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25301 《妻名滿京》上
親愛的阿儀,有妳這皇后,一向是朕心頭的驕傲,
妳不平凡的降世救人事跡是百姓們津津樂道的傳奇,
妳的聰慧善良,還有夫唱婦隨的精神,更讓朕愛得不行,
小時候朕爬牆帶妳出遊,妳從不把禮教規矩掛嘴上來掃興,
朕想耍什麼壞主意,也肯定有妳的巧妙配合才能成事,
朕以為,咱們不只是天下最尊貴的夫妻,還能是最幸福的伴侶,
誰知當妳我之間夾著一個妳爹,竟有如隔著天底下最遙遠的距離,
妳家溫氏和政敵萬氏的戰火從前朝燒到後宮,
為了平衡朝中勢力,朕得把溫、萬兩家耍得團團轉,卻難免傷了妳的心,
但妳得相信,朕想寵妳的決心,一輩子也不會改變!
宮裏有人把陷害皇嗣的汙水往妳身上潑,揪出凶手朕絕不會放過,
他們不懂,發生什麼事也絕動搖不了朕許給妳的后位,
朕只求一件事,別再妄想用過濃的香來熏走朕,故意對朕冷漠,
妳眼底的情意和不捨早出賣了妳,朕豈會呆得看不懂?
朕發誓,早晚定要解除妳的心結,讓妳知道朕的真心從來不是說說而已──
藍海E25302 《妻名滿京》下
親愛的四哥哥,我在考慮要不要對你說,我們回不去了!
還記得從前,咱們可是合作無間,狼狽為……呃,郎才女貌才對,
貴女們一見你就傾倒,無不傾心喊一聲「玉郎」,個個想給你當小妾,
公子們一見我就蕩漾,喊妹妹套近乎,全被跳出來宣告所有權的你嚇跑,
從小就知道將來要當你的妻,為了能坐在你身旁的位置我也百般努力,
你和太子鬥,我就跟太子的未婚妻鬥,看誰和誰才是最佳賢伉儷,
你貴人煩事多,好不容易帶我出遊竟還捲入太祖御書被盜事件,
可憐的咱們從路人被疑為幫凶,相關人士從太守扯到你的太子哥哥,
這麼凶險又複雜的局,嬌滴滴的我依然仗義地陪你玩到底,
誰知「能幹」的你居然查案給我查到蹦出個紅粉知己,果真行啊!
總之呢,這筆陳年桃花債加上這些年後宮的糟心事,你不解釋清楚我可不幹,
雖然最近你「愛妻大丈夫」的行徑確實深得本宮歡心,
但我娘我哥不相信你,他們安排讓我遠走高飛,全程還有一個愛慕者伴遊,
若你想挽回我得趕快表現,不然我肚子裏的孩子將來只能喊別人爹……
回香,出生在美食遍地的天府之國四川,常被口腹之欲所操縱,
可惜天生無慧根,怎麼都學不會做菜。
是追求完美的處女座,也是得過且過的懶散人,
隔三差五會燃燒起熊熊鬥志,想踏平諸侯、震驚四座,
但更多時候只希望過自在悠閒的小日子,看看花、寫寫字,恬淡度日。
小時候最希望成為一名演員,在不同的角色裏演繹各式各樣的人生,
然而理想與現實總有差距,我最終沒能成為演員,
卻誤打誤撞做了一個講故事的人。
不過換個角度想想,我如今用自己的手和腦編織一個個故事,
講述不同人的人生,似乎,也算是另一種意義的殊途同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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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對立的兩個女人
因著戚淑容尚在昏迷,溫慕儀本打算將其涉嫌謀害江美人腹中骨肉的事隱而不發,暗中使人調查。這道命令她下得很無奈,倘若不出意外,謀害江美人孩子的主謀之一應該就是她這皇后,如今讓她這個元兇大義凜然地調查真相,饒是臉皮早已厚似城牆,也不得不心虛愧疚地跪在佛堂懺悔良久。
而事情後來的發展讓她明白,自己委實低估了時人臉皮的厚度。就在她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時,戚淑容留有認罪書之事已傳遍六宮,頓時激起千層浪。
對於江美人失子一事,對外的說法是江美人於午間納涼時,不慎掉入御花園的灼蕖池以致小產。事發非常突然,早有人覺得蹊蹺,但因當事人和皇帝都沒有追究的意思,大家也就真當其是個意外,事件算完結了,如今傳出此等轟轟烈烈的後續,更使得眾人暗自猜測、大肆議論。
一年前的後宮,如此混亂的情形其實很常見,那時候皇后和貴妃彼此對立,鬥得你死我活,一個是左相嫡長女、一個是大司馬大將軍獨女,都是世家門閥嚴格教養出來的,素質出眾,如今在後宮相遇,自然都是卓然拔群,六宮嬪御夾在兩大勢力之間左右為難,恨不得一脖子吊死了事,後來兩邊不知為何突然息兵,眾人才得了喘息的機會,後宮也很是清靜了些日子,因此當後宮再次陷入這久違的混亂時,所有人頓有恍然如夢之感。
仔細審視了當前情形之後,溫慕儀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做點什麼,於是來到灼蕖池。
灼蕖池的風光極美,直賽各大風景名勝,不同於長秋宮的疊萼池,灼蕖池種了大片紅蕖,每年盛開時都如火燒碧波一般,妖冶絢麗得幾乎灼痛人的雙眼,此刻花期未至,池內只有碧綠喜人的荷葉,一片一片連到天邊,竟是看不到盡頭。
溫慕儀站在灼蕖池水榭內,微瞇著眼睛想要分辨那水天一線之處,到底哪條線是碧荷、哪條線是晴空,良久卻是未果,只得放棄回頭。
身後的萬黛斜倚在貴妃椅上,甚為悠閒地翻看一本琴譜,她今日著了一件胭脂紅金絲芍藥雲錦齊胸襦裙,斜披孔雀藍海桐紋披帛,烏髮綰成傾髻,簪一支蜀葵鏨刻赤金步搖,垂下的珠玉正抵在額角,平添幾分嫵媚風韻。
溫慕儀一邊打量、一邊嘖嘖讚歎,好一個高貴美豔的妙人兒,難為姬騫看著這麼久也沒動心,真該欽佩他的心防如此之高,只是轉念又想,搞不好他的防線早被摧毀了,男人心就是海底針,還總說女人。
「妳再看下去,便能在我臉上灼出兩個洞了。」低頭看書的萬黛翻過一頁,淡淡說道。
「我只是好奇,妳怎可把一本琴譜翻來覆去看這麼多遍還不作罷,真這麼有意思嗎?」溫慕儀跪坐在她對面的案几後,以手支頤,「縱是我也自幼習琴,卻還是沒法理解。」
萬黛嗤笑,「看琴譜沒意思,像妳那般整日看些文人編排出來唬人的東西,便有意思了?其實說到底,世間萬物不過是蜉蝣一世,朝生暮死而已,現下還花團錦簇、烈火烹油,轉眼就是富貴成空、骨肉消弭,想想都覺得好沒意思,可這音律樂理卻是不同,唯有它們可以傳承千年不改初音,這才是能讓我安心信賴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慕儀只覺得眼前那張嬌妍萬千的臉上竟透著無限寂寥,生生將那無雙豔色也沖淡了,於是忍住了爭辯自己的藏書也可以傳承千年的衝動。
拋開心頭異樣,溫慕儀決定直奔主題,「昨日在吹寧宮便想問妳了,妳到底打算做什麼,江氏的孩子沒了就沒了,為何要把戚淑容也扯進來?」
此刻服侍的宮人都被遣到水榭外,因而她說話也沒了顧忌。
萬黛合上書冊,「江氏的孩子算得了什麼,難不成妳真以為,弄掉她的孩子便能確保妳我家族地位無憂?」隨後冷嗤一聲,「我不認為妳有這麼天真,我猜,妳打從我決定對江氏出手開始,便料到我會有後招。阿儀,有時候裝過了頭,只會適得其反。」
溫慕儀對上她嘲諷的眼,忽而笑了,「真無趣,妳總這般聰慧,弄得我真不痛快。」
萬黛別開眼,看向池中的接天蓮葉,「我們好歹是自小一塊長大,弄到如今這種彼此提防的情形倒沒什麼,只是妳我既決定結盟,就不需防得如此滴水不漏,這才讓人無趣。」
溫慕儀笑歎口氣,「受教、受教,今次是我不對,那麼,和我自小一塊長大的阿黛姊姊,您且跟妹妹說說您的打算,可好?」
萬黛這回直直對上她的眼眸,神情頗有幾分嚴肅,「妳當真還要與我裝傻,妳會不知道我的打算?」
連著兩番被人如此直接反駁,溫慕儀收回臉上的笑容,信手拿起案上的紅玉茶杯飲了一口,神色還算從容,但眼中有些訕訕。
萬黛打量她的表情,眸光一閃,施施然從貴妃椅上起來,手執書冊輕輕敲擊著桌案,「妳也看到了,陛下這幾年與溫萬鄭三大門閥雖然明面上還保持著和睦,暗中卻下了不少功夫打壓三族勢力,就差沒撕破臉了,江氏的性情那樣軟弱,生得也不算絕色,能得陛下如此隆寵還不是靠她那個了不得的兄長,江楚城用兵如神,正是拿來制衡我那軍權在握的父親的最佳利器,至於戚淑容,明面上雖和江氏兄妹沒有半分牽扯,但根據我的探子所報,她的一門遠房叔父正是江楚城幼年的授業恩師。」
看她神情微動,萬黛秀眉微挑,「這本也說明不了什麼,可他們偏生要瞞得這樣嚴實,弄得我反倒起了疑,既如此,索性深入查了一查,妳猜我查到了什麼?」
溫慕儀淡淡道:「我猜,應是戚淑容的那位遠房叔父效忠的竟是鄭氏族長、新任右相,鄭清源大人吧。」
萬黛拊掌大悅,「妳可算是說實話了,方才那般藏著掖著的模樣真讓人氣惱。」
溫慕儀摩挲著茶杯上的雕紋,「妳既已將話講到這樣,我若再裝傻,確實有些不像話。」
「妳便是繼續裝也沒用,溫氏的密探若連這等小事都探不出來,還留著做什麼?」
溫慕儀淡笑,把話題撥回正軌,「正如妳我都探到,戚淑容和江美人雖然明面上水火不容,暗地裏卻是同一陣線,而如今後宮中除了妳我,最得陛下恩幸的便是她們倆,我本以為陛下是打算扶植她們背後的寒門勢力來打壓門閥,結果發現她們的實際依附竟是鄭氏。」
萬黛淡淡接過話,「打從大晉建國以來,朝政格局便一直是溫氏為文官之首、萬氏為武將之首,綿延已將近百年,鄭氏雖然名義上與溫萬二族並稱三大氏族,勢力卻一直排在最末,五年前更是遭逢巨變、急劇衰頹,如今溫萬二族有妳我二人執掌後宮,鄭氏卻一直沒有本家嫡女入幸,上任族長更是於去歲辭官,宣佈歸隱,由不足三十的鄭清源接任族長之位,在外人眼中早不能與我們本族爭鋒,可如今看來,鄭氏竟不是一蹶不振,反而大換血,只是這位新族長選的路子真是險,也不怕一個不慎就把自己折進去。」
溫慕儀倒頗為讚賞,「兵行險招,鄭氏原來已近乎是個死局,不如此恐怕無法絕地逢生,只是這鄭清源著實出乎我的意料,阿黛,妳還記得從前華鳶節時,他為我們做的紙鳶嗎?」
