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49301
《爺兒不敵嬌娘子》
出版日期
2018/05/09
數量
NT. 270
優惠價: NT. 213
掃蕩匈奴、助他皇兄登上帝位,沒有很難,
將貧瘠的封地蜀州治理得欣欣向榮,成為百姓愛戴的蜀王,也不難,
可是要把心尖上的女人變成「自己人」可真是天下第一難,唉……
其實幼時他就許諾過要娶她,可惜因為一些事兒兩人錯過了,
雖然各自婚嫁過,可如今都是自由身,他兒子她女兒也相處得非常融洽,
偏偏她爹娘當年的死和他有那麼點關係,他可以理解她對他有怨,
不過不要緊,爺什麼不多,真心無限,所以他極盡所能的寵她,
安排手下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保護她們的安全,
帶她去山裡吶喊玩「回音遊戲」,為她打造「動物園」,
同她到處進行「防災防疫講座」,還蓋了醫館替她圓夢,
終於成功解開她的心結,讓她找回以前完全信任他、依賴他的純粹情感,
接下來他就可以開心的籌備婚事……錯!她顧忌兩人身分遲遲不肯點頭嫁,
加上她坐堂醫館的東家對她有意思,和離前夫又找上門想來個破鏡重圓,
而他那太后娘想在他身邊塞人,還牽扯進前朝勢力鬥爭,
甚至有那些特別蠢的,居然敢對她和兩個孩子下手,
煩死了,等他速速處理完這些「外患」,就來把她這個「內憂」給辦了!
千尋
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嬌娘子也是強心臟媽媽

男人會讓女人如水一般溫柔又千變萬化,孩子則會讓女人如水一般平凡卻堅不可摧,然後呢?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媽媽哭的時候,心靈受到非常大的震撼—— 原來我媽媽是會掉眼淚的嗎?這所謂的第一次甚至是我已經長大成人出社會了,而我直到那時才驚覺,媽媽其實也是一個有自主意識的女孩、有成長歷練的女人,有自己喜怒哀樂的獨立個體,不過是因為多年來被包裝在媽媽這個身分底下,便被社會、被家人、被她自己框架住,全年無休、深入潛意識的去思考應該為家人做什麼事,應該站在家庭裡什麼樣的位置。
我陪過心情不好的死黨去鬼混散心;我記得與男友每一個小不啦嘰的紀念日;我甚至願意陪迷路的陌生旅客走一段,我自詡是個貼心的人,但到頭來才發現我想不起媽媽曾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嗎?我記得的那個媽媽的生日是農曆還是國曆啊?我到底第幾次因為我想看電視而拒絕跟她去市場買菜?我忍不住思考,是不是因為我們身在一個同情弱者的世界,被冠以堅強形象的媽媽,便時常在我們面前被透明化了?
為母則強,應該是形容一個女子因心境上的轉換而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但不應該成為束縛住一個女子的藉口啊。
所以,我很喜歡《爺兒不敵嬌娘子》這樣開頭的故事,溱觀因為一個她喜歡的男人而願意成為一個如水般溫柔、萬般付出自己的妻子,即便男人娶了平妻也沒讓她真正心死,直到那平妻威脅到她的孩子了,那教會溱觀成為堅強母親的孩子是她的底限,一碰,那些溫柔情愛與萬般不捨都成了屁!她揹起孩子在雪地裡一腳深、一腳淺的離開那個已經被她和孩子唾棄的家⋯⋯
是,這是一個開頭就帶著孩子和離的母親的愛情故事,但就是因為溱觀成為了母親,所以她不只是個溫柔、甜美、有醫術會賺錢的女人,她還是個堅強、獨立有包容心,偶爾還會忍不住心軟的女子,就是因為溱觀是母親,她跟男主這個帶著中毒兒子的男人才會更加合適,愛情更加動人⋯⋯
女人會因為有了另一半而學會溫柔,因為有了孩子學會堅強,然後呢?她還是一個女人,不僅僅是妻子或媽媽,而是更吸引人的女人罷了。
這本書上市後沒幾天就是母親節了,希望喜歡溱觀故事的讀者們也能將你對媽媽的愛與感激傳達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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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父子獨特的相處之道
高牆外,鞭炮聲震耳欲聾,家家戶戶忙著送灶神,而賀家院牆內的哭聲也一樣震耳欲聾。
圓滾滾的水水突地衝上前抱住阿璃。
阿璃身子骨瘦弱,被她一撲,沒站穩,整個人往後仰倒,幸好賀關手腳敏捷即時將他扶住,才沒摔出一團狼狽。
可都已經這樣了,水水還是緊抱住阿璃,打死不鬆手,她放聲大哭,哭聲一聲比一聲淒厲。
陸溱觀勸不來,賀關沒有能力勸,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娃娃纏在一起,彷彿正在經歷生離死別似的。
真奇怪,這兩個五、六歲的娃兒才相處多久,怎麼就處出這麼一份如膠似漆的感情來了?
「閉嘴!」阿璃終於被哭得煩透,板起臉斥喝一聲。
他一喊,真是神奇啊,水水立刻把眼淚眨回去。「我想跟哥哥在一起。」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紅腫,鼻子一抽一吸的,硬是憋著委屈,這副模樣看起來比放聲大哭更可憐。
「不想走就留下,我有趕妳走嗎?」
阿璃的語氣比冰塊還冷硬,要不是他的嗓音還帶著稚嫩,不會有人相信這話是出自一個六歲小兒。
阿璃六歲,個頭和五歲的水水差不多,但身子板可差多了。
水水圓滾滾的身材襯上白皙皮膚,看起來像顆糯米團子,可口養眼,而阿璃瘦巴巴的,兩條手臂加起來只有水水的一根粗,怎麼看都像弟弟,只是他那張臉,早熟得嚇人,目光一轉,伺候的丫鬟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阿璃打出生就身子弱,一年到頭難得有幾天能下床,幸而水水的娘治好他的病,否則連太醫都說過他養不過十歲。
「可是娘……」看看娘、再看看哥哥,啜泣兩聲,水水又想哭了。
「妳沒有聽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嗎?」阿璃輕哼一聲。
哥哥、娘親只能選一個,現實就是這麼殘忍。
他抬高下巴,等著水水選自己,等著她宣布,哥哥比娘親更重要。
水水抬眼,花大把勁兒理解,片刻後問:「哥哥是魚還是熊掌啊?」
阿璃大翻白眼,厚!這是重點嗎?重點是選擇好嗎!笨、笨到離譜,笨到病入膏肓,笨到無可救藥,他怎麼就遇上這麼個笨蛋!
他沒好氣地回道:「妳管魚、熊掌幹麼,妳只要管自己要留下還是走。」
水水用力咬著下唇,在粉嫩的唇上留下一圈牙印。半晌,她滿懷委屈地扯著阿璃的衣袖回道:「我想走。」
居然要走?一個惱火,阿璃甩開她的手。「要走就走啊!」
「可……我想帶哥哥一起走。」水水臉皮厚,不怕被拒絕,又勾起他的小指頭。
這句話稍稍平息阿璃的怒氣,他撇撇嘴說:「妳要帶,我就讓妳帶嗎?我是貓還是狗?」
「不是貓也不是狗,是我最最喜歡、最最愛的哥哥……」
這句話實在太合人心意,阿璃瞇起眼,全身的毛都給摸順了,要不是他現在瘦得像根牙籤,他真想把她抱起來疼兩下,可惜……
眼看兩個孩子糾纏不休,陸溱觀頭很痛,自從知道今天要離開,水水就時常躲起來偷哭,她知道女兒重感情,可是這樣的性子很吃虧,往後不知道還要為多少人、多少事傷神。
賀關始終不發一語。
他是阿璃的爹,是個不懂得怎麼和孩子說話的爹,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他也不想陸溱觀和水水走,但他不會留人,只能命人送她們離開,護她們一路安全。
視線落在賀關身上,陸溱觀輕輕攏起眉頭。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身材壯碩、個頭很高,往哪兒一站都像根鐵柱似的,給人可依賴的安全感,他的氣度、他的衣著,在在證明他不是普通人,但住進賀家一個多月,她從不探聽他的背景身分,不探聽任何與他有關的事情。
因為她必須學習獨立,因為正想展翅高飛的自己不能輕易對其他人產生依賴,所以她和對方保持安全距離,不允許自己有不該存在的心態。
只不過這種時候,她真想依賴他的「勸說」。
像他這種人,拉開嗓門一吼,小孩肯定會乖乖聽話,該走就走、該留就留,半句廢話都不敢多說。
可惜他一動不動,看來,他並沒打算加入勸說行列?
唉……既然如此,她只能自己來了。
陸溱觀蹲下身抱住女兒,柔聲說:「水水,我們把哥哥帶走,他的爹會傷心的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水水明白的,對不?」
水水點點頭,小模樣可憐到了極點。
「如果妳捨不得哥哥,就好好練字,以後寫信給哥哥,告訴哥哥妳在做什麼,也問問哥哥身子好些沒有,好不好?」
水水又點頭,一雙眼睛卻巴巴地望著阿璃。
「時辰不早,咱們再不走,天就晚了。水水乖,跟哥哥說再見。」
看著水水漸漸被她娘給說動了,阿璃不免心急,可他也明白,觀姨要離開,又怎麼可能把水水留下來?
他將視線往父親身上拋去,父親還是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真真是半點用處都沒有,兒子大難當頭,還不挺身搭救,他這個爹也太好當。
對於賀關的不動如山,陸溱觀和阿璃都很有意見,可他像是啥都看不見似的,雙手背在身後,脖子抬得高高,這是在跟老天爺較勁嗎!
