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推理.帝王攻VS.美人受】
他們之間的關係,簡單來說就是大雄和技安──
一個是欺負者,一個是加害者。
所以再次見到成為鑑識學教授的霍文森,王子恆實在高興不起來,
更別說因為捲入一場蝴蝶殺人案件,他們被迫同居。
而這個當年以欺負他為樂的國中同學,過了十年依然本性不改,
只是這欺負的手段⋯⋯怎麼變成會讓他臉紅心跳的那一種?
「你、你要做什麼?」王子恆眼中帶有防備。
『你不用防我防得那麼嚴,我只是想邀你一起到蝴蝶園走走。』
「我不想去,這花你也收回去。」但他不想再和這個人扯上關係。
『你啊⋯⋯該說你單純呢?還是不解風情?送花只是藉口,我是想見你。』
「想見我?為什⋯⋯」錯愕的抬頭,王子恆迎上一雙漆黑的瞳孔。
如同暗夜中的光芒籠罩著他,令人產生無法遁逃的錯覺。
不敢直視,他驀地別過臉,「反正我不去,我走了。」
剛轉身,一隻手便突然橫越眼前,阻止他離開。
『你急什麼?我正想告訴你「我想見你」的原因!』
「我不在乎,你快點讓開。」
他想從另一邊離開,但霍文森另一隻手也撐上牆面,阻絕他的退路。
『你身邊的女人真沒眼光。』男人微彎下腰,在王子恆耳畔低語,
『她們一點也不懂得把握好男人,如果是我,
絕對不會放走美麗的王子殿下,絕對讓你成為我的人⋯⋯』
志藍
每天都要攝取BL元素的重度腐敗患者,
堅信花形透是最完美的攻,雲雀恭彌是最迷人的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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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遭遇這種事情。
耳畔迴響著天籟般的肅穆歌聲,以他從未聽過的語言,吟唱他不明白的詞句。
狂亂飛舞的黑藍色蝴蝶,佔據了他已模糊的視線,漸漸將他淹沒。
他可以聽見牠們振翅的聲音,可以看見牠們那雙紫色的瞳孔,毫無溫度、毫無憐憫地凝視著他。
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恐懼。
他想吶喊,張大的嘴卻只剩下破碎的喘氣聲,彷彿有什麼堵塞了他的喉嚨。他想要挖開那些堵塞的東西,卻感覺不到雙手的存在。
他躺在冰涼的地面,淚水早已流乾。
身體無法自主地痙攣著,任憑劇烈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也無力掙扎。
直到有人推開了門,原本從門縫中鑽進的細小光線,一下綻放為耀眼陽光,照亮了陰暗的室內。
只是他早已沉睡,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再也沒有任何知覺……
第一章
其實王子恆的生活非常簡單。
他在萬事達快遞有限公司擔任快遞人員,白天多半都在送件,晚上沒有接案的時候,就會待在家裡。
他家裡有四十二吋的平面電視、各種遊戲主機、一整櫃的動畫DVD,以及一整個房間的漫畫,而且收藏仍在持續增加中,所以就算不用上班,要他一整天、甚至一輩子獨自待在家裡,他也不會覺得無聊。
由於他的生活圈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家裡,也因此,他對目前的處境相當困擾。
「快說!今天上午十點你人在哪裡?」表情凶悍的警官用力拍打桌面,以嚴厲的口氣第十次質問他相同的問題。
陰暗的小房間內,只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他以為只有在電影裡才會看到的場景,沒想到竟發生在自己身上。
「喂!你說話啊!」才一遲疑,眼前的桌面又「砰」一聲發出巨響。
他很想回答,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已經重複無數次自己的行蹤了,不明白對方為何反覆質問他同樣的事情。
今天他的行動和往常沒什麼兩樣,熬夜打電動、趕在上班前一刻才匆匆出門、到公司後接受任務送件、趁著送件時的空檔玩最新的3DS戀愛遊戲……
唯一和往常不同的事情,就是害他坐在這裡接受盤問的原因—
他看到了蝴蝶。
在他將物件送到收件人手中時,那隻蝴蝶就這樣闖進視線,停在他的手臂上。
以黑色、深藍等冷豔色調為主的花紋,構成一雙紫色的瞳眸,在翅膀上閃爍著異樣冷光,如同透過鋒利的視線凝視這個世界。
既駭人,又豔麗,美得令人屏息。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跟在飛遠的蝴蝶身後走,還聽見收件人笑說「原來你喜歡蝴蝶啊」。
其實他討厭昆蟲,也不喜歡蝴蝶,但眼前這美麗的生物吸引了他的目光,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跟隨蝴蝶的足跡,直行、轉彎,來到位於角落的某扇門前。蝴蝶飛進了半掩的門內,他也下意識地伸手推開那扇門……
「哪有這麼剛好的事你不過是送個東西,就這麼巧跑進發生命案的房間?」
審問他的警官發出怒吼,震耳欲聾的吼聲令王子恆開始頭痛。
「你不但『剛好』闖進謀殺案現場,還『剛好』站在屍體前面?硬拗也要有個限度!」
「我走進去的時候……沒看到屍體……」
王子恆自己也很無奈,要是早知那是命案現場,他一定會拔腿就跑,而且他親眼目睹的景象,實在太駭人。
莊嚴的歌聲中,觸目所及皆是漫天飛舞的黑藍色翅膀,眼前的空間佈滿紫色的眼睛……這早已脫離了最初所見的美感範疇,而是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
直到身後傳來尖叫,他才驚覺自己成了所謂的「第一發現者」,接著人就被帶到警局了。而他只能從反覆的問訊過程中,勉強拼湊出自己所遭遇事件的輪廓。
這並非單一案件,幾個月前就已發生過類似的謀殺案,兩起案件的死者都是外表俊美的獨居男性,死時全都沉睡在滿是蝴蝶的室內,被那些紫色的眼睛層層掩蓋。
「別騙人了!長了張漂亮臉蛋,沒想到竟然是個殺人狂,還弄了一整屋的蝴蝶遮住屍體……真噁心!快說!你到底是怎麼殺害他們的?」
面對這近乎人身攻擊的指責,王子恆不知從何反駁起,他的中文程度很差,完全想不出能說些什麼,只能一再強調自己不知道。
「一般人看到屍體,不是嚇到腳軟就是落荒而逃,哪有人像你這麼鎮靜?」
「Boss也常說我神經大條,反應遲鈍……」
「少胡扯了!」
「夠了。」一道冷靜的聲音打斷警官的咆哮。
只見兩個男人走進偵訊室,原本咄咄逼人的警官表情瞬間變得謙遜,必恭必敬地向兩人打招呼。「隊長、教授。」
王子恆跟著抬起頭,走向自己的其中一個男人穿著高階警官的制服,顯然正是警官口中的「隊長」。
另一人則是穿著品味超群的西裝,就連他這個只有一千零一套西裝的人,也看得出那是高級品,應該就是「教授」。
雖說被稱為「教授」,這人看起來卻意外年輕,年紀似乎和自己不相上下,而且就算以同性的眼光而言,這位「教授」的英挺外表也和他身上的衣物同樣不凡,給人精悍印象的臉部輪廓充滿自信卻不高傲,反而散發出學者般的沉靜氣質。
漆黑如墨的髮色和濃眉,就連瞳孔都是發亮的黑,和他身旁的警察隊長散發出來的壓迫感截然不同,帶著點內斂的鋒利光芒。
光是被這個男人的目光鎖定,就彷彿被光掃射全身,令人有種無所遁形的錯覺。
王子恆莫名地感到畏縮,垂下了視線。
沒多久,淡淡的香水甜味傳進鼻腔,「教授」取代了警官的位置坐在他面前,以溫和的語氣向他說:「你好。」
被這好聽的聲音所吸引,王子恆再度抬頭,意外發現眼前風度翩翩的男人擁有極富魅力的雙唇,尤其是微笑時綻開的弧線和眼角的笑紋,都讓人印象深刻。
可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笑容有點眼熟……是不是在某個遊戲裡看過類似的角色?
