的脾氣你都能安撫好,你挺了不起的嘛。」牧晚晴驚歎,這個小媒公初看一副八卦兮兮的樣子,倒還真是可造之材。
蘇劍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大師兄,現在師父師娘和二師兄、三師兄他們都等在書房,還有駱姑娘也在,讓你和表師姊趕快過去。」
人可真齊全哪……
到了書房才知道,就是為了那個裝著月盟名單的鐵盒,蘇劍口中的三師兄,也就是慕容博非收的第二個徒弟陸剛,正以擅長的開鎖之技,仔細撥弄著鐵盒。
牧菁菁環顧四周,感慨道:「終於團圓了,若不是程釗……」
慕容博非冷冷地打斷她,「這種孽徒提他幹麼﹗」
「都怪弟子一時不察,險些釀成大禍。」年紀稍長的肖荊沉痛道。
肖荊是慕容博非的大徒弟,排位第二。那日他收到蘇劍的飛鴿傳書,立即召集人手趕往曼迦城,誰知剛出城門就遇上了程釗,說事情已解決,不必過去云云,把他騙回了山莊,後來想想不大對,素來誰負責的事就由誰辦到底,若非有什麼變故,攔人應該還是蘇劍才對,於是他立刻動身,沒想到卻還是晚了一步,只來得及把受傷的四個人接回山莊。
慕容博非臉色一沉,「沒你的事。」
牧晚晴湊在慕容則耳邊小聲道:「小則啊,你小時候像娘比較多一點哦,怎麼越大越像爹了,臉板起來的樣子真是一模一樣。」
慕容則淡聲道:「在談正事,不要胡說八道。」
「果然,一點不差。」牧晚晴鼓起腮幫子,不再搭理他。
慕容博非正色道:「月盟仗著手中的慕月,一心稱霸武林,苦心經營二十來年,勢力已不容小覷。這份名單關係重大,需要暗中慢慢處理,一點一點剷除月盟同黨,絕不可走漏半點風聲,以防其瘋狂反撲。」
眾人點頭。
咔一聲輕響,埋頭開鎖的陸剛喜道:「鐵盒開了。」
眾人探頭一瞧,盒中卻只有薄薄的一卷紙。陸剛遞給慕容博非,「請師父過目。」
慕容博非展開一掃,臉上竟浮現奇怪的神色,隨即將紙卷交給駱天秀,「這是一封給駱姑娘的書信。」
「這不是名單嗎?」蘇劍衝動地問道。
駱天秀也不知何故,匆匆掃過那紙上所書,沉吟良久才歎道:「先父並沒有名單。」
陸剛花了很多心思來開鎖,此刻得知這盒內的不是名單,不由得憤然道:「那何必鎖得這般精細。」
慕容博非示意他稍安勿躁,問駱天秀道:「駱姑娘,妳的師兄駱天磊已死,那知曉這鐵盒的,駱府上下就只有老管家周勤一人了,對不對?」
駱天秀道:「是的。」
「周管家是府上家奴,依駱姑娘看,是否能信得過?」
「周叔叔一心在主,絕對不會有問題,而且先父在這信中還讓我以後多仰仗他。」駱天秀非常肯定。「依先父所言,他知道府內有月盟的人,卻不知道是哪一個,這才編造出手中有名單的謊言引蛇出洞,沒想那人卻是他信任無比的駱天磊,而且搶先下手,所以先父才請來慕容公子幫駱府料理此事。」
「好,既然如此,我們雖無月盟名單,倒也不怕手中有名單一事洩露出去。小則,你看這事怎麼辦?」慕容博非早已將莊中事務盡數交予兒子處理,這種事情便讓他拿主意。
慕容則淡淡道:「只需將慕月解藥方子公諸於世,有沒有名單都一樣。」
肖荊、陸剛、蘇劍三人不住點頭,佩服大師兄的高見。