「哥哥再見。」水水乖乖地朝阿璃揮揮手。
眼看事成定局,阿璃悶聲說:「以後少吃點,免得蚊子叮上妳的臉,吸不到血,只吸到滿嘴油。」
「好。」水水從不反駁阿璃,她總能把他的刻薄看成為自己好。
「放聰明點,別蠢到變了天都看不出來。」
「好。」
「再說一次,五個蘋果分給七個人,怎麼分?」
「殺死兩個人。」她乖乖地給出哥哥要的標準答案。
「對,該狠的時候就要狠,別老當自己是包子,到處餵狗。」
阿璃的耳提面命讓人無語,但陸溱觀不想節外生枝,噤聲不催促,讓阿璃盡情「叮嚀」。
「要是有人打妳的左臉怎麼辦?」阿璃又問。
「左右開弓,把對方的右臉左臉都打回來。」
「嗯,要不白長一身肥肉,浪費糧食。」阿璃輕哼一聲。
陸溱觀決定眼不見為淨,轉身向賀關屈膝道:「這些日子,多謝大爺照顧。」
「嗯。」
「再見的話就不說了,保重。」陸溱觀拉起水水走向馬車。
賀關沒動也沒說話,一雙眼珠子卻緊盯著她的背影。
直到她們上了馬車,直到季方鞭子一抽,直到馬放開蹄往前狂奔,直到什麼都再也看不見,只餘塵土……他才緩緩吐了一口氣。
她喊他大爺,她自始至終都沒探聽過他是什麼人……
他是個豁達的男人,對於感情,從沒有放得下或放不下之說,但這會兒,釐不清的愁緒在他心頭織起密密麻麻的細網。
她對他連一點點的記憶都沒有嗎?
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年紀太小,還是對她來說,他從來都不重要?
想到這裡,賀關面色略沉,眉心糾結,鬱悶不已。
阿璃瞪向親爹,滿臉滿眼的不爽。
大人是用來做什麼的?就是在關鍵時刻幫助小孩用的,他爹剛才半句話都不說,現在看著人家的背影,倒是滿臉的依依不捨,這樣有什麼用?
阿璃輕蔑地用鼻孔哼了一聲。「什麼叫多餘?」
賀關覷向兒子,不回答。和一個刻薄的小孩對峙,有失身分。
阿璃又道:「冬天的蒲扇,夏天的棉襖,以及人離開後的殷勤。」
賀關微怔,他……殷勤了?他斜眼對上兒子,兩人的目光都不正,對彼此都看不順眼。
「高高在上的王爺連個女人都留不住,還真厲害。」阿璃嘲諷道。
「等你用惡毒嘴臉和刻薄語言能把人給留住時,再來批判我。」賀關也不滿的哼了一聲。
小孩子懂什麼?有些人能留、有些人注定要走,他不想勉強她,讓她對他的印象惡上加惡。
丫鬟盈袖聽著這對父子的對話,嚇得雙眼圓瞠,連忙縮起肩頭。
小少爺才六歲,可說起話來比大人更尖銳,至於爺嘛……這哪是父子對話,敵人對話還差不多。
賀關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他早已經習慣了。
賀璃身子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得在床上度過,重的東西拿不來,力氣只能拿來捧書冊,旁的事沒法做,成天就扎在書堆裡,該看不該看的書看一大堆,他從不禁止。
因為太醫說,他撐不過十歲,既然如此,還禁止什麼?
約莫是書看得太多,腦筋動得比誰都快,而且四肢磨不動,只能磨嘴皮子,長久下來,嘴巴自然比旁人伶俐得多。
想想男孩本性,哪個不調皮活潑?哪兒能惹事、就往哪兒去,可阿璃去不了,心裡有多憋悶啊,別人家的小少爺脾氣上來,還可以打打奴婢、欺欺狗,而他,別說虐人,光是發一頓脾氣,就得在床上躺個十來天,長久下來,那個怨氣啊……
他也只能用一張毒嘴毒毒自己、毒毒別人,若是連嘴毒都不允許,阿璃未免太可憐。
在父親這般放縱下,阿璃連對父親講話都沒在客氣的。
阿璃抬高下巴,瞄一眼父親。「我是沒本事留人,但有本事讓她們去我指定的地方。」怎樣,比老子強得多吧!
賀關微詫,急問:「你做了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威脅季方兩句,『沒本事順了小爺的心思,就割掉那話兒,到小爺身邊服侍吧。』」他身邊缺一個內監!
賀關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清秀漂亮的小臉,季方可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死士,這小子竟敢威脅季方?!嘖嘖,果然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你的病已經根治,從明兒個起跟著師父練練拳腳。」少看點書,少磨點嘴皮,認真學做真男人。
阿璃斜眼望向父親,這是擺起當爹的譜啦?不過嘛,想在他跟前擺譜,想得美。
「不,我是斯文人,你愛當莽夫是你的決定,可別拉我下水。」
莽、莽、莽夫?!丫鬟小廝們一聽,躲得都快沒地方站了,要是沒有爺這個「莽夫」,國家早就不保了呀。
「不練也行,往後給你找個身形粗壯的媳婦,要不,你那竹籤似的身子骨怎麼撐得起家門?衛總管的孫女不錯,回去後讓她來服侍你,也好早點培養感情。」
賀關輕蔑地上下掃視兒子幾眼後,轉身走開。
衛總管的孫女?他不要!
莽夫!天生的莽夫,他這種斯文人跟莽夫論道理,會氣到吐血。
阿璃怒氣高漲,渾身的血液快速衝到頭頂,一陣暈眩,差點兒站不住。
盈袖見狀,連忙上前攙扶。
阿璃站穩後,遷怒地斥喝道:「放手,別跟爺顯擺妳鐵桶似的臂膀。」
盈袖嚇得趕緊鬆開雙手,她哪裡顯擺了呀,她的臂膀天生就、就很鐵桶啊……
第一章 這樣的愛不要也罷
十一月十一日是相國寺的智通法師講道的日子。
智通法師是連皇上都尊崇的高僧,每年的這一天,京城所有權貴、貴夫人都會想盡辦法爭得一席之位。
程太醫家運氣好,年年都得兩席座位,因此十一月初十,程太醫就會攜家帶眷,先住進相國寺山下的莊子裡,好在隔天清晨提早上山。
這是很重要的人脈聚會,貴夫人們聽道,而送她們上來的老爺、少爺公子們會聚在一起,說說學問、論論國政。
對於程禎來說,這些人個個身分不凡,若能結交一二,對日後前程大有好處。因此程家把這天看得特別重要,時間還沒到,就開始準備起來。
 
今年第一場雪來得特別早,樹梢新梅怒放,陸溱觀抱著女兒坐在窗前,聞著淡淡梅香。
這處莊子是爹娘留給她的,當初買下,不是為著上山聽道,而是因為喜歡莊子裡的近千棵梅樹。娘愛極這幅景致,每年爹爹都會陪她們母女在這裡住上一段時日。
便是在那時,智通法師病重,再好的大夫都救不了命,而爹爹正好在莊子上,便與娘相偕上相國寺,救回法師一命。
之後陸家人到莊子上,智通法師就會下山相見,娘時常與法師直言激辯,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她和爹爹在一旁看得直發笑。
前有救命之恩,後有莫逆之交,智通法師成為陸家的好朋友。
這份因緣際會,讓陸家年年得到兩席座位,而陸溱觀嫁入程家後,這兩席位子便跟著進了程家。
這不是程家在陸溱觀身上得到的唯一好處,可人吶……拿了便拿了,哪還會記得恩義?
陸溱觀抱著水水,將窗戶推開一道小縫,看向外頭梅花在枝頭張揚。
母女間有說不完的話,水水的「為什麼」,陸溱觀總能為她找出解答,但今天女兒的為什麼,讓她嚐到些許苦澀。
「娘,為什麼爹爹不喜歡水水了?」
「爹沒有不喜歡水水。」
「沒有不喜歡,為什麼不來看水水?」
「因為爹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更重要的事是二夫人嗎?」
眉心凝起愁緒,陸溱觀從沒想過她與程禎之間會出現一個二夫人。
她爹陸羽耑是太醫院院判,程禎的爹程達是太醫,兩人從年輕便交好,時常聚在一起討論醫術,兩家兒女自然而然也走得近。
後來兩家長輩替他們訂下親事,所有人都說程家交上好運,有這樣的親家,程達在太醫院裡還怕沒有人提拔?更別說陸羽耑的家產不薄,膝下就這麼個女兒,日後好處還不是全讓程家給端了。
對於感情,陸家沒有那麼多的算計,只想著女兒能過得好才重要。
陸溱觀與程禎青梅竹馬多載,她知道程禎對自己確實有心。
那年家逢巨變、爹娘離世,程禎沒有毀婚,他無視婆婆的不樂意,執意將她娶進門,因此她滿懷感激,立下誓言,要一輩子以他的喜為喜、以他的憂為憂,可誰知天地變化、世情轉換,令人難以負荷。
十四歲嫁入程家,至今六年過去,婆婆的處處為難,公公態度由熱烈轉為冷漠,她不曾埋怨,她相信天下無完事,好處不會全落在同一人身上,能與程禎這樣的男人比肩,自然得付出更多。
程家窮,她用爹娘留下的錢財給程家買房買地買莊子,她給程禎聘最好的師父,助他考上狀元,她為他疏通關係,令他無後顧之憂,她為他的仕途耗盡心血……
誰曉得,竟是應了那句話—— 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
狀元郎遊街,朱面丹唇、丰神俊朗的程禎被馬茹君瞧上,於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上演,堂堂馬氏女戀慕程禎的才華,求得皇后娘娘懿旨,自願以平妻身分下嫁。
馬家財大勢大,有個皇太后姑奶奶,有個女兒當皇后,馬老太爺是當朝首輔,馬家子孫在朝堂中盤根錯結,這樣的家族願意讓女兒以平妻身分下嫁,是天大的光榮啊。
懿旨下達,陸溱觀沒有失控發怒,只是輕聲問程禎,「這是你想要的嗎?」
程禎沒有回答,倒是婆婆回應了她的話,「誰敢不要?皇后下的旨,難不成妳要我們全家為妳的嫉妒送命?」
這話不盡不實,就算沒有皇后下旨,知道馬茹君心儀程禎,程家上下也會想盡辦法促成這段感情。
而今在所有人眼裡,馬茹君是下嫁、是為愛情犧牲、是個傻到不行的女人,而程家佔盡好處。
確實啊,程家佔盡好處,否則程禎入仕短短兩年,陸溱觀再會謀劃,也不可能讓他從七品編修迅速升調五品侍郎,這些全是馬茹君的功勞。
公公也對她說道:「妳也別心存不平,往後兩頭大,馬氏女願意與妳齊頭已是委屈。」
是啊,馬茹君可真委屈,那她呢?多年情感換得一句嫉妒,多教人不甘心。
馬茹君進了程家大門,十里紅妝,比陸溱觀能帶給程家的更多。
於是兩頭大成為空話,認親那天,婆婆直接讓陸溱觀把府裡中饋交給馬茹君,出外應酬宴會,出面的程大奶奶是馬茹君,她有權有錢有勢,漸漸地程府上下只認得馬氏這個二夫人,而兩年下來,水水也幾乎忘記爹爹長什麼樣兒。
其實,若不是前幾天鬧的那一場,陸溱觀打算就這麼受著、受到底了。
她打算耐心等待水水平安長大,等她順利出嫁,到時功成身退,常伴青燈古佛,哪裡曉得即便她已經退到角落,馬茹君仍舊不願放過她。
馬氏是想逼得她走投無路啊!
