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春心只為「她」萌動!
藍海E89901 《小宋大人的春天》卷一
宋熾,文武雙全的探花郎,年紀輕輕官拜右僉都御史,
官員們提起他,又妒又羨;姑娘們提起他,臉紅心跳;
讓他怎麼也沒想到,有人對他始終不買帳……
第一次見面,他想救燒糊塗落水的她,
她卻一臉怨恨地扯斷他不離身的佛珠,不讓他救,
後來為了安慰重病的母親,他請託她扮演假妹妹,
她對他娘像對親娘一樣好,更擺平了祖母和難纏的堂妹,
唯獨對他,依然拒於千里之外,連他得知她想打探親人消息,
特意弄來長公主賞花會的邀帖,她都拒收,
小宋大人很是苦惱,唉,哄妹妹這活怎麼這樣難呢?
藍海E89902 《小宋大人的春天》卷二
宋熾幼時體弱在佛門長大,又修習佛門功法,
早早就打定主意不成親,等母親百年就遁入空門,
誰知道凡事總有個意外……
他那假妹妹在他功法反噬時闖進密室,
他對著人家又親又抱,顯然是該負責,
誰知道,小姑娘冷冷地拒絕,一副就當被狗咬的態度,
更為了徹底擺脫他,趁著他外出辦差時回了親娘身旁,
她分明這麼冷酷,他本不該再纏著她不放,
然而他卻總記得初次見面時,她喚他阿兄時的依戀和傷痛,
小宋大人感覺,自己好像動了凡心了……
藍海E89903 《小宋大人的春天》卷三(完)
初妍一直弄不清宋熾的心思,但他總在自己最需要時出現,
她費盡心思想找到哥哥忠勇侯受制六叔的把柄,他彈個手指就解決,
還擔憂她心情不佳,讓與她交好的自家表妹前來逗她開心,
並且大手筆包下兩人看上的簪釵首飾……這還是她認識的宋大人嗎?
她在行宮險些遭人設計,也是靠宋熾護住了她的名聲與清白,
然而宋熾再怎麼厲害,他一介臣子也鬥不過皇家人,
永壽帝的另眼相待已讓她如履薄冰,誠王竟還當眾向她求親,
結果就是太后賜了一杯毒酒讓她這蠱惑人心的妖女自盡,
誰知當她再度醒來,自己竟已成了宋熾的未婚妻?!
葉雲空,愛讀書,愛寫作的工科女一枚。
工作之餘,偶然重拾寫作夢想,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
獨獨鍾愛古代世界,筆下的故事有快意恩仇的武俠,
有與天相爭的修真,也有小兒女的不斷成長與歡喜情長。
手速渣,愛糾結,總是不斷有新的腦洞冒出,奈何手殘,唯有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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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被賜死卻入夢
初妍知道自己被賜死的消息時,正在修剪花枝。
四月暖風熏人,旭日流金,和寧宮中一片寂靜,重重殿宇沐在陽光中,飛簷斗拱,雕梁畫棟,穿著素服的宮人安靜地侍立在太陽底下,屏息斂氣,不敢鬧出絲毫動靜。
永壽帝繁雜冗長的喪禮剛剛結束,上至新君,下至百官,一個個都累得彷彿脫了層皮,初妍身為永壽帝生前最寵愛的妃子,這些日子更是日日哭靈,冬日裏養出的一點肉全消了下去。
從帝陵回宮不久,新帝的旨意就到了,晉她為寧太妃,遷居慈極殿,這座先帝為她打造的,富麗堂皇的和寧宮很快就要更換新的主人。
雕欄玉砌的花圃中,芍藥花開正豔,初妍半蹲在花叢前,牙白色的長長裙裾拖曳在地,繡著銀色暗紋的廣袖胡亂捲起,露出一截皓腕,仔細地修剪著那株青山臥雪。
這叢青山臥雪是她入宮那年親手栽種的,開得極盛,碧綠的枝葉上,雪白的花朵猶帶露珠,絲絨般的花瓣層層疊疊,簇擁在一起,如堆雪積雲,美麗絕倫。
急促的腳步聲忽然響起,打破了此刻的靜謐,和寧宮的掌事宮女香椽神色惶急,匆匆而至。
服侍在旁的小宮女連忙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娘娘侍弄花草的時候,最不喜有人打擾,香椽卻顧不得許多,急急開口。
「娘娘,不好了。都察院有御史彈劾您,說您以色惑君,媚主禍國,罪不容赦,皇后娘娘下了旨意,要問您的罪。」
鎏金鑲玉龍鳳剪微微一頓,青山臥雪頓時被剪斷,落到了虛扶著花枝的纖纖素手中。
初妍懊惱,直起身,隨手將鎏金鑲玉龍鳳剪放回小宮女捧著的水晶盤中,注視手中被她誤剪的芍藥片刻,拈起素白的花朵,簪在鬢邊。
花如雪,髮如墨,素手芊芊,宛若玉雕,她瀲灩多情的桃花眼緩緩抬起,一瞬間,滿園姹紫嫣紅黯然失色,饒是此刻香椽心中滿是大難臨頭的恐懼,也不由得恍神片刻。
她定了定神,暗暗唾棄自己,自己一個女人,服侍太妃娘娘這麼久了,怎麼還這麼沒定力?
初妍伸了手,小宮女白著臉,遞上早就備好的濕帕子,初妍接過,慢而仔細地擦著手,精緻的娥眉微微蹙起,「媚主禍國?」
她語氣疑惑,聲音是天然的嬌軟,縱使不悅,也帶著分外勾人的慵懶。
「是。」香椽喉口哽住,心中不平橫生,難怪娘娘不解,媚主禍國這話,誰都說得,唯獨姬皇后說不得。
姬皇后也不想想,沒有娘娘,哪有她的今天?
姬皇后出身忠勇侯府,原本只是誠王妃,誠王是永壽帝早逝的兄長先太子之子,差一點成為了皇太孫,最後卻是永壽帝上位,誠王處境之尷尬可想而知。
娘娘一母同胞的兄長宋熾昔日受過老忠勇侯的重恩,對姬皇后照顧有加,娘娘因為兄長的緣故,入宮後不知多少次在永壽帝面前為誠王夫婦說話,化解危局。
永壽帝死得突然,他一生無兒無女,生前也沒有立太子,駕崩後,群臣為了立新君的事吵翻了天。
以內閣首輔趙一行為首的一派主張過繼藩王之子;而以宋熾為首的一方則要立誠王為新帝,雙方靈前相爭,勢均力敵,相持不下。
永壽帝的梓宮停在乾宇宮,遲遲不得下葬,最後是娘娘拿出了永壽帝的遺詔,一舉奠定大局,誠王順利即位,姬氏也成了皇后,轉過頭來居然指責娘娘「媚主禍國」!
媚主禍國,休說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娘娘魅惑的是先帝,禍害的是先帝的國,受益的卻是誠王夫婦,姬皇后這是恩將仇報!
初妍倒顯得波瀾不驚,甚至還贊同道:「在世人看來,她說的也不算錯。」
永壽帝年少時風流好色,自從她進宮後,突然轉了性,這幾年來罷黜六宮只獨寵她一人,甚至在重臣勸誡他重立皇后,雨露均霑時,一連殺了好幾個言辭激進的臣子。
在外人看來,可不是她迷惑了他?