「你叫做王子恆?」
在對方的詢問聲裡,王子恆回過神來,輕輕點頭。
男人向他綻放出更親切迷人的笑容,「你的綽號一定是『王子』吧?」
他「嗯」了一聲之後,不再搭腔。
的確,拜外表所賜,之前他到現在任職的公司面試時,老闆就曾當著他的面感嘆「果然是位高雅的王子啊」,從此「王子」這個綽號就不脛而走,連同事都說他「不講話的時候還滿像貴族的」。
巴掌大的白皙臉蛋,五官深邃立體,整體的臉部線條卻意外柔和。一定要舉實例說明的話,就像遊戲中專門設計來擄獲女性玩家的心、俊美到幾乎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出現的男性角色。
但其他人或許不知道,在進入高中之前,王子恆從來不認為自己的外貌出色,甚至還曾被嘲笑為有厚重眼鏡和鋼牙的科學怪人。
那是一段慘不忍睹的青春回憶,恍如惡夢般的過去……
「我的綽號和這件案子沒關係。」
聽到王子恆沉默許久才擠出的回應,對方只是笑著附和一句「說的也是」。
「抱歉,忘了自我介紹。嚴格說來,我不算是警方的人,只是他們從美國請來指導的鑑識學教授罷了,你可以叫我Vincent。聽說你很喜歡電動,可以告訴我,你在玩的是什麼遊戲嗎?」
王子恆沒答腔。他的確向警方提過自己在送件途中玩了一下電玩,但沒說出遊戲內容,況且他也覺得這與謀殺案、眼前的男人都沒關係。
「那我猜猜看好了……如果是可以隨身攜帶的遊戲機,不是PSP就是DS吧?」
王子恆的眉毛微微抽動,很接近了,可惜不是。
男人沒有漏看他細微的反應,「那麼,應該是最新的3DS了,我想你玩的是戀愛遊戲吧?目前最熱門的應該就是……」
男人口中正確無誤地吐出遊戲名稱,令王子恆錯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眨著濃密的長睫毛望向他。
「我說中了嗎?看你的表情不是很驚訝。」
不,他很驚訝。
王子恆也不曉得自己的臉部肌肉哪裡有問題,總是無法做出明顯的表情,也常被責備「你怎麼老是面無表情?」、「真令人火大」之類的,像今天偵訊他的警官,就因此誤以為他是冷血殺人魔,天知道他只是天生長了張撲克臉而已。
「開玩笑的啦!看也知道你很驚訝。」
男人的宣言有點出乎意料,讓王子恆只能死命忍住問他「你真的看得出來嗎」的衝動,繼續保持沉默。
「那麼,既然是那款遊戲,你應該對她說了吧?」
男人的表情意有所指,明白對方指的是「那句話」後,王子恆頓時窘得面紅耳赤。這個鑑識學教授對遊戲也太了解了吧!
「教授,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她又是誰?」
「我已經詢問過那棟大樓的住戶,有一位家庭主婦證實,她曾經看到一個混血小帥哥在樓下玩電動,而她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對方對著電動的螢幕說『我愛妳』。」
慘了!王子恆在內心吶喊,雖然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
可是他也沒辦法啊!那款戀愛遊戲以細膩又貼近真實生活的互動為賣點,如果兩、三天沒開機,遊戲的女主角寧寧就會用撒嬌的語氣抱怨玩家忘了她,所以一旦遊戲開始,就非得每天和她培養感情,才能逐漸提升好感度。
像昨天他為了趕送件,沒等到劇情告一段落就匆匆關機,結果今天再次開啟遊戲時,寧寧竟生氣了,噘著嘴責備他沒有好好說再見就離開……那傲嬌的模樣可愛是可愛啦!不過硬要他說「我愛妳」才肯原諒,就讓人相當困擾了。
可是如果不順著她的要求做,她的態度就會越來越冷淡,更別提之後的劇情發展……他真實戀愛的經驗沒多少,至少在遊戲裡的戀愛絕對不能輸。
這下好了,被人看到他對著電玩螢幕談情說愛,一定又會被罵「好噁心」、「臭宅男」之類的……
「根據她的證詞,她看見這名混血帥哥大約是上午八點左右。」男人卻只是以沉穩的語調繼續說:「那是她固定出門買菜的時間,因為對方長得很帥氣卻舉止怪異,所以多看了幾眼,沒想到這一看竟然看到八點半,害她沒買到那天限時特價的水果。」
畢竟願意在他人面前對遊戲角色訴說愛意的人,一定腦袋不正常得令人印象深刻。
儘管「教授」沒有這麼說,從容地繼續向警方釐清他涉案的嫌疑,王子恆依然羞愧得無地自容,只能死盯著男人價格不斐的腕錶看。
「直到法醫到達現場勘驗時,死者屍體都尚未僵硬,連屍斑都沒有出現,因此推論死亡時間是八點至八點半左右,而凶案現場你們也看過,不是幾分鐘內就能完成的。」
「可是他身上有很多蝴蝶的鱗粉啊!」
「我想第一位到達現場的員警和另一位住戶身上,也會發現相同的鱗粉,畢竟案發現場是飛滿蝴蝶的密室,沒沾到鱗粉反而奇怪。」
「就算如此,他的證詞還是有疑點,他說是去送件,但所提供的收件地址根本是空房,沒有人住!」
「這點你們隊長也向他們公司的老闆查明了,今天確實有派他去那裡送件,不過委託的送件人和收件人留的都是假名,也無從追查。」男人頓了一頓,接著說出犀利的事實,「這就表示我們得換個辦案方向了。最可疑的嫌犯不是他,而是那個消失的住戶。」
大聲咋舌的警官話鋒一轉,回到王子恆身上,「可惡……喂!你記得那個人的長相嗎?」
王子恆急忙絞盡腦汁回想收件人的長相,可惜除了停在手上的蝴蝶,和對方取笑他的聲音之外,他什麼也記不起來,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回頭,向收件人說些「感謝您光顧萬事達」之類的客套話。
最後,他誠實地搖搖頭。
「什麼」警官再次發出咆哮,聲音之大,讓他不禁縮起肩膀。
「怎麼可能什麼都不記得?你這傢伙該不會是共犯吧」
「你饒了他吧!他不太會認人。」「教授」面露苦笑,再次給王子恆似曾相識的錯覺。
王子恆不禁懷疑,說不定他真的認識這個「教授」,不然對方為何知道他向來不擅長辨識人的長相?
「怎麼想都覺得太可疑了吧!而且他是命案現場的第一發現者,您不是說過,第一發現者是最有嫌疑的人嗎?」
「我想你們要逮捕的,應該是真正的犯罪者,而非抓住一個有嫌疑的人就緊追不放。」男人驀地開口,語氣明顯變得嚴厲,「你有沒有想過,這並不是由證據來說話,而是將罪狀強加於證據之上,身為執法人員,這種態度最要不得。」
「Vincent!」始終沒有說話的隊長適時出聲,苦澀的表情似乎在請他口下留情,免得自己部下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就算他真的很不會認人,也不能排除他是共犯的可能性,他可是唯一近距離接觸過嫌犯、還送東西給嫌犯的人,什麼都推說不記得、不知道,實在令人難以信服。」
「總之,我反對這種找不到其他物證,就緊抓著僅有線索不放的辦案方式。」
「所以我說了,他還有共犯的嫌疑。」
不知不覺中,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見識過很多真正的殺人狂,也曾和他們面對面談話,甚至相處過一段時間,這個人絕對不是共犯,更不會是凶手。」
男人深黑的雙眸迸射出光芒,堅定而充滿說服力,彷彿有種魔力,足以令聽者相信他所說的一切。
王子恆不自覺的看呆了,過一陣子才想起,現在他面前上演的這一幕,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內鬨嗎?