逼死她之後呢?水水還能好?她可以委屈,卻不捨得讓水水委屈,那是她的骨血、她如今唯一的親人。
「娘,再給我說說外婆的事兒,好不?」
這是水水最愛聽的故事,她的外婆很漂亮、很能幹,天底下只有外公看見她的能耐,視她如珍似寶,捧在掌心,寧可自己摔碎,也不讓她受到一絲傷害。
曾經,陸溱觀也以為自己能和娘同樣幸運,程禎是會用性命來珍惜自己的男人,沒想到……
是的,程禎喜歡她、在乎她,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只是再重要的女人都重要不過他的錦繡前程。
摸摸和娘長得極為相像的女兒,陸溱觀滿臉慈愛地笑道:「妳外婆啊,每次看到醫書,眼睛就會發光,尤其跟了莫老怪之後,整個人都扎進去了,可她最精通的還是手術,娘像水水這麼大的時候,外婆就教娘縫合傷口、打點滴。
「外公常說外婆這手醫術太逆天,若是傳揚出去,肯定要招禍,所以藏著掩著,不教人知曉,再加上外婆身子不好,一代神醫就這樣被埋沒在陸家後院。」
「娘會醫術嗎?」
「當然,娘可是外婆手把手教出來的呢,娘七歲時,外公帶著娘去醫館裡義診,娘替那些病人把脈,一個把、一個準,那時大家都喊我小神醫呢!」
「娘為什麼不當大夫呢?」
「因為啊……」陸溱觀嘆氣。
只怪當年年紀小,她全然信任了程禎,本以為依附男人才是正道,於是放棄一身本領,放棄夢想和翅膀,瞧瞧現在的自己,成了什麼狼狽模樣?
「因為什麼?」水水追問。
「因為世道都說女人不該拋頭露面,因為娘一心想當妳爹的賢內助,與妳爹相伴一生。」
她現在才終於明白自己錯失了什麼,可還能從頭來過嗎?
「外公和祖父,誰的醫術更厲害些?」
「外公是醫判,祖父只是太醫,自然是外公。」提到這個,陸溱觀難掩驕傲,程達終其一生也就只能這樣了,他連她父親的三成能耐都達不到。
「將來我也能像外婆那麼厲害嗎?」
「如果水水想的話、當然。」陸溱觀非常篤定。
過去她想不透,為什麼一開始,公公力主自己嫁入程家,可短短幾個月就改變態度,對她這個媳婦視若無睹,任由婆婆搓磨,直到程禎一再向她暗示,她爹娘是否有留下什麼祕笈醫書後,她才曉得,原來公公要的不只是陸家的財產,還有娘的那手逆天醫術。
想來公公嫉妒爹爹很多年了吧?年齡相當、同在太醫院做事,可爹的醫術突飛猛進,官位扶搖直上,令他望塵莫及。
他想不透爹怎會想到種牛痘來降低天花的危害,也不明白爹爹縫合傷肢的本事怎會比軍醫更厲害,他便疑心爹有古書祕笈,殊不知……
陸家是有祕笈,卻非古人留下來的,而是娘一筆一字書成。
娘身子弱,滿腦子醫術無英雄用武之地,只好寫下來療慰自己。
娘總說:以後給阿觀當傳家寶。
爹睿智,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建起密室,把娘寫的醫書、手術用具全給藏起。難怪初嫁入程家時,公公對她的娘家屋宅深感興趣,每個月都要去住上幾天,原來是在尋寶呢……
房門被打開,一道冷風灌入,凍得陸溱觀和水水打哆嗦。
程禎看見披著棉被在窗邊說話的母女,心頭微酸。
他知道馬茹君執掌中饋,處處苛待溱觀母女,她們身邊無人服侍、吃穿用度的分例皆與下人一般,但他也知道溱觀手裡有錢,不會薄待女兒,卻沒料到莊子離京城頗遠,缺了什麼不便補上,只能忍耐。
想起自己和爹娘的屋子,地龍燒得火熱,這裡卻……
程禎對馬茹君的怨懟更深一層,可現在的自己還需要仰仗馬家,無力為妻女爭取。
「有事嗎?」陸溱觀看著滿臉歉意的程禎,淡淡問道。
他低聲道:「我們出去說話。」
陸溱觀點點頭,把水水抱上床榻,細心地用棉被將她的小身子裹緊,將窗戶關好,再遞一本故事書給女兒。
這是她為女兒寫的,娘給她寫醫書,她給女兒寫故事書。
「水水先看書,娘就在旁邊的屋子,有事的話,水水喊一聲,娘立刻回來,好不?」
「好。」水水乖巧地應道。
見陸溱觀拿起披風,程禎快步上前、為她披上,他摸摸水水的頭,笑道:「別怕,爹娘就在隔壁。」
這次水水沒應聲,望著程禎,眼底全是陌生與防備,這讓程禎很受傷,可他什麼都做不了。
扭頭、輕喟,他與陸溱觀一前一後走出房間。
這一排屋子在莊子最後面,原是下人房,卻挪出來給陸溱觀母女住,馬茹君的妒心昭明。
走進隔壁房間、關上門,陸溱觀轉過身,眼底波瀾不興。
程禎發現她變了,以前她光是看著自己,總是一臉滿足,現卻被一片清冷取代。
「為什麼要同母親頂嘴?」他柔聲問。
她那麼聰明,不會不知道,這樣做的話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艱辛。
「我不過爭取自己的權益,那兩個席次是智通法師給陸家的,不是給程家的。」
往年十一月十一日,都是她與婆婆進相國寺聽道,可是自從馬茹君嫁入程家後,便將她的席位給搶走了,她反而只能在寺中小院等待,這是活生生的鳩佔鵲巢啊。
過去她沒鬧,這次卻非鬧不可,因為她下定決心,不再任由馬茹君欺負。
程禎握住她的肩膀,逼她看著自己。「溱觀,妳知道的,我不是偏寵馬茹君,我的心在妳這裡,我做的每件事都是為妳好,妳該知道我的為難。」
知道啊,她又不傻,她知道程禎的視而不見,是為著護自己平安,知道他冷漠,是為著安撫馬茹君的嫉妒,她相信他心裡最重要的女人是自己。
可惜馬茹君於他,雖不是女人,卻是更重要的權勢地位的象徵。
「妳再給我一點時間,等官位再升幾級,等皇上能看得見我的才幹,等我不必再依賴馬氏,到時我一定會好好彌補妳。」
他保證、他承諾,他真心真意地想讓她明白,他從沒喜歡過其他女人像喜歡她這般。
淡淡的笑意掛在陸溱觀的嘴角,她突然覺得他的喜歡真廉價。
不能怪他,早在成親之前,她就曉得,對於功成名就,他有多麼強烈的慾望,所以她大費周章,研製面霜、面脂,討好那些皇親國戚和貴夫人,為他鋪路。
既然現在有人做得比她更好……或許讓讓路,教每個人得償所願,是更好的做法。
「聽話,同我去跟娘道歉,明日與我們一起進相國寺,好嗎?」程禎苦口婆心地勸道。
「去相國寺和留在莊子有什麼差別?不去了。」陸溱觀搖搖頭,好不容易鬧出來的機會,她怎捨得放棄?
「當然有差別,妳可以見見智通法師,你們很有話聊的。」他仍試著說服她。
是啊,他們總是在聊岳母,天底下有一種人,即使已經不在世間,仍舊教人懷念,岳母就是,只不過……
陸溱觀淺笑道:「是婆婆讓你來的吧?她擔心智通法師沒見到我,明年不給程家下帖子?你請娘放心,馬氏有本事替她弄來的。」
「為什麼要這樣?妳是個聰明人,很清楚拍板叫陣只會讓情況更複雜,難道妳還不覺得辛苦嗎?為什麼要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
原來他娶馬氏,是她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原來馬氏的權謀算計,是她憋著勁兒、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原來她讓出丈夫、讓出位置,都是她逼得自己?