「如何不記得,那可是我頭一回收到這樣精巧趣致的玩物,還是親手做的,當時覺得真是稀奇。」萬黛輕歎口氣,「小時候倒真是喜歡這位清源哥哥。」
溫慕儀苦笑,「從前我還為他擔心過,想他身為長子,卻是庶出,生母早逝,性子這般柔仁只怕難以在鄭氏自處,如今方知他只是深藏不露,那般溫和儒雅的外表下,竟是起手不悔的殺伐果決。」
萬黛悠悠道:「再沒人比他更能裝了,我自小見過會演戲的人太多,」她看著溫慕儀笑,「連妳也是極會裝傻,不過比起他都差遠了,這許多年,他竟把我們大家都騙過去了。」
溫慕儀對她話中的淡諷輕嘲只作不聞,「所以既然他城府這般深沉,鄭氏由他執掌,局勢難免變得更為複雜,我現在只是好奇,他這次與寒門武將暗中結盟,陛下是何態度?」
「既然妳我都能查到這事,陛下肯定也能查到,鄭清源也想必清楚我們能查到,以他的本事,要把事情做得更隱密自然不難,如今我們既然查到了,那麼就只有一個解釋。」
「噢?」
萬黛屈指重重扣上案几,「這一切,都不過是他特意讓我們知道的而已。」
溫慕儀眼睫輕顫,「那麼需要搞清楚的就只剩一件事了,他到底是用此事來向陛下表明態度,還是……」
「還是他與陛下結盟,一併用此事來向溫萬二族示威。」萬黛對上她的眼眸,神色難得染上鄭重。
微風拂動水榭四周的帷幔,帶起一波波的皺褶,女子衣飾佩環輕擊發出泠泠響聲。
溫慕儀別開目光,淡淡問道:「戚淑容大概什麼時候醒來?」
「明日傍晚。」
「妳之所以容她活著,便是想等她醒來,相信自己是被江氏構陷,心生怨懟、伺機報復吧,若江氏也相信自己的孩子是被她弄掉的,不僅她們這個本就甚無根基的結盟會徹底崩散,以後更是針鋒相對。」
萬黛露出一個笑容,「江氏會相信的,那日午後她之所以會來這裏納涼,便是與戚淑容約好了在此相見。」
溫慕儀看著她,「後招無窮,佩服。」
萬黛撥弄指甲,懶懶道:「別人做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局送過來,我怎麼著也要表示一下呀,否則算得了什麼,好戲還在後面。」
溫慕儀施施然起身,「既如此,便恭候了,時辰差不多了,我要回了。」
萬黛也笑著起身,頗為周全地行了禮,道:「那臣妾便恭送皇后娘娘了。」
溫慕儀嗔她一眼,逕自出了水榭,宮人們遠遠瞧見都連忙近前來服侍,她上了鳳輦,打了個手勢吩咐回宮。
雕刻著翔鳳圖案的鎏金車門後,她把玩著宮扇柄上的纓絡,唇邊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在萬黛心中,自己早已是個虛偽成性之人,若是不遮掩一番,反倒會讓她生疑,自己方才蹩腳地作出一副對戚淑容被害之事不明就裏的模樣,又由著她戳穿,應已讓她相信自己不過想借她的手除去礙眼之人,而對自己這把火最後會燒到哪裏並未有所警覺。
因為得了萬黛的內幕消息,當第二日黃昏,聽聞吹寧宮傳來戚淑容甦醒的消息時,溫慕儀表現得甚為平淡,當然了,鑒於她長期以來在人前都是淡定從容、高貴端莊的形象,大家對她此刻的反應也感到極為平靜,所以當長秋宮眾人於吹寧宮外看到一眾浩浩蕩蕩而來的人群中,獨獨雲婕妤神情激動、抽泣不止,都不由感歎她實在太沒有覺悟了,所謂宮妃便是要喜怒不形於色,這個雲婕妤竟是連冷靜都做不到。
雲婕妤是隨姬騫一起來的,直到下了車輦都還是掩袖哭個不停,溫慕儀立在鳳輦旁,含笑打量著她紅腫的雙目,心裏思量著若照這個趨勢下去,誰都不用動手,哪天她就能把自己弄瞎,如此也真省事了。
姬騫看著溫慕儀,溫和問道:「皇后也是聽到消息,過來探看戚淑容的?」
她頷首,「是,臣妾聽聞妹妹甦醒,自然應該過來探看,只是雲婕妤尚在病中,此刻過來所為何事?」
雲婕妤抽噎道:「稟娘娘,臣妾……臣妾是要來弄清楚那封信到底是怎麼回事,臣妾要知道臣妾的孩子與戚淑容到底有無干係。」
溫慕儀眸光一閃,眼神莫測,雲婕妤與戚淑容既為盟友,定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之事,就算戚淑容當真算計了她,她也不應冒失地在這時候闖來質問,戚淑容才剛醒,若是一時腦子不清楚、當著帝后的面說了不該說的話,可就無法收拾了,雲婕妤不至愚蠢若斯。
溫慕儀勾起唇角,事情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既如此,妹妹有什麼想問的,待會兒大可說出來,本宮與陛下都會為妳做主的,陛下您說,是嗎?」
姬騫對上她眼波瀲灩的雙眸,笑得溫柔,「皇后說的是。」
見她抿唇一笑,似乎有些害羞,姬騫挑眉,率先走了進去。
萬黛的合襲宮與吹寧宮靠得近,早已經到了,聽到帝后駕幸便連忙從內殿出來迎接。吹寧宮還住著美人李氏和才人吳氏,此刻都聚在戚淑容的福引殿,隨在萬黛身後。
眾人見禮之後,姬騫問道:「戚淑容如何了?」
萬黛秀眉微蹙,神色頗為躊躇,似是不知如何回覆。
他不耐道:「怎麼,不是說醒了嗎,難道又不好了?」
她微一福身,「回陛下,妹妹是醒了,許是餘毒未盡,神智……有些不清楚。」
姬騫蹙眉道:「神智不清?」於是提步朝內殿走去,眾人忙緊隨其後。
掛著三重宮絛綠紗帳的繡榻上,戚淑容抱膝蜷縮在角落,溫慕儀只看到在她披散的烏髮下那對黑而瑩亮的眼眸,裏面全是茫然和怯意,說不出的可憐,不由得暗歎,如此渾然天成的嬌弱女兒態,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修練得道。
姬騫在床沿坐下,放柔聲音道:「阿皎,是朕,朕來看妳了,妳怎麼樣了?」
戚淑容順著聲音茫然看過去,看著他半晌又猶自低頭,竟似是不認識他一般。
他蹙起眉,回頭看向萬黛,萬黛回道:「自醒來便是如此了,不說話也不認人,似是被迷了心智一般。幾位太醫會診之後都說妹妹的身子沒什麼大礙,會這般模樣應是受了刺激所致。」
雲婕妤猛地出聲,「什麼受了刺激,我看她是自知罪孽深重,打算裝傻蒙混過關,陛下您千萬不要被她騙了。」
「瀅心,妳先冷靜一點。」他淡淡道。
雲婕妤卻一反平日的柔順,神色激動地說道:「陛下要臣妾如何冷靜?這個女人明明留書承認謀害了臣妾與陛下的孩子,臣妾怎麼可能冷靜,臣妾如今每日都為我那苦命的孩兒心痛如絞,恨不能代替他被閻羅王索了命,現今殺他的兇手就在這裏,臣妾只盼陛下不要被她瞞騙,還臣妾和我們苦命的孩兒一個公道。」
雲婕妤如此痛心孩子的離去,自是在眾人意料之中,陛下子嗣單薄,至今只得皇長子一個,她的孩子如果生下來,是兒子自然最好,就算是個女兒也是皇長女,若是得恩典封了公主便是她終身依傍,如今卻莫名其妙沒了,想不發狂都不行。
姬騫目睹素日綿柔的女子猛然爆發,神色仍然不變,「事情都還沒弄清楚,怎麼就斷定是淑容害妳的?那手書上的字跡雖然符合,卻也不是作不得假。」
雲婕妤咬牙,「陛下是當真要偏袒這個賤人了?」
語氣竟滿是質問,饒是溫慕儀這般淡定也不免咋舌,這雲婕妤莫不是打算一不作二不休、豁出去不幹了吧,這不是逼著陛下厭惡她嗎?還是說她經此一事,大徹大悟,明白帝王愛譬如鴆毒,遠遠躲開方能活得長久,於是打算就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過,她的覺悟看著沒這麼高啊。
雲婕妤似乎看不到姬騫陰沉下來的面色,竟不顧宮規越過他上前,抓住戚淑容的肩膀,質問道:「妳說,是不是妳害了我的孩兒?即便陛下護著妳,總有人能為我做主。」說著看向溫慕儀,「妳就當著皇后娘娘的面跟我說清楚,妳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兒。」
突然被寄予這麼大的期待,溫慕儀還來不及欣慰,戚淑容卻已順著雲婕妤的目光,扭頭正對上儀態端莊的皇后娘娘,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原本表情呆滯的她忽然神色大變,如見到厲鬼一般,驚叫一聲便掀開被子藏了進去。
姬騫試圖掀開被子,不料她雖然全身抖如篩糠,卻死死攥著被子不放,只是尖聲叫道:「皇后娘娘,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您饒過臣妾吧,臣妾給您磕頭了,您饒了臣妾吧。」然後就在被子裏跪下,咚咚咚地磕起響頭。
眾人被這個變故打得措手不及,全都下意識看向溫慕儀,對上她的目光後又忙不迭低頭不敢再看,殿內只有戚淑容的磕頭聲和不斷的認錯聲,「是臣妾對不起您,臣妾不該不聽您的話、不該對江美人的孩子心軟,臣妾不該壞了您的計劃,臣妾該死、臣妾該死……」
狀似瘋癲的戚叔容的話一句比一句駭人,眾人頭埋得越來越低,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雲婕妤愣愣地看了溫慕儀半晌,緩緩道:「皇后娘娘?」頓了頓又道:「是妳害死了我的孩子,為什麼?」
面對這樣的指控,溫慕儀依然保持從容的笑容,看著她淡淡道:「妹妹方才還認為戚淑容是在裝病以求脫罪,怎麼現在又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了,妳這會兒不覺得她是在裝瘋了?」
雲婕妤被溫慕儀那種不辨喜怒的眼神一懾,幾乎就要退縮,長期以來,她對這位看似賢淑的中宮皇后都是畏懼忌憚居多,所以就算擔著家族的期待,也從不敢輕易冒犯國母威儀,但如今的局勢已經容不得她猶疑了,瞥一眼神色平靜、眸含笑意的萬黛,她一咬牙,「方才是臣妾糊塗了,此刻才想起皇后娘娘寫得一手簪花小楷,更可雙手同書、模仿百家字體,想要偽造一封手書何其容易。」
她言辭咄咄,溫慕儀卻不再理會,而是轉頭看向姬騫,緩緩道:「陛下,您認為是臣妾害了您的孩子嗎?」
姬騫自從方才便一直薄唇緊抿,難辨喜怒,此刻聽到她的話,黑沉沉的眸子凝視她半晌,輕輕道:「朕自會將此事調查清楚,在此之前,皇后便待在長秋宮好生休養吧。」