「就算被牽扯進來,也不是他自願的。」
「啊……真是的,我不計前嫌找你來,可不是為了讓你替他脫罪。」
「脫罪?這個詞彙是建立在認定嫌犯有罪的前提下吧!」
「沒想到你去美國這麼多年,中文程度沒退步太多嘛!」
眼見兩人陷入唇槍舌戰之中,被夾在中間的王子恆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應該是這樁連續謀殺案的重要關係人,但很微妙地完全插不上話。
他知道他們爭執的中心點是自己,卻不明白為何一方死命替自己說話,而一方又不肯信服,就連偵訊他的警官也有些不知所措。
兩人的激辯,因為一通突然的電話而中斷,隊長接起手機後幾分鐘,便切斷通話,嘆息著宣告他可以走了。
「你們公司來頭不小嘛,記得替我向你老闆問好啊!」隊長的口氣中瀰漫著濃厚的諷刺意味,顯然他能順利離開,正是員工們稱為「Boss」的老闆萬明曉替他疏通的結果。
臨走前,警官又以近似恐嚇的語氣警告他,他的嫌疑還沒完全排除,靈量不要亂跑以方便聯繫。
終於能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令王子恆鬆了口氣,不過令人沮喪的是,他的背包被警方列為證物,要等採證完才能歸還。
「真是太糟了……」他垮下肩膀步出偵訊室,心頭一片烏雲密佈,他的3DS還在背包裡,這下他好不容易挽救起來的好感度,等於重新歸零了。
踏著沉重的步伐準備離開,有人卻從他身後快步越過,望著那氣質出眾的挺拔身影一、兩秒,王子恆才想起對方正是極力幫他洗刷嫌疑的「教授」。
對了,那個人叫什麼來著……
「Vincent!」一出聲,就連王子恆都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他也不懂自己為何會一時衝動的喊住對方。
男人略顯遲疑地停下腳步,在回過頭來的瞬間,向他投以依然魅力四射的笑容,「英國腔。原來你的另一半血統來自英國啊!」
男人說對了,或許是受到父親的薰陶,他的英文說得比中文好,也在大學時進修拉丁文,但王子恆不曉得是否該跟尚未熟識的人聊這麼多,因此保持沉默。
「抱歉,是我太多話了……我沒料到你會叫住我,我還以為你會迫不及待想逃離這裡。」
「我是想早點離開這裡啊!」王子恆不經大腦的率直言論,惹得男人發出輕笑聲,他這才察覺自己太坦白了,「你……認識我嗎?」
男人忍不住「噗哧」一笑,拋去方才溫文儒雅的偽裝,放聲大笑起來,「拜託!我都已經拚命暗示你了,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你不會認人這點還是沒變,我以為你好歹會記得同學的臉。」
「咦?同學?」想起對方曾說過「他的確不太會認人」,這句話如今想來,或許不只是替他辯解,還帶有揶揄的意味。
只不過,這開懷大笑的嗓音和不減魅力的雙眼,也更加眼熟了……
「你……到底是?」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我是你的國中同學。」
「國中……」王子恆倏地渾身僵硬,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青澀時期,「你……你是……」
「成岩國中,第五十一屆畢業生。」男人露出俊美到令同性嫉妒的笑容,宛如紳士般以優雅姿態向他伸出手,「十年不見了,我是霍文森。」
剎那間,有什麼東西從腦海中滿溢而出,擋也擋不住,可怕的回憶,有如潮水迅速湧上心頭。
王子恆瞬間想起,自己二年級轉學到那所國中的第一天,身為班上領導人物的霍文森曾以如沐春風的迷人笑容,親切地問他,「你喜歡這間學校嗎?」
那笑容,驅散了他對轉學的不安。
他也記得畢業前的某一天,溼漉漉的地板傳來清潔劑刺鼻的氣味,嘲笑聲、叫囂聲不絕於耳,包圍著渾身溼透的自己。
不愉快的回憶讓他耳根發熱,身體卻異常冰冷,無論有多難受,都無法從困境中逃脫的絕望感全數回籠,而那些包圍自己的人群當中,眼前這個人年少時的臉龐清晰浮現,對他冷眼相待。
如今,闊別十年的國中同學,正以低沉悅耳的嗓音詢問他,「你喜歡喝咖啡嗎?」
活了二十五年,王子恆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五歲時,他不明白小朋友為何都指著他笑;十歲時,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老是遭到排擠;十五歲時,他更不明白,為何總是有人喜歡找他麻煩?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自認沒有招惹任何人,但以霍文森為首的那群人卻沒事就取笑他的長相、說話的腔調、模仿他戴牙套講話漏風的樣子,甚至拿走他的私人物品,起初只是藏起來害他找得團團轉,後來竟堂而皇之地宣告「扔掉了」。
霍文森擁有比同齡學生更結實修長的身軀、引人注目的俊美臉龐,無論在學業還是運動上的表現,全都出類拔萃得讓人嫉妒,理所當然成為焦點。
他不只是班上的領導者,更貼切一點說,簡直是教室裡的國王,所有人都臣服於他、討好他。
他曾經非常羨慕這個人,但後來只剩下深深的厭惡。
當年他不明白霍文森為何如此針對他、討厭他,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如此厭惡他,在國中生涯的最後一天,又為何那樣對他……
「這間店的評價還不錯喔!」十年後的霍文森,擅自帶他走進咖啡店,擅自選了靠窗的位置,更擅自招手請來女服務生,擅自替他點了據說是店內招牌的拿鐵和千層派。
思緒瞬間從年少時拉回現在,王子恆一時間難以適應而有些恍惚,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拿起手邊的小叉子,戳向被霍文森切成四片的千層派。
啊!他又在不知不覺中被這個男人牽著鼻子走了。
不過,他的懊惱在將味道和外型都很完美的千層派送入口中之後,全都煙消雲散。
「真厲害……千層派很難切得這麼好耶。」
他們公司的切派高手—祕書高逸達曾說過,千層派的迷人之處,就在於派皮層層疊疊的酥脆口感,搭配柔軟香甜的內餡,因此派皮很容易碎裂,或者在切的時候擠出內餡。
「祕訣就是心狠手辣。」霍文森說出和高逸達相同的心得,以毫不搭調的優雅動作端起咖啡杯,輕啜一口,「面對漂亮過頭的東西,如果出於憐愛而不敢動手奪取,永遠也無法屬於自己。」他說,眼神帶著些許深意射向面前坐著的人。
但王子恆沒注意到這道明顯過於鋒利的目光,只是無法理解地歪歪頭。
這個小動作惹得霍文森發出輕笑。「我隨口說說而已,你不用一臉困擾的樣子,真是一點都沒變。」
「是嗎?」低下頭,他不喜歡霍文森提起過去的自己,說他「沒變」、「和以前一樣」,猶如宣告他脫離不了悲慘的少年時期。
「我想你沒發現吧,除了我之外,剛才還有一個人也是我們的國中同學。」
「……咦?」王子恆睜圓了雙眼,這倒是天大的壞消息了。
「隊長啊!」霍文森忍住想笑的表情,就像在說「我就知道你不記得他了」。
直到他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是「吳紀棠」,王子恆才稍微有些印象。
他記得那個人當過班長,是班上功課前幾名的學生,不過和霍文森那群人並非同一掛的,當然也不和自己一掛。
不對,自己從來沒有和誰同一掛,一向都是獨來獨往……或者說,刻意被孤立。
「其實我國中時和他處不來,所以知道協助的對象是他時,多少有點尷尬,但工作歸工作嘛!」霍文森表情泰然自若的說。
王子恆立刻想起兩人之前在偵訊室的爭執,儘管各有各的立場,卻不參雜私人恩怨,算是相當專業的表現。
當然,這是在吳紀棠諷刺他「你中文程度沒退步」之前。
「你就原諒他不顧舊時的同窗情誼吧!他也是職責所在,該懷疑的還是得懷疑。畢竟我們活在一個連兒女都有可能殺害親生父母的世界裡啊!」
王子恆看他無奈的苦笑,心想這個人應該見識過許多真實的人性黑暗面。「你真的見過殺人狂?」
霍文森回答「是啊」的語氣帶著苦澀,開始說起自己國中畢業之後,全家移民到美國的生活。
一開始得適應不同文化,有時甚至要面對種族歧視的艱辛,到後來努力完成博士班學業,跟隨恩師在大學擔任助理,繼續研究鑑識學的經歷,中間也穿插他實習時勘查犯罪現場遇到的趣事。
在霍文森簡明扼要的敘述中,辛苦的部分都被輕描淡寫帶過,大多以幽默的語氣強調有趣之處,但王子恆明白,這個人獲得如今的成果,付出的肯定比他所說的辛苦好幾倍。
國中畢業以後,自己沒和任何人聯絡,自然無從得知霍文森去了美國,以及吳紀棠當上警官、甚至擔任隊長的事。如今聽聽這些有趣的故事,竟覺得挺有意思的。
「其實我還配不上『教授』這個頭銜,是紀棠這樣稱呼我之後,其他人也跟著喊。他那些部下們不知道他是在諷刺我,因為他沒想到請來短期指導的人不是我的老師,只是我這個助理而已。」
「我覺得你很厲害啊……鑑識學是門實用的學問。」
真是的,自己怎麼開始稱讚起曾欺負過自己的人?王子恆有點懊惱,卻在看見霍文森欣慰的笑容後,化為雲煙。
算了,男人的心胸不該如此狹窄,畢竟他剛才還幫自己說話。
「所以……你才會說我不像殺人凶手嗎?」聽完了霍文森對方才他陷入的案情簡單說明後,王子恆不由得問。
「能夠不被警方抓到,代表凶手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因此,我可以斷言你絕對不是。」
「……你是說我看起來很不聰明?」
「不是,我是指你沒有他們那種細心到神經質的特性,如果要證據的話……」
霍文森的嘴角浮現一抹笑意,這一瞬間,王子恆彷彿看到十年前,對方那帶著惡意的壞心表情。
然而,只見對方指著嘴角,說了聲「這裡」。會意過來的王子恆,仿照他的動作抹抹唇邊,定睛一看,手指上沾著些千層派的餘屑。
秉持不浪費食物的宗旨,他立刻將指頭放進嘴裡,舔了個一乾二淨。這千層派不愧是店裡的招牌,僅存的碎屑小歸小,口感和香氣依舊令人回味……
「呵……呵呵……」
身旁傳來一陣壓抑的笑聲,王子恆赫然發覺,自己無意間做出的舔手指幼稚行為已被霍文森親眼目睹。
一股熱潮瞬間湧上面頰,他低頭猛啜咖啡掩飾羞愧,結果喝得太急還嗆到,嚇得一旁的霍文森停下笑聲,緊張兮兮地問他「沒事吧」。
太好了,真是丟臉到家了!