怎麼辦,好想笑呢……怎麼她會一個勁兒地逼得自己無路可退?
緩緩嘆了一口氣後,陸溱觀抬起清澈明亮的雙眼,道:「阿禎,我們和離吧。」
她的話像把利刀刺進他的心,痛得他快無法呼吸。
「妳說什麼?不!不許、不可以,快把這個念頭丟掉。」他這樣喜歡她、愛她,他要她在身邊一輩子。
「我們寫過和離書的。」
對,未成親先寫和離書,那時陸溱觀擔心婆婆給程禎塞侍妾、通房,雖然父母雙亡、無助孤單,她仍猶豫著不敢嫁進程家,於是他允諾,若是身邊有其他女子,便許她和離。
可他現在身邊的不是侍妾通房,而是平妻,一個地位權勢都比她高的平妻。
程禎望著她,他理解她的傷心,兩年來他親眼看著她的退讓,她不是那種會爭會搶的女人,她只會默默地、慢慢地讓自己死心。
她對他死心了嗎?不,他不接受!
用力將她抱進懷裡,程禎急道:「不要這樣想,千萬不要,我們約定好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妳忘記了嗎?我知道妳難受,但是為了我……再忍耐幾年好嗎?到時候,我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妳,妳是我的妻子,我心裡唯一的妻子。」
他微微顫抖的聲音,酸了她的心。
就是這份理解,讓她在馬茹君進入程家後,仍然咬牙留下,可是這一天天過去……瞧,她都快不認得自己了呀,哪是她逼得自己走投無路?而是程家不給她路走。
他並不知道馬茹君嫁進程家兩年都未懷上孩子,正謀劃著要把水水帶到膝下養育,她什麼都可以讓,唯獨女兒……那是她的命。
「程禎,算了、好嗎?」她閉上眼睛,眨出兩滴淚水。
這兩年來她幾乎要流乾了淚水,她知道哭泣無濟於事,但在這當下,她真的覺得好累好累了。
她一點一點地賠上自己,直到再也賠不起,只能放棄,這裡的路已然堵死,她必須另覓活路。
「不好,我們約定的諾言,妳必須做到。」程禎心焦,緊緊摟著她,淚水從眼眶滑落。
看他像個孩子似的耍賴,陸溱觀輕嘆。「可你已經違約,我怎能繼續?」
「能的能的,只要妳包容一點、耐心一點,只要妳再多等我幾年。」
「你怎麼能肯定,在程家後院,我還能再活幾年?」馬茹君已經連臉面都不顧了,接下來會做出什麼都不令人意外,陸溱觀無法相信她是善荏。
「會的會的,要不,我請娘開口,讓妳和水水留在莊子上,馬氏看不見妳,自會消停。」
陸溱觀覺得好可笑,也好可悲,怎地他想出來的辦法,只能是委屈她?她天生就該受盡委屈嗎?
曾經她也是爹娘的期盼,是爹娘百般呵護的掌上明珠,誰知她沒有展翅高飛,卻失足墜落在程家屋簷,她只能繼續茍延殘喘下去嗎?
見她笑,程禎鬆了口氣,也跟著笑了。
他知道她的心最軟,最見不得他難受,她會為了他一忍再忍。
「相信我,總有一天,妳受到的委屈都將得到補償。」他信誓旦旦地道。
沒有點頭或搖頭,她只是再度笑開,因為他總是以自己的想法來忖度她。
「阿觀、信我,我會給妳爭個一品夫人誥命,我會讓妳風風光光地站在世人面前,讓所有人都曉得妳有多幸運。阿觀,信我、好不好?」
幸運?這兩個字再與她無干。
陸溱觀沒有回應他,轉開話題,堅持地道:「我不去向婆婆道歉,我留莊子上等你們回來。」
「好,不想去就不去,我以此為藉口,讓妳一直留在莊子裡,好不?」
哪能呢?他把馬茹君想得太簡單,不過她還是點點頭。「嗯。」
「妳最喜歡這處莊子,對不?」
「對。」這是爹為娘買的,有一份情,還有她滿滿的童年回憶。
「往後,我會盡量撥時間來看妳和水水。」
她仍然笑著點頭,任由他去築夢。
「沒有人挑剔生事,妳們可以過得自由自在。」
「是啊。」自由自在……她已經開始心生嚮往。
她的一再附和讓程禎心滿意足,他相信問題就此解決,他很高興能夠打消她要和離的念頭,他發誓,自己說的話絕對會實現。
 
 
水水睡著後,陸溱觀最後一次提著燈籠逛著莊子。
未成親之前,她與程禎經常在這裡流連,他作文章、她讀醫書,累了,就牽手走進梅林裡散散步,這裡有許多他們年少時的記憶。
那時她很高興自己和娘同樣幸運,能遇見與爹爹相似的男人。
娘曾經警告過她:對前程有大野心的男人,不會專心待妳。
那時候她是怎麼說的?
哦,想起來了,她說:我寧可讓他的前程做我的對手,也不想要另一個女人成為對手。
是她的堅持篤定,讓父母為自己訂下這門親事。
誰曉得,他的前程竟會和另一個女人牽扯在一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馬茹君和陸溱觀一樣睡不著,自從親眼看見程禎和陸溱觀一起走進屋裡之後……
還以為程禎被自己迷得暈頭轉向,早已忘記糟糠之妻是什麼模樣,誰知道他們只是沒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行事,背著她,不曉得祕密聚過幾百次。
不服氣啊,她是這樣的高貴優雅,家世是如此優秀傑出,她甚至比陸溱觀年輕貌美,她請旨下嫁,程禎不該感激涕零嗎?不該回饋全心嗎?怎麼可以和陸溱觀暗渡陳倉?
他們進去那屋子將近半個時辰,出來之後,程禎志得意滿、滿臉笑意,絕口不提讓陸溱觀向婆婆道歉的話。
她本已做好打算,一旦陸溱觀道歉,便以她滿腹怨懟為由,說她不適合教養女兒,為免水水長大後將程家上下當成仇人,要將水水養在自己膝下。
她不相信做到這等地步,陸溱觀還能不言不語,假裝賢良,而只要陸溱觀一有所動作,她有得是辦法讓她身敗名裂,被逐出家門。
是,她最痛恨陸溱觀這點,她早已備妥十八般武藝等著與她對招,誰知她一招都不接,一退再退,不論她怎麼苛待、怎地作踐,她只是關起院門過自己的小日子。
讓她想下手,也找不到機會發揮。
一山難容二虎,馬茹君雖自甘為平妻,可那只是做給外人看的,她豈真能允許旁人分利?
自從進入程家大門的那一刻起,她便計劃著讓陸溱觀徹底消失,可對方怎麼就那麼能耐,像野草似的,怎麼都無法拔除。
連皇后娘娘都讓她別計較,說她已把持程家後院,陸氏退居邊角,對於不足為慮的女人,不需要動腦筋。
真真是個厲害女人,她那副樣子博得所有人的同情,現在連程禎也認定自己鳩佔鵲巢,也為陸溱觀感到不值了嗎?
半個時辰能做多少事啊,說不定現在陸溱觀肚子裡已經有了個嫡長子,說不定她將母憑子貴、反敗為勝,如果繼續放任不管,會不會她兩年來的努力成了一場空?
不行,一葉知秋,她不蠢,絕不能讓陸溱觀有機可乘。
馬茹君讓丫鬟跟著,往陸溱觀房裡走去,誰知對方也沒睡,正提著燈籠在梅林裡散步。
這是想要與誰偶遇?一個下午不夠,晚上還要再度相逢?陸溱觀真當她是死的?
加快腳步,馬茹君走到陸溱觀身後。
聽見聲響,陸溱觀轉過身,燈籠照映著她的五官,一派溫柔,這哪像閨中怨婦,比起滿臉忿忿的馬茹君,她更像受寵的那個。
看著這樣的陸溱觀,馬茹君更加篤定她和程禎肯定背著她做了什麼!
念頭起、疑心升,迫切想殺人的憤怒在她臉上現形。
陸溱觀看見馬茹君的表情,還以為她事事順心、樣樣如意,原來她過得也不好呢,難怪娘老說女人不聰明,貪心的分明是男人,女人偏要恨上另一個女人。
馬茹君與她同樣冤枉呢。
陸溱觀淡淡一笑,柔和的眉目像大殿上的觀音居士,充滿慈祥光輝,這讓馬茹君更加自慚形穢,怨恨叢生。
「那麼開心,做了什麼啊?」馬茹君一張刻薄臉,滿口挑釁。
她還能做什麼?馬茹君嫁入程家,多方「努力」,不就是想讓她動彈不得?
「開心只是因為賞梅心悅,若妹妹無事,請自便。」陸溱觀不欲與她多說。
「深夜賞梅,姊姊真是好興致。」
陸溱觀但笑不語,從她身邊繞過去。
沒想到馬茹君狠狠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硬將她扯回來。
「妳恨我、對不?妳嫉妒我、對不?妳恨不得我去死,對不?就算妳裝得雲淡風輕,但妳心裡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不對,她不恨、不嫉妒,她只是……同情。
不過陸溱觀沒開口,只是不解,是怎樣的自信能讓馬茹君以為所有人的想法都和她一樣?
