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30401
《聚寶無雙》
出版日期
2016/11/30
數量
NT. 260
優惠價: NT. 205
身為穿越人,燕無雙低調低調再低調,因為她想融入這個世界,平凡度日,
但她犯傻得忘了三妻四妾的歷史悠久,忘了男人亙古以來的博愛基因,
她的男人狠狠踩了她的地雷區,將她的幸福炸得粉碎,
於是她孑然一身瀟灑離開,哪知身後不知何時多個小尾巴——小三的親大哥,
她想逃離「敵人」的掌控,偏偏這個敵人武功太高強,她打不過也跑不離,
幸好這位平陽將軍性子純善,對她有深深的愧疚,表明了是友非敵的立場,
一路上替她張羅吃喝、打退莫名追殺的黑衣人,更將她安置到一個世外桃源,
好吧,看在他替她找到如此美麗的安身之所,他們就當朋友吧,
美景使人醉,更讓她體內廣告女強人的血液再度沸騰,
她不再活得綁手綁腳,她要為這群善良的村民謀生計,並開創自己的一片天,
民宿、觀光、百花宴、BBQ……到錦繡村一遊逐漸成為京城權貴中的流行,
只是,銀子越攢越多,危機也越靠越近,堂堂大將軍成了她的專屬護衛,
兩人漸漸有了患難見真情的曖昧,然而,先別說他們的身分太尷尬,
對於男人的諾言,她不敢再輕信,他們就當一輩子的「好朋友」,行嗎?
千尋,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對的人,安定的力量

