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39401 《夫人不認夫》上
沈明錦真心認為,算命的話果真不能聽,說什麼她福緣深厚……呸!
自小家破人亡,雖得爹爹的紅粉知己收養,身處青樓也受盡呵護長大,
但她不賣藝、不賣身的待遇害她成了青樓姊妹眼紅的對象,
竟是發狠心將她賣到他處的青樓,幸好被傳言中的癡情國公爺邵楚峰所救,
可這人好奇怪啊,不僅對著她喊「清沅」還扣著她上京,甚至說要娶她?!
這是她聽錯還是他說錯?見他對她百般討好,她心中存疑,打聽起他的祕密,
才知「清沅」是他已逝未婚妻的閨名,她與他未婚妻都擅長跳凌波舞而已……
她就說嘛,自己這身分給他當小妾都不夠格,還是收拾包袱回老家才是正理,
哪曉得出逃不過兩刻鐘,他就靠關係封鎖城門,揚言捉拿「江洋大盜」,
大盜沒抓到,邵楚峰這棵癡情草被她拿下的消息倒是傳得滿京城都知道,
為了要與她成親,他想方設法替她安排身分,她卻意外成了楚王義女,
如今身分有、地位有,還有賜婚聖旨添喜氣,她再不開竅就該打了,
只是她才成為邵家婦,邵楚峰就因邊疆戰事起去保家衛國,
少了頂梁柱在家,什麼人都想來踩她兩下,連她出身青樓的過往也翻出來了,
眼看事情越演越烈,為了保護他和邵家的名譽,她決定去告御狀!
藍海E39402 《夫人不認夫》下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邵楚峰百分之百相信!
要不是婚後第一天娘子沈明錦的青梅竹馬跑來求他放手,要他成全他們倆,
他不會因為吃醋而跑到西北戰場吃風沙,還招惹了敵國女奸細依紮……
說到這他就要喊冤了,他的一顆心全撲在娘子身上,美人計對他根本無效,
下屬看出依紮對他的愛慕,想出餿主意,假借他的名義許依紮當貴妾要套敵情,
他納妾的消息惹得沈明錦從京城趕到西北,說要見見新姊妹,
好說歹說求得了她的原諒,又從她醋味滿滿的話語裡聽出她的情意,
他才喜得大喊我愛妳,她卻往吃食裡下巴豆粉,整治他和出餿主意的部下,
在依紮上門叫囂時大展妻威,捆人關柴房,告知她中計的消息,順利逼退她,
然而小妾問題才解決,戰爭也跟著一觸即發,本想趁此機會送她回京,
她卻自願長住邊關,替他牽制混進城中的奸細,也幫他穩定民心,
這麼好的娘子他發願一輩子守護她,同盟的西黨項國卻想把公主塞給他,
看到公主頻頻對他送秋波,他果斷拒絕還不忘對親親娘子表忠心,
只因賢內助一個就夠,除她之外的美人都等同巴豆,他無法消受!
南羅,九零後,愛幻想的雙魚座,喜歡看書、做書籤、製圖,
最近沉迷於抓娃娃,前所未有的愛上這種毛茸茸的東西。
常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暗夜裡許多發亮的東西,
在我眼裡都具有神祕莫測的超能力,比如流星、螢火蟲、貓的眼睛。
一直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中,常常在人生的某一階段回過神來,
卻發現自己不知道是如何走過來的,所幸冥冥中一直朝著既定的方向在走。
不喜歡悲劇,常常會讓筆下人物有幸福美滿的結局,類似於童話的結尾──
從此,他們就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
最大的願望是可以一個人自由自在、毫無牽掛地流浪,
相信「情深不壽」,所以筆下的人物愛得不夠濃烈,恨得也不夠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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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微小短暫的幸福
已是深秋,北安王府裡,落葉落了一層又一層,白梆粉緞的花盆鞋踩在上頭,啪嚓作響,拖曳至地的月華裙匆匆地劃過枯黃的落葉。
「郡主、郡主,您等等奴婢!」
許是跑的太急,趙清沅髮上的玉簪從墨黑的秀髮中滑落下來,一頭青絲散落在肩頭,堆雲砌霧一般,襯得一張粉嫩的圓臉更加白玉無瑕。
到了府門,管家上前道:「郡主,上馬車吧,王爺吩咐將郡主送到東城門。」
趙清沅步子微頓,她不知道向來對自己視若無睹的父王怎會伸出援手,但是眼下,她要是這般跑過去定然會來不及,於是她未多做遲疑,迅速上了馬車。
行了約有一刻鐘,馬夫在外頭稟道:「郡主,東城門到了。」
只聽車簾上的珠串叮叮咚咚地打在一處,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趙清沅忍不住打了個顫,一眼往城門望去,大軍已經不在了,但是那個人影還在,是楊玹。
剎那間天地清明,趙清沅望著楊玹就紅了眼睛。
十六歲的楊玹顏如舜華,一雙清冽的眼望見趙清沅,醞釀許久的熾熱瞬間迸發出火花來,揮著手喊道:「清沅,我在這,在這!」
「玹……玹哥哥,我以為趕不及了……」吧嗒一下,趙清沅的眼淚就湧了出來。
十六歲的俊俏兒郎,滿心建功立業,但臨別前面對美人含淚相送,心裡生出一根根牽掛的絲線來,他道:「清沅,妳等我,等我回來,我們就成婚。」
「好。」她含淚應允。
楊玹狠下心,跨上馬,忍著不去看那個晶瑩如玉的女子,他仰著頭,如同一陣旋風似地離開了城門。
前一夜,邊關急報,北邊的夷人又開始來犯,聖上震怒,下旨這一次要徹底清除這些外患。這是要正式開戰的意思,這一去,不知是否還有命回來……
同樣要隨軍前往的邵國公世子邵楚峰也站在城門口,雙手抱著劍,等著一幫狐朋狗友來送行,看到北安王府的馬車時還略略驚奇了一下,待見到下來的女子走向自家表兄楊玹,猶自緩不過來。
「郡主,楊公子已經走了,我們也回去吧。」
趙清沅木訥地點頭,神思恍惚地往回走。
「趙清沅!」
邵楚峰站在右側,正在變聲期的嗓音有幾分尖銳,吼得趙清沅一陣心慌。
轉頭見是邵楚峰,同樣一身戎裝打扮,想來也是要隨軍出征的。依稀記得他比自己還小一歲,趙清沅想他生在邵國公府,不比其他府上錦衣玉食的兒郎,心下歎息一聲,輕聲道:「邵公子此行也多珍重!」說罷,不理邵楚峰一副急紅眼的模樣便上了自家馬車。
「趙清沅、趙清沅!」
馬車外的聲音震耳欲聾,趙清沅卻充耳不聞。邵楚峰的心意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的心裡已經有了玹哥哥,況且,玹哥哥待她一直視若珍寶。
康平十年,邵家軍急急忙忙從京郊開往北疆。
康平十二年,邵家軍將北夷打得節節敗退,北夷派了使臣來議和,舉國同慶,唯有兵部尚書府上一片哀戚—— 楊家嫡子楊玹為救邵國公世子,戰死沙場!
同年,邵國公府為世子向北安王府求娶清沅郡主,北安王妃應允,婚事定在隔年秋天。
康平十三年深秋,北夷再次侵擾北疆,邵國公世子再次出征,邵國公府和北安王府婚事延緩。
康平十四年,北邊傳來捷報,邵國公世子屢創戰功,親手砍下當年射殺楊玹的敵寇的人頭,這一次勢必將北夷蕩為平地!
然而捷報傳來不過半個月,北安王府的清沅郡主竟然暴斃了,也有傳言說是落水而亡,但不論如何,結果總讓京城眾人都唏噓不已。
北安王府的清沅郡主從一個低下的婢生女,到惠安書院的第一才女,連續三年在書院的大考中奪得魁首不說,四年前的一支凌波舞更讓臺下眾人驚豔,便是老院長都歎為天人之姿!
這幾年清沅郡主在世家小姐中風光無限,又傳出和兵部尚書府的楊公子情投意合,令許多世家小姐豔羨,沒想到楊公子卻戰死沙場,眾人還未及同情哀歎,清沅郡主轉頭就奪了白丞相府上二小姐的婚事,和邵國公世子定下了婚約,人人都道清沅郡主的運道好得出奇,擋也擋不住,沒想到卻在一夕間暴斃了……
平康十四年,九月十八,宜葬,停棺七日的清沅郡主出殯。
十月初八,邵國公世子從北疆趕回來,直接快馬加鞭去了京城東郊清沅郡主的墳頭。
墳頭已經長了新草,淡淡的綠,帶著晨間的露水,像極那人睜著黑白分明的眸子,嬌俏地看著他時的盈盈目光。
邵楚峰心間驟痛,她騙他,她說等他回來的!
臨行前一晚,他跑去北安王府,她明明答應他,只要他這次滅了北夷,替楊玹報了仇,她便會將前塵抹去,一心一意地做他的世子夫人。
那一晚燭光明亮,光暈下的人兒睜著一雙泛著秋水的眸子,讓他心上酸酸脹脹,一心想著全了她的心願,自此楊玹便從她和他的世界中抹去,可誰知……
夕陽的餘暉漸漸地從天邊撤去,已經是第四日,邵楚峰在趙清沅的墳頭坐了三天三夜。
邵國公府的人來了幾次,都被長隨伍修趕走了,然而看著眼睛充血、幾天沒有說過一句話的世子爺,伍修心裡還是有些打鼓,硬著頭皮提醒道:「世子,邊關戰事告急!」
邵楚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解下腰上的香囊,用不過幾年就長滿厚繭的手抓了一把墳土,小心翼翼地將之從指縫間漏進香囊,再重新將它繫到腰上。
邵楚峰站起身,望著墓地上大大小小、此起彼伏的新墳舊墳,不明白身在哪裡,似乎這一切不過是趙清沅的金蟬脫殼之策。
他縱身跨上了馬,回頭看了一眼靜靜地立在那裡的新墳,上頭的綠苗輕輕搖晃,扎痛了他的眼,胯下的馬猛地挨了一鞭子,「駕」的一聲響,風聲便呼啦啦地湧進耳裡,像是要灌入心肺一般。
趙清沅,即便妳逃了,我也要妳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都要禁錮在我的身旁!