「承認吧,妳的賢良淑德不過是作戲,妳根本就是一個小人。」
「如果我承認妳會快樂一點的話,好、我承認我是小人。」
馬茹君被這話堵得臉漲紅、喉頭發乾,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現在,可以鬆手了嗎?」
馬茹君一咬牙放開了手,嘲諷道:「妳希望我快樂?好,我就告訴妳我要怎麼樣才會更快樂!從妳手中奪走中饋?不夠!搶走程禎?不夠!我要拿走妳所有的東西,名聲、錢財、程禎對妳的關愛,甚至是……水水!」
陸溱觀冷冷地望著她,她早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知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馬茹君只要頂著程家平妻的名頭,就不可能會放過她。
「想拿走什麼就動手吧,只要妳能拿得走,不過別以為我是軟柿子,我不動作不是因為不能,而是因為妳……不、值、得。」
「陸溱觀,這才是妳的真面目吧!裝什麼溫良柔弱,妳就是一條毒蛇。」
「不管我是什麼,永遠別忘記這一點,是妳來招惹我、是妳強佔我的所有,是妳,對不起我。」
陸溱觀轉頭要走,好心情被破壞,她的「最後一次」沒有完美的結束,也罷,或許從她選擇程禎之後,就注定與完美絕緣。
走吧,明天還有得辛苦……
不過她走了兩步,又被往回拉,她只不過轉身,卻發現馬茹君被這股拉扯力道甩在雪地上。
馬茹君仰頭看著陸溱觀,先是露出一個勝利微笑,緊接著低聲啜泣。
「茹君,妳怎麼了?」驚呼聲和腳步聲同時響起。
陸溱觀沒回頭,卻是明白了,是程禎。
她苦笑,有意思嗎?
她不走了,蹲到馬茹君身邊,說:「請不要用妳拙劣的演技來汙辱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馬茹君跟著變臉,她用力抓住陸溱觀的手,往自己臉上一揮,陸溱觀的手指沒有觸上她,可隨後她的臉上卻出現三道血痕。
這時,程禎「即時」趕到,看到馬茹君臉上的血痕時嚇了一大跳,連忙將她扶起,她順勢靠進他懷裡。
「溱觀……」
程禎才剛開口,馬茹君就急忙說道:「不怪姊姊,是我觸了她的底線,對不起,我實在太喜歡孩子,偏偏膝下猶虛,才想把水水帶在身邊,如果姊姊不樂意便罷,就當妹妹從未提起。」
程禎的視線在兩個女人之間流轉,暗自思忖,若是因為水水,陸溱觀確實可能反應過激。
而兩個女人也都看向程禎,她們都在等他的反應。
迎上兩人視線,程禎心虛,可兩人僵著不動,一副非要他說話的樣子。
拳頭緊握、強咬牙,他道:「溱觀,妳體諒茹君吧,娘催得緊,她也是心慌,要不,讓水水到茹君那裡玩兩天?」
陸溱觀頓時覺得心用力往下墜跌。
果然在他心裡,她是可以且必須承受委屈的那一個,原來他心中的唯一,只能受到這樣的待遇。
她笑了,淡淡的笑容裡,藏著化也化不開的嘲諷。
她的笑分外刺眼,看得程禎心疼更心虛。
陸溱觀不願再與程禎多說什麼,而是看向馬茹君,慢條斯理地道:「妳的小日子不定,時晚時早,量時多時少,小日子來時,小腹、肚臍周圍疼得厲害,嚴重時腰痠到站不直,還會伴隨腹瀉、噁心嘔吐,便是公公開給妳的藥,也沒多大用處,對不?平日裡,妳還有下腹、兩側腹慢性隱痛,對不?
「症狀都已經這麼嚴重了,妳怎麼還能生得出孩子?妳該感激公公的,若不是公公有心替妳把病症藏著瞞著,婆婆怎會僅僅是催促?為著程家子嗣,婆婆恐怕不會讓妳獨霸相公吧,不知道婆婆會怎麼做,是讓相公到我房裡,還是再給他納幾個姨娘通房?」
聞言,馬茹君神情驚懼地看向丈夫,發現他神色也有些複雜,這讓她心中波濤不定。她病得很重嗎?她永遠都懷不上孩子?不、一定是這個賤人想嚇她,才會說謊……沒錯,她說謊,自己的身子好得很,哪會是她說的那樣……
「胡說,妳只是想霸著相公!」
陸溱觀忍不住大笑,若是她想霸住程禎,早把事情拿到婆婆跟前說破,不講是因為嫌棄,嫌棄他身上有別的女人的味道……想到這她又想笑了,原來她的身體比她的心更早受不了這樣的容忍。
她瞄了程禎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就當我胡說吧,不過我還真不屑使這種手段。」話落,轉身,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隨著腳步前進,她仰望著遠方星辰,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第二章 機緣到
清晨,又下雪了,銀裝素裹,乾淨得像天堂。
陸溱觀用一條長繫帶將水水負在後背,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裡,皮靴溼透,寒意從腳底竄上心頭,她氣喘吁吁、累得好想坐下,但她仍咬著牙,拚了命地往前走。
清晨時分,程禎和父母、馬茹君一起前往相國寺,程家從京城帶來的人本來就不多,幾個主事的一離開,偌大的莊子裡只剩下幾個僕婦,天這樣冷,誰捨得離開屋子。
陸溱觀就這樣順利地帶著水水離開莊子。
今日之事,她已籌謀多時,值錢的首飾、銀票、和離書全帶在身上,再藉由智通法師講經一事與婆婆頂嘴,讓婆婆一怒之下將她留在莊子,然後……逃離。
照理說,應該往南方走的,但再危險,她都得回京一趟,因為老宅裡有公公想要卻遍尋不著的東西。
偏偏她漏算了天氣,這場大雪讓她一路行來,加倍艱難。
「娘累嗎?」水水軟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不累。」
「水水自己走。」
「不行,水水年紀小,溼了身子很容易生病。」
「娘溼了身子也會生病。」
「娘是大夫呢,大夫會知道自己身子的,水水別擔心,給娘唱首歌吧。」
「水水唱歌,娘就不生病了嗎?」
「是啊,人的精神好,就不會生病。」
「那水水給娘唱。」
水水唱了,是她的外婆教給娘、娘又教給她的歌兒。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倦的時候有個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甜甜嫩嫩的聲音在耳邊迴盪,陸溱觀聽著、想著,彷彿又回到童年,回到娘的懷抱。她是娘的心肝寶貝,是娘付出所有都要放在掌心寵愛的珍寶。
 
揚鞭快馬,賀關帶著兒子一路從蜀州趕往京城。
說起來,當今聖上一直想把賀關留在身邊,可他不願意,畢竟多年費盡心力經營的蜀州,如今已是一片欣欣向榮,繁華不亞於京城。
凡是大好男子,心中都有一片錦繡江山。
那年賀關策馬掃蕩匈奴,從邊關退下來之後,一直想做點事來證明自己的能力,那是他的野心,他的野心不是當皇上,而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
幾年下來,他辦到了,他有治世大才,他是百姓眾口交譽的好王爺。
其實當年他請旨求皇上封他為蜀王,皇上並不樂意,蜀州太落後貧瘠,百姓少、生活難,別說賦稅,每年朝廷還要撥款紓困。
身為皇上的同母兄弟,且賀關曾一心扶持、助皇上順利坐上龍椅,不管是哪個理由,皇上都不可能把蜀州封給他。
但賀關堅持,他領著一隊軍中兄弟,前往蜀州。
一到地方,他立刻捲起袖子開始做事,他鼓勵農桑、建立商行,興建櫂都、歷都、閔都等幾個大都城,他提供鋪子讓百姓居住行商。
有錢賺,自然能吸引更多的百姓聚集。
六年下來,原本貧窮、人口稀少的蜀州,現在每年的稅收已居全國之冠。
往年都是接近年節,賀關才會進京,但今年提早一個多月,有兩個原因,一是皇太后年中一場病,身子不如往昔,幾封書信往來,心疼母后一世勞碌的賀關終於點頭,願意迎娶王妃,便趁著過年返京,見見母后擇定的女子;二來,他打算把都市規劃的成功經驗帶給皇上。
多年前,曾經有人教導過他,國家的興盛與衰敗只在一件事—— 經濟。只要百姓生活富足、人人有飯吃,就沒有人肯造反。
六、七年前,奪嫡之爭正值關鍵,當時朝臣都認為最有可能繼位的皇子有兩個,一個是三皇子賀盛,他的母親明妃深得先帝寵愛,另一個是在馬背上建立無數功勞的賀關,至於現在的皇上賀鎮,先帝連考慮都沒有考慮過。
然而先帝曾親口說過:馬上建國、馬下治國。
聞其言可知,即便賀關立下再大功勞,先帝都不會把帝位傳給他。
確實,先帝相當不喜歡賀鎮和賀關的生母德妃,更不喜歡德妃的娘家馬氏,連帶的兩個兒子便也瞧不上眼,即使賀鎮仁慈睿智,有治國之才,即使賀關文武俱佳,能開疆拓土、有建國之能。
那時賀關戰無不勝,邊關百姓封他為戰神,他把窮兇惡極的匈奴打回大草原還不肯歇手,上書朝廷,要深入草原內陸,將數名匈奴大將徹底消滅。
奏折傳入京城,朝廷中,主戰與主和兩派吵翻天。
賀盛自然主和,萬一真讓賀關把那些匈奴大將殲滅,朝廷迎來的將是邊關三十年和平,這是多麼巨大的功勞啊!賀關絕對會被寫入史書,朝中官員、平民百姓絕對會擁戴賀關入主東宮。
賀盛不容許這種事發生,於是他在賀關妻子身上下毒,而她那時正懷著孩子。
外頭傳言,七皇子和皇子妃情感深厚、鶼鰈情深,為妻子,七皇子不納側妃、不要妾室通房。
賀盛深信,七皇子妃將亡的消息傳到賀關耳裡,他會放棄計劃,趕回來見妻子最後一面。
誰知賀鎮找上陸醫判,而他能解此毒。賀盛恨極,卻無法阻止局勢發展。
賀關帶著大軍趕回京城時,雖然兒子誕生、後來妻子仍亡故,但他也立下不朽功勛。
妻子死去,賀關未再續弦,先皇驟逝,新帝登基,德妃在後宮熬過多年,總算熬出一個完美結局,可賀關的婚事始終懸在皇太后心中。
原本賀關不打算趕路,但兒子半途發病,他不得不日夜兼程,回京城尋醫。
馬隊匆匆在官道上奔馳,他一心計算著時辰,可這時……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賀關微怔,這樣甜甜軟軟的歌聲,瞬間勾出他記憶裡最深的那塊區域,曾經有個小女孩也用相似的歌聲唱著相同的歌,唱完後,滿臉喜悅地問他—— 
糖果哥哥,好聽嗎?