幾聲倒抽涼氣的聲音傳來,在安靜的內殿分外清晰,眾人偷覷一眼對視著的帝后,噤若寒蟬。天下皆知,陛下與皇后指腹為婚,結縭五載,從來都是感情和睦,皇后出身高貴、端嫻莊重,六宮眾人盡皆尊重,陛下對她也是十分信任,這種無憑無據的指控本不該傷及到她,可聽方才陛下的話意,竟是要將她軟禁。
溫慕儀看著面無表情的君王,又轉頭看向靜立一旁的萬黛,蛾眉微挑,似是突然明白了什麼,淡淡一笑便躬身行禮道:「既如此,臣妾遵命。」
當了三年皇后,頭一遭被軟禁,她倒覺得甚為新鮮,這樣的機會不是常常能有,打算要抓緊時機好好體會。
長秋宮並沒有加派人手看管,與平常沒什麼不同,但她知道若自己不知好歹想要出去,一定會被淒涼地攔在門口,在過癮和維持體面之間糾結良久,她還是頹然放棄這種註定會丟人現眼的嘗試,儘管心裏非常好奇那些看守她的侍衛到底藏在何處。
端坐案前彈完十一支曲子後,那個把她關在這裏的男人終於姍姍來遲。
她沒有起身行禮,只懶洋洋趴到琴上,臉頰貼著細而柔韌的琴弦,側首嬌語,「陛下您可算來了,臣妾還擔心您會就此不再登門了。」
姬騫微笑道:「哦?朕竟不知皇后如此期待朕登門。」
她嗤笑道:「瞧陛下說的,六宮有誰不盼著陛下您垂幸,臣妾如何就例外了?」
姬騫湊近,修長的手指撫上她漂亮的遠山眉,「朕還以為,皇后從未稀罕過朕。」
她看著眼前的俊逸面孔,頓覺這種被人俯視的滋味太過氣悶,遂猛地坐起來,「臣妾若不稀罕陛下,還能稀罕誰呢?」
「誰知道。」他漫不經心道:「興許是那夜放青鳥給妳的人。」
她猛地頓住,只覺一陣寒氣竄上脊梁,強笑道:「陛下這是何意?」
他俯身與她平視,右手輕拍她的臉頰,「瞧瞧,怎麼皇后的臉都白了,往日裝模作樣的本事去哪兒了?」
看她不語,他微微笑道:「妳以為,那夜我真沒看到?那可是故人之物啊,所謂青鳥殷勤傳相思,是也不是?」
見事情脫離了掌控,溫慕儀只覺渾身發軟,「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話一出口才發覺語氣十分無力。
姬騫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妳以為妳使人假造的消息真的瞞騙過朕了嗎?朕費盡心思訓養的探子也許及不上溫氏的天機衛,卻也不是這般容易耍弄。」
一聽到「天機衛」三個字,她猛地睜大眼,心頭大駭—— 他居然知道天機衛,為什麼?
本能驅使她想要立刻否認,但理智卻又清楚告訴她,此刻承認與否並無多大意義。
果然,姬騫看著她的神色,淡淡道:「妳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於朕並不重要,朕只需要知道,某些早該被抹煞的人還苟存於世,而如今就送上門來,這便夠了。」
「姬騫。」她忽然尖聲叫道:「就算他還活著那又怎樣?你已經害死了姒墨,現在連她唯一的兄長也不肯放過嗎?」
「到底是朕不放過他還是他不放過朕?若他安分守己,朕可以饒他一命,可他會嗎?都敢深夜傳情給妳了,朕看他根本就是故意找死。」停了下又道:「還有,不許再提姒墨。」
「不許提,憑什麼不許提?哦,是了,你沒臉面,對吧?」她冷笑,「提到她,你就會想起自己當初是多麼負情薄倖,眼睜睜看著她死,差點連她唯一的孩子都保不住。」
「溫慕儀。」姬騫喝斥,語氣幾乎是惡狠狠,「妳不要以為朕辦不了妳。」
她卻笑意更盛,「那陛下就廢了我吧,反正你盯上溫氏很久了,早晚都是要動手的,臣妾也懶得頂著這個后位讓陛下不悅,陛下愛怎麼處置,臣妾都悉聽尊便。」
他盯著面前近乎無所顧忌的女子,忽地低笑出聲,笑聲中的嘲弄讓她的偽裝逐漸瓦解,「妳對他倒真是情深意重,以為故意刺激我、讓我亂了方寸,就能尋到機會救他了嗎?」
她的臉色越發慘白,笑容再也掛不住。
姬騫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戲謔道:「沒用的,今次我無論如何都要動手,若不然,就是萬黛那邊也無法交代。」
她閉上眼,「你當真與她聯手了?」
他嘲諷地看著她,把幾日前她對他說的那句話原封不動奉還,「妳不是早就猜到了嗎,如今又做出這般驚訝的形容給誰看?」
報應來得真是快,溫慕儀苦笑,「今次真是小瞧她了,只是陛下,萬黛有多恨你我二人,你比我更清楚,當心被那美人蠍子反咬一口,到時候便悔之晚矣。」
姬騫摸摸她的臉,親暱地說了句,「多謝阿儀妹妹關心。」
她被這個熟悉的稱呼刺得心頭一痛,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三章 天真的夢境
溫慕儀作了一個夢,她夢到自己九歲那年,回到了還是懵懂天真、快活無憂的孩提時光。
那一年的年節,因為她把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信物玲瓏配打碎了,被罰閉門思過,連她最愛的上元燈節都不許出去,她覺得母親甚無道理,信物碎都碎了,也已經拼不回去,自當作罷,奈何母親就是看不明白,她只好在哭天搶地之餘騰出空來好心分析利害,結果不僅是繼續思過,還暫停半個月點心,讓她很是無奈。
當晚,她幽怨地隔著花木扶疏看著姨娘們把打扮得粉嫩可愛的妹妹們抱上馬車,差點再度當場大哭。
侍女們見她不悅,都使出渾身解數來逗她開心,誰知反倒惹惱了她,被齊齊轟了出去。等人都走盡之後,她無精打采地趴在自己庭院中的石桌上,瞪著桌上的花紋致力於把自己搞成鬥雞眼。
那時候的她最喜看各式筆記小說,其實這種東西本不是她這樣身分的女子可以翻看,但族中長輩一著不慎,為她選擇傅母時挑中了外表嚴厲、內裏恣情隨性的余夫人,她就在余夫人的庇護下看遍府內藏書,導致小小年紀便對風月之事大為了解,為以後九曲十八彎的情路奠定堅實基礎。
那時的她雖然歲數小了一點,但是見過她的人都稱讚她玉雪可愛,日後定能豔壓群芳,而按照大多數傳奇的慣常套路,美人失意落寞的時候就該有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從天而降、趁虛而入、趁火打劫、最終擄獲芳心抱得美人歸等等,故此,這個前來擄心的英雄出場得很威風。
她居住的蕪園植了十八株梅樹,俱是精心培育的名品,此刻凌寒而開,疏枝綴玉、粉白碧豔,煞是動人,微風送來陣陣梅香,冷冽清幽、勾人心魂,那個白色的身影便是在這繽紛花海中凌空而現,一腳蹬上樹幹,轉眼間便翩然立在她面前,他眉目英挺、身姿頎長,清冽的眼眸中似乎浸了水一般,倒映著天上的盈月,雙手抱臂看著她這小女孩,一副救世主的姿態。
她面無表情地看看眼前笑得輕佻張狂的錦袍少年,再看看簌簌而下的繽紛落英,慢吞吞擠出一句,「採花賊。」
雖然料到她不會有什麼好話,但這頭一句就讓少年嚇到了,他大驚失色道:「什麼採花賊,妳打哪兒聽來的?」
她指了指滿地花瓣,「證據就在眼前,你還不認,辣手摧花賊,可惜了我一株上好的金錢綠萼。」
少年無力地扶住額頭,「余傅母又讓妳看了些什麼亂七糟八的東西?早跟妳說了,書沒讀好就不要瞎用詞,妳知道妳剛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少女眨眨眼睛,黑亮亮的眸子一派無辜,「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少年頓時被這樣的眼神撩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大憐愛地捧住她的臉,「咱們不提那個了,四哥哥是特意來救妳出苦海的,怎麼樣,夠意思吧?」
本以為會受到她的一陣感激,哪知眼前的小姑娘卻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你當然得來救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下人們都支開,你要是敢不來,我就告訴母親,說她的玲瓏配是被你弄丟的,那些碎片是你偽造的,我才不當你的替罪羔羊。」
少年被這赤裸裸的威脅傷害了,「阿儀,妳如此對四哥哥,就不怕四哥哥會傷心嗎?」
她搖搖手指,「你臉皮那麼厚,才不會傷心。」說著便費力爬到石凳上站好,張開雙臂,「來,快抱我逃出去,要是再遲,燈會都要結束了,到那時我就真的饒不了你。」
月光下,少年看著囂張得意的小女孩,輕輕歎口氣,彎腰抱起了她小小軟軟的身子,她溫暖的小手環住他的頸項,兩張如玉面孔挨得很近,女孩對上他的秋水眼眸看了良久,終於抿起粉嫩的雙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如同帶露玫瑰一般,令他瞬間失了心神。
那是十六歲的姬騫,和九歲的溫慕儀。
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徜徉其中時並不覺得難得,只有當流年逝去、過去美好不再,才會知道曾經的一切是多麼可貴。
那時的溫慕儀不曾預料到自己與這個少年以後會是如何生死糾葛,不知道這個梅花盛開、華燈十里的夜晚將是她一生中最後一個快活的夜晚。
此後萬般,面目全非。
她抱著他的脖子,看他帶著自己躍過梅海、飛過碧湖,轉眼便從四牆高高環繞的庭院到了燈火輝煌的瓏安街上。
瓏安街是京城煜都最繁華的街道,道路盡頭直達皇宮正門,此刻街道兩旁都掛起了一盞盞或華貴或精巧的花燈,燈盞相連,輝映成趣,如九天星光全都墜落凡世一般。
溫慕儀捶打姬騫的肩膀,命令他把自己放到地上,然後興高采烈地四下張望。姬騫擔心人潮擁擠會沖散了他們倆,堅持要牽著她的手,她有求於人,不得已只能含恨被他佔了便宜。