香椽急聲道:「娘娘,旁人不知,我們這些近身服侍的還能不知?您分明是枉擔了虛……」看初妍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她頓時噤聲,不敢再說,只含淚勸道:「娘娘,您先避一避吧。奴婢已叫黃順去內閣值房找首輔,只要首輔趕過來,您一定會沒事的。」
奪嫡之爭,宋熾大獲全勝,趙一行被迫告老還鄉,宋熾也因此成了大輝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內閣首輔,權勢滔天。
初妍沒有動作,只偏了偏頭看香椽,慢吞吞地問道:「妳不覺得奇怪嗎?」
香椽一怔,不解地看向她。
初妍提點她,「按常理,有阿兄在,皇后娘娘不該動我。」
香椽的臉色變了,打狗還要看主人,何況娘娘還是首輔的親妹妹,誠王繼位,首輔是最大的功臣,以後要坐穩皇位更是離不開首輔的扶持,姬皇后這個時候下手,的確太反常了,難道……
她不敢相信地連連搖頭,「不、不會的,首輔只有您一個妹妹。」她拒絕去想那個可怕的可能,焦急地催促道:「娘娘您快避一避吧,等首輔過來,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
初妍看向她的身後,沒有說話。
香椽循著她看的方向望去,臉色瞬間慘白。
宮門大開,執著皇后儀仗的宮人魚貫而入,姬皇后頭戴雙鳳翊龍冠,身著紅羅裙,黃色大袖衫,外披織金雲霞龍紋深青色霞帔,在隨行嬤嬤的攙扶下,從鳳輦上款款而下。
和寧宮中除了初妍,跪倒一片,內侍宣了懿旨,小宮娥木著臉,捧了白綾上前。
香椽臉色大變,跳起來,試圖擋在初妍身前,初妍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讓開,目光落到姬皇后清麗動人的眉眼上。
永壽帝不喜誠王,連帶著姬皇后也沒什麼機會參加宮宴,初妍與姬皇后此前並未碰過面,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姬皇后的容貌與自己竟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管挺翹的鼻,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自己的容貌偏向明豔嫵媚,姬皇后相比之下,便有些寡淡了。
姬皇后也在打量她,用一種極度複雜的,含著戒備與厭惡的眼神,仔仔細細地梭巡過她每一處。
對方目光中的惡意實在太明顯,令初妍的心裏泛起了奇怪的感覺。
姬皇后要殺她,她原以為是要殺人滅口,掩蓋遺詔的祕密,可現在看來,她似乎搞錯了,她在哪裏得罪過對方嗎?
初妍心中疑惑,便直接問了出來,「姬氏……」
姬皇后的掌事嬤嬤常嬤嬤立刻斥道:「放肆,應該叫皇后娘娘!」
初妍眼皮都不抬一下,語聲輕柔,語意卻毫不客氣,「本宮從前一直是這麼叫的,就算姬氏當了皇后,難道就不是本宮的侄兒媳婦了?」
「妳……」常嬤嬤氣得臉色紫漲卻沒法駁她的話,大輝朝以孝治天下,初妍再是獲罪之人,長輩的身分也沒法否認。
初妍壓根兒不理會常嬤嬤,將剛剛的問題問完,「姬氏,妳為什麼恨我?」她搜遍記憶,都想不出自己在什麼時候和對方有過交集,更遑論得罪對方了。
姬皇后的臉色也不大好看,聞言目光奇異地看向她,似憤怒,又似鬆了一口氣,「妳果然全都忘了。」
初妍蹙眉,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姬皇后並不多說,揮手示意宮人動手,「這個問題,太妃到地下再問吧。」
行刑太監拿起白綾,氣勢洶洶而來,香椽渾身發顫,顧不得逾矩,張開雙臂攔在初妍身前,尖聲叫道:「皇后娘娘,宋首輔馬上就會趕來,您不能……」
姬皇后正眼也不看她,常嬤嬤在一旁得意笑道:「宋首輔不會來了。」
香椽一愣,失聲道:「不會的,閣老只有娘娘一個妹妹,他……」
「香椽,」初妍溫軟而平靜的聲音響起,「妳退下吧,阿兄不會來了。」
香椽其實心裏也明白吧?只是不敢承認。
這件事,哪怕不是阿兄授意的,也一定得到了他的默許,否則以阿兄如今的權勢地位,姬氏怎麼敢輕舉妄動?
香椽拚命搖頭,淚如雨下,「不,不會的。」娘娘才十九歲,還這麼年輕,這幾年來,她在宮中為首輔做了這麼多事,他怎麼忍心這麼對她?
初妍丟了一塊帕子給她,嫌棄道:「妳看妳,哭什麼?人生在世,總有一死,不過是早一步或晚一步罷了。」
事已至此,再無轉圜,哭又何益?
從入宮的那一天起,她心裏就清楚,這一天遲早會來。
早在阿兄對二叔那一房趕盡殺絕那一刻,她便已明白,縱然那人手拈佛珠,身染檀香,那顆心卻是硬的、冷的,沒有絲毫慈悲之念。
她犯過大錯,觸了他的逆鱗,他怎麼會在意她的死活?從前一再救她助她,不過是她還有用處罷了。
如今永壽帝已死,誠王稱帝,她再無用處,他沒有親自動手已是慈悲,她又怎能將生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
香椽哭得更厲害了,不甘地撲了上來,試圖保護她,卻被姬皇后帶來的宮人硬生生拉開,眼睜睜看著白綾繞上她纖細秀美的脖頸,一點點收緊。
原來,被勒死的滋味是這樣的……初妍試圖抬手,渾身的力氣卻隨著劇烈的疼痛和窒息的感覺一點點消散。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而入,紅袍玉帶,眉目清雋,俊雅無雙。
他到底還是來了……那是阿兄的身影,他有著清冷如謫仙的容顏,也有著天底下最狠的心腸。
「阿兄……」她嘴唇嚅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無力地閉上了眼。
再見,再也不見!
她欠他的,欠宋家的,都已還清,如果有來生,她一定不要再做他的妹妹!
意識的最後,她彷彿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中,沉香木的香氣縈繞鼻端,姬皇后歉意的聲音響起,縹緲如在天邊。
「知寒,寧太妃畏罪自盡,本宮攔之不及……」
畏罪自盡?呵,這個姬氏,還真是敢做不敢當啊。
早春二月,寒意兀自料峭,陳舊的窗紙破了洞,寒風呼呼灌入,熱騰騰的藥放在案上,不一會兒就涼透了。
紅蓼穿著薄薄的夾棉小襖從外面跑進來,凍得直跺腳。
屋子裏沒有生炭盆,冷得如冰窟窿般,靠牆的榻上不時有咳嗽聲傳出,一床舊被裹成一團,只在上方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如墨青絲蜿蜒散在竹枕旁,襯得竹枕上那張小小的臉兒越發慘白慘白的叫人揪心。
紅蓼撇了撇嘴,從懷中拿出一面靶鏡,朝躺在榻上的人不高興地道:「姑娘,您要的靶鏡婢子取來了。」
榻上人濃密捲翹的睫毛顫了顫,一對嫵媚的桃花眼緩緩睜開,望入上方紅蓼拿好的小巧靶鏡,鏡中出現了一張稚氣未脫的憔悴臉龐,大概是由於病痛的折磨,臉色顯得有些灰敗,卻依舊能看得出這張臉處處皆動人,輪廓柔美的鵝蛋臉上,遠山為眉,桃花為目,翹鼻櫻唇,假以時日,不知該是何等的絕世姿容。
初妍怔怔地看了鏡中人半晌,腦中陣陣作痛。
怎麼回事,她不是死了嗎,怎麼一睜眼就變成了這個病重的姑娘?
