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她是跟著公主去和親的女史,專職賺錢當皇家的小金庫,
蹉跎了青春終於熬到能回鄉,誰知還是被人下毒害了命,
不過該說一切是上天美意的安排嗎?她重生了,
新身分是個寡婦,帶著兩個可愛的包子小兄妹,
婆母是繼室,妯娌很貪財,聯手潑她髒水,說她偷人,女兒是雜種,
汙了她的嫁妝不說,還想把他們娘仨賴以為生的莊子給搶走,
哼,能在公主身邊混得風生水起的人,怎可能沒兩把刷子!
她牙尖嘴利,口頭上誰也別想佔她便宜,
她攢錢有門路,從前在突厥佈的生意網正好整碗端過來,
賺得富到流油,莊子翻新蓋大屋,就算沒相公當家誰也不能欺負她,
但是這個失蹤三四年,突然歸家的男人說是她丈夫是怎麼回事?
他說他遇匪遭害摔入河中失憶了,以後他的妻、他的子他會護,
不需要啊,他倆不熟吧,他竟說:「睡睡就熟了。」(囧)
無賴啊這是,看來在外幾年他不只武功練得高強,掙錢本事好,
從讀書人變奸商,兩人看似芯都換了,這下還讓不讓人好好當夫妻了?!
寄秋
星座:愛恨分明的天蠍。
最愛的休閒活動:看鬼片,從中找樂子。
最愛的食物:牛肉麵。
最討厭的季節:寒冷的冬天。
個性:天不怕,地不怕。
高中三年所有老師的評語──「樂觀而不進取。」
(秋仔說:人生在世不爭不求,盡自我本分就好。)
寫作是一輩子的事業,秋仔自許要寫到不能寫為止,
而寫作是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秋仔樂於接受一切挑戰!
上天美意的安排
我有個好朋友,在去年底失去了她的工作。
震驚一定,惶然一定,帶著許多的不知所措和對未來的茫然,離開了這家公司,初時,她待在家裡什麼也不想做,許是檢討反省自己為何會走到這一步,許是思考以後的方向。我沒太去打擾她,再知道她的消息時,聽說她在家照顧突然發現罹癌的母親。
「我很感激前公司的這個決定,甚至覺得這是個厚待。妳也知道,一直以來我對這份工作就是抱著糊口的心態,要說有多上心是沒有。被解僱後我也有情緒,而直到我媽媽病了,我振作起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間全是由我陪伴,多年來我想好好陪母親的心願竟是這樣完成的,若是我還得上班,我想我失去的才更多。」
她最後說了一句話── 一切都是上天美意的安排。
近來讀到寄秋的《錢袋主母》,裡頭女主角凌翎(或者該叫皇甫婉容)就是給我這樣的感覺。她上輩子是個跟隨公主去和親的女史,能力超級好,會武懂醫能摟錢,出得了廳堂知曉天下情勢,入得了閨房繡技高超,如此萬能的女子,卻因為攤上個善妒見不得人好的公主,她自個兒在突厥不得自由,也不許凌翎回京城嫁人。待凌翎三十歲那年,終於得到公主允許得以回京,可公主卻出爾反爾,毒死了她。
上天眷顧,讓凌翎得以重生,成為同時代一個有兩個孩子的娘。本以為去趕考的丈夫被匪徒所殺,客死他鄉,誰知有天回來了,失憶的他和她重新相處、磨合,歷經家宅的鬥爭、丈夫外頭事情的波折紛擾,他們終成神仙眷侶,幸福一世。
聽起來很簡單、很水到渠成?才不,劇情的精彩讓人欲罷不能、闔卷方休,其中,我想要說的是凌翎的善良與包容,試想,一個如此聰慧的女子,若她有心,她會離不得刁蠻公主嗎?若她無心,會甘願做兩個陌生孩的娘、陌生男子的妻?隱藏在她牙尖嘴利下的,我看到的是凌翎一顆最柔軟的心。
如果她不在意和公主打小到大的情分,她不會一路照顧她,她像看待自家任性的小妹妹,滿足公主想要的一切,只是沒想到公主是餵不熟的白眼狼,到頭來會辜負了她,而幸好她重生之後用心對待的「家人」,個個依賴她、深愛她。上一世被蹉跎的青春、愛情,都得到了補償。
去怨懟命運是徒勞無功,面對不順心的逆境,該思考的是這一段歷程上天要我們學習什麼,如同凌翎,上一世的教訓讓她學會愛不是縱容,新生後,她不會再姑息養奸,知道防患未然。或是接受上天的安排,撇開以負面情緒看待人事物,將會發現,原來禮物往往被裹藏在挫折之後。
朋友現在很好,圓滿了心願,找到生活的重心;《錢袋主母》看深了後也讓人深有體會、感動滿滿,善解進入我們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我想,一定都會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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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一世,錢袋女史
「娘……娘……娘……」
軟糯糯的奶聲奶氣,梳著小髻的小娃兒有些偏瘦,臉色也是略微不健康的黃色,一身茜紅色小襖半新不舊,袖口看得出短了一截,在袖口處又縫上兩寸長的淺綠色衣袖。
多出來的那一截袖口繡著一隻又一隻低頭吃草的小羊,羊兒鮮活又逗趣,讓一件原本看來平凡無奇的衣裳變得生動有趣,彷彿那羊兒就要從袖口處跑出來,在綠草地撒歡。
「啊!什麼事,瑩姐兒又餓了?」
一塊尺長的白綢布上繡了半幅的長堤春曉,翠綠色的絲線如那三月裡新長的嫩綠,一針一線繡出垂岸楊柳,白白的柳絮花兒一飛,細枝條的垂柳也隨風輕揚,如夢如幻的映照在碧綠水面上,隨流水輕漾。
執針的手似是一頓,停了好一會兒未再落針,穿著樸素的女子有些失神,似乎困在什麼令人哀傷的回憶中,久久回不了神,清亮如鏡的雙眸落在攤開的繡布上,宛若入定的老和尚,一動也不動的發愣。
直到身邊的小女兒輕扯她腰帶上的雙魚荷包,她才像從千年一夢中醒來,眼神有幾分陌生和清冷。
「不餓,瑩姐兒吃飽飽,肚肚脹脹。」瘦得見骨的小女孩摸摸微凸的小腹,笑得很滿足。
滿足?