四周不斷有人朝他們投來打量的目光,這也難怪,姬騫容貌俊逸,今日又是玉冠束髮、鶴氅加身,越發英姿卓然,而他身旁的溫慕儀大約與他的胸口平齊,身上裹一件白狐斗篷,精巧瑩潤的小臉藏在雪白貂毛滾邊的風帽裏,一雙流光璀璨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整個人如世外精靈一般惹人喜愛。這樣的一對走在外面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好在兩人都習慣了受人矚目,也不覺有異,步履從容。
只是,當這些目光中的好奇打量少了、灼熱傾慕多了之後,她終於彆扭地鬆開他的手。
他奇怪地看過去,「怎麼了,看中什麼燈了嗎?」
她皺著一張小臉,「不是,我只是受不了那些姊姊們如狼似虎的目光。」
他怔了怔,舉目四顧果然看到很多雲鬢玉顏的少女都朝自己投來愛意綿綿的眼神,對上他的視線又都低下頭,一副嬌羞萬千的模樣。
見狀,他揚眉一笑,頓時如萬千光華斂聚一身,周遭光景盡都淡去,只看到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然,許多原本對他沒有意思的女子也都看住了眼,不知不覺紅了雙頰。
溫慕儀見他不僅不加收斂,反而越發招蜂引蝶,不滿地嘟起嘴,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幾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隨後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她換上甜甜的笑,軟糯嬌媚地輕喚一聲,「夫君。」
正四下放射秋波的姬騫聞言一個踉蹌,差點就在美人注目中摔倒在地,連忙勉強鎮定心神,就看到一臉天真的小姑娘眼中有隱隱的揶揄和戲弄。
暗自咬牙,他決定這次回去一定要和余傅母好好談談,再讓她這樣教下去,自己以後不被折騰死才怪。
偏偏溫慕儀還不依不饒地撒著嬌,「夫君不是說要帶妾身去放河燈嗎,怎麼還在這裏不走呢?妾身想要放河燈啦。」
她的聲量不低,四周一些靠得近的美人已經聽到了,驚疑不定地打量著身姿頎長的姬騫和一團稚氣、打扮得跟小雪球一般的溫慕儀,剛才看他牽著她,還以為是妹妹,怎麼竟然是個童養媳。
姬騫的額頭上都滲出汗了,可自幼接受的教育卻讓他不能落荒而逃,只得保持著抽搐的微笑,在眾美人的複雜目光中尷尬離場。
到了僻靜處,他一把抱起溫慕儀,把她舉到和自己視線齊平處,「溫家姑娘,妳方才亂叫些什麼?」
溫慕儀態度強硬,「我又沒有亂叫,你難道不是我未來的夫君嗎?人家不過叫得稍早了一些而已。」頓了一頓,又故作恍然大悟狀,「莫非……莫非你竟不打算娶我?你要背棄婚約,做那負心人?」
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她泫然欲泣道:「從前看戲文裏的癡心女子與負心漢,還只當是別人的事情,不想這慘劇竟有一天也會發生在我身上,真真是蒼天無情、無情至斯呀。」
姬騫看著越演越起勁的小姑娘,反倒冷靜下來了,他維持著舉著她的姿勢,把她拉近一些,然後抵著她的額頭,雲淡風輕道:「我回去就告訴姑母,說妳平日都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口中的姑母即臨川長公主,乃左相嫡妻、溫慕儀生母。
這個致命威脅一丟出,溫慕儀頓時如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氣惱,「你敢跟我母親告狀,我就告訴她是誰弄丟了她的玲瓏配。」
姬騫卻不為所動,「隨妳,我好歹是皇子,姑母就算生氣也不會責罰於我,頂多被教訓幾句,倒是妳,以後恐怕再難繼續看妳鍾情的傳奇雜談了。」
她瞪著少年無賴的面孔良久,終是擠出一個諂媚的笑,「瞧四哥哥說的,阿儀承認錯了還不成嗎?方才是阿儀胡鬧,四哥哥大人有大量,還請看在阿儀年幼無知,恕了阿儀吧。」最後一句近乎咬牙切齒。
他點點頭,極為同意的樣子,愉悅地欣賞著她糾結欲死的表情好一會兒,把她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腦袋,「走吧,四哥哥帶妳去放河燈。」
她卻扭頭,「不去,我要吃胭脂酥。」
姬騫好脾氣地不和剛剛受到傷害的女孩計較,「行,四哥哥帶妳去玉滿樓吃胭脂酥。」
沒想到她竟得寸進尺,「不去玉滿樓,我要去雅茗居,那裏的胭脂酥混了茶香,別家都沒有,而且就在瓏安正街,待會兒正好看焰火。」
聞言,他略微遲疑。雅茗居是煜都士人的慣常集會之地,這樣的日子定有不少熟人聚集,慕儀年紀雖小,到底是大家小姐,若被有心人瞧見她和自己深夜在外玩樂,著實有些不妥。
正想說派人去為她買來,對上她期待的目光卻是心頭頓時一軟。罷了,這樣的日子就順著她的心意吧,即便胡鬧也沒什麼,要真出了什麼事,自己也不是處理不了。
令人意外的是,雅茗居並沒有出現想像中那種萬頭攢動的場景,八個便裝打扮的侍衛立在大門口,阻止想要進去的人群,瞧這情形竟是被人包下了。
雅茗居和玉滿樓是煜都並稱第一的酒樓,隨便一餐飯便用資不斐,在上元燈節包下整座酒樓,耗費絕不下萬金,就算是煜都最狂傲任性的貴族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溫慕儀咋舌之餘,不免又幽怨地看了姬騫一眼,感歎自己今夜怕是與胭脂酥無緣了。
姬騫卻捏了她的小手一下,「我們今夜真是趕巧了,妳看看那領頭侍衛是誰?」
她定睛一看,認出那人正是東宮侍衛頭領,沈翼。
還不待他們倆開口,沈翼已然認出姬騫,朝身邊的人吩咐了一句話就朝他們走來。
溫慕儀連忙拉起風帽上的面紗擋住面容,雖說會讓四殿下孤身一人陪著逛上元燈節的,除了自幼和他訂親的溫氏嫡長女之外便再無旁人,但表面功夫還是要作的,要不然沈翼想裝糊塗都不成。
果然,沈翼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朝姬騫見禮,「四殿下是要上雅茗居用膳嗎?」
姬騫笑了笑,目光若有若無飄上二樓,「逛了這許多時候,便想來品杯香茗,不過既然不便,我改日再來也是一樣。」說完轉身欲走,沈翼卻攔住了他,「微臣方才已命人去通報太子殿下,還請四殿下稍候片刻。」
片刻之後,傳話的人回來,稱太子請四殿下上樓一敘,只是,溫慕儀卻有些不樂意上去了,既然知道是太子殿下在上面,那麼現在這裏搞得這般張揚就只有一個解釋,她實在不願意此刻去面對那囂張挑釁的目光,但現在轉身就走也不可能,暗暗歎了口氣,她認命地跟著姬騫上樓。
不同於一樓的嚴密看守,整個二樓只有窗戶處坐著兩個人,走在前面的姬騫朝著那名玉冠藍袍的清雋男子行了禮,朗聲笑道:「本來是想來尋個熱鬧,不想竟擾了二哥的清淨,是臣弟無狀了。」言談間,目光掃向男子身側的緋衣女子,神色中帶著一股曖昧調侃。
溫慕儀看著他這副憊懶模樣,暗暗翻了個白眼,然後放下面紗朝藍袍男子笑了笑,「太子哥哥。」再轉向他身旁那個黛眉星目、瓊鼻櫻唇的美貌少女,「阿黛姊姊。」
萬黛只是微一頷首,算作回應,神情間頗有幾分傲慢。
溫慕儀早有心理準備,對她的態度也不在意,仍是笑咪咪的。
太子瞧了瞧她,笑道:「你還調侃孤,自己還不是攜美同遊,風流不遑多讓啊。」
姬騫告饒,「二哥別取笑臣弟了,這麼個小丫頭哪算得上美人,臣弟帶個小孩子出來玩玩而已,比不上二哥。多日不見,阿黛妹妹真是越發清靈秀致了,臣弟甚感欣慰。」
這話說得無禮冒犯得很,太子卻不惱,神情竟有幾分喜歡,他朝溫慕儀笑道:「阿儀妹妹,妳的未來夫君當著妳的面誇讚別的女子,妳也不氣惱?」
她眨眨眼睛,一臉懵懂,「四哥哥說得沒錯呀,阿儀為何要惱?別說四哥哥了,便是阿儀見著阿黛姊姊也覺得心中甚為欣悅呀。」眼睛轉了轉,又道:「不過,聽太子哥哥你這麼一說,阿儀似乎確實該惱一惱的。」說著就低著頭,做出思索的樣子,然後恍然大悟一般,「不若這樣吧,太子哥哥你也誇一誇阿儀,這樣就扯平了,阿儀也不用為難了。」
她這話說得一派天真,神情又是那般可愛,太子忍不住笑了起來,「阿黛妳聽,阿儀妹妹這般誇讚妳啊。」
萬黛看著她,秀眉輕揚,慢慢笑了,亮如星辰的眼眸帶著傲然、得意、不屑以及微微憐憫,紅菱般的雙唇微啟,輕輕吐出一句話,「阿儀妹妹過譽了,妹妹這般天真質樸、純善可愛,才正如那未加雕琢的璞玉一般,令人喜愛。」
稱呼一個自幼受世家門閥教養的千金貴女為未琢璞玉,這般明顯的調侃抑或輕蔑讓溫慕儀在腦中再次演練一個白眼—— 妳才璞玉、你們全家都璞玉。
溫慕儀心頭鬱悶,偏偏還得擺出一臉誠摯熱情的微笑,恍若什麼都沒聽明白,委實憋屈。
街上忽然起了喧嘩,伴隨著一聲轟鳴,一百零八枚焰火同時衝上夜空,綻放出無數炫目的圖案,璀璨光華將瓏安街映得恍如白晝,所有人都望著天空,臉上帶著讚歎和沉醉的微笑。
太子也看著天上的焰火,笑道:「世之瑰麗震撼之觀,真是層出不窮,前些日子尚覺人世乏味,此刻看著這麼美麗的景象,方知人生精彩遠遠超出你我想像,但如此美景卻是稍縱即逝,若能將這片刻的美麗留下、永遠擁有,該多好。」
姬騫凝視著一朵朵壯麗綻放又迅速消失的焰花,笑意溫和,低聲重複道:「是呀,能永遠擁有該多好。」
溫慕儀與萬黛對視一眼,彼此唇畔笑意盈盈,只不過一瞬就又各自移開目光,看向天空,兩雙清亮美麗的眸子裏倒映著滿天絢麗,眸光如水輕漾,天空的璀璨光華也在眼中蕩漾,遮住了底下的複雜情愫,什麼也看不分明。
溫慕儀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斜陽西照,穿牆過院,投下光影重重,寢殿軒窗半開,隱隱可看到遠處的連綿山色。她平躺在床上,意識有些模糊,恍惚似還在夢中。
那一晚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那樣的好時光,她本以為早忘了,卻在不期然間與回憶狹路相逢。
為什麼會夢到那個成為她一生分水嶺的晚上呢?