這個姑娘還有著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面孔,甚至連微微鬈曲的長髮都如出一轍,只不過比她年紀小得多,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
最不可思議的是—— 初妍的目光落到滿臉不耐煩的紅蓼面上,心中依舊如第一次看到對方時那般震驚,這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像極了一人,一個絕不可能在這的人。
紅蓼對她探究的目光視而不見,也不問她,自顧自地收起靶鏡,端起藥碗要餵她。
初妍別過臉,開口道:「涼了。」
她喉嚨疼得厲害,聲音嘶啞難聽,紅蓼一時沒有聽清,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皺起了眉。
「都病成這樣了,還這麼挑剔!」紅蓼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湯勺固執地遞向初妍。
好沒規矩的丫頭!初妍責備地掃了她一眼,屬於上位者的氣勢自然流露。
紅蓼手微微一抖,莫名生了怯意,不敢再說什麼,氣呼呼地端著藥碗摔簾子走了出去。
初妍望著晃動不休的門簾,手慢慢撫上喉口,被勒死時的巨大痛苦彷彿還縈繞在喉間,可卻頸子上卻沒有半點傷痕。
難怪她總被宋熾說傻,她實在想不明白現在是怎麼回事,難道,人死後也會作夢?否則那個滿臉不耐煩的小丫鬟,怎麼會長得與賜死她的姬皇后一模一樣?
初妍躺在床上發呆,不知過了多久,破舊的門簾再次被掀開。
進來的除了紅蓼還多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清秀婦人,婦人梳了一個油光水滑的纂兒,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襖子,端著冒著熱氣的藥碗笑容可掬。
這張臉初妍也熟悉—— 是姬皇后的管事嬤嬤常嬤嬤。
經過紅蓼的衝擊,初妍這會兒已經沒有太過訝異,反倒有些期待接下來的發展,看是否能驗證她的猜測。
常嬤嬤快步走到初妍身邊,笑容謙恭,語帶歉意地道:「紅蓼不懂事,姑娘大人大量,莫要和她計較。」
紅蓼不服地跺了跺腳,「娘!」
常嬤嬤瞪了她一眼,紅蓼噘著嘴,不敢說話了。
初妍越發確定自己是在作夢,否則怎麼會把姬皇后和常嬤嬤安排成一對母女,還都成了自己的僕從?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初妍最大的優點就是沉得住氣,什麼環境都適應得快,否則也沒法扛得住永壽帝這樣喜怒無常,暴虐嗜殺的瘋子,成為他身邊唯一的寵妃。
想明白自己的處境後,初妍很快放鬆下來,不再糾結種種奇怪之處。
她目光掠過斑駁的牆壁,開裂的大梁,高低不平的泥地,她甚至還有心情嫌棄地皺了皺眉,想著這個夢有趣是有趣,要是環境更好些就好了,她還從沒住過這麼糟糕的屋子呢。
常嬤嬤滿臉慈愛地看向初妍,「藥熱好了,老奴服侍姑娘用藥。」
說著,常嬤嬤舀了一勺遞向她唇邊,但她搖了搖頭。
若是還活著,為了治病,藥再難喝她也會強迫自己嚥下,可這會兒反正是夢,藥那麼苦,還是她討厭的人餵的,為什麼要委屈自己受這個罪?
常嬤嬤耐心哄她道:「姑娘休怕苦,老奴幫妳備了飴糖,吃完藥含一……」
初妍一陣咳嗽,打斷了她的話。
等她咳完,常嬤嬤正要再勸,她忽然開口道:「叫紅蓼嘗一口。」
常嬤嬤愣住,紅蓼也愣住,一下子叫了起來,「憑什麼!」
初妍不理她,看向常嬤嬤,「嬤嬤,咱們家這麼沒規矩的嗎?」也就是在夢裏才會如此,要是在宋家,一個小小的丫鬟哪敢對著主人大呼小叫?
常嬤嬤的笑容有些僵硬,回頭瞪了紅蓼一眼,語氣嚴厲起來,「姑娘的吩咐妳敢不聽?」
紅蓼不敢不聽常嬤嬤的話,眼眶含淚,委委屈屈地喝了一口藥,苦得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看向初妍的目光幾欲噴火。
常嬤嬤重新將藥碗端到初妍面前,但初妍撇開頭,常嬤嬤笑容斂去,冷聲道:「姑娘休要任性。」
她強行將藥碗塞到初妍嘴邊,竟是硬灌的架勢。
已經很久沒有下人敢在她面前這麼放肆了。這母女還真是一個德性。
初妍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剛剛回到宋家,什麼都不懂,被那些刁奴欺壓的日子,若不是阿兄在百忙之中發現不對,為她出頭,教她怎麼御下,她差一點就崩潰了。
很多事,當時覺得困於繭中、無力掙脫,其實欠缺的只是走出那一步的勇氣罷了。
初妍手一推,藥碗打翻,一碗藥全潑了出去,淋了常嬤嬤和站在一邊的紅蓼一身。
紅蓼尖叫著跳了起來,常嬤嬤的臉色也難看至極。
「姑娘,妳這是做什麼?我們盤纏不多了,好不容易抓了幾服藥,妳竟然還灑了,妳怎麼能這麼任性!」說到後來,常嬤嬤語氣已極為嚴厲。
初妍氣定神閒,說話是慣常的不急不緩,「我不喝別人喝過的藥。」
紅蓼差點氣炸,「不是妳讓我喝的嗎?」
初妍目光掃過她,秀眉微蹙,目中滿滿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我讓妳直接用我的碗了嗎?」不管是試藥還是試菜,都該另拿碗勺,舀出來試,哪有直接用主人的用具的?果然夢是不合常情的,誰家的下人會這麼不知分寸?
紅蓼簡直要氣瘋,換了平時,她早就摔碗而去了,可這會兒看到初妍的神情不知怎的,先前莫名生起的畏懼忽然又冒了出來,叫她一時話全堵在了喉口,只氣得臉色紫漲。
常嬤嬤給她使了個眼色,臉色緩和下來,「姑娘教訓的是。全是老奴和紅蓼的不是,姑娘莫惱,老奴這就重新去煎藥。」
說完,她便拉著紅蓼出了屋子。
「娘,您看看她……」
外面隱隱傳來紅蓼的哭訴聲,然後是常嬤嬤的安撫聲。
「也就忍這一時了……」
初妍喉嚨發癢,忍不住咳嗽出聲,外面的聲音頓時消失,她也懶得管她們。
雖然是夢,可這夢中的一切都格外真實,她這會兒就如當真得了風寒般渾身發冷,暈暈沉沉的。身上的被子又硬又薄,毫不溫暖,她翻了個身,將自己蜷成一團,忽然覺得被什麼硌到了,摸索片刻後,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塊用帕子包著的和田白玉雙魚龍紋玉玦。
初妍微訝,這塊玉玦通體潔白晶瑩,宛若羊脂,一看就非凡品,和周圍簡陋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玉玦背面刻了字,是篆體的「悠然」兩字。
她素來愛美玉,她的和寧宮中到處都是精美的玉件,這塊玉玦雖算不上極品,但也算罕見了,便是那「悠然」兩字也極合她的心意。
她把玩了一會兒,到底精神不濟,蜷縮著睡了過去。
第二章 又見還沒變壞的阿兄
一夢昏沉,不知過了多久,初妍隱隱約約聽到常嬤嬤的聲音響起——
「姑娘醒醒,姑娘……」
初妍想睜開眼睛,眼皮卻彷彿灌了鉛般,怎麼都抬不起,索性隨她去了。
有人摸了摸她的額頭,紅蓼的聲音響起,「燙得厲害,應該燒糊塗了。」
常嬤嬤道:「可惜了那碗藥,要是喝下去了就萬無一失了。」
初妍心中微動,先前那碗藥有問題嗎?