看著小女孩靦腆的笑容,凌翎頓覺一股心疼湧上心頭,不禁撫上「女兒」的頭,對她露出疼惜的微笑。
在她來之前,這一雙小兒女更可憐,一天只吃一頓,還常常吃不飽,瘦得跟竹竿沒兩樣,衣服穿在身上有如一塊布掛著似,瘦小的只見衣服不見人,小貓小狗一般的小小一隻。
是的,她有一雙兒女,大兒子雋哥兒四歲,聰明伶俐又有一點護短,護的是他文弱嫻靜的娘親;女兒瑩姐兒才兩歲,嬌憨可愛,正是黏娘的年紀,無時無刻就像一根小尾巴,緊緊跟在母親身側,很怕失去她。
她的恐懼不是無緣無故,在這之前,她的母親曾經昏迷一天一夜,不論她和哥哥怎麼叫也叫不醒,她好害怕,心中落下陰影,沒看見娘親的身影就會不安,一定要跟在母親後頭才能安心。
但是在那一天一夜裡,其實她的親生母親已經死了,挨不過病痛和苦熬的日子,放棄了生命,留下嗷嗷待哺的稚兒,很不負責任的撒手人寰,脫離令她苦痛的人世。
再一次睜開眼的是換了芯的凌翎,一個陪嫁到突厥的女史,凌太傅膝下最寵愛的幼女。
一看到自己纖弱如柳的身軀,凌翎自個兒也有些愕然,甚至是欷吁,她打出生就是爹娘捧在手掌心的嬌嬌女,養尊處優,婢僕如雲,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從未如此孱弱過。
打她一醒來,她真的不能接受自己變成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嬌弱到走兩步路就喘得不停的閨閣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只守著一雙兒女,不識菽麥,個性軟弱,只會傷春悲秋的唸兩句酸詩,悲嘆飄零身世。
皇甫婉容,也就是這具軀殼的原主,她花了好幾天功夫才適應如今的身分,並由僕從口中套出原主的生平。
原主打小與趙家長子定有娃娃親,兩家的母親是感情甚篤的手帕交,一心要牽成兒女的親事,因此早早為兩人定下婚約,等到長大後再行議婚。
誰知趙家的主母一病不起,孩子不到三歲便病死了,趙父半年後再娶新婦,隔年生下次子趙逸風。
趙家可是百年世家,聲名在外,雖然不喜長子這門親事,但為了顧及聲譽並未毀約,依照約定迎娶。
皇甫婉容的親爹皇甫義行儘管是嫡子,但她爹在家族中並不受寵,除了會讀書外,不通庶務,家中兄弟甚多,在家族的安排下,新婚不到三個月便偕妻分家出去。
由於生性淡泊,對錢帛一物並不看重,因此當兄弟們為財產爭得你死我活之際,他默然的帶著分得薄薄的一份錢財,不去計較,不去強求,由五進的大宅院住到二進的小宅子裡,發憤讀書。
妻子懷孕沒多久,他考中了秀才,到私塾教書,一邊教學生一邊上進,不忘了來年的科舉。他常挑燈夜讀,只想為妻子掙一個誥命,不受妯娌取笑嫁了個不長進的丈夫。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考上舉人,身為舉人老爺,奉承的人也跟著多了,日子也漸漸富裕起來。
但是該說時機不好呢,還是他考運不佳?幾年後皇甫義行再進京科考時,竟遇到科舉舞弊,龍顏大怒,停辦了兩屆。六年後,皇甫老爹都過三十了,他又再一次負笈上京,這一回遇到洪水肆虐,橋斷了,路不通,他只好無功而返。
連連數回失利,他在功名上的追求就有點灰心了,原本不想再上京,止步於舉人之前。
而後長女即將及笄,也就是皇甫婉容,分家之後的皇甫家家境不如家大業大的趙家,在門戶上有些不登對,他想了想決定再拚一次,讓女兒出嫁前能有個得力的娘家當支柱,不至到了婆家處處受人打壓,被人瞧不起。
這一拚果真拚出個前途,二甲第七名,他在京城候官一年,得了個外放的縣官之職。
因為外放縣城距離遠,約半個月路程,所以提前為女兒置辦好嫁妝,在舉家上任前將女兒嫁入趙府,為趙家長媳。
一開始兩家還有所往來,走動得相當勤快,後來縣官在任上太忙了,縣官夫人又忙著應酬各家夫人、小兒入學院就讀,在看到小夫妻倆過得有滋有味的樣子,皇甫婉容又生下長子嫡孫,漸漸心安了,也就少些牽掛,除了節慶時的送禮,皇甫家竟有兩年多未再到趙家來。
也是有心人的隱瞞,皇甫義行夫婦不知女婿竟意外「身亡」了,而被留下來的遺孀遭到夫家誣陷,指稱她肚裡兩個月大的孩子不足一個半月,不是趙家的種。
一塊白布硬是被染汙了,趙家不承認皇甫婉容腹中的孩子,並以此為藉口將長媳長孫趕到她陪嫁的小莊子,說她偷人、不守婦道,丈夫剛死便守不住地與人苟合。
其實說穿了還不是繼母想獨佔財產,她連兩歲大的孩子也容不下,一併趕到莊子上過活,隨便安個罪名就讓死了丈夫的長媳翻不了身,成了棄婦,趙家所有的財產全成了她兒子的,元配兒子一文也得不到。
而皇甫婉容的陪嫁莊子並不大,連同莊子在內不到一百畝土地,而她又是只識詩文不知莊稼的後宅婦人,根本不曉得要如何打理莊子大小諸事,只能任由莊頭欺上瞞下,繳上來的銀子寥寥可數,少得連日子都要過不下去。
女兒瑩姐兒是早產,一生下來便體弱多病,延醫買藥更是少不了,使得她在銀錢上更是捉襟見肘。
皇甫婉容被趕出趙家時,她的妝奩和私人財物都來不及收拾,一轉手就落入小謝氏手中,根本拿不回來。
謝氏是她的繼室婆婆,小謝氏是婆婆的娘家侄女,在她被趕出趙家不久後嫁入趙家,為趙逸風正室。
而先前皇甫婉容之所以會昏迷了一天一夜,起因是小謝氏看中了皇甫婉容這座陪嫁莊子,莊子雖小但臨近溪流,岸邊廣植垂柳和桃、杏,每到春天風景極佳,百花盛開。
小謝氏想將這裡改建成別莊,植株栽木,放養些山禽野獸,挖個小池塘養荷,一有空閒便能來此逛逛,打打獵,吃點野味,和三五好友辦個詩會,博取好名聲。
皇甫婉容一向不與人爭長論短,個性溫婉,一遇到性情蠻橫的小謝氏就沒轍,小謝氏態度強硬的扔下兩百兩就要皇甫婉容娘仨搬走,還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令人氣憤。
不說莊子的價值,光是以八十畝的中等田地來說,市價一畝少說四兩左右,加上莊子,四、五百兩是跑不掉,而且土地上還有莊稼,再過一個月就要收成了,起碼值個百兒、八十兩的,沒六百兩是拿不下。
小謝氏以不到一半的價錢就想強買強賣,想當然耳是行不通,皇甫婉容再無知無力也曉得莊子是他們母子三人唯一的立身之處,若被小謝氏搶走了,他們還能往哪裡去?
於是皇甫婉容溫聲軟語的搖頭,這讓志在必得的小謝氏很是著惱,一想到皇甫婉容長媳的身分,又思及「失蹤」的大伯子,她一惱生怒,便用力地朝皇甫婉容一推……
皇甫婉容原就羸弱,再加上長期吃不飽,體力不濟,輕如柳絮的身子宛如風中殘燭,被她這麼一推便往外跌去,腦殼重重地往石階磕去,當下流了一地的鮮血。
看到止不住的血,小謝氏嚇到了,她匆匆地丟一錠五兩銀子要僕婦去尋大夫便趕緊離去,怕擔上殺人的罪名。
那一推把皇甫婉容的命推沒了,在拖了一天一夜後,香消玉殞,足足斷氣了有一刻。
但是沒人發現,因為她原本就氣息微弱,一兒一女又太年幼了,只當母親睡著了,而她的奶娘夜嬤嬤年歲已高,禁不起熬夜,只能顧白日,夜裡由年僅十三的丫頭淺草看顧。
只是小丫頭淺草也是個迷糊的人,顧著顧著就打起盹了,絲毫未曾察覺主子沒氣了,打了個盹忽地醒來,見著主子胸口還有細微起伏,該熬藥、該餵稀粥還是照做。
凌翎回顧皇甫婉容短暫的一生,她一點也生不出憐憫心,她認為皇甫婉容太柔弱了,不忮不求不是心胸寬大,而是無能,堂堂大戶人家的長媳居然被逼到流落鄉野,還遭到弟媳婦的欺侮與凌辱,她的骨氣和尊嚴到哪裡去了?