好不容易停止咳嗽,王子恆忍住強烈的自我厭惡,應了一句,「沒事啦……」
「沒事就好。對不起,我不該笑你的,只是覺得你……實在是太……」
「太怎樣?」不懂霍文森為何不說下去,沒聽到答案的王子恆抬起頭,卻對上一雙深刻凝視自己的漆黑眼眸。
那見證無數犯罪者、具有優秀洞察力的眼睛,彷彿能看穿他所有的猶豫和自卑,看穿他對他既羨慕又恐懼的矛盾心情,這一瞬間,他似乎又回到國中畢業典禮那天,透過被水模糊的視線,和對方四目相對的剎那……
「王子。」
突如其來的溫柔呼喚,將王子恆拉回現實。
霍文森眼中只剩下親切的笑意,問道:「我也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王子恆對於這十年間的落差總是反應不過來。記得國中時,對方從不喊他的名字,只有故意譏諷他的時候,才會叫他「鋼牙王子」或「宅臭國王子」。
難道這個人全都忘了嗎?
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不只先認出自己,還記得他不會認人,那當然不會忘記他曾經欺負過自己的事情。
可是他不想追問、不想提起,否則只會顯得自己甩不開過去而已。
最後,王子恆以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了句「都可以」,而霍文森也抱以友善的微笑。
「今天真是為難你了,畢竟這件案子太過離奇,而且一直抓不到凶手,大家的神經都繃得很緊。」
「我知道,但我不是凶手。」
「我知道,我相信你不是。」堅定的口吻、誠摯的表情,從霍文森口中說出的話,令人莫名安心。
「我也相信,你真的只是被蝴蝶吸引過去。你從以前就只專注於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什麼也動搖不了你,一副意志堅強的模樣。」
王子恆困惑地眨著雙眼,他從不知道對方眼中的自己,有這樣的特質。
「很美吧?」
「咦?」突然拋來的問題,令王子恆反應不及,「什麼很美?」
「我是說蝴蝶!你說過你是被蝴蝶吸引,才會跑進命案現場。」
「嗯,因為我從沒看過那種蝴蝶。」他老實的回答。
「我之前也沒親眼看過,那種蝴蝶的名字是『瞳紋蝶』,是來自南美洲的罕見品種。我調查了一下,全台灣只有幾座蝴蝶園飼養這種蝴蝶,而且大多已經停止培育了。」
霍文森向他解釋,瞳紋蝶對於環境的溼度、熱度及食物相當挑剔,沒有經過精心設計的人工雨林,根本無法飼養成功,培育者甚至得模擬熱帶雨林的強烈氣候變化,才能培育出真正的瞳紋蝶。
「只要撐過艱難的環境,這份堅強會讓牠們蛻變成絕美的生物。正因為牠們很美,也很致命。
「根據死者身上出現藍紫色屍斑這點,法醫初步推測是中毒死亡,不過還是要等完整的驗屍報告出爐才能確定真正死因,至於他們是怎麼中毒的,又是另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是蝴蝶的鱗粉嗎?」
「一般而言,蝴蝶的鱗粉沒有毒,只是碰到蝴蝶也不會有事,你自己不就印證了這個論點嗎?」
王子恆頓時恍然大悟,不然曾讓蝴蝶停在手上的自己,應該也會中毒才是。「的確很匪夷所思……」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蝴蝶園走走?」
「咦?」對方如同提出約會的自然口氣,怔住了王子恆。
「我剛才說有培育瞳紋蝶的幾間蝴蝶園,最近的那間距離這裡不過十幾分鐘車程,雖然我向警方提過蝴蝶園的事情,但他們目前的偵查方向是以追查凶手的身分為主,而我,則是想以研究者的角度分析凶器本身。」
「為什麼找我?」
「因為你好像很感興趣。」
再度被霍文森說中心思,王子恆不甘心地咬咬下唇。好吧!他的確是對難解的謎題沒有抵抗力。
就像解謎類的電玩一樣,一開始的劇情越走越模糊,但越靠近真相,就越會發覺之前獲得的線索都是有跡可循的。
不過,他的興趣也得建立在自己並非嫌犯的基礎上。
「就當作替你自己洗刷嫌疑吧!」看穿了他的遲疑,霍文森又補充,「只要揭開凶手的犯案手法,他們對你的懷疑也會不攻自破。」
王子恆旺盛的好奇心一直在鼓吹他答應,但深埋在記憶深處的恐懼卻又令他裹足不前。
那段灰暗的過去是十年前的事了,他不該為此耿耿於懷,卻不免困惑對方為何能假裝他們之間什麼都不曾發生?
在咖啡廳這種公共場合裡,他或許可以假裝鎮定地和霍文森聊天……即使大部分時間都是對方在說話,可是單獨和他結伴同行又另當別論了。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再涉入這樁凶殺案半分。
好奇歸好奇,但他還是想安靜過自己的日子,不惹是生非,頂多注意一下新聞,耐心點等警方破案就好。
「我會考慮看看。」儘管嘴上這麼說,王子恆已暗自決定不再和霍文森或瘋子凶手有所牽扯。
「考慮看看……是嗎?」霍文森仍維持著微笑,話語裡隱含著些許曖昧不明的情緒,似乎看穿了他的打算。
這一瞬間,王子恆強烈懷疑對方有讀心術,將他的心思讀得一清二楚。
但霍文森最後還是維持彬彬有禮的態度,遞出一張名片,「那就等你想去的時候和我聯絡吧!不然平時我們也可以多約出來聊聊。」
「嗯……」不敢說好,也不敢說不好,王子恆默默收下連碰都不想碰的名片。
「那麼,我們的午茶時間也差不多要結束了。」霍文森很快取走桌上的帳單,「這次讓我請你吧,謝謝你陪我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咦?可是……」王子恆正想提議平均分攤,右後方傳來的一句「真巧啊」,就打斷了他的發言。
順著聲音的來源看去,只見一個女人挽著一個男人佇立在他們桌邊,那個男人還看似熟識地向他們揮手。
此刻,王子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人又是誰啊?
