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386-1~3
《重生後她改寫結局》全3冊
出版日期
2025/11/26
數量
NT. 900
優惠價: NT. 711
藍海E386-1 《重生後她改寫結局》上
傳聞中,北府韓王殘暴荒淫,
而他的四季園中有位侍妾很不乖……

嗚呼!堂堂皇后被奸人所害含恨自殺,老天有眼讓她重生回到三十年前……
可怎麼竟淪落到變成好色韓王新進的侍妾……還是之一,
前世她在後宮鬥寵妃、鬥太后,這會兒準備進入王府玩宅鬥……她偏不幹!
多虧韓王好漁色,和她同進府的美人一籮筐,不缺她一個,
偏偏她想安安分分地等待逃跑機會,麻煩卻很愛來找她,
譬如韓王的心腹護衛雲大人就很不厚道,老和她過不去,
明明韓王府有不成文規定,未受臨幸的侍妾有機會被指給護衛們,
別的姊妹天天給人送禮,雲大人一概不管,
人家她想利用一下斯文的林大人,他就急得夜闖她閨房來教訓她,
不小心弄傷她後,他又一改冷酷形象地抱著她急急去找大夫包紮,
此事很不單純,看他剛剛那像吃了陳年老醋的模樣,難道他其實喜歡她?

藍海E386-2 《重生後她改寫結局》中 

這裡明明是個討人厭的地方,
逃與不逃,怎會成了令她苦惱的大難題?

自進入韓王府後,她只想著逃離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去皇城!
眼下司徒側妃把她打發到尼姑庵祈福正如了她的意,
但還派個丫鬟來害她的小命,就恕她不能乖乖配合了,
施巧計讓那丫鬟惹上麻煩,她則趁機連夜逃跑,
誰想到這寺廟忒坑人,她先是困在迷蹤林裡出不來,還掉進獵戶的陷阱,
更苦的還在後頭──嚇!大半夜的,雲大人怎會出現在這裡啊?
沒想到他轉了性,不但溫柔地帶著她去找神醫瞧手傷,
聽聞側妃要害她,又霸氣地表示有他在,從此沒人可以動她,
她知道自己對他動了心,可她不是重生來談戀愛,而是要扭轉家族的悲劇,
然而偷了他的心,若就此拍拍屁股走人去皇城,她也會很良心不安啊!
正愁想不出個好法子解套,沒想到離別的時刻卻猛然到來,
有個傢伙不但一語道破她重生的祕密,更強逼她離開……

藍海E386-3 《重生後她改寫結局》下

富貴親事臨門,別人求之不得,只有她愁眉苦臉──
當回安烈侯千金,顏箏奮鬥的目標只有一個──讓所愛的人都能幸福,
首先讓前世的娘親安雅公主遠離渣夫顏朝,避免重蹈遭冷落黯然逝世的下場,
於是她憑著射狐解救公主的機會,順利成為安雅公主的好姊妹,
再讓公主撞見顏朝被假白蓮表妹迷惑的糊塗樣,徹底掐斷兩人的紅線,
她的聰慧連公主的兄長景王和母親賢嬪也另眼相看,賺得兩大靠山,
不過最叫她高興的,莫過於與心愛的雲大人再度重逢,
有他這個護花使者在,她相信扭轉自家遭滅門的計畫能更加順利,
但眼前面臨的難題,是她爹爹打算把她許配給世交的司徒五郎為妻,
聽說有其他男人覬覦她,他帥氣表明會幫她擺平,還打算讓人上門求親,
誰知事情還沒辦好,安雅公主就神祕地來探問她對景王的想法如何,
更有傳言說她是景王王妃的理想人選,不過這樁好婚事她可沒膽子消受,
她家雲大人連謀逆都不怕,與他爭老婆下場有多可怕,景王知道嗎……


(熱銷再現,精製封面二版)
(初版:貴女不安於室)
唐薇薇
上海人。宅女,吃貨,屬性萌。
陽光大氣偶爾傲嬌的獅子座女子,熱愛生活,
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對美食抱有執念。
因偶然開始創作,之後欲罷不能,
在簡單平靜的生活中,寫作是最大的激情和享受。
追求文字的精緻唯美,努力抓住電光石火間的靈光一現,
希望能夠寫出最有血有肉的人物,最纏綿悱惻的愛情,
以及最跌宕起伏的劇情,在春日午後的暖陽中,與你一起溫暖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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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含恨而死的皇后
顏箏沒有想到,她與皇帝素來恩愛情篤,竟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仁明殿前,她捂著疼痛如絞的腹部,臉色蒼白,饒是渾身上下已無一絲氣力,仍艱難地走到皇帝元忻身前。
「你胡說!我父親怎麼會祕囤私兵,幫助瑞王造反?我是夏朝皇后,他已經貴為國丈,難道瑞王還能給他更大的好處?這一定是有人栽贓構陷,請皇上明察!」
顏家是夏朝開國元勳,她的祖父顏緘平定韓王之亂有功,擢封為安國公。
她的父親顏朝尚了公主,她的母親安雅大長公主是先帝的姊妹,雖然先帝故去多年,但他健在時,對顏家一直頗有關照,她和元忻的婚約就是先帝欽定的。
后族榮華,算得上富貴已極,哪裡還需要靠謀逆來謀得更大的利益?
霜降將至,秋意深濃,顏箏只著一身素色衣袂臨殿而立。
元忻穿著九龍團袍,玉藻旒珠微垂,遮住他臉上的神情。
他扶著她的肩膀,語氣溫柔,卻帶著一絲深濃的無奈,「箏箏,妳才剛小產,不能見風,快回榻上去躺著,有什麼話我們從長計議。」
顏箏冷冷嗤笑,甩開元忻的手,「皇上是在說笑嗎?我父親被誣謀反,顏家上下三百多口盡皆入了天牢,擇日就要問斬了,這等緊要關頭,我豈能安然躺下,再說什麼從長計議?」
她撫著腹部的手掌微微顫抖,再抬起頭來時已泫然落淚,「我們的孩兒沒了,皇上讓我從長計議,可這些天過去,繆妃仍舊在宮裡頭逍遙自在。我就知道,皇上說從長計議的意思,其實就是莫要再提。繆妃在我的吃食裡下毒,也是我自己大意才著了她的道,皇上說忍,所以我忍著。」
她咬了咬唇,目光裡滿是堅定,「但這回我不行再退讓,謀逆是滅族之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含冤而死,更不能坐視家族傾覆,那可是三百多條人命啊!」
繆妃是繆太后的侄女,有太后相護,元忻至孝,性子又綿軟,是不會重懲繆妃的,這一點顏箏早就料到。
她早就打算要用自己的方式為無辜枉死的孩兒討回一個公道,可惜她的身子尚未養好便又出了這樣的事……
元忻皺著眉頭,臉上布滿為難的神色,「朕也希望安國公是被冤枉的,可母后說,羽林軍已經找到安國公與瑞王的大量私信,言詞句句誅心,書房裡還有一箱新製的御用違禁之物,連龍袍、帝冠都已經做好了,安國公的謀反之心,罪證確鑿。」
他沉痛地搖了搖頭,「箏箏,母后說,安國公已經畫押認了罪,朝中老臣也有密呈奏本,這件事……已經別無轉圜……那可是謀逆之罪,朕便是存了私心想要放過顏家,可怎麼去堵天下悠悠眾口?但妳放心,母后說了,只要妳肯大義滅親,妳仍然是夏朝皇后,有我護著妳一輩子,沒有人會因此敢對妳不敬。」
元忻說話時語氣極盡溫柔,可這些話如此殘忍冷酷,又豈是只憑幾句溫言輕語就能一筆揭過去的?
顏箏宛若置身冰窖,心中越痛,思緒卻越發清明起來。
聽元忻口口聲聲「母后說」,她哪裡還能不明白,顏家滿門傾滅,定然與繆太后脫不了干係。
繆太后年輕時因為容貌出眾而名滿天下,甚至還因美色引起了北府韓王的叛亂,先帝平亂之後,將韓王挫骨揚灰,對繆太后也再不復先前恩寵,倘若不是後來元忻機緣巧合下成為儲君,先帝駕崩之後登基稱帝,她母憑子貴成了太后,此生恐怕都要在冷宮中度過了。
漫長而寂寞的冷宮獨守令繆太后失去了太多。
青春一去不復還,她的絕色美貌在時光侵蝕下逐漸頹敗,如凋零之花,轉眼碾落成泥。
曾經視之為天的帝王已經作古,十數年間絕情相待,連半句溫存的話語都吝嗇賜予,只留給她一段刻骨的相思和閨怨情傷。
她半生的愛與哀愁,隨著先帝的駕崩皆隨風而逝,如今能緊握在手中的,也只有太后之位了。
作為對自己半生淒苦的補償,入主慈寧殿後,繆太后格外貪戀權勢,仗著元忻仁孝,遍封繆氏子侄,使嫡親的侄女入宮封妃侍君,她是後宮至尊,亦想要將朝堂權柄收入囊中。
顏箏想,她和顏家是礙了繆太后的眼吧?
