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61101 《胭脂娘子》上
胭脂是這十里八村最出挑的女子,天生麗質又讀書識字,
不知多少小夥子戀慕她,卻沒人知道她每天起早貪黑的偷偷攢銀子,
既要做家務活兒又要上山採花做脂粉,還要做帕子賺錢,
自從後娘進門,挑撥父親與弟弟的感情,害得弟弟負氣離家,
她就知道自己必須要努力攢錢,否則將來沒人會為他們姊弟打算,
還好她有一手做胭脂水粉的高超手藝,日子總算有點盼頭,
聽說弟弟拜了個厲害義兄趙恒,武功高強為人仗義,對他很是照顧,
她才正傷心不捨弟弟即將要離開,隨趙恒出去外面闖一闖,
就撞破和她有白首之約的王書生勾搭別的女子,還妄想齊人之福糾纏她,
不過她現在也是有靠山的人了,趙大哥輕輕鬆鬆便嚇跑那個薄情郎,
誰知倒楣事卻是一樁接一樁,後娘竟對她下藥想把她賣給老頭子暖床,
幸而弟弟與趙大哥及時趕到救了她,並決定帶她一起離開……
藍海E61102 《胭脂娘子》下
打從被大當家趙恒帶著加入中定鏢局這個大家庭,
胭脂發覺她和弟弟不只多了一群武藝高強的家人,
她每天更是過得開心又快活,加上她的脂粉生意逐漸火紅,
研發出來的異色胭脂不只各家夫人小姐追捧,引起時尚新潮流,
連京城的貴人們都慕名來採買,賺的錢都能在寸土寸金的府城置產了,
且她在商場得意,情場更是如意,她和趙恒終於兩情相悅,
在年節時攜手看燈互訴衷情,彼此再也不用找藉口互送東西,
此後即便鏢局的眾人抗議被他們的甜蜜閃瞎眼,也沒打算收斂,
只是正當新生活一片前景大好,卻突然有個官老爺揣著名帖不請自來,
竟是那被她姊弟倆拋諸腦後、萬事聽後娘枕頭風的親爹……
左汀,原專職日語翻譯,
因靈魂不受拘束,無法忍受日復一日朝九晚五的固定工作故憤而辭職。
喜歡穿著自己手工縫紉的衣服,
四處旅行遊蕩的美食愛好者,熱愛泡博物館,
對一切未知事物都抱有強烈的好奇心,
希望在有限的生命裏儘量創造無限的可能。
目前階段沉迷於憑空打造一個個虛擬的世界,
與裏面的人物一起經歷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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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生麗質美姑娘
鄉間百姓素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公雞才剛叫過頭遍,天邊仍掛著幾顆星星,這座隱藏在綿延群山中的小村落便已有動靜了,江家也不例外。
打破清晨寧靜的第一聲公雞啼叫的餘音尚且迴蕩在山間,胭脂已經本能的睜開了眼睛。
時值初秋,早晚已略有涼意,可睡眼惺忪的她卻沒顧得上露在外頭被凍得冰涼的胳膊,而是熟練地掀開炕席邊緣,剝開了下頭幾層遮擋,從牆上因年久失修露出來的縫隙裏掏出來一個陳舊的小木盒。
天還有些暗濛濛的,偶爾有風吹過,外頭樹木的枝葉便都刷拉拉的扭動起來,歪七扭八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好似鬼魅一般,她卻不害怕,也不點燈,藉著窗縫裏透進來的微薄晨曦,整個人都被盒子裏幽幽閃光的碎銀喚醒了。
這是她每日清晨必要做的頭件事—— 數錢!
每次看到這個小木盒,見到裏面日益增長的銀錢,胭脂的一顆心就會怦怦怦跳得飛快,整個人都被一種極大的喜悅和對未來的嚮往所占據。
她緩緩吐了口氣,第無數遍的數著,「……十五,二十……一共四兩三錢銀子。」
這個數額的私房對尋常百姓而言已經不少,多得是人家長年累月見不到銀子,她不由得歡喜起來,一雙好看的眼睛也閃著光。
很快的,這光芒就換成進一步的渴望和堅定。
她還會賺得更多!