人人都以為趙清沅是暴斃,只有他清楚,她是自溺而亡,她這一輩子,至死不忘楊玹。
趙清沅,妳逃不開的!
斜陽裡,馬匹嘶鳴,主僕倆縱馬而去,餘下空無一人的墓地。
而趙清沅的墓碑上不知何時多出來了一行字—— 邵國公府邵楚峰之妻墓。
下頭有著蠅頭小字署名,赫然寫著—— 邵楚峰立。
「錦兒,不疼啊,等祖母將錦兒的小腳丫子纏好了,給錦兒穿上小花鞋,咱們家錦兒的小腳丫呀,就是蹦躂在小溪裡的小錦鯉……」
陽光照在陳氏隱有青筋爆出的手背上,而她前方的小孫女的腳丫子,在陽光照耀下,竟像玉石一般透著淡淡瑩潤的光澤。
如今已是初冬,饒是她再心疼,小孫女的腳要是再不纏上,到時候春天暖了綁不得,小孩子又長得快,明年錦兒就七歲了,那時就纏不出三寸金蓮了。
趙清沅……不,是沈明錦,她正坐在院裡的藤椅上,一雙黑亮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陳氏正剪著的布條,她記得這是昨兒祖母特地從前頭自家布坊裡找小二要的。
趙清沅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從十八歲的北安王府清沅郡主,成了江陵寧安縣沈家布坊掌櫃的獨生女沈明錦,如今她不再是王府裡苦苦掙扎著生存的庶女,也不是玹哥哥去後一心為他報仇的空殼美人,她是得一家子寵愛的小家碧玉。
現在仍是康平十四年,聽說邵家軍已經從北疆凱旋歸來,接下來便是論功封賞,或許還可能追封玹哥哥一個將軍吧。
藤椅旁有一隻笨重的大公雞,牠被綁住了兩隻爪子,許是知道自己的命運,牠使勁地撲騰著翅膀想要脫困,地上落了好些牠折騰下來的雞毛。
陳氏捋好了布條,摸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沈明錦知道這是才讓西街的王鐵匠打磨過的,菜刀在陽光下亮得讓人心裡直哆嗦,彷彿要殺的不是公雞而是她!
陳氏熟練地用一手逮著公雞的兩隻翅膀,一手拿著亮晃晃的刀往公雞脖子上一抹,緊接著一刀劃開還掙扎著、尚留最後一口熱氣的公雞的肚子。
閉著眼的沈明錦感覺到一雙溫熱的手將她一雙小腳丫子一提,塞進了公雞的肚膛,熱熱的、黏稠的血液從腳心漫過腳背,公雞的血沾到她腳踝上,那腥熱的觸感讓她一動也不敢動。
陳氏抬頭看著沈明錦道:「錦兒乖,妳聽話,這隻公雞一會給錦兒煨湯喝!」
她一雙精明的眼睛看著孫女塞在雞肚裡的腳,眉開眼笑,孫女的腳背微弓,腳跟圓弧,是最好的小腳苗子。好的三寸金蓮,一要形正,二要手藝好,為了孫女這雙腳,她可是跟著柳婆子學了好些時候呢。
院裡燃著的一炷香已經燒完,陳氏將沈明錦的腳丫子從公雞肚膛裡拿出來,血糊糊的,看得沈明錦觸目驚心,一陣暈眩,頓時軟在了陳氏的懷裡,由著陳氏替她清洗。
陳氏在孫女被熱水洗過的腳趾縫間,一點一點地撒上明礬粉。
見祖母抽出白布,纏上了她的腳,沈明錦不由提了心,她知道祖母只要猛地一用力,她的腳趾便要斷了。
「住手!」
一聲粗獷的男聲猛地從大門口傳來,並伴隨著院門突然被踹開的碰撞聲。
沈明錦聽了,心中一喜,是爹爹!
沈舒堂道:「我沈家的女兒不需要卑躬屈膝地守在男子身旁,我沈家的家業還得靠錦兒,她得當男兒養!」
陳氏摟著沈明錦,一手捂著口鼻,喝道:「你這不孝子又去青玉樓了?和你說過多少回,那些女子沾不得!」
沈明錦也被濃重的脂粉味弄得一陣不適,伸出小手,摸摸鼻子。
沈書堂蹲著身子,紅著眼將沈明錦腳上纏著的白布輕輕地抽去,哽咽地道:「當年她娘要是有一雙大腳,也不會逃不出那場大火。」
說起往事,陳氏一陣沉默,半晌後摸著孫女的頭,對著兒子哭道:「既是要當男兒養,以後得招婿回來。」
沈舒堂道:「那是自然!」
沈明錦睜著一雙大眼看著有些微醺的爹爹,又看看皺著眉的祖母,突然覺得這一世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兒好像也挺好的。
見自家女兒的眼睛似乎比方才明亮了許多,猜她剛才定是被嚇到了,沈舒堂疼寵地刮著她的小鼻子,溫聲道:「錦兒不怕,下回有什麼不願意就和爹爹和祖母說,妳可是我們的心尖子呢!」
一家三口正聊著,外頭小二忽然進來稟道:「掌櫃的,前頭官家又來收稅銀了。」
沈舒堂聽了,大步流星地去了前頭臨街的布坊。
沈明錦好奇,套好鞋,也跟了過去,一進門就見一幫衙役頤指氣使地對沈舒堂說——
「沈掌櫃,這回分到你家頭上的是五百兩,三日後務必交到府衙。」
沈舒堂忍著氣,拱手將一幫大爺送出,還搭了兩匹綢緞料子,但待人走後便立即收了笑臉,「豈有此理,邵家軍滅了北夷,這群貪官汙吏卻都卯著勁要趁著這次封賞升個一官半職,竟到處收刮民脂民膏,還不如讓夷人來滅了這幫為非作歹的!」
自古便是這般,戰爭苦的一直是百姓,打起來的時候,百姓要勒緊褲腰帶繳納稅銀以供糧草之需,戰爭結束了,貪官們又要籌銀子送禮,好在封賞時能排上名次。
沈明錦伸出小手勾了勾沈舒堂的大手,這一世的爹爹比北安王更像個父親,對她十分寵愛,讓她心裡也生出了孺慕之情。
沈舒堂見女兒滿臉擔心,摸著她的腦袋笑道:「沒事,爹爹給錦兒銅板買糖葫蘆吃!」
沈明錦抿著小嘴露出淺笑,心中十分羞恥又藏不住的歡快,糖葫蘆啊,自己都十八歲了,竟還會因為一串糖葫蘆感到開心。
沈舒堂見女兒羞澀又可愛的模樣,忍不住捏捏她的小臉頰,「哎呀,咱們家錦兒再長個幾年,必當和妳娘一樣貌美如花。」
捏著手心裡的三枚銅板,沈明錦看了一眼笑呵呵的爹爹,想著五百兩對沈家來說約莫不是一筆多大的錢財,她已打定主意要做一個無憂無慮的沈家閨女,拿著銅板,歡快地往外跑去。
「馭」的一聲,伴隨著一陣馬蹄聲響在沈家布坊門口響起,沈舒堂心頭一跳,忙跑過去看,只見一個面容俊美的男子騎著一匹汗血寶馬從眼前急馳而過,自家女兒跌在隨後急急停住的一匹黑馬馬蹄前。
他嚇得心口一縮,連忙奔過去將女兒拉入懷中,「錦兒、錦兒,妳可傷著了?」
沈明錦全身軟乎乎地趴在沈舒堂懷裡,低著頭,一聲不吭。
馬上的人好奇又抱歉地看著這個小姑娘,心道:不會是嚇傻了吧?
「實在抱歉,小的主子趕路,不想驚擾了府上姑娘,還請見諒。麻煩這位兄臺給小姑娘請個大夫看看,小的尚有要事在身,等事畢再回來賠罪!」
話音未落,一個荷包掉落在沈明錦身旁,馬上的人一拱手便作勢要走。
沈舒堂氣得站起了身,怒喝道:「誰稀罕你這幾兩破銀子,我沈家僅此一根獨苗,有了好歹,你拿什麼賠我!」
亡妻走後,女兒就是他的命根子,哪想得到,不過出門買個糖葫蘆都能有此番事故。
伍修急得額上直冒汗,他也知道不該鬧市騎馬,可是世子爺得了不利白家的消息,就像一頭瘋驢一樣,橫衝直撞的,他無奈之下只得一個勁地道歉。
「爹爹,錦兒沒事。」一雙柔軟的小手輕輕地拽著沈舒堂的衣襬,「帶錦兒去買糖葫蘆吃吧。」
陽光下,淡淡的亮光照在瑩潤如玉的小臉上,伍修似乎看到了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由得一怔。
沈舒堂看著女兒乞求的眼神,又見這個小郎君一臉愧疚,猶帶憤慨地擺手道:「走吧,下次萬不可這般魯莽了。」
伍修如得大赦,忙笑道:「等回程,定來府上賠罪。」
「爹爹,糖葫蘆、糖葫蘆。」
沈舒堂抱起女兒,「走,爹爹帶妳去買糖葫蘆。」卻是不再理睬伍修說的賠罪一事,這年頭,誰還記得回來討一頓罵?
伍修看著那個伏在爹爹肩上、垂著眼的小姑娘,覺得沉穩得與年齡不符,抬頭看了一眼這家店鋪的門匾—— 沈家布坊,又見前頭的主子已經不見了蹤影,急忙打馬飛奔而去。
在沈舒堂懷裡的沈明錦從草梆上取了一根糖葫蘆,眼角瞥了下飛奔而去的伍修的背影,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她剛一出門就猛一看見邵楚峰的身影,驚得手腳冰涼、指尖發麻,一時間便愣在了那裡,差點沒躲過緊隨而來的伍修,幸好伍修及時勒了馬,這條得來不易的生命才得以保住。
只是邵楚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晚上沈明錦躺在自個的廂房裡,邵楚峰那張臉一直出現在她眼前—— 今天的冷漠堅毅、一年前臨別時的滿心歡喜,以及四年前站在城門口,聲嘶力竭地喊著趙清沅的畫面,一一浮現。
她不知道當他得勝歸來卻得知她的死訊時會是怎般心情。她沒想過要死的,那是一場意外!但她內心也不是不愧疚,因為在掉進湖裡的那一刻,她竟然覺得解脫。
那夜她睡不著,一個人在湖邊散步,望著湖裡半圓的月,出神了許久,想著這裡的月亮和北疆的該是一樣的,只不知道地下的世界有沒有月亮?