最近的國際社會充滿讓人驚呼連連的消息,從英國公投通過脫歐、諾貝爾文學獎頒給美國的創作歌手、美國選出了一個狂人當未來四年的總統……這些出乎人意料的結果除了寫下歷史新頁外,也對未來的世界投下了不可預知的變數。
而這,不就是人生嗎?變,即為人生不變的真理。沒有人能預料到下一步會有什麼事發生、會對我們的未來產生什麼影響,就像誰也無法想像五年後的世界會是什麼樣。
  千尋老師這本《聚寶無雙》裡,女主角燕無雙也面臨了人生的劇變,她怎麼也沒想到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會在一夕之間風雲變色,她的夫君不是與她鶼鰈情深嗎、不是說好了一生一世一雙人嗎?怎會說變心就變心,去了幾年戰場,帶回來的除了是打勝仗的好消息,還帶回了一個與他有救命之恩的女人,皇上甚至賜那女人為公主,讓她以平妻的身分嫁與他……這件事炸毀了無雙的世界,要強的她,對於感情的專一是很執著的,她可以妥協很多事,但唯獨這點她無法遷就,於是她拋家棄子什麼都不要的離開了。
托爾斯泰曾說:「人都是為希望而活,因為有了希望,人才有生活的勇氣。」無雙的希望便是跟一個愛自己的男人與自己的孩子們,平安和順的過日子,但如今這個希望沒了,她必須再去尋找一個希望,否則她會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幸好此時男主角出現了,帶她去到一個世外桃源,在那兒,無雙找到了,那就是——做回她自己,釋放內心中的女強人,不再憋屈的過日子。這一次,她活得更為理直氣壯、風風火火,她終於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小編除了佩服無雙的勇氣,更佩服的是男主角的包容與支持,儘管他一開始是因為歉疚的因素居多,但因為欣賞、信任無雙,漸漸地,他將無雙擺在了人生的第一順位,超越他對家族的責任、甚至超越自己的生命……這便是無雙要的專一,有了男主角支持的力量,她更能無後顧之憂的大展身手,他成為無雙傳奇背後的重要男人。
 找到對的那個人,他會支持妳做很多事;找到對的人,他會與妳一同面對人生中的歡樂與悲傷;找到對的那個人,妳會覺得自在而安定……願大家都能跟無雙一樣,找到對的那個人,找到屬於自己的定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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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心酸重生
再次清醒,前塵往事如潮水般,一波波襲來。
輕聲嘆息,她看不起自己,枉費是穿越人,枉費兩世心機,枉費聰明機靈、精明睿智……到頭來,非要經過一番經歷,方才恍然大悟,當愛情不在,所有的手段算計全是一場笑話。
那時芳齡三十一,廣告界強人穿越時空,來到這個時代,她愛上他、戀上他,威武將軍與京城才女,共譜一段絕世佳話。
皇上下旨賜婚,成親日,萬人空巷,她是所有女子心中羨慕的對象,是天生的勝利族。
那時,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的,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以在這個陌生的時代找到依歸,沒想到……所有的「以為」,只是空言虛語。
他是將軍,自然要為國出征,他離京攻打蠻夷,結識了智勇雙全的蔣孟霜,戰時,她屢屢相助,共難同榮,她救他性命,最後他們深深愛上彼此。
凱旋返京日,他把蔣孟霜帶回尚書府,她見到那個比自己年輕、漂亮、聰明、溫柔的女子,那一刻無雙明白,自己輸了。
她以為可以用過去的情分留下他,但愛情很狹隘、嫉妒不時攪局,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的爭端後,她慢慢明白,兩人的感覺已經不在,他與她的愛情已經被責任取代。
他沒有放開她,只是大男人心態作祟,而非愛情不衰。
他上奏蔣孟霜的功勞,皇帝為他們作主,賜蔣孟霜為明月公主,以平妻身分嫁與威武將軍。
聖旨到,她一頭撞上梁柱、血濺當場。
然而,上一世的她沒死成,她用近十五年的力氣與蔣孟霜纏鬥,直到死亡那刻來臨,她才曉得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上蹉跎一輩子,是傻氣。
這一世重生,再度回到這個時間點,心酸依舊、疼痛依舊、愛他……依舊,可是她不願意了,不願意再花十五年時間,把自己變成面目可憎的妒婦,輕咬下唇,她可以的,可以慢慢把愛剔除。
「少奶奶醒了!」
丫頭語珊一聲呼叫,驚動了坐在花廳裡的人,雜沓的腳步聲響起,不久,床邊聚集一群人。
蔣孟霜是第一個到的,她衝到床邊,雙膝跪地,拉起無雙的手,哭道:「我不嫁了,姊姊,我不嫁了,我願意當丫頭,不要身分、不要地位,只求姊姊給我一個機會在爺身邊伺候,可不可以?」
讓皇帝親口封的明月公主到尚書府當丫頭?這是要把尚書府放在火上烤嗎?無雙失笑,這叫以退為進,是蔣孟霜慣用的手法。
無雙望住那張精緻美豔的臉龐,說她聰明,她是真聰明,從來都知道怎麼說話會讓自己得到夫婿和公婆的歡心。
世人皆同情小白花,於是驕傲而強悍的自己,眼睜睜看著蔣孟霜一天天站穩腳步、取代自己,成為尚書府真正的女主人。
這無往不利的手段,助蔣孟霜得以在尚書府順利生存,可惜自己那時太恨太怨,只急著發洩怨恨,卻沒看清楚她捍衛生存權的堅持與努力,於是自己失敗得徹底,於是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同時,她看見了岳帆臉上的輕鬆……
側過臉,接觸到語珊、語珍、語瑄焦慮的目光,無雙微哂,她何其幸運,有這樣忠心的丫頭們,自始至終守護著自己。
「語珊,扶我坐起來。」強忍著額頭上的陣陣疼痛,她皺起雙眉。
語珊靠近無雙,將小姐輕輕扶起,趁機刨蔣孟霜一眼。
她心疼小姐吶,她清楚小姐受了多少委屈,可……能怎麼辦呢,再委屈還是得吞下,誰讓這是皇帝賜婚?
無雙坐起身,視線轉到丈夫身上,目光膠著間,一聲輕喟聲起。
怎麼辦才好,即使委屈了一輩子、怨恨了一輩子,即使明白,他的心早就給了別人,她……依然愛他如昔。
鐘岳帆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人,他卓爾不群、英姿煥發,他是天下女子都想要的對象,是不是她過度奢望?奢望這樣的男子為她專情?
「岳帆。」她朝他伸手,淡淡一笑,只是笑容裡多少的無奈,藏不住、隱不了。
見她不再激動,鐘家上下都鬆口氣,這件事……能圓滿落幕了吧?
鐘岳帆快步走近、握住她的手,無雙也朝蔣孟霜伸手,她將兩隻手交疊在一起,抽回自己的手,強忍心痛,柔聲道:「你們成親吧!」
意外的答案,讓蔣孟霜鬆口氣,也讓鐘岳帆笑容飛揚。
望著他快樂的笑臉,無雙輕勾嘴角,他的笑容還是一樣燦爛、勾人,她就是因為這樣的笑容,才深深地愛上他的吧?
無雙自問:怎麼辦,得花多久時間,才能遺忘這個男人?
真是無奈,無奈他不是她的Right man。
鬆開蔣孟霜的手,鐘岳帆激動地抱住無雙,對她說:「謝謝妳無雙,謝謝妳!」
他的感激貨真價實,就這麼快樂嗎?是啊,有幸娶得心心相映的女子,怎能不激動、不歡悅。
心、酸澀,無雙推開他,與他眼對眼、面對面,低聲道:「岳帆,我成全你們,你可不可以也成全我?」
「好,妳要什麼,我都給。」
回答得這樣爽快?即使要他的命,也給嗎?無雙苦笑,她又鑽牛角尖了。
「請給我一紙和離書,好嗎?」
語出,只見岳帆、蔣孟霜、公公、婆婆、爹娘、小姑、蔣孟晟、蔣孟瑀……在場的每個人全倒抽一口氣。
個頭小小的蔣孟瑀忍不住衝到她面前,指著她的鼻子怒道:「妳這是以退為進?妳壓根不想讓我姊姊進門。」
她望著天真爛漫的小丫頭,笑了。
前輩子的自己和她置過多少氣?但她也不過是心疼姊姊,各人自有立場,她不維護親人,難道要維護外人?
「不對,我只想退、不想進,我祝福妳的姊夫和姊姊。」
前世,自己這塊「絆腳石」,讓蔣孟霜和岳帆的愛情備感艱辛。是風雨生信心?還是同仇敵愾?她不確定,確定的是—— 因為自己,他們更緊密地串在一起,而這輩子的燕無雙再不做這等蠢事。
婆婆上前,安撫道:「妳這是何苦?皇帝下旨賜婚,誰都不能抗旨。」
小姑也坐在床邊,抱住她,「嫂子,我明白妳心裡苦,可咱們女人誰能不面對這種事?」
無雙明白的,儘管嘴上說著勸解的話,他們的心底還是埋怨的吧,埋怨她心胸狹隘、見識不廣,但無所謂了,不管他們怎麼想,都影響不了她的決心。
「娘、小姑,妳們放心,我不會為難鐘家,我會默默離開。」
「妳走了,圜兒怎麼辦?他才五歲,妳忍心讓他沒有娘?」
「若爹娘允許,請讓圜兒跟著我走,日後岳帆還會有兒子。」
前世的她,日夜在嫉妒仇恨中輾轉,卻忽略兒子的感受,圜兒隨著她恨上自己的爹爹,報復似地,刻意放蕩不羈、刻意糟蹋家風,以至於父子漸行漸遠。
在她病得起不了床時,蔣孟霜在她的耳邊說道:「鐘宇圜輕薄御史家的姑娘,害得老爺被告到皇帝跟前,老爺一怒之下打斷他兩條腿,往後……應該是無法為禍家門了。」
一口血激噴而出,那一刻她深深後悔。
最終蔣孟霜的兒子脫穎而出,成為尚書府的梁柱,圜兒卻是終生碌碌、一事無成。這是她的錯,重來一次,她會盡力避免。
「圜兒是鐘家的骨血,誰也不許帶走!」嚴厲的公公跳出來說話。
果然不行……無雙沉下眉心,道:「那麼,請爹娘和岳帆善待他,圜兒是個好孩子。」
無雙的親娘再也聽不下去,她推開眾人,握住女兒的肩膀用力搖晃,她淚流滿面,恨不得能夠搖醒女兒。
不捨得啊,無雙是她疼愛的女兒,她心知肚明,女兒正在強忍多麼劇烈的痛苦。當初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若不是恨得太過,怎麼忍心連爹娘、兒子都不要,撒手離去?可事已至此,誰能改變?
硬下心腸、揚手,燕夫人一下下捶打著女兒,心卻是比誰都痛。
「妳這個狠心的,有這樣當娘的嗎?跟妳講過多少次,要認命,德容言功都是假的,身為女子首重認命,能睜一眼、閉一眼矇混過去,就別較真!妳現在……」
望著娘的哀慟,無雙淚流成河,她握住娘癱軟的手貼在自己頰邊,轉眼,母親的掌心掬滿濕淚。
「娘,對不住,我知道您難受,但如果我繼續留在尚書府,只會成天怨恨,為著蕩然無存的愛情,把自己折騰成惡毒猙獰的女子,我不願意!」
試過的,不是武斷偏執,她是真的成為連自己都痛恨的不堪女子,重新來過,她不要走相同的路,她但願活到五、六十歲,依然保有自己的良善純真。
望著女兒,當娘的心如刀割,她都懂,可這世道寧願女子面目猙獰,也不允許女人不顧大局。
爹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母親,怒道:「都是妳給慣壞的。」
娘哭得更兇了,無雙無言地望向爹爹,她很清楚,爹有多疼愛自己,說這樣的話,心……很痛吧?因為真正慣壞她的,不是娘、而是爹。
輕咬唇,抿去嘴角的酸澀苦鹹。無雙道:「爹,是您說的呀,我要當天下無雙,我的人生只要燦爛輝煌,我只能是丈夫的首要,但眼下……我怎麼能允許自己成為別人的將就?爹,請您相信,離開尚書府,我可以過得很好。」
虧她讀那麼多書,虧她聰明伶俐、無人能及,怎會說出這種傻話?一個被休棄的女人,等於被判死刑!
他搖頭,破釜沉舟的威脅起女兒。「別跟我說那些無用的,妳敢和離,不只圜兒,妳連半點嫁妝都不能帶走。」
無雙苦笑,同樣的話……前世的自己,便是因為這些話而留下。
她清楚這個時代對女人有多麼不公平,清楚身無分文的自己,無法在這裡存活下去,所以她選擇留下,於是她活著,心靈卻日漸腐朽。
緩緩吐氣,再正眼對上父親時,她平靜回答,「無雙明白了,我不會帶走任何嫁妝。」
都這樣說了,她還堅持?燕侍郎沒想到女兒竟固執至此,氣得衝上前,一巴掌甩在她的臉上。
命運,從這裡開始改變。
前世,她在那些話中妥協,此生,路從此處分歧,她不確定命運會丟出什麼新招讓她接,但她再也不要「一樣」。
熱辣辣地、臉腫了,蒼白的左臉印著鮮紅指印,淚水淌下,串著一根根指印,串起濃濃的哀愁。
她試著微笑,兩道柳眉卻緊鎖,眼底只寫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這瞬間,鐘岳帆彷彿看見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女,指著他說:「如果你的心太大,除了我還想裝下其他,就別來招惹我!」
那年,她的臉龐紅潤,她的笑容明媚,從小被捧在手掌心的燕無雙,從未嚐過淚水的滋味,而今……是他的錯……
罪惡感揚升,他有著深深的歉意,不該的,不應該對孟霜動情,不該辜負無雙的心,可事已至此,他無法扭轉局面,只能順時順勢往下走。
「把話給我吞回去。」燕侍郎既痛心又生氣,怒視著無雙,他絕不允許女兒自毀前途。
無雙搖頭說:「爹,是女兒不孝。」
這是堅持到底的意思嗎?她就不能妥協一點、退讓兩分?揚手,又是一巴掌,這一掌打偏她的臉,她咬破了嘴唇。
無雙把臉轉正,注視著父親,再說一次,「爹,對不住。」
氣!哪來的倔強,她到底曉不曉得成為下堂妻,晚景會有多淒涼?她知不知道身為女人只能依恃男人?
是,岳帆辜負她,可人生除了情愛外,還有太多值得爭取的東西,冰雪聰明如她,怎會在這種時候犯渾?
恨意張揚,他忍不住揚手,想再度把女兒打醒。
但蔣孟晟抓住他的手,燕侍郎冷哼一聲,這是貓哭耗子?若非他不知羞恥的親妹妹,無雙需要承受這種巨大痛苦?
抽回手,巴掌又要落下,卻見無雙仰起臉,無懼迎上。她這樣,當爹的……心在淌血……
鐘尚書眼見狀況不對,急忙勸說,「別這樣,無雙是個好孩子,她溫良賢德、持家有方,只是一時犯擰,腦子轉不過來,讓岳帆好好勸她,會想通的。」
可不是嗎?夫妻間的事只能留給他們小夫妻去解決,旁邊的人說什麼都是多餘。鐘夫人回神,把兒子推到媳婦跟前。
見鐘尚書拉著燕侍郎急急離開,鐘夫人拍拍無雙的肩,低聲道:「好孩子,是岳帆對不住妳,我發誓,鐘家和岳帆會善待妳一世。」
無雙滿眼苦澀,之於婚姻,她要的豈止是善待。
「無雙不孝,惹娘生氣了。」
「好孩子,娘沒生氣,只是心疼,妳要記住,妳不是我的媳婦,是我的親閨女啊。」
望著慈愛的婆婆,深嘆……那一世,是自己的惡形惡狀、手段心機,把婆婆的慈愛給抹滅的吧?
「多謝娘,還望娘好好教養圜兒。」
「怎麼還說這個,不許走,妳這輩子只能當我鐘家的媳婦!」
鐘夫人對燕夫人一點頭,也拉起親家夫人的手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低聲勸慰。「放心,哪家的夫妻不吵架?還不是床頭吵床尾合,沒事兒,岳帆會說動無雙的。」
無雙聽見了,但心已定、意已決,任誰也別想說動。
前世過得太辛苦,她不願重蹈覆轍,即使愛未滅、情未斷,她都……
看一眼岳帆,眼底盛滿落寞,終究是無緣人,她必須割捨。
「妳到底想要什麼?」
一個醇厚的聲音傳來,無雙微怔、抬頭。
她的憔悴撞進蔣孟晟眼底。
他是蔣孟晟,蔣孟霜的大哥,岳帆在邊關最好的兄弟朋友,在家書裡,岳帆提過他千百次,她熟悉得……也將他當成兄弟。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粗眉、深眸,五官像雕刀刻過似地,有點像混血男模,蔣家兄妹都長得很好,尤其是擄獲岳帆的蔣孟霜。
此次戰事,蔣孟晟頗有建樹,皇上封他為三品平陽將軍,之後他留任兵部,幾度獻策、出征,漸漸獲得皇帝看重。
無雙死的那年,他已受封平陽侯,他是個有能耐的男子,有這樣的哥哥,是蔣孟霜最大的依恃。
他問她,到底想要什麼?
無雙揚起臉,淡淡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苦澀,不知道紅腫的臉頰和指印,讓她看起來多狼狽淒涼。
深吸氣,清澈的目光望向他,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回答。「我想要……退一步、海闊天空。」
視線相交,蔣孟晟在她乾淨透亮的眼眸中讀到,燕無雙不是矯情,而是驕傲,是勇於對自己狠心,她只要最好,不將就次要,即便痛徹心扉、也要捨棄。
該說她天真嗎?這世代對女人並不寬容,何況是被休棄的婦人。
蔣孟晟語重心長道:「固執只會讓妳前途堪慮。」
她很清楚捨棄固執後的自己,變成什麼模樣,與其如此,她寧願堪慮。
見她不動如山,蔣孟晟嘆息,把妹妹們帶出去,留下她和鐘岳帆。
門關,兩夫妻對坐。
鐘岳帆靜靜看她,還是和當年一樣秀麗清妍,那雙眼眸還是散發著讓人無法拒絕的聰慧。二十歲的她為人母、為人妻,臉龐再無當年的純稚,卻有著令人難敵的溫柔。
當年她問他,「想娶我嗎?」
如今卻問:「給我一張和離書,好嗎?」
對於愛情、婚姻,她始終是個勇敢的女子。
「無雙。」鐘岳帆啞聲喚她,天曉得,他有多後悔。
回望岳帆,這是個斯文到不像武人的將軍,上蒼厚待他,風吹雨淋也不曾摧折他的容顏,難怪啊……難怪有這麼多女人想搶。
她笑著轉開話題,問:「記不記得成親才五天,你就要上戰場?」
「記得,妳指著皇上的鼻子罵他沒良心,哭哭啼啼地送我出門,還被爹訓了。」
當時鐘岳帆心疼,躍身上馬、頻頻回首,捨不得他的小妻子落淚。
那次戰事持續一年,戰事結束後回京,他成了父親,那個愛耍賴撒嬌的小妻子脫胎換骨,蛻變成大家主母。
她溫厚祥和、慈藹可親,她收拾所有的尖銳與稚氣,努力成為好妻子,為他撐起家院。
那一年,她很難熬的,卻半句告狀的話都沒說。
她沒說自己年紀太小,生產之際,差點死去;她沒抱怨,十四歲的她為了打理偌大的尚書府,心力交瘁。她只是拚命把每件事做好,讓他無後顧之憂。
誰敢說,今天的鐘岳帆,不是燕無雙造就出來的?
無雙接話。「後來不是不哭,也不是把心給磨硬了,而是學會把眼淚悶在棉被裡,每次你出征,總有十來天,我得腫著雙眼、強撐笑臉,晨昏定省。
「我不相信鬼神,卻為著佑你平安,跟著娘和祖母燒香拜佛,我曾想,女人的一輩子很難不為男人而活。」
他握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懇切道:「那麼,再為我活一次好嗎?」
無雙像過去那樣,在淚水刷下同時,倚進熟悉的胸口,任由他的衣襟吸去傷心。
她哽咽。「對不起,那個為你而活的燕無雙,已經在撞梁柱時死了。」
「不要這樣,是我對不起妳,是我違背承諾,可是孟霜她……」
她摀住他的嘴,搖搖頭,拉出一個醜到爆的笑容。「我明白的,她為你出生入死,她救你一命,你們之間有患難真情,你是該承擔她的一輩子。所以……」她退開一些,凝聲道:「岳帆,做人不能太貪心,你心裡已經住下一個新霜兒,就允許舊雙兒撤退,好嗎?」
「不要!」鐘岳帆一把將她拉回懷裡,莫名其妙的害怕著,硬聲道:「妳只是忘記自己有多喜歡我,妳只是太生氣我處處維護孟霜,可她初來乍到,我必須照顧她,我知道了、是我的錯,對不起,以後我會做到一碗水端平,我會公平對待妳們……」
「你不會。」她反駁。
她想推開他,但他不允許。靠在他懷裡,深吸他的味道,無雙無法不承認,那是多麼令人眷戀的氣息,可是……如果選擇繼續愛他,那麼她便同時選擇放棄了自己。
「誰說的?」鐘岳帆不同意。
「我說的,我對你的要求不會是一碗水端平,而是所有的水都要裝在我的瓶子裡,為達到這個目的,我會變得既可恨又可惡。
「你將發現我成為讓你心力交瘁的女子,你會開始怨恨我,希望我消失,你會在我死去那刻鬆一口氣,感激苦難終於結束,你甚至會懷疑,當年為什麼會瞎了眼睛,愛上我這種蛇蠍女子。」
「不會的,我永遠不會恨妳,我只會更心疼妳,是我忘記妳要的一生一世,對不起……求妳留下好嗎?為我、為鐘家,也為圜兒。」
依舊說不通嗎?不愛了、就收手,這種想法不在古人的思維裡嗎?
古代男人的字典裡,只查得到「佔有」沒有「放手」,即使不愛,也要強留,美其名叫做責任,實際上不過是貪得無厭,對嗎?
「岳帆,記不記得你打完仗回來,我都會幫你敷臉?」
她放軟語調、換話題,見她如此,他也放鬆雙臂,給她空間。
無雙輕輕撫摸他的臉,真是好看,看過千遍萬遍也不厭倦。
「我記得,妳要我成為軍中最帥的男人,這次妳忘記幫我敷臉。」他抱怨,卻也輕輕撫上她的臉。
曾經她是他出生入死時,心中唯一記掛的女人,曾經她是他奮勇殺敵的動力,可現在她不要當他的牽掛了,怎麼辦?心慌、意亂,他有手足無措的恐慌感。
無雙苦笑,不是忘了、而是怨恨了,因為他帶回三個兄妹,其中之一,即將成為他的妻子。
「不敷臉,你還是帥氣逼人。」捧著他的臉,她喜歡和他這樣親暱。愛上一個男子,談何容易?放手深愛的男子,更是……艱辛。
他握住她的手,問:「這麼好看嗎?這麼喜歡嗎?那一直喜歡下去,好不?」
「爹說,四海昇平,十年內不會再起戰事,對不?」她沒有回答他。
「對。」這是他最大的成就,他替大陳保住國土、驅逐蠻夷,多年辛苦造福千萬百姓。
「以後你能在京城安心當官了,對不?」
「對。」
「不會再四處奔波、餐風宿露了,對不?」
「對。」
「那麼,不必再敷臉了。」意思是—— 有她、沒有她,不再重要。
無雙的意思、他懂,緊握住她的手腕,再次把她逼進自己懷裡,鐘岳帆重申,口氣卻硬了。「不管需不需要敷臉,我都不與妳和離,妳休想離開。」
垂眉,她不回應,只是淡淡地笑著,臉頰上的指印依舊鮮紅,但是、不痛,更痛的是岳帆搧在她心頭上的巴掌。
半晌抬頭,她溫柔恬然地對他說:「岳帆,承認吧,你已經不愛我……」
 
 
 