為母則強,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了那一雙伶俐可愛的兒女著想,她一再的退讓是逼他們去死。
要不是跌破頭,血流滿地嚇跑了小謝氏,這會兒莊子早就保不住了,母子三人不知要到何處棲身。
曾為女史的凌翎無法忍受懦弱和認命,她在北方狼地整整待了十五年,見過最嚴苛的天氣,以及為生存所必須有的狠厲,想活下來就得比別人更強悍,否則淪為俎上肉。
當年公主的和親隊伍有四名女史、八名女官,兩百名宮女、太監,五百名侍衛和三百名匠人。
三年過去後,存活的人剩不到三分之二,不是適應不了北方的環境和食物,便是被長年的貧瘠嚇出病,在知故土難歸的情況下,思鄉情切,沒多久便病故他鄉,真的回不去了。
又過了十年,活下來的不到一百人。
一直到她死之前,公主身邊只剩下五名左右的宮人,其他人已屍埋黃土,再也聽不到熟悉的鄉音。
「娘,娘……」奶聲奶氣的聲音又響起。
「啊!怎麼了?」凌翎頭一低,對上一雙如鑲黑玉般的眸子。
「娘,呆呆……又呆呆了……」瑩姐兒說起話來還有一些咬字不清,無法完整的表達一句話。
這又是皇甫婉容的錯,她忙著自怨自哀,感慨人事無常,完全不曾細心地教養一雙兒女,任其野生野長,連四歲的兒子都還未開蒙,大字不認識一個,一數到十還會數錯。
凌翎一見眉清目秀的雋哥兒居然沒拿過筆,她心裡氣得要把皇甫婉容給凌遲了,家裡窮是一回事,但她好歹是縣官之女,也識些詩文,教些啟蒙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不成嗎?自個兒不成器還拖累孩子。
成為皇甫婉容的凌翎重生已月餘了,頭幾日她因為頭部受傷而渾身乏力,休養些日子後身子漸漸好轉,當她發現兒子居然目不識丁時,震驚之餘她便著手開蒙之事。
她真的沒想到皇甫婉容會這麼窮,除了小謝氏匆忙丟下的五兩銀子外,錢匣子裡只剩下二兩多的碎銀,那點錢割一斤肉,買二十斤米、二十斤白麵,再買一些日常用品就沒了,更別提買藥補身。
不過什麼都能省,筆墨紙硯不能省,光是買文具的銀子就花了三兩,如今她手上連一兩銀都沒有。
眼下,她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想辦法弄錢。
「是發呆,不是呆呆,來,跟娘說一遍。」啟蒙要趁早,她這女兒不要求她精明,最起碼要靈慧點,別被人騙。
凌翎不曉得她何時會走,就像她不知為何會在皇甫婉容的身體醒來,她的上一輩子最渴望的是有個自己的家和一雙可愛乖巧的孩子,如今也算是「美夢成真」了,她打算盡可能地帶好兩個孩子,除了彌補前一世的缺憾,也能讓他們過得好。
雖然這一個家少了父親的角色,但是她並不介意,若是身邊真多了個丈夫,她還真不知要如何應對。
現在這樣就很好,她想,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
「發呆。」瑩姐兒跟著唸,小模樣很是惹人憐。
「嗯,是發呆,娘有時繡累了就想休息一下,這叫放空思緒。」她是常常走神,不自覺的回想過往。
上一世死時剛過三十歲生辰,當時她正聽聞可以返回故國了,喜極而泣,誰知她是回來了,卻是裝在黑漆福字棺木中被運回,魂魄坐在棺木上入關,卻連家門都到不了。
她的兄弟們前來接靈,就在兄妹、姊弟要碰面之際,凌翎忽覺有一股睏意襲來,當她再有知覺時是被痛醒的,身上蓋著花色已褪的被褥。
「喔,放空……我也要學……」瑩姐兒很興奮地捉住她的手,興高采烈的瞇著眼笑。
聞言,凌翎失笑地揉揉女兒稍微長點肉的面頰。「這不用學,等妳長大了就會,以後妳有得是機會。」
若一直養在閨閣中,還能不無聊死。
凌翎是在京城中長大,是凌太傅最寵愛的小女兒,打小要什麼有什麼,凌太傅簡直把她寵上天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擅長騎馬、射箭,整日跟著兄弟們瘋玩,還去過同人館。
同人館是外邦使臣與非本國商人居住的會館,外邦使臣較少,通常是來做生意的商人居多,語言很雜,常和哥哥、堂哥堂弟混跡其中的她不僅學到他們的語言,還學到怎麼做生意,哪國的絲綢最便宜、哪國的瓷器最好賣,她一清二楚。
這些本事讓她日後多了很多便利,攤上一個糟心的公主後,她成了無所不能的全才,既要為荒唐成性的公主排除萬難、分憂解勞外,還要為她的奢靡過度找財路。
要不是公主太會花錢了,凌翎說不定會是全突厥最富有的女商人,美貌加上才華,根本不愁嫁。
「娘,我跟妳學刺繡,繡好看的花好賣錢,給瑩姐兒買新衣服。」瑩姐兒盯著繡了一半的繡布,她看不懂上面繡了什麼,只覺得好看,娘繡好了就可以拿到縣城賣錢。
以她的年紀只知道有了銀子就有香噴噴的米飯吃了,再淋上剁得細細的肉醬,她一次能吃兩碗白飯。
看到瑩姐兒身上有些過小的衣裙,凌翎笑著摟了摟她。「等夜嬤嬤回來就有銀子了,娘給妳和哥哥扯幾尺布,咱們都穿新衣服好不好?還給瑩姐兒買頭繩和頭花。」
皇甫婉容的身子太弱了,略通醫理的凌翎在自行調理下養了快半個月才好了些,手上也沒有銀子,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想了想以她目前的身子狀況,走是走不遠,吃重的活也幹不了,除了拿手的刺繡外,旁的事也沒法幹,為了糊口,便拿起針線試試水溫。
幸好當年夜嬤嬤機警,在皇甫婉容被誣陷「偷人」之際,略略收拾了一些細軟,往包袱中塞了幾張銀票和碎銀,以及大爺臨出門趕考買來送給妻子的幾塊布,他們才撐得到今日。
銀子和銀票早花完了,倒是幾塊細絹、白綢還留著,凌翎取出其中一塊細絹裁成方帕大小,以她多年的繡功繡上圖樣,讓夜嬤嬤拿到城裡的綢緞莊賣,所得的銀兩再買些糧食、布料回來,改善窘困的生活。
不過太操勞她還是吃不消,當她還是凌翎時,一天繡三、五條帕子不成問題,信手拈來的小事,可是一到皇甫婉容的身體,兩天能繡好一條帕子就該偷笑了,她先繡了兩條讓夜嬤嬤拿去賣,得銀一兩七,下半個月的吃食便有著落了。
而後養著養著較有力氣了,莊子裡正好有一大片竹子,她便剖竹細分,將雙面繡做成竹骨團扇,以更高的價錢待售,她非常需要銀子,坐以待斃不是她的行事作風。
一名和親的女史需要做團扇嗎?
要的,如果遇上一個刁鑽,不跟人講道理的公主。
這位去突厥和親的公主在未出閣前便是我行我素的性情,她想要的東西必須馬上送到她面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延誤。
因此和公主最親近的女史什麼都要學,跟宮人學、跟匠人學,學了一身的手巧奇技,久而久之,凌翎幾乎是無所不會,到了突厥後過了幾年,她甚至連獸皮都會剝,硝製成皮子。
身為太子太傅最寵愛的么女,她何須成為陪嫁的女史,她爹不同意,凌府上下也不允許,只想她許配一門美滿婚事,夫唱婦隨,夫婦和睦,和和樂樂地過好自個兒的日子。
都怪有一年她隨父親入宮,慶賀皇上萬壽節,才六歲的她明明個頭不大,卻被蘭妃之女豐玉公主一眼盯上,死皮賴臉地硬是指定她為伴讀,非要皇上宣她入宮不可。
那時蘭妃正得寵,皇上二話不說的點了太傅之女為公主伴讀。
此後十年她便是宮中常客,公主一召就得入宮,平時伴讀,離了御書房便是玩伴。
凌翎自幼聰慧,很快地便順了公主的毛,雖然公主驕縱任性,但她在宮中的日子還是過得很舒坦,和公主兩人常是捉弄別人的同黨,她才不是被人使喚來使喚去的小可憐。
幾年後蘭妃失寵,宮裡多了寵冠六宮的孟婕妤,兩個人爭得厲害,也鬥得風雲變色,後宮之中就被這兩個女人弄得烏煙瘴氣,連一心向佛的皇上也管不住,由著她們去鬧。
鬧著,吵著,公主及笄了,要物色駙馬,偏偏此時突厥大軍在邊境打了一仗,燒殺擄掠了十幾個村落,被守關將士打了回去還大言不慚,說要是不送公主來和親便要再開打。
朝廷鬧成一片,主和、主戰的文官武將鬧得不可開交,那時候的枕頭風非常中用,孟婕妤的一番枕邊細語下,身心得到大滿足的皇帝便下令豐玉公主和親突厥。
聖意已下,豐玉公主不管如何哭吵,甚至鬧到聖駕前,還是改不了和親的命運,此行已定。
無法改變聖意的公主,性格變得更蠻橫了,痛恨起身邊的每一個人,連無力挽回的蘭妃也成為她痛恨的對象,她一個人不好過,便要所有人跟她一樣不好過,一起毀滅。
那時凌翎已經訂親了,再三個月就要成親,她的未婚夫是她自小就認識的寧將軍之子寧玉晟,年十八,大她三歲,青梅竹馬的兩人打小感情就好,情意切切的如同一個人。
要嫁到茹毛飲血的突厥,公主可是見不得人好,她一看到眼染喜色的凌翎,不樂意了,竟然以死相脅,既是伴讀也該是陪嫁,她要皇上封凌翎為女史,陪同嫁至一片荒涼的關外,否則寧死不嫁。
凌府滿門一聽聞,驚得大駭,凌家父子還在金鑾殿跪上一整天,請聖上收回成命,但是皇上一句—— 朕的女兒嫁人,愛卿的女兒陪不得嗎?要不要朕把皇位讓出來。
凌府不敢求了,再求便是逆上。
不過他們還是走了路子,請太子出面求情,看在太子的面子,皇上同意三年後可歸。
凌府進宮謝恩。
只是此舉又激怒了豐玉公主,她另有打算。
適時,寧將軍母喪,寧玉晟也得守三年孝,所以婚期往後延三年也是可行的,待出了孝期再議婚。