紅蓼不滿道:「娘您也真是的,怕她做什麼?這荒郊野嶺的,她一個人又病著,還怕她翻天不成?」
常嬤嬤道:「妳懂什麼,我這麼做自然有我的道理。還不快找東西?」
翻箱倒櫃的聲音響起,片刻後,紅蓼欣喜的聲音傳來,「找到了!路引和身契都在。」
常嬤嬤的聲音也歡喜起來,「太好了!」
紅蓼道:「您這下總該放心了吧。」
常嬤嬤道:「別忘了還有玉玦。」
紅蓼笑道:「忘不了,我把它放在她枕頭下了,一摸就能摸……」她的聲音消失了,窸窸窣窣半晌,她驚慌道:「哪裏去了?」
初妍感覺到枕頭被翻動,動了動眼皮,還是醒不過來。
常嬤嬤緊張的聲音響起,「別把她吵醒了。」
紅蓼的動作輕了下來。
常嬤嬤不耐煩起來,「妳是不是記錯了?沒時間啦,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紅蓼不甘心,「我明明記得放在這裏的……會不會掉在被窩裏了?」
常嬤嬤道:「算了算了,時間不早了,有路引和身契,玉玦也不是頂要緊的。快走吧。」
兩人的腳步聲向外而去,很快屋中恢復了寂靜。
初妍再次醒來是被熱醒的,渾身上下如置身火爐,熱得彷彿血液都已被烤乾,偏偏一絲汗都發不出。
她迷迷糊糊地叫了聲「香椽」,沒人答應,記憶這才回籠。
對了,她已經死了,被一條白綾活活勒死,還作了個奇怪又有趣的夢……
初妍睜開眼,四周黑漆漆的,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她發現自己依舊在那間破舊的漏風小屋中,蓋著又冷又硬的被子。
先前的夢難道還沒結束?
屋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呼呼的風聲和可疑的咕嚕聲,聽不到紅蓼和常嬤嬤的動靜,她遲疑片刻,手按到了肚腹上,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餓了。
一般來說,夢是現實的反應,夢中餓了,多半是因為現實中餓了,可她已經死了,還會感到饑餓嗎?
初妍心中閃過一絲疑惑,卻沒有精神多想,決定還是循著本能先填飽肚子再說,餓的滋味實在難受。
她慢慢坐起,又是一陣急咳,只覺渾身疼痛,軟綿綿的使不出力,頭剛一動便是天旋地轉。
病得這麼厲害……初妍歇了會兒,找到放在床腳的衣物,一件銀白色暗花緞小襖,配青色素緞馬面裙,衣料質地倒是不錯,就是衣裙顏色,怎麼像在守孝?
初妍又想起先前看到的價值不菲的玉玦,心中直搖頭。
到底是夢,處處都顯得不合常理,能穿這樣質地的衣服,用這樣的佩飾,還有嬤嬤丫鬟服侍,家中應該頗為富貴,結果住的地方破成這樣!
最奇怪的是身邊還沒有任何長輩家人,只有兩個歪了心思的奴僕。
她慢慢穿上衣裙,掀被下地,一物順著她的動作滑落,她看過去,正是她剛剛還想到的玉玦。
紅蓼和常嬤嬤找的就是這個吧……初妍想起先前在迷迷糊糊中聽到的動靜,那兩個刁奴應該是偷了路引和身契,拋下她逃走了,既然是她們想要的東西,說不定有什麼用。
她看了玉玦一眼,毫不猶豫揣到了懷中,又見榻下放著一雙繡鞋,青緞鞋面,鞋頭鑲一塊白虎皮,十分別致。
這鞋她有印象,當年阿兄帶她回宋家時,她腳上穿的就是這樣一雙鞋,祖母多看了兩眼,誇了一句別致,惹得二房的堂妹宋姮很不高興。
她那時剛到宋家,正當戰戰兢兢之際,害怕和宋姮交惡,就將鞋收了起來,再也不穿,卻不明白,一味的忍讓除了讓對方氣焰越發囂張,對改善自己的處境沒有任何好處。
這些年風風雨雨,她早把這些小事拋到腦後了,沒想到夢境中她竟然又看到了這雙鞋……這就有意思了,夢到的鞋是自己穿過的,衣裙佩飾卻是她在現實中從未見過的。
初妍慢慢穿好鞋,扶著榻旁的小几站了起來,只覺腳底如踩了棉花般,走到門口短短幾步,彷彿比跋涉千山萬水更要艱難。
掀開門簾,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呼嘯的寒風撲面而來,她又冷又餓,裹緊了外袍,被風嗆了下,又不住咳嗽起來。
她在宋家錦衣玉食地嬌養著,入宮後又受到永壽帝獨寵,從沒受過這樣的罪。
天已全黑,星月黯淡,借著稀薄的月光,初妍看清了周圍的景象,她待的是一間三間的破舊小屋,位於山林深處,一條溪流繞屋而過,四周空蕩蕩的,不見第二戶人家。
廚房中灶火已熄,灶頭上空蕩蕩的,沒有一星半點食物。牆根下半埋著一口水缸,裏面同樣空空如也,不見一滴水。
那母女倆心真狠,跑就跑了,居然一點吃的都沒留,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她又病著沒法走遠,她們是存心餓死她渴死她吧?
初妍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只覺嗓子乾得幾乎要冒煙,身上也燙得厲害,想到剛剛看到的那條溪流,不禁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
夜深林靜,山溪潺潺,四周黑洞洞的不見一個人,她撐著一口氣走到溪邊,從懷中掏了掏,沒有找到帕子,彎下腰試圖用手掬起一捧水。
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發生,在高燒和饑餓的雙重侵襲之下,她的腿腳本就無力,再做出這樣前傾的動作,頓時控制不住身體,整個人栽入了溪流中。
一聲巨響,水花四濺,冰冷的水漫過身體,壓住了滾燙的體溫,初妍糊成一團的大腦清醒了幾分,好在溪水並不深,只到她肩膀下,她邊咳邊哆哆嗦嗦地要往岸上爬,無奈棉衣浸了水沉重無比,她手足酸軟,根本使不上力。
幾次失敗後,她索性不再費這個力氣,趴在岸邊的石頭上,權當在溪水中泡澡,反正夢醒她就會自動脫困了。
就不知這個夢到底什麼時候會醒?夢醒的時候她會不會發現自己在地府?地府又是什麼樣的,和傳說中一樣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忘卻前塵嗎?