跪在行刑太監跟前,無雙不驚不懼,這是極大的屈辱,但皇太后的懿旨,無人可以違抗。
班師回朝後,為表彰蔣家兄妹的功勞,鐘岳帆領著蔣孟晟和蔣孟霜進宮。
蔣孟霜是個美麗率真的聰明女子,一進宮,便擄獲皇太后的歡心,皇帝親賜明月公主,何嘗沒有皇太后的意思在裡頭?
那天賜婚聖旨下達,無雙撞梁柱自盡之事,傳旨太監往上稟報,這給了皇后可乘之機。
當年皇帝對無雙一見傾心,想迎娶無雙為后。但燕家爹娘心疼女兒,盼著女兒在選秀中落選,然見過無雙的皇帝哪肯?
多方周折,最後是無雙堅決的態度令皇帝讓步,賜婚鐘岳帆。
此事始終是皇后心底的隱痛,她是多麼任性驕傲的女子,別人不要的才輪到她?無疑是狠狠地刨了她的驕傲。
更何況當年,她與無雙並稱京城雙姝,從小到大,有意無意地競爭著第一才女的名號,皇后早就把無雙當成最可恨的對手。
如今燕無雙抗旨消息傳出,皇后能不推波助瀾?
皇后在皇太后耳邊大進讒言,皇太后認定無雙有損婦德,賜下十戒尺,打壓她的傲慢。
「鐘夫人,抱歉了。」孫公公道。
無雙跪在地上,額頭的紗布還滲著血,臉頰紅腫尚未褪盡,她微微喘著,卻跪得筆直。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她,公公、婆婆、丈夫、兒子,包括蔣家三兄妹……
「孫公公,請稍待。」她轉過身,朝已經嚇得臉色慘白的圜兒招手,只見他飛快奔向母親。無雙抱緊兒子,在他額際落下親吻,柔聲問:「娘給你佈的題目,做了沒?」
「還沒。」
「你回屋裡,耐心做完好嗎?等會兒給娘檢查。」
她的兒子多聰明啊,才五歲就會背九九乘法,就有分數概念,如果在二十一世紀,一定可以去參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
「可是娘……」他擔憂地看向孫公公,搖搖頭。
「聽話好嗎?」無雙給他一個安心的笑容,換得他勉強點頭。「語珊,陪少爺回房。」
「是。」語珊不願意離開,卻不得不領著小少爺走出大廳,一主一僕,兩人憂心忡忡,腳步千斤重似地。
直到兩人走遠,無雙才高舉雙手迎向孫公公。
孫公公看著狼狽的無雙,心底一陣哀嘆,當年的京城才女,如今淪落到此等田地,誰說紅顏不薄命?
揚起手,刷地!戒尺重重地落入她的掌心。那痛……痛徹心扉,她卻沒叫喊出聲,只是痛得咬破嘴唇,一道鮮血從唇間溢出。
刷!第二下,她的手高高腫起。
鐘母站在一旁,別開眼不忍再看。
多好的孩子啊,為什麼這麼固執?讓一步不好嗎?事情鬧成這般,往後落下惡名,怎麼與京城貴婦打交道?鐘母暗暗拭淚,有說不盡的心酸。
鐘岳帆攥著掌心,恨不得衝過去把戒尺奪下,但父親的目光阻止他。
第三下、第四下……血冒出來,順著掌心往潔白如玉的手臂滑下,但無雙沒有屈服,背依舊挺直,手依舊高舉,沒有討饒、沒有哭鬧,只有靜靜承受。
是,靜靜地承受,這年代的女子,除了承受外,沒有第二條路。
啪!第五下!
當戒尺揚起時,血珠子跟著飛起,濺在她的臉上,蒼白的臉、鮮紅的血,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悲慘還是狼狽。
第六下,鐘岳帆再也看不過去,撲身上前,用背擋下戒尺,刷地一下,痛進骨子裡,他這才曉得,孫公公是卯足勁兒往死裡打,他想廢了無雙。
「鐘將軍,你想抗旨嗎?」孫公公寒聲問。
「抗旨就抗旨,剩餘的四下我來挨,皇上那裡自有我去說。」
他氣忿難平地抹去無雙臉上的血珠子,她的臉變得灰白,汗水密密地佈滿額頭,卻還是勉強出聲—— 
「讓開。」
她清楚,鐘岳帆更清楚,這屋子裡,除了蔣孟霜和蔣孟瑀之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些戒尺有一大半是為鐘家領的。
江皇后痛恨無雙是一回事,但為娘家出氣,又是另一回事。
江氏一族是武官世家,卻出了個了不起的文官,那人正是江皇后的父親江鳴昌,在朝為官三十年,汲汲營營、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大陳國的宰相,在朝堂影響深遠。
此次戰事,江鳴昌強薦自己的兒子江鄴領軍,不料戰事失利,搞到五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滅,江鄴也被蠻夷所擄,若非鐘岳帆和蔣孟晟救場,大陳真得要割地賠款、受辱不堪了。此為其一。
其二,江鄴的親信汪泉溪,為求升官,竟不顧戰場情勢危急,搞窩裡反,企圖謀害鐘岳帆,取而代之。
幸好蔣孟霜機智,臨危救出鐘岳帆,而蔣孟晟在打退蠻夷後,悄悄領軍返回,擒拿汪泉溪,搜出罪證七條。
事情傳入京城,皇帝大封鐘家、蔣家,卻怒斥江家,導致江鄴官降三級,江鳴昌罰俸兩年,江家當然不在乎那點銀子,但這一罰,面子全失。
見鐘岳帆不肯鬆手,孫公公心急,再道:「鐘將軍真的不讓?」
「不讓!」鐘岳帆固執,圈住無雙,用自己的背護著。
無雙仰頭望他,心軟了……瞧,這樣的男子教人怎能不眷戀,怎麼放得下?可是……
「就這麼不孝?這麼急著把鐘家推到風尖浪口?樹大招風,旁人正找不到說詞呢,你何必替人把藉口送上,不過是一口氣,讓人出了便是,何苦節外生枝?」
無雙喘著粗氣,斷斷續續把話說齊。
她說的每句話都有理,但鐘岳帆怎忍心讓她獨自承受,他不說話,用行動表明不讓。
她咬牙,用血肉模糊的雙掌推開他,這一推,痛得她撕心裂肺。
鐘岳帆心疼,公公婆婆更心疼,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上,無雙心心念念的還是鐘家,這讓他們如何不羞愧?
兩個血手印覆在岳帆胸口,教人看了觸目驚心,無雙拚上最後一口氣,向前跪行兩步。她高舉雙手,身子抖得厲害,幾度支撐不住,卻還是對孫公公道:「請公公行刑。」
鐘尚書知道媳婦那番話是用來提醒自己的,連忙喚幾名家僕壓制兒子,阻止兒子衝動。
孫公公心知難收場,飛快揚尺,草草打完剩下的四下,再講幾句婦德之類的訓誡之詞,便轉身離去。
無雙強撐著,牙關咬得死緊,無法遏制的疼痛在每寸知覺間奔竄遊走,她身形僵冷,肩頭佝僂,冷汗濕透衣衫,涼涼地貼在身上,是透骨的冷,她極力抗拒著那股徹骨寒冷,極力壓制翻騰的胃酸,她試著控制住顫動的身子,然而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
孫公公離開,壓制鐘岳帆的僕人退下,他急急衝上前抱住無雙。
岳帆落入視線中,她鬆開胸中那股硬氣。
噗地,一口鮮血疾噴而出,血花在空中漫開,落下點點鮮紅,撐不住了,她癱倒在他懷裡。仰頭對上他關切的眼神,像是看透什麼似地,她笑開,說道:「我再不欠你了。」
緩緩閉上眼,她任由自己墜入無底深淵。
鐘岳帆再也忍不住滿心哀慟,啞聲道:「是我欠妳……」
第二章 新人笑,舊人哭
所有人都以為無雙扭轉心意,準備好好過日子了。
她努力吃飯吞藥,努力扮好主母角色,即使雙手裹著一圈圈厚厚的棉布條,依然遵照聖旨,傾全力為丈夫和蔣孟霜籌辦婚事,聘禮、新房、宴席,無一不用心。
無雙馬不停蹄地忙著,所有人都看到她的辛勞,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苦,尚書府的下人經常在背地裡為少奶奶不值,幾個貼身大丫頭甚至暗地垂淚,唯有她卻恍然不知似地。
公婆心知媳婦賢慧,此事太委屈她,可天下女人,誰能不熬過?
即便心如刀割,自始至終,無雙臉上都帶著淡淡的合宜笑容,像是真心為即將到來的喜事高興似地。
她再不想讓兒子看見她的哀愁,前世她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忘記兒子心思多麼敏感細膩,她的妒嫉謀殺了兒子溫柔的心,讓他恨上父親,以至於父子離心,以至於兒子自暴自棄。
此生她再不做相同的事。
一得空她便摟著圜兒,不斷說話唱歌,不斷告訴他人生的道理,她要他堅強冷靜,要他沉穩茁壯,因為相聚的時間不太多了,她格外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兒子終於睡著,無雙揉揉發痠的肩膀,回到自己屋裡,卻意外發現岳帆坐在床邊,翻著她給圜兒寫的童話故事—— 驢耳朵。
鐘岳帆喜歡她寫的每個故事,那些故事有趣、涵義又深,雖然是給孩子看的,但他看得津津有味。
聽見腳步聲響,他放下書冊,抬頭笑道:「回來了?」
「是,圜兒睡了。」
他走到桌邊,從繡籃裡取出一件半成品,那是男裝,他明知故問道:「妳給我做的衣服太小了。」
「是嗎?那就不要了。」她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不想反駁。
「這真是要給我的?」他追著她的目光,企圖逼出她的真心話。
「是啊。」她淡淡略過話題,來到梳妝檯前,卸下釵環珠翠,成日戴著一堆增長氣勢的物件,真累。
鐘岳帆不允許她略過,走到無雙身後,兩手落在她肩膀上。「說謊,這是妳為自己縫的,對吧?妳想走了,不管我給不給妳和離書。」
多年夫妻,他終究是瞭解她。
無雙選擇不回答,問:「怎麼還不回房歇下?別讓蔣姑娘久等。」
她把他安排在蔣孟霜的院子裡—— 人家初來乍到,是該多幾分維護—— 岳帆這句話,她記住了。
「回答我。」鐘岳帆扳過她的身子,堅持問。
她自顧自的說:「唉,怎麼會忘記,再過幾日你們便要成親,確實不能再見面,你等等,我讓人把寧園收拾出來。」
鐘岳帆皺眉,事至此他怎會看不出無雙在躲避自己,所有人都以為她恢復了、妥協了,以為她打算好好過日子,但是、並沒有,她正在把他往外推,正在想盡辦法離開,尚書府於她不再是家,而是牢籠了嗎?
他慌了,一把拉回她。「雙兒,不要把我推開。」
深吸一口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怎麼辦,她還是好喜歡這份溫暖的感覺,彷彿在裡頭待著,天就不會塌下來。
可是多矛盾啊,恰是因為他,她的世界崩塌。
鼻中微酸,眼底有些發脹,伸手,不自覺地環上他的腰,頭緊緊抵在他胸口處,心中五味雜陳,酸甜交錯如雲湧。
她知道的,應該剜除眷戀,應該用力推開他,臉上微微的掙扎後,她做了,他卻不允許,硬是施加力氣,將她牢牢按在自己懷裡。
無雙淒涼一笑。傻子,堅持什麼?雞肋無味,丟了便是,強留在身旁只會腐爛發臭。
她低聲道:「弄錯了,是你把我推開的。」
從他帶回蔣孟霜那天開始,她已經被推開,是太傻、傻得以為傾力一搏,還有機會把愛情找回來,可惜……
前輩子,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痛苦無奈,她知道他的寬容、善待,來自他高潔的品格,而非他的愛。至於她,堅持己見、剛愎自負,她極力爭取的,恰恰是他再也給不起的奢侈。
「我沒有推開妳,我要講幾百次妳才相信,妳和孟霜一樣,妳們都是我最重要的女人。」他氣得大喊,不明白聰明如她,怎就聽不懂。
她撫著他青髭微冒的下巴,微微的刺、微微的癢,她總喜歡用自己的額頭在上面輕輕蹭著,蹭出親密、蹭出感情,蹭出兩人之間最甜美的回憶。
「岳帆,我是真的愛你,很愛、很愛,是你無法想像的情緒,推開你,比割肉更痛,我想要你的感情,和過去並無不同,只是你選擇鬆開我的手,牽住蔣孟霜了。
「我不想墜崖卻已經墜崖,粉身碎骨的我,再也付不起一份完整的愛,所以,就這樣好嗎?承認不愛我,承認我們已經沒有未來,並不會讓你太難堪。
「別再讓道德責任牽制,好好愛蔣孟霜吧,雖然我嫉妒她、更想詛咒她,但我明白,再多的怨恨,都無法讓我們回到從前,我常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所以,岳帆,我決定放過她,也放過自己了,所以你也放過我,好嗎?。」
嘴巴叨叨絮絮說著理智的言論,心已壓成齏粉,但她必須笑著,才能說服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痛。
那年她以為穿越時空,是為了遇見這個正確的男人,殊不知……男人沒有正確的,要不要賞妳一個完美結局,端看上蒼的決定。
「妳是在宣告,妳不要我了。」
「不對,我決定成全你。」
「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事實上妳就是心狹,妳就是容不下孟霜,妳非要我從妳們之間選出一個,雙兒,我與孟霜已有夫妻之實,我不能拋下她,妳懂嗎?是妳說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不是?」
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在他的認定中都是在為難蔣孟霜嗎?
無雙笑不出來了,一碗水端平?這種事只能在嘴上說說吧,主觀意識總是決定人的看法。
既然如此,好吧……她不再說「冠冕堂皇的話」,無雙歪著頭,靜望他。「愛情本來就很狹隘,容不下第三個人,在蔣孟霜出現的那一刻,我們的愛情已經崩壞,我從來只要最好,不願將就其次,你聽清楚了,你已經是我心中的『其次』,不再是我想要的男人。」
鐘岳帆眼底冒出怒火,說得這樣殘忍,是因為一心求去,已經不介意會不會傷害他?
自尊受創,鐘岳帆恨道:「不管是主要或其次,我不允許妳走,妳就不能離開。」他揚聲大喊。「儲忠、儲孝。」
兩個高大的男子從暗處走出來。「屬下在。」
「給我寸步不離的守著夫人,不許她出府一步。」
「遵命!」兩人拱手應聲,站到門外。
鐘岳帆推開門,只聽得無雙自背後幽幽說道—— 
「別做徒勞之事,你只能禁錮我的人,無法禁錮我的心。」
「信不信,我可以!」他猛地轉身,怒眼相望。
他要求自己自信、逼自己篤定,他說服自己,他有足夠的把握,一旦塵埃落定,現況再也無法改變,她就會認命。
日子要繼續過下去的不是,他們之間有圜兒、有鐘家,早就不能被分割!
「承認自己不愛了,很困難嗎?」奔到他身後,抓住他的衣袖,她試著做最後努力。
「妳無權作主我的心,愛不愛我比妳更清楚。」
「那麼,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的喜歡,放我自由,好嗎?」
「不好,妳一輩子是我的女人,誰也無法改變。」
他斬釘截鐵的口氣讓她明白,說服他希望渺茫。
鬆開手,淡淡的失望在眼底凝聚,她說:「鐘岳帆,你很貪心。」
兩人對視,一輪明月斜照,皎潔的月光在兩人中間潑下一地的細碎銀白。
這輪明月……無雙心下陡然一酸,數年前的中秋,也是這樣的相對,可那時唯有重逢的欣躍,何曾有明月照不透的淒涼?
原來命運這般殘暴,容不得她掙扎反抗,迫得她只能孤軍奮戰,在情字這條路上,力竭而亡。
她的絕望目光讓他害怕,拉回她鬆開的手,緊攥在掌心。「不要這樣看我。」
「岳帆,拜拜。」她輕聲說道,從此刻起,她的心對鐘岳帆關閉。
他知道什麼叫做「拜拜」,她說過,拜拜不是再見,「再見」是帶著期待重逢的心情而說,而「拜拜」是永別、是決裂。
他望住她,眼睜睜看著她關上心門,斷絕溝通之路,她眼底尋不著溫柔婉順,也找不到忿忿不平,他的留去已經影響不了她的情緒。
她淡漠的雙眼帶著淡淡的憐憫,她什麼都沒有做,可是他知道,她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
 