皇后之位,母族榮華,那是繆太后心中的渴望,當然要將障礙除之而後快了。
與瑞王的通信可以偽造,違制的龍袍帝冠可以栽贓,認罪狀紙可以強行按下手印,繆太后一手遮天,想要強按這些罪名又有什麼難的?
可惡的是那些老臣落井下石,皇上又懦弱,對太后言聽計從,不敢有半分忤逆,看來顏家這回是逃不開這一劫難了!
顏家傾覆,她這個皇后又能做到幾時?
便是當真如同元忻所言,他會護她一輩子,但她又豈能踩著家族和親人的屍骨安然享受榮華?她做不到的。
元忻見顏箏的神色痛苦帶著絕望,便再勸她,「箏箏,朕知道妳與安國公素來不親近,妳和他是不一樣的。朕並非負心薄倖之人,這些年妳為了我受了怎樣的委屈,我都清楚。只要這回妳仍舊站在我這一邊,讓這件事就這樣過去,繆妃我一定會處置,給妳和我們無緣的孩兒一個交代。妳放心,誰都不能撼動妳的地位!」他眉間仍帶著無奈,語氣卻驀然堅定,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便是母后也不能……」
這時,仁明殿的門忽然被推開,繆太后一身太后朝服,威儀赫赫地進來,她臉上端著慈愛的笑容,對元忻柔聲問道:「皇兒在和皇后說什麼,什麼事便是母后也不能?」
她目光盈盈,似有三分失望七分委屈,說道︰「怪不得人家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想當初哀家和皇兒在冷宮相依為命,皇兒不論有什麼話都願意跟哀家說。哀家記得,景和十三年的冬天特別冷,冷宮沒有炭,再冷也只好忍。當時哀家說委屈了皇兒,皇兒卻說,挨餓受凍,總好過母子分離。」
她哀怨地歎氣,「如今日子好過了,皇兒卻反而跟哀家離了心……」
繆太后年輕時生得極美,又有宛若黃鶯出谷般清脆動人的嗓音,如今她雖然容顏凋謝,但說起話來仍然婉轉好聽,雖是真真假假的抱怨,聽起來卻像是一曲歡歌。
然而在元忻聽來,這軟軟的言語卻像是鋒利的尖刀,對他劈頭蓋臉地飛來。
他在冷宮中長大,後來因為藺太妃所出的皇子夭折,當時還是三皇子的瑞王又殘暴不仁,不堪為君,先帝這才將他接了出來。
他貴為儲君,可每當想到冷宮中那些艱難歲月,總是萬分心疼自己的母親。
這番話令他方才好不容易升起的堅定如同塵埃,被風霜吹過,了無痕跡。
他連忙上前扶住繆太后,「母后想多了,孩兒怎麼會跟您離了心?」
繆太后瞥了眼顏箏,繼續追問︰「那哀家怎麼聽到皇兒說要處置繆妃?」
元忻一愣,急忙說︰「母后聽錯了,沒有的事,繆妃好端端的,又不曾犯下什麼大錯,孩兒怎麼會處置她?」
顏箏望著這對母子冷笑出聲,她與元忻成婚五年,眼前這樣的情景發生過無數次。
每回元忻信誓旦旦的對她許諾,最後繆太后就是有本事三言兩語讓它不作數。
她原就沒有指望元忻會幫她處置繆妃,所以對他方才的承諾並沒有放在心上,可心裡總是痛的,她被害死的孩兒,比不過繆太后口中的幾句往事。
她一直以為,她與元忻算得上是恩愛的,但如今終於明白,她在元忻的心中,其實也算不得什麼。
倘若他真的愛重她,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他又怎能如此棄她的感受於不顧?
顏箏秋水一般的眼瞳漫上絕望,扇睫微微翕動,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密的黑影,「太后沒有聽錯,皇上的確是說要處置繆妃。」她微昂起頭,嘴角噙著一抹冷笑,「繆妃謀害當朝皇后,毒殺皇嗣,是死罪。繆妃所用的毒藥已在她寢宮被搜到,替她買毒的人和投毒的人也已經招認畫押,人證物證俱在,繆妃的罪責不可抵賴,這樣證據確鑿的情況下,難道不應該處置嗎?這些罪證本宮已經遞交給宗親府,想必近日便有決斷。」
宗親府不干涉朝政,卻能處置元氏皇族內務,地位超然,皇后狀告繆妃毒殺皇嗣,這是頭一等的重罪,若當真證據確鑿,那宗親府必當嚴懲,連皇帝和太后都無法阻攔。
繆太后氣怒非常,指著顏箏厲聲呵斥,「妳怎麼敢!」
顏箏迎著繆太后欺身上前,步步緊逼,臉上表情冷冽,語氣森冷地說︰「我怎麼不敢?太后指使繆妃謀殺我的孩子,又捏造罪證,栽贓誣陷我父親謀逆,我顏氏一族過不久後就都要人頭落地。這世間我再無親人,最多是一死罷了,又有什麼不敢的?」
她將繆太后逼退至廊下,自己卻憑欄而立,清風飛揚,將她單薄的衣衫吹鼓起來。
元忻幾步追上前,看見她衣袂翩翩,像是隻決然待飛的蝴蝶,虛無又飄渺,心中驀然有一絲沉悶的鈍痛,他想要上前拉住她,但在繆太后憎恨的注視下,他還是沒敢伸出手。
顏箏無暇顧及元忻的心思,她只是輕蔑地望著繆太后,臉上的笑容肅殺而冰冷,「太后想不到我敢做的事還多著呢,譬如——」她壓低聲音,用僅有她和太后彼此能夠聽到的聲音說︰「慈寧殿裡藏著的假尼姑,太后當真以為我不知道嗎?聽說太后去歲身子有恙,好幾個月不曾見人,其實是給咱們皇上生小弟弟了呢。」
繆太后又驚又怒,一把抓住顏箏的衣襟,目眥盡裂,「妳胡說!」
顏箏輕輕笑了起來,「自太后年輕時起這樣的傳聞就多的是,我是胡說八道還是確有其事,太后覺得這重要嗎?顏氏滿門盡滅,我帶著太后和繆妃陪葬,似乎還不夠本,那太后欠我的,就來世再還給我吧!」
她衝著繆太后眨了眨眼,身子輕輕一縱,便從玉砌的雕欄上落下,像一朵純白的蓮花,在殷紅的血色中嬌豔綻放。
在失去知覺的前一刻,她如願地聽到宮人淒厲的喊聲——
「太后殺人了、太后殺了皇后!太后將皇后從廊台上推下去了!」


穀雨過後,時至暮春。
寂靜的午後,一隊馬車在官道上飛馳而過,馬蹄聲打破棧道的寧謐。
通往北地韓王府的官道,兩旁草木褪去枯色,嫩綠的新芽抽出,增添綠意。
間或有花枝探出,觸目一樹橙紅,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綿延山脈,青石巍峨,與天際相映,像是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壯闊又姣麗。
顏箏靜靜地趴在馬車窗邊,透過車簾的縫隙,貪戀地望著外面陌生的景致。
她出生在皇城的簪纓世家,自小就被先帝選做太子妃,受極其嚴苛的規矩教養長大,極少出門。除了幾家時常往來的親戚府上,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皇城西門外的護國寺。
太子妃出行皆有儀仗,隔著裡三層、外三層的僕役和護衛,她所能看到的風景有限,何嘗像這樣,從江南三月的明媚嬌豔一路看到北地四月的錦繡繁景?
顏箏眉頭微蹙,視線停留在窗外不斷飛逝的風景,開始發起愣來。
她乘坐這馬車進行旅程已經月餘,但直到此刻她仍然想不明白,在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記得自己分明從仁明殿上墜落,可醒來時卻半死不活地躺在這輛駛向北地韓王府的馬車上。
一直在身邊照顧著她的碧落說,她們兩個都是被甄選出來,要進獻給韓王的美人。
她當時剛從銅鏡中看清楚自己的臉,來不及為這陌生的容貌感到害怕,就陷入晴天霹靂般的震驚。
她不會記錯的,景和元年,平定韓王之亂後,先帝藉機除藩,從此北府改稱平涼,韓王府也不復存在。
元忻與她大婚兩年後登基,如今是少康三年,韓王早已作古,哪裡還會有什麼北地韓王府?
可這一路行來,她重傷漸癒,照銅鏡的機會越多,便越發相信碧落說的話了。
只怕她死後不知怎麼回事就投生在這嬌豔容顏的主人身上,而且還回到了三十年前,若這一切不是夢,人都能死而復生了,回到從前又有什麼不可能的呢?