她探頭望向湖面,就在這時,後面忽然有一雙手將她推了下去,那一剎那間,她已從湖水的倒影看見了一張模糊的面容,也在同時間,她忽然有了解脫的想法。
也許她能在另一個世界遇到玹哥哥呢!
沈舒堂去了縣衙交稅銀,沈明錦和陳氏在布坊裡幫忙看門面,今兒個是集市,街上人來人往。
「哎,妳聽說沒?這回立了大功的邵國公世子未過門的娘子沒了,說是自己跳湖了!」
「嘖嘖,哪家的姑娘這般沒福氣?」
布坊裡挑選布料的兩位夫人忽地聊了起來,沈明錦聽見這話,小小的身子一震,僵立在門邊。
「還能是哪家?先前便有婚約的北安王府的郡主啊。」
「錦兒、錦兒,快過來,別在那擋著路!」陳氏猛一看見小孫女立在兩個豐滿的婦人後頭,生怕一會兒撞了她家小孫女,急忙喊道,卻見沈明錦一臉茫然地抬頭看她,像是不認識她一般。
陳氏心頭一駭,踩著小腳過來,牽住沈明錦的小手,見手心還熱呼呼的才放了心,輕聲道:「今兒人多,錦兒別亂走,就跟在祖母身後知道嗎?」
沈明錦見陳氏一臉溫柔地看著她,心頭忽地暖暖的,乖巧地點頭道:「嗯,錦兒不亂跑,就跟著祖母。」
陳氏笑著道了聲,「乖!」說著忍不住往門外探,嘀咕道:「妳爹怎麼還不回來?」
聽見這話,沈明錦也看了外頭一眼,心下同樣覺得奇怪,每次集市,爹爹都會在布坊裡幫忙的。
兩人不知,此時的沈舒堂已經被收押到大牢裡了!
縣令周啟仁先前送上去的銀子替他疏通了關係,對方允諾只要再湊十萬兩,一定讓他官升一級,眼看調令的事有著落了,周啟仁摩拳擦掌,準備趁熱打鐵。
他招來寧安縣有頭有臉的商戶,慷慨陳詞一番,說是這次打仗損傷慘重,府庫空虛,要再補交稅銀,這次分到沈舒堂頭上的金額是三千兩。
沈舒堂一直對苛捐雜稅十分有怨言,此時不滿周啟仁這般毫不遮掩地搜刮民脂民膏,冷聲譏諷道:「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大人,您這是三十萬兩啊,您的腰包也太沉了些!」
正在作著好夢的周啟仁聽到有人聒噪,喝道:「哪裡來的狂徒,敢在縣衙裡大放厥詞,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醒醒腦子。」
沈舒堂當即便被堵了口,被兩個衙役脫了褲子按在凳子上,不由分說就打起板子來。
周啟仁看著下頭的眾人,瞇著眼問道:「怎麼,各位想好沒有?銀子是有還是沒有?今兒個給個準話再回去。」
眼看著旁邊的沈舒堂已經皮開肉綻,進氣多出氣少,眾人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這是拿銀子換命啊,沒有也得有!
周啟仁見眾人都點頭,一雙小眼瞇成了一條縫,摸著鬍子笑道:「各位來簽字畫押,認領了自個的稅銀,三日後再來縣衙交齊。」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執行的衙役收了棍子,稟道:「大人,已行刑完畢。」
周啟仁一一看著收上來的稅銀認領狀,無暇顧及地擺手道:「拖到大牢去。」
待人走了,一旁的師爺憂心提醒道:「大人,沈舒堂不如也放回吧,責令他交了銀子便是,大人眼看便要調任,倒不好多出是非。」
周啟仁冷哼道:「一個小小的商戶,還真能耐了!本大人就是要這些不入流的商賈看看,什麼叫民不與官鬥!」
師爺聽了心頭一驚,忙擦著額上的冷汗,卻是不敢再勸,縣令大人這回搭上了京裡頭的大官,已然不懼民怨,想來自個還是早些脫身為好,不然遲早被坑!只是可憐一向仗義疏財的沈掌櫃了,這一回怕是過不了了!
邵楚峰和伍修回程的時候,伍修一直記掛著要到沈家布坊道歉,在寧安縣的大街上轉悠了好一會,卻沒見到掛著紅綢的沈家布坊的門匾,一時有些奇怪。
「難不成是小的記錯地方了?」他縱身下馬,問附近的行人道:「老伯可知道沈家布坊在何處?」
那老伯聽了,驚異地看了伍修一眼,連忙擺手,「不曉得,不曉得!」
伍修摸著腦袋,滿臉歉意地道:「主子,可能是小的記錯地方了,京裡的事要緊,反正那小姑娘也沒撞著。」
邵楚峰看著這一塊地方,漠聲道:「走吧。」
旁邊的藥房掌櫃正好抓了藥出來,聽到兩人的對話,連忙衝過去準備告知,不料那兩人卻騎著馬飛馳而去,掌櫃不禁連連歎道:「好不容易來了兩個找沈家的,竟就這般走了。」
一旁的藥房小二問道:「掌櫃的,那沈掌櫃就這般在裡頭了?」
藥房掌櫃低聲道:「說不得,說不得!」
小二立即噤了聲,想起那個稚嫩可愛的沈家小姐,家裡突逢這般變故,布坊被縣令扣押轉手賣了,祖母也聽說病得快不行了,如今爹爹還在牢裡頭……
原聽說沈家小姐是要坐堂招婿的,沈家小姐模樣周正,性子也乖巧,看著十分討喜,他還想著將鄉下的小兒子接過來,沒事就帶在沈家掌櫃跟前晃悠,好混個眼熟,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吶。
一直待隔年周啟仁調走後,寧安縣的百姓才得知,忽然從街道上消失的沈家布坊的掌櫃,被周啟仁抓來殺雞儆猴,關在牢裡不到一個月便熬死在裡頭了。
沈家旁支後來來人去探了牢頭的口風,聽說青玉樓的花魁青鸞倒是個重情義的,花了銀子去見了沈舒堂幾回,最後一次去的時候,人已經沒熱氣了,不過一個月竟瘦得沒了人形。
青鸞伏在沈舒堂身上泣不成聲,「你就這般走了,我和錦兒可怎麼辦?」
哭聲震天動地,牢頭都說想不到一個青樓女子也會動了真情!
青鸞自此倒讓衙門裡的人高看一眼,對青玉樓也格外照顧起來。
陳氏在沈舒堂之前便沒了,至於一直跟在陳氏身邊的沈明錦去了哪裡,沈家的鄰里卻是不得而知,有傳言說是被算命的道士帶走了,有說被沈舒堂的好友收養了,也有人說這個孩子怕是夜裡被偷走,拐賣到北邊了。
沈家僅存的嫡脈,當年放言說要坐堂招婿的沈家小姐從此下落不明,那些男孩兒多的人家都忍不住嗟歎了幾句……
第二章 首次登臺惹禍端
八年後,寧安縣青玉樓的花魁大會上,人潮擁擠,傳言今日青鸞姑娘培養多年的白蘅、紫萱、薔薇、木槿姑娘會登臺首秀。
二樓廂房裡,年逾三十的青鸞輕輕地替沈明錦描著遠山眉,望著銅鏡中唇紅齒白,臉還肉肉的姑娘,苦笑道:「妳爹泉下要是知道妳有這一天,估摸著不會在臨終前將妳託付給我了。」這丫頭,當年算命先生說是金命玉質,卻被她帶到這淤泥地!
沈明錦起身安慰道:「鸞姨,如果不是妳,我恐怕也活不到這麼大。」
八年前,縣衙苛捐重稅,爹爹與當時的縣令周啟仁起了衝突,被打入大牢,祖母憂慮而亡,爹爹不到一個月便在牢中逝世。
這一切都是她聽鸞姨說的,因為祖母下葬的時候,她的頭磕在了棺木上,什麼都不記得了。
都說青樓女子薄情寡義,可青玉樓裡的姨母們個個都有俠義心腸,這些年來,她僅憑沈舒堂之女的身分便獨得她們的嬌寵。
青鸞是青玉樓老鴇的女兒,也是上一屆花魁,她本來是不準備讓沈明錦登臺入這一行的,但這幾年青玉樓經營慘澹,她們做這一行的,沒有及早脫身,便脫不了身了。
沈明錦在青玉樓待了八年,在這般魚龍混雜的地方,她也跟著青玉樓採買回來的小女孩一起學文識字、彈琴練舞,卻從沒出現在客人面前過,只是這兩年青玉樓經營慘澹,樓中姊妹又多,想維持生計實屬不易。
外頭傳來小丫鬟的催促聲,「鸞姨,槿姑娘,前面客人一直不見姑娘們上臺,開始鬧了!」
青鸞不耐地道:「讓薔薇、紫萱、白蘅快些。」
外頭小丫鬟應下,青鸞握著沈明錦的手,蹙著眉頭語重心長地道:「明錦,妳爹雖是一介商賈,但當年也是飽讀詩書的,他在的時候,曾言以後要妳招婿入府,我實是不忍心將妳的一輩子斷送在這裡。」
「鸞姨,我只是上去跳一支舞,又戴著面紗,您放心好了,要是以後青玉樓好過些了,我不上去便是,管您要了錢,再回東大街上開一家布坊,招婿入府。」
「妳這丫頭,若真如妳所說,我們這些老骨頭都給妳當小二去。」青鸞輕輕點著沈明錦的鼻尖笑道。
青鸞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寬心,心裡熨貼得很,摸著她柔軟的墨髮,心下更是疼惜,心想著,舒堂如若不遭厄運,這丫頭生得明眸皓齒又機靈聰慧,定會如算命先生所說,是寧安縣的一朵富貴牡丹花。
酉時三刻,樓裡客人已經喝的微醺,這一批的少女一共有十五個,只剩下最後一個沒上臺了,傳說這是青玉樓精雕細琢了許多年的珍品。
等琵琶聲響,玉笛吹奏,臺下眾人都不禁睜大了眼望過去,竟是青鸞親自上臺彈琵琶,吹笛的是素來冷豔的青鴻,青鵠打羯鼓,青雁彈箜篌,臺下頓時發出一片驚呼聲,青玉樓排得上號的名角都將自個的拿手絕活獻出來助陣了!