正想著應該是霍文森的朋友時,陌生男人卻一左一右地拍拍他們兩人的肩,「文森,王子,好久不見了。」
王子恆這下著實愣住了,對方顯然同時認識他們兩人,但他毫無頭緒,只能向身旁的霍文森投以求助的目光,卻赫然發現那張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看到霍文森露出如此嚴肅而漠然的表情。
「看王子的表情,果然忘記我是誰了。」男人露出開朗的笑容揭曉謎底,「我是你國中同學胡裕澄啦!」
「咦」王子恆終於想起這個人了,就是曾取笑他是「自閉阿宅」,當年常和霍文森聯手欺負自己的跟班。
今天的巧合,實在多得令人招架不住。
第二章
「這麼說來,你們簡直就像在開國中同學會嘛!哈哈!」
在同事爽朗的笑聲中,王子恆不好意思澄清當時的氣氛其實沒有那麼歡樂,甚至有些尷尬,只好繼續對著電腦工作。
嘖!這個資料庫最近換了防火牆,要駭進去變得有點棘手……
最近真是諸事不順。
他正沉迷於一個名為「紅蝶」的靈異系列作遊戲。顧名思義,紅色的蝴蝶不時會出現在遊戲中,只是目前他仍無法參透紅蝶與劇情的關聯。
努力了好幾天,遊戲依然沒有破關,劇情一直停在雙胞胎姊姊失蹤、妹妹拚命尋找她的地方;心情不佳之下,他試著幫自己的GPS—小彼德加工,卻因心不在焉而把它弄壞了……
對了,等一下得先處理小彼德才行,不然今天的送件地點那麼偏僻,車子沒有導航系統很容易迷路。
「不過很巧耶!一天之內遇到三個國中同學,被雷劈到都沒這麼準。」
一旁同事的評論讓王子恆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他的確有種被雷打到的感覺。
在美國研究鑑識學的霍文森、成為警官的吳紀棠,以及擔任電腦維修師的胡裕澄,不同工作、不同生活圈、分離十年以上的同學就這樣湊在一起,怎麼想都覺得機率太小了,小到像是某個人操控的結果。
「怎麼了?見到國中同學,你好像不是很興奮。」身材高大的陽光男孩偏了偏頭看他。
「因為我和他們不熟。」比起那些十年沒見的國中同學,跟公司同事相處還比較自在。
像現在和他聊天的後輩陸聖暉,雖然身材壯碩,但笑起來卻顯得有些稚氣,個性也很和善,有時熱心到近乎雞婆的地步,但不讓人討厭,算是公司裡和自己比較親近的同事,也比較能聊天,不像三天前,他同時面對兩個曾讓他國中生涯生不如死的人,除了杵在原地傻笑之外別無他法,氣氛說有多彆扭就有多彆扭。
而霍文森和胡裕澄之間的氣氛也很奇怪。
儘管兩人在國中時曾是死黨,霍文森的態度卻和與自己重逢時截然不同,不但異常冷淡,面對胡裕澄熱情的攀談,他既不主動開口,回應也不熱絡,頂多有問有答而已。
反倒是胡裕澄不斷詢問他們的近況,還熱絡的談起自己的事情,說他常為公家機關或醫院修理電腦、年底即將和身邊同為電腦維修師的女友結婚之類的。
王子恆忘了自己有沒有說「恭喜」,當時他的意識好像飛到九霄雲外,當然,他們之間的話題,全都圍繞著「現在」打轉。
或許因為論及婚嫁的女朋友在身邊,胡裕澄不好意思提起往事……但若是如此,就應該選擇避開他們才對啊!可當時的情況,卻是他主動前來向他們打招呼。
不知情的外人,可能會誤以為他們三個人是久違重逢的好同學,殊不知其中暗潮洶湧的糾葛。
這一瞬間,王子恆終於想通自己這幾天諸事不順的主因了。
他明明下定決心要遠離霍文森,卻一再想起他,導致整天心神不寧,什麼事都做不好。
「嗯……你好像不太容易跟別人熟,也不會認人。對了,你該不會直接問國中同學『你是誰』吧?」陸聖暉覺得這很有可能。
「那倒不會……有一個我還記得。」
他沒在第一時間認出霍文森,至少曾覺得眼熟,偏偏胡裕澄的臉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但這也不稀奇,他之前同樣沒認出吳紀棠……不對,這可不是該自豪的事情。
這時,和樓下警衛連線的對講機響了,身為公司資歷最淺員工的陸聖暉立刻自告奮勇前去接聽,「……好的,就請他上來吧!」
有客人?但沒聽說上午有顧客預約面談啊?王子恆好奇地問是誰要來。
「喔,是送花的人。」
「花?誰的花?」
「送給你的花啊!哇啊!有兩大束耶!」
「什麼」王子恆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後輩已衝到公司門口,替左右手同時抱著兩大束鮮花的花店員工開門。
「那個……請問您就是王子恆先生嗎?」
在店員的詢問下,陸聖暉搖搖頭,伸手指向呆若木雞的王子恆,「他才是。」
拜出眾外貌所賜,他不是第一次收到花,但眼看幾乎將店員掩埋其中的龐大花束朝自己逼近,王子恆還是愕然的往後踉蹌了一步,幸好陸聖暉從旁接過一束花,替他減輕一半的負擔。
但仍有一束花塞進他的懷中。
再怎麼豔麗絕美的花朵,數量一多後依然頗具重量,沉甸甸的壓在臂彎裡,難怪那店員交貨之後一臉如釋重負的模樣,只向他們點頭示意便快步離去。
「你們兩個小鬼頭在吵什麼……哇啊!哪來這麼多花,怎麼一回事啊?」剛從員工休息室晃出來的另一位職員區宗靖也不禁瞪大雙眼。
王子恆正想說「我才想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咧」,陸聖暉突然「咦」了一聲,而後叫了起來。
「這裡有張卡片耶!」
「卡片?」王子恆放下自己手上的花束,從陸聖暉手中的花束上抽過卡片,卡片內只寫了「獻給王子」短短四個字,但當他看到署名時,便詫異的倒抽一口氣。
自從上次玩「紅蝶」時,被潛藏在書架間的惡靈襲擊後,他已有好一陣子沒體驗過類似心臟停止的驚嚇感了。
「到底是哪位大小姐這麼多情,特別送花過來啊?」對王子恆難得震驚的反應感到新奇,曾經身為獵豔高手的區宗靖挪動他挺拔的身軀擠了過來。
「霍文森……咦?等等,這怎麼看都是男人的名字吧!」
「男人?」連陸聖暉也好奇地探頭過來。「真的耶!他為什麼要送花給王子啊?是你生日要到了?」
「不是……」今天的日期跟自己生日差了十萬八千里,何況他也不覺得霍文森會知道他的生日……
對了!霍文森!他到底想幹麼?
某部電玩的主題曲突然響起,王子恆花了好半晌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手機鈴聲,匆匆接了起來。
螢幕上顯示的是既陌生又好像在哪裡看過的號碼。
「收到我的花了嗎?」彷彿能洞悉人心的男性嗓音穿透耳膜,正是他剛才想抓來揪住領子盤問的人。
「霍文森」
「別喊得這麼生疏,我喜歡你叫我Vincent。對了,你現在有空嗎?」對方輕笑著,從容詢問他接下來的行程。
「還有一小時就得去送件……」等等,他怎麼聊起來了?明明有重要的事情要質問他啊!「喂,你為什麼要送花給我啊?」
「我想送你的禮物還沒完呢!你推開窗戶看看。」
「窗戶?」不明所以的走到窗邊,王子恆順手拉起百葉窗,推開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外除了城市街景外,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對!
他的視線往下移,清楚看見身穿深綠色條紋西裝的男人正佇立在大樓入口,以優雅的姿態向他揮手。
「找到你了。」
即使遙遙相望,王子恆仍覺得自己幾乎能看見此刻對方臉上宛如捕獲獵物般的自信笑容。他趕緊切斷電話,縮回探出窗戶的上半身,迅速放下百葉窗,焦慮地在原地打轉。
霍文森怎麼知道他的手機號碼?怎麼會知道他的工作地點……
對了!那個男人可是警方請來協助辦案的指導者,要得到他的資料簡直輕而易舉,再不然,每年寄來的校友通訊錄上應該也有資料,只是他從不去翻閱,毫不關心別人的現況而已。
「喲!看來送花的人直接追上門了呢!」身後飄來區宗靖輕浮的發言,只見這位唯恐天下不亂的前輩正笑嘻嘻地向他眨眨眼,「這傢伙該不會想追求我們家的王子吧?」
「並不是。」王子恆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這算哪門子的禮物,分明就是直接上門來堵他嘛!