 
 
儲忠、儲孝筆直地矗立在門外,像兩根大柱子似地,無雙靜靜望向夜空,她維持著同樣的動作,沉默許久。
不曉得站了多久,一聲輕嘆後,她往圜兒房裡走,她走動,儲忠、儲孝隨即跟上。
數息後,蔣孟霜、蔣孟晟自樹後現身,孟晟覷了妹妹一眼,背著手快步離開靜心園。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無雙的院子,蔣孟霜眼眶微紅,跟在哥哥身後,回到柳院。
關上門,孟晟凝視妹妹,問:「現在,妳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心中雖有愧,但蔣孟霜不肯低頭,她恨恨反駁,「我沒錯,我就是喜歡岳帆。」
「妳的喜歡必須用燕無雙的一生來換,良心能安?」
「我又沒有叫她怎樣,是她心胸狹窄,眼裡容不下一顆沙子,才會把自己逼到這等地步,天底下哪個有才有志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
「她心胸狹窄,所以讓岳帆好好愛妳?她心胸狹窄,所以說女人不為難女人?她心胸狹窄,所以選擇成全?蔣孟霜,如果妳不是我的親妹妹,我不會多看妳一眼。」
「哥被矇蔽了,才不是成全,這叫欲擒故縱,你以為她真的想走,錯!這只是她的手段之一。」
「如果她真的離開鐘家,妳要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是皇帝下旨賜婚,玉成我和岳帆的佳話,難不成要叫我逃婚?我早就說過,會善盡本分,尊她為姊姊,會讓岳帆善待她……」
讓岳帆善待她?孟晟苦笑。在沒有孟霜之前,燕無雙何嘗不被善待?怎麼她出現了,燕無雙能不能被善待,要由她來「讓」。
搖頭,他看著妹妹,滿眼失望。「妳說謊!」
「我沒有。」
「這些日子,岳帆都在妳屋裡過夜,他不過回燕無雙身邊一個晚上,妳就忍不住想偷窺,妳沒有妒嫉?沒有忿怒?沒有難受心酸?也沒有想盡辦法把岳帆綁住?承認吧,燕無雙才是對的,沒有女人能容忍分享丈夫,她們只是迫於現實,在我眼裡,她不是嫉妒狹隘,而是真實勇敢,她不屑使手段,不願意墮落,比起妳,她才是品性高潔的那一個。」
「為什麼要幫她說話?你是我哥哥、不是她的。」
「我幫的是道理,醒醒吧,燕無雙不是傻子,她只是看得比妳更透徹。」
「不公平!哥指責我,就因為我和燕無雙一樣喜歡岳帆?」蔣孟霜氣得跺腳。
孟晟搖頭,是他的錯,他沒把妹妹教好。「算了,妳聽不進我的話。」
「哥就是要我退讓?不可能的,聖旨已下,誰都不能改變。」這是她最後一道王牌。
是,這一點他無從辯駁,嘆氣搖頭,他飛身上屋頂,施展輕功掠過鐘家園林。
蔣孟霜看著哥哥的影子,一股委屈油然而生,她沒錯啊,喜歡一個人怎麼會是錯的?
 
幾個躥躍,孟晟落腳在靜心園的涼亭上方。
聽力極好的他,聽見無雙對著兒子說說笑笑。
心那麼苦還笑得出來?傻子!
盤膝而坐,緩緩吐氣,燕無雙總是讓他感到震撼。
接下賜婚聖旨時,她毅然決然撞上梁柱,寧為玉碎、不願瓦全。清醒後她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嘴角釋然的笑意,教人心疼。受刑時,她堅持且理智,她熬著苦痛,暗示公婆那十戒尺不僅僅是為著婦德……
那一刻,他覺得,岳帆配不上她。
這樣的女子不該養在後院,她本是展翅鴻鵠而非燕雀,沒有人可以勉強她委屈自己。
 
 
 
皇上嫁公主,熱鬧非凡,威武將軍和明月公主的佳話在京城裡四處流傳,同時間,嫡妻燕氏,犯下七出之罪、遭皇太后責刑之事也廣為傳播。
京城百姓議論紛紛,漸漸地,燕無雙成為妒婦的代名詞。
無雙沒有為自己爭辯,即使許多話傳到跟前,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揭過。
婆婆不捨,沒讓她出席婚宴,免得遭外人指指點點、惡意批評。她理解婆婆的善意,稱病躲在屋裡,即使從早到晚,心抽著、疼著、壓抑著,卻始終沒有讓笑容暫離。
因為,她面對的是兒子。
側躺在床邊,無雙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圜兒,她在他耳畔哼著催眠曲。
親親的我的寶貝,我要越過高山,尋找那已失蹤的太陽,尋找那已失蹤的月亮……我要走到世界的盡頭,尋找傳說已久的雪人,還要用盡我一切辦法,讓他學會唸你的名字……最後還要平安回來,回來告訴你那一切,親親我的寶貝……
這是無雙很喜歡的歌,從小到大,長在亞熱帶國家的她,嚮往著在院子裡堆雪人,讓雪人靜靜地守在窗邊,守護自己一整個冬季。
「娘。」圜兒輕喚。
無雙看著兒子,圜兒長得多好啊,眉毛很濃、目光很清澈,漂亮的五官,漂亮得像個女孩兒似地,他微揚的嘴角,像是永遠都在笑。
長大後定也會像迷倒眾生吧。
「娘唱好多遍了呢,怎還不睡?」親親兒子的額頭,她把兒子摟進懷裡。
「圜兒害怕。」
四個字,擰了她的心。
害怕?是啊,她也好怕,一場世人稱頌的婚禮,卻帶給她無窮恐懼,她看不見明天、不知道未來,她不曉得會不會有一天,她為自己的堅持,深深後悔。
但是在兒子面前,她沒有害怕的權利。
順順圜兒的碎髮,無雙柔聲問:「怕什麼?」
「怕爹娶霜姨後,不要我們了。」
凝視圜兒,酸了眼、酸了口鼻,這麼敏感的孩子,她怎捨得下?
可是……不捨?毀滅的將會是他們兩個,她經歷過的,不是空言幻想。
再親親他的額頭、親親他的臉,無雙深吸氣。「別怕,爹不要咱們沒關係,重要的是,咱們得要緊著自己。」
「圜兒不懂。」
「娘告訴你,不被愛的人並不可憐,可憐的是,不愛自己的人。霜姨進門後,爹自然得為她費心,圜兒千萬別為這種事生氣,因為這叫人之常情,終究要陪伴爹一輩子的是霜姨,不是圜兒。你能做的是加倍疼愛自己,別讓自己受委屈。」
「疼愛自己?」
「定下目標、追逐夢想,增長見識、爭取自由,這是愛自己最重要的步驟。」
「為什麼這是愛自己?」
「因為有能力,才能面對外界的所有挑戰,因為有能力,才不害怕走出尚書府這道柵欄。柵欄是種保護卻也是限制,等圜兒有足夠能耐擺脫這一切,那便能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再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限制你,『從心所欲』是送給自己最美好的禮物。」
圜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頭,遲疑片刻後,又問:「那……娘呢?娘也要海闊天空、自由自在,離開尚書府這道柵欄嗎?是不是爹不要娘,娘便不要圜兒了?」
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已經在下人當中傳播開了嗎?
膽敢把這些話傳到圜兒耳裡,是不是意謂他們母子在府裡的地位已經鬆動?
不願意在兒子面前掉淚的,但想起兒子處境,眼皮一眨,淚水順勢翻落。
淚水墜在圜兒臉上,熱熱的、酸酸的。
圜兒心慌,連忙從床上坐起,用小小的掌心拭去母親淚水,但擦去一顆、又落下一串,怎麼都擦不乾。
他像小大人似地,怕激得母親傷心,強忍不哭,小小的鼻頭卻漸漸泛紅。
看著他,無雙一顆心酸透……怎麼辦,這麼可愛體貼、美好溫順的兒子,她怎捨得下?但不捨下……她的人生將再度毀滅啊……
「娘,勇敢,不哭。」他哽咽出聲。
她搖頭又點頭,深吸氣,用手背抹去淚珠子,捧起兒子的臉,鄭重說:「圜兒,你要記住,不管在不在身邊,娘都好愛你,娘不會不要你,你是娘最珍貴的寶貝。」
所以……他猜對了,垂首,臉色黯然,片刻,圜兒又問:「娘要去哪裡?」
去一個沒有你爹的地方……她沒說,只是心疼地把兒子摟進懷裡,親親他的額、親親他的髮,在上頭不斷落下自己的愛。
「娘要去世界的盡頭尋找雪人,還要教會他唸你的名字。」
「圜兒可以跟娘一起去嗎?」
「不行,圜兒太小。不過娘會給你寫信,告訴你,娘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娘也會平安回來嗎?」
回來……這裡不是她的家,她回不來了。
可是,她笑著、公然說謊。「當然會,如果圜兒等得不耐煩,就努力吃飯,快快長大,把書讀好,等腦子夠聰明、不會被壞人騙,等武功練成,身子夠強壯、不會被匪徒欺負,就去尋找娘,好不好?」
「到時,我們一起尋找雪人,是嗎?」
「嗯,娘找不到,圜兒幫著找,娘走不動了,圜兒背著娘,好不好?」
「圜兒會好好唸書、好好練武。」他用力承諾。
「好孩子,娘何其有幸。」無雙把他摟進懷裡,淚水淌得一塌糊塗,她重複說著同樣的話。「娘最愛圜兒,娘永遠都要圜兒,圜兒是娘的心頭肉,割捨你、比刨心更痛……」
如果不是被逼到底,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如果不是不願意再次被毀滅,她不會選擇這條路,真的……
她說著、痛著、哭著,骨肉分離是人世間最悲慘的事啊!
此刻,鞭炮聲響起,新人進洞房,她的心被撕裂、被剁成肉醬……
那年,青春正好,她穿著一襲大紅嫁裳,走進岳帆的世界,他允了她一世,允了她忠誠,只是,事與願違……
她的愛還沒有死、他的情已滅,她的世界容不下兩個男人,他的人生卻出現更愛的女人。
她怎麼能夠留?怎麼能夠不走?
她會痛的呀,很痛、很痛的呀,痛得她求死不願生,痛得她非得把自己變成殘忍的女人,才能止疼。
可一世經歷,她怕了,她不肯再來一回,不肯再度凌遲自己……
娘的淚哭酸了鐘宇圜的心,他圈住娘的脖子,急道:「娘別哭,圜兒明白,娘很想找雪人對不?圜兒不阻擋娘,娘去吧,等圜兒長大,就去找娘,我們約定,我們說好,我們……」
圜兒語無倫次了,他既害怕又恐慌,但這些都不及心疼娘的眼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無雙只能重複同樣的三個字。
 
聽著母子的對話,孟晟感觸無限,他們的淚水迫得他胸口悶痛。
真的要走了嗎?他能勸得動她嗎?如果退一步不是海闊天空,而是失敗絕望,她肯不肯重新選擇?
 