胭脂狠狠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是勁兒。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完全清醒之後就將小木盒重新放了回去,又小心檢查幾遍,這才一骨碌爬起來,麻利的將那已經洗得邊緣泛白的紫色交領單襦裙穿上,繫了腰帶,踩上鞋子。
追逐時興的妝髮什麼的,只是富裕人家的樂趣,普通百姓因要時時勞作,並沒有多少打扮的心思和本錢,胭脂只抬手將一頭黑漆漆的秀髮隨意編做一股麻花辮,又將尾部吊於腦後,如此一來,額髮、鬢髮盡歸一處,辮梢兒也不礙事,正好做活。
收拾齊整之後,胭脂又習慣性的豎著耳朵往東邊聽了一回,公雞叫過第二遍後,她才數了不到十下,那頭果然響起來後娘隋氏裝模作樣的低呼。
「哎喲,肚子疼得緊,當家的,你快瞧瞧可是怎麼了?」
緊接著,便是江志驚慌失措的噓寒問暖。
並非每個人都是可以吃苦耐勞的,這隋氏便是個典範。
隋氏年紀雖輕,卻是個十分精於算計的人,又生得窈窕,風騷入骨,早就將自家男人迷得七葷八素,對她言聽計從,過門不過幾日就將家中一應財產牢牢捏在掌心,便是幾十畝地的租子也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算過的。
若不是胭脂多個心眼兒,將那些活計明面上一份、暗地裏一份的做著,莫說四兩三錢銀子,就是四十三個銅板怕也攢不下!
隋氏貪錢愛財也就罷了,偏偏她又格外好吃懶做,但凡稍微動彈些就叫苦連天。
胭脂趕在公雞叫第三遍之前直接推門出去,先去廚房裏拐了個彎兒,將昨晚泡發的一堆乾菜切成碎末,又舀了一點麵,慢慢用筷子打得似散非散擱到水裏,弄了個疙瘩菜粥熱著,便趁這個空檔去餵雞鴨。
東屋的動靜漸漸低下去,不多時,江志披著一身鄉下不多見的長衫出來,衝女兒笑著招了招手。
然而不等他開口,胭脂就面無表情、語速飛快的道:「飯我已經做了,雞鴨也餵過了,等會兒便去撿柴火,且叫她不必再費力喊叫。」
江志的笑容僵在面上,就有些尷尬,含含糊糊的說:「如今她腹中也是妳的弟妹……日後你們好歹是個依靠。」
他與前妻的親眷如今差不多都死絕了,剩下的三兩個要麼天各一方,要麼老死不相往來,他們夫妻二人著實孤立無援,吃了許多苦頭,待他百年之後,自己這一雙兒女豈不又步了自己的後塵?
江志就想著,即便是同父異母,若是打小好生教導,未來幾個孩子未必不是各自的依靠。
他想得挺好,卻沒料到事情進展起來這樣艱難……
話音未落,隋氏就已經在裏頭嬌滴滴的咳嗽了聲,彷彿十分弱不禁風的勸道:「當家的,你可千萬別說孩子,倒叫我心裏難受。」
江志忙見縫插針的對胭脂道:「妳瞧,她也並非無情之人,私底下也時常同我說妳的事呢。」
他這副模樣叫胭脂又好氣又好笑,「只怕沒好話!」誰稀罕她生的孩子,我就只有一個弟弟!