然而三年後,凌府長子前往突厥接人時,已為突厥王妃的豐玉公主怎麼也不肯放人,還冷誚的說:「人是不可能給你,但是要屍體簡單,本妃陪送上好的楠木棺材一口。」
凌雲峰是被突厥士兵驅逐的,揚言王妃有令—— 再入突厥地界刖其雙足,不得全身而退。
凌家人被趕走一事,事隔三日才傳到凌翎耳中,她氣不過的找公主理論,為此還和公主鬧得不愉快,差點也害其他女史、女官受到牽連,被送給草原上驍勇善戰的勇士。
「我都回不去,妳憑什麼回去?」
豐玉公主憤怒的大吼,凌翎無聲的落淚。
最後兩人各退一步,妥協,以十年為限,在十年期滿後凌翎可以逕自離去,但是在這期限內,公主要她做什麼她都得做,不得有任何違逆,她是公主的錢袋子和萬能女史。
凌翎撈錢的本事無人能出其右,她仗著公主的勢開採寶石,並大量搜購皮毛和藥材,差人運往京城兜售,再讓人以公主之名運來鹽和江南的茶葉、布匹,賣給突厥人。
她兩相得利,經手的銀兩每年有數百萬之數。
可惜公主太會花錢了,一下子要建宮殿,一下子要蓋別院,嫌突厥什麼都缺,高價購買關內各項物事,還曾花費上百萬兩運冰,也曾為了想吃魚,不惜路途遙遠運來十尾武昌魚。
凌翎賺得多,花得也快,所以她無時無刻不想著攢錢的法子,她還得為自己存返鄉的路費。
誰知十年一到,豐玉公主懷著她第三個孩子,由於孩子過大,有性命之虞,此時此刻的凌翎根本走不開,她必須確保公主生產順利,母子平安才行,否則公主出事她也別想活命,還沒抵達家門便已人頭落地。
再說打小的情分加上十年的異鄉相處,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公主的孩子是凌翎看著出生的,他們喊她女史姑姑,當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份情誼也就越彌足珍貴,凌翎像個姊姊般管著愛胡鬧的公主。
等到公主生下第三子,坐完月子,突厥爆發大規模的內戰,這下凌翎想走也走不了,到處在打仗。
打了好幾年終於平靜了,凌翎也已三十了,當年的青梅竹馬早娶妻生子,為人夫,為人父,她當下有種不知往哪去的茫然感,她不曉得還能不能做回那個單純的凌府千金?
但是她還是要回去,思鄉之情快將她折磨死了,她想爹,想娘,想十幾年不見的哥哥、弟弟。
公主來送行,賜了她一杯餞別酒,此後天南地北各一方,再也不相見,一路好走,不再思鄉。
凌翎一杯下肚後就沒再清醒,她被安置在楠木福棺中運回京。
原來到了最後,公主還是沒放過她。
第二章 這一世,初為人母
「瑩姐兒,我們去看哥哥練字好不好?」
「好。」瑩姐兒嬌軟的一應。
凌翎抱起身子還很輕的瑩姐兒,鼻頭往她頸肩、胳肢窩蹭來蹭去,逗得她小小身子扭來扭去,咯咯咯的笑個不停。
聽著小女娃甜糯的咯笑聲,凌翎覺得徬徨不已的心變得平靜許多,她不再是凌太傅之女、當權大臣的家眷,而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皇甫婉容,年幼的他們需要她。
莊子不大,院子只有二進,分了三小院和一處客房,另外是下人住的偏屋,母女倆只走了幾步路便到了兩明一暗的小院,明處的左間屋子做為書房,一個眉目清朗的小兒正十分專注的描紅。
「小姐……」
凌翎……不,凌翎這名字已隨著逝去的生命消失了,她該認命,真正把自己當作這具身子的主人。
皇甫婉容在唇上比出一指,做出噤聲的動作。
因為沒錢買不起小廝,淺草便暫時充當書僮,為小少爺鋪紙,研墨添茶。
「娘。」額上冒了點薄汗的雋哥兒見到娘親到來,歡喜的咧開嘴。
「娘吵到你了?」怎麼才練個字就滿頭大汗,他拿的是筆不是大刀。她笑著用帕子擦擦兒子額頭的汗。
他搖頭,模樣很是可愛。「沒吵到,我剛好寫完十個大字,娘妳瞧瞧,看我寫得好不好?」
「好,娘瞅瞅。」她由不適應當娘,到如今的應得順口,心裡已接受是兩個娃兒的娘。
小孩子都是愛求表現的,當她看到兒子亮晶晶的雙眼瞅著她瞧,笑在心裡的她鼓勵的揉揉他的頭髮。
「嗯,以初學者來說已經很不錯了,你再多用點心能寫得更好,等夜嬤嬤買了紙回來,娘教你識更多的字,我們也該唸《三字經》啟蒙。」他的啟蒙已經晚上一、兩年。
在凌府,凌氏子孫約兩歲大就會背完《三字經》,三、四歲的孩子能寫一手好字,《百家姓》、《千字文》那是倒背如流,《朱子家訓》是最基本的課表,書閣內上萬本的藏書是府內子弟的必讀物,每人至少要看過一遍,不用熟記但要知其出處。
文人子弟重讀書,能知文識字,通達其中含意,不求文以立國,但求通情達理,腹有書香,修身持德。
「好,那我再練練,娘妳再坐一會兒,淺草姊姊,給我娘上茶。」雋哥兒小大人似的吩咐丫頭做事。
「是的,小少爺。」
淺草笑著要斟茶,一張圓臉很有喜感,十三歲的她比同年齡的姑娘高䠷,但不知是這些年缺糧少食的,就圓一張臉面,手腳和腰身細且修長,初見時有種不協調感。
臉圓的人應該是胖子,怎麼會瘦得像皮包骨呢?可是看久了也順眼,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甜,讓人忍不住跟著笑。
「不用了,我不渴,還有雋哥兒也別練了,再寫小手都要腫了,娘要教你一件事,凡事要適可而止,過與不及都不好。」皇甫婉容內在的凌翎一時半刻還改不了女史的作風,一開口免不了要說教。
不過求知心切的雋哥兒卻很喜歡這樣的教導,以前的娘根本不管他,他大字不識一個,現在的娘變得好好,會教他一筆一劃的寫字,還會告訴他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只是他有時候聽不太懂,要想很久很久。
兩人一個願意教,一個樂意學,相處起來比從前還像親母子。
「娘,不寫就寫不好。」他覺得他還可以再寫十個大字。
將女兒放在矮凳上,皇甫婉容攬過兒子,輕揉他微痠的小指頭,「是不是有痠麻痠麻的感覺?這就是該休息的警訊,要是再練下去,五根小手指就要腫起來了,隔天你會拿不住筆,別說十個大字了,你一個字也寫不了。」
「是這樣嗎?」他摸摸自己的手,真的像娘說的一按就痠痠的,他剛剛練字時完全感覺不到。
「要不要試試?」皇甫婉容指著攤開的白紙,讓他親自嘗試,有些事做過了方知個中滋味。
「不要、不要,娘再揉揉,我手痠。」他搖頭搖得很快,露出小孩子才有的天真。
「就你命好,還要娘跟你揉手。」她取笑兒子的嬌氣,有緣當母子是一種福氣,她會多疼疼他。
雋哥兒一個勁的笑,直往娘親懷裡鑽。
一旁的淺草面上含笑,輕手輕腳的收拾筆墨,將書寫過的毛筆清洗乾淨,倒放在竹節做的筆筒裡。
「哥哥,羞羞,跟娘撒嬌,我長大了,不跟娘撒嬌。」瑩姐兒一直捉著娘親的裙子不放,小臉一抬很是神氣。
「好呀!妳別跟我搶娘,娘是我一個人的。」他兩隻小手一張開,站直的高度只抱得到娘的大腿。
瑩姐兒一聽,微黃的小臉就扁了,一副快哭的模樣。「娘,妳不會不要瑩姐兒對不對?娘也是我的。」
「對,娘是你們的,你們是娘的心肝。」她一手一個抱滿懷,感受為人母的喜悅。
「嗯,娘不要再睡著了叫不醒,瑩兒會怕。」皇甫婉容的昏迷讓瑩姐兒嚇到了,她一直記著娘臉白白的樣子。
一說到娘親差點死掉,雋哥兒的身體微微發抖,他抱母親的手更緊了,好像他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好,不怕、不怕,娘只是睡沉了,一時沒聽見你們的聲音,以後雋哥兒要帶著妹妹,你是哥哥,要保護妹妹,等你長大了要當咱們家的頂梁柱。」他們才是最親的,骨血相連,而她不確定能不能一直當他們的娘。
未雨綢繆是人之常情,頂著皇甫婉容的皮肉,她能做的是教這對兒女成長,彼此關心,彼此照顧,即便有一天她不在了,兩個娃兒也能同心度過危難,在茫茫人世找到活下去的方式。
「我聽娘的,娘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雋哥兒很慎重的牽起妹妹的手,表情有點嚴肅。
「娘,我就跟哥哥好,不跟哥哥吵架。」瑩姐兒把哥哥的手拉得很緊,拉著、扯著就玩起來。
看著兩個小娃的淘氣,皇甫婉容也笑了,大手包小手的跟他們玩起勾勾手的遊戲。「不許跑,我捉著誰的手了?」
「不是我、不是我,是哥哥的手。」好好玩。
「不是我、不是我,是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好小。
「喔!誰說謊了?不誠實的人會被月亮婆婆割耳朵。」這一招用來嚇小孩子最有用了。
「不要、不要,不要割我的耳朵,娘壞,嚇我。」小娃兒都快哭了,眼眶含著淚泡。
「妹妹不怕,哥哥保護妳,我們不理會壞娘。」娘呀!幹麼要嚇妹妹,她一哭起來很驚天動地的。
看到兒子埋怨又無奈的神情,皇甫婉容忍不住大笑,笑得連淺草都一臉狐疑,小姐傷了一回怎麼變了一個人似,以前她從不放聲大笑,說是不端莊,最多露齒一笑。
「小姐—— 」一聲略帶老氣的聲音一喊。
往門口一瞧,一名四十來歲的婦人穿著暗褚色衣裙走近,臉上帶著一抹止不住的笑意。
「夜嬤嬤,妳回來了。」原主的奶娘,一個忠心的婦人。
「小姐,妳讓老奴賣的團扇,老奴……」還真是神了,那般的高價居然也賣得出去?!