顏箏這樣想著,忍不住抬手撫觸右臉快要結痂的傷疤,她指尖發力,傷口處便傳來隱隱的刺痛,當手指抽離時,尚餘一絲帶著腥氣的淺色血痕。
這一切都是真的。
耳後傳來碧落柔和的低語,她的語氣故作輕快,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關心,「隔壁車的月喬說,看妳那時不要命逃跑的樣子,該是個倔強的,像妳這樣的人兒,是寧可毀去這張臉,也不願意給韓王糟蹋。但正因妳的容色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好的,駱總管才肯將妳救活,不然他恐怕會立刻把妳趕下車去。」
她輕輕地握住顏箏的手,真誠地望著她的眼眸,「既然活下來了,就好好留著這條命吧,妳身子還沒有完全好透,官道漫長,這一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倘若妳被趕了下去,就是死路一條。韓王雖然荒淫無道,但韓王府的美姬那麼多,未必就會輪到我們遭罪,好死不如賴活著,箏箏,傷口碰多了不容易好,別再和自己過不去了。」
原來她是怕自己想不開,再弄破臉上的傷口……顏箏心頭一暖,衝著碧落輕輕一笑,「妳誤會了,是因為傷口處癢,我忍不住才去撓的,並非故意要毀掉自己的容貌。妳說得很對,駱總管肯救我,是因為我生了這樣的一張臉,若是毀了它,他是一定不會容我再活下去的。」
她輕輕吐了吐舌頭,語氣放鬆還帶著幾分親暱,「好死不如賴活著,從前我不懂這道理,所以做了傻事。承蒙指教,現在我知道了,總是要先活下去,才能想到應對的方法,一遇到難題就想著一死了之,那是弱者和懦夫,以後我要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再做傻事了。」
碧落頗欣慰地點了點頭,「妳知道便好。」
她只當顏箏死裡逃生,終於想通了道理,卻不知道,其實顏箏心裡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當時她從仁明殿上縱身跳下,也算是狠狠地栽贓了繆太后一回,便是死也快意了一回,可現在想來卻悔之莫及。
以元忻對繆太后的容忍,他便是親眼看到繆太后將自己害死又能怎樣?
他對這個母親順從慣了,只要繆太后一句話,他便能輕易放過毒殺他親生骨肉的繆妃,即便那明明也是他真心期盼過的孩子。
他對繆太后的愚孝已經到了極致,恐怕這回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死而有所改變,頂多是和繆太后鬧一陣彆扭罷了,等時間一久……他定會立新皇后,而繆太后永遠都是他的母親。
便是許多宮人親眼看到繆太后「推落」自己那又如何?整個皇宮都在元忻和繆太后母子的掌控下,區區幾個宮婢,倘若不能降服,還可以滅口。
顏家滿門盡滅,她一個沒有倚仗和靠山的皇后,就算死因存疑,恐怕也不會有人替她出頭的。
她以為自己快意了,其實是枉死了一回,倒不如活著徐徐圖之,才有報仇雪恨的一天,可惜這道理她現在才懂。
好在上天垂憐,給了她一次借屍還魂的機會,她回到了三十年前。
按碧落所說,現在是永德十三年,離永帝駕崩還有二載光陰,景帝這時候還是景王,韓王府聲色犬馬,韓王仍在蟄伏。
而她前世最大的宿敵,太后繆蓮,此時還是雲州府一名六品小官的女兒,美豔之名尚未傳揚天下。
顏箏想,這一次沒有了倫常約束,她不需要顧忌元忻的感受,她有足夠的自信可以將繆蓮打倒在通往夏朝帝宮的道路前,不給繆蓮任何一絲把握權力的機會。
她不會因為繆蓮還不曾對她和她的家族犯下那樣的罪惡而放過她,因為前世死前,她對繆蓮說過,繆蓮欠她的,來世必定要還。而現在便是她的來世,她要親手替自己的孩子報仇。
這一次,她也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保護自己的家族,甚至去改變些什麼……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聽到碧落驚聲說——
「箏箏妳看,那塊石碑上寫的,是不是北府界三個字?」
顏箏先前因為傷勢過重引起高燒,神智不清之際,只依稀聽她口中喃喃念著「箏箏」二字,碧落深怕她燒糊塗了,先前曾聽駱總管叫她,知道這是她的名字,照料她時也在一旁喚她,想助她早日清醒,有時只喚她名字,有時問她問題,想引起她回應,恢復神智,「箏箏」這二字就是這樣問出來的,雖然奇怪為何與駱總管當初登記的名字不同,但碧落卻聰明地沒選擇多問。
顏箏順著碧落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果真已經到了北府地界。
她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微低垂,心中的震動卻久久難平,良久才低聲回答,「嗯,我們已入北府,頂多兩日就能到韓王府了。」
碧落一時靜默,半晌才歎了一聲說︰「只盼韓王不要真的如傳聞中那樣可怕……我碧落從不貪戀富貴,只求能夠活著……」
顏箏垂頭想,包括自己和碧落在內的這幾車美姬,一旦進了韓王府,理論上都是韓王的女人了。可傳言之中,韓王元湛是一個比魔鬼還可怕的存在,成為那樣一個男人的侍妾,當真並不是一件幸事。
就連史書上都記載,韓王荒淫好色,當年為了與景帝爭奪夏朝第一美人蓮姬,不惜舉兵謀逆,事敗後被景帝挫骨揚灰。百姓皆道,韓王癡心妄想,為美色篡位實乃自取滅亡,如此盛傳之下,韓王聲名狼藉。
坊間的傳聞更加不堪,有說他夜馭七女猶覺不足,有說他喜好淫虐,常有侍妾美姬受不了折騰而殞命,還有的說他酷愛食處子之血,在他榻上喪生的女子數不勝數。
但顏箏卻聽祖父私下說過,韓王雄圖霸業,謀略武勇,當世無匹,那時北府大軍已然攻進了皇城,倘若不是韓王胸懷仁義,不願屠城殺戮百姓,就不會貽誤軍機,錯失了攻占帝宮最好的時機,那大夏國的江山早就已經易主了。
她祖父顏緘曾親歷過這場激盪人心的戰爭,連他都這樣說,那史官所言,想來也未必全是真的。
顏箏墨色的眼眸隱隱閃過華光,她其實不在乎元湛到底是個蟄伏的明君,或者是魯莽的梟雄,作為韓王府未來的一名姬妾,她只盼他不似傳聞中那樣嗜血可怖,只要他並非殘暴無道、喜好肆意殺人,那麼憑藉她自小熟讀的史冊,以及對這個時代所掌握的先知,要活下去,活到與繆蓮相遇的那一天,並不是一件難事。
第二章 傳說中的韓王
提到韓王,想到未來忐忑未知的命運,車廂裡的氣氛不免有些凝重。
碧落先回過神來,她勉強地衝著顏箏笑了笑,「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話是我娘教會我的。還有句話她也一直掛在嘴邊——只要今朝飯飽,莫管明日天塌。話雖然粗糙,卻很適合咱們眼下的處境,愁眉苦臉也躲不開的事,倒不如吃飽喝足了應對,假若當真碰著了,那也是命。」
她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再說,韓王未必真的是食人血肉的惡魔,否則前面大車裡的洛姬怎麼一點都不著急?聽說臨州府尹是她的叔父,她是自願侍奉韓王的,若韓王府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她怎麼肯自願前來?」
這番話聽著倒像是在安慰顏箏,但其實又何嘗不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顏箏有些不解,低聲問道︰「這車隊裡不都是從民間甄選的女子嗎,怎麼還有官眷?」
她醒來時恰是傷重高燒之際,昏昏沉沉了許多天才醒,待後來神智清明了,卻被這奇詭的經歷所震撼。她困惑自己的遭遇,又害怕被人察覺異狀,所以竭力避免與碧落之外的人接觸,哪怕這幾日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她也不肯下車走動,生怕露出馬腳。
幸運的是,不知出於何種考慮,駱總管竟肯讓她和碧落單獨用一輛馬車,所以車隊行路月餘,除了駱總管和隨行的醫正,她只與碧落相處,連碧落口中時常提及的月喬也從未謀面。
這個洛姬,顏箏還是第一次聽說,她沒有想到的是,洛姬竟還是官家女眷。
她知道臨州府尹是正三品的官職,一方大員,算得上頗有威勢,倘若洛姬要嫁,至少臨州府內的世家大族都會競相求娶,這樣的人怎麼會願意去韓王府當個無名無分的侍妾?