「哎,話不要這樣講,」江志忽然就正經起來,背著手,十分認真地說:「英雄不問出處,她雖沒讀過書,心腸倒也不壞,妳這樣講未免有失偏頗。」
他知道大約女兒對自己續弦一事存了疙瘩,得空就過來說隋氏的好處,試圖讓家庭和睦,殊不知他越說,胭脂心中就越煩躁。
男人啊,哪裏知道世上偏有許多女子說一套做一套?胭脂恨鐵不成鋼的瞪了他一眼,江志就訕訕地閉了嘴。
見她胡亂吃了飯就要上山砍柴,江志忙挽了袖子上前,助她將籮筐背上,一面絮絮叨叨的說:「其實妳不必日日都去,咱家只這三口人,一日用得了多少柴火?白堆著倒也可惜了,有這閒功夫,妳倒不如做做女紅,或是讀幾本書都好。我也抄書呢,多少是個進項。」
在做學問一事上,江家人倒是統一得很,並不會重男輕女,胭脂也是讀書長大的,甚至還同男孩兒一般有個叫「江輕容」的正經名字。
江志是個典型的書生,文采不錯,經常被先生和同窗們稱讚,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笨手笨腳的,不過說幾句話的功夫,就又不知怎的被筐刮破了衣袖。
胭脂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罷了,你快別幫了。」真真兒越幫越忙。
江志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這個樣子,倒叫胭脂又覺得可憐起來,「是我自己願意出去的。」
她實在是懶怠看隋氏演戲,索性出門去,好歹耳根清淨。
江志不免唏噓起來,到底不忍,頓了下又道:「我同她說說,不叫她煩妳,我得空多抄幾本書賺些銀錢,妳就不必出去了,省得起早貪黑辛苦。」
胭脂不答話,轉身要走。
她也不光是圖清淨,更要緊的是掙錢。窩在家裏確實舒坦,可銀子卻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光靠抄書又能攢幾個錢呢?
江志頗有些自責,忽然想起一事,忙緊趕幾步,低聲道:「也快八月十五了,妳、妳得空去鎮上問問妳弟弟,若是……就回家來吧。」說著,又偷偷摸摸的從袖子裏掏出來一個乾癟的小錢袋,壓低了聲音道:「這是我上月抄書掙得的,我只同她說了一半,剩下六錢妳收著,不管是貼補給虎子還是妳自己留著買些紙筆、點心都好,莫要叫她瞧見了。」
他自己也知道隋氏眼皮子有些淺,對錢財未免看得過重,若是知道了這事說不得又要一場大鬧。他不善與人爭辯,對隋氏無可奈何,故而每次都跟做賊似的。
「我不要。」胭脂搖頭道:「我自己也抄書呢,如今又學著做旁的買賣,賺的怕是比你還多些。倒是你自己多留著些,別傻乎乎的一味塞到別人懷裏,難不成出門文會不花銀子?老叫別人付帳也不好。」
讀書一事自然耗費巨大,閉門造車是行不通的,故而一干老少書生們隔三差五便要進行文會,或是結伴出門遊學,花費自然不菲。
江志爭不過女兒,只好把錢袋收回來,又滿懷希望的說:「哎,那、那我先替妳攢著,作為來日的嫁妝。」
胭脂都沒想到他三言兩語就說到自己出嫁上,怔了一下,面色微紅,扭頭就走。
江志在後頭緊趕了幾步沒趕上,只好在後頭遠遠望著,他看著女兒越發窈窕的身形,心中既驕傲又滿足,又有些愧疚。
這是他的閨女,如今出落得這樣好了,可惜自己不爭氣,唉。
罷了罷了,還是趕緊回去讀書吧,來日若得金榜題名,也算得償所願了。
對了,今兒趁日頭好,多抄幾本書,既省了燈油,也能多得點錢。快過年了,也給女兒買朵絹花戴……
雖已入秋,可秋老虎也厲害得很,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胭脂的額頭已然微微見汗。
小蓮村兩面環山,中有數條小河經過,雖沒有什麼傳說典故,可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看來也有幾分賞心悅目。
路邊開著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花,細小的花瓣在晨風中輕輕抖動,在綠葉和露珠的襯托下顯得尤為嬌俏可愛,大姑娘小媳婦們見了總愛掐幾朵簪於鬢邊,可胭脂卻不敢停,更無心欣賞,只瞅著東邊若隱若現的魚肚白,心中飛快盤算著。