沈明錦站在後臺微微吁氣,又對著鏡子調整了一下面紗,確定不會掉落後才起身。
一雙寶相花紋雲頭錦鞋從簾幕後頭緩緩走出,羯鼓一陣急響,此女子約豆蔻年華,額頭正中一枚雲母梅花花鈿,雙瞳翦水熠熠生輝,錦鞋輕輕一劃便是一個旋身,體態輕盈,如見龍宮中的仙女在雲霧之端化身輕煙。
站在後臺等著選花魁的白蘅微微瞇了眼,不知何故,木槿一向得樓裡眾人的疼寵,她和紫萱、薔薇,自幼買來就是為了接客,而木槿,她彷彿是青玉樓的公主,不說青字輩的姨母們,見了她眼裡都憐愛得要泛出光來,便是小丫鬟和小廝見到她,也都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槿姑娘」,而她和紫萱幾個受到更多的卻是苛責和白眼。
什麼花魁?不過是青玉樓掙錢的把戲,她們捨不得讓木槿做那等營生,倒恩典般地將這殊榮給她,呵!
沈明錦如平常和樓裡姑娘一起練舞一般,並不去看臺下眾人,只是今天她跳著跳著,忽然覺得大腦有些空白,像進入了一個朦朧的夢境,似乎有一個人也如她這般,在大庭廣眾之下跳這麼一支舞,那裡肅穆端靜,亮如白晝,跳舞的女子華貴嫻雅,眉眼俱是情深。
最後一個凌空而起的收勢結束,沈明錦忙不迭地離開前臺,讓臺下眾人都來不及反應,等回過神來,頓時人聲鼎沸,嚷著要木槿姑娘露真容。
青鸞放下琵琶,走到臺中央,巧笑倩兮地道:「這還不容易?大夥兒趕緊投紅花,要是木槿姑娘得了頭名,自是要和大夥兒見一見,以表謝意的。」
一朵小紅花一兩銀子,小紅花是沈明錦提出來的,那些人既有錢來找樂子,想必不會在乎多丟這麼一兩,可這區區的一兩,卻是青玉樓眾人一餐的飯錢!
想到自己弄出的賺錢法子,沈明錦有些自嘲,如果爹爹不含冤而亡,她就是要坐堂招婿的獨生女,是要獨攬布坊生意的,這般能算計,想必定能帶著爹爹、祖母過上優渥的日子!
讓小丫鬟綠蟻打了一盆熱水進來,沈明錦自己對著鏡子開始卸妝,她知道花魁不會是她,因為鸞姨已經交代好了,將她的票都給了白蘅,所以她不用出場。
將妝卸後,明錦轉到屏風後頭將舞衣脫下,換上家常的紫衣襦裙。剛繫好腰帶,就聽見屏風外頭窸窸窣窣的,想來是綠蟻又進來了,她喊道:「綠蟻,我這邊沒事了,妳去前頭幫忙吧。」
過了半晌都沒有聽到聲音,沈明錦心裡咯噔一下,今日人多,難不成是誰偷潛了進來?
「綠蟻?」沈明錦一邊喊著,一邊從髮上拔下一枚珠釵,握在了手中。
這時,忽聽門外傳來綠蟻的叩門聲,「槿姑娘,樓下鬧起來了,有人出兩千兩要、要給妳贖身!」
「哦,綠蟻,妳先進來幫我綰下頭髮。」沈明錦現在無心理會樓下,她在意的是,到底是誰進到屋裡?
沈明錦聽到綠蟻推門的聲音,「槿姑娘,今兒個要綰什麼髮髻?」
她從屏風後頭走了出來,見屋裡除了綠蟻並沒有別人,心裡鬆了一口氣,揉揉耳朵,笑道:「我今天手有些麻,麻煩綠蟻幫我綰個蟬髻就好。」
沈明錦坐到妝臺前,百無聊賴地看著剛剛卸下來的釵環和鐲子,也不知道今兒個能賣出多少朵小紅花?
「槿姑娘,妳看看,可還滿意?」綠蟻不一會兒就綰好了髮,將銅鏡遞給沈明錦。
沈明錦照了一下,見鏡中的自己好似又小了一兩歲,笑道:「還是綠蟻明白我的心意。」可待她看到銅鏡中房梁上伏著的那個熟悉的身影,猛地將鏡子一蓋,對著房梁喊道:「趙益之,你給我下來!」
「啊?」
綠蟻抬頭往房梁上看去,只見腳著一雙烏皮六合靴,身穿灰色圓領袍衫內搭黑色寬褲的的趙益之輕巧地從房梁上跳下來,身立在她們身後。
綠蟻不禁捂住了嘴,吶吶地問道:「趙公子,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趙益之手握成拳,抵在嘴邊,輕輕咳了一聲,強自鎮定地道:「就在妳給槿姑娘梳頭的時候。」
「趙公子你好厲害,我一點都沒聽見,不過……」綠蟻瞬間換了臉色,厲聲道:「若有下次,綠蟻是要報告鸞姨的,這可是槿姑娘的閨房,怎麼可以隨意進出!」
趙益之一張青澀的臉越發駝紅,見沈明錦紅著臉站在一旁,並不理他,啞著聲道:「錦兒,我就是想嚇嚇妳。」又想起一事來,忙道:「今天、今天是妳家槿姑娘生辰,我是準備給她一個驚喜的!」說著,有些猶豫地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來,遞給沈明錦,「這是我親自給妳刻的印章,玉石是跟著師傅從高山上找到的。」
沈明錦接過荷包,看著趙益之尷尬地立在她面前,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想著他自幼性格靦腆,跟著他那整日玄乎邪乎的師傅,估摸著也不太懂這些男女大防。
趙益之和她年紀相仿,聽鸞姨說,他因八字和生母衝突,自幼被家裡送給神卦無道子當徒弟也有十年了,可一直未聽聞那邊有人來接他。
據說無道子纏磨了鴻姨好些年,她一來青玉樓便認識了這個整日沉默無聲地跟在無道子身後的小徒弟,算來也有八年了。
「益之,前頭挺熱鬧的,你跟我們去看看吧。」沈明錦說完,狀似無意地瞥了下繡著木槿花開的屏風,白色的底紗有些微透,這般看過去,隱隱能看見落在地上的舞衣。
趙益之點頭,又恢復了平日裡默然無聲的模樣,沈明錦眼眸微暗,轉身率先走了出去,卻不知跟在她們身後的趙益之唇角不易察覺地微微上揚。
到了二樓中間,見下頭大廳裡還站著許多人,卻極為安靜,只聽青鸞笑道—— 「這位爺真是好大的手筆,只是今兒個是青玉樓眾位姑娘初次登臺,贖身的事不妨明日再談。」
沈明錦探著身子往樓下看去,便見人群前頭站著一個穿著一身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身上的料子是寧安縣不曾見過的。會注意到他,倒不僅僅是因為衣裳料子,而是那一身冷冽的肅殺之氣,與青玉樓來來往往的人迥然不同。
寧安縣是江陵的一個小縣城,江陵盛產絲緞,衣裳料子是別的地方不能比的,既是連見也不曾見過,那必是來自北方了。
想來就是他願意出兩千兩銀子給人贖身的,只可惜,兩千兩銀子還不夠給眾位姊妹贖身,不然為了這筆銀子,倒真的可以考慮讓鸞姨帶她到官府,給她弄個賣身契。
青鸞見這人不為所動,仍淡漠地站在臺下,便對提著小紅花籃子的丫鬟使了一個眼色。
下頭梳著蟬髻的綠水便機靈地提著籃子走到那人跟前,「爺,這是槿姑娘的小紅花,您要不要也投幾朵?」
錦衣男子並不接話,一個躍起,跳到青鸞站著的高臺上,驚得眾人往後退了幾步。
那男子直視著青鸞,寒聲道:「那個跳凌波舞的姑娘,我要帶走!」
青鸞眼眸微閃,笑意盈盈,往前走了幾步,道:「這位客官既是堅持,妾身也不好多加推辭,就讓人將木槿的身契拿過來!」
明錦覺察到身後的趙益之忽地發出寒氣,一回頭見他瞪著眼,握緊了拳頭,忙搖頭示意他不要衝動。
她根本沒有賣身,哪來的身契?這不過是鸞姨的緩兵之計罷了。
果然,下頭往前走著的青鸞忽地往臺下跳去,大聲喊道:「逮住他。」話音方落,就見人潮中忽地湧過來一批護衛。
青玉樓能在寧安縣安然這麼多年,自是有自己的一套護衛班子。
錦衣男子眼皮不動地抽出手中的劍,在青玉樓一片溫暖的燭光下,出鞘的劍身卻流淌出些許寒意。
站在周邊的人早已顧不得圍觀,紛紛退到了門外,有捨不得走的,就繼續踮著腳看。
「這幾個人恐怕不是他的對手,錦兒,妳先回房。」趙益之叮囑道,他是知道沈明錦身分的,可他話才說完,忽見樓下的錦衣男子猛地看向沈明錦這邊。
綠蟻驚恐地道:「他、他發現姑娘了!」
趙益之將兩人往迴廊上一推,抽出腰間的軟劍,從二樓上飛躍下來。
沈明錦被剛才那一眼看得驚慌,擔憂地看了一眼趙益之,見他猶自瞪著她,又怕她在,趙益之會分心,狠狠跺一腳,皺著眉進了裡面一間屋子。
綠蟻寬慰道:「槿姑娘,趙公子拳腳功夫一向很好,定會沒事的。」
趙益之自幼跟著無道子習武,根底是有的,可他畢竟只是十七歲的兒郎,骨骼、力氣和眼前的中年男子相比還是十分懸殊。
今天鴻姨也上臺了,卻沒見無道子過來,想必又關在小屋子裡煉丹藥。
沈明錦招來綠蟻,吩咐道:「妳去平原巷子最裡面的一間院子,就在門口喊,有人來搶鴻姨。」那老頭一煉丹就雷打不動,可鴻姨他還是要管的!