皇甫婉容舉起手制止,轉頭吩咐,「淺草,去煮鍋綠豆湯給雋哥兒、瑩姐兒消消暑,記得留一碗給夜嬤嬤……」
將人給打發出去後,她才讓夜嬤嬤把事情說了,聞言,也是一臉的驚喜。
「真的賣出六十兩?」
「是的,小姐,綢緞莊的掌櫃一瞧見老奴拿出的團扇,兩眼頓時睜得好大,把老奴嚇得差點奪門而出。」她以為價錢開得太高了,有誆人的意味,掌櫃的要掄袖子揍人。
夜嬤嬤不姓夜,她本姓什麼其實也不記得了,小時候逃荒逃到皇甫家附近的莊子,老莊頭看她可憐就收留她在莊子上幹活,大了嫁給莊頭在皇甫家幹小廝的二兒子,生有二子一女。
後來皇甫老爺甫生長女要一名奶娘,剛生完老三不久的夜嬤嬤便去了,皇甫夫婦待人是沒話說的好,對待府中下人也十分和氣,因此夜嬤嬤一待就不走了,一心奶大小姐。
皇甫家分家了,她也毫無二話的跟著走,把丈夫孩子扔在本家,沒有什麼比她家小姐更重要。
有感於她的忠心,皇甫老爺把她一家子從本家贖出來,脫出奴籍,老莊頭成了皇甫家的管家,一個兒子在老爺跟前聽差,一個兒子在外面管著兩間鋪子,小女兒在夫人的安排下嫁給鋪子裡的二管事,夜嬤嬤更加感激且護主。
本來夜嬤嬤的兒子想接她去奉養,可是她怎麼也放心不下一手帶到大的小姐,因此留著未走。
「沒跟妳講價?」
夜嬤嬤笑得臉上像開了一朵花似。「沒呢!一把搶走老奴手上的團扇,還直問還有沒有。」
她從不曉得一把扇子這麼好賣,老爺一年的俸祿還沒兩把扇子高呢!喜得她嘴都闔不攏。
「過兩天妳再送兩把過去,這次一把一百兩。」夜嬤嬤不知道雙面繡的價值,這在宮中一把沒三百兩買不到。
豐玉公主的陪嫁中就有會雙面繡的手藝人,但是會雙面繡法的繡娘越來越少了,不但要手巧,還要有耐心,嫻熟工筆畫和花鳥圖樣,能在腦海中繪出兩幅迥異的圖樣同時下針。
當時她花了三年的功夫才學會精巧的雙面繡法,在公主缺錢的時候,將大幅繡件賣與突厥權貴,南方的繡品在北方相當搶手,當初的賣價是一匣子、一匣子的各色寶石,她讓人鑲成珠釵寶簪回京城賣,獲利是出人意料的可觀。
即使在如今的市面上,雙面繡仍是價高不可得的極品,一旦有繡件流出,多得是人搶著要買。
「什麼,一百兩?」會不會太高了?
夜嬤嬤驚得兩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皇甫婉容輕聲一笑,「放膽開價,不打緊的,妳跟掌櫃的說,半個月後有三尺左右的炕屏,他要買就下單,一件五百兩,訂金先付一百兩,五十兩銀票,其餘散銀,餘下的四百兩等收到貨再付,若他不要了我好找別家。」
「小……小姐,妳不是跟老奴開玩笑吧?」五百兩有人買嗎?不過一扇小小的炕屏而已。
「妳只管照我的話說,其他妳別管。」五百兩還喊低了,掌櫃的一轉手能賺個二、三百兩。
要不是她急著用錢她還會抬抬價錢,把人胃口吊足了再出價,自個兒出馬把掌櫃的哄得一愣一愣的。
「是的,小姐。」夜嬤嬤話一落下,隨即面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糾結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一問,「小姐,妳幾時學會了雙面繡,為何老奴毫不知情,也從未看妳繡過?」直到最近。
夜嬤嬤是最了解皇甫婉容的人,她是知道小姐會一點女紅,但手藝還好,並不專精,能繡出一朵海棠花就算很了不起,別說是完整的海棠春睡圖,那對小姐的繡技而言,難度太高了。
可是自從小姐撞傷頭之後,她整個人像是大開竅了,少了平日能忍則忍的軟性子,多了股叫人感慨又欣喜的硬氣,說起話來條理分明,不再夾雜著令人聽了嘆氣的風花雪月。
小姐能有所長進,身為奶娘的她最為開心,就怕只是一時的意氣,過了這口氣又弱了氣勢,讓兩位小少爺、小小姐要多受點苦。
「我磕到腦門時其實不是陷入昏迷,而是進入一處白霧縹緲的仙境,裡面有位掌管人間女兒事的仙妃娘娘,她告訴我仙境一年是人間一日,她用仙法教會我所有女兒家該會的技藝,從農耕到女紅,甚至婦科調理的醫理,我在裡頭足足待了一年。」她用如夢似幻的口氣說著。
夜嬤嬤出身鄉野,見識本來就不高,又長年處於後宅,見過的世面更不多,不識字的她就是個土氣村姑,只是運氣好遇上性子好的皇甫義行一家人,說穿了本質上還是腹無點墨的鄉愿婦人,很容易聽信怪力亂神。
尤其是她還有點愚忠吧!相信吃她奶奶大的小姐不會騙她,小姐說什麼都是對的,絕無虛言。
如果不是遇到仙妃娘娘了,小姐怎麼會突然變聰慧?雖然她從前就小有慧名,但是太過與世無爭了,即使背上見不得人的汙名也忍氣吞聲,不敢向婆母討回公道。
誰看不出來呢,趙家主母謝氏並不是長房大爺的生母,二房二爺才是她的親生子,大爺一不在,她便想著由頭往長房潑汙水,好讓長房子嗣得不到一絲好處,日後趙府的家產全歸二房獨有。
偏偏小姐看不透,骨子裡有文人的清高,不想在銀錢上多作計較,以為不扯破臉就能相安無事,偏安一隅。
謝氏姑侄是得寸進尺的人,趙府已是她們的囊中物還不知足,連小姐的嫁妝也要霸佔,最後心狠地把他們唯一的棲身之所都要奪走,小姐再要不醒悟,真要一無所有了,淪為一貧如洗的乞丐。
所幸小姐因禍得福,遇到大福氣了,得仙人所助,將她腦子裡的穢氣全清走,只留下福分。
夜嬤嬤的心裡是這麼想,小姐一夕之間變聰明了是得天助—— 神仙都看不下去了,下凡來相助。
「小姐,妳一年不吃東西不會餓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聽得皇甫婉容面上一哂,她聲音略乾的揚唇,「仙風玉露足以飽食矣!」
為了應付刁蠻的公主,她早練就了說假話面不改色的好口才,只要能把人說服了,假作真時真亦假。
「啊!小姐有福了。」真好,小姐也能苦盡甘來了,受了趙府兩、三年的冤枉氣,也該吐一吐了。
是福嗎?未到蓋棺論定時,誰也說不清。「夜嬤嬤,我這一撞腦子有些不清楚了,以前的事不太記得牢,妳來跟我說一說,大爺為什麼沒了的,婆婆憑什麼一口咬定瑩姐兒不是趙府的種,她有任何憑證,是有姦夫還是捉姦在床?」
現在她是皇甫婉容,人活在世上便要爭一口氣,不能由著人造謠生事,硬把千夫所指的淫行往她頭上栽。
一聽她肯理一理這子虛烏有的罪名,夜嬤嬤比誰都高興。「大爺中舉後原本無心科舉,他想走從商這條路,和幾位同窗好友合資做生意,頭兩年也做得不錯,還出資把趙氏祠堂翻新了,買了兩百畝土地當作祭田,供族中清寒子弟就讀,家中有困難的族人也能從中領取一份救濟……」
可謝氏說中了舉不考進士太可惜,自願從公中拿出兩千兩,慫恿無心仕途的趙逸塵再進取,以為嫡弟的榜樣。
趙逸塵剛好有樁生意要往京城一趟,他便想著勉力一試也無妨,重拾書本準備了數月,在開春過後便出了門,身邊帶了幾個隨從,和一名識途老馬的管事。