她想起夢中小小的自己,一身雪裘,如粉如玉,站在似九天瀑布般的花燈下抿唇而笑,琉璃般的眸子裏光華流轉。
是「妳」在提醒我嗎?為了提醒我,不要忘記是誰讓「妳」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
纖手下意識攥緊,觸手是冰涼絲滑的錦緞,這不是她親自挑選並吩咐鋪在椒房殿臥榻的極品雪緞絨毯,四周的陳設也全不是她所熟悉的,難不成姬騫挾怨報復,把她迷暈乾脆賣了了事?
拍拍腦袋,她努力摒棄這個奇怪的念頭,想起自己昏迷前無意間聞到的那縷甜香,心中好奇他用的是何種迷香,效用如此神速,若加以改進,說不準就是安神上品,得找個機會好好討教一番。
許是聽到殿內的聲響,外面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娘娘,您醒了嗎?」
這聲音陌生得很,不是瑤環、不是瑜珥,也不是身邊任何一個有資格為她上夜的宮女,心頭一時千迴百轉,面上卻只是懶懶一笑,應道:「醒了,進來吧。」
紗帳被挑起,一名著女官服飾的宮人領著八名宮女魚貫而入,候在兩側等著為她理妝。
她躺在床上沒動,展開右手悠悠打量著纖長的玉指,朝站在最前面的女官淡淡道:「妳叫什麼?」
女官應道:「回娘娘,奴婢名喚莫蟬。」
溫慕儀點了點頭,「莫蟬,妳是這兒的掌事女官?」
「是,這段日子由奴婢負責伺候娘娘起居。」
溫慕儀輕笑一聲,半撐起身子,終於賞臉看向莫蟬,「妳負責?妳拿什麼負責?以妳的身分,根本連近身伺候本宮的資格都沒有,遑論做本宮的掌事女官。」
宮中規矩,長秋宮內但凡可以入殿服侍皇后的宮女最低也是四百石俸祿,身分最高的掌事女官俸祿高達一千二百石,而她觀莫蟬的服色便知,莫蟬不過才領二百石俸祿。
面對這樣的奚落責問,莫蟬神色不變,只是頷首避開溫慕儀的凌厲眼神,不卑不亢道:「娘娘說的是,奴婢身分低微,本不配服侍娘娘萬金之軀,然奴婢已是此間位階最高的宮人,還請娘娘事從權宜,委屈幾日。」
溫慕儀冷冷打量莫嬋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方淡淡問道:「此為何地?」
「茂山溫泉行宮。」
溫慕儀一聽就明白了,果然,不把她從皇宮裏弄出來,怎麼釣魚兒上鉤?
「本宮來過溫泉行宮那麼多次,怎麼從未到過這裏?」
「回娘娘,這是行宮後山的離止殿,地處偏僻,娘娘尊貴,想來不曾涉足此間。」
後山?
是了,作戲自然要作全套,自己的行跡越是詭祕無蹤,對方越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溫慕儀看著莫蟬一臉恭順,覺得她那裝模作樣的表情真是像極了自己,暗想姬騫故意找個跟她性子這麼像的人過來,不會就是刻意為了諷刺她、讓她不自在吧?
「他的名目是什麼?」這話問得隱晦,也很不客氣。
莫蟬頓了頓,仍是如實答了,「陛下憐惜雲婕妤失子悲痛,特帶其至溫泉行宮浸湯散心,聊以抒懷,貴妃娘娘攜葉昭儀、靜昭容、姜婕妤、李美人等隨侍。」說著就覷了覷溫慕儀的神色,補充道:「皇后娘娘鳳體微恙,留於宮中休養。」
溫慕儀沒理最後一句,只是輕嗤,「江氏小產尚不足半月便要來浸湯,也虧陛下想得出來。」
莫蟬對這樣的不敬言辭恍若未聞,頷首低眉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溫慕儀掃她一眼,有些厭煩,「行了,既然都來了,便為本宮準備湯泉沐浴吧。」
「是。」莫蟬應下,隨即輕聲吩咐身後宮女下去安排皇后浸湯事宜,回頭便瞧見原本懶怠在榻上的皇后已起身坐到妝臺前開始理妝。
一頭長髮如黑瀑一般披在身後,越發襯得她膚白如玉,真真是眉目如畫,只是那樣美麗的面孔此刻卻滿是冰涼的怒意,配上那世家貴女的凜然倨傲,讓人瞥一眼便不敢再直視第二次。
負責梳頭的宮女許是被溫慕儀方才的言行嚇著了,心神不定之下力道不準,竟硬生生扯下她幾根頭髮,溫慕儀黛眉緊蹙,吃痛出聲,那宮女頓時軟倒在地,不住磕頭道:「奴婢該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妳是該死。」溫慕儀淡淡道。見那宮女聞言,頓時面色煞白,她又輕描淡寫吩咐道:「拖下去,杖責二十。」頓了頓又道,「須得當眾行刑。」
周圍眾人都下意識把目光投向同一個方向,在眾人的注視中,莫蟬神色未變,「沒聽見娘娘的吩咐嗎,還愣著做什麼?」
隨著她一聲令下,便有宮人從外間進來,那宮女木然地癱軟在地,任由來人將她拖了出去。
既然說了是當眾行刑,殿內宮人們自不可避免,皆去了庭中圍觀,殿內只餘溫慕儀和莫蟬二人。
溫慕儀仍坐在繡墩上,漫不經心地打量鏡中的自己,莫蟬走近她,用象牙梳子仔細給她梳頭。
溫慕儀任由著她,冷眼看著鏡中身後那張沉靜的面容,感到梳齒劃過頭皮帶來的陣陣酥麻,緩聲道:「想不到莫女官的導引術竟也練得這般精妙,可比得陛下身側御用的梳頭夫人了。」
「娘娘過譽了。」
溫慕儀冷哼,「只是妳好大的派頭,既有這等手藝,方才便應親自為本宮梳頭,怎的卻派了個笨手笨腳的賤婢過來,是覺得本宮不配妳親手服侍嗎?」
莫蟬手下動作未停,恭敬道:「娘娘多慮了,奴婢這區區雕蟲小技本不配入娘娘慧眼,只是娘娘方才責罰了整個帝都近年來將導引術練得最好的梳頭宮女,奴婢無奈,只能勉力一試,唯願娘娘不要動怒、傷及鳳體便好。」
溫慕儀水蔥般的指甲輕扣光滑如鏡的妝臺桌面,「妳是說,本宮方才不過是借題發揮,故意要處罰那賤婢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感歎娘娘心地仁善,縱是心有所圖,也不忍對無辜之人妄下狠手,若不然,直接將那婢子杖殺庭下,不怕事情不能傳到娘娘希望傳遞的人耳中……」話未說完便覺面上一痛,似有水珠滑過,朝鏡中一看,臉上竟是被純金護甲擲中,劃出一道血痕。她沒有伸手去碰,只是順勢跪下,道:「奴婢妄言,衝撞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沉默良久,頭頂終於傳來一個似恨似惱、咬牙切齒的聲音——
「跟妳的主子一樣,貌似純良、腹藏鴆毒。」
莫嬋伏地而拜,「奴婢惶恐。」
「行了行了,本宮不要妳伺候,給我滾下去。」
莫蟬遲疑了片刻,見溫慕儀黛眉一挑,似乎又要發作,終是道了聲是,躬身退出寢殿,暗自轉著思緒。
陛下此前特別吩咐過,說皇后娘娘心思深沉,要格外注意她的每一個動作,不可輕忽。原還想著,若是皇后事事順從、一無作為都還需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應對,如今看她先是數番譏誚折辱於己,再藉機當庭杖責宮女,意在向那計中之人示警,莫嬋反倒稍稍安心了,皇后娘娘固然有幾分計較,只是陛下既已佈好這個連環大局,又怎會猜不到她的這些手段。
也因此,本不該放娘娘一人在殿內,如今卻實在不好太過違逆她的意思,且看陛下的態度,自己若惹得娘娘太過惱怒,他心下也會不快,那麼,還是順著娘娘一些吧,反正暗中也有影衛在監視著殿內,出不了什麼岔子。
溫慕儀從銅鏡裏看著那個淡靜的身影逐漸遠去,唇邊終於浮現一個若有若無的笑。
莫蟬能在此時被派來監視自己,自非尋常之輩,假裝若無其事以圖麻痹這等人是行不通的,反而只會令她更加戒備,倒不如索性扮出一副憤恨難消的模樣,再杖責宮女,讓她以為自己此番作戲不過是想藉機向人示警,正合了她心中那個詭計多端的皇后形象,讓她不致懷疑自己暗中有所圖謀。