何況韓王雖有藩地,但他的作為只限於北府,臨州遠在江南,將侄女進獻給韓王,臨州府尹得不到任何好處。若洛姬真有美貌,遠不如送她入皇城的景王府,景王是儲君,未來君臨天下,即便她如今只是一個侍妾,將來也能有封妃的機會。
顏箏心中存疑,便睜著一雙漆黑墨亮的眼眸直直地望著碧落,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
碧落輕輕笑了,耐心地回答,「這次駱總管從江南共帶了十二名美姬,除了洛姬,月喬的族叔也是大官,我與她交好,私下裡聽她提過。聽說先帝五十歲才得韓王,對幼子最是疼愛,臨終時囑託當今皇上善待幼弟,是以皇上對韓王比對自己的皇子還要好,不論韓王想要什麼,皇上都會替他辦到。」
她微頓,接著說︰「前年,韓王看上了錦州府尹的小女兒,錦州府尹獻女之後便得到了皇上的讚賞和重用,讓朝中大小官員都紛紛效仿。韓王每年都派人去不同的州府獵豔,今年輪到江南四州,那些大人們捨不得女兒,卻又想取悅君王,都從親族裡挑選容貌最出眾的女孩兒送來。」
顏箏櫻唇微啟,臉上滿是驚詫,這與她前世聽聞的不相同。
史冊裡記載,韓王生性荒淫,四地獵色,強搶民女,惹得官怒民怨,永帝屢勸不止,痛心疾首。可如今依碧落的說法,倒像是永帝故意為之的。
但不過轉瞬,她心中已一片清明,帝王心術,捧殺是最殺人不見血的手段。
永帝將韓王捧著,將他養成一個荒淫無道的好色之徒,就等於兵不血刃地廢掉了韓王素日的作為。
自古以來,最是無情帝王家,永帝和韓王並非一母同胞,年歲又相隔那麼多,能有多少兄弟之情?不論是為了報復韓王奪走父寵,還是為了座下皇位的安穩,永帝這樣殺伐決斷的君王,他刻意養廢韓王,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景和元年的那場叛亂,韓王差點攻破皇城,證明了永帝防備韓王的先見之明,卻也宣告了他「捧殺」韓王的失敗。
顏箏收回思緒,接著問道︰「碧落,那妳呢?我只聽妳說過,妳出生在皇城,怎麼會到江南的?」
這些日子她與碧落朝夕相處,對這個溫婉又善良的女孩很有好感,並且感激。
原主不願意去往北府,一路上逃跑了好幾次,最後那一次被駱總管用帶著倒刺的皮鞭擊昏,這才讓她的魂魄趁虛而入。
這車上原來還有其他兩名女孩,都因為她渾身上下難聞的血腥氣而要求駱總管換車,唯獨碧落沒有嫌棄她。
碧落每日替她梳洗擦身,恪守醫正的吩咐上藥,因怕她自尋短見想不開,還常說些話安慰她、勸解她,後來見她身子好轉,便常逗她說話排解內心的苦悶。
素昧平生,能對她做到這樣,足見碧落的品格。
顏箏是真心想要瞭解碧落的,前世因為身分所累,她沒有交過一個朋友,今生能有這樣的緣分,她會珍惜。
而且現在的她,太需要有一個伴了。
碧落為人和善,和車隊的每一個人都相處得很好,就算是駱總管,對著碧落時,也沒有像對她那樣嚴厲。因為容易與人交好,碧落總能從外面探聽到她感興趣的消息,想要在前途未卜的韓王府安然地活下去,她和碧落相互扶持,這條路會好走得多。至少,面對困境的時候,兩個人互相商量總比一個人獨自掙扎煎熬要強。
碧落垂了垂眼眸,淺淺地笑了,「我出生在皇城,父親在城西的文心街開了個綢緞莊,母親在我八歲的時候沒了,有一個大我五歲的哥哥。後來父親死了,叔父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將綢緞莊霸占,我和哥哥被掃地出門。哥哥原還有些志氣,想著要把綢緞莊子奪回來,可後來他卻迷上了賭錢……」
分明是一件令人傷心的往事,但她的語氣平靜得讓人心顫。
「有一回他賭輸了,就將我押了出去,人牙子將我賣到陳州府的一戶官家做活,後來哥哥良心發現找了來,又將我贖回去,我們兄妹就在陳州安了家。但好景不長,他又犯了賭癮,欠了莊家好幾十兩銀子,聽說韓王府的管家在陳州甄選美人,他就將我賣了。」
一旦沾染上了賭癮,好端端的人也能變成惡鬼。
顏箏是公主的女兒,出身國公府,後來又一路成了太子妃,最後母儀天下。
生在膏粱錦繡之家,這些市井民間的事,她只有從書本上才能略知一二,這時聽碧落娓娓道出身世,這種震撼遠比道聽塗說要強烈地多,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碧落,看碧落故作堅強的模樣,她便只能緊緊握住碧落的手,給予無聲的撫慰。
這時碧落抬頭,幽幽問道︰「那妳呢?先前妳昏迷的時候說夢話,說妳是世勳之後,被歹人強搶賣到了江南。第一次見時,妳說過妳姓顏,皇城的勳貴世家裡,安烈侯府倒是姓顏。箏箏,難不成妳是安烈侯府的小姐?」
顏箏的身子猛然一震,攥著碧落的手掌驟然綿軟,驀地從碧落的手心滑落,她難以置信地問道︰「我……我先前曾說過這樣的夢話?」
她的祖父顏緘是在景和元年平韓王叛亂之後晉封為國公,永德十三年時,他仍是世襲的安烈侯。而她也的確有個年幼時被歹人擄走,從此下落無蹤的姑姑。
碧落連忙說︰「就是妳在陳州西郊頭一次逃跑,險些墜了深崖那回,駱總管帶人將妳尋回來時,妳已經昏迷不醒,半夜又發了高燒,那時我守著妳,聽到妳說這些夢話。箏箏,若是妳不想說,只當我沒有問過,人活在世,誰沒有藏點心事的?」
她說著便有些惆悵,抬頭直視顏箏,鄭重地許諾,「妳放心,這些話我沒有和別人提起過,以後也不會。」
碧落被輾轉發賣,也曾在官宦人家做過活,很清楚外面的世道規矩。倘若顏箏並非安烈侯府的小姐,卻冒了世勳顏氏之名,若是被人知曉了,會惹來很大的麻煩。可若她當真是被歹人拐賣的侯府千金,這一路上不知道經過多少人的手,如今到了北府,即將成為韓王的侍妾,世家貴女的名節受損,令家門蒙羞,顏家恐怕也不會再認下她。
顏箏怔怔地咬著唇,許久都不說話。
假若當初認清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時,她心裡只是困惑和僥倖,那現在她開始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牽引著她來到這裡,否則怎麼會那麼巧,她「借屍還魂」在親姑姑的身體裡?再世為人,她仍與顏氏家族存在那樣緊密的聯繫。
祖父顏緘生有三子一女,除了父親顏朝是祖母盧氏所出,後面兩位叔父都是繼夫人廖氏的骨肉。至於唯一的女兒,則是他年輕時的一段風流孽緣。
顏緘少年承爵,人生得意,性子狂放不羈,那時他還未與盧氏訂親,整日留戀花街柳巷。有一年,皇城最大的青樓來了一名絕色美人名叫月姬,因為她的美貌稀世罕見,不多久便名動皇城,成了達官貴族皆想要一親芳澤的花魁。但月姬性情孤傲,不符她心意者,便是當朝宰相她也敢拒之門外。
皇城之下,遍地貴胄,她唯獨看中了意氣風發的安烈侯顏緘。兩人纏綿數月,人人都以為月姬定必會成為安烈侯的侍妾,成就一段風流佳話,但當安烈侯成親的消息傳來,月姬卻驀然從皇城裡消失了,不止青樓的老鴇不知道她的下落,連顏緘也找不到她的蹤跡,她的離開如同她的到來般神祕,從此再無音訊。
風流纏綿,露水姻緣,顏緘其實沒有放在心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這名叫做月姬的女子只在他堅硬如鐵的心上輕輕漾開一道波紋,須臾又恢復平靜,他很快就忘記了她。
盧氏生產過後不久因病過世,顏緘後來迎娶了侯府的嫡女廖氏,廖氏為人還算寬厚,就算生了兒子,也沒有苛待繼子。
一家和睦,顏緘便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仕途之中,果然越發得到永帝的寵信,成為當世炙手可熱的權臣。
永德三年春,安烈侯府迎來了一名不速之客。那與顏緘有幾分相似的臉龐,與月姬如出一轍的眉眼,以及她懷中所帶著的生辰八字,無一不證明了她的身世。
原來月姬重病身亡,臨死前請託鄰人將時年四歲的女兒送回皇城,要她認祖歸宗,從此依附父族生活。顏緘沒有女兒,安烈侯府也不在乎多養一個女兒,所以他很爽快地認下這個孩子,為她取名顏真。
一名生母低賤的庶女,並不能撼動或影響廖氏和她孩子的地位,所以她也很慈悲地接受了顏真,並對她視如己出。可惜這孩子沒福,十歲時,有一回去護國寺為父母祈福,許是吹了陰冷的山風,回府之後便得了急病,沒有幾日便夭折了。
但顏箏知道,這不過是對外的說詞。事實上,她的姑姑顏真是在去護國寺的半道上遭歹人擄劫,安烈侯府追查了半年,只查出顏真被輾轉倒賣,至於最後的下落,卻再也查不出來了。
當時正逢廖氏難產,凶險萬分地生下了第二個兒子,祖父丟了女兒的陰鬱之情很快就被再得貴子的歡喜沖淡,漸漸就不再派人去尋了。
但她想,也許祖父並不是找不到,只是不願再去找罷了,畢竟已經宣布得了急病死去的女兒,假若重新回到侯府,該怎樣解釋?