誰知一個月後傳來趙逸塵意外身亡的消息,幾名僕從都慘遭殺害,唯有老管事重傷裝死才逃過一劫,他負傷逃回通化縣來報喪,其他人的屍首由當地知府收埋。
「妳是說沒有大爺的屍體?」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堂堂趙府的長房長子竟如此草率的解決身後事。
「當時有同行的倖存者目睹大爺被砍了好幾刀,一身鮮血淋漓,劫財的盜賊一路將大爺逼落黃沙滾滾的大江,起先大爺還冒出頭呼氣,但是水流湍急,很快就沉下去了……」那幾日剛下過一場大雨,江水都是泥濘的,黃濁濁一片。
「沒人下去打撈?」就算活不了也要入土為安,豈能曝屍江河中,任由魚蝦啃咬屍身。
「江水太急了,上游還因為連日暴雨而潰堤,淹水數百里,官府裡的衙役不敢下水打撈,他們說此江一流幾百里,一日之內已橫越百里之外,怕是再難尋回。」謝氏根本不肯花銀子找人,只在府中擺設靈堂,供人拜祭。
「老爺沒說一句話嗎?」怎麼說也是自個兒的骨肉,真能無動於衷的漠視?那就太無情了。
「老爺一聽到大爺死訊便病倒了,這一病就養了個把月才好,老爺病一好,大爺早已以衣冠下葬,而小姐妳就被送到莊子了。」他們的手法太粗暴了,簡直不給人一條活路。
「我那時就被送走了?」動作還真快呀!趁人還在喪夫的悲痛中全無防備,一舉鏟除多餘的障礙。
宮中的骯髒事見多了,她完全不用多想就能猜中所謂的盜匪是怎麼回事,先把礙眼的人給解決了,餘下的不難處理,女人、小孩而已,還能礙事嗎?
狠心一點的一把火便一了百了,全然不留痕跡。
「小姐那時明明有快兩個月的身孕,可太太請來的大夫偏說才剛懷上,硬生生地指稱小姐不貞,大爺的棺木前腳才出大門,太太後腳就讓人把咱們幾個綁上馬車,小少爺在後頭追著哭,太太乾脆一併將他丟上馬車……」
原本皇甫婉容有四個陪嫁丫頭,兩名應對裡外的嬤嬤,事到臨頭,有幾個倒戈了,求「心善」的主子放了她們。
謝氏身邊的婆子比土匪還狠,搶了賣身契就還給那幾人,口出穢言地要車夫快點把他們送走。
所以到莊子服侍的下人只有不離小姐左右的夜嬤嬤,以及冒傻氣的淺草,這兩年若非有她們兩人的一路相護,皇甫婉容怕是早已魂歸離恨天,連生產的那一關也過不了。
「後來呢?」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落幕。
「後來小小姐出生了,老爺曾來看一眼,見小小姐的眉目與大爺十分相似,便給老奴二十兩銀子,叫老奴好好照顧小姐,而後一年多,那邊的人再也沒來莊子鬧事。」大概是老爺壓下去的,不讓謝氏來鬧。
「直到小謝氏又再度上門。」她這位弟媳是有多不要臉,人都被他們逼到走投無路了,還來搶食這覺得好欺負的肉包子。
「是的,老奴只在二少奶奶還在她當姑娘的時候見過,二爺娶親時並未知會咱們,是過後才在城裡聽人提起。」
怕他們長房鬧場嗎?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
「所以說大爺也有可能未死?」
夜嬤嬤嘆口氣,她倒是希望大爺未死,可別說依當時凶險的情況是凶多吉少,就算真的沒死,這都過了幾年了都不見人回來,恐怕是早就死透了。
而皇甫婉容卻是心想還是讓他死了吧!死得乾乾淨淨的好,她可不想平白多個丈夫。
第三章 忘了自己是誰
未見屍便有變數。
不愧是當過女史的,料事如神,此時的趙逸塵的確活得活蹦亂跳,不僅身上的傷好了,還拜了一名酒鬼為師,學了一身好武藝,能飛簷走壁,踏雪無痕,一躥躥得半天高。
只是,他失憶了,腦門靠近眉尾的地方有一道硬物撞擊過的疤痕,似是在江河中飄流,被河裡的浮木擊中。
「呆子頭,你還沒想起來嗎?」
一名頭髮稀疏的老頭光著半顆腦殼,衣衫邋遢地穿著露趾的破草鞋,抽動著紅通通的酒糟鼻,似躺似臥的以手拄頭,斜臥在大石頭上,一只酒葫蘆斜著倒入嘴裡,咂巴咂巴的嗝出嘴沫子。
「師父,我不叫呆子頭。」清眉朗目的男子坐得十分俊挺,一雙深不見底的墨瞳宛若那水潭,冷得漠然。
「我不是你師父,我只教了你幾招莊稼把戲,趕趕羊還行,別拿來殺牛。」要不是他根骨奇佳,不練可惜,他才不浪費力氣教他,教了兩三年還是一根溫不熱的木頭。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若非師父在江邊垂釣,此時的自己已是一縷亡魂,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
「少給老頭子掉書袋子,升米恩,斗米仇比比皆是,哪天你用我教的招式反過來對付我,我一點也不意外。」這年頭不講師徒,即便親如父子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就像他的第一個弟子,將他所教的武學用在弒父上頭,殺了生父之後又想來殺他,怕他走漏風聲,反被他一掌擊斃。
「不會。」恩將仇報的事他做不成。
「哈!我從不相信從人嘴巴說出來的話,那跟放屁沒兩樣。」他大口的喝著酒,酒液從他唇邊滑下。
「那是因為你酒喝多了。」酒從不離身,名副其實的酒鬼,哪裡有酒就往哪裡待,不把酒喝光絕不離開。
「哈哈,是誰在說醉話了,你連你自個兒是誰都不清楚,還敢說我喝多了,至少我還知道自己是誰,我姓錢,人稱錢老鬼是也。」他邊大口喝酒,邊仰頭大笑,行為放浪,瘋瘋癲癲。
錢老鬼乃醫毒雙聖,沒人曉得他還會武功,輕功一絕,他以毒殺人,看不順眼的就撒上一把毒粉,可他鮮少用醫救人,因為看得順眼的人實在太少太少了,眼前的清俊男子是少數的例外。
「我只是忘了。」總有一天他會想起來。
「忘一輩子。」他說得含誚帶譏。
「不會。」他隱隱約約有些殘影在腦海中晃動。
「你說不會就不會嗎?都兩年多了,也沒見你的親人尋來,八成是你這人的人緣太差,大夥兒巴不得你早死了,你還是認命點,娶了徐豹那閨女,說不定明年給你生個白胖兒子好為你送終。」起碼留個種,逢年過節上炷香。
傷天害理的事幹多了通常活不久。
錢老鬼愛飲酒,紅腫的鼻頭比狗鼻子還靈,鼻子輕輕一嗅,埋在地底的紅泥封罈也聞得出來。
「我應該有個兒子。」他手裡輕握著一只泡過水的褪色荷包,裡面有個小兒玩耍的玉器。
不是小兒給他外出時的念想,便是他見了有趣,想買回去給家中稚兒把玩。
換言之,他是成過親的。
他被救起時,除了一身被江水沖刷得破舊的衣衫外,別無長物,唯獨手中死也不放手的繡了一根竹子的荷包。
「應該?」他一頓,發出怪聲的桀笑。
「師父,我知道你有一種藥,可以讓我恢復記憶。」他不想再在夜深人靜時,頭痛欲裂的想著自己是誰。
「呿!不給你。」老子辛辛苦苦煉了三年,為何要給這個老想在他身上佔便宜的臭小子?