這般周折總算是得了些許效果,能順利把她支出內殿,那宮女的二十大板也算沒有白挨。
茂山溫泉行宮原是前朝行宮,後毀於戰火,大晉建國之後,太祖在前朝舊址以三倍的規模重建溫泉行宮,後又經歷代帝王不斷擴建,端的是金玉為堂、高樓連苑,華美不可方物。
溫慕儀自小便常隨聖駕來此遊玩,成了天家之婦就更是年年冬天都會來此小住,本以為早已將整個溫泉行宮上下三十六主殿、七十二偏殿都轉熟了,如今卻被困在一個聽都未曾聽說過的離止殿,不禁為自己過去不曾本著窮究到底的心思把溫泉行宮構建草圖仔細研讀,甚至記下而大為憾恨。
但事已至此,她索性拋下心事,安心泡泡溫泉,後半夜還有得折騰,現在養足精神方是正經。
第四章 飛橋上的警告
離止殿的湯室偏殿不同於其他寢殿,是半天然的構造,屋頂有大塊鏤空花紋,疏疏落落可以看到蔚藍夜幕中的點點星光。
溫慕儀將宮婢都遣到殿外,一個人浸在湯池中,一邊感受溫泉,一邊思索若是碰上雨天,就不知這個彷彿沒完工的屋頂要怎麼遮風擋雨。
身後傳來衣袂簌簌之聲,她抿唇一笑,慵懶地側首看過去,「陛下來了?」
姬騫一身月白雲錦長袍,衣襟處繡著幾簇使君子紋樣,腰間鬆鬆束著玉帶,露出胸口,他沒有束髮,任由長髮散在腦後,腳下的小葉紫檀木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容止雅逸風流,不似帝王,更像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她的目光纏綿地看了半晌,輕笑著眨眨眼睛,「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
這話有些耳熟,姬騫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那是她十五歲那年的上巳節,她並一眾貴女於煜水畔踏青,正好撞上他和帝都名士們在煜水之畔的采葛亭「射覆」。
他一見她領著一眾貴女、儀態端莊地立在采葛亭外,立時暗歎一聲不好,心知此番她乃有備而來,只因三日前自己曾不小心對她說過,會在今日邀帝都名士射覆同樂,而她的《易經》好得可以去當巫祝,宮中射覆每每都拔得頭籌,他本就知道她不會放過這個在名士間傳播名聲的機會。
只是沒料到她這次贏得如此狠辣,在輕巧而不顯張狂地打敗眾人之後,卻不離去,反倒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上下流連。當時她著一身琉璃白半臂齊胸襦裙,梳著飛仙髻,亭亭玉立在十步之外,明明自己便美麗清雅如芙蕖出碧波,卻眨著一雙狡黠的大眼睛,朝他稱讚道:「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
這話正合了一眾以恣意縱情為榮的名士胃口,惹得他們拊掌大笑,稱那溫氏長女是個率真灑脫之人,無半分世家羈縛迂腐之氣,乃吾輩中人。
他受了調侃,她卻贏盡清名。
他從來都知道,他的慕儀是那樣聰明慧黠的女子。記憶中那個臨風而立、巧笑嫣然的女子和眼前這個浸在湯池中默默看著自己的女子漸漸重疊,卻又緩緩顯出分別。
她泡著溫泉,臉頰被蒸氣熏得酡紅,肌膚越發嬌嫩、吹彈可破一般惹人憐愛,一雙妙目如浸了水似的,泛著惑人妖冶,流光溢彩、眼波瀲灩,還有她裸露在水面外的鎖骨和雪肩也被泉水泡得微微泛紅。姬騫想起少年時有一次和她一起伴駕來此,她喜歡他殿中泉池的佈置,非要在他那裏浸湯,結果泡太久被熱氣熏倒在裏面,他衝進去用絨毯裹了她抱出來,那時候她露在外面的小小肩膀也是如此刻這般,泛著灼灼桃色。
看著嫋嫋白氣中的美貌女子、看著那璀璨如星子一般的雙眸,他的心頭忽然一陣柔軟。
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他們曾經多麼貼近過。
溫慕儀看到他有些恍惚的神色,眼底神色莫辨,貝齒不禁咬了咬下唇,輕聲喚道:「四哥哥。」
姬騫被她這動作弄得喉頭發緊,再聽她那句「四哥哥」,心頭一顫,幾乎不能自持。
「嗯。」他低低應道,腳步慢慢走近泉池。
她好似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只是微微垂首,猶豫了半晌方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過他?」
姬騫腳步微頓,然後繼續上前,終於走到了池邊,蹲下身子,溫和看向池中的她,輕聲道:「阿儀,妳為什麼要朕放過他?」
她看向他,眼底似含了無限情思,只消他一個捅破,她便什麼也不再保留,「因為,他是姒墨的哥哥啊。」她想扯出一個笑容,卻最終失敗,「是你最喜歡的姒墨的哥哥呀。」
聞言,姬騫神色未變,只是伸手觸上她瑩潤的肩頭,如玉肌膚上還帶著潤潤水澤,他抑制住心頭潮湧,輕聲問:「只為這個?沒有旁的原因嗎?」
她這回終於笑了,只是笑容裏似含了無盡苦澀,「還能有什麼旁的原因呢?難不成四哥哥真的以為,阿儀是心悅那人,故而多方周折,只為保他的性命?」
「難道不是嗎?」姬騫的嗓音越發低沉。
她湊近他,唇幾乎貼到他的面上,「四哥哥覺得呢?」他沒有言語,她湊得更近,溫軟的唇貼上他的面頰,聲音低如蚊吶,卻包含無限情思,「我從未心悅過他,那些話都是我故意說來氣你的,從頭到尾,妾心之所向,唯有一人。」
姬騫在這充滿情意的低語中伸手捧住她的臉頰,鼻尖相觸,寒潭般的眸子對著近在咫尺的一雙妙目,那裏面沒有算計、沒有戲謔,甚至沒有魅惑,有的只是一汪清泉般的澄澈,一如彼此少年時一般,殊無保留。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面前這個人是可以相信的,似乎那些橫亙在彼此間的血淚鴻溝都是可以被抹去的—— 只要他們在一起。
他猛地將手一帶,輕易地把那張臉拉近,重重吻上她粉嫩的櫻唇。一如他想像的那般甜蜜芬芳、噬人心魂,方才他便已發覺,在蒸騰的白氣中,她本就嫣紅的唇更是泛著一層異樣的潤澤,誘得他不自覺想要去吮吸。
檀口微啟,他的舌頭滑過她的皓齒,她輕輕咬住他的上唇,唇齒間的糾纏更加劇烈,他覺得自己似乎掉進了一個幻夢中,夢中開遍了大片的赤色妖蓮,綿延至水天盡頭,像火燒碧波,又像淌不盡的鮮血。
那個坐在一地鮮血中哀哀哭泣的女子是誰?雪玉一般的面孔沾了血漬,又被眼中不斷流下的淚水沖淡。那刻骨的絕望和恨意是那麼熟悉,竟是他的慕儀,那她懷中抱著的那個氣若游絲的女子又是誰?血染白衣、青絲散亂、星眸半闔,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素手伸在半空,似乎想要觸摸什麼,卻最終無力地垂下。
「姒墨……」姬騫含糊地念道,眼睛一閉,身子重重朝前倒去。
溫慕儀順勢托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倒進湯池,然後將他在池邊安置好。
之後,她拿起絲絹在唇上使勁抹了抹,那層誘人的潤澤沒了,原本嫣紅的嘴唇隱隱有些發青。半個時辰以前,她從鍊墜裏取出藏了好幾年都沒能派上用場的祕製乳膠,塗到自己唇上,此膠正是由精通香料的傅母研製所成,會透過口鼻毛孔進入人體,致人昏厥,見效極快。
方才刻意引姬騫憶起少年往事,讓他懈怠心神,自己再低訴情思,雖然他不一定相信,卻的確成功引他主動親吻她的嘴唇,藉以將迷藥渡入他的身體,成功把他放倒。繼上次用熏香迷倒他之後,這是第二次了,儘管情況緊急,她還是抽空感歎美人計果然例不虛發。