顏真被歹人擄走販賣,不知道經了多少人的手,世家貴女的聲名有汙,非但不能嫁入匹配的門第,還要帶累顏氏其他女孩的婚嫁。不論是為了安烈侯府的臉面,還是顏氏家族的和睦,他只當從來沒有過這個女兒才是最好的方式,更別說他與這個半路來的女兒感情並不深。
顏箏閉上眼,沉沉地歎了口氣。她想,不論從前的舊事到底是怎樣,也不論她究竟是被怎樣的因果牽引到這裡,她終究只能認命。她現在不再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顏家嫡女,也不再是母儀天下的顏皇后了。
她是顏真,安烈侯已經「死去」的女兒,家族的棄子。沒有家族的庇佑,沒有身分的倚仗,從此以後,她只能靠自己了!
良久,顏箏緩緩睜開清亮的眼眸,柔聲對滿臉抱歉和擔憂的碧落說︰「我從前的確是安烈侯府顏家的小姐,但現在,妳也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這個身分對我而言,不再是榮耀,而是負累。所以先前我說過的夢話,妳只當從來沒有聽過,和我一樣,全部都忘了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再次攥緊了碧落的手掌,墨亮的雙眼望向碧落,像是要望進彼此的心裡,她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妳願意將自己的過去告訴我,是因為信任,我也是。同在亂世漂浮,能找到一個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麼不容易,我會好好珍惜。」
相似的際遇,同在浮世飄零,嘗遍了世道的艱難和苦澀,又都被至親的家人放棄。這些話像是一道溫暖的符咒,輕輕落在碧落心上,卻深深地打動了她。
信任?朋友?珍惜?自從被親兄賣了,她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是暖的,身上流淌的血液是熱的,胸口跳動的心是活的?
她的雙手控制不住地輕顫,但她的眼神裡卻寫著無比的堅定,沉沉地點了點頭,「能找到一個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麼不容易,我也會好好珍惜!」
碧落的話音剛落,寬大的車簾被一股蠻力凶猛地扯起,將車廂裡兩個互訴衷腸的少女嚇得不輕。
一個半邊臉上刺著青色圖案的青年,滿身散發著一股寒霜般的冷意,他矗立在車前,高大的身形將光線遮了大半,而那對深邃如獵鷹的雙眼卻冷冰冰地瞥向車內。
他沉聲說道︰「駱總管說,按照現在的車程,明日午後才能到韓王府,今夜就先在荔城歇下,荔城縣令會親自來迎,請大家先梳整打扮一下,莫要失了體面,落了韓王府的體面。」
那青年將話說完就轉身走了,但顏箏卻感覺到他眼角餘光的注視,因為從那青年出現時起,她也一直注視著他,確切地說,她一直注意著他幾乎覆蓋了整個左臉的刺青。
夏朝律法,犯重罪者處以墨刑,以那青年黥面的幅度,犯的該是滔天之罪。可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的模樣,那圖案上的墨色暗沉,這該是年幼時所受的黥刑,稚子無辜,想來是為家族所累。但她似乎不曾在史料中看到永帝即位後有抄家滅族的記載,也不曾聽說過有哪個家族被罰以黥面之刑。
半晌,她抬起頭來,眸中一片驚惑,心中有個念頭逐漸清晰,莫非……
距今十三年前,橫掃西域九國,拯救萬千百姓於水火的鎮國大將軍穆重,在恆帝駕崩那夜被永帝以謀逆犯上之名討伐,滿門獲罪,穆氏男兒盡被抄斬,女眷皆賜白綾,甚至連僕役都不能免去刑罰,丫鬟、婆子亦被發賣至四地,男僕家丁甚至連僕役的孩子都被黥面,發配至南羅開荒墾地。
按照這青年的年齡推測,他極有可能是穆家僕役的孩子。
可南羅離北府隔著十萬八千里,穆家的人怎麼會在韓王府的車隊中?他頂著這樣一張臉,韓王竟也肯用他?

掌管內務的婆子送來了新的羅衣和頭面,流光溢彩,狹暗的車廂閃著金燦燦的光芒。
碧落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好的衣裳和首飾,眼底流露出驚歎。年輕的女子都抵擋不住珠翠華裳的誘惑,更何況這是駱總管的命令,所以她也不忸怩,滿懷歡喜地將衣裳換上,轉頭卻見顏箏好整以暇地托腮望著她,臉上便是一紅。
她嗔道︰「妳瞧我做什麼?駱總管知道妳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晚上的夜宴妳也有分,快別躲懶了,起來將衣裳換上。」
顏箏這才動了動身子,滿臉困惑地問道︰「夜宴?」
碧落笑了起來,「剛才黃婆子來送衣,她跟我說的,荔城縣令不只親自來迎,夜裡還要在官邸設宴款待咱們,荔城縣令夫人和屬官的夫人們都會作陪,駱總管不敢怠慢,所以才送了這些赴宴的衣裳首飾過來。」
說到這,她忽然斂了笑容,肅然說道︰「箏箏,既然也送了妳的衣裳過來,這便是讓妳也出席的意思。駱總管這人心狠手辣,在還沒有入韓王府之前,咱們最好不要得罪他。我聽黃婆子說,去年這時他替韓王去蜀地甄選美人,有一位容色特別出眾的美姬仗著自己貌美,便不大聽駱總管的話,後來……」
她的聲音裡帶著隱隱的顫抖,「後來也不知道到底怎麼了,就在韓城門口,駱總管用皮鞭活活將她打死了……」
韓城,是北府的中心,韓王府便坐落於此。駱總管替韓王甄選美人,可他卻敢將不聽話的美姬活活打死,韓王也沒有懲罰他。這不只說明了駱總管是何等的凶殘,還意味著他極得韓王的信任和器重,她們絕不能得罪這樣的人。
顏箏眉頭微蹙,心裡有一絲奇異的感覺流淌而過。
她想,荔城縣令雖然是韓王的屬官,也有六品,駱總管就算再得韓王寵信,卻只是個無品無階的管事,而她們這一行十二名美姬還未入韓王府,將來的造化如何猶未有定,就算將來她們其中有人得了韓王的寵愛,那也是將來的事。
荔城縣令想要表示對韓王的敬重,只需要安排一處寬敞舒適的住宅,備下幾桌美酒珍饈就已經足夠,何須親自到城門口迎接,又請自己的夫人帶領屬官的夫人們設宴作陪?這實在有些小題大做。
她將這個疑惑壓下,很清楚今夜那場宴席絕不只是接風洗塵這麼簡單,但如今的她,不過只是個地位卑微的美姬罷了,荔城縣令和駱總管的這些勾當,她不需要知道,知道得越多,不會給她帶來半分好處,反而會讓她,甚至碧落都陷入危險的境地。
她這樣想著,便乖順地將身上的內衫除了下來,將几上藕色的羅衣套在身上。
這衣裳很合身,像是量身訂做的一樣,增一分則寬,減一分則短。藕色映襯得她如玉般光潔的肌膚更加瑩潤,這溫暖而素淡的色調讓她看起來親和了許多,沒有了平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然。
碧落已經打扮好了,見顏箏跪坐在銅鏡前,動作生疏地綰髮,便笑著說︰「我來。」
顏箏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梳子遞了過去,乖乖地任碧落纖細的手指在她髮髻上飛舞。她原本想要解釋兩句的,但想來想去又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難道她要跟碧落說,她從來沒有自己綰過髮,所以她根本就不會梳髻?