好聽啊……再沒有比她更好聽的歌聲……
於是在快馬行經婦人身邊時,他側眼回眸,頓時心一抖,他直覺地猛力拉緊韁繩,駿馬臨風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扯住,嘶鳴一聲,高高揚起前蹄。
賀關居高臨下地望著陸溱觀,深邃的眸光中,有著釐不清的情緒。
陸溱觀仰頭對上他的視線,頓時,她感覺到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蒸騰著、翻湧著,想要破膛而出。
她試圖抓住這個感覺,試圖弄清楚原由,可是無法……
「去哪裡?」賀關問。
他莫名其妙的問話,讓被莫名其妙感覺困住的陸溱觀無法回答,她還在思考、還在努力尋求解答,為什麼向來清晰的腦袋會在此刻混濁?
水水卻想也不想,甜甜地說:「我們要去外婆家。」
賀關點點頭,接著拋出更莫名其妙的話來,「上車?」
陸溱觀努力鎮定心緒,好不容易逼迫腦袋拉出兩分清晰。
上車?什麼意思?要送她們一程嗎?
她眉心微蹙地望向他,此人穿著不俗、氣宇非凡,眼神正直而誠懇,這樣的……陌生人,應該可以信任吧?
她看看車隊,前後有三十幾人,如若他真想對自己不利,不需要徵詢她的意見。
她累了、她要進京、她需要一部馬車,至於信任這種事,該怎麼說呢?她信任程禎十幾年,到頭來落得此番結局……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露出一絲帶著諷刺的自嘲笑意。
很快的她又鎮定心緒,回道:「我們要進京。」
賀關點點頭道:「順路,上車!」
他的話很少,但簡短的四個字,卻讓她相信,自己會安全到達目的地。
「多謝。」陸溱觀揹著水水上車,車廂很大,裡頭只有一個小男孩和穿著婢女服飾的女子,那婢女見她上車,連忙迎上前,幫著把水水抱下來。「多謝姑娘。」
「我叫盈袖。」她倒來兩杯熱茶遞給母女倆。
喝過茶,陸溱觀覺得身子溫暖多了,疲憊似乎也舒緩了幾分。
盈袖拿出乾布給陸溱觀。「擦擦吧。」
「多謝。」
擦乾身子,舒服多了,只是……她們弄出這麼大的動靜,男孩卻沒有半點反應,始終睡著。
陸溱觀湊上前,發現他的臉上有不正常的紫氣,問道:「我可以看看他嗎?」
盈袖點點頭,從被子裡把小主子的手拉出來,滿臉憂慮地道:「我們小少爺生病了,這兩天都昏昏沉沉的,睡的時候比清醒多。」
陸溱觀細細為他把脈,半晌,皺起眉頭,她拉開被子和衣服,發現他臍眼附近有一團暈黑,而靠近身軀接近四肢處,有點點青紫瘀斑,她沉吟片刻後對盈袖道:「我想與你們大爺說話。」
「是為著小少爺的病嗎?」盈袖的眼底浮上一絲希冀。
「是。」
看著神態篤定的陸溱觀,盈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憋不住滿臉喜悅,這夫人能夠救小少爺嗎?連太醫都說……難道這就是智通法師所謂的機緣?
六年前智通法師見過小少爺,他說機緣到小少爺自會遇見命中貴人,還說劫難過去,小少爺會一世亨通順遂,莫非這位夫人就是智通法師說的貴人?
是啊、一定是、肯定是!老爺待人冷漠,尤其是女人,怎會突然讓一個陌生女子上馬車?更別說小少爺還病著呢……
她用力點頭,說:「請夫人稍待。」
盈袖敲敲車廂,車夫拉緊韁繩,馬車停下,車隊後面的侍衛也跟著停下,盈袖下車,快步走到主子爺身邊。
「爺,方才那位夫人有話想對您說。」
賀關點點頭,策馬到馬車旁,盈袖急急拉開窗簾,讓陸溱觀與賀關說話。
陸溱觀思忖須臾後道:「令公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這毒恐怕是從胎內帶出來的。」
賀關揚眉,問:「所以……」
「這毒,我能解,不過大爺必須幫我三件事,做為交換條件。」
她目光堅定的看著對方,她很清楚自己即將踏上生命轉折的第一步。
「我為什麼要相信妳?」
陸溱觀抬起頭,滿滿的自信從眼底漾開。「因為我是陸羽耑的女兒。」
她的出身、她的爹娘、她的能力,讓她有足夠的自信本錢,曾經她將這個本錢丟棄,現在她要重新握在掌心。
 
 
一排銀針,從腋下順著手臂插到腕間,銀針引渡,黑色的毒血從十根指尖緩緩滲出,血液裡帶著一股特殊的腥臭味。
身為醫者,陸溱觀很清楚強行引渡的疼,連大人都難以忍受。
但阿璃咬緊牙根,頸間青筋浮起,連喊一聲都沒有,他不停地吸氣吐氣,一雙眼睛緊緊望著指間血洞。
外頭正在下雪,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要吃過多少巨大的苦頭,才能對此番疼痛漠然?瞧著瞧著,陸溱觀忍不住心疼。
水水用巾子為阿璃拭去汗水,一面在下針處吹氣,一面叨叨說個不停,「哥哥別怕哦,一下下就不痛嘍,要勇敢哦……」
陸溱觀再取一排銀針,插入他額頭,低聲道:「若無法忍受,就告訴我。」
阿璃已經痛得做不出反應,但水水一直朝著他手臂吹氣,那暖暖、溼溼的感覺不斷地放大、再放大,讓他覺得好似不那麼痛了。
賀關坐在桌邊,一語不發,眸光緊盯著躺在床上的兒子和坐在床邊的陸溱觀。
太醫說:小少爺的身子耗損得太厲害,活不過十歲。
皇上說:阿璃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若不是……這孩子一落地就該隨他母親而去。
皇太后說:我兒已然盡力,此毒世間無人可解,別怨怪自己。
錯!能夠解的,他一直知道此毒有解,只是找不到會解之人。
陸羽耑夫婦死後,所有人都告訴他別再堅持、可以放棄了,但他哪裡肯?阿璃的命不僅是他自己的,那是用三條性命換回來的,為著死去的人,阿璃必須傾全力活著。
於是不信鬼神的他,帶著阿璃去見智通法師,智通說阿璃會有機緣的,為了他嘴裡那句機緣,他年年帶阿璃返京。
熱烈目光落在陸溱觀身上,他壓根沒想到,她會是阿璃的機緣。
扎完針,陸溱觀在阿璃耳邊輕聲道:「再堅持一刻鐘,好嗎?」見阿璃胡亂點頭,陸溱觀轉向女兒說道:「水水,給哥哥講故事,讓哥哥別太痛。」
「好。」水水乖巧地盤腿坐在阿璃身邊,用軟嫩的嗓音說著,「我給哥哥講《鐘樓怪人》的故事好不好?我最喜歡這個故事了,從前從前……」
陸溱觀看見阿璃雙眉漸鬆,這才坐回桌邊,提筆開藥方。
賀關性子向來沉穩,此刻卻按捺不住,拳頭緊了緊,問:「阿璃如何?」
「放心,我能治好,只不過那毒在他體內停留得太久,我需要四、五十天的時間,等解毒之後,就要長期鍛鍊和調養。這段時間,他入口的東西、生活作息得由我作主,我離開之前會留下食單,再養過幾個月,他便能與正常男孩一般無異。」
「妳有幾分把握?」
「大爺不信我?」陸溱觀定定的看著他,反問。
「我信。」怎能不信?世間若有人能治好阿璃,除了她,再不會有第三人。
「那就好,請大爺靜待佳音。」
這時季方進屋,在賀關耳邊低語幾句後,賀關對陸溱觀說:「妳要求的第一件事完成,那兩箱東西已經放在妳房間裡。」
聞言,陸溱觀微哂。「多謝大爺。」
若憑她一己之力,想把娘留下的東西帶走,勢必會鬧出大動靜,而託付此人……他的確沒有辜負她的信賴,她下對賭注了。
「第二件事?」
陸溱觀從懷裡取出荷包,這是娘親手為她繡的。
娘的開刀技術很好,針灸行醫的本事也高,但拿繡花針的本領乏善可陳,但當年她想要娘親手繡的荷包,於是娘咬牙,手指上戳了好些個血洞,還是為她辦到。
打開繡著凱蒂貓的荷包,她拿出和離書,推到他面前。「我希望能在官府註冊,完成和離手續,卻不驚動程家。」
賀關看一眼和離書,眼瞳微縮。
為什麼?那不是她的青梅竹馬,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怎就走到這等地步?