 
 
夜深、人靜,喜宴散場,喜房裡,大紅蠟燭燒出一室旖旎。
而靜心園裡,唯有一片死寂,無雙坐在圜兒房裡的鏡子前回想,前世的自己,這個時候在做什麼?
想起來了,她摔爛幾個杯盞,刻意讓喜房裡的新人心生不安。
傻,她這是在幫著蔣孟霜,把岳帆推到她身邊去。
失去愛情,她用決裂手段磨去兩人情分,以至於二十一世紀的女強人在古代當了一輩子的怨婦,蠢到無話可說呵。
「小姐,求求您,讓我陪著您吧。」語珊跪在地上,向她磕頭。
無雙蹲下身,將她扶起。「說好的,怎麼又後悔?妳們得留下來幫我看顧圜兒,要不斷告訴他,我愛他、想他、念他,要一字一字把我寫的故事唸給他聽的呀。」
「您一個人……」她不放心……
幾個語字輩、全是小姐的陪嫁丫頭,進尚書府多年,比誰都清楚,這六年來,小姐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夫妻聚少離多,相思離愁全憑藉著對愛情的信念撐下來,可是姑爺他……他毀去小姐的愛情,還能要求小姐怎麼撐、怎麼熬?
連她們當奴婢的,都不甘心吶。
她摟住語珊,輕聲道:「傻丫頭,妳不是老說妳家小姐聰慧睿智?不過是離家出走,這點小事怎麼為難得了我。」
「外面壞人很多。」
「不,天下壞人最多的地方是複雜的後宅,我不走,早晚會成為壞人。」
「不會的,小姐再好不過。」
她搖頭,把語珊的手裹在掌心中,懇求道:「幫我看護圜兒,他是個好孩子,值得最好的對待。」
她的話酸了語珊的心,她雙膝落地,高舉右手。「語珊用性命發誓,會看顧少爺一輩子。」
微笑點頭,她拉起語珊走到床邊,圜兒已經熟睡,她握起他的手交到語珊手中,再度鄭重道:「我把圜兒交給妳了。」
 
回到自己屋子裡,語珍、語瑄已經在屋裡等候,儲忠、儲孝盡職地守在門口。
屋裡,燈亮著,眾人的身影,透過昏黃燭光,映在窗紙上。
她揚聲道:「更衣吧!」
語珍應聲,隨著夫人走到屏風後頭,片刻,換過衣服,無雙坐到桌邊,一一拆下珠環玉釵,梳好丫頭髻後,站到語瑄身邊。
「語珍,把燈挪過來些,我要再讀會兒書。」
「小姐,夜已深,明兒個您還要領霜夫人進宮,早些安歇吧。」語瑄勸道。
「這個晚上,怕是睡不著了。」
「小姐,日子還長得很,您不能這樣苦熬。」
「哪個女人的一輩子不是在熬,差別在於熬得過或熬不過罷了。」她長嘆,「為母則強,熬不過、也得熬,對不?」
「小姐,您別這樣……」語珍說著說著,哽咽起來。
語瑄也低聲啜泣。
「既不回頭,何不相忘?既是無緣,何須誓言?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再次長嘆,無雙道:「都下去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待著。」
語珍、語瑄齊聲應喏,低頭、開了門,轉身離開房間。
兩人都在哭,揉著眼、垂著頭,間或聽見幾句抽泣。
儲忠、儲孝皺眉,轉頭望一眼映在窗紙上的身影,夫人斜倚在貴妃榻上,手裡拿著書,今夜……怕是徹夜難眠?
他們互視一眼,扳正身子,繼續守著。
接近天亮,屋裡蠟燭方滅,夫人想通了嗎?儲忠、儲孝鬆口氣,但願夫人真的想通,別再為難自己。
 
 
 