紫茉莉花期不長,結實期更短,再過些日子,恐怕轉遍整座山頭都找不到多少了,她得抓緊時間……
小蓮村並不盛產紫茉莉,胭脂也不過是去年無意中發現了一小片,想起曾看過的一本爺爺不知什麼時候收來的製作胭粉的冊子,這才偷偷收了做起了買賣。
時人對紫茉莉的印象也不過觀賞或是做些個香露之流,再者秋後收根入藥,但小蓮村紫茉莉不多,搜集起來費時又費力,百姓多得是其他賺錢的法門,自然不將這點放在眼裏,可對胭脂而言,卻幾乎是天上平白掉下來的銀錢。
紫茉莉花開之後結出的黑色果實中可剖得細膩白色粉末,潔白無瑕,自帶芬芳,稍作加工後便是一品上等脂粉!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大慶朝到現在已歷經三任帝王,因老皇帝崇尚節儉,連後宮妃嬪也少有奢靡,珠寶首飾不多見,胭脂水粉更不敢用得張揚,更兼後來又出了一位什麼貴妃,天生麗質,唯恐胭脂汙了顏色,對水粉之流尤為不屑,而皇帝偏偏獨寵她一人,傳為一時佳話,故而貴妃言行舉止引得後宮、民間紛紛效仿,眾多男女都竭力表現得對妝品不屑一顧,許多商鋪因此關門改行。
後來幾經周折,貴妃稱后,其子登基後為表孝道更加推崇,又正值對外用兵之際,國庫空虛,這方面的開銷就越發的少了。
如此這般的幾通折騰下來,胭脂水粉一道愈加蕭條,不光賣得少了,做得更少。百十年過去,原先那批手藝人差不多死絕了,竟也導致許多方子和製法失傳……
也就是幾年前先帝駕崩,今上登基,覺得有些矯枉過正,便下了一道旨,胭脂水粉這門技藝這才漸漸開始恢復元氣。
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甭管什麼,經歷了一百多年的打壓後想再恢複昔日輝煌,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不僅商戶拚命搜羅原先的配方,就連好些人家也都會私下自己擺弄,不過到底工藝有限,市面上的成品十分參差不齊,不然胭脂這紫茉莉粉還真不是那麼好賣……
胭脂或許天生就是這方面的人才,她嘗試了製作冊子上記載的脂粉,不但很順利且成品也很好,便一直靠這法子攢錢。
只是日曬容易損傷品質,不管是採集花瓣還是花粉,都要趁著天還沒大亮的時候進行,所以胭脂才起得這麼早。
小蓮村東面的小蓮山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村民們大都剛會走路就會爬山了,對各條小路熟悉得很,像是出入自家後院一般的來去自如。
胭脂壓根不必盯著腳下,就這麼熟門熟路的撥開兩側叢生的雜草和野花,在灰濛濛的天色籠罩下蜿蜒而上,一雙眼睛不住環顧四周,希望能多找到幾株遺漏的紫茉莉。
露水正濃,很快就打濕了她的鞋尖、衣襬,沁出幾分涼意。
有被驚動了的蟲鼠兔子在草叢中竄來竄去,枝椏上還有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的叫,倒像是唱曲兒似的。
胭脂抬頭看著樹上的鳥兒,而那灰撲撲的鳥兒也歪著腦袋看她,過了會兒,黑豆似的眼睛眨了兩下便撲著翅膀飛走了,只留下一條空蕩蕩的枝椏在空中搖擺,胭脂不自覺笑了出來。
誰知又走了沒幾步,背後竟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胭脂一驚,下意識抓緊了來時路上撿的木棍。
「是我,是我!」胭脂轉身舉棍的瞬間,來人也同時停住腳步高舉雙手,很有些窘迫的喊道:「妳別、別害怕。」
「大牛哥!」看清來人面容後的胭脂猛地鬆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身上已經出了一身汗,登時就給氣笑了,「你倒是出個聲也好呀。」
來人姓朱,比她大半歲,都是一個村裏的,大家一同長大,人品自然是信得過的。
才十五的少年已經身材高大,又因為常年跟著父親做活,身板格外健壯些,瞧著很像那麼回事了。