沒關係,反正他不出去就好……
但公司門口的迎客風鈴突然發出清脆的聲響,引得王子恆抬眼一看,就見他還打算避不見面的男人,已邁開修長的步伐踏進門來,悠哉地向他打招呼。
「你……你怎麼上來的樓下應該有警衛……」
「是我請警衛讓他上來的,他不是你朋友嗎?」陸聖暉邊說邊將自己手中的花轉塞進他懷裡,提醒他別讓送花者失望。
王子恆第一次痛恨起他的雞婆,但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霍文森露出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將手環上他的肩膀。
「既然你還有一個小時的空檔,擇日不如撞日,就請你陪我這位國中同學出去走走吧!」霍文森很自然的開口邀約,就像兩人間本該這麼熟稔。
「什……等等!」王子恆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接近全身僵硬,無奈手上抱著花,無法反抗,只能扭動肩膀試圖掙脫他的箝制,沒想到對方將他摟得更緊,還刻意捏了捏他的肩頭,讓他更加緊張。
「還是說,你在氣我突然跑來找你?」霍文森低聲問,聲音幾乎是貼著王子恆耳邊響起。
「不……」他全身雞皮疙瘩乍起。他本就不習慣和別人親密接觸,更何況是這位久違的國中同學。「你不要抱著我。」
「抱著你?啊,抱歉,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和朋友勾肩搭背慣了,回國後一時改不過來。」話雖如此,霍文森卻無意鬆手,只稍微減輕了按著他的力道。
王子恆記得國中時他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但往往是他的追隨者眾星拱月般圍繞著他,他從不主動和他們摟摟抱抱,看來「勾肩搭背」是霍文森在國外養成的習慣。不過他也在漫畫上看過,很多人會故意用這招增加和主角的肢體接觸……呃,他在想什麼啊!
「瞧你一臉不相信的樣子,難道你覺得我們稱不上是朋友?」
他們的確不是朋友啊!但看見霍文森殷勤的笑容,他又不忍心說真話,「我只是不習慣和別人靠太近。」
「如果連和朋友相處你都這麼不自在,我真好奇你是怎麼跟女朋友交往的。」
「我又沒有女朋友。」話才出口,王子恆就後悔了,這實在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
因為外貌出眾,他身邊從不乏追求者,但他的沉默寡言和面無表情總是讓想接近他的人感到不耐煩,尤其發現他正是俗稱的「宅男」之後,更是敬而遠之。
這樣的自己,一定讓從學生時期就很受歡迎的霍文森瞧不起吧!
王子恆偷偷瞄向他,意外的是,那張散發成熟男性魅力的臉龐,看起來竟有些……愉快?
「既然如此,你就從現在開始習慣和我相處吧!」
「咦?」
「我會多花點時間,讓你體驗和朋友相處的感覺。」
「咦等、等一下……」這段莫名其妙的對話讓王子恆反應不及,他還沒回過神來,霍文森已緊緊攫住他的肩膀,像帶小雞般把他帶出門。
可恨的是同事們非但沒有救他,反而向他揮手道別,鼓勵他和送花者盡量培養感情。
陸聖暉甚至語帶欣慰地說:「除了我們之外,第一次看到王子有別的朋友。」
真是沒禮貌!不對,當務之急是他不能再被霍文森牽著……那句話怎麼說?牽著「脖子」走?
眼看兩人即將來到電梯門前,他再也顧不得對方的面子和自己的形象,沒氣質的用力掙扎,還嚷了起來,「等等,你要帶我去哪裡?」
「竟然問我要去哪裡……你真的忘了嗎?」霍文森緩下腳步,終於放開了他,臉上難掩失望,「你不是答應過我會好好考慮?」
「啊!你是說要去蝴蝶園的事情?」
「是啊!明明留了名片給你,你卻遲遲不和我聯絡,害我每天眼巴巴盯著手機,連工作時都無法專心。你該不會……已經把我的名片丟了吧?」
霍文森以穿透人心的性感嗓音控訴他的冷漠,在這無言的壓力下,王子恆只得拚命摸索自己全身上下的口袋,好不容易摸出被揉得皺巴巴的名片。
他的確已經把名片揉掉,準備扔進垃圾桶,卻因為同事和他商量換任務的事情,情急之下將名片又塞進口袋裡,才會變成如此飽受蹂躪的模樣。
「我有留著你的名片,沒弄丟。」
「可是我看不出你有保留的意思。」
「我只是不小心折到了。」因為心虛,王子恆一向慢吞吞的說話速度不自覺加快起來。「你看,上面的字都還很清楚……Vincent Huo. Howard……」
為了表明自己沒有說謊,他以標準的英語唸出名片上的英文名字及頭銜,就連霍文森在美國任職的學校、兼職服務的機構、地址、聯絡電話,全都一字一句完整唸過,直到對方笑說「我的個人資訊好像都被你唸完了」,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糟了,他緊張時的怪癖又出現了。
每當他一遇到無法冷靜的情況,就會隨口唸出所看到的句子,要是眼前沒有目標,他甚至會讀出腦海中浮現的文字幫助自己鎮靜……不對,嚴格說來不是「讀」,而是如「唸咒」般喃喃自語。
這是他從小養成的怪癖,由於這行為太過詭異,不只一次嚇到同學及同事,他身為英國人的父親都對此有些頭疼。
但之前他就算發現屍體、遭到警察偵訊也沒嚇成這樣,沒想到一遇見霍文森,就什麼都亂了。
「真令人意外……」
聽見霍文森的感慨,王子恆沮喪地垂下肩膀,對方以前就認為他是怪胎,終於忍不住要開口嘲笑他了。
「我很喜歡聽你唸我的名字。」
「欸?」出乎意料的話語令他抬起頭,只見霍文森的臉上不見一絲戲謔,只有重逢後經常掛在臉上的誠摯微笑。
「我喜歡你的英國腔。即使住在美國,我還是愛聽英國腔,那是紳士才具備的成熟魅力,會讓聽的人渾身酥麻。」
「……酥麻?你說的太誇張了。」他怎麼聽怎麼覺得這詞句很……奇怪?
「無論如何,我覺得你說話的腔調很好聽,我很喜歡。」霍文森綻開一個魅力十足的帶電微笑。
「呃……」王子恆不曉得這種時候是不是該道謝,霎時滿臉通紅。
「真的很喜歡。」
「不……不用說那麼多次吧!你以前明明……」嘲笑過他的口音。但這種話他不敢說出口,彷彿一旦點明,他們之間那道隱形的防線就會被打破。
正當他苦惱之際,初次見面時就隱約聞到的香水味,佔據了他的嗅覺。發現霍文森正逐漸向自己靠近,他下意識地向後退,但對方也跟著逼進。
一進、一退、一進,直到他的背抵在牆上,再也無處可退為止。
「你、你要做什麼?」王子恆威嚇著,只可惜語氣和表情都顯得無力。
「你不用防我防得那麼嚴,我只是想邀你和我一起到蝴蝶園走走。」
就算霍文森的語氣再怎麼輕描淡寫得就像朋友的單純邀約,王子恆也知道事實才不像他講的那麼詩情畫意,他不想再和連續謀殺案扯上關係,更不想和曾經狠狠欺負他的國中同學同遊。
「我不想去,這花你也收回去。」
「你啊……該說你單純呢?還是不解風情?」霍文森的語氣裡有著濃濃的無奈。
「什麼?」
「送花是藉口,因為我想見你。」
「你想見我?為什……」王子恆錯愕地仰起頭,卻迎上一雙漆黑的瞳孔,如同暗夜般籠罩著他,令他產生一種無所遁逃的錯覺。
「我不只是來見你的,還想直接把你拐走。」
「拐、拐走?」不敢直視霍文森,他驀地別過臉去,不知道對方今天為什麼老用這些不合時宜的詞彙,真的是美國住太久,中文生疏了嗎?