「師父……」男子神色冷峻,清冷的眸子中透著一絲懇求,他總覺得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錢老鬼不快的一吼,「都說別叫我師父了,你是聽不懂人話呀?!不過看在你給我送酒的分上,只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就把藥送給你,你看,我也挺和善的。」
「你不怕我騙你?」
他「哼」了一聲,「除非你想死得更快。」
他的毒天下無雙,無人能解。
「你……」
男子還想求藥,但是不遠處傳來高喚的男聲。
「二當家,二當家的,你在哪裡?出個聲音吧!」
「我在這裡。」
循聲而來的是一名長得猴兒似的瘦小男子,背後揹了兩把磨得鋒利的斧頭,他撥開擋路的長藤,從長滿利刺的樹叢後頭走出。
「哎呀!二當家的你真讓人一通好找,我小猴都快走斷一雙腿了。」胡陽大山很大,山巒疊著山巒,一峰連著一峰。
「找我做什麼?」他的聲音一逕冷漠。
「是大當家的找你……」話說到一半,小猴忽地仰鼻一嗅,「二當家一個人喝酒?」
大石頭上空無一人,只留下淡淡酒香。
「你看到第二個人嗎?」他輕瞟一眼,微動的樹葉上殘留一滴酒滴,如露珠一般在葉片上滾動。
「嘿!嘿!一個人喝酒清靜些,沒人來打擾。」他奉承的搓著手,模樣諂媚,不時賊眉賊眼的打量四周。
「不是說大當家找我。」他當來閒聊的嗎?
「是是是,有一樁大買賣,大當家急著找你商量……」
秋荷殘影,湖面映照飛掠而過的蜻蜓,一抹孤雁飛過天際,形單影隻的往溫暖南方飛去。
炎炎七月剛過,剛下了一場小雨,入秋後的氣候漸漸轉涼,田裡的稻穗黃澄澄的一片,往下低垂。
南方多雨,鬧了幾場澇災,地裡的收成普遍不好,對南邊的百姓而言,這是個難過的年冬。
可是地處偏西南的通化縣卻是個雨水適中的好地方,北去有胡陽大山擋住多變的風雨,南有疏浚的大川足以疏洪,當各地紛紛傳出災情,唯有此處及鄰近幾個縣城全無災害,還意外的豐收,結實累累。
「夜嬤嬤,妳替我買來一家四口人,最好是有一兒一女的,年紀不要太大,一個給雋哥兒當小廝,一個當瑩姐兒的丫頭,丈夫要能管家,妻子負責廚房……」
夜嬤嬤是多麼伶俐的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她一聽小姐的吩咐就知道要的是什麼人,不到三天功夫,便找來衣衫襤褸的一家人,四口人剛剛好,一個也不少。
男子約三十歲,不大壯實,但一臉精幹,是個能辦事的,婦人則二十七、八歲,腰略粗,膚色偏黑,臉色有著焦慮多日的憔悴,一兒一女一個十歲、一個七歲,皆長得一副老實相。
皇甫婉容只淡淡的掃一眼,便讓他們留下了,這一家人歡喜的露出久違的笑意,連忙磕頭認主。
短短的一個月中,皇甫婉容一共繡出三座炕屏,得銀二千兩,手中有錢的她才決定買婢置僕,讓一雙兒女也有人照看著,符合他們小姐、少爺的身分。
但她繡完炕屏後不打算再繡了,將手邊的銀子撥出一半,買些南邊的精巧物事,託人帶到北邊販售,以賺取巨額價差。
此行若能成功,她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累積財富。
當她還是凌翎時,在突厥的十餘年裡,佔盡天時人利的她開闢了好幾條南來北往的商道,手底下培育出的能人近百名,沒人比她更清楚這些人姓何名啥、什麼來歷。
幾年下來,一個個都成了名聲不小的人物,除了她,鮮少人知曉和他們聯絡的方式,這是她的優勢。
在以為能離開突厥,返回故土之初,為了能讓留在突厥的豐玉公主能繼續享有奢靡尊榮的生活,她擬好一份通商名單,準備在進關前交給信得過的女官,讓那人照著她的安排行商。
可惜來不及送出她就死了,這算幸還是不幸?
不管怎麼說,如今倒給了她一條可調動的暗路,讓她在重生之後不致走得艱辛,當初聯絡的暗號並未更動,她也事先告知會有人接替她,那麼皇甫婉容一出現便不突兀了。
這一連串的環環相扣,好像是上天給她的恩澤,重活一次的機會不再有遺憾,她會認真的做自己。
「大少奶奶,這不妥。」穿著湛青色衣袍,頸上掛著八兩重的鑲玉頸圈,年逾四十的陳莊頭一點也不像管理田地的老把式,倒像是招搖過市的大地主,腰間還繫了只通體透綠的玉兔配飾。
「有何不妥?」丟掉舊衣裳,換上新裁的秋裳,養出紅潤臉色的皇甫婉容目光淡如秋水,多一分太濃豔,少一分太清寡,明湛清亮的眸子映出山光水色,淺淺流水輕澗。
「南方澇患連年,正是米糧價高的好時機,此時若是脫手能賺到以往的兩倍之數,大少奶奶勿以婦人之短見而做出錯誤的決定。」陳莊頭說話的口氣有些不客氣,明顯看得出對女人想掌權的蔑視和不敬。
「陳莊頭,這八十畝土地是誰的?」他該知道誰才是東家。
「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一個婦道人家也想指手劃腳,那也要看她有沒有本事,千斤米糧多少銀兩她可知曉?