顯然大牛也對嚇到對方的事十分抱歉,微黑的臉都漲紅了,一雙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我」了半天,才喃喃道:「我、我是怕耽擱妳做事。」說完,又飛快的瞟了胭脂一眼,隨即迅速低下頭去。
他那麼老大的身板,攥起拳頭來都幾乎比人家的頭還大,可偏偏在這個姑娘跟前弓腰縮背,瞧著簡直像隻鵪鶉似的可憐。
兩人沉默片刻,大牛就悶聲不吭的過來替她背了竹筐,埋頭往山上走去。
胭脂喊了他幾聲,無奈對方頭也不回,她也只好跟了上去。
天漸漸亮起來,山下的動靜也大了,陸續有人上來,撿柴的、挖野菜的、摘果子的,還有那些純粹玩兒的孩子們,瞬間叫這座山都活了過來。
胭脂就問:「前些日子聽說朱伯伯又接了活兒,著實忙得厲害,你今兒怎麼有空上山?」
大牛他爹是位石匠,什麼刻碑、打磨都做得,因為人老實本分,手藝又十分出色,不光是小蓮村獨一份兒的,還時常有城裏人專程找過來,日子過得忙碌又滋潤。
「昨兒已經送進城去了,」大牛道:「爹說有些累著了,要歇兩天。」
胭脂點點頭,又問了幾句,確認沒什麼要緊才不說話了。
大牛不大會說話,撓了半天頭,這才問道:「妳可還好?後娘沒為難妳?」
隋氏當真不是省油的燈,為人計較又刻薄,又因嫁了個讀書人自覺了不得,同人說話時不免帶出些高高在上來,嫁過來不出一個月便幾乎將整個小蓮村的人全得罪了。
「能怎麼樣?她也不過說幾句酸話罷了,」胭脂不以為意道:「也就那麼著了。」
見她不願多講,大牛也就沒再細問,兩人很快找到了紫茉莉花叢,熟練地將上頭的黑色果實摘了個乾淨。
胭脂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麻利的將所有的黑果實用指甲劃開,小心的將裏頭的粉末盡數集中到隨身帶著的小陶罐裏。
那黑籽本來就小,不過納鞋底的粗針針頭大小,又要一個個劃開,光想就覺得瑣碎煩躁,可也不知胭脂是做慣了還是天生心靈手巧,大牛根本瞧不清她的動作,彷彿幾根細嫩蔥白似的指頭一抹一挑,那些粉末便都乖乖跑到陶罐裏去了。
費了半天勁,找遍了大半個山頭,那巴掌大的小陶罐也還是沒裝滿。
見她面露失望之色,大牛小聲道:「我知道還有幾座山上有紫茉莉,若是妳想要,趕明兒我都去給妳摘了來。」
胭脂又歡喜起來,想了下說:「若是有自然是好的,這麼著吧,過兩日若是你得空,帶我過去瞧瞧就是了,若是不得空,這些也盡夠了。」
這是自己的事兒,人家順手幫忙也就罷了,再多就說不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們碰見了不少上山的人,好些少年一看大牛竟捷足先登了,都是捶胸頓足,又爭先恐後的往這邊擠,七手八腳的忙活,想替她背柴火的、想送她野菜的,甚至還有一個獵戶家的小子,十分得意的舉著一隻尤在滴血的野兔,拚命想塞到竹筐裏來。
同行的幾個姑娘瞧見了,心中不悅,再看看胭脂那不施脂粉也瑩白如玉的手和臉,便酸溜溜的小聲嘀咕起來。
「分明同那王書生好著,卻又拉扯著大牛哥……」
「得了吧,要是妳有人家一般好看,也不必這樣泛酸了。」
「妳們說,她偷著用了什麼脂粉?」
「呸,少渾說了,她家窮成那樣,怕是要喝風哩,哪裏有錢買脂粉?」
「可……」
若是當真沒用過脂粉,怎得肌膚那般細膩如玉,白裏透紅?就連那兩排鄉間人們最容易泛黃的牙齒,也好似編貝一樣整齊潔白?
有幾個姑娘按捺不住,十分豔羨的上前,「胭脂,妳可是擦了粉?」
胭脂搖頭,大大方方的看了方才說自己家窮的人一眼,「我哪裏有錢買。」
雖是沒錢買,只是如今她可在偷偷賣呢。這樣一想,竟有些得意……
說話的姑娘不大信,忍不住伸手蹭了下她的臉,這才沮喪的歎了口氣,又摸著自己粗糙的面頰嘟囔道:「這可如何是好?我的臉總愛起皮。」
「是呢,便是用了蜜水也不管用,又黏糊糊得很……」
這年紀的姑娘誰不愛美?閒來無事時,大家也時常聚在一起說話,討論一下誰家的衣裳首飾,談論一番誰又偷偷用了什麼法子,更好看了云云。
偏這裏頭胭脂是個異類,她從不用什麼胭脂水粉,可就數她最好看!尤其是這皮肉手臉,白得好似珍珠,瑩潤有光,叫人移不開眼睛,真是羨慕死人了!