蔣孟霜擁著鐘岳帆,這一夜,她睡得很好,但她知道岳帆沒睡著,他掛心著、掛著靜心園那一位。
蔣孟霜心底冷笑,真是好手段,以退為進,讓所有人都忘記她是怎樣激烈反彈、不願讓自己嫁入鐘家。
不過,再多的手段,也阻止不了她和岳帆的命運,他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醒了?」鐘岳帆低頭望她,嘴角帶著笑意,眼底卻添入幾分愁緒。
整個晚上,他都在等無雙鬧起來,如果她肯鬧,他便明白她尚未死心,她還想為自己爭取,但是……一夜平靜。
他讓儲忠、儲孝守著靜心園,但她說守得住她的人,守不住她的心。
她真真切切地不要他了,是嗎?
六年夫妻,聚少離多,但一封接著一封的書信,傳遞了她的愛情。
她願意為他受苦,因為愛;願意為他忍受寂寞,因為愛。
她曾說:「愛情能讓聰明的女人做無盡傻事,能讓精明的女人遺忘算計,只是一心一意地專注心愛的男子。」
他辜負她,所以她把愛情全收回去了,是嗎?
他與她之間,是誰應了誰的劫?又是誰成了誰的執念?
「你一夜沒睡?是不是心裡掛著姊姊?」蔣孟霜問。
看著善解人意的孟霜,他輕握她的小手,道:「無雙是個很好的女子,妳要敬她、愛她,好嗎?」
「我再傻也明白,我愛你,便要愛全部的你,我很清楚姊姊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無須交代,我當然會敬她愛她。」
他親親她的臉頰,說:「起吧,我們去靜心園,接無雙去向爹娘敬茶。」
「嗯,我很快的,不會讓姊姊久等。」她飛快下床,充分表現自己的聽話。
看著乖巧可愛的孟霜,鐘岳帆心感安慰,但願孟霜的懂事,夠化解無雙心頭的結。
半個時辰後,他們來到靜心園,儲忠、儲孝依舊站在無雙的屋門邊。
「昨夜夫人她……」鐘岳帆問。
「夫人看了一夜的書,方才歇下。」
鐘岳帆點點頭推開屋門,桌上的蠟燭已經燃盡,是不想讓奴婢起床再添新燭,才上床睡的嗎?她總是替人設想周到。
走進內室,掀開帷簾,但……
鐘岳帆搶身上前,拉開棉被,一把拽下床上的語珍。
語珍被扯下床,撞得全身疼痛不已,卻仰起下巴、滿臉的驕傲,過去在燕家,大家都說小姐的丫頭一個個像小姐,傲氣無比。
是啊,她們就是!
語珍一夜無眠,張著佈滿紅絲的大眼,仰頭凝睇姑爺,似笑非笑地勾著嘴角,她並沒有被嚇到。
她的笑容帶著諷刺,極其礙眼,但鐘岳帆顧不得這些,怒問:「為什麼是妳?無雙呢?」
「小姐昨夜已經離開尚書府。」
「離開?儲忠、儲孝!」他怒吼一聲。
儲忠、儲孝飛身進屋,卻發現……他們被騙了?該死,兩人雙膝落地,懊悔不已,他們怎麼會相信昨晚那番對話?
語珍慢條斯理地穿上鞋,走到櫃邊,態度雍容、無半分懼意,像個大家千金似地,哪有丫頭的影兒?
儲孝偷看一眼,人人都說夫人寬待奴才,原來是真的。
語珍拿出一封信呈上。「小姐說,請姑爺別責怪兩位儲大哥,任憑他們再精明,只要小姐下定決心,就有本事走。」
鐘岳帆心太急,用力扯開信封,誰知跟著信箋滑出來的是一柄玉簪,他來不及接住,玉簪落在地上。
鏗地一聲!斷成兩截,那是他親手挑選的定情簪。
斷了!斷在他眼前也斷在他心裡……這在預示著什麼?預示他和無雙之間真的斷了?
信箋裡只有潦草幾句話,他卻看見千言萬語,看見她的怨、她的恨、她的茫然無助與悔恨……
鐘岳帆失魂落魄地不斷重複看那幾行字句—— 
也許是前世的姻,也許是來世的緣,錯在今世相會,徒增一段無果的恩怨。
恩怨已了,情愛已絕,斷章處空留餘聲,願君憐妾意,善待小子,莫教他失怙無依。
她悔了嗎?悔將情愛留在他身上?
他失去她了,對嗎?失去那個對他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是我想要的那一瓢,誰都無法取代」的女子。
她表現得那樣斬釘截鐵,為什麼他還能認為,她像其他女子那樣,終會向命運低頭?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女子,沒有任何的人事可以逼迫她的愛情低頭。
她非要他承認,他已經不愛她。錯!他愛她,一如當年,他只是、只是……
垂下眉睫,他找不到說詞為自己脫罪。
糖兒醋兒醬兒在胸口翻灑,各種滋味四處漫流,他不想失去她,卻永遠失去她了……
怎麼辦?他要怎麼辦?
語珍屈膝道:「小姐吩咐,往後奴婢與語瑄、語珊一起貼身服侍小少爺,還望姑爺成全。」
一語驚醒夢中人,對!他還有圜兒,圜兒是無雙的牽絆,他會拉得她無法遠走高飛,他會把她的心留在鐘家。對,他還有圜兒……
他揚聲喊,「語珊呢?叫她把圜兒帶過來。」
他要把圜兒養在膝下,他要嚴密地監視他十二時辰,無雙會回來探望的,她會……
語珍冷笑,這會兒才想到兒子?在少爺惶惶不安、擔心親爹有了新人不要舊人時,他在哪裡?在少爺生病、哭鬧時,他在哪裡?他可知道,小姐替他兼了多少父職?
「姑爺放心,小姐沒帶走少爺,也沒帶走嫁妝,她一向說到做到。」
語珍屈膝向姑爺一福身,走出屋子,從現在起,她們要替小姐在尚書府建立一座寶塔,不讓有心人謀害少爺!
第三章 情敵之兄
要流多少眼淚,心才會乾涸?要說過多少次不愛才能真的不愛?細細的兩條腿彷彿有著千斤重量,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她穿越,她不敢賣弄才能,她像所有的大家千金那樣,在人前,壓抑性情、安靜長大,她順從這個時代的規則,唯一的「不古」,只有……遇見岳帆、嫁給岳帆吧。
十三歲的她,正在等待選秀,教養嬤嬤的課程讓人喘不過氣,她滿腦子想著,要怎麼逃過這場災難,於是稱病、躲到白馬寺裡休養。
她是在那時候遇見岳帆和……皇上的。
同樣是十八歲青年,一個斯文儒雅、脫塵若仙,一個英氣逼人,精銳張揚。
後來她愛上謫仙,還以為是個文士,卻不曉得他是征戰沙場、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而意氣風發、宛若天神的將軍級人物,竟是少年天子陳羿。
她這才明白,自己相人的眼光差了些。
知道她是燕侍郎之女,岳帆問:「妳不是該待在家裡,好好跟著嬤嬤學習禮儀,等待選秀嗎?」
她嘻嘻笑著,恣意回答,「選秀是給嚮往後宮的女子康莊大道,不是我想走的路。」
她的回話勾引出他們的興趣,陳羿問:「天下女子都盼著那份尊榮,怎麼,妳不想要?」
她靈活大眼一轉,說道:「天下女子千百種,有人想要錦繡華宅,有人喜歡簡樸陋屋,有人喜歡競爭的快感,有人喜歡單純的喜悅,那份尊榮於我而言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陳羿與岳帆異口同聲。
「不過是在已經抹鹽的肉上,再添醬料、擺盤,比起多層次的口感,我更愛食材本身的滋味。」
「意思是……後宮是醬料擺盤?」
「醬料只是讓食物在咀嚼上多幾分滋味,而擺盤的目的是令視覺驚豔,對於飲食,二者皆多餘,於人體無益。」
「女子心心念念進入後宮那堵高牆,不過是想嚐嚐人間少有的新鮮,然圖謀令人豔羨的榮華富貴,要付出的卻是再多銀錢也換不到的自由與專一,和醬料擺盤一樣,於人生無益。」
在那時,岳帆便明白,她要的不多,唯有專一。
她裝病、拒絕選秀,在最後一刻,陳羿派太醫進燕家,戳破她的謊言,父親進宮請罪。
回府後,父親轉述皇上的話。「沒有親自體驗過,怎能武斷後宮只是擺盤醬料?」
陳羿沒有勉強她入宮,她卻害怕皇家出爾反爾,於是她壞了規矩主動找上岳帆,那是無雙穿越後,第一次違反古代女子的行為法則。
她表明心意,岳帆求旨賜婚,成親那日,收到宮裡的賜福,皇上予她的禮物中夾帶錦囊,錦囊裡的短箋寫上幾個字—— 妳憑什麼認定,岳帆能給得起妳專一?
她用龍鳳燭火把短箋燒了,認為那是皇帝的小家子氣,而今想想……那竟是預言成真。
她不會傻得遷怒皇帝,認為他為了扳回一城而刻意賜婚,因為她很清楚,把蔣孟霜推到皇帝跟前的不是旁人,而是岳帆。
她忘不了他面帶罪惡地對她說「我與她已有夫妻之實,必須為她負責」。
所有人都以為,她生氣的是平妻身分,其實錯了,她是從岳帆極力為蔣孟霜爭取的行動中明白,他已經愛上新歡、捨棄舊愛。
天底下可以被勉強的事很多,唯有感情,越是勉強越會把對方推離,現在她和岳帆之間,只出現一道縫隙,縫太小、小到他還看不見危機,終有一天,這條縫會成為滔滔江河,讓他們同床不同夢,讓他恨起自己。
既然結局是不歡而散,早離或晚別的差異,不過是恨多恨少而已。
在樂曲中,該劃下休止符的時候,就該標上,否則會令人無法喘息。
只是話說容易做來難,她在這陌生的時空裡,謹慎收起穿越帶來的優越感,小心翼翼地走過一段獨行路,慢慢地,爹娘兄長、岳帆、圜兒、公婆……令她牽掛的人越來越多。
當她發現自己不再孤單的時候,突然天搖地動、山崩地裂,待世界靜止,她又成了獨行俠,又一個人在無止境的黑夜裡,舉目無親踽踽獨行。
不知道走過多久,是從天黑走到天亮吧,無雙終於來到城門口,在城門打開那刻第一個出城。
她並不知道,兩刻鐘後,她的畫像出現在城牆上。
但她不知道也不關心,一步步地往前行,她感受不到饑餓、感受不到疲累,只是必須走著,不斷地靠兩條交叉前行的腿,一點一滴回憶過去、一分一寸試著放下過去。
放下,才能繼續前行,放下,才能讓沉重感減輕,她走著、再走,往茫然不知的未來前進。
很多年前,岳帆告訴過她,順著京城大道往下,一直走不要轉彎,走得累了,就會看到一大片草原,草原上開滿金黃色小花,它有長長的梗,可以順手摘下,編成美麗的花冠戴在頭上。
她說:總有一天,你一定要帶我去那個祕密花園。
他說:祕密花園?我喜歡這個名稱。
在賜婚聖旨尚未下達、在她仍然處心積慮想把蔣孟霜趕出家門時,岳帆盡地主之誼,領著蔣家兄妹出遊。
遊罷歸來,她看見蔣孟霜頭上有個美麗的金色花冠。
金童玉女,笑得幸福洋溢。
她和岳帆的祕密花園,成為他和蔣孟霜的祕密花園,她幻想過千百次的幸福天堂,成了別人的約會殿堂,無雙哭了一夜,那夜她第一次想到和離。
淚再次漫上,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憎恨愛情。
然而在淚眼模糊間,她竟然看見那片金色花毯了!
就像岳帆說得那樣,金黃色的小花,有著長長的梗,美得讓人屏息,只是……她不想折下,不想編織花冠,只想要再走、再走、繼續走。
金色花毯後面是什麼?是死路一條?還是萬丈深淵?
她頂著烈日往前走,雙腳踩在花毯上,不疾不徐地走著,然後看見了,在花毯後面是一座湖,綠色的、沒有汙染的湖水,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見銀白的魚在游,優雅曼妙,四周美得像人間仙境似地……
她是怎麼穿越來的?她在國中時期就是游泳校隊,卻沒想到會在海邊溺水,很有趣吧,如果她往下跳,會不會游著游著、再度溺水,於是回到熟悉的世界,她依舊是廣告公司的總經理、意氣風發的女強人?
是啊,能夠回得去就好了。
吸一口甜得沁人心脾的空氣,望著綠色湖水,衝動一節一節攀升。
回去吧,回到那個不必從一而終的世界,回到那個每個人都有幾段情傷的時代,回到那個喧擾卻也繁忙的空間,那麼她會有太多的事可以做,她會忙得把這一世的恩恩怨怨悉數遺忘……
就這樣做吧!她縱身一跳,跳進湖中,想要就此沉沒,但當身體接觸到冰涼的湖水,游泳健將的細胞瞬間復活,她想游泳!
心道一聲完蛋,她死不成、回不去了……可是……對啊,哪有那麼容易,千年穿越全憑己心?她又不是玉皇大帝的私生女。
呼,她在水裡吐泡泡,伸展四肢,準備炫耀泳技時,突然,一個衝擊力道出現,她的手臂被拉住,下一秒,她倚進一個寬闊的懷抱。
還來不及反應,她被硬圈在某人懷裡,三兩下滑到岸邊,她一時心急嗆了水,一上岸,她開始咳個不停,該死的,哪裡來的冒失鬼?
無雙還沒反應過來,又被抱著,一飛、二飛,飛離岸邊幾百公尺遠。
不是形容錯誤,她是真的被抱「飛」了,要不是心臟夠強大,一定會誤以為自己被外星人綁架。
無雙猛地轉頭……視線對焦,是他?她沒看錯?用力揉幾下眼睛,再確定一次,蔣孟晟?他在這裡做什麼?
一雙深邃的眼睛瞪著她,天神般的威力,讓她心臟狂跳,幹麼這樣看人,欠他會錢嗎?以為眼睛大就能震懾人?哼!她不是被嚇大的。
「妳離開鐘府,就是為了尋死?」孟晟寒聲問。
既然如此,直接在屋裡拿根繩子上吊就行,何必費這番周折?
他不會長篇大論,不擅長表達心情,但他真的快被她氣死了,笨女人,蠢女人,這般折騰不累嗎?死一次不夠?非要多死幾次才肯消停,什麼京城第一才女,根本就是腦子灌水的笨蛋。
無雙也冷眼瞧他,該怎麼稱呼他?「仇人」、「小三」、「佔據鵲巢的惡鳩」……的兄長?他幹麼憑空出現?沒事幹麼插手?是吃太飽,還是想確定她的「退一步海闊天空」是純屬嘴砲?
「你跟蹤我?」她怒眉相向。
對,他跟蹤她。
在婢女離開靜心園時,他就發現不對勁,她們沒有回到下人房,卻躲著守夜的婆子,一路往後門方向走去,在後門打開,「語珍」離去同時,他確定儲忠、儲孝被騙了。
他跟在她身後,看著一個傻女人一面走、一面哭,淚水漫過臉頰、濕透衣襟,像個笨蛋似地,毫無目的地、四處亂闖,她能夠在天明之際走出京城大門,而不是被人口販子抓去,實屬運氣。
她離開京城,走到草原,岳帆曾帶他們兄妹來過這裡,他以為燕無雙會因為美景而駐足,以為這裡是她和岳帆的約定地,以為她會待在這裡等待岳帆來尋,沒想到她只是微微停頓後,繼續前行,直到……落水?他無法理解她腦袋裡在想什麼?
他不回答,就是看著她,好像要用目光把她射穿似地。
他不說話?沒關係,她很擅長分析,不管是人心或數據。
「你怕我死掉,蔣孟霜會得到一個逼死嫡妻的惡名?真是個好兄長,維護親妹到這等程度。」她的口氣很惡毒,但心底異常羨慕,羨慕蔣孟霜不但得到一個好丈夫,還有一個好哥哥處處維護,比起來,她的命差得多。
他還是不說話,光用兩顆眼珠子瞪人。
無雙冷笑,他真當自己是外星人?對不起,她無法使用心電感應,她比較習慣動用嘴皮—— 
「放心,如果我死在這裡,方圓數里無人煙,等到被撈上來時,恐怕已經是面目全非的腐屍,和蔣孟霜扯不上關係,令妹的閨譽不會受到半分影響。所以,你可以走了!」
她重新站起身,抹掉臉上的水珠,又往湖邊走去。
無雙的話刺痛孟晟的良知,這個女人的下半輩子因孟霜而毀,而促成這一切的自己,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只是,他真的沒料到燕無雙會這般剛烈,不都說她溫婉良善、賢德大方?
再度追上前,他不允許她死,不是為孟霜,而是……因為她!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停下腳步、轉身,兩手扠在腰間,像個潑婦似地盯住他。「試問,我解釋得不夠清楚?」
「夠清楚。」她的表情、口氣、態度,和岳帆形容的燕無雙天差地別。
「那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培養感情嗎?對不起,她化敵為友的能力沒他想像中的那麼強。
「我走,妳又要尋死?」他憂心忡忡。
又要尋死?他以為……
哈哈!她仰頭大笑,撥開臉上的散髮,一雙眼睛燦亮燦亮地望住他。
她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婦,已經不是最美麗的年紀,可渾身散發出的通透氣質與秀麗,竟教他別不開眼睛。
「我沒記錯的話,蔣大將軍是蔣孟霜的哥哥,和燕無雙並無血緣關係,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
孟晟與之對視,一雙看透生死、帶著殺伐氣息的眼睛,對上她倔強固執的雙眸,竟敗下陣來,他別開眼說道:「我不會讓妳死。」
「我的生死只控制在自己掌心中,其他人無權置喙,對不起,希望等會我上岸時,不會再看見你。」
話撂下,她不多看他半眼,轉身奔跑並俐落的跳進湖裡。
這時孟晟才發現,她會泅水?錯!不只是會,而是擅長,一個大家閨秀……擅於泅水?他再次因她而感到震撼。
無雙很快自岸邊游開,即使有累贅的衣服牽絆,動作依然俐落流暢,她的泳技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當然,那不是瞎摸來的,而是被昂貴的指導教練「操」過的。
呼……孟晟吐氣,她剛說「上岸」,所以她並不想自殺?尷尬一笑,他弄錯了。
確定她不會自殺後,他就該回京,把燕無雙的行蹤透露給岳帆。
他很忙的,兵部的行文已經下來,這幾天得到兵部報到,走馬上任之前,該拜訪的上司不少,他不能在這裡延宕。
還有,將軍府佈置得差不多了,這幾天,他該帶孟瑀搬出鐘家,所以應該離開了……
理智告訴他應該離開,但眼睛卻離不開水裡那抹纖細身影,心,也不允許。
他不確定不允許的理由是什麼,是罪惡?歉意?或者……其他,但他確實不想、也不樂意離開。
他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等意識回籠時,手邊已經多了火堆,而幾條被石頭打穿、浮在水邊的銀魚,在黃昏的餘暉下閃閃發亮。
拿出匕首,簡單地處理了銀魚,他細心地用皮囊舀水,在草叢邊清洗,沒讓魚血染紅湖面。
已經半個時辰,她還泡在水裡,不過她現在用一種很奇怪的方式泅水,面朝上,輕踢雙腳,偶爾用兩手划撥水面,看起來很輕鬆。
他站在岸上,定眼望她,還是一句話不說。