思緒漫無邊際,她的眼皮不知不覺越來越重,四周的一切漸漸從感官中模糊,直到凌亂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驚動宿鳥無數,一道帶著冷意的聲音響起——
「若不束手就擒,格殺勿論。」
這聲音—— 初妍一個激靈,硬生生地清醒了幾分。
粗嗄的聲音絕望地怒吼道:「宋大人,你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勸你一句,凡事留一線,莫要趕盡殺絕!」
先前說話的人不為所動,倒數道:「三、二……」
馬蹄聲再響,顯然那人又開始逃跑。
「一,放箭!」
利箭破空之聲不絕於耳,馬兒一聲驚嘶,驟失前蹄,將鞍上騎士掀了下來,還未落地,就被鋪天蓋地的利箭射成了刺蝟。
淒厲的慘叫聲中,沉重的屍體重重落地,鮮血順著草叢蜿蜒流過,一片猩紅。
作個夢而已,要不要這樣血淋淋的?初妍嚇呆了,連眼睛都忘了閉,趴在那裏,一動都動不了……
四周安靜下來,片刻後有人小跑過來,在中箭騎士的鼻下探了探道:「已經斷氣了。」
先前的聲音毫無波瀾,淡淡吩咐,「搜身。」
那人正要應下,無意間一扭頭,聲音頓時卡在了喉口,半晌瞪著眼、抖著手指向初妍,抖抖索索嚷道:「妖、妖精……」
這一聲倒把初妍從恐懼中解脫出來,心下暗惱,胡說八道什麼,你才是妖精!
草木的沙沙聲響起,越來越近,她的視線中忽然多了一片緋色官袍衣角,一雙皂靴,熟悉得刺眼。
初妍心頭一緊,慢慢抬起頭來。
月光淡淡,為來人身上的緋色紵絲團花盤領袍鍍上一層柔和的銀光,他的容顏隱在暗影中,無法看清,只能看到一隻乾淨漂亮,修長如玉的手垂在身側,手腕上一圈圈盤繞著一串暗色的、看著已有些年頭的沉香木佛珠,淡淡的香氣飄散開來。
她混沌的大腦嗡的一下,呼吸不自覺屏住,無數情緒紛湧而至,她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串佛珠,遲疑開口道:「阿兄?」
晚風吹過,模糊了她近乎呢喃的聲音,然而那人的目光動了動,落到她狼狽的身形上。無形的氣勢壓迫而至,氣氛彷彿凝固,她的身子反射性地緊繃起來。
他聽到了她喚他的聲音!
也是,這人自幼修習功夫,耳朵原本就比狗還靈,聽不到才奇怪。
初妍的心神繃緊到極處,反而放鬆下來,她死都死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男人彎下腰來,面容浸入月光中,原本模糊的容顏一點點清晰起來,君子皎皎,世間無雙,如水墨染就的黑眸含著淡淡的探究,看向浸在水中的她,聲音亦清潤如清泉潺潺,「小姑娘,妳認得我?」
他不認得她?他怎麼會不認得她!
初妍愕然,睜大眼睛,仰著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月光勾勒出的是一張清雅絕俗的面容,眉如墨畫,眼若星辰,膚若白玉,髮似烏檀,淺色的唇邊含著淡淡笑意。大紅的官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顯庸俗,反而因那點絢爛,多了絲煙火氣,愈襯得他如青松勁竹,佼佼不群。
是宋熾,卻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冷酷絕情,權傾天下的宋首輔,而是她十四歲初遇的,正當年輕,清冷矜貴,令她懷念的阿兄。
那時他還是人人豔羨、前途無量的探花郎,年少成名,文武雙全,風光無限。
初妍至今還記得第一眼見到他時的震撼,滿心只剩一個念頭: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容顏清雋,氣質出塵,形狀漂亮的黑眸耀若星辰,微微而笑時,真如仙人降世,慈悲而脫俗。
她曾以為他是天上之月,清輝朗朗,高華若仙,用盡全力,只為抓住他給她的那一點虛幻的暖意。
後來她才知,自己大錯特錯,他可以是慈悲的仙人,也可以是可怕的魔鬼。
在被命運打落到無邊的黑暗中後,他心中的惡鬼徹底被放出,掙扎著從泥濘中爬起,一步步,踩著無數人的血淚和屍骨,東山再起,權傾天下。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她更瞭解,他會變得多麼可怕。
她垂下眼,又是一陣咳嗽,心緒卻慢慢平靜下來。
在後宮那些伴君如伴虎的日子裏,她偶爾會懷念初遇時的他,那時的他雖然冷情,對她卻極好極好,她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她更勇敢些,站出來阻止了悲劇的發生,一切會不會不同?
可是沒有如果,已經發生過的事不可能重來。
宋熾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打量了她幾眼,落到她帶著冷意的桃花目上,微微一怔,眼底光芒一閃而過。
他很快回過神來,看出她的窘境,向她伸出一隻手,「先上來再說吧。」
初妍的手慢慢伸出,落入他掌心。
宋熾正要握緊,她冰冷的指尖忽然滑過他的掌心,抓住了他腕上的佛珠,用力一扯。
啪啦啦,珠線被扯斷,一百零八顆沉香木珠從斷口紛墜而下,地面、溪中,到處皆是,四周傳來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初妍目光掃過,看到了不少熟面孔,他的親衛和侍從都在,人人一臉震驚。
她仰起頭,對宋熾挑釁地一笑,蒼白的面上染著不正常的紅暈,桃花眼中倒映著月光。笑容未散,大顆大顆的淚珠驀地滾落。
這淚,在她知道自己必死之時沒有流、在白綾繞頸之時沒有流、在他匆匆趕來見她最後一面時沒有流,卻在面對曾經填滿她整個年少時光的他時、在她洩憤地扯斷他最重要的佛珠時潸然而下。
她終究做不到心無怨念,寬容大度。
她唯一的哥哥,對她棄若敝屣,她不想恨他卻也做不到原諒他。
活著時,她不敢也不忍心反抗,任他擺佈,可如今她都死了,也以命還清了欠他的債,她還有什麼可害怕的?
宋熾的目光從兀自在地面跳動的佛珠上收回,面上無悲無喜,不露情緒,白皙乾淨的手微微向裏攏了攏,又展開,依舊靜靜地伸向她。
她趴回石上,額頭枕在手背上,拒絕接受他的好意。
「我不用你救。」她竭力平靜道,可終究因情緒過於激動,劇烈地咳嗽起來,纖弱的身子抖得厲害,漾起水波陣陣。
漂亮又病弱的小姑娘,總是令人不忍苛責,連先前說她是「妖精」的漢子也忍不住露出擔憂不忍之色。
宋熾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鴉羽般的眼睫微垂,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既然叫我一聲『阿兄』,我怎能不救?」
話音方落,他長臂輕舒,伸手抓住她的衣領,嘩啦一聲,將她整個人從水中拎出。
初妍還沒來得及反對已到了岸上,滴滴答答的水灑落一地,寒風吹過,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只覺天旋地轉,頭重腳輕。
宋熾也不嫌棄她身上濕淋淋的,見她瑟瑟發抖,站都站不穩的樣子,解下身上的斗篷將她一裹,伸手扶了她一把。
月光被他清瘦挺拔的身影遮擋住,他掌心的溫度隔著斗篷傳來,熟悉的淡淡檀香味縈繞鼻端—— 那是她曾經最為眷戀,後來卻只餘恐懼與心冷的味道。
初妍抗拒地試圖抽離手臂,發現抽不開後開始推他,然而她病得厲害,根本沒有力氣,說是推他,除了在他衣襟留下幾點濕痕,力道連撓癢癢都不如。
宋熾由著她折騰,低頭看她,神情不解地問:「小姑娘,我得罪過妳?」
初妍不回答他,低呼道:「放開我!」
月光下,她小臉通紅,眼角潮濕,聲音因病弱嘶啞,尾音顫抖,倒像是在軟聲哀求,分外勾人,真真是個尤物!