月盟先將楊神醫一家滅口,後又苦苦追殺牧晚晴,就是怕讓解藥流傳出去,既然如此,只要人人都有解藥,區區一個月盟又有何懼。
正事討論完畢,牧菁菁柔柔一笑,瞧著她的一雙兒女道:「這下好了,我就還剩最後一件事不放心了。」
「娘,什麼事呀?」牧晚晴困惑地問。
牧菁菁笑意吟吟,「妳現在是我娘家表親的孩子,這一聲娘……還早了那麼一點點。」邊說邊嬌媚地瞥了丈夫一眼。
慕容博非一本正經的臉上也浮起了一絲笑意。
「小則,這是怎麼回事?」牧晚晴一頭霧水,只好向慕容則求援,卻見他惱恨地瞪著自己,神色十分尷尬。
她無辜地眨了眨眼。
慕容則怒道:「傻瓜!」


江湖第一莊的少莊主要結婚了。
這個消息一傳開,不知道碎了多少癡情少女心,她們紛紛打聽,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牧晚晴到底是何許人也。
又是江南牧家的?這些女孩子的父親都對牧菁菁有過一段朝思暮想,對牧家的女子倒是懷了幾分好感,但是……聽說她遠不及牧菁菁當年的美貌?內心不平的人就多了,尤其是如駱天秀那般有著第一名號的美女。
她還做過修容師?嘖嘖,這是什麼噁心的營生啊,聽起來就沒氣質,而且還是接近死者的活……名門閨秀們一臉嫌惡,還拿著小手絹在面前揮兩下,彷彿嗅到了死人的氣息。
什麼?她是個庸醫,險些把慕容則醫死?算了算了,慕容則一定是被她治壞腦子了,長得再俊,傻子可不能嫁。
佛門乃清靜之地,這些流言,少林和峨嵋的掌門人可一點都不知道,只是在婚典的前一天,少林空見大師和峨嵋靜圓師太在慕容山莊不期而遇。
「阿彌陀佛,寺中清貧,再無更多錢財修建屋宇,這次特意提前道賀,明天的婚典恕老衲不能出席了。」
「老尼也是此意。」
兩個出家人被二十幾年前的拜師狂潮嚇怕了,恭賀了慕容博非夫婦幾句,趁著暗夜丟下賀禮就想出莊。
「師太……」一聲悲鳴嚇得靜圓師太心頭一顫,收徒惡夢重又浮上心頭。
駱天秀哭哭啼啼跪倒在靜圓師太腳下,「小女子對紅塵再無眷戀,還望師太收留。」
「姻緣天定,姑娘自會遇上命定的有緣人。」
「我的有緣人要娶別人了,嗚嗚……」
空見大師正暗自慶幸新娘的崇拜者不多,忽然廊柱暗影中燈火閃動,一個年輕小夥子走了出來,大師捋鬚的手頓時一緊。不會吧……
來人正是蘇劍。他提著個燈籠,拱手道:「天黑路險,在下奉命送大師和師太下山。」
空見大師心下一鬆。
「蘇劍你別來攪和!」駱天秀伏地泣道:「小女子去意已決,還望師太成全。」
蘇劍朝廊後招了招手,「小玉,晚上風大,快把妳家小姐扶進去。」
小丫鬟脆生生地應了一聲,上前小聲勸慰駱天秀。
靜圓師太見蘇劍朝自己使著眼色,趕緊道:「阿彌陀佛,姑娘福澤深厚,塵緣未了與佛門無緣,我們就此別過。」匆匆跟上蘇劍和空見大師的腳步,脫身而去。
蘇劍送別兩位樂顛顛的掌門人回到山莊後,心內盤算著明天什麼時候讓小玉磕頭最有效果,「我輸了」那三聲,一定要讓她喊得所有人都能聽到。
正想得開心,突然夜風拂過,脊背颼颼發涼,他全身雞皮立起,這風來得詭異,有人在說自己壞話?