她默默歎了口氣,心裡想道,從前她身分尊貴,伺候著她的丫頭婆子一大堆,不論什麼事,只要她輕輕一聲吩咐,自然會有替她做事的人。可現在不同了,這些生活瑣事她該儘快學會才是,碧落是她的朋友,自己不該總是麻煩她。

過不多久,車隊入了城,顏箏和碧落的馬車殿後。
顏箏輕輕撩開車簾,透過縫隙,她能看到遠處駱總管的身邊圍了一群穿著官袍的男子,心底猜測約莫這群便是荔城縣令和他的屬官。
因為隔得太遠,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看一向表情陰戾的駱總管臉上露出了笑容,想來他們相談甚歡。她無意去揣測駱總管和荔城縣令在說些什麼,便將目光投向兩側的街景。
她曾看過《夏朝九州志》,書上說北府貧瘠,多是沙土,水脈不豐,不適於耕種,因此產出的糧食少,百姓為了果腹生存,只好深入叢林獵殺,好在背靠著一大片幅員寬闊的森林,只要有足夠的膽量,就能夠獲得足夠的收穫。但毛皮和山珍的價值雖高,卻有很大的風險,獵食野獸終究不能賴以為生。
在史官的記載中,韓王肆無忌憚的掠奪和毫無節制的奢靡,令本來就不富裕的北府陷入了更深的苦難,百姓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每年都有數百人死於饑餓和寒冷,這種情況一直到了景和元年,景帝平了韓王之亂,將北府改稱平涼後才有所改觀。但在見識了荔城的街市之後,顏箏恍然意識到,史官又騙了她一回。
荔城是北府五城中最小的一座城池,幅員並不大,論規模,不過皇城一隅,但街市乾淨整潔,商鋪鱗次櫛比,商販井然有序。
他們入城時已經過了酉時,華燈初上,暮靄微沉,天際垂下了黑色的簾幕,哪怕是在江南最繁華的陳州,家家戶戶此時也早已經緊閉門扉了,但在荔城,他們途經的每一處幾乎都眾商雲集,人群熙熙攘攘,十分熱鬧。
荔城如此,韓城又該如何?
顏箏忽然對聲名狼藉的韓王生出幾分好奇來。所謂眼見為憑,她一路所見所聞,背離史載太多,讓她不得不懷疑史官所言的真實性。但她轉念一想,自古成王敗寇,韓王既有謀逆叛行,還差點攻入皇城,這樣的奇恥大辱,景帝怎能不恨之入骨?歷史向來都是勝利者所書,被挫骨揚灰的韓王自然是不堪的。
如果她仍舊是從前的顏皇后,自然無須揣測韓王是否當真不堪,但她很快就要入韓王府了,韓王的品性與她未來的安危息息相關,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須儘量瞭解韓王的真實面目。
假若他是真荒淫、真暴戾,那她該躲得遠一些,明哲保身,想盡一切法子活下來,活到永德十五年的春天,繆蓮第一次踏上北府的土地那日。
假若他的淫虐殘暴只是假象,那麼她也許可以想法子得到他的賞識,以她前世所學和見識來換取自己和碧落的自由。
她想要許碧落一個美好的未來,也想早點達成自己的夙願。她不怕韓王會為了繆蓮為難自己。如果史書不可信,那麼所謂韓王為了繆蓮的美色而企圖謀篡,這樣可笑的理由,她又怎麼會輕易相信?何況,永德十五年的春天還未到來,即便韓王與繆蓮之間是真有其事,那她也還有足夠的時間布局籌謀。
第三章 身陷危險
顏箏正出神地想著,忽然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投射在她臉上,她警覺地轉過頭去,驀然望進了一對深不可測的眼眸,那個左臉戴著銀色面具的男子正以一種揣度和探究的眼神注視著她,他的表情清冷,卻又帶著困惑。
她認出來,這人正是先前的黥面青年。
鬼使神差地,顏箏竟衝著他彎起了嘴角,她的笑容明媚,如同花蕊綻放,在沉沉的暮色裡顯得璀璨耀眼。
見狀,黥面青年猛地一窒,銳利的眼神露出些許慌亂,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爬上他麥色的臉頰,模樣有些不知所措。但隨即他便沉下雙眸,臉上的寒霜密布,抿著唇,一言不發地策馬向前,逃也似的離開了。
碧落輕輕碰了顏箏的臂膀一下,「他是駱總管的手下,大家都叫他大個子。他平常冷酷得很,不管是誰都不愛搭理,從陳州到這裡兩個月餘,我從來沒有看過他不曾板著臉的樣子。上回月喬掉了帕子,見他正好從車前經過,便央他幫忙撿一撿,他只當沒有聽見,比駱總管還不近人情。」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說︰「大個子臉上有刺青,想來是韓王從哪座苦窯裡買過來充當護衛的,那樣的人,衙門裡還有案底,身上一定藏了許多祕密,說不定曾經殺過人,咱們該離他遠點。」
顏箏奇怪道︰「黥刑的重犯也能買賣,朝廷不管嗎?」
碧落撇了撇嘴,「這世道,賣兒賣女的多了去,何況是區區幾個犯人?受墨刑的重犯多發配苦寒之地,押解的公差受不了這樣的苦,苦窯的看守也嫌棄日子過得清寒,所以兩相勾結,在中途便將犯人賣了分錢,若有人來盤查,只說句犯人病死便罷了。皇上龍體有恙,底下幾位皇子鬥得厲害,誰有空理會這些?」
她搖了搖頭繼續說︰「受了墨刑的犯人價低,聽說五兩銀就能買十來個,都是壯漢,只要餵飽了就能幹活,他們臉上帶著刺青,逃出去會被官差抓住,只能老老實實地替主家做活,所以地方上的達官貴人都樂意買這樣的黥犯為奴。韓王如此驕奢跋扈,買幾個黥面的重犯又有什麼稀奇的?這年頭世道不濟,良善的百姓只管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誰又會多管這些閒事?」
譬如這車隊裡的人,明明都知道大個子是犯過重罪的黥犯,頂多遠著他一些,難道還有誰會去官府告發?
顏箏沒有料到竟是這樣,一時有些微愣。在她印象中,永帝勵精圖治,行仁政,重律法,吏治清明。他在位的十五年,四海昇平,國泰民安,百姓富足安康,開創了後來的永景盛世。可若是真如碧落所說的那樣,連重刑犯都可以買賣,那還談什麼律法和吏治?只要有權勢,犯罪者就可以不必受到懲罰,世道怎可能清平安泰?
她萬分惆悵地歎了口氣,隨即點了點頭說︰「我聽妳的話,以後會遠著大個子的。」
憂國憂民,是朝廷裡的大官該思慮的事,對如今的她而言,如何安然地在這個年代生存下去,才是她該操心的事。
馬車又行了一刻鐘,便至荔城縣令的官邸,早有人候著,迎接車上的美人去後院,安排今夜歇息的居所。
眾人略作休息,荔城縣令的夫人親自來請她們去了設宴的花廳。
珍饈美食擺滿几案,伴著色彩繽紛的花圃,有美酒的芳香在空氣裡隱隱飄逸。
美人們都很歡喜,縣令夫人的盛情款待讓她們很是享受。雖然這一路上,駱總管很捨得在她們的吃用上花錢,但美味的食物哪及得上被身分地位不知道比自己尊貴多少的夫人們高高吹捧佐飯來得香?
縣令夫人幾句溫言軟語的奉承話,就讓這些美人們很快卸下了心防,將漾著果香的甜酒一杯又一杯地送入口中。
碧落有些貪杯,一時不察多喝了幾杯,此刻臉色緋紅,眼裡一片迷離之色。
顏箏臉上的擦傷還沒有好,她好幾次耐不住癢,將結了痂的傷口弄破,反覆了幾回,連背上深入骨肉裡的鞭痕都已經掉了痂,臉頰上的傷處卻還沒好。
短短一日間,她終於肯承認,駱總管沒有將自己這個幾度逃跑的麻煩扔下,是因為她生了一張姿容絕色的臉,既然這張臉暫時是她活下去的唯一資本,她便不敢繼續怠慢它。
喝酒不利傷口的恢復,哪怕是香甜的果酒,她也不肯多沾。
甜酒易醉,果然宴過七分,身邊的美姬已經倒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中除了她,也都有些醉態了。她心下一動,便趁著人不注意,將她案上的酒壺與旁邊那位醉倒的美姬對換,然後仰頭將杯中酒喝盡,身子一軟,也趴在几案之上,學著旁人那樣發出輕微而均勻的低鼾。
她裝作醉倒約莫有半刻鐘後,忽然聽到縣令夫人笑著說道——
「這些日子委屈藺公子了,王爺有事不能親自前來,令麾下最得力的紫騎統領雲大人親自為您接風洗塵,我家老爺已在前堂設下酒席,妾身在側廳備了衣袍冠帶,還請藺公子更衣後就過去。」
微微撐起眼皮,顏箏望見對面席次上立起一個影影綽綽的粉色身影,分明穿著瑤池仙女的衣袍,但響起的卻是清朗沉厚的男子嗓音——
「那就有勞夫人了。」
縣令夫人引著那人離了花廳,不一會兒又重新折回來,吩咐著婆子、丫頭將醉得七倒八歪的美姬扶回了客院。
顏箏心裡有如驚濤駭浪,偏偏不能表露分毫,她竭力緊閉著眼,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生怕露出破綻。好不容易回到了撥給她和碧落的房間,確定送她回來的婆子們都已經離開,她才敢睜開雙眼,回想著方才所見,令人震驚而又匪夷所思的一幕。
駱總管從江南四州帶回來的十二名美姬中,竟然藏了一個男人?