陸溱觀沒問他能不能做到,她就是相信他可以辦成此事。
這樣當然很危險,對陌生男子的信任,不該來得這麼急、這麼篤定,但她莫名的不懷疑也不猶豫。
他拿起和離書,問:「妳確定?」
「再確定不過。」
他默默地將和離書折起,收進懷裡,目光卻沒離開過她的臉龐。
對一個女人來說,和離是天大地大的事,她不知道經過此事,往後她得獨自面對多少風雨,怎能如此泰然?
「第三件事?」賀關有些急切的問,他擔心她的要求一個比一個更令人驚愕。
「等令公子身子恢復後,請派一車一人,送我們母女離開京城。」
賀關暗自鬆口氣,幸好她的第三個要求不是太嚇人,可……離開京城?她這是下定決心要割捨京城的所有人與事?這些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賀關尚未應聲,盈袖進屋,先給主子行禮,再對陸溱觀道:「夫人,泡浴藥湯已經備妥。」
「送進來。」她順手將藥方遞給盈袖。「抓六帖,三碗水熬一碗。」
「是。」盈袖拿著藥方退下。
陸溱觀回到床邊,把阿璃身上的銀針取出,針是臨時借來的,用得不稱手,她提醒自己得趁著還在京城,抓緊時間去打造金針、銀針。
針取出,阿璃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陸溱觀替他將指尖的黑血擦乾淨,柔聲道:「泡過湯浴之後,你會舒服很多。」
「嗯。」阿璃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賀關把兒子抱進浴湯中,阿璃微張眼,看一眼父親,再度垂下眉睫。
水水追著阿璃,還在他耳邊說故事,已經換過兩個了,她還小,故事說得不精彩,但軟糯的嗓音聽在耳裡,讓人心情愉快,再加上溫熱、散著淡淡藥香的浴湯,和陸溱觀的按摩,阿璃覺得這輩子沒有這般舒服過。
皺起的眉頭平了,緊繃的面容變得緩和,他再次吁了一口氣,要是每天都能這樣不痛,就好……
 
 
御書房裡,賀關和皇上賀鎮對坐,各執黑白棋子,在方寸間廝殺。
這是兄弟倆從小就喜歡的遊戲,賀鎮比賀關整整大了十歲,父皇的冷漠,反倒讓兄弟倆感情緊密。
爭儲的那些年,賀關自願站到風口浪尖上,讓所有人把矛頭對準自己,讓不被眾人放在眼裡的賀鎮有充分的機會謀劃。
所以這張龍椅是賀關和賀鎮合力謀來的。
賀鎮沒想過獨享,可事成那日,賀關卻要求封地與爵位,帶著阿璃遠赴蜀州。
「阿璃還好嗎?」賀鎮問。
往年賀關進京會立刻進宮,但這次卻整整拖五天才進宮,可知阿璃身子不好。
難得地,賀關刻板的臉上露出笑意。「皇兄,阿璃身上的毒可以根除。」
「真的?」賀鎮難以相信。
那年七皇子妃中毒,太醫院人仰馬翻,沒人提得出有用法子,只能眼看她一天天疼痛、瘦弱,最終昏迷不醒。
為此,他對遠在邊關與匈奴對戰的阿關愧疚不已。
他求上所有能求的,他重金廣聘民間高手,幸好……後來陸醫判帶著妻子高樂水住進七皇子府。
經過大半個月,試過無數辦法之後,終於讓他們找到解毒法子。
法子找出來了,但身子羸弱的高樂水,卻因為耗費太多心血,病倒在床。
通常中此毒撐不過半年,但陸羽耑用金針將毒引到胎兒身上,硬是將七皇子妃的性命保到臨盆之際。
若不是消息走漏,陸羽耑不會遭到刺殺,如果陸羽耑不死,那麼在七皇子妃生產時,他可以將毒從臍帶引出,同時保住母子兩條性命。
但陸羽耑死了,高樂水臨危受命。
她被抬到病床邊,病人醫治病人,結果七皇子妃的性命沒有保住,阿璃身上的毒沒有盡除,以致於六年來,阿璃纏綿病榻,而高樂水也在回府之後不久,心力交瘁而亡。
想起高樂水,賀鎮心頭一陣絞痛,那是他心悅之人,她曾說—— 
阿鎮,我愛你,但再愛,都不想因為你而喪命。
所以不善爭鬥的她,割情捨愛,放棄兩人之間所有的美好,拒絕成為他的側妃。
他以為這樣的她,可以活到天長地久,待白髮斑斑,他們坐在葡萄架下笑話當年,誰知最終……她還是因為他的苦苦要求,賠上性命。
他對不起她,負欠她的,只能來世再償。
「對。」阿璃可以像正常孩子那樣長大,春風吹上眉梢,賀關的快樂掩也掩不住。
今晨,阿璃吃完了一整碗細粥,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
疼痛讓阿璃脾氣暴躁,偏又沒發脾氣的本錢,一動怒就得病上十幾天,長期的折磨讓他失去食慾,他只能看書,用文字與想像力轉移疼痛。
為了兒子,他在蜀王府建書樓,裡頭有上萬本藏書,此舉不無彌補之意,終究當年錯的是他,受苦的卻是妻兒,凡能讓阿璃稍解疼痛,他願意傾盡所有。
如今陸溱觀的治療肯定起了大作用,往常阿璃吃藥都要拖大半天,好說歹說才肯喝上兩口,老說那藥不過是喝著讓大人安心、於事無補,可這兩天卻自己端起藥碗,二話不說全數喝下,且天未亮,他就急忙讓盈袖將他打理好,催著陸溱觀為他針灸、洗藥浴。
所有人都發現,阿璃睡覺的時間變短,精神變好,力氣變大,食慾增加,而且……舌頭更毒了,所以他相信阿璃會好起來,會健康長大。
「是誰醫術如此高明?」賀鎮好奇地問。最近沒聽說有什麼神醫進京啊。
「陸溱觀。」
賀鎮神色微凜。「高樂水的女兒?」
沒人曉得,高樂水能為人開膛剖腹,治療惡疾,陸羽耑的醫術遠不及妻子。
高樂水的爹爹是太醫,醫術平平,在太醫院待了十幾年,沒混出什麼名堂,他的妻子早亡,他極疼愛獨生女,經常帶著高樂水進太醫院,賀鎮便是在那時認識高樂水。
那時母妃不受寵,賀鎮經常被其他皇子欺負,三不五時受傷,高樂水見他可憐,身上老揣著藥包幫他醫治,她小小年紀,治傷的本事比太醫們還高明。
他們相識、相熟、相愛,直到父皇指婚,她恍然大悟,明白他的身分。
他說:等我,總有一天,我會把妳迎進皇子府。
她說:別這樣想,我們不合適。
然後她說了很多他聽都沒聽過的奇怪言論,她說對於感情,自己比誰都理智,她還分析成為他的妻妾後,會發生什麼情形。
最終,她做出了結論,她說:請原諒我的自私,比起愛情,我更珍愛性命。
他不解,他以為凡是女人,都會不顧一切想要成為他的妻妾。
最後她選擇陸羽耑。
他符合她所有條件,只娶妻子、不迎妾,他以妻子為尊、為榮、為傲,他願意成為妻子最好的朋友與死黨。
賀鎮嫉妒陸羽耑,他甚至惡意地測試他。
他讓高樂水坐在屏風後面,引來陸羽耑,他用高官厚祿引誘他打破一夫一妻的原則,甚至連恐嚇的話都說出口,最後他不得不佩服高樂水眼光精準,陸羽耑確實是個威武不能屈、榮華不能惑的男子。
那天陸羽耑離去,高樂水從屏風後頭走出來,滿心滿眼的感動。
那一刻他明白了,高樂水的心將落在陸羽耑身上,而他們的愛情已漸行漸遠。
賀關簡明扼要地道:「是,她想離開程家,我助她一臂之力,交換她治好阿璃。」
「她終也走到這一步?」賀鎮嘆道,果然是親母女。
「皇兄何出此言?」
賀鎮無奈。「兩年前,朕點了程禎為狀元,本是存著護佑陸溱觀的心思,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狀元遊街日,馬茹君看上程禎,幾度偶遇,兩人的感情傳得沸沸揚揚。」
「誰傳的?馬茹君還是程禎?」
「不知道,但程禎並未出面澄清,反而順水推舟。馬茹君進宮向皇后求賜婚懿旨,皇后允了,朕知道此事為時已晚,只能看著她嫁入程家為平妻。」
那時他隱隱不安,擔心陸溱觀隨她娘的性子,不願與人共事一夫,可兩年來程家後院平靜,沒傳出兩妻相爭的謠言,他這才放下心,誰知……
「臣弟派人暗中探查。」賀關道。
「查出什麼?」
「程家長輩只認馬茹君為媳,陸溱觀與女兒的吃穿用度皆與下人無異,應酬宴席出面的都是馬茹君,兩年下來,已經沒有人記得程禎的元配妻子是陸溱觀。」
棋子在賀鎮指間轉過,他眉頭深鎖,高樂水不善爭鬥,連女兒也教成這模樣?