無雙在湖裡翻白眼,她早就游累了,但因為他遲遲不走,她只能繼續「ㄍㄧㄥ」著。
湖不大,四面都有岸,只不過其中三面臨谷,可以棲身的地方太小,怎麼看,都只有下水的地方—— 那一大片花毯最適合當露營區。
可是他不走,難道要她和敵人之兄為伍?
翻身,她游得更遠。臨谷就臨谷吧,說不定運氣夠好,會找到某個山洞當臨時帳篷,只希望不要從裡頭跑出一頭大黑熊。
沒想到她才游離開兩尺,就聽見他的聲音—— 
「那裡沒有山洞。」
他猜透她的想法?氣悶!不過她還在倔強中,試圖尋找方案二……
「太陽下山,湖水溫度下降,到時妳就算不想自殺、也得自殺!」
他太會「勸說」人,一句話正中靶心!她氣急敗壞、不甘不願,卻……雙腳用力一蹬,朝他的方向遊去。
見她返回,孟晟的心情大好,分明沒有打仗,卻像打了一場大勝仗似地,笑容從眼角漫到嘴邊,整張臉都寫滿兩個字—— 得意。
她上岸,斜眼瞪他。
看著無雙的臭臉,他非但不生氣,相反的還高興得緊,即使他冷冷的臉上看不出半分表情。
等等……高興?不對,都說朋友妻、不可戲……
對於燕無雙,剛開始他根本不敢多看她兩眼,直到她一頭撞上梁柱,直到她說要退一步海闊天空,直到她勇敢迎上孫公公的戒尺……
每一幕、每個場景,都在他心底烙下印記,他從沒見過這種女子,那樣的頑固,卻又那樣的讓人心疼。
回望她,她的目光中有不屑、有忿怒,可他卻……覺得彷彿天地間再沒有一雙比她更漂亮、更有滋味的眼睛……
天!他在想什麼?孟晟迅速轉身,試圖驅離這種怪異感受。
他硬著聲調說:「魚烤好了。」
魚有沒有烤好關她什麼事?要她承情嗎?
哼!蔣孟霜會不會太偉大,岳帆為她,到自己跟前說項,蔣孟晟為她,到自己跟前討好?
謝了,真的不需要,不管是說項或討好,她都不會改變心意。
無雙別開驕傲的下巴,然而下巴合作,肚皮卻背叛她,魚香刺激嗅覺、刺激口水大量分泌,以至於腹間一陣響亮的咕嚕聲傳出。
聽見聲音,孟晟眉心皺起,她兩天沒吃東西了。
昨天鐘府辦喜事,席開無數,廚房裡好東西到處都是,鐘家沒委屈她,只是在那樣的心情下,沒有任何一個當妻子的能嚥得下,他知道的……
走到火堆邊拿起一條魚,遞到她手邊。
她可以選擇「ㄍㄧㄥ」下去,也可以選擇不委屈自己。但是……委屈?走出鐘家那一刻,委屈就不再是她的選項之一。
坐到火堆邊,暖暖的火烤熱了她涼涼的身子,他沒唬人,太陽剛走進地平線那端,天氣開始變冷。
她接過烤魚,自顧自吃起來。
雖然濕衣服黏在身上不太舒服,但烤得恰恰好的魚,彌補了這點。
餓極了,她撕開沒刺的部分塞進嘴裡,其他有刺的……當那麼多年的千金小姐,浪費早就成了她的生活習慣之一,她直覺把剩下的魚往旁邊丟去,不料魚還沒有落地,他搶先一步接起。
他把另一條完整的魚塞到她手裡,開始吃她剩下的部分。
看他吃得那麼豪邁自然,他不介意那是她不要的「廚餘」?
發現她沒吃,孟晟抬頭看一眼,像解釋什麼似地說:「在戰場上經常餓肚子,我省慣了。」
淡淡一笑,是這樣嗎?岳帆也在邊關多年,可是,魚刺非得讓人挑得乾乾淨淨方肯入口,肉要切得方方正正才能下飯。
那時是她為岳帆服務,現在有個更尊貴的公主伺候,很幸福吧!
無雙皺眉,想他做什麼,從踏出那扇門後,鐘岳帆就不再是她應該想的人物。
不過蔣孟晟倒是提醒她,接下來的日子,是該學著省吃儉用。
吃掉沒骨頭的,無雙試著往刺多的部分進食,但孟晟動作更快,搶過她手上那隻,遞給她另一隻完整鮮魚,繼續他的廚餘之旅。
見她錯愕,他瞄她一眼,像需要解釋似地,他說:「妳不是不吃有骨頭的東西?」
對,不只魚,任何肉類都一樣。但他怎麼知道?
這次孟晟沒解釋,但他確實知道。
因為她的家書,因為岳帆總是驕傲地說:「我那媳婦兒,吃東西再挑剔不過,味道不對,不行,肉裡有骨頭,不行,樣子長得不好,還是不行。府裡廚娘換過好幾個,她都不滿意,只好自己動手,到最後,練就一身好廚藝,我的刁嘴是她養出來的。」
一個嘴刁的大將軍,在營裡會被垢病的,可是營裡的兄弟都羨慕他,有個把他養刁的好媳婦。
無雙好奇,但基於不與陌生人建立感情原則,她選擇閉嘴,既然有人對廚餘感興趣,她樂得各取所需。
她連吃七條,魚不算小,但她歇不下口,確實是餓極了。
吃完魚,她走到湖邊洗淨雙手,衣服還有些濕,但不滴水了,若她少一點驕傲,大可回到火堆邊,繼續烤火,但她既倔強又驕傲,所以在離火堆二十步處站定。
她仰起下巴,很沒家教地斜眼看對方。「如果你留下,是為蔣孟霜名聲著想,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不管我是生是死,都不會影響到她。如果是因為心懷歉意,那麼我吃你的魚、承你的情,就當兩清了。」
他聽完,點頭。
這表示……同意她?那麼他該走了吧?然後把火堆讓給她。
無雙等兩分鐘,只見他慢條斯理在地上挖洞,把魚骨埋起來,場地整理乾淨,卻始終沒有回話。
又等兩分鐘,他終於站起來。
無雙鬆口氣,還以為他打定主意和自己槓上,他肯離開?相當好。
沒想到,一口氣還沒有鬆透,只見他轉身走到湖邊洗手,然後又轉回火堆旁。
這是什麼意思?不想走?不肯走?不能走?他與岳帆達成某項協議?岳帆去洞房花燭夜,他替好友兼妹婿盯住他的落跑前妻?
她把肺裡面的氣體清空,口氣不善的問:「是你走還是我走?」
一問出口,她就後悔了。
如果他回答要她走呢?
不要,她累慘了,急需要一堆火、一塊可以躺平的大草原,於是她識時務地補上一句,「如果你肯把這堆火留給我,我會對你表現出更多的感激之情。」
好死不死,一陣風吹來,身子發冷,她強忍顫慄,等待他的答案。
耶!他終於開口,只不過回答和她預期中的相去甚遠—— 
他說:「妳很冷?」
這話是什麼意思?願意把火讓給她、不願意把火……
尚未分析出結果,他已經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他……一把抱住她?
天!怎麼……會這樣?腦袋矇了!
他居然抱好友的未卸任老婆?莫非他們一不小心回到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二十一世紀?還是蔣孟晟生性大方,把那些教條規範當成屁,比起道德約束,更喜歡隨心所欲?
接下來呢?他打算在這片花毯上強暴她?免得她改變主意,回尚書府和他的妹妹搶男人?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胸口一窒,心如擂鼓,她企圖推開蔣孟晟,但他的手臂粗壯、他的胸膛像堵牆,她根本離不開他的控制。
她的手被他箝制在身後,她的頭被壓在他懷裡,她的腿被他強而有力的腳夾住,全身上下只剩下嘴巴是自由的,所以……想也不想,她張開咬上他的胸。
不是A片的調情手法,而是貨真價實的咬!
孟晟皺眉,疼……更正,是微疼!
他低頭看著懷裡的女人,力氣這麼小,是身體還沒有恢復嗎?該死,連命都不顧了,這副樣子就敢逃家?
他不高興!
同時間,無雙覺得一陣暖意襲上,像進了三溫暖似的,全身暖烘烘的,她甚至可以感覺身上的衣服正在冒輕煙。
不知不覺間,她鬆開咬牙切齒的嘴,不知不覺間,她的身子不再掙扎,不知不覺間,她有昏昏欲睡的舒暢感,就在她剩下的兩分理智正嘗試分辨自己是不是吸食了安非他命才會有置身天堂的感覺時,他鬆開手。
溫暖不見、天堂失蹤,二十一世紀消失,眼前的男人又是一臉刻板,他酷酷地丟下一句—— 
「衣服乾了。」
衣服乾了?他是……人肉烘衣機?
無雙低下頭,拉拉自己的衣襟,發現……「那、那是傳說中的內功?」她結巴了。
不愛笑的孟晟笑開。「傳說中……」有這種說法的嗎?
惜字如金的他回答,「對,是傳說中的內功,岳帆也有。」
但岳帆遠遠不如自己,不怪岳帆習武不努力,而是因為師傅不同。
他的師傅是隱世高人,岳帆的師傅只是高人的徒子徒孫,他們為功名入塵世,成為軍中將官,這種人手腳功夫不差,但內力一代比一代遜色。
「那你會點穴?」
「我會!」
死定,如果他伸手隨便往她身上點兩下,就能把她原物打包寄回尚書府。
那她還翹家翹個鬼,想也不想,她拔腿就逃。
看著她逃命的模樣,孟晟忍不住笑意地咯咯輕笑。他知道她想到什麼,是啊,那確實是最輕鬆簡單的方法,那樣做,他可以贏得岳帆和尚書府上下的感激,也讓孟霜的處境直上青雲。
直到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時,他一縱一躍,來到她面前,手一點,她定住不動,只剩下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動。
他打橫抱起她,重新返回火堆旁,動作很輕,他對溫柔這種東西不熟悉,但他極其溫柔地把她放下。
他越溫柔、她越害怕,他就要帶她回去了,這次回去,依岳帆那副執拗脾氣,肯定不會給她第二次逃走的機會。
她困過一輩子,又要再困上一輩子,想起那個猙獰卻悲哀的燕無雙,她害怕無措了。
不行,她不能這樣被抓回去。
她深吸氣、深吐氣,深深地鼓勵自己,從老虎利牙下脫身,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只要……把老虎餵飽。
換上溫順口氣,她問:「你是武林高手?」
他又想笑了,因為她突如其來的溫柔,更因為她並不知道,她的眼睛已透露出「我想使壞」的訊息,這樣的她看起來很鮮活。
「我是武林高手。」他回答。
「聽說武林高手不會為難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
「我沒做過這種事。」他順著她的話往下講。
「身為大俠,絕不能違反小女子意願,強迫我做不願意的事。」她試圖用道德感綁架他。
「不願意的事是指,把妳送回鐘家?」他揶揄問。
「對!」勾起嘴角,還沒得到答案,她已然勝券在握,因為他臉上滿滿的罪惡感。
孟晟苦笑,他若想這麼做,早在她離京之前就可以動手,不做,是因為明白再把她送回去,等於逼她再度尋死。岳帆不願意正視她離開的心志有多堅定,他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管還愛不愛岳帆,她都打定主意,從鐘家後宅之爭退出。
見他沉默不語,她的「勝券在握」略微鬆動。
「如果你敢,我發誓,回去後我會下毒、會挑撥離間、會權謀算計,會用盡一切後宅的陰私手段,讓岳帆跟蔣孟霜離心。」
她像隻防衛過度的小貓,對著他說著恐嚇的言語,明明沒有利爪,還要假裝自己很強,看得孟晟哭笑不已。
會叫的狗不咬人,會咬人的狗,不會亂叫一通,她啊……就是個虛張聲勢的料,難聽話說滿十斗,壞事卻連一樁都不敢碰,她心裡那條線,根本不允許自己害人。
比起燕無雙,他更相信在困苦中長大的妹妹,才是會咬人的那個。
「放心,在妳點頭之前,我不會強迫妳回鐘家。」
他的承諾讓她吃下一劑定心丸,而在他解除點穴之後,又吞下另一丸,兩顆定心丸下肚,心臟跟著落回原處。
無雙深吸氣,連口氣都變得輕鬆不已。「算你聰明,其實我們的立場應該是一致的,我離得越遠,少了第三者涉足,蔣孟霜的婚姻會更順利。」
「妳、第三者?這麼快就認輸?」他脫口而出。
是啊,早就認輸了。她緩緩嘆氣,說了句二十一世紀人人都知道的話。「在愛情的世界裡,不被愛的那個才是第三者。」
「岳帆沒有不愛妳。」他和孟霜之間,更多的是道德責任。
無雙微哂,盤腿坐下,沒有「大家閨秀」四個字的牽絆,她決定放縱自在。
抓起樹枝,撩撥火堆,她看著跳躍的火苗說:「在決定接受蔣孟霜時,他就不愛我了,在他口口聲聲說著無奈時,他就不愛我了,在他把人領到皇帝跟前請旨賜婚時,他就不愛我了。」
他的不愛,有許許多多的事例可以證明。
「這麼說,對岳帆並不公平。我在戰場上救了他三次,他必須給孟霜、給我一個交代,這是他所能想到最圓滿的作法。」
報恩吶?如果連報恩都排在前面,那也可以證明,他已經不愛她了。
火光映在無雙略顯蒼白的臉上,她側過頭,朝他嫣然一笑,明明是美麗誘人的笑靨,他卻在當中看見淒涼。
她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但我要我的男人確定,除了我,其他人、其他事都是將就,除了我,其他人、其他事都可以捨棄。
「但在岳帆心裡,朋友之義不能捨,責任不能捨,只好讓我將就,而我,不願意當別人的將就,更不願意讓我的愛情、婚姻成了將就。」
「妳對男人的要求太高。」哪個男人不以仕途大業為重,不以朋友道義為先,能對女人有心有情,已是難能可貴,值得珍惜。
「我同意,所以公公婆婆認為我做錯,爹娘罵我固執,所以百姓責我善妒、皇太后賜下刑罰,但即便全世界都認為是我之過,我也不願意成為男人的第二個選擇。」
她要在岳帆心裡獨一無二,對於感情,她不容許瑕疵汙點,這樣的堅持……得背負多少罵名、多少苦,都無所謂嗎?
他定眼看她,視線再也轉移不開。不明所以地,心頭某根弦勾動……
「謝謝你做的一切,你真的可以離開了,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尋死的心思,我會盡力讓自己活得更好。」
「妳想得太簡單。」他也拿起一根枯枝,撩撥火堆。
「生活本來就沒有你想像的那樣複雜。」
「一個單身女子想獨立生活,並不容易。」
「確實,但也不是絕對不可能。」
她是二十一世紀的女強人,可以在職場上和男人競爭的她,從來不是軟腳蝦,她知道不容易,卻也相信自己能夠遊刃有餘。
那些年,她仰賴的就是樂觀積極,否則毫無背景的自己,憑什麼在大公司裡脫穎而出?
而今她打算再次發揮本領,再度創造奇蹟,會成功的,她相信!
「妳打算怎麼做?」孟晟好奇。
「我不認為,我們熟悉到可以分享彼此的人生規劃。」
「妳身上沒有銀子,我可以助妳一臂之力。」他想了想,為著讓她安心,又補上一句,「誠如妳所言,我們立場一致,並非妳接受我的幫助,而是我們彼此互助。」
她靜靜回望他,認真的思索他的話,理智且現實地分析過後,問:「你打算怎麼幫我?」
「送妳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確定妳能獨立生活。」
「不會向任何人洩漏我的行蹤?」
「不會。」
「我可以相信你嗎?」
「妳只能相信我。」
他清澈誠摯的目光說服了她,她並沒有矯情到拒絕對自己有利之事,只是淡淡說了句,「希望我不會二度被男人背叛。」
這話夠酸也夠狠,狠狠地刨了他的罪惡感一刀!
第四章 新的棲身處
幾乎是頭一沾地,無雙就進入熟睡狀態。
花毯再柔軟還是會磕著,養尊處優的女人,不會睡得這麼熟,若不是倦極累極的話。
望著她的睡顏,孟晟釐不清自己心底的感受。
他說謊了,其實他想背叛、想洩漏她的行蹤,之所以不強迫、不立刻做,求的是個穩妥。
燕無雙口口聲聲說岳帆不愛她了,其實不然,身為男人,他比她更懂男人,或許岳帆分心了,或許他不像過去那樣專情,但他不會不愛她,不會不愛一個如此堅毅聰慧的女子。
當然,他有私心,六年的好友,幾度一起出生入死,他比誰都瞭解岳帆。
不管三人怎樣相處,唯有燕無雙在,岳帆才能真正對孟霜上心,若她死去或遠離,正直良善而厚道的岳帆,心中的罪惡感會築出一道高牆,橫在他與孟霜中間。
因此身為哥哥,他必須帶燕無雙回去;身為岳帆摯友,他必須帶她回去;身為世俗男人、想法傳統的他,必須帶她回去……不管從哪個角度想,他都必須說服她放下心結,不要過度堅持男女情事,然後帶她回去。
他瞭解急事緩辦的道理,他明白實而虛之、虛而實之,所以他不會粗暴地將她點穴、扛回尚書府。
只是……她說了,她說:「我不願意當別人的將就,更不願意讓我的愛情、婚姻成為將就。」
倘若將就會帶給她莫大痛苦,他該為了妹妹、岳帆,自私地強迫她的心志嗎?
想起那個傷心欲絕、暮氣沉沉的燕無雙,想起了無生氣、連笑都喬裝得很勉強的燕無雙,再看看這個被湖水滌去一身疲憊,整個人鮮活過來的燕無雙,他竟然……竟然希望她能找到夢想中的雪人。
心中矛盾衝擊,擅於作決斷的他,第一次如此優柔寡斷。
他起身,拔取更多柔軟的草花,在火堆的另一邊鋪成厚厚的墊子,再輕手輕腳地將她抱起,放在「厚墊」上。
「睡吧,把心放下,安安穩穩睡上一晚,過幾天……過幾天就回家吧,圜兒需要妳,岳帆需要妳,孟霜……」也需要……
躺到火堆另一邊,孟晟側著身子,用手肘撐起頭顱,透過火光看著無雙。
她的眉毛不濃,眼睛不大,卻閃著睿智光華,她舉手投足間,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自信高雅,她的容貌充其量只是秀雅,但不管走到哪裡,都能深深吸引男人的目光。
他聽過許多關於燕無雙的傳說。
傳說燕無雙早慧,七歲便能作詩寫文,傳說她在書冊外頭貼上小紙頭,做出編號和錄本,讓家中幾千冊藏書,轉眼就能找到,她的爹把這套方法用在吏部,立下功勞,從此每個官員的背景資料、為官歷程,一目瞭然。
傳說燕無雙幾句話,幫著皇上想到妥善辦法,管理京城中時常鬧事的賭坊和青樓,整頓了京城秩序。
傳說燕無雙提議,若有了公共馬車,京城裡的窮人也能享受便捷的交通,提高生產力。傳說……
燕無雙的傳說很多,都是從岳帆嘴裡傳出來的,多數人認為是岳帆過度寵溺妻子,才會把岳父、皇上甚至是自己的功勞,推到妻子身上。
不認識燕無雙之前,他也是這麼想的,但認識她、偷窺她、竊聽過她之後,他相信了,相信她是個多麼奇特的女子。
只是再奇特,她也逃不過女人的宿命,若她是男子就好了。
仰頭躺下,兩手枕在後腦,孟晟閉上眼睛,心中的矛盾不曾或減。
 