她的腦子裡有無數的疑惑如同潮水般湧出,這男人是誰?為什麼要以這樣奇詭的方式來到北府?他來北府做什麼?
猛然間,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忍不住低叫起來,「藺公子……那人姓藺,是延州藺家的人!」
夏朝藺姓並不多見,多半都是延州藺家的子孫。藺家曾是前朝后族,家中出過好幾位皇后、貴妃,靠著外戚恩蔭顯達富貴了足有百年。
恆帝的繼后,也就是韓王的生母,便是出自藺家,而永帝和景帝的後宮中也都有藺家的女兒。其實當年若不是藺妃所生的皇子早逝,又何嘗輪得到元忻登基稱帝?
只是藺家的公子怎麼會偷偷摸摸到北府來?假若她沒有記錯的話,此時藺氏之女已入了景王府,景王是儲君,將來登基,藺家又能出一位貴妃,放著安穩的天子外戚不做,跑來北府見韓王,刺永帝和景王的眼,這豈不是自討沒趣嗎?再說,若是藺家有逼不得已的事要與韓王面談,也有的是法子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何必要行此下策?
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假扮女人行事,不管是在哪朝哪代,都會被人恥笑的。
顏箏苦思許久卻毫無頭緒,最後她甩了甩頭,自回到三十年前的時代,令她困惑、震驚的事接連遭遇了好幾回,她已經慢慢學會處之泰然,不解的事、與她生命安全無關的事,都可以在短暫的驚疑之後,放在一邊不再去想。
這些難題也許等到了韓王府便能有所解答,而現在還不是那個時候。
她這樣想著,便閉上雙眼準備入眠。駱總管說,要趕在明日晌午之前回到韓城,馬車顛簸,很難休息好,為了應對進入韓王府之後可能遇到的麻煩,她必須要好好養精蓄銳,才有足夠的精力去應對。碧落也一定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毫不拘泥地將那些甜酒都喝了,喝醉了便能什麼都不必想,安安心心地睡個好覺。
碧落……這個名字剛浮現,顏箏猛然驚起,她緊緊地攥著被褥發抖。
碧落呢?她分明看到有個粗壯的婆子背著碧落出了花廳的,可碧落沒有在這屋子裡。
顏箏靠著牆頭,透過微微敞開的窗扇縫隙向外面張望,客院裡的每間屋子都緊閉著門扉,並沒有看到巡夜婆子的身影,大門被重重扣上,看起來似乎落了鎖,遠處一陣二更的鳴鑼隱隱散去,偌大的院落一片靜寂。
她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心裡暗暗想道,這會已經過了亥時,碧落約莫有一個時辰不見蹤影了,也不知是那些婆子將她送錯了屋子還是出了什麼事,真真叫人著急。可外頭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值夜,剛才我還醉得死沉,這會若是起身,恐要惹人懷疑,但我又不能不管她……就算是那些婆子送錯了屋子,也總要確認了碧落的安全她才能放心。
顏箏覺得自己該想個法子探聽碧落的下落,又絕不能讓人發現她方才是裝醉的。在花廳內所見的那幕陰私,實在太過令人匪夷所思,而對方的行徑那樣小心,若不是事關重大,便是不可告人,她若是被人看出了端倪,定會惹禍上身。
她現在很怕死,她不想連繆蓮的面都不曾見到就橫死在這陌生的時代,死後連個歸所都無。她占了姑姑的身軀死而復生,這樣詭異的事情前所未聞,想來是地府的小鬼疏漏,才讓她成了閻羅殿的漏網之魚,她這樣的經歷,死後怕是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也許她再也不會有來生了。
拚著有今生沒來世的念頭,她才這樣費盡心力地去籌謀,可若是讓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她不甘心。緊咬著唇的貝齒微顫,因為太過用力,唇上印出兩道深深的印痕,忽然間,顏箏的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眸光流轉,如碧波瀲灩,驟現光華。
雖然是兵行險招,但總要試試才好。她毫不猶豫地將雕花木窗重重向外推開,隨著一聲沉悶的砰響,她尖聲驚叫起來,淒厲又滿懷懼怕的嗓音劃破夜的寧謐。
當守夜的婆子和車隊的守衛不負所望地推門而入,大聲追問她到底發生了何事時,顏箏緊緊地抱著被褥縮在床榻一角,渾身顫抖,眼神直愣愣地盯著敞開的木窗。因為害怕,她的臉色一片慘白,像是隨時都會倒下來一般。
「窗……窗突然打開了,好冷,我睜開眼,那……那裡有人……」她說得斷斷續續,蓄滿淚珠的眼眸可憐兮兮地望向聞訊趕來的縣令夫人,「夫人,和我同屋住的碧落不見了,她是不是被……」
縣令夫人臉色頓時一變,她勉強笑著安慰顏箏,「荔城向來太平得很,百姓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裡又是官邸,守衛森嚴,絕不會有賊人混入的。北府夜裡風大,這窗戶許是沒有關緊,被風吹開了。姑娘一路舟車勞頓,聽說身上還有傷,先頭又多喝了酒,被木窗的聲響驚嚇,怕是一時迷了眼看錯了。」
她轉頭對跟著來的婆子使了個眼色,一邊又笑,「至於碧落姑娘,想來是底下的婆子們送錯了屋子,這會夜深,碧落姑娘恐睡得沉,等明日她醒了,我一定讓婆子們趕緊送她回來。」
她的話音剛落,便有婆子連忙回道︰「姑娘安心,碧落姑娘好端端的在東廂睡著呢,是老奴沒有認清楚,將人送錯了地方,倒害得姑娘擔憂害怕,還驚嚇了這一場,老奴一定會向夫人自請責罰的。」
顏箏這才放下心來,她想,方才自己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除了荔城縣令府邸裡的人,還驚動了車隊裡的人,甚至有兩個醉得不深的美姬也被吵醒,過來瞧熱鬧,有這麼多人在場,便是當真有什麼狀況,縣令夫人也不敢輕易對自己不利。
經此一事,不論碧落是真的睡在東廂,還是出了什麼事,只要她還在荔城縣令府邸,明兒一早也必得出現在自己面前,否則,守衛森嚴的荔城縣令府邸鬧了賊,還闖入了客院,劫走了即將進獻給韓王的美姬,這等令人浮想聯翩的事若是傳了出去,難免會有人懷疑荔城縣令居心叵測,便是韓王大度不與他計較,也堵不住悠悠眾口。
更何況,那位藺公子不惜假扮美姬入北府,一定是有人在盯著他的舉動,否則,若不是為了掩人耳目,堂堂名門公子怎麼可能會作如此犧牲?也正因為如此,縣令夫人的臉色才會那麼差。為了掩蓋藺公子混入車隊,並不讓任何人將懷疑指向他身上,今夜的事,荔城縣令府上的人一定會息事寧人,莫說方才是她胡謅,便是真有這麼一個人,也必定要是她眼花看錯了。
這樣一來,明日一早,碧落自然會安然無恙地回來。
她於是假作鬆了口氣,又有些尷尬地對縣令夫人說︰「夜裡的風真是很大,想來定是如夫人所言那般,倒是我大驚小怪了。這夜半三更,勞動夫人和諸位跑這一趟,是我的不是……」
縣令夫人的面色一緩,連忙拍了拍顏箏的手臂,笑說︰「府裡的下人服侍不周,害得姑娘受了驚嚇,讓底下的婆子們躲懶疏忽,這是我馭下不嚴,怎麼倒讓姑娘與我賠不是?既然平安無事,姑娘便早些歇吧,明日一早車隊就要啟程,路上顛簸,可沒法好好休息的。」似是不想再多做糾纏,她抬頭望了眼黑墨如漆的天色,略有急促地對身邊眾人說︰「夜深了,大家都散了吧,姑娘也該歇息了。」
眾人見是虛驚一場,又睏又倦,便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散去。
顏箏將門閉緊,和衣躺在榻上,正迷迷糊糊地要入睡,忽覺臉上一陣冰涼,似有兵刃從她的額頭輕點而下,一路滑過臉頰、下巴,最後停在了她的頸間。她渾身一個激靈,身子忍不住輕顫,忽聞一道慵懶而冷冽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妳剛才看見了人?說,那人穿什麼衣衫、長得什麼模樣?」
她驀然睜開雙眸,只見房門和木窗大開,陰冷的涼風灌了進來,將床幔吹得鼓起。屋子裡本就陰暗,又隔著層層疊疊的紗幕,藉著外面天際高懸的月色,她隱約看到屋子裡不知何時立滿了人。