「反正我不去,我要回去工作了。」他剛轉身要走,一隻手突然橫越眼前,撐在他身旁的牆上,阻止他離開。
「你在急什麼?我正想告訴你『我想見你』的原因啊!」
「我不在乎了,你快點讓開!」王子恆焦急大喊,這詭異的氣氛和心底湧上的危機感都催促著他快點離開。
「我不是說我是來拐走你的嗎?我既然下定決心了,就不會輕易放棄。」
「你……」王子恆試著轉從另一邊離開,但霍文森的另一手卻跟著撐上牆面,徹底阻斷他的退路,他就像隻困獸,徘徊在對方的臂彎間,不知所措。
「讓我走啦!你到底是……」
「你身邊的女生真是沒眼光呢。」比自己高大的男人微微彎下腰,在他耳畔低語,「一點也不懂得把握好男人,如果是我,絕對不會放走美麗的王子殿下,無論如何都要讓你成為我的人。」
「你的人?」王子恆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沫滋潤乾涸的喉嚨,根本不敢直視霍文森,惹來對方一陣輕笑。
「別擔心,這只是舉例說明罷了,不過以我的個性,要是真的想得到你,就不會再放你走。」
「就算是舉例也很奇怪……你又不是女生,我也不是王子殿下。」
「喔?所以性別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問題嗎?」
「那倒不是……可是我喜歡女生。」不過目前僅限於2D世界就是了。
雖然看多了公司同事的戀情,也常被男性追求,他對同性相愛早就見怪不怪,但這並不代表他的性向也是如此。
「那為什麼你從剛才就一直不敢直視我?我們只是同性的朋友,不是嗎?」
霍文森伸手探向他的臉頰,他縮起肩膀躲避,對方的指尖卻轉為撩起他髮色偏淡的劉海。
那足以洞悉萬物的清澈雙眸,彷彿要將他看個仔細,近距離地凝視著他,觀察他的反應。
為了反駁對方的話,王子恆鼓起勇氣,面對他的視線,「我沒有不敢直視你。」
「那為什麼……我一靠近你,你就緊張到渾身僵硬?」
「那是因為……」有誰遇到曾經狠狠欺負自己的人,還能馬上敞開心胸的?
「既然沒有發展曖昧的顧慮,跟朋友出去走走也沒關係吧?」
「不是這個問題啦!為什麼要找我……我以為你一直很討厭我。」
「我並不討厭你。無論是現在的你、戴著大眼鏡的你……」霍文森揚起手,撫上曾被厚重眼鏡遮蔽的眼眸,刷過他捲翹的長睫毛,癢得王子恆直想眨眼睛。
不行,他不能逃、不能移開目光,不然又會被視為對同性產生曖昧反應。但眼前端正到無人能抵抗其魅力的臉孔,已放大到令人心臟狂跳的地步。
「甚至是戴著牙套的你,我都不曾以『討厭』的心情看待。」
長指溫柔摩挲他的唇瓣,在雙唇間游移,彷彿下一刻就會探入口中,勾起他十年前的羞恥回憶……
明知這種行為不帶任何挑逗意味,王子恆還是渾身緊繃,尤其兩人的距離近得鼻尖隨時會觸碰到彼此的時候。
「可是……可是你……」他好想問,想問霍文森對他過去的行為又該怎麼解釋,現在又為什麼主動接近自己?還有為什麼一面對他,自己的腦袋就一片混亂?
「那你倒是告訴我,要是我討厭你,為什麼還鍥而不舍地來邀請你?」
「你是想為過去贖罪嗎?」話一脫口而出,王子恆立刻捂住自己的嘴。糟糕,他說了絕對不能說的話。
可惜來不及了,不可觸碰的防線徹底潰散,氣氛瞬間變得尷尬而詭譎。
好半晌,沒有人開口說一句話,直到其中一人先打破沉默。
「贖罪……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啊!」這是重逢以來,霍文森第一次以沉重而苦澀的語氣說話,卻非正面反駁王子恆揣測的語句。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充斥胸口,王子恆猛地用力推開他,以小聲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喃了一句,「總之你不要再送花給我了。」便頭也不回地衝回辦公室。
這一次,霍文森沒有再挽留他。
這樣也好,如果可以的話,他再也不想看到那個男人的臉,以免如潮水般湧來的痛苦回憶,將他徹底淹沒。
國中畢業前夕的某一天,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脫離暴力般的惡作劇時,那群人搶走了他的書包。
他不記得自己的書包裡有什麼,也不記得到底是誰先出手搶奪,他只記得自己拔足狂奔,一心只想追上那些掠奪者。
十年前的他腳程很慢、體力也很差,跑沒幾步就氣喘吁吁,腿痛得幾乎跑不動。相較於力不從心的自己,那群人遠遠跑在前面,甚至不時停下腳步,回頭向他扮鬼臉、做出誇張的動作,催促他跟上。
但是,最後在三樓男廁所等待他的,是當頭淋下的一桶冷水。
「哈、哈、哈!打擊宅臭作戰成功!」興奮歡呼的人群,將呆立在原地的自己團團包圍。
全部溼透的衣物裹住他單薄的身軀,頭髮也溼答答地黏在臉上,鼻梁上的眼鏡歪斜,水流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想要深呼吸,卻被流進鼻腔的水嗆得又咳又喘,如此狼狽的模樣,只換來更大聲的嘲笑。
「我看他連內褲都溼了吧!喂,你的鋼牙會不會生鏽啊?」
「拜託,他老媽是牙醫,那一定是不銹鋼打造的牙齒,別太小看科學怪人了!」
再也撐不住疲憊的雙腿,他無力地跌坐在地。
「……為什麼?」不知是出於寒意還是絕望,他開始顫抖,揪緊溼透襯衫的指節繃到發白。
為什麼,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文森,怎麼樣?」某個人說話的聲音,在一片笑鬧聲中傳進耳裡,「這下你就聞不到他身上那股宅臭了吧?」
這一刻,他透過模糊的鏡片,在人群中發現了霍文森的身影,和那個一手打造他悲慘遭遇的始作俑者四目相對。
他們的視線只有短暫交錯,下一秒,對方已別開臉,和身旁的胡裕澄一同捧腹大笑。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在他對週遭的譏笑嘲諷感到麻痺前,只能持續思考這個沒有解答的問題。
那是恍如惡夢般的過去,是他最不想回憶的青春歲月。
因此十年後,他好不容易擺脫那段不堪的回憶,現在更不想再因為同一個人,被挖開隱藏內心深處的傷口。
只是現在的王子恆沒想到,當他們重逢那一刻起,曾經斷裂的過往,又即將以無法抵抗的力量,將他們緊緊牽繫在一起。
「這是……怎樣」和往常一樣,王子恆已經用最大的音量咆哮,卻連電玩遊戲的背景音樂都蓋不過。
他抱著豔麗的花束,在怒火的催化下,幾乎要把整束花往地上摜去,又因覺得花很可憐而放棄這個念頭。
「不是叫他別再送花了嗎?這算什麼」
這已經是第四束花了。
打從第一天同時收到兩束花,第二天他又在公司收到另一束花,和一張寫上「我知道醜陋的毛毛蟲已破蛹而出」的卡片。就算沒有署名,他也知道寫出這種詭異文字、送他花的無聊人士,只會是霍文森。
起初他選擇不予理會,也不動怒,繼續為那種人生氣不值得,他應該把心力花在駭進那個設置新防火牆的資料庫,以免自己優秀駭客的招牌被砸。
但今天霍文森的手法更誇張了,竟然直接把花送到他家,他已懶得思考對方如何取得自己的住處地址,那只會讓他更煩躁而已。
尤其同樣未署名的卡片上,寫著「你美麗的蛻變令我目眩神迷」,他才發現前一張卡片上「醜陋的毛毛蟲」,指的正是自己之前的模樣。
這個男人有惹向來溫和的他發怒的能力。
這是諷刺嗎?即使他的外表擺脫了十年前的科學怪人模樣,依然被霍文森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可悲的過去依然是對方用來取笑他的把柄。
那個人始終沒有改變過,欺凌他、嘲笑他、戲弄他,以欣賞他悽慘的姿態為樂。
「太過分了……」原本打算置之不理,但如今王子恆再也忍無可忍了,他捏住從皮夾挖出來的破爛名片,照著上面的電話撥出號碼。
很快地,電話接通了,「我以為你再也不想聽到我的聲音了。」
「我說最後一次,不要再送花來了。」王子恆鼓起勇氣,將事先寫在紙上的台詞一口氣唸完,「也別再送那些噁心的卡片,我是一個普通人,不是毛毛蟲也不是蝴蝶,就算你再送來,我也會直接扔進垃圾桶裡!」