陳莊頭一臉蔑然,態度始終擺得高高的,有幾分「妳不用我還有誰可用」的張狂,吃定了女人家成不了事。
他有些過於膨脹自己,認為地裡的事沒他管著不成,他是無可取代,就連主子也要看他臉色,否則他一個不痛快,來年的嚼用就要抱歉了,米糧「發霉」可不是他的過失。
往年的陳莊頭便是用這個方式偷運走將近一半的新米,再將廉價的陳米混雜其中,謊稱是新收的稻米保存不當進了水,因此未脫殼的稻子長霉發芽,不能食用。
不熟農務的皇甫婉容就這樣被他騙了幾年,而他的胃口也越來越大,越拿越多,一開始是幾十斤的盜取,來年變成幾百斤,去年更是膽大妄為,堂而皇之指稱遭到蟲害,光明正大的拉走一千五百斤白米,所賺銀兩中飽私囊。
毫不知情的皇甫婉容真以為田裡遭災了,還取下髮上的金釵典當七十兩,貼補收成不好的佃戶。
「那麼我今年的收成不賣與你何干?該給你的工錢我一文錢也不會少給你。」她不是以前的皇甫婉容,任他舌粲蓮花的糊弄,要不是看他還得用的分上,早一腳將他踢開。
手邊能用的人還是太少了,她得盡快賺上一大筆錢,多買些伶俐的人加以培養,帶個兩、三年後也成材了。
皇甫婉容琢磨著親自培育一批能為她所用的人才,她辛苦個幾年就能放手,由著他們去掌理,到那時她只要一門心思放在兒女身上,讓他倆有個全無後顧之憂的將來。
兒子的前途、女兒的婚嫁,樣樣都要操心,她這個半路跳出來的娘親也得做得有模有樣。
陳莊頭一聽,急了。「不行呀!大少奶奶,我已經和南方的糧販子說好了,過兩天地裡的稻子一收割就使人來拉,我不能說話不算數,這攸關誠信問題,不可背信。」
他連價錢都商談好了,未脫殼的稻米一石約十兩,八十多畝可收兩千石左右,將近兩萬兩。
以往能賣兩、三千兩已經是高價了,這回是南方連澇三年的緣故,造成米價節節攀高,稻子在田裡還沒收割呢!就有商販子搶著下定,等不及去殼便要往南方拉。
五千兩訂銀已入了陳莊頭銀袋,他怎麼也不可能再拿出來,東家今年的收成不能不賣,要不然他就虧大了。
「我點頭了嗎?」
皇甫婉容的一句話堵死了陳莊頭,她明白地告訴他她才是東家,她說了算,沒人可以替她作主。
「可是以往都是由我出面,大少奶奶是矜貴人,何須為這點細微末節的小事操心,您把田裡的事交給我就是我的責任,怎麼能讓大少奶奶沾染煙火味。」絕對不行。
「我是誰?」
他一怔,面上皮肉稍稍凝住。「您是大少奶奶呀!」
為何有此一問?陳莊頭的心裡發出不安的疑問。
「我是指你口中自稱的『我』,你是什麼身分?」哼!在他眼中她是大少奶奶,那就是趙家的,而非姑奶奶。
陳莊頭是皇甫婉容的陪嫁之一,也就是說他是皇甫家的家奴,連同莊子和田地皆歸皇甫婉容所有,該是她的人,可是他卻一口一個的喊著大少奶奶,毫無半絲為人奴的恭敬,還一副和她平起平坐的囂狂樣,可見他心底並未視她為主,而是將她看成一名可欺的弱女子,目光短淺的任他拿捏。
「我?」陳莊頭一頓,清清喉嚨,挺直的腰桿子微微往前傾,聲音發澀,「我……我是莊頭。」
「沒錯,你只是莊頭而已,主家都沒發話,你有什麼資格自作主張。」要滅滅他的威風。
「以往都是這麼做,我……」誰曉得這個為夫家所棄的女人抽什麼風,突然關心起田裡的稻作。
「我?」她揚眉。
陳莊頭的背脊泛起一股冷意,他直了好些年的腰終於彎下去了。「是小的,小的太不經心了,以為東家會照往例的只留下幾石米自用,其餘以市價賣給米鋪當一年花用。」
她略感滿意的一頷首。「好在你還知道自己是誰,不用我費心扳扳你的腰,你要曉得你的賣身契還在我手中。」
她的便宜老爹買下他時他還只是個逃難的災民,身邊除了一床破棉被和兩身衣服外再無長物,是她爹可憐他才給他一份活幹,還給老大不小的他討了房妻室,讓他從此安頓下來。
陳莊頭在田裡幹活很賣力,所以皇甫老爹才將他留給女兒,從小農戶提拔為管著十數人的莊頭,只因相信他會做得好,將小姐視為主子,全心維護。
可惜皇甫老爹看錯了,他把心大的白眼狼看成忠心不二的顧家犬,趙府長子還在時不敢貪得太多,人走茶涼後就把手伸得太長了,貪了東家的財物還不夠,居然妄想整碗端走。
陳莊頭表情一變,腰彎得更低了。「一切聽東家的吩咐。」他的冷汗直流。
勾著唇,皇甫婉容無聲輕笑,「不論你拿多少,還回去。」
「這……」五千兩呀!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還有,記得誰才是你的主子,不要盡想著往那邊送好處,這兩年你用我的銀子『孝敬』婆婆也該夠了,孝順長輩是為人兒媳的責任,以後不必勞煩你。」
皇甫婉容呀!瞧妳過得多卑微,都快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無良的婆婆還不放過妳,跟妳搶糧搶銀子,妳這一生為什麼讓自己過得這麼委屈?
在皇甫婉容身體裡的凌翎對原主的不滿又添了一些,她實在無法接受明明能過得好日子卻被折騰得支離破碎、生不如死。
想到一睜開眼看見兩個瘦得沒丁點肉的娃兒,臉色因為長期吃不飽而發黃,目光呆滯的缺乏稚童該有的活潑,死氣沉沉的宛如兩具等死的行屍,不知明天在哪裡,她的心口便有一股莫名的怒氣—— 對原主的積怒。
「小的,小的……沒有。」他的汗流得更多了,整個背都濕透了,像是泡在水裡面。
「我不管你有沒有,我只要求從今日以後你只有一個主子,不要妄想兩邊討巧,機會是你的,我給你,好自珍惜。」
她語調不輕不重,溫煦的恍如微風拂過,卻句句敲打著他的心,令他汗流浹背。
「是、是,小的謹記東家的囑咐。」這女人……不,是東家,幾時變得這般厲害?處事明快幹練。
「還有,落雪前再種一茬冬麥、包穀和土豆,收成後我有用處,不做糧食用。」她有更大的收益。
「不做糧食用?」他表情古怪。
做糧種。但她沒必要讓他明白。「明年開春接著種,稻作緩一年,以麥子和包穀為主,土豆十畝左右即可。」
短期作物收穫快,約在枯水期來臨前便可收成。
「什麼,不種稻?」那他們來年吃什麼?
「這裡有三十兩銀子,十兩銀子是單給你的,另外二十五兩另外分給那五戶為我幹活的佃農,稻米入倉後,你再置辦幾桌席面,算是慰勞他們這一年的辛勞,銀子由我出。」不會讓人白幹活。
「……」
五千兩和十兩……差距太大了,欲哭無淚的陳莊頭不敢抬頭,怕人瞧見他眼底的淚光。
驀地,他打了個冷顫,想起等著分一杯羹的謝氏姑侄,她們還巴望著把這一季的稻米賣了好從中獲利。
完了、完了,這下子得罪太多了,他要怎麼跟她們說大少奶奶今年不賣米,說好的好處就此作罷。
唉!唉!唉!苦呀!
一年後——
「娘,妳要去哪裡?」
皇甫婉容若無其事的轉身,臉上帶著完美無瑕的淺笑,她略低了低頭,看向個頭稍微抽高兩寸的白肉包子。
「雋哥兒,你太嚴肅了,娘只是看帳看累了,想到外頭透透氣,偷個懶,你別板著一張臉,好像娘要作賊似。」
要理直氣壯不心虛,她活了兩輩子的人還鬥不過一個五歲大的男童,他就愛裝出小老頭的樣子。
「妳又想溜到城裡玩是不是?」娘真狡猾。
「不像話,是去收帳,娘不做生意有你的吃喝穿戴嗎?」她搖著頭,故作失望,好似兒子太不懂事了。
「娘,妳不要每次都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人,我長大了,會分辨是非,妳騙不了我。」一派少年老成的雋哥兒微噘著嘴,雙手往後一背,做出「他是大人」的模樣。
看著個頭到腰際的兒子,她噴笑道:「是呀!是呀!雋哥兒長大了,是一家之主了,家裡沒有你不行,娘出去玩了,你好好的看家,還要照顧妹妹,別讓她頑皮了。」
「娘,我還沒長得很大,妳看我沒妳一半高,不能當家,我……我硯臺沒了,要到縣城裡買。」娘太壞了,自個兒出去玩居然不帶他,他巴著她大腿也要跟,看她怎麼丟下他。
「嘖!娘給你請先生不是教你耍賴,呿!呿!呿!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麼死皮賴臉。」皇甫婉容輕推兒子額頭,假意不認子,帶著小屁孩逛大街有何樂趣。
「妳家的,我是娘的雋哥兒。」
他一把抱住她的腿,無賴的咧開嘴求當跟班,看得小廝湯圓很無語。
「哦!原來是我家的雋哥兒,咱們家將來的頂梁柱,你這番無賴行徑太不成器了。」這狗皮膏藥的習性是跟誰學的?
「我也要跟啦。」反正他只有五歲,不用太有出息。
「娘,我也去、我也去。」養得粉妝玉琢的瑩姐兒一蹦一跳的跑過來,手裡抱著剛出生不到兩個月、毛色雪白的狐狸犬。
看著一雙白嫩可愛的兒女,兩眼發光的直瞅著她瞧,皇甫婉容無奈的笑了。「好,一起去。」
「哇!好棒,要去城裡了……」她要換上剛做的新裙子,繫上淺粉色的頭繩,讓粉豆再幫她編個辮子。
「娘,我要買九連環和七巧板,妳上次說我要是聽話就買匹小馬給我,我可以自己挑嗎?我喜歡黑色的馬……」
「停,別吵,你們兩顆跳豆,又不是第一次到城裡去,你們興奮個什麼勁。」天呀!頭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