「這馬氏女,就沒一個簡單的。」賀鎮寒聲道。
馬家旁的不多就是女兒多,且這幾年越發不像樣,透過聯姻,與朝中大官結盟,他每每想推行新政,馬丞相就出面反對,只要馬丞相開口,就無人敢與他唱反調,這個馬家權勢之高……堪比帝君啊。
「母后為臣弟挑選的也是馬氏女。」賀關道。
皇太后也是馬氏女,早年入宮日子過得極其艱辛,先帝的不喜,讓他們母子舉步維艱,若非皇太后心計用盡,兩兄弟性命可能也保不住,母子三人扶持走過這些困難的日子,情感深厚,即使皇太后行事有差,他們大多也都睜一眼、閉一眼。
皇太后為賀鎮挑選馬氏女為妻,他沒反對,但馬皇后手段惡毒,自己無出,便不許其他女人生子,賀鎮看在眼裡,暗使手段令馬皇后不孕,之後,在他的刻意保護下,其他妃嬪陸續為他產下子嗣。
馬家心急,在母后跟前挑唆,不斷往後宮添人,連賀關身邊亦不放過。
馬氏的家教,教不出簡單女子,他們很清楚,若母后心性簡單,兄弟便無今日光景,可是立場不同,想法便也不同,他們感激有這樣的母親,卻不願意有這樣的妻子。
「你打算怎麼辦?」賀鎮問。
「為阿璃請封世子。」至於馬氏女,蜀王府確實少了這樣一個擺設。
對於女人,他沒有太多心思,年少時確實曾經起心動念,可惜……落寞入眼,都過去了。
「想讓馬氏女死心?」
「嗯。」
「行,遞折子上來吧。」兩兄弟默契十足,相視而笑。「轉告陸溱觀,往後京城裡有朕護著,誰都別想欺到她頭上。」
賀關搖頭道:「她不願意留在京裡。」
「你怎知?」
「她說待她治好阿璃,讓臣弟派人送她出京。」
想過新生活?賀鎮點點頭。「既然如此,你盡力助她吧。」
「是。」賀關回答。
賀鎮轉移話題道:「朕看過你的折子,你做得很好。」
蜀州貧、人口稀,賀關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令蜀州改觀,能力不容小覷。
「農立國、商富國,過去朝廷重農抑商,政策需要改變。」賀關回道。
賀鎮苦笑,他何嘗不想,但每次提出,馬丞相總能聯合臣官駁回政策。「要不,你留在京裡,助朕推廣商行。」
「又是因為馬氏?」賀關蹙眉。
「馬氏族中有不少子弟營商,政商勾結,一個個賺得腦滿腸肥,要獎勵更多商行與之競爭,馬氏豈能樂意?」
「臣弟讓姜珩領一組人上來,供皇兄驅策。」
賀鎮明白,賀關這是在避嫌,天底下便是有那麼多狂人,想藉著改朝換代大謀其利,賀關遠離京城,正是不教他們有機可乘。
賀鎮道:「有空多去看看母后吧,那場病讓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是。」
「等阿璃身子爽利些,帶他進宮,朕很久沒見他了。」
「冊封世子後,臣弟自然得帶阿璃進宮謝恩。」
只是到時消息傳出,馬家算盤落空,會雞飛狗跳吧?
兄弟倆同時想到這上頭,皆是掀唇一笑。
「馬氏目空一切,是該動手整治。」賀鎮氣憤地道。即使那是他們的外祖家,可身為帝君,得把國擺在家前頭。
「臣弟有不少可供皇兄『興風作浪』的證據。」
賀關所言讓賀鎮眼睛一亮,這才是親兄弟,哥哥想打瞌睡,弟弟就親手送上枕頭,有這種弟弟,他還怕什麼千軍萬馬。
「好!」一聲讚,賀鎮說得中氣十足。
「母后那邊……」
「朕明白,該是時候清理母后身邊的人了,免得大事小事都告到老人家跟前,母后年事已高、禁不起。」
兩兄弟心領神會,馬氏的手……伸得太長。
第三章 該落腳何方?
大床上,水水躺在最裡頭,和阿璃共用一個長枕,陸溱觀躺在最外側,阿璃被母女倆夾在中間,陸溱觀支著頭,一面說故事,一面輕拍著阿璃的胸膛。
迷迷糊糊間,阿璃自問,這就是有娘的感覺?
「……從西方遠歸的窮和尚遇見富和尚,富和尚問:『你果真從西天取經回來?』窮和尚淡淡一笑,回答,『是啊。』富和尚看著窮和尚,心裡想著,可能嗎?他什麼都沒有,靠著一只缽怎能走得那麼遠,又怎能平安無恙地歸來……」
水水睡著了,阿璃也熟睡,陸溱觀看著孩子們臉頰上的淡淡紅暈,心裡高興,阿璃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今天在水水的陪伴下,竟能走上大半個時辰。
小時候她聽娘說過—— 
親眼看著某個人因為自己的努力而恢復健康,那份成就感會讓人更想精進醫術。
以前她不懂娘對醫術的熱忱,如今她明白娘的話了,阿璃的恢復讓她很有成就感。
側躺在床上,她看著阿璃規律輕緩的呼息,他不像以往老是急促的喘著氣,他一天天在進步。
她滿足地閉上雙眼,手依舊輕拍著阿璃,越來越慢、越來越緩……直到入睡。
不多時,阿璃清醒後,發現兩顆頭顱靠在自己肩側,淡淡的香氣飄進鼻息間,不是脂粉香膏,是觀姨特有的藥香。
他用力深吸一口氣,唇角笑意擴張。
過去他害怕清醒,因為醒來,迎接他的總是一波波的疼痛,他從沒有不痛的時候,只有嚴重和輕微之分,而除了分散注意力,他無法做其他事情,但是現在,他期待醒來,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做。
 
賀關無法形容看見這一幕是什麼感覺,只定定地看著三人安然熟睡的模樣。
這讓他明白,家的感覺。
後宮不是家,王府不是家,邊關不是家,冷冰冰的地方統統不算是家,那只是一塊住慣了的地方。
然而熟睡的三個人,讓他突然感覺這個小小的房間是家。
所以他捨不得離開,更捨不得移開目光。
幾乎是兒子一醒來,賀關就發現了,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床邊。
阿璃警告地看了父親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這是指揮起長輩了?這個不孝子!
但賀關沒生氣,對於兒子的暴躁他習慣接受,沒人能要求長期處於疼痛狀態的孩子表現出親切溫柔。
賀關退開一步,阿璃滿意地抬起兩隻細棍兒似的手臂,往陸溱觀和水水脖子底下伸去,勾住她們的脖子,收攏。
賀關蹙眉,小小年紀就學會左擁右抱,不像話,卻又讓他心底泛起絲絲甜意。
他退回桌邊坐下,不久阿璃又睡著了。
賀關是個習武之人,精神好得很,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床上的人,他的精神放鬆,也想睡……
趴在桌上,不大的房間裡,兩個大人兩個小孩睡得很熟,不曉得夢到什麼好事,阿璃勾著唇角,而賀關柔了眉梢。
 
這次先醒來的是陸溱觀,她看向窗外,天色暗了,這個午覺睡得還真久,她輕手輕腳下床,走到桌邊想點燃燭火,卻發現桌邊有人,盈袖嗎?
才想著,趴在桌上睡覺的人搶快一步,起身把蠟燭點亮。
發現是賀關,她有些訝異,正覺得該說些什麼時,他指指房門、點頭示意,抬腳往外走去。
陸溱觀看一眼還在睡的兩個孩子,幫他們拉拉棉被,才跟著出門。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書房,雙雙坐定後,賀關為她倒了杯茶,她喝過溫熱茶水,身子暖了。
賀關從袖中取出蓋過章、登記入冊的和離書,從此以後,她與程禎的夫妻關係不作數。
輕輕撫摸落印的和離書,陸溱觀微勾唇角,這是她最沒把握的事,她曾想過,或許先擱著吧,只要她到程禎找不到的地方,假稱寡婦,一輩子就這樣過去。
可現在過了明面,重拾自由身,讓她覺得連呼吸都輕鬆起來。
「此事衙門壓著,程府未知,若後悔,可不作數。」
「為什麼不算數?好不容易才落印、才能重新開始……」她找不到需要不算數的原因。
「程禎有雄心壯志,若無意外,日後將成一品大官,這種丈夫可帶給妻子無上榮耀。」難得地,他說了很長的句子。
他打聽過程禎?那麼肯定也曉得皇后娘娘的姪女馬茹君,畢竟兩人「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鬧得滿京城上下皆知。
陸溱觀淒涼一笑,並非所有女人都需要榮耀加身,她要的是夫妻一心的微小幸福。
「那麼恭喜馬茹君,她將得償所願。」
賀關垂眉,所以她的意志堅定、不後悔?也罷,日後他想方設法多護著她便是。
「阿璃的病……」
「他的復原情況比預期中還要好,或許不必到過年就可以結束治療。」
「妳怎會治療此疾?」
她不懂他為什麼這樣問,不過她理所當然地回道:「我是大夫。」
「我尋訪過無數大夫,沒人能治。」
「我的父親曾經遇過相同的病患,他與母親合力尋找解毒方法,當時他們便將此法傳給我。」
陸溱觀講得雲淡風輕,沒有細說那段慘烈的過程。
為了治療那位「貴人」,爹爹死於非命,娘沒多久也去世了,她不得不在未及笄之前嫁進程府,原本以為是終生依靠,後來才發現不過是南柯一夢。
「陸醫判遇到的病患……」
「沒救活,但不是我爹的錯,也不是法子沒效,大爺放心,我一定會讓阿璃恢復健康。」
賀關輕聲道:「我並非質疑妳。」
「不然呢?」
他猶豫片刻,反問:「妳為什麼不問我是誰?」
「重要嗎?阿璃病癒,我會離開,我與大爺是不同層級的人,不會再見面。」
她斬釘截鐵的回答,斬斷他最後一絲希冀,果然……她從不打算與他有所交集。
他滿是失望,卻一語不發,只能在心裡對自己說上數十次「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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