身子這麼一動便覺眩暈襲來,她連忙伸手拍拍額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雖然事前服了解藥,但那乳膠藥性剛猛,塗在唇上又那麼久,難免對她也產生了一些影響。
必須快一點。雪玉般的纖足踩上白玉臺階,邁出湯池,她擦乾身子,取過一旁的白色長袍穿好,然後使出全身勁力將他拖到湯池旁那塊天然暖石上躺好,暖石常年恆溫,浸湯之後躺在上面安睡十分舒適,她知道他有這個習慣,他手底下的人應該也知道。
好不容易完成,她站在暖石旁邊,凝視那張俊逸的面孔半晌,最後還是伸手輕觸他的眉毛。他的眉骨很高,眉毛很濃,是大富大貴的面相,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天下最尊貴的人,他擁有廣博的四海,也有一副殺伐果決的冷硬心腸,和他作對沒有好下場,可為了心頭的執念,她不能不搏這一遭。
狠心收回手,不再看他,她毅然出了寢殿。
服侍她的八個宮女並莫蟬還有姬騫帶來的宮女全部候在外殿,一眼看去很是熱鬧,眾人見溫慕儀出來,連忙跪下參拜,她隨意揮了揮手算是免禮。
莫蟬躬身走近,「娘娘怎的不喚奴婢入內服侍?」
溫慕儀斜睨她一眼,「內裏的熱氣讓本宮窒悶,出來透透氣。陛下日裏太乏,這會子靠在暖石上寐著,莫女官能耐大,領幾個宮人進去看顧著,只謹記一點,不可擾了陛下好睡。」帶著幾分譏諷說完,頓了頓又道:「至於旁人,隨本宮四處轉轉吧。」
莫蟬下意識道:「娘娘既要夜遊離止殿,怕婢子們服侍不夠周全,還是奴婢隨侍吧,陛下既睡著便由旁人看顧,想來也不打緊。」話一出口便覺不好,果然聽皇后輕嘲道——
「哦,原來在莫女官心中,竟覺得本宮比陛下更為重要,真真令本宮驚訝,只是女官獨獨不放心本宮夜遊離止殿,卻不怕陛下方才與本宮二人在殿內,已然出了什麼岔子嗎?」
這話正中莫蟬的疑惑,她略微掙扎,終是咬牙道:「娘娘與陛下在一處能出什麼岔子?有這些伶俐的宮人看顧著陛下自無大礙,還是讓奴婢服侍娘娘吧。」
溫慕儀眼帶嘲諷地看她片刻,一甩袖便轉身而去,「隨妳。」
莫蟬朝身後眾人使了個眼色,安排幾名素來機敏的宮女進去內殿,再將大半宮女留在殿外,最後從中喚四名宮女隨自己跟著皇后。
溫慕儀聽到身後動靜,心頭微微一鬆,若是讓莫蟬進去,只怕不消片刻便能發現正在安睡的陛下是中了迷藥,自己方才的連消帶打總算讓她心生疑竇,將泰半宮女都留在殿裏,只帶四名宮女跟著。
但就算是別人,這一招也瞞不了多久,更何況溫慕儀自己的神智已經越來越不清楚。
離止殿建在後山一處地勢頗為奇峻之處,十八折迴廊走盡便看到一座飛橋凌空跨過斷崖,似一彎新月,遺世獨立一般立在凜凜山風中。
溫慕儀立在橋頭看了半晌,淡淡道:「來了溫泉行宮這許多回,竟不知還有這樣趣致的地方。」說著側首對莫蟬道:「本宮想上去站站,妳們不許跟過來。」
莫蟬蹙眉,「娘娘,山中夜間風大,娘娘裳服單薄,還是早些回去才好。」
溫慕儀恍如未聞,自顧自走上飛橋。莫蟬不敢跟上去,又見她立在橋上衣袂飄飄,烏髮微濕,想著再這麼吹下去到底不行,便吩咐兩名宮女回去取風帽大氅。
溫慕儀立在飛橋之上,餘光瞥到兩名宮女遠去的背影,纖指輕叩欄杆。
月上中天,空氣裏都是山中芝蘭杜若的清雅幽香,她俯在欄杆上,看著橋下的沉沉黑暗。這深淵看不到盡頭,只恍惚看到一兩點亮光,好似裏面蟄伏著一隻凶獸,只待將獵物撕成碎片;又像一個無底陷阱,等著人自投羅網。
遠處湯室的方向隱約起了喧囂,接著是一陣嘈雜的人聲,她略略一算,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那些宮女便已發現異常,姬騫手下的人當真不可小覷。
莫蟬有些驚疑地回頭望去,猜測著那邊出了什麼事,就在她轉頭的同時,溫慕儀以手撐欄,身子一躍便站到欄杆上。
莫蟬到底不愧是姬騫看重的人,見狀雖大驚卻仍保持著鎮定,「皇后娘娘,您要做什麼?」提步便想上橋。
「不許過來。」溫慕儀淡淡道,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說玩笑,「妳要是再近一步,我便立刻跳下去。」說著竟真的右足輕抬,懸空在萬丈深淵之上。
身後是雄奇險峻的墨色山峰,腳下是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她一身白衣立在飛橋欄杆上,衣袂被山風吹得飄搖,長髮飛舞,清雅美麗的臉上帶著一抹渾不在意的笑容,整個人恍如空谷謫仙一般,遺世獨立。
因為剛浸完湯,她腳上只穿著木屐,踩在欄杆上搖搖晃晃的,似乎一不小心便會掉到那無邊黑暗裏,莫蟬的心也跟著她不停地搖搖晃晃,語氣卻依舊平穩,「若是奴婢有哪裏伺候得不好,娘娘大可拿奴婢宮規懲戒,萬無以千金之軀的安危來嚇唬奴婢的道理。」
溫慕儀聞言一笑,蓮步輕移,在欄杆上慢慢行走起來,「妳說得不錯,本宮是在嚇唬妳。」語氣輕飄而無所謂,「本宮心下想,以莫女官的能耐,就算待會兒真有什麼岔子,女官也定能保本宮周全,是也不是?」
話音方落,「啪嗒」一聲,右足的木屐已從她腳上滑下,敲在橋面上,立即墜入萬丈深淵,她的身子亦隨之一傾,搖擺了好一陣才勉強站住身子。
莫蟬終於神色微動,靜默片刻方道:「娘娘有什麼吩咐,下來再講也一樣。」
溫慕儀嗤笑,「妳還以為本宮是以此舉來要脅妳,向妳提要求?倘若本宮真有什麼要求,妳以為妳一個小小女官可以應得下嗎?」說著便搖搖頭,「方才妳也聽到湯室那邊的聲音了,咱們陛下今次恐怕是要好好睡上一覺了,如今這行宮沒有夠資格聽我要求的人。」
莫蟬輕輕笑了,「娘娘這般周折,原來是想見楊總管。」
溫慕儀沒有半分被人拆穿計策的窘迫,淡淡回視過去,「妳既知道,便省了我多費唇舌了。」說話時,裸露的纖足還不時在半空晃蕩,看起來頗為驚險。
莫蟬看了她半晌,深吸口氣,「奴婢這便為您去請楊總管過來。」
溫慕儀隨意點了點頭,便將目光轉向群山。莫蟬看著她渾不在意的樣子,微微抿唇,回身對另兩名宮女吩咐道:「速速去請楊總管過來。」
兩人領了吩咐,蒼白著臉縱身一躍,立刻就沒影了。
溫慕儀看著她們直賽御前第一侍衛的輕功,暗暗咋舌,姬騫身邊究竟是聚了一幫怎麼樣的怪物啊?
莫蟬朝前移動了一步,見她沒反應,慢慢道:「娘娘,奴婢既已著人去請楊總管,您可否先從欄杆上下來,若當真出什麼岔子,奴婢真沒把握能護您周全。」
她說這話本就不抱期望,不料溫慕儀只想了想就居然點了頭,轉身欲從欄杆上跳到橋上,沒想到裸露的右足突然踩空,她整個身子一傾便朝橋上摔去,莫蟬見狀立刻飛身一躍,在她將要重重摔在橋上之前一把抱住她,自己生生成了人肉軟墊。
欄杆並不高,莫蟬被這麼砸了一下也並無大礙,溫慕儀壓在她身上,輕輕笑了一聲,「女官過謙了,妳看,妳將本宮護得很好嘛。」
莫蟬沒有理會她的調侃,只問道:「娘娘您可好?」
溫慕儀抬頭,朝她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本宮尚好。不過莫女官妳就不一定了。」
莫蟬聽了一驚,這才發覺自己脖頸處有一陣麻麻的感覺傳來,就見溫慕儀慢悠悠伸手過來,從自己皮肉裏抽出一根銀針,針尖在月光下泛起一層淡淡的光暈。
莫嬋知道自己中了招,剛想叫人卻驚覺方才帶來的所有人都已被自己親口支開,她瞪著眼前的女人,無波無瀾的面具被撕毀,眼睛裏滿是震驚。也難怪她訝異,皇后娘娘在白日裏一直是一副暴躁易怒、囂張不好惹的樣子,一眼看去就像是無計可施的困獸,實在沒料到暗中藏了這麼深的圖謀。可就算自己被弄暈了,皇后又能怎麼樣,離止殿戒備重重,她還指望可以憑一己之力逃出去不成?