綠蟻應下,從青玉樓到平原巷子,來回不過一炷香的時間。
另一邊,在青鸞的驚呼聲中,趙益之從高臺上掉落下來,另一頭的青鴻飛快地奔了過來,見趙益之捂著胸口,面有痛色,急道:「益之,你莫逞強。」
錦衣男子一步步地逼過來,青鴻起身站在趙益之身前,素來冷豔的臉上更多了幾分寒氣,「你不用枉費心機,我們青玉樓不會將木槿交給你,你如果要在青玉樓下殺手,也要看看你能不能走出寧安!」
「鴻姨,妳不用管我……」趙益之捂著胸口痛苦地喊道。
樓上的沈明錦聽見下面這一番響動,擔心趙益之,拉開了門,走到二樓欄杆旁,對著底下眾人道:「既是來給木槿姑娘贖身的,就該知道木槿姑娘的身契一早便不在青玉樓。」
錦衣男子寒如冰窟的眼看向沈明錦,只一眼,就冷得彷彿要將人凍起來一般,「妳會凌波舞。」雖是問句,口氣卻是篤定的。
習武之人眼神極好,尤其是對骨骼的判定,這姑娘腰肢柔軟、舉步輕盈,是個會舞的。
這種場合,沈明錦作死才認呢,她笑道:「不,我不是木槿,我是木芙蓉。」
「呵,芙蓉,京城裡某位爺的家裡倒有個芙蓉院。」錦衣男子嘴角下撇,旁若無人地低聲自語。
臺後的白蘅微微一笑,如果能藉著此人之手除了木槿,這青玉樓便是她一人獨大了,可要是被鸞姨看在眼裡,以鸞姨的手段,她怕自己會死無葬身之地。
沈明錦正看著前面,絲毫沒注意到高臺上的簾幕之後投射過來的幽怨視線。
見他未動手,沈明錦的膽子又壯了一點,「這位大叔,今兒本來是青玉樓選花魁的日子,木槿姑娘估摸今日是頭牌,就這般與你走了也忒不厚道些,觀你衣著,肯定是非富即貴,不如過個兩日再多花些銀子買了去便是。」
聽見這話,錦衣男子的眼裡流過些許趣味,這人送上去,夫人定會滿意的。月初聽聞寧安縣出了一位會凌波舞的青樓女子,昭國夫人吩咐務必要找到此人,帶回京中。
趙益之則是捂著胸口,感覺體內熱血上湧,怕是受了內傷,正想開口叫沈明錦退回屋內,眼角餘光卻瞥見那錦衣男子忽地便躍起向沈明錦伸出了魔爪——
「錦兒!」趙益之一聲大吼,隨即撲了過去。
沈明錦還以為說動了此人,沒想到下一瞬竟成了目標,不由得驚叫一聲,「益之!」
青鴻捂住了眼睛,不敢看撲向不速之客的趙益之,心想趙益之這般正面撲過去,擋在錦兒面前,要是一劍刺過去,他立刻就會沒命了!
沈明錦驚惶無措,還是壯著膽子,把藏在手裡的一包鉛粉朝錦衣男子的眼睛扔過去。
錦衣男子以為是暗器,一個飛刀過去,卻將飛擊而來的鉛粉包弄的支離破碎,粉末灑得四處都是,錦衣男子的眼睛裡也沾上了許多,令他一時睜不開眼。
趙益之見狀,對著背對他的錦衣男子右肩一劍橫穿,他跟著師傅學過些許人體脈絡,知道這部位會使右手無法使力。
待聽見前面的人手上刀劍落地的聲音,長長的睫毛輕輕一眨,鬆了口氣,趙益之看向沈明錦,溫柔地笑道:「沒人能帶走錦兒。」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像山澗泉水般清澈見底,帶著被陽光照耀的透明光澤。
沈明錦這時才敢露出害怕來,往樓下狂奔而去,扶著立不穩的趙益之,哭道:「嚇死我了,你哪裡不舒服,我讓綠蟻去找你師傅了!」
趙益之見她這般緊張自己,傻呵呵地道:「沒事,錦兒,妳沒事就好。」
青鸞看著這一對小人兒心頭直歎氣,轉首看向不速之客,瞇起了眼,咬牙切齒地大聲喊道:「快抓住他,送到衙門。」
現任縣令和她有些淵源,這人既然敢這般正大光明地來青玉樓劫持錦兒,肯定有來頭,她得在審訊之前就讓他消失在獄中。
想到這裡,青鸞招來綠水,低聲吩咐道:「妳去帳房支一百兩銀子,讓妳二叔上些心!」綠水的二叔正是其中一個獄卒。
綠水應下,將手裡的小紅花籃子交給另外一個小丫頭。
待縣衙裡的官兵將人帶走,沈明錦才反應過來,問眾人道:「有沒有見到綠蟻?」從青玉樓到平原巷,來回也就一炷香的時間,怎麼縣衙裡的人都來了,綠蟻還沒有回來?
眾人都搖頭,青鴻不耐地道:「益之傷的這般重,他不會算出來?」這明明是躲清閒!
沈明錦一時間也不敢吱聲。
大夫給趙益之正了骨,提筆寫藥方的時候,蘸了墨,微頓片刻又將筆放下,歎道:「怕是還得無先生來把把脈才好。」
沈明錦見鴻姨又要發飆,忙道:「綠蟻可能途中出了什麼事,我去平原巷看看,鴻姨妳先照看下益之。」
一路往平原巷走,沈明錦也沒見到綠蟻,等到了巷子口,忽見一綠色襖裙的丫鬟急急忙忙地衝過來,她連忙喊住,「綠蟻!」
「哎,槿姑娘,妳怎麼也來了?奴婢、奴婢找了好久,門一直沒人開,借了鄰人家的梯子爬了進去,沒、沒見到人,只在桌子上看到兩封信,面上一封寫著給趙公子,一封沒有署名。」綠蟻喘著粗氣道。
沈明錦接過來一看,見一封上面確是空白,拆了封蠟,打開紙,上頭龍飛鳳舞地寫一個斗大的墨字—— 回!
她不由哼道:「這老頭子緊要時候不出來,就邪邪乎乎的。」
小時候,一見面無道子就說她福緣深厚,要是她福緣真的深厚,會垂髫之年就家破人亡,流落青樓?呸,要不是這老頭是益之的師傅,她當真想喚一聲騙子,不怪鴻姨看不上!
等沈明錦將綠蟻帶回去時已經是丑時三刻,聽聞趙益之已經睡下,也不要綠蟻伺候梳洗,自己倒在閨房便睡的黑甜。
等到第二日醒來,沈明錦只覺得身上像散了架一樣,疼得整個床都像在搖晃,外面吵鬧的厲害,頭一陣陣的抽疼,「綠蟻,綠蟻!」
喚了兩聲都沒有人來,沈明錦勉力想起身來,剛一抬上身,「砰」的一聲,她整個人往後一倒,磕到了頭,伸手準備摸一下,才覺出雙手不能動。
她整個人如墜冰窟,瞬間清醒,這才發現自己好像在一輛馬車上,手腳都被綁住了!
天吶,她被綁架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外面有個老婆子道:「已經出了江陵,前面就是夔州,我們不如就在夔州將這丫頭賣了,待個兩日再回去,反正白蘅姑娘也不知道我們將人賣到深山老林裡沒有。」
聽到這話,沈明錦心一跳,竟是白蘅派人將她賣掉,而且已經出了江陵了!