莫非是她名字起的好?趕明兒自己也叫爹娘改個名吧,就叫……水粉?會不會也就變好看了?
幾個小子聽得不耐煩,忍不住嘟囔道:「妳們女娃真是無趣,整日說什麼有的沒的,煩得很。」
那正抱怨臉上乾澀的姑娘立刻回頭瞪了他一眼,「我們女孩兒家說話,有你們什麼事兒?」
「就是,不愛聽就不聽,也沒人逼你!」
「這話不對了,」方才拿野兔的小子搖頭晃腦道:「大路朝天,難不成還不許我們走了?妳們非要說,我們難道還要堵起耳朵來?」
真要論及口才,同齡的男孩兒總是比不過姑娘們的,兩撥人壁壘分明的吵了半晌也沒吵出個什麼結果,倒是有幾個對看一眼後紅了臉。
胭脂當真覺得這樣的事兒有趣極了,又拉著幾個姑娘閒話幾句,這才心情不錯的回家去了。
第二章 胭脂好手藝攢錢
隋氏等胭脂上了山才不緊不慢的從炕上爬起來,還刻意托著並不顯懷的肚子,引得江志越發喜形於色。
「當家的,家裏可還有醋沒有?」隋氏捶了兩下腰,故意嬌滴滴的說:「也不知怎的,近來愛吃酸得很。」
「愛吃酸才好!」江志果然更加歡喜,「酸兒辣女,這必然是個大胖小子,來日我再供他讀書,考個狀元,讓妳也做個誥命夫人!」
他雖喜歡女兒,可到底女孩兒家不能參加科舉取士,長子又死活不願去科考,自然就將半輩子的念想寄託在隋氏這一胎上了。
隋氏咯咯嬌笑,笑完了又像條沒骨蛇似的往他身上撞了下,佯怒道:「這話說得忒早了些,還指不定什麼德行呢。倒是虎哥兒長得十二分人才,又讀書識字,要有出息自然也是他有出息,我們娘兒倆還指望他哩。」
不提還好,一說起胭虎,江志整個人都犯了愁。
他的兒子胭虎大名江重誠,生得一表人才,出色不凡,打小也頗聰明伶俐,先前江志也曾對他寄予厚望,誰知那孩子竟漸漸地長歪了……
隋氏原本是打算要挑撥父子倆的,誰知眼下瞧著江志竟不如何痛恨胭虎,登時覺得有些失算,忙換了個話題。「胭脂今年也十六了吧?也該正經找個婆家了。」
哪怕江志今兒早上還打趣過女兒,冷不丁從旁人口中聽到這話反而有些不大樂意,當即遲疑道:「太早了吧?」
大慶朝開朝時曾出過一件大事。
有幾位太醫共同編撰了一部書,說之所以女子生產時死人的事件頻發,以及嬰兒夭折太多,乃是孕婦年歲太小的緣故。試想,她們自己的身子骨尚未長成,又如何能禁得住孕育之苦?又列舉了好些二十多歲的女子順利生產的案例,果然對比十分鮮明,後來竟驚動了太后。
到底是女人最體諒女人,太后與皇后帶領後宮妃嬪和那些已經出嫁的公主聯名上書,皇帝也頗為震動,雖沒明著下旨,但打從那會兒起,皇家的公主們便紛紛晚嫁,再然後這股浪潮便席捲到京中一干皇親國戚,並迅速朝外蔓延。
時至今日,哪怕是尋常百姓家裏,也大多會把女孩兒留到十六七歲才開始議親,若是富貴人家,即便提前訂親,也必然會找出許多由頭百般拖延婚期,以彰顯自家富貴、家庭和睦,並不急於減輕負擔等等,越是繁華的省城、州府,好人家的女孩兒們十九、二十歲才出門子的多著呢!