然而,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這個天之驕子八成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遭到拒絕的一天吧!如此揣測的王子恆感到些許勝利的得意。
正當他打算切斷通話,來個完美的無言結束時,卻聽見霍文森突然問:「你人在公司嗎?」
「不是啊!我在家……等等,你要幹麼?」
「花是送到你家去?而不是公司?」不理會他的疑問,霍文森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花不是他送的嗎?怎麼不知道是送到哪?難道他在裝傻?王子恆越想越氣,說話的音量拔高不少,「是送到我家啊!還有,你別再濫用……那個叫什麼……職權,濫用職權查我家的地址!」
「你馬上離開那裡。」霍文森對他的指責充耳不聞,口氣嚴肅得異常,「現在就離開家到警局來,務必請你的同事陪你一起來。」
「為什麼?我才不要去!」
「我說,馬上!」
霍文森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怔住了王子恆,他這才發覺事有蹊蹺。
「你還不懂嗎?那些花和卡片不是我送的。」
「不是你?那會有誰……」
「你聽我說,我們分析過那件蝴蝶謀殺案,也替凶手做過側寫,他並非對死者懷有恨意,而是對他們抱持著愛意或欽慕,甚至想追求他們。」
「這……這太怪異了吧!」他無法想像有人會愛一個人愛到痛下殺手。
「的確很怪異,所以凶手的精神和心理狀態已經扭曲了,就是一般人眼中的『瘋子』,還是個心思縝密的瘋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有意義的。而兩個死者的共通之處,在於死前都曾連續收到示愛的花束。」
「示愛的……花束……」涼意從腳底湧上背脊,王子恆倒抽一口氣,宛如看怪物般盯著眼前的花,卡片上的詭異文字同時侵佔了他的思緒。
你美麗的蛻變令我目眩神迷。
就算他的中文程度再低落,也立刻察覺到,自己恐怕正和一樁詭異的謀殺事件扯上關係。
「不、不會吧……」
「換言之,持續收到花的你……」一向穩重冷靜的霍文森,以沉重萬分的口吻向他宣告,「就是這樁連續謀殺案的下一個目標。」
「真是的,你最近的運氣也太差了吧!」和王子恆一起待在飯店大廳的區宗靖,蹺起他結實的長腿,「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下你沉冤得雪了,從嫌疑犯升格為受害人。」
「靖……」雖然他很感謝這位前輩為他放棄酬勞優渥的委託,飛車送他去警局,還陪他回家整理行李、再次充當司機載他到飯店,但這種攸關生死的調侃,他實在笑不出來。直到現在,他還是恍恍惚惚,沒有真實感。
他依照霍文森的指示趕到警局,也只是和區宗靖兩人一起坐在替他們安排的休息室等待而已。
一開始吳紀棠曾現身過,告訴他們根據警方的調查結果,凶手以他作為第三名受害者的可能性近乎百分之百,接下來他的腦袋就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被看上,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成為目標,一切都在混亂之中。
等待的期間,老闆萬明曉和祕書高逸達也曾一同到警局關切他的情況,至於為了看守公司而無法離開的陸聖暉,也透過電話以快哭出來的聲音替他打氣,甚至人在國外出任務、一向視錢如命的另一位前輩柏慕堯,也罕見地打了越洋電話回來,只為了要他好好活著。
儘管他強烈懷疑對方只是怕少了他這個無所不能的搜尋引擎,以後工作會麻煩許多,也依然為此感動不已。
但他始終沒有見到霍文森。
那個當下要求他趕到警局的人,似乎一直和吳紀棠待在會議室裡,中間有不少警員出入,可就是沒看到他出現。
最後,結束他們漫長等待的,是吳紀棠以極度疲憊的口氣說:「你就暫時和Vincent住在一起吧。」
「不要!」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Vincent」就是指霍文森,王子恆立刻大聲抗議,但最終還是遭到駁回。
「雖然最安全的地方是警局,但你不可能住在這裡,而且我們人手不足,沒辦法派人每天二十四小時保護你。Vincent住在連搭電梯都得由房卡控管的飯店裡,應該更安全。」
「可是他不見得想跟我住在一起啊!」
「這你可以放心,和你一起住的提議,就是他提出來的。」吳紀棠表情複雜地聳聳肩,補上一句,「他似乎不放心把你的生命安全交給別人。」
這是什麼意思啊?
王子恆糾結的腦袋當下立刻停止運轉,而之前安慰他的同事們也你一言我一語的勸他接受,理由不外乎是基於安全性考量,或者是「你們互相有個照應」之類的。
其中又以區宗靖最熱心鼓吹,彷彿在拱交往不久的情侶同居似的,他不禁懷疑這位前輩是不是擅自誤會了他和霍文森的關係,以為自己是在助長祕密戀情的發展。
反正結果就是他被迫到這間飯店和霍文森會合,準備展開莫名其妙的同居生活。
已經好久沒有感覺到這種眼前一片漆黑的絕望感了……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熟悉的沉穩嗓音傳來,將王子恆飄遠的意識拉回,只見走出電梯的霍文森,正以一貫的優雅態度朝他們走來。
自從那天拒絕接受對方的花後,這還是第一次見面。王子恆無法拋開尷尬的情緒,乾脆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反倒是一旁的區宗靖大方展現大剌剌的個性,和霍文森寒暄了幾句。
「那麼,我也該走了。」把手中的行李交給霍文森,區宗靖拍拍王子恆的背,將他往霍文森面前一推,害他差點摔倒。「他就交給你了,別太欺負我們的王子殿下啊!」
王子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這個只比他年長幾歲的男人,幹麼裝成一副「我是他老爸」的模樣?還有,「欺負」那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霍文森禮貌的微微一笑,「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還有,我們老闆請我轉告你,王子是我們萬事達重要的員工,請你務必保護他的安全,連一根頭髮都不能少。」
「連頭髮都不能少就有點為難了,不過我一定會傾盡全力保護他,讓他平安回到你們身邊。」
聽見霍文森語氣誠懇的保證,王子恆的頭垂得更低。這個滿嘴好聽話的男人,只要不再戲弄他就謝天謝地了。
接下來,他有如被拋下的小狗,依依不捨地目送區宗靖離開,直到霍文森輕拍他的肩膀,向他說「我們該走了」。
他假裝為了提行李,縮起肩膀躲開對方的觸碰,如此不自然的拒絕動作,不可能不被這位擅長洞悉人性的「教授」看穿。
然而,霍文森的表情一如往常平靜,甚至像多年的好友般,親暱地伸手環抱他的肩,指向右邊的走廊要他往那走,「需要我幫你拿行李嗎?」
「不用了。」這一次,王子恆直接掙脫他的手,遠遠站在後方,不肯再前進一步。
「王子?」
「行李我會自己提,路也會自己走。」
起初霍文森的表情有些困惑,隨即露出意會的苦笑,投降般向他攤開雙手,「抱歉,我忘了你不習慣我太靠近你,以後我會注意的。」
對方以溫柔的語氣坦然道歉,反倒讓王子恆產生一絲罪惡感。
「不過請你相信我沒有惡意,就算之後我必須靠近你,也是基於保護你的立場,這一點還請你諒解。」
「我知道了……」王子恆低聲囁嚅,突然覺得自己很不應該,既然他是來尋求霍文森的保護,還要求彼此保持距離,這不是無理取鬧嗎?
「一樓人太多了,我們先離開這裡吧!」但霍文森似乎並不介意他的任性,展現成熟的風範,微笑著提醒他跟上腳步。
對方越是落落大方,就更顯得他心胸狹窄。
但除非必要,他就是不想和那個男人有所接觸,只是眼下的情況,根本由不得他選擇。
懷抱著懊惱的心情,王子恆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霍文森身後走進電梯,宛如走向斷頭台的受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