細碎腳步聲隱隱傳來,孟晟像隻敏捷的豹子,瞬間豎起耳朵。
他不動聲色閉著眼睛細聽,前後左右共有十二人,他們正在慢慢縮小範圍,企圖將兩人圈在中間。
孟晟躍到火堆另一邊,一面用腳將火堆熄滅,一面將無雙拉起,頓時,草原一片黑暗。
無雙被吵醒,直覺想放聲尖叫,卻被大掌心摀住嘴巴,孟晟在她耳畔低聲道—— 
「有人偷襲。」
誰會偷襲她?她沒那麼大的面子,除非是……戰場舊敵,蔣孟晟是主要對象,而她運氣不好、遭受池魚之殃?
無雙無法提問,因為下一刻,刷地,某種金屬兵器從她頰邊刷過,帶起一陣寒意,嚇得她汗毛直豎。
她被蔣孟晟攬進懷裡,他一手護著她,另一手和對方互攻。
周遭一片黑暗,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覺得掌聲、拳頭聲在耳畔呼呼作響,而蔣孟晟從一開始的游刃有餘,到後來越來越多人加入,她聽見他身上挨了幾個悶拳。
突地,掌風在耳畔響起,蔣孟晟鬆手,在下一個旋轉同時,她被甩出他胸口,沒來得及呼救,她被另一個男人給拉進懷裡。
她看不見對方,是憑著氣味分辨出他不是蔣孟晟。
才剛被扯過去,立刻有重拳落到男人臉上,砰地一聲,實打實的拳頭,讓男人往後仰倒,無雙被鬆開了,就在蔣孟晟拉到她右手同時,左右兩邊夾擊,他不得不後退兩步,於是……她又被人給搶走。
無雙敢確定了,對方絕對不是戰場舊敵,自己才是那個主要目標,而蔣孟晟瞬間改名,叫做「池魚」。
這次,敵人不再斯文有禮,一把將她抱起,把她像包包似地掛在肩膀上,頭腳在下,胃抵著他的肩,他快速奔跑,震得她胃袋裡的魚肉幾乎要跳出來。
她拚命掙扎,拳打腳踢,敵人沒有制止她的粗暴,只是一股腦兒地往前跑,眼見打鬥聲越來越遠,她心知肚明,天這麼黑、路這麼暗,再過不了多久,蔣孟晟就會徹底失去她的蹤影。
於是她決定當潑婦,她放聲尖叫,震得敵人耳膜疼痛,她抓住男人的辮子往後扯,男人再也吃痛不住,將她摔下地。
在黑暗中適應得久了,雖看不見對方五官,無雙也能模模糊糊的分辨對方身影動作,眼見他靠自己越來越近,她揚聲問:「你們到底是誰,有沒有抓錯人?我不是名門千金,不是豪門貴婦,你們抓我,要不到贖金……」
那人沒回應,只是一步步走近,只見他又要把她扛起來,無雙揚手,把抓滿掌心的沙子往他眼睛撒去。
中了!可惜……只中一隻眼。
聊勝於無,她趁對方揉眼睛時,站起來轉身落跑,明知道跑不過人家,可還是得跑,又沒人跳出來說:自首高貴、坦白無罪。乖乖束手就擒?嘿嘿,她不是傻鱉。
她是游泳校隊、是水中蛟龍,在陸地上表現差一點,但不至於爛得太過。
只是腳上的繡花鞋在昨夜加上今日的折騰之後,已經有些搖搖欲墜,再這麼一跑,很快成了開口笑。
顧管不得,她踢掉礙事的鞋子,朝打鬥聲中跑去。
還沒跑多久,迎面一個男人向她奔來,在驚呼之前,又被人像貨物似地扛了起來,只不過這回溫柔多了,是打橫抱起,不是扛沙包。
無雙閉上嘴,任由對方抱著自己施展輕功飛跳,因為,這是她熟悉的味道,來自一個叫做蔣孟晟的男人。
是他……無雙鬆口氣,緊緊圈住他的脖子,縮進他懷裡,他躥上跳下,左掠右躍,追擊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沒有說明,她已然明白,脫離險境了。
他「飛」的速度很快,卻很平穩,像打造完美的單人小飛機。
剛開始她還會擔心自己被摔下去,漸漸地、心安了,圈住他脖子的手臂鬆開,改抱住他的腰際。他飛很久,她的頭埋在他懷裡,貼著、靠著,聽著篤篤篤穩定的心跳聲,慢慢地入睡。
他感受得到,懷裡的女人從緊繃到放鬆,沒有花太久時間,是因為知道自己是誰?因為心安?
不愛笑的孟晟在夜色中揚起笑。
是朋友了嗎?她信任他?他於她而言,不再只是情敵的兄長?他笑,他為這個認知而快樂。
抱著無雙,持續往北方飛奔,他鑽進林子裡,縱身掠上樹梢,靜待……
不多久,一行二十人跟著飛身入林,他們的行動很有組織性,絕不是一般的殺手。
進入林子後,他們分散形成V字型,逐步搜尋,動作迅速敏捷,確定孟晟和無雙沒在林中停留後,一行人奔出森林,繼續往北方追擊。
孟晟在心中默數,一刻鐘後,方抱起無雙返回原路,重新折回花毯草原,再從京城北方繞到京城南邊,兩個點離京城一樣近,但一路奔波,天已破曉。
低下頭,他發現無雙兩眼緊閉,是受傷了?心驚,他急忙在道旁蹲下,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拿起她的手細細號脈。
片刻後鬆口氣,重新把她抱進懷裡。
這女人心真寬,在這種危急情況下還能沉睡?微微一哂,這算好事嗎?算吧,自從他跟妹妹們住進尚書府,她大概沒有好眠過。
孟晟順著森林小徑進入錦繡村,這裡是他小時候的故鄉。
七歲之前,他和爹娘住在這裡,後來爹爹認識一位胡商,舉家遷往邊關,兩個妹妹都是在那裡出生的。
進村時,已經有幾戶人家升起裊裊炊煙,早起的婦人開始為一家子的溫飽操持,他憑著舊時記憶,尋找童年的屋子。
在錦繡村,家家戶戶屋前屋外都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花圃,每年從初春到盛夏再到秋濃、寒冬,時時都有繁花盛開,小時候看慣了,覺得理所當然,長大之後離鄉闖蕩,看多聽多、閱歷豐富了,才曉得這麼美麗的村子多麼難得。
娘生病的那年,他經常坐在娘床邊,聽娘叨叨絮絮地談著錦繡村。
錦繡村只有百來戶人家,卻美得不像人間凡塵,錦繡村有小山、有湖水、有瀑布,有一間不大卻雕刻精美的送子觀音廟,有手藝精湛的賀叔叔,一雙巧手能在木頭上刻劃出山川美景。
這樣的地方才叫做仙境,「祕密花園」拿什麼和它比?
他的家在村子中間,對面是村人開會用的大廳堂,走進村口約一刻鐘就到了。
兩扇門掩上,鎖頭早已經繡得厲害,輕輕一捏就斷成兩截。
孟晟跨進老家,小時候不覺得房子小,經常和玩伴在屋裡屋外到處闖,現在覺得小了,只有三間屋加上一廳一灶房,灶房旁邊搭了間茅草屋,用來堆柴火用的,現在看起來……好小。
不過前後院子很大,大樹參天,綠蔭繁茂。
他在每間屋子繞一圈,裡頭灰塵密佈,根本住不得人,他找不到地方把無雙放下來。
再覷一眼,懷裡的女人睡得無比香甜,他不忍心把她吵醒,所以……扯唇淺笑,再睡一會兒吧。
孟晟抱她坐在樹下,她靠著他、他靠著樹幹,一夜奔波,都累了。
兩人進入夢鄉,夢裡,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而她夢見自己靠在一堵安安穩穩的厚牆上,高牆阻隔了風雨、擋去危機,懸蕩的心得到片刻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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