溫慕儀像是知道莫嬋心中所想一般,在皎皎月色下朝她露出一個篤定的笑容。
莫蟬只覺一陣眩暈襲來,方才刺進頸子的迷藥開始發揮作用,眼前花白一片,勉力支持片刻終於還是暈過去,幾乎就在同時,一個黑色的身影凌空躍下,落在溫慕儀身前。
黑巾遮面的男子躬身跪下,「屬下暨宣,見過小主子。」
溫慕儀忍住一陣陣眩暈,從莫蟬身上爬起來,難得動作仍保持著優雅,「你出現得很快,照計劃來吧。」
暨宣覷著她蒼白的面色,忍不住道:「恕屬下直言,為何不讓屬下解決這些個宮女即可,小主子親自動手,大費周章不說,還要白受這許多辛苦。」
她閉上眼睛,「我並不打算取她們的性命,既如此,讓她們看到你就並不明智。」
暨宣頓了頓,終是說了出口,「小主子太過心慈。」
她覷著他,嘴邊終於帶出一絲笑來,「你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個,你覺得我太過柔懦才是真的吧。」
暨宣不再言語,她自顧自道:「你覺得我柔懦也不打緊,終歸我不是你的主公,你無需對我臣服,只要聽從父親的命令,安心助我便可。」
暨宣頷首,「屬下自當竭盡全力。」
嘈雜的人聲漸至,她看著人來的方向,抿唇一笑,「他們來了。」
話音方落,暨宣驟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擒了她便要逃跑。
「弓箭手!」一聲厲喝響起,數十名弓箭手頃刻間排列成陣,箭鏃齊齊指向二人,箭陣之後是御前總管楊宏德,許是經過一番劇烈的奔跑,衣冠凌亂且面頰微紅。
溫慕儀見狀冷笑,這個老狐狸可出來了,方才沒見他跟著姬騫,就知道他又躲在哪裏醞釀什麼助紂為虐的詭計,若非莫蟬使人去請他過來,自己就算在這飛橋上跳完一支舞都不一定能把他引出來。
暨宣一把將她擋在身前,冰寒的劍刃抵在她的咽喉,小心地不碰到她的肌膚,變了嗓音道:「大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吧,膽敢以箭矢對著天下之母?」
這位天下之母聞言用力一掙,竟將自己的喉嚨往劍刃上一撞,吹毛斷髮的寶劍瞬間在她的喉嚨劃出一道血痕,殷紅的血跡看得對峙的雙方都心驚膽戰,恨不得立刻休戰。
楊宏德到底是久居深宮,承受能力明顯弱於素來在刀頭舔血的暨宣,當下就頂不住了,「娘娘您先冷靜一點,奴才膽子小,您……您別嚇唬奴才。」
溫慕儀黛眉一挑,「楊公公此言何意?本宮身陷敵手,不堪受人挾持,才有適才行為,實乃發乎真心,你倒覺得本宮是在故意嚇唬你?」
楊宏德心頭暗暗叫苦,明知道皇后娘娘和她身後的人是一夥的,偏偏不能狠下心不管她,這位娘娘一向狠得下心,自己要是一個不慎激怒了她,說不準她就真往劍尖上撞了,陛下此刻不在,自己區區一個宦官,怎麼也不能讓皇后在自己手中出什麼岔子,不然傳出去了,別說那些對宦者慣存偏見的言官不會放過他,便是陛下回頭也定饒不了他。
這麼一思忖,楊宏德定了定心神,語氣平穩道:「說你的條件。」雖然眼睛看著暨宣,但彼此雙方都知道他真正問的是誰。
暨宣照著溫慕儀之前的吩咐道:「立刻派人在離止殿八方燃放焰火,要最大最顯眼的那種。」
他這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楊宏德卻似聽得很明白,一句話也沒多問,立刻吩咐人去庫房取焰火,不過片刻便聽到陣陣焰火燃放的轟鳴,至少二十枚煙花先後衝上夜空,一瞬間將離止殿照得恍如白晝。
溫慕儀看著夜空,忽然想起昨夜的那個夢,夢境最後便是比此刻還要絢爛的滿天繁華,那時候的她怎麼會知道,繁華落盡終成空,一晌貪歡之後,等待她的會是那樣醜陋的真相。
行宮的黑夜被徹底打破,各大寢殿的宮燈一盞接著一盞亮起來,無論妃嬪還是僕婢,全都從殿內走了出來,驚訝地看著夜空,不明白怎麼會突然放起焰火。
金雕玉砌的留瑜殿,萬黛倚著宮門,注視著滿天繁華,水剪秋瞳裏波光蕩漾,唇邊銜一絲莫測的笑意。
溫慕儀聽得各殿喧嘩,微微鬆了口氣,一切都很順利,這麼明顯的暗示,「他」應該能明白了。
這時,原本嚴陣以待的箭陣忽然分開一條道路,羽林軍齊齊跪下,動作整齊劃一,膝甲跪地發出沉悶的響聲,而此刻本該昏睡在寢殿內的男子竟長身玉立,面帶微笑,緩步朝她走來。就在稍早,她還覺得他是容止風流的翩翩公子,可轉眼間便是群臣跪拜、莫敢仰視,他悠然立於其間,自是睥睨人間的至尊帝王。
她定定地注視著那個身影,眼睛微微發熱。
頭頂是不斷綻放的璀璨光華,周圍卻充斥冰涼的箭鏃和刀刃,腳下還匍匐著一個暈厥的宮女,就在這樣矛盾混亂的情況下,男子依舊風華超然、步履從容,俊逸的面孔不帶一絲怒氣,眼睛裏清潤潤的全是一種篤定的、見到獵物掉到陷阱裏的溫和笑意。
她只能無力閉上眼睛。
楊宏德走到姬騫身邊,低聲回了句話。姬騫頷首不語,微一抬手,所有弓箭手齊齊後退,在十步之外重新列陣,飛橋邊只剩下對峙著的四人。
溫慕儀沒有睜眼,只是語帶澀意地問道:「我哪裏露了行跡?」
姬騫溫柔笑著,語音低沉似帶著讚賞和縱容,「沒有,妳都做得很好。」微頓了又道:「妳唯一的失誤,便是高估了你們溫氏,以及低估了朕。妳真以為自己今日支開宮人與妳身後的人在寢殿密談之前,他當真順利引開了朕的影衛嗎?」
他的語氣循循善誘,好似在調教莽撞天真的小女兒,「妳能見到他,不過是因為朕想讓妳見到他。」
「所以,你其實也知道我給你下藥?」她無力問道,心中卻已經知道答案。
「自然。」他笑,「不過朕也沒想到,卿卿為了那人竟可以做到這一步,片刻前那一番溫存實令騫受寵若驚、回味無窮啊。」
他在嘲笑她,他這般欺瞞利用她、將她傷害到體無完膚之後,居然還敢在這裏嘲笑她!
溫慕儀覺得自己的情緒開始失控,長久以來的隱忍克制幾乎不能維持。
姬騫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變化,眸光一暗,似是有什麼東西迅速閃過,卻又立刻湮滅無形。原本已經平復的心頭之火有了再度燃燒的跡象,他盯著試圖全力克制情緒的女子,極其想要將她的偽裝撕毀。
「朕一直以為妳在意的只有溫氏一族的滿門榮耀,如今看來卻是朕謬了,妳為了保住那個人,實是煞費苦心。他深夜向妳青鳥傳情,引起了朕的懷疑,妳便不惜曝露家族機密,暗派天機衛去給朕的探子多方設套,企圖瞞天過海,事敗之後又在這行宮搞那麼多花招,就為了最後燃放焰火向他示警,真真是情深意重。」最後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聞言,她露出一抹不管不顧,「不然呢?若不如此,臣妾還能有什麼別的法子?他武功高強,不願現身就沒人能找到他,而他一旦現身,立刻便會被陛下的人聯手擒住,臣妾思來想去,也只有如此了。」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絲惡意,她看著他,輕聲道:「陛下您猜,臣妾為什麼會想到燃放焰火呢?」
姬騫聞言蹙眉,下意識不想聽她的回答,她卻抿唇一笑,「您不知道吧,臣妾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我就像今晚這樣被人抓住,他來救我,那天晚上,白雲山起了大火,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看起來和剛才是那麼相像,所以,別人也許理解不了,但他一定能明白,我就是在告訴他,這裏有危險,因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祕密。」
她的最後一句話說得極輕極軟,似帶著無限的纏綿情意,姬騫聽得額角青筋微跳,盯著那張滿是笑意的臉,忽然就想伸手掐斷她那細白的脖頸。
暗吸口氣,他道:「所以,妳迷暈朕,再迫楊宏德為妳燃放焰火?」
「是啊。」溫慕儀語氣輕鬆,「陛下的防衛太過嚴實,我這影衛獨自進來已屬勉強,再多反倒容易被察覺,可他一人又如何能從庫房取來幾十枚焰火燃放,臣妾迫不得已,只能冒犯陛下天威。」事實上,只來了暨宣一人是父親不願為此事搭上太多籌碼,她當然不能讓姬騫知道這個。
姬騫盯著她,「可就算只來了一個,朕的人還是察覺了。」
「這又如何,反正如今焰火已經放了,該做的都做了,『他』不會來了。」
姬騫笑,「朕既然已經知悉妳的全部計策,為何還要順著妳的意思,讓妳得逞呢?」
溫慕儀神情一凜,臉色轉瞬發白。
看到她的表情,姬騫心頭怒火更盛,「妳以為妳很瞭解他、很瞭解男人嗎?當一個男人千方百計要來見他心愛的女人,卻看到她向他示警的訊息,妳認為這男人會怎麼做?」
盯著她越來越白的臉色,姬騫幾乎帶著幾分快意道:「妳覺得,他會就這麼丟下她離開?他會不會就算知道危險還是不管不顧地來了,然後當他過來卻看到他心愛的女人被人以劍抵喉、弓矢相對,立在萬丈懸崖邊,會是什麼想法?」
溫慕儀一步步後退、姬騫一步步前進,身後的箭陣亦步亦趨,依舊和二人保持不變的距離。等退到飛橋邊,暨宣不再隨著她的步子後退,她的後背撞上他的胸口,似乎無法支撐般倚了上去。
姬騫看到她的動作,眉頭微跳,冷惻惻擲出最後一擊,「妳覺得,如果他看到妳將要被萬箭穿心,會怎麼做呢?」
幾乎就在同時,他揚手一揮,數十名羽林郎彎弓搭箭,頃刻間數不清的箭矢便朝她和暨宣飛射而來,攜著呼嘯風聲,似乎要射碎她的全部幻想。瞬間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只愣愣注視著那個目光冷凝、表情淡漠的男子,似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暨宣一把將她護在身後,揚手揮劍,無數箭鏃「劈啪劈啪」落在地上,卻立刻便有新的續上。
她背對著暨宣而立,似乎不知道身後的連天箭雨和拚死搏殺,只是定定注視著前方氣勢恢宏的飛橋。
記憶中也有這麼一座橋,那是在十二歲那年,她和姬騫在煜水之畔的連雲橋遭遇伏擊,他以身為她擋下刺客的尖刀,幾乎廢掉了一條臂膀。
那時候他流了那麼多血,染得她的粉白襦裙也殷紅一片,她忍著眼淚,撕下裙子縛上他的傷口想為他止血,他卻渾不在意,明明疼得臉色都慘白了,卻還調笑道:「膚白似玉質,肌滑如凝脂,卿卿的小腿都讓我瞧見了,此生恐怕當真只能嫁我了。」
往事歷歷在目,那個在十里長橋上對她以命相護的少年,此刻正親手命人將無數箭矢朝她射來。世事何其荒謬。
身後的暨宣猛地一聲悶哼,她回頭一看才發覺他已經身中三箭,卻仍堅持不倒,持劍禦敵,只是動作已不若原來敏捷。
父親曾說過,暨宣從前是江湖上有名號的人物,身手在天機衛裏亦排在前列,如果沒有她這個負累,他一個人肯定可以逃脫。
如果沒有她,那個人肯定也不會這般自蹈死路。
若沒有她便好了。
她看向姬騫,黛眉微挑,蒼白雙唇抿出一個絕美笑容,原本面無表情的姬騫見狀神色遽變,正欲開口卻見她已縱身奔上飛橋,不帶絲毫遲疑地飛身一躍,似一隻白色大鳥一般,雙臂張開、青絲飛舞,轉眼便已墜入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