山腳下,看破紅塵的兩個出家人興致勃勃地八卦著。
「我看,剛才那個小夥子像是那位姑娘的有緣人哪。」
「師太眼光老道,老衲深以為然……」
尾聲
這天的後半夜起了大霧,月光溶在霧中四處流動,一片迷濛間恍若神幻莫測的仙宮。
「小則,你要帶我去哪兒呀。」牧晚晴使勁拖住慕容則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馬上就到了。」慕容則走在前面,小心地探著路。
牧晚晴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晚飯時候他就神祕兮兮的,約了自己四更見,說要帶她去看什麼東西。
真是的,什麼時候不能看啊,偏偏要在成親的前一晚,她正等著飽飽睡一覺,明天當個美美的新娘子呢。
慕容則寬厚的背影在霧中若隱若現,她本睡眼惺忪地看著,卻在快見不著他時有些慌張,不由得擔心起來,急急喚道:「小則、小則!」
他腳步一停,從後方奔來的牧晚晴一頭撞了上去,順勢抱住他,整個人貼在溫厚的背上。
「我怕你躲進霧裏,再找不到了。」她星眸半闔,睡意仍濃地說道。
濃霧裏,她看不到慕容則淺淺的笑意,只聽到他淡然道:「坐吧。」拉著她坐在一塊青石上。
這是……牧晚晴左右張望,透過濃濃的白霧,什麼都看不到。
「小則,是這裏嗎?看什麼呀?」
「別急,待會就知道了。」他把她摟在懷中,「冷不冷?」
她搖搖頭,舒適地窩在他懷中。
「不是看星星吧?」
「不是。」
「那該不會是月亮?」
「不是。」
「那是什麼呀?好難猜。」她皺眉道。
「我沒讓妳猜。」
「唔……」
牧晚晴困倦地閉上眼睛,在慕容則懷裏縮了縮。真暖和呀,她漸漸睡去。
「輕宛、輕宛。」
她突然驚醒,「呀,我睡著了?」
睜開眼,霧氣散了許多,鳥兒啁啾,晨光輕輕柔柔地拂過肌膚—— 天亮了。
慕容則摟著她站起,往前一指,「看。」
前面是一片山坡,山坡上秋草疏疏,種滿了太陽花,一直蔓生到坡底的林邊。
隨著天色漸亮,晨霧一點一點散去,那一大片花兒也漸漸在眼前綻放,紅的、粉的、黃的……什麼顏色都有。
牧晚晴終於想起來了,小時候她在這裏採過太陽花,但是—— 「怎麼有這麼多呀,以前才這麼一小塊。」她用手畫了個圈,比劃著。
「我種的。」慕容則隨口道。
「你?!」牧晚晴嚇了一跳。小則從來就不是有種花蒔草這種情趣的人啊,她隱隱覺得哪兒不對,這麼一大片,這麼多的,「那要種多久?」保守估計,三年,不,要五年。
「十年。」慕容則打量著花海,漫不經心道。
在她離家學醫那年就開始種了呀,看來沒有她打擾,他果然多了很多空閒時間。
慕容則蹲下身,撥了撥擠擠挨挨地簇擁著的小花。「本來還擔心種不活,沒想到能夠有這麼多,看來是種得太擠了一點。」
「我還以為你故意種這麼擠呢,這樣很好看啊。」牧晚晴摸著密密麻麻的小花,吃驚不小。
「我怕漏了什麼地方,每年都把花籽來回灑很多遍。」
她想起哪兒不對了。她的小則,那個時候只有晚上能出來,但是太陽花卻在白日盛放。
「小則,你費這麼大力氣種這太陽花幹什麼?你又看不到。」他當年不過砸了她一把花,有必要這麼鄭重地道歉?
「我希望有一天能帶妳來看我種的花,就在我娶妳的那天早上,看一片—— 在陽光下才能盛開的花。」他笑意淺淺,眸光宛若朝日般奪目,「我都沒想到,它們能開得這樣好。」
最後一點晨霧也散去了,太陽花們爭先恐後地仰起花冠,承接那洋洋灑灑散播下來的金光。
花開了,太陽出來了,她要嫁給小則了。
牧晚晴笑咪咪地踮起腳尖,輕輕地在慕容則臉上落下一吻,兩人幸福地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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