那是一群身著紫衣蒙面的男子,約莫有七八人之多,其中一個立在她榻前,手中的長劍已經出鞘,劍鋒正指著她的脖頸,離皮肉只距半寸,似乎只要她輕輕一動,那長劍便會入骨,穿過她頸間的血脈,令她命喪當場。
她強自鎮定下來,定睛往外望去,只見為首的那人臉上戴著黃金打造的面具,那面具精緻極了,鏤空雕刻著許多花紋,迎著清冷的月光發出柔和的瑩光。他的面容被遮得嚴密,卻露出星月一般的眼眸,在夜裡熠熠生輝。
他懶洋洋地倚在黃花梨木的貴妃椅上,漫不經心地說︰「我數到三,妳若不肯老實回答我的問題,我便叫他殺了妳。」
晦暗的光線下,顏箏看不清那人眼裡的情緒,只聽到他淡漠的聲音懶散又冷酷地開始計數,「一——」
電光石火間,腦中的思緒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頭,她心下微動,猛然猜到了面前這些紫衣蒙面的男子究竟是什麼人。
史載韓王元湛麾下設有紫騎,那是他最信任得力的親衛,人數約莫百來人之眾,個個都是以一敵百的精銳,因身披紫衣而得名。
紫騎的統領被稱作雲大人,他身世神祕,不知真實名姓和來歷,臉上常年戴著黃金面具,是以從未有人得窺過真顏。後來韓王謀逆,事敗後被挫骨揚灰,紫騎也盡數喪命,在皇城郊外的亂葬崗,曾有人找到過一枚以黃金鑄成的面具。
她尚在閨閣中時曾聽來往的親戚提起過,金玉坊的掌櫃從遊俠那裡收了一枚黃金面具,稍加修整,轉手以高價賣給了藺家的三老爺藺思惑,這位藺三老爺向來不羈,最喜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是以當時沒有惹人注意。可現在想來,既然藺家與韓王的聯繫這樣緊密,說不定藺三老爺手中那枚黃金面具極有可能就是這位雲大人的,他的屍骨也在那亂葬崗中。
現下耀武揚威,輕而易舉就說出殺人的話來,將人命看得比螻蟻還要微渺,可等到景和元年,這些人就會與韓王一樣,死無葬身之地,死後屍骨曝曬,不過幾日就被鳥獸啄食一空,成為林獸果腹的食物。
顏箏想著竟不由自主地歎氣,在這等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這聲帶著哀婉悲憫的嗟歎不僅刺耳,還不合時宜。
雲大人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但不過轉瞬,他眸中轉為冰冷,懶散悠閒的身軀驟現殺意,「二——」
顏箏知道,眼前這人已經動了殺機,倘若自己不開口,脖頸間抵著的那柄長劍就會毫不留情地刺下來。荔城是韓王的屬地,紫騎是韓王的心腹,這位雲大人帶著韓王的旨意而來,看他行事那樣恣意張揚,絲毫沒有顧忌,便曉得他根本不會投鼠忌器。
眼前的境況與方才她用計逼得荔城縣令夫人許諾碧落無恙時已經截然不同,她身處劣勢,毫無抵抗和反轉的機會。
逆勢而行,是莽夫,順應時勢,方才是英雄。
她默默念著祖父教過她的話,心中千迴百轉,驀地她抬起頭來,竭力令自己看起來平靜和鎮定。
「北地夜涼,是風將窗戶吹開的,今夜有月,月下樹影搖晃,我一時眼花錯看成是人,是我看錯了,窗前根本就沒有人。」
催命的計數聲並沒有因此停止,雲大人嘴邊逸出一抹輕蔑的嗤笑,仍自漫不經心地數著,「三……」
顏箏只覺得頸間冰冷的劍鋒一寸寸挨近,重重地抵在皮肉之上,驟然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又有淺淡的血腥氣味在空氣裡彌漫,她心中大駭,厲聲疾喝,「北地夜涼,是風將窗戶吹開,我醉得淺,被巨響吵醒,看到外面的樹影抖動,又見身邊的同伴不在,才以為院中進了賊人。但荔城縣令夫人既說我的同伴在別的屋子歇下了,那定然是我眼花看錯了。沒有人,我根本就沒有看到什麼人!」
她到底還是害怕,眼角熱燙的淚珠滾落而下,最後那兩句話,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來的。
頸間的痛仍逐漸劇烈,腥熱的液體順著她如玉般的脖頸滑落,遇到這群心狠手辣的閻王,她以為這次必死無疑,索性不再繼續分辯。她閉上眼,緊緊咬著唇一言不發,像是一座靜謐的塑像,萬分不甘,卻又不得不以傲然的姿態來迎接自己的結局。
出師未捷身先死,固然是一件莫大的憾事,可這一回的生命原本就是偷來的不是嗎?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鋒利的長劍不再有動作,雲大人從貴妃躺椅上儀態優雅地起身,他輕輕拂拭身上的衣衫,欺身向前,伸出手托起顏箏的下頷,細細看了她一會,帶著幾分嘲諷地開口,「看來妳說的是實話。我就說呢,荔城固若金湯,荔城縣令的官邸又守衛森嚴,哪裡是那些宵小鼠輩能夠隨意進來的。倘若妳非要堅持看到了賊人,那我倒要懷疑別有用心的人會不會是妳。既然是一場誤會,那也好,免得髒了我的手。」
忽然間他話鋒一轉,語氣嫌惡地說︰「真醜,駱總管的眼光是越來越差了,這樣的姿色也敢冒稱江南四州十二美姬,臉上還帶著傷就敢往韓王府裡送。」
話音剛落,雲大人便帶著紫騎迅捷地離開,不過須臾,門窗便已合上,屋內重又恢復寂靜,除了隱隱淡淡的血腥氣仍在,剛才那一切好似從來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顏箏幾乎恍若夢中,良久,她才敢將手探到脖頸處,觸手濕滑刺痛,剛才那柄長劍果然已經刺了進去,好在流血不多,應該只是刺破了一層皮,沒有傷及經脈。
她身上到處是傷,大約也習慣了,只要不用力觸碰刀口,竟不怎麼覺得疼。她摸索著撕下一層裡衣,在傷口處包緊,打了個結,便再次躺下,只是這回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她想,縣令夫人都息事寧人了,紫騎卻不依不饒,看來這位藺公子對韓王果真十分重要,所以雲大人才會對自己一個弱女子威逼審問,他方才那樣陣勢,恐怕是將自己看成了混入北府的奸細,是來試探她的。
她兵行險招保障了碧落的安全,卻給自己惹來了危機,一旦被紫騎懷疑,想來以後就會被盯上吧?
明日就要到韓王府了,可今夜自己出了這樣大的一個風頭,駱總管必定不會饒過自己,韓城近在咫尺,他是不會再將自己扔下大車了,但誰知道會不會故技重施,在韓城門口對自己下狠手?畢竟她一個惹了禍的卑微姬妾,臉上的傷還未好,此時也算不得頂美,他要殺雞儆猴,震懾車上的其他美姬,韓王是不會怪罪的。
她該怎樣才能擺脫眼下這絕境?難道真的要她抱著駱總管的大腿哭說,你不能殺我,韓王是我的小舅公嗎?但此時她的母親安雅公主年方十歲,遠在皇城深宮,尚未與她父親顏朝定下婚約,怎可能生得出她這個十四歲的女兒?這些話只要她說出口,駱總管便敢以妖孽附身之名,毫不猶豫地將她殺了,半分餘地都不會留。
顏箏面色忽然一白,她想到,就算駱總管對自己手下留情,仍舊將她送入韓王府,可這也不是她的福氣。從江南四州帶來的十二名美姬可都是要進獻給韓王當侍妾的。
侍妾是什麼?是給韓王暖床供他淫樂的玩物……從前韓王府遠在天邊,她刻意不去想這些,可如今韓王府近在眼前,她不得不要為自己擔憂了。
她是安雅公主的女兒,韓王便是她的小舅公,若從元忻這邊算起,韓王當是她的小叔公。不論史書是如何記載,不能否認的是,韓王元湛這個在她的年代早就已經作古的人物,與她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是她血脈親近的長輩,可現在,她很快就要成為這隔了兩輩的小舅公韓王的侍妾了。
這叫以郡主之尊出生,以太子妃之貴長大,最後母儀天下的顏箏如何能夠接受?
不,這樣的事絕不能發生。可她該怎樣避開,又如何能夠避得開?
顏箏緊緊攥著被褥的一角,眉頭緊鎖,眼裡隱隱帶著絕望。以她現在的身分,她是根本不可能逃得開的,除非韓王看不上她。
她靜默良久,抬起頭來,在漆黑的宿夜裡低聲祈禱,「但願韓王也和那個雲大人一樣嫌我長得醜,連看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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