宋熾目光微動,他帶來的人都低下了頭,不敢多看。
他沒有再追問,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燒得厲害,難怪站不穩。」
將她身上的斗篷又裹緊了些,他隔著斗篷攥住她手臂,拖著她往不遠處的小屋而去,隨口吩咐道:「這裏李虎帶人善後。」
身後有人恭敬應下。
初妍被他扯得跌跌撞撞的,腳上不知何時丟了一隻繡鞋,一腳深一腳淺的,差點跌倒,宋熾看在眼中,腳步微頓,抱歉道了句「失禮了」,輕輕巧巧地抱起了她。
初妍一陣眩暈,下意識地推他。
宋熾掃了她一眼,黑眸清冷,「別鬧,妳病了,需要去看大夫。」
初妍怔怔地看向他,心生恍惚,自從母親出事,她就沒有看到他這樣清冷中藏著善意的模樣……是呀,現在是在夢裏,他還沒有變成後來面目全非的模樣。
是在夢裏啊……她僵硬的身子一點點放鬆下來,望著他,淚水漸漸又蓄滿眼眶。
如果這個夢永不醒來該多好,他們可以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光。
「阿兄,」她輕喚,聲音低若蚊吟,「永遠不要變好不好?」
宋熾正騰出一隻手掀開門簾,沒聽清,不禁問:「妳說什麼?」
她閉上眼,昏昏沉沉間,淚珠從眼角滴落,唇邊卻漸漸漾出一絲自嘲的笑來。
第三章 原來是重生
初妍這一覺睡得不安穩。半夢半醒間,彷彿一直有人在她耳邊說話,抱著她在移動。
再次醒來,她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無人的屋子中。
屋子收拾得異常乾淨,粉牆磚地,半舊的黑漆傢俱,空白的一面牆上掛著兩個清漆葫蘆,朝南一排大窗緊緊關閉,窗下擺著一張條案,案上一個土定瓶,裏面供著數枝臘梅。
屋角放了一個炭盆,裏面的炭火顯然不是什麼好炭,煙火氣、藥味、臘梅的清香混在一起,分外熏人。
初妍坐起身,被嗆得又咳嗽起來,接著發現身上已經換了乾淨的中衣,布料並不好,空落落的有些大,渾身的酸痛無力感倒消失了,顯然高燒已退。
不是山林中的小破屋了,也不見了那個人,那個她曾經欽佩、依戀、視若天神,最後卻唯剩恐懼的男子。
所以,是夢境切換了,還是她到了地府?若還在夢中,這個夢未免也太長了吧。
初妍心中生起疑惑,游目四顧,越看越覺得這個屋子眼熟,這裏似乎是—— 保定城最大的醫館同安堂?
十四歲那年,她來過這個地方,正是在這裏,她第一次見到了宋熾,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是宋家的女兒。
她雖然是宋熾唯一的妹妹,卻不是在宋家長大的,聽說她是三歲時由於下人的疏忽在一次廟會上被拍花子拍走,流落在外。
家裡人一直沒有放棄找她,宋熾帶著隨從來保定辦案,路過一家獵戶時,前去討水喝的隨從平安無意中見到她,覺得她容貌生得實在好,一對桃花眼像極了宋熾的母親,不像是相貌平平的獵戶夫婦能養出的孩子,好奇多問了幾句。
一問就問出事來,原來她不是獵戶夫婦的親女,而是他們從牙婆手中買下,打算給兒子做童養媳的。
平安留了心,花了點銀子撬開了獵戶夫婦的嘴,知道她來歷不明,唯一的線索就是她左臂有一個雲狀的傷疤—— 宋熾唯一的妹妹宋姝小時候摔過一跤,臂上恰好有這樣一個傷疤。
宋熾就這樣找回了她,那時她高燒不退,神智不清,沒來得及和養父養母告別,就被他帶去保定城中尋醫診治。
不知是不是因為燒得太厲害,醒來後,她忘記了過去所有的事,忘記了獵戶家的一切,宋熾安慰她說這是天意,她是宋家的女兒,千嬌萬寵,本就不該和這些人有交集,這一忘正好讓她和過去的人生徹底做個了斷。
然而,如果可以選擇,誰會願意做個沒有過去的人?何況做了宋家的女兒,固然千嬌萬寵,可要承擔的責任卻也更多。
有時候她真的不知,被宋熾找回究竟是她的幸還是不幸……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打斷了她的回憶。
厚重的夾棉布簾忽然被掀開,一陣寒風跟著撲入,初妍被嗆得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止住,皺眉看向門口。
一個圓圓臉,穿金戴銀的錦衣少女在婆子的攙扶下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一進屋,就掩住鼻嫌棄道:「好大的煙味。」
扶著她的婆子一臉憐惜地道:「這種地方能有什麼好炭,小姐受委屈了。」
錦衣少女道:「把事情辦完我們趕快走。」目光這才落到初妍身上,頓時一愣。
陽光被窗紙濾成了柔和的光線,床上少女斜斜倚著,腮凝新荔,眼若含波,嬌豔如枝頭初綻的桃花。
她的中衣明顯太大了,掛在身上空蕩蕩的,難掩她骨架纖細,體態風流;一頭微鬈的秀髮沒有束起,流瀑般披散在肩頭,襯得那張吹彈可破的小臉白生生的我見猶憐,說不盡的嬌慵嫵媚。
錦衣少女倒抽一口氣,眼中閃過妒恨,咬牙問道:「妳就是宋大人帶進城的女人?」
與此同時,初妍也想起了這位姑娘的身分,保定知府黃淙的愛女,黃二小姐。
她記得她對宋熾似乎頗有意思,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宋熾只有一張騙人的溫和面孔,骨子裏卻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任憑佳人百般殷勤都無動於衷,最後黃淙被宋熾查辦,更令黃二小姐心碎神傷。
這一幕,在現實中也曾經發生過。
她被宋熾送到同安堂的事,保定城中大小官員很快知道,都在暗暗猜測她和宋熾的關係,黃二小姐不知她的身分,妒恨之下上門尋釁。
那時她面對氣勢洶洶的黃二小姐慌作一團,還是同安堂的東家殷娘子及時趕到,幫她把人擋了回去。
現在情景重現,她的心境卻已大為不同,看著黃二小姐只覺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衝動莽撞,哪有一點值得人害怕的?