邵國公府裡,守門的門房聽見外頭有叩門聲,隨即就聽見伍修喊道——
「國公爺回來了!」
忙起身卸了鑰,拉開了大門。
已經是亥時二刻,門外湧進來一股寒氣,伍修將國公爺的馬交給來迎的僕人,叮嚀道:「江雪今天跑了許多路,多餵些飼料。」
那僕人忙應下,今日是清沅郡主的忌日,國公爺自是又去清沅郡主的墳上了,沒想到這般晚才回來。
聽以前的老人說,國公爺少時十分調皮好動,八年前出征北疆,捷報頻傳,正是少年公子,意氣風發,未待歸程便已寄來信讓老國公爺備好聘禮,要十里紅妝迎娶定了親的清沅郡主,一腔子熱血激情燙人心肝。
那幾年,一箱子又一箱子的北疆特產如流水一般地往北安王府抬,國公爺如此情深,不料清沅郡主卻這麼輕易地就離開了人世。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國公爺在戰勝凱旋歸來後竟求皇上賜婚娶清沅郡主,人已經去了,娶的不過是一尊牌位罷了,這是打定主意以後不娶,要百年以後葬同穴呢。
夜深人靜,邵楚峰站在桌子前,執著筆,一筆一筆細細地勾勒一對月眉、櫻口朱唇、齊胸的紫衣襦裙、青色的褙子,畫上的一雙纖纖素手像活了一般,拈著一枝寒梅。
一旁隨侍的伍修對此情形並不感到稀奇,這些年來,每到這一日,國公爺都要畫這麼一幅畫,裡頭女子或跳著凌波舞,或彈琴或飲茶,越是日長,清沅郡主的眉眼反而越發清晰,這兩年便是觀畫也覺得像活了一般。
沅居院後頭的芙蓉院裡已經塞了許多底下人送上來的女子,從白丞相府的庶女到八品小官的女兒,抑或是青樓女子,也有擅茶、擅棋的,便是凌波舞,他也曾聽聞有人會跳,但是除了清沅郡主,誰會些什麼,和國公爺彷彿並無干係。
「伍修你看看,這像不像康平九年,她在季府梅花宴上跳完凌波舞後折的那枝梅花?」
伍修正在走神,聽見主子發問,忙上前一步細細觀摩,這麼些年來,跟著主子,他都將清沅郡主印在腦海裡了,他隱約記得,那是主子第一次見到清沅郡主。
「爺,那日清沅郡主似乎配了一塊玉玦,您還說了一句十分別致。」伍修指著上頭的裙裾提醒道。這種日子,寧願讓國公爺忙著畫畫,也不能讓他閒下來多想。
邵楚峰聽聞後並未言語,也不在畫上新添一筆。
伍修覺得有些奇怪,卻也不敢提,但後半晌躺在自個床板上睡覺的時候,他恍惚夢見一個少女一雙瑩潤的玉手摸著一塊玉,嬌俏地說:「這呀,這是玹哥哥贈給清沅的生辰禮!」
伍修猛地從睡夢中驚醒,發覺自己額上出了一層虛汗,他捂著胸口咕噥道:「這般下去,不說老國公爺、老夫人要瘋,我也得瘋了!明兒個一早得托跟著老夫人一起去廣化寺燒香的娘幫忙求個護身符。」
第二日天晴,冬日的京城裡,天空難得晴朗了一回,邵楚峰一早便護送著親娘向氏去廣化寺燒香祈福。
為了不想聽娘嘮叨,邵楚峰一直緩緩地蹓著馬跟在隊伍後頭,向氏有心想勸解兒子幾句,有意等他一等,但馬車一停,邵楚峰的馬便也停了,始終保持著距離。
向氏氣得心肝疼,對著身邊伺候多年的凌嬤嬤道:「真是作孽哦,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他娶了白府的二小姐呢。」
凌嬤嬤遞過一杯茶,輕聲道:「聽說白二小姐嫁給肅王次子,至今未有孕呢。」
向氏一怔,「還有這事?」心裡卻是降火不少,要是娶一個七年無所出的,還不如這般單著呢!這般想著,又道:「哎,翠微,我那小子不娶,倒累的妳家小子也跟著單著。」
凌嬤嬤笑道:「老夫人真是折煞老奴了,我家修兒能跟著國公爺四處見識,也是福氣,說起來,國公爺還不到而立之年呢,老夫人,您就再等等吧,該有福緣深厚的小姐等著叫您婆婆呢。」
一番話說得向氏心裡熨貼,捂著小暖爐道:「以後得叫住持師傅給批批卦。」
到了廣化寺,向氏在佛前誦經,邵楚峰便去後頭找老住持下棋品茶。
老住持是個棋迷,又是個臭棋簍子,常常下了三五步便要悔棋。
邵楚峰平日裡冷面寒霜,對著這個愛悔棋的老禿驢卻是十分容忍,概因當年他將清沅的牌位娶進府時,這老頭上門來說—— 「此女還在人間!」
邵楚峰細問,他卻以「天機不可洩露」、「時候未到」等語來推託。
縱使如此,這些年來,邵楚峰一直隱隱地期待趙清沅還活著,佛家講究輪迴,也許他的清沅真的還在。
一連下了五盤,老住持悔了二十多步棋,邵楚峰都面無異色。
等第五盤,老住持將了邵楚峰的帥,笑吟吟地道:「夠了,到了,到了!」
邵楚峰見此,便著手收拾棋盒。
老住持擺了擺手,「棋到了,人也到了。」見邵楚峰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笑道:「鸞星動,故人歸。」
對面的人倏地站起了身,猛地揪住老住持的衣領,聲音沙啞地道:「在哪?」
「在、在夔、夔州,你自去,兩日內,若遲了,可莫怪老衲……哎、哎喲!」老住持話尚未說完便被邵楚峰扔到了地上,他焦急喊道:「寫月塗黃罷,凌波拾翠通。記住這句,你二人前塵緣起於此,這回還是這個!」
邵楚峰腳步略頓,便如旋風一般不見了蹤影,心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迴蕩—— 趙清沅已經輪迴回來了!
「趙清沅!」
一聲響徹雲霄的喊聲震盪了廣化寺,飽含著無限的眷戀與酸楚。
前面禮佛的向氏一怔,鼻頭不由得一酸,「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求求祢讓小子忘了這一段孽緣吧。」
這邊,老住持兀自揉著腰,「哎喲,我這把老骨頭啊,洩了天機喲!」
第三章 凌波舞認出故人
前頭駕車的那對老夫妻見沈明錦已經醒轉,笑道:「看來姑娘藥效過去了,老婆子我說一句實話,姑娘且耐心聽著,既是到了這個地界,姑娘也不比在寧安了,等明日天亮了,我們進了城,就找一家好點的樓將姑娘安頓了,以姑娘的姿容,在哪定都能過得風生水起,姑娘就當發善心,白白賞了我們老夫妻一點銀子度日。」
沈明錦瞪著眼,老婆子雖是笑裡藏刀,好歹看著笑呵呵的,但那老頭表情極陰鷙,她也不敢多看,忙低頭,也不言語。
她心想,白蘅即便有能耐將她運出寧安,鴻姨、鸞姨、鵠姨和雁姨也不會坐視不管,白蘅還是太低估這些青字輩姨母們的手段了,可現下看來,即便她們找到她,她也已被賣入此地的青樓了。
「婆婆,妳帶我回去吧,鴻姨不會虧待妳的,白蘅付了妳多少銀兩,我讓鴻姨多付兩倍給妳。」沈明錦咬著唇,看似膽怯地求情道。
老婆子擺了擺手,「姑娘,別想著回去的事兒了,白蘅姑娘給的可是每個月百兩,直到我們兩老終老,妳在,不是還奪了白蘅姑娘的風頭?」
老婆子笑咪咪地看著沈明錦,見她嚇得臉色發白,忍不住伸手捏了下沈明錦的臉,「確實細膩,老婆子手上經了那麼多姑娘,都比不上木槿姑娘這一身皮囊。」
沈明錦怯怯地抬頭,見老婆子雙目泛光,像是看到金子一般看著她,不由得渾身戰慄。
老婆子不欲再跟她多說,從馬車角上一個麻袋裡掏出兩床棉被,嘟囔道:「睡吧,明日精神好些,那些鴇媽媽看了會更喜歡不是?」
沈明錦請求道:「婆婆,這繩子勒了我兩天了,能不能解下啊,這都到夔州了,左右不過是從一個青樓到另一個,再說這半夜的,便是我想逃也不敢,還請婆婆行行好。」
老婆子斜睨了沈明錦一眼,冷哼道:「收起那些花花腸子,老婆子手上經過的女孩兒可比妳們青玉樓還多幾十倍,這招對我沒用!」說著便占據馬車上一角,直接躺下了。
沈明錦看著自個的手,默默歎氣,明兒個天亮就真的要被賣入青樓了,雖說青玉樓的姨母們對她很好,可她也是見識過姨母們是如何對待被賣入樓裡的女孩子的。
一旦進去了,要想逃跑是萬不可能的。
沈明錦只得認命地躺下,夜裡這般冷,要是染了風寒就更麻煩了。
夜裡寒風呼嘯,沈明錦一直迷迷糊糊的,總是夢見好像有人在呼喚一個姑娘——
「清沅,清沅,妳等我……」
「啊!」沈明錦猛地喊了一聲,從睡夢中驚醒。
「嚷什麼嚷,妳要是不安靜,別怪老婆子拿襪子堵了妳的嘴!」老婆子不悅地斥罵道。
沈明錦一想到老婆子的裹腳布,心潮翻湧,忍著噁心,好半晌才平復下去。但醒了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她想著,也不知道益之得到消息後會怎麼做?兩三日前,他還說不會讓任何人帶走她的,當初爹爹去後她失憶,懵懵懂懂地入了青玉樓,雖然什麼都不記得,可心裡好像不曾害怕過,因為姨母們都很疼她,可是現在,她真的是無根浮萍了。
第二日一早,沈明錦剛有些睏意,老婆子和老頭又開始趕起了馬車,辰時正就到了夔州城門,城門極為安靜,只有北風的聲音,這個時辰大概並沒有幾個人趕著入城。
沈明錦隱約聽見老婆子說:「多謝官爺,官爺買些酒暖暖身子。」馬車便又動了起來。
饒是知道守城門的士兵不會管,但希望破滅時,沈明錦心裡還是涼了一截。
馬車在一處安靜的地方停了下來。