當年的她委實太過不中用,若不是宋熾後來對她的教導訓練,以及在宮中的幾年歷練……她打住思緒,望向黃二小姐滿臉嫉恨的模樣,桃花眼兒微微瞇起。
黃二小姐見她沒答話,越發氣憤,「我問妳話,妳沒聽到嗎?」
初妍含笑望向黃二小姐,神情真摯,「這位姑娘,沒人教過妳,進人家屋子前,應該先請人通傳嗎?」
拜訪之前下拜帖,拜訪時請人通傳,這是有些身分的人家間交往最起碼的禮節,便是臨時拜訪,也斷斷沒有這樣直接闖進來的道理。
黃二小姐不是不知道這個禮,只是壓根兒沒有把初妍放在眼裏,自然不會給她應有的尊重,這會兒被捉住錯處,當著面指出她不知禮,一張臉都漲紅了。
扶著她的婆子見狀爭辯道:「姑娘這話說的是,但也得有人幫妳通傳才行。」
黃二小姐被婆子提醒,氣勢一壯,挺了挺胸道:「沒錯,妳連個丫鬟都沒有,我找誰通傳?」
初妍哦了一聲,點點頭,「原來偌大的同安堂,連一個可以通傳的人都找不到。」
「妳!」黃二小姐語塞,惱羞成怒,跺了跺腳。
初妍悠然欣賞著對方的氣急敗壞,卻擺出一派矜持有禮的模樣,「小姐進都進來了,妳無禮,我總不能跟著失禮。」她微微抬了抬下巴,隨口吩咐那婆子,「勞煩嬤嬤去外面叫個人,給你們家小姐沏壺茶。」
她的語氣、態度實在太過理所當然,婆子一時被她氣勢所懾,愣愣地應了聲,向外走去,黃二小姐見狀,氣急敗壞地拉住婆子,掐了她一把。
婆子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竟然聽從了「敵人」的話,一張老臉登時掛不住,和黃二小姐漲成了一個色,羞愧道:「小姐,老奴剛剛……」
真是邪了門了,明明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隨口吩咐一句,怎麼竟有一種叫人不敢不聽從的氣勢?
她當然不知道,初妍執掌永壽帝後宮多年,休說是她們主僕,便是王妃郡主,到初妍面前都要陪著三分笑,久而久之,上位者的氣勢自然養了出來。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黃二小姐和婆子接連被初妍輕飄飄的幾句話亂了陣腳,再要鼓起氣勢已經難了。
黃二小姐氣得要命,食指一伸,指向初妍,口不擇言道:「妳這個狐媚子,巧舌如簧,就是憑這本事迷惑了宋大人吧?」
初妍托腮,面露疑惑,「我迷惑我阿兄做什麼?」
什麼?阿兄?黃二小姐指向初妍的手頓時指著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僵在那裏。
婆子拉了拉她,她猛地回神,訕訕收回手指,掩飾地理了理鬢髮,擠出一個尷尬的笑來道:「姑娘是宋大人的妹妹?」
初妍笑而不語。
黃二小姐見她從容自若,原本只有三分信,變作九分,再開口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討好,「原來是宋小姐,都怪他們沒說清楚。我就是聽說妳病了,想來看看妳,我……」
初妍含笑看著她,還是沒說話。
黃二小姐越發尷尬,在身上摸了摸,沒摸到什麼,乾脆從頭上拔下一支赤金累絲鑲祖母綠飛鸞步搖,她肉疼地看了一眼步搖,在初妍床頭放下,「我來得匆忙,沒帶什麼。初次見面,這個給宋小姐賞玩。」
初妍掃了一眼步搖,她在宮中什麼好東西沒見慣,這樣一支步搖哪裏放在眼中。
黃二小姐見她無動於衷,越發深信她出身不凡,賠笑道:「宋小姐休要嫌輕慢。」
同安堂的東家殷娘子聽到消息,匆匆趕來,一進門就聽到黃二小姐這句話,不由得目瞪口呆,不是說黃二小姐一副尋釁生事的架勢嗎,怎麼成了這樣?
黃二小姐匆匆交代了幾句場面話,狼狽退場。
殷娘子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前因後果,又是佩服又是擔心地說:「姑娘的膽子可真大,連宋大人的妹妹都敢冒充。」
初妍一愣,不對啊,她記得當初黃二小姐來挑釁,她害怕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殷娘子趕來就是用自己是宋熾的妹妹這一點嚇走了黃二小姐,怎麼現在她說自己是冒充的?
正疑惑時,初妍又聽殷娘子問道:「妾身是同安堂的東家殷氏,不知姑娘怎麼稱呼,是何處人氏?」
殷娘子真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初妍皺起眉來,這是什麼情況?
殷娘子見小姑娘皺著好看的眉頭,一臉呆呆的模樣,心生憐惜,「姑娘還是想不起來嗎?想不起來就不用勉強自己了。曼陀羅的藥性霸道,妳身上餘毒未清,難免受到影響。」
初妍眨了眨眼,越發糊塗,她在說什麼?感覺透露了好多自己本來不知道的事。
殷娘子解釋道:「原來姑娘還不知道。有人在姑娘先前吃的藥中發現了曼陀羅的根,還在更早之前的藥渣中發現了曼陀羅的莖葉。」
初妍虛心求教,「曼陀羅是什麼?」
殷娘子道:「曼陀羅是一種奇花,根莖花葉都有劇毒。不小心誤服的話,重則奪人性命;輕則會使人呼吸不暢,四肢痙攣,出現迷幻,記憶混亂現象。」
初妍愣住了,想起了那碗被她陰差陽錯打翻的藥,以及常嬤嬤和紅蓼奇怪的話語,只覺渾身發冷,那兩人好狠的手段!
殷娘子見她呆愣愣的,越發憐惜,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盒打開,露出裏面一排金燦燦的針來。
初妍頭皮一炸,頓時變了臉色,她不待殷娘子開口,立刻拒絕道:「我不要扎針!」
殷娘子柔聲勸道:「姑娘中了曼陀羅的毒,不用針餘毒清理不乾淨。別怕,不疼的。」
殷娘子家傳的針灸之術乃是一絕,現實中她病好得那麼快,殷娘子每日的針灸功不可沒,但針扎下去是不怎麼疼,卻酸得要命,那滋味比疼可難捱得多,初妍依然一臉拒絕。
殷娘子對付不聽話的病人自有辦法,對著外面吩咐道:「香椽,過來按住她。」
門外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女孩兒清脆的聲音響起,「來了。」
有人掀簾而入,陽光隨著洞開的門照入屋內,將來人的身影籠罩在一片燦爛中,記憶中的情景與眼前重疊,初妍一顆心劇跳,抬眼看了過去。
進來的女孩兒十三四歲模樣,穿著半舊的花布小襖,圓臉大眼,笑容甜美,紮著紅頭繩的羊角辮垂在肩頭,隨著她走動的動作一跳一跳的,活潑俏皮。
香椽?十三歲時的香椽!初妍驚喜,又覺得本該如此。
香椽自小賣給同安堂,在同安堂長大,宋熾當年找回她後,公務在身,無暇管她,將她丟在了同安堂,殷娘子就安排了香椽照顧她。
香椽力氣大,當初殷娘子為她施針,也是讓香椽打下手,和眼前的情景幾乎一樣。
等到宋熾案子辦完,動身回京時,她因為沒了從前的記憶,又對宋家全然陌生,心中忐忑,宋熾看在眼裏,知她和香椽投緣,又考慮到香椽自幼在同安堂長大,略通醫理,索性將香椽買下來服侍她。
這之後一路風雨,從宋家一直到後宮,香椽一直陪伴著她,不離不棄。
初妍想著,眼眶微熱,也不知她死後,香椽會落個什麼樣的下場?
她早知自己下場,身邊其他人都做了安排,可香椽和旁人不同,她是自己最親密的夥伴、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同舟而行,休戚相關,自己出了事,她必不能全身而退。
雖然自己在永壽帝死後,特意給宋熾留了一封信,希望宋熾能看在兩人最後一點情分上,庇護香椽,卻沒把握他一定會願意幫她。
香椽一進來就看到了初妍,目光直愣愣地看了過來。
初妍迎上她的目光,不由得又是新奇又是好笑,見慣了香椽作為和寧宮掌事女官,平時代自己出面處理宮中各項事務,精明強幹的模樣,這樣傻呆呆的樣子,她委實不怎麼適應。
初妍笑問道:「妳怎麼了?」
她隱約記得,當初她剛醒時香椽也是這樣直愣愣地看著她,她覺得羞怯,愣是沒敢和對方搭話。
香椽被她親近的態度鼓舞,目光閃閃地看著她,大著膽子道:「姑娘,您好漂亮。」
她長這麼大,從沒見過這麼優雅漂亮的人兒,眼前的小姑娘明明年紀還小,穿著還不合身,偏偏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說不出的矜貴,更休提那姿容,冰雪為肌花為骨,比那畫中走下來的美人還要動人百倍。
那對嫵媚多情的桃花眼抬起,笑意盈盈地看過來時,她覺得自己的心都酥了。
這一定是仙女吧?一定是仙女!
初妍一愣,一下子笑了出來。差點忘了,香椽這丫頭生平最好美人,當初她肯跟自己走,有一大半原因是因為自己的容貌。只不過後來深宮險惡,她和自己都學會了掩飾,不敢再輕易讓人看出自己的喜好。
香椽也跟著她笑,殷娘子無奈地看了香椽一眼,「傻笑什麼,還不快服侍姑娘寬衣?」
香椽欸了一聲,回過神來,目光閃閃地看向初妍,「姑娘,我服侍您寬衣。」
她跪坐在床榻旁,伸手要為初妍解衣,初妍從故人重逢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堅決拒絕,「我不要施針。」
香椽柔聲哄她道:「姑娘莫怕,您乖乖治病,奴婢給您做花糕吃好不好?」
花糕是香椽最擅長做的點心,從前每當她不高興,香椽總是會哄她,幫她做花糕……初妍想到往事,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香椽見她不抗拒了,動作俐落地幫她寬了衣,露出一身欺霜賽雪的嬌嫩肌膚,接著香椽移了一盞燈火進來,初妍渾身僵硬地趴在床上,聽著旁邊的細微動靜,閉上了眼。
香椽見她長睫不住顫動,知道她害怕,笑著轉移她的心思,「姑娘,您放鬆些。要不,奴婢跟您聊聊天吧?」
聊天,聊什麼?
對上初妍看過來的目光,香椽道:「奴婢就跟姑娘說說保定城最近發生的大事吧?」
初妍嗯了聲,便聽香椽道,保定府最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軍糧舞弊案。
永壽六年入冬以來,韃靼人幾次偷襲,大同府一帶緊急備戰,朝廷下令,就近調集糧草以供軍備。
本來一切順利,偏偏保定府送去的糧草出了大事,打開一看,全是黴米爛草,不堪使用,永壽帝震怒,新年一過,便指派新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宋熾前來調查。
這件事初妍印象深刻,案子查到後來,保定府官場幾乎被一鍋端,甚至牽連到了北直隸布政使司和戶部,成為轟動一時的大案,宋熾也因這件案子聲名大噪,簡在帝心,卻也因此得罪了許多人,為後來遭遇重挫埋下禍根。
香椽語氣崇拜地道:「宋大人當真了不得,錢通判那個壞蛋畏罪潛逃,宋大人連夜親自帶人抓捕,錢大人拒捕,被當場射殺。如今保定的幾位官老爺都害怕極了,想請宋大人吃飯說情,宋大人卻根本不給面子。」
背後,殷娘子一針緩緩扎下,初妍微感酸麻,嘶了聲,只在心中為保定官場的倒楣鬼默哀,宋熾要是能用人情打動,也就不是宋熾了。
不管她和他最後鬧得有多僵,對他有多失望,也不得不承認,在為國為民的大事上,他是從不含糊的。
香椽好奇地問道:「姑娘,您見過宋大人了,他是不是真像傳言中那樣,仙人一般好看?」
初妍問她,「妳怎麼知道我見過宋大人?」
香椽道:「姑娘不記得了嗎?您是宋大人救的。也是姑娘運氣好,宋大人去抓錢大人的路上發現掉落在小溪中的姑娘。見姑娘孤身一人,高燒不退,好心讓人送到我們這兒來醫治。」
宋熾救了她?初妍呆住,難道之前的夢和現在是連貫的?宋熾從她掉落的溪水救了她。
她不是平安在獵戶家發現的?所以他們不知道她是宋熾的妹妹。
初妍心中隱隱升起不安,先前燒得糊裏糊塗的,經歷的一切又全然陌生,她沒有多想,這會兒清醒過來了,回到了曾經熟悉的地方,重新經歷曾經經歷的事,她漸漸察覺不對。
她一直以為自己經歷的一切都是夢境,可如果真的是夢的話,她不該有冷熱之感;金針扎下時,也不該有真實的酸痛之感。
何況,這個夢未免也太長,太連貫了些。
她偏頭看去,忽然看到床頭放著一張紙箋,上面龍飛鳳舞寫滿了字。
香椽見她目光,笑著解釋道:「這方子是為您治傷寒的。」
初妍看清了,上面寫著柴胡半斤,黃芩三兩,人參三兩……這令她心頭一顫。
夢境再離奇也要基於現實,她不懂藥理,在夢中是絕對編不出一張具體的藥方的,還有之前她從未聽說過的曼陀羅……
可如果不是夢,發生的一切又該怎麼解釋?
很多事一旦起了疑心,便會發現越來越多的疑點。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越來越多的細節佐證了初妍的懷疑。
香椽和學徒小朱天天湊在一起說些小道消息,聊的都是她從來不知道的東家長,西家短,人名、地點、事件樁樁分明;前來求診抓藥的客人一個個面容清晰,不像她從前的夢,陌生人都是面目模糊,無法分辨……
最讓她心驚的,是宋熾前來查辦的軍糧舞弊案的種種細節。
保定府通判錢霖被射殺後,又被抄了家,他的遺孀在一天後被發現投了河;錢糧主簿丁一同在家中上吊,被宋熾派去暗中盯梢的人及時發現,沒有死成,結果沒兩天就失蹤了;保定知府黃淙請了保定府大小官員作陪,宴請宋熾,請了幾次,宋熾都愛理不理的,丁一同失蹤後,宋熾忽然又答應了黃淙的宴請。
初妍聽得心驚肉跳,這些細節她從前並不知道,怎麼可能會夢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個答案,一個離奇萬分、卻又似乎是唯一解釋的答案—— 她沒有死,而是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她十四歲初遇宋熾,命運轉折的這一年。
然而這個過去似乎與她曾經的認知並不完全相同。
她抿了抿唇,緩緩捲起左臂的寬袖,露出一截光潔如玉,細膩如脂的上臂,無論她看多少次,上面都絲毫沒有一點傷疤的影子。
她記憶中的宋熾是憑雲狀傷疤確認了她的身分,可現在傷疤沒了,她也不是宋熾從獵戶家救出的,是不是說明她不再是宋姝,而是另有身分?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老天聽到了她臨終前的祈求,決定滿足她的要求,重來一次,她終於不必做宋熾的妹妹?
心願得償,初妍是高興的,高興這一世與宋熾之間再無扯不斷的血緣親情,不必再為了責任與愧疚為他去做那些事,落得不滿二十就香消玉殞的下場。
可高興之後,她的心中漸漸變得空蕩,茫然不已。
她十四歲前的人生一片空白,十四歲後就一直是宋姝,如今她不是宋姝了,不再是宋家的女兒、宋熾的妹妹,她的歸宿,她的父母家人又在哪裏?
她,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