沈明錦外頭被披了件大氅,嚴嚴實實地蓋住被捆著的手,老頭看著馬車,老婆子帶著她進去,沈明錦看了一眼,上頭掛著寫有「菱花樓」三個字的牌匾。
時辰尚早,裡面陸陸續續出來幾個腳步虛浮的男子,見到沈明錦和老婆子,不由得打量一眼,其中有一個胖子,小眼中泛著綠光,看得沈明錦心頭發顫,趕緊低了頭,努力將自己縮到大氅裡。
「找誰?」門口的龜奴將兩人的路攔住。
「麻煩小哥通傳一聲,灶上無米下鍋,只得將我這女兒賣了換些銀子。」老婆子說的簡略,意思卻極為明瞭,來賣姑娘的。
龜奴看了沈明錦一眼,眼裡掠過驚色,道一句,「等著!」忙不迭地跑去找老鴇。
最後沈明錦以兩百兩銀子被賣給菱花樓,等老婆子一走,菱花樓的嚴媽媽便將沈明錦帶上自己位在二樓的暖閣,一邊描眉一邊道:「說說,妳會些什麼?」
嚴媽媽看起來也不過四十出頭,年輕時候估摸也是個美人,「不瞞媽媽,我本是江陵青玉樓的姑娘,是青玉樓的花魁,被樓中姊妹陷害賣到了這裡。」
嚴媽媽捏著眉筆的手微頓,從銅鏡前轉過來看沈明錦,「哦,可曾開過苞?」
沈明錦的臉有些微紅,「不曾,木槿斗膽在此處懇求媽媽讓木槿賣藝不賣身,木槿保證可僅憑一人之力就讓菱花樓日進百金,如若做不到,媽媽可隨意處置!」
「哦?」嚴媽媽身子往前前傾,重新仔細打量了下沈明錦,「想不到還是個烈性的。行,我菱花樓今夜便有一場盛會,若妳能在明日一舉吸引富貴子弟一擲百金,我自不會薄待妳,妳拿手什麼?」嚴媽媽將眉筆扔回桌上,淡淡地望著沈明錦。
「凌波舞。」
沈明錦一被帶下去,旁邊的丫鬟便問道:「媽媽,我們菱花樓還沒有破過這個例,這回您怎麼就應下了?」
嚴媽媽重新執了眉筆,笑道:「進了菱花樓,還不是我說了算?我說賣就賣,初來,讓她今夜賣力些,我也好賣個好價錢不是?」
而這邊,老婆子剛得了銀子正要出城,城外便有兩人乘著馬狂奔而來,那兩人身上的寒氣讓人止不住打哆嗦,只見他們滿身的灰塵,坐下的馬步伐似乎也有些發軟。
「夔州府衙在哪裡?」其中一位面如寒星的男子盯著守門的士兵問,旁邊像是隨從模樣的人,拿出隨身佩戴的腰牌。
「邵國公府!在、在東邊!」士兵驚愕,話剛說完便見兩騎揚起漫天塵土,不見蹤跡。
老婆子的馬車一個不穩被擦撞到,馬兒受了驚嚇不停地嘶叫著,那兩人卻連頭也未回。
等伍修和邵楚峰在夔州府衙停下,伍修喘著氣問:「主子,夔州這麼大,要怎麼找?」
今天已經是第三日,他並未能在兩日之內到達,邵楚峰心口猶如萬蟻鑽心,「林崗在哪?速速出來!」
等到下午,菱花樓眾人從前一夜的熱鬧中睡醒,發現門外鬧哄哄的,說林大人四處張貼榜單找個什麼姑娘,卻沒名沒姓的。
申時初,沈明錦換了舞衣,卻是比青玉樓格外輕佻薄透,不由蹙了眉,心裡又咒罵了白蘅一回。
外頭小丫鬟喚道:「木槿姑娘,媽媽讓妳快些。」
「來了,來了。」沈明錦再往兩邊臉頰上添了一點胭脂,這才隨著丫鬟去了前頭。
人潮湧動,比青玉樓還要熱鬧許多。
「喲,今兒個的正主來了!我可和大夥說好了,你們可不許和我搶,我今天可是一出菱花樓就在大門碰見了。」底下一人大聲嚷道。
沈明錦往下頭看了一眼,見是早上那個眼發綠光的小眼胖子,胖得說話都帶喘的,對上那猥褻的目光,她只覺得一陣惡寒。
「李賢弟,這般美人在你懷裡可不糟蹋了?還是讓給為兄我吧,聽說還是個雛兒呢。」
「嚴媽媽說了,價高者得。」
沈明錦聽見這話,心頭一震,嚴媽媽騙她!
「木槿姑娘,愣著幹什麼?開始了。」身後的丫鬟猛地將她往臺中央一推。
樂師的琴弦已經開始撥動,沈明錦雙腳發軟,對上底下眾人毫不掩飾的侵略目光,渾身發寒,彷彿穿透了她這一身僅能遮羞的衣裳,但她仍憑著本能抬起了手。
邵楚峰跟著眾人掃蕩到菱花樓,便見裡頭人頭攢動,一樓的高臺上,一個著了薄衫襦裙的少女,步履輕盈、腰肢柔軟,一個迴旋便是千樹萬樹梨花開,是凌波舞!
寫月塗黃罷,凌波拾翠通。凌波……邵楚峰的腦海裡不停地迴響這一句,一遍又一遍,像是從山的那邊傳來,又像是從海的底端翻上來。
「爺!」伍修忽見自家主子紅著眼,跳到了菱花樓的舞臺上,一個軟鞭將臺上的姑娘纏到了自己懷裡,不由得驚叫了一聲。
底下眾人見狀,頓時笑鬧起來——
「哎喲,這有個急性的!」
「哈哈哈—— 」
不料邵楚峰竟是一劍揮了過去,卸了那狂肆大笑的人半邊胳膊。
鮮紅的血震驚了眾人,愣怔了一下,紛紛往外逃命。
「哪來的狂徒!」樓上的嚴媽媽正自得地看著底下眾人對這個尤物的覬覦,盤算著開價多少合適,就見自己的誘餌忽被人纏了去。
樓裡的打手瞬間湧了出來,門外的林崗騎著馬趕來,大聲喝道:「誰給你們的狗膽?這是朝廷要犯,妳菱花樓竟敢私藏!」
伍修此刻管不上林崗這邊了,他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自家主子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劫持了這個女子!
沈明錦只著了件薄衫襦裙,猛地被軟鞭帶到一個陌生男子的懷裡,一雙眼睛猶如驚鹿一般,無措地看著這個面如寒霜的男子。
「清沅,我終於等到妳了。」
一聲低歎在沈明錦的耳畔響起,透著說不出的寒涼……
沈明錦尚未反應過來,一件深藍暗紋大氅就罩在她身上,帶著些許餘溫,這才覺得自己渾身冷冰冰的,不由得將身上大氅又裹緊了些。
邵楚峰紅著眼望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女孩子,她面上敷著淡淡的脂粉,味道有些嗆人,唇上抿著的胭脂顏色格外濃烈,一雙黑亮亮的眼睛流露出恐懼、希冀。
只一眼,邵楚峰便明白,她不認識他!
沈明錦被看得有些發怵,悄悄打量一眼,見他似乎沒有惡意,又觀他後頭都是官兵,想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也沒有盤纏,身上戴的首飾也被那老婆子搜刮了去,便垂著眸子,柔聲道:「謝謝大人解救,民女是從江陵寧安縣被拐賣至此,還望大人能給民女家人傳……傳個話。」磕磕巴巴地說完,沈明錦手心竟冒出了一層虛汗,面上不禁有些臊紅。
她還是第一回見到這般好看的男子,當真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劍鋒,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冷冽之氣,只不知他為何會救她?
「是誰將妳拐賣到這裡?」男子低沉的聲音似蘊藏著一座火山,聽的沈明錦眼皮一跳。
見沈明錦不吱聲,邵楚峰再一次問道:「是誰?」是誰將他的清沅、他等了八年的清沅賣到青樓!
邵楚峰一閉眼,就想到剛才著了薄紗、在臺上舞動的身姿,他的清沅本該是在陽光下受萬人矚目的貴女,而不是眼前這個小心翼翼,脆弱得彷彿輕輕一折便會斷了的女孩子。
邵楚峰緊緊抿著唇,胸臆內的憐惜、疼痛、壓抑都隨著呼吸深深地按捺下去,看著菱花樓內外四處張皇逃竄的看客,想到剛才的浪聲穢語,他冷聲道:「封樓。」
「是,國公爺。」隨侍一旁的林崗立即應下,部署官兵查封菱花樓。
伍修見自家爺打橫抱著懷裡豆蔻年華的姑娘縱身飛上了馬,忙對身旁的林崗道:「這邊還有勞林大人,事後回了京城,再向林大人問好。」
「哎,好,伍小哥快些趕上國公爺吧。」林崗寬和地笑著示意伍修趕緊上馬。多年前,他還是京城應試的學子時,便已聽過邵國公對清沅郡主的深情,此番不知何故,他竟聽見邵國公喊這女子為「清沅」。
呵,天子近臣的事,他是管不著的,但想自己這般痛快地幫忙找人,日後邵國公定不會忘了他這份恩情。
然而看著單騎離去的邵楚峰,林崗眼眸微瞇,想起他臨走前的吩咐,心想:這菱花樓是不能留了,不能在日後傳出邵國公的愛妾出身青樓的隻言片語。
沈明錦在邵楚峰懷裡還是冷得瑟瑟發抖,邵楚峰覺察出異樣,盯著懷裡的人看了一眼,勒馬朝街道上不遠處的一家成衣鋪子而去。
隔著大氅,他也能感覺到懷內人的柔軟和混雜在劣質脂粉裡的馨香,這麼多年了,他終於等到了她,便是魂魄歸來、便是換了軀體,也是他心心念念的清沅!
沈明錦覺得握著韁繩的男子將她箍得越來越緊,身上驚得隱隱起了一層薄汗,男子渾厚的氣息縈繞在她的耳端,她又驚又氣,卻不知道此人是否有意為之。
已經深夜,店鋪已經打烊,掌櫃卻被猛烈的敲門聲驚醒,一開門便見一個面如冰霜的男子抱著一個女子站在門口——
「可有成衣?」
「有、有!」掌櫃不敢得罪人,連忙開了門讓邵楚峰等人入內。
沈明錦裹著拖地的大氅,兩三步就往後頭試衣閣去換衣裳,不料邵楚峰竟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沈明錦察覺,在門口不動了,盯著邵楚峰的臉,難道此人當真是個浪蕩子?
伍修發現異常,忙道:「姑娘,妳自放心去換衣裳,我們在門外守著,不會有人來的。」說著,一邊緊緊拉住自家主子的衣裳。
邵楚峰這時才反應過來,他竟忘了男女有別!
這是要替她護著的意思,沈明錦微微低頭,轉身進了裡頭,可她猶不放心,將裡頭的椅子搬過來將門堵住。
而外頭,明明是冷冽的冬天,伍修卻發現主子的耳朵熱得像是冒著白氣,詭異至極。
再出來的沈明錦,著了縷金百蝶穿花的窄背襖,腰上繫著一件墨綠疊枝撒花百折裙,外頭還披著邵楚峰剛才罩上去的暗紋大氅。
邵楚峰手上纏著馬鞭,從荷包裡掏出一錠銀子扔給掌櫃,道:「叨擾。」
又拉著沈明錦的手,要再接著趕路,沈明錦這時才覺出不對來,斟酌著開口,「大人,衣裳的錢,等民女家人來,會一併還與大人。」
邵楚峰彷彿沒聽到一般,正待將沈明錦抱上馬,卻看見她被凍得發紅的小臉,轉身吩咐伍修道:「你去近處找一輛暖和些的馬車,我們回京城。」
「馬車?京城?」要帶她去京城?沈明錦腦子一懵,「大人,我不是京城人士,我住寧安,江陵寧安!」她一著急,不禁拽住邵楚峰的衣袖,開口糾正道。
口裡的氣息如幽蘭一般噴在低下頭的邵楚峰的面頰上,在寒冬的夜裡,帶著丁點溫熱。
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他了,或者說,面前的女子有著新的記憶、新的人生,可他告訴過趙清沅,他要將她禁錮在身邊,生生世世。
「妳叫什麼名字?家裡還有那些人?」邵楚峰呢喃問道,聲音如蚊蚋般細小。
沈明錦覺得這人有些怪,看著像是在對她說話,可又像穿過她看著別人似的。
想到這,她甩了甩頭,回答起他的問題,「回稟大人,民女姓沈,閨名明錦,爹娘俱已不在,幼年得爹爹好友收養。」
「什麼時候去的?」
「啊?」問的是她爹娘?沈明錦有些落寞地答道:「娘在民女三歲的時候走的,爹爹是八年前。」
「八年前?康平十四年?」
「是的,大人。」沈明錦一時不清楚這人為何問的這般詳細,還是如實答道。
「妳記得妳爹娘嗎?」邵楚峰伸手往沈明錦臉上摸去。
沈明錦心頭一驚,忙側著頭搖道:「不記得了,民女小時候在祖母棺前磕了腦袋,之前的事都不記得了。我見過大人嗎?」
邵楚峰並不答,只心道:清沅,妳見過我,又不曾見過現在的我。
前塵往事都不記得了,也沒有任何羈絆的人,這是老天將他的清沅送還給他了,這一世的趙清沅只有他一個,心裡眼裡只會有他一個!
沈明錦發現這人的眼睛忽然又紅了,看著她像是看著什麼珍寶一樣,之前他喚她清沅,難道他錯將自己誤認為這個叫「清沅」的女子了?
「爺,馬車找到了!」這時,伍修趕著一輛馬車回來。
邵楚峰望著天上微黃的月,「既是了無牽掛,便和我回京城吧。」說完,即轉身上了馬。
「可……可……」可是她還有青玉樓的姨母們啊。
伍修見前頭主子已經走了,這姑娘還猶豫不決的,笑道:「這位是京裡的邵國公,不是壞人,姑娘,一旦我們走了,菱花樓的人可能還會來追妳,跟我們走吧,回頭再給家鄉的親朋寫封信便是。」
兩三天內經歷了這麼多事,沈明錦的腦子混混沌沌的,但她也知道此處確實不是久留之地,還是先離了夔州再說,不行的話就讓他們把她在離江陵近些的地方放下來。
「好,那就叨擾二位了。」沈明錦緩聲道。
「哎,不叨擾。」伍修高聲應道,可以哄著跟來,至少比綁著回去要好看。
沈明錦上了馬車,發現這車上極為暖和,有小暖爐,坐凳上鋪了厚厚的秋香色大條褥,底下是半舊的猩紅羊毯,沈明錦搓著手,好半會才覺得身上漸漸熱了起來。
一直到天明,一行人才趕到一處小鎮上,過了這個小鎮再行半日,便能到京城了。
邵楚峰勒了馬,對伍修道:「稍作休息。」
伍修笑嘻嘻地應了,來的時候,他們可是快馬加鞭跑了兩日兩夜,餓了也只是在馬背上啃兩口饅頭。
邵楚峰走到馬車旁,屈著修長的手指敲著馬車,輕聲道:「下來吃些東西吧。」但裡頭半晌都沒有反應。
邵楚峰掀開厚重的車簾,卻見裡面的人倒在了羊毯上,面色酡紅,立即跳上馬車,試了下額頭的溫度,竟異常滾燙,他大喊道:「清沅,清沅!」
邵國公府內,榮禧居的向氏看著銅鏡裡的丫鬟輕巧地給自己綰著頭髮,一邊問身旁的凌嬤嬤,「那邊院子裡的女子還沒有打聽出來嗎?」
凌嬤嬤知道老夫人問的是沅居院,歎道:「老奴問了自家那不肖子幾回,都說不知道,派人去前頭打探,也只說那姑娘還在昏睡著,像是一直高燒未退。」
向氏擺手笑道:「不怨妳,伍修跟著峰兒這麼多年,一向撬不開嘴,既是帶了回來,早晚會見到,這回啊,只要不是青樓女子我都認了。」
凌嬤嬤眼睛微閃,知道老夫人說的是以前的清沅郡主,之前她替國公爺選了白丞相府的二小姐,她素來看不上清沅郡主的庶女身分,郡主又是和楊府公子有情的,最後實在是拗不過國公爺才提了親,哪想得到國公爺竟為清沅郡主癡情至此,這都多少年了,才總算帶了個女子回府。
「老夫人一片苦心,國公爺雖然不說,但老奴看著,他是記在心裡的。」凌嬤嬤寬慰道。
「我現在就想等著抱孫子,等有了孫子,他要怎麼守著,我都不管了。哎,回頭讓孫大夫來給這小丫頭看看。」
孫大夫是京裡有名的坐堂大夫。
「說、說是已經請了太醫過來了。」凌嬤嬤遲疑道。
「哦?」銅鏡前的向氏驚愕地轉頭看著凌嬤嬤。
沅居院內,沈明錦意識模模糊糊,覺得頭疼,嗓子乾得疼,「綠蟻、綠蟻,水,水!」
「姑娘,要喝水嗎?」
邊上候著的兩個丫鬟忙起身倒了溫水過來,見沈明錦睜開了眼,扶著她靠在床壁上,就著杯子餵她喝了兩盞。
沈明錦皺著眉,恍惚地看著面前兩個丫鬟妝扮的人,「妳們是誰?」
「奴婢珍珠。」
「奴婢玲瓏。」
「這是哪裡?」沈明錦忍著頭痛,看了屋子一眼,並不是青玉樓,那她在哪裡?
「回稟姑娘,這是邵國公府的沅居院。」自稱珍珠的姑娘道。
「國公府,沅居院?」
此時房門忽地「吱呀」一聲開了,接著珠簾被掀開,露出一張芙蓉面,圓圓的大眼,十分靈動。
及至來人從珠簾外走進來,沈明錦才發現,這人雖也是丫鬟妝扮,卻與珍珠、玲瓏又有不同,梳著元寶髻,簪著一支玉葉金蟬簪,上身是窄袖銀枝纏花直錦襖,下著六幅羅裙,腕上還套了一對絞絲金鐲,看著竟像個小戶家的小姐。
沈明錦想著,爹爹要是還在,她估摸也就是這副行頭。
「秋潭姊姊過來了,姑娘已經醒了。」玲瓏起身道。
珍珠見沈明錦也望了過去,笑道:「姑娘,這是沅居院的秋潭姊姊,專門服侍國公爺的。」
所以是貼身侍女?還是通房丫鬟?沈明錦想著。
秋潭近到床邊,見沈明錦果然醒了,笑問:「姑娘可有什麼不適?這一睡已有四五日,不知姑娘家在何處?」
「家?」沈明錦看著這個剛進門、笑得眉眼彎彎的姑娘,莫名覺得她眼角有一股凜冽之氣。
「國公爺怕是知曉,這位姑娘不若去問問國公爺?」沈明錦初醒,聲音軟綿,這一句卻是舉重若輕地還了回去,劃在了秋潭的心上。
秋潭面色僵了一下,瞬間又笑道:「既是如此,我轉告一聲老夫人,姑娘先歇著,晚間老夫人怕是會派人來請姑娘。」
呀,這是要拿老夫人來施壓了。
可是沈明錦並不買帳,看著秋潭,不耐地「嘖」了一聲便不再理她,垂著眸子玩起床上垂著的一對絛子。
這秋潭擺明了要給她一個下馬威,大戶人家裡的丫鬟也就這麼一副德性,奸猾討巧的,她又不在這裡長待,犯不著忍著。
珍珠和玲瓏見這位姑娘這般不顧忌秋潭姊姊的臉面,不禁都噤了聲,也不敢看秋潭。
秋潭氣得面色通紅,忍著氣對珍珠、玲瓏喝道:「好生伺候這位姑娘!」說完便轉身往外走。
沈明錦在青玉樓待了八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處世手段,見珍珠乖巧,就向她問道:「我這被嚷得頭疼,國公爺此時可在府裡?」
珍珠小聲道:「回姑娘,國公爺去宮裡了,不知什麼時候回。」說完,又忐忑地看了一眼候在珠簾處緩了步子的秋潭。
「哦,那等國公爺回來了再說。」沈明錦笑道,心想他大張旗鼓地將她帶到京城,總該會來見她的。
見秋潭摔著簾子出去,沈明錦才吐出一口濁氣。
她可不能留在這府裡,一個大丫鬟都這般厲害,她還是待在寧安縣好,在青玉樓裡有姨母們護著,出門還有益之……
想起趙益之,也不知道他的傷好了沒?她這般來了京城,姨母們肯定找不到她了。
白蘅既藏著這般歹心,如果姨母們沒有及早發覺,日後也是大禍,沈明錦想到這人,越發急著想回寧安了。
「姑娘,奴婢去給您端些米粥來。」珍珠起身道。
沈明錦聽了,點了點頭,目送珍珠出了房門。
玲瓏候在床前,完全沒了先前秋潭還沒來之前的機靈勁,沈明錦微歎,這個估計也是和秋潭一夥的。
她忽然就想起她家小綠蟻了,坐在床上,開始思考如何回寧安縣。如今身上身無分文,要回江陵也必須得有盤纏和路引,否則她要嘛等姨母們來接,要嘛求國公爺幫忙。
可他既然將她從夔州帶到京城,又怎麼會輕易地放她走?只是他圖的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