如今江家雖然攀比不得那些富貴人家,但一來江志對這個女兒確實頗為疼惜,想多留兩年;二來也愛惜臉面,自然不願意在這上頭叫人說三道四,更兼胭脂長得如花似玉,又讀書識字,並不愁嫁,故而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隋氏似乎早就猜到他的反應,笑道:「你們爺兒們總是這般粗心!話是這麼說,可你也不想想,一家有女百家求,男孩兒也是一般無二的,若是誰家的兒郎出色,自然也都是搶手得很吶,晚了可就給人家的閨女搶走了!」
江志一門心思讀書準備科舉,何曾想過這些事兒,當即聽得愣住了,思索片刻後點頭,「有理。」
他女兒那般好,夫婿自然也得精挑細選,想來也頗費功夫。
見他這般,隋氏越發得意,又道:「胭脂如今是略小了些,可正所謂先下手為強,她又這般出挑,咱們當然更要提早挑選一番。若有合適的,就先訂親通個氣兒,咱們也安心不是?」
江志對這些是真的一竅不通,聽後覺得很有道理,也起了點興致,「那妳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倒是有兩個,均是身家豐厚,嫁過去一準兒不吃苦,只怕她不願意。」隋氏心中大喜,面上卻故意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對方條件既然這麼好,她為何會不願?」江志疑惑道,旋即便猜到了,「可是家裏沒讀過書?」
江家祖上曾出過舉人,江志的父親也是秀才,自然也希望兒女婚事門當戶對,放到胭脂這兒,便是願意跟讀書人結親的,若說她可能會不願意,估計就是這個了。
隋氏微不可聞的嗯了聲。
江志的臉上就有些不大好看,「妳且歇了這心思。」
窮富倒不要緊,唯獨這沒讀過書……可如何使得?
自家閨女雖說是女兒身,可自小也是筆墨紙硯堆裏長大的,家中藏書俱是倒背如流,其才思敏捷、錦心繡口不下於男兒,如何能委身嫁給目不識丁的鄉野村夫?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見他這樣,隋氏暗自恨得牙癢癢,想了一會,又改口道:「我不過是婦人之見,做不得數,到底還是老爺你決定。其實,早前兒我便聽村裏的人說了,胭脂大約同鎮上的一個書生有些眉目。」
江志最喜讀書人,一聽面色就和緩三分,果然透出些喜色。
不過還沒等他高興,就聽隋氏話鋒一轉,「只是我又聽說,那書生如今跟著一個守寡的姑母居住,而那姑母也不是省心的,很瞧不上咱們家,有相看別家的意思呢。你也知道,胭脂素來不大瞧得上我,我有心提醒,卻又不好開口。」
「豈有此理!」江志果然大怒,罵完之後又追問道:「妳說的可是真的?」
嫌貧愛富豈是讀書人的本分?那樣的人即便日後得了勢,恐怕也會嫌女兒出身不好,絕非良配。
「千真萬確!」隋氏指天發誓。
她是不怕江志出去找人打聽的,一來打死他都做不出這樣有失身分的事兒;二來她說得七分真、三分假,便是他真的去打聽了也不怕的。
江志自顧自的生了一肚子氣,不過還是不死心,「妳且先不要聲張,流言未必是真,等等再說。」
鄉間人最是嘴碎,又愛瞎編亂造,嫉妒旁人而胡亂誹謗也是有的……
隋氏也不反駁,只是笑咪咪的點點頭,又說了幾句家常,江志就怕浪費時光,要去讀書,隋氏苦留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不過等江志一走,門簾子一放下來,隋氏就攏著頭髮陰笑一聲,朝著西屋啐了一口。
哼!她哪裏有那麼好心,自然是將原配留下的一兒一女恨到了骨子裏!
大女兒小小年紀就長得一副狐媚妖冶的樣子,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勾魂兒,又是個牙尖嘴利的,自己每每跟她鬥法便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著實累得慌,若是再叫她嫁個如意郎君得了勢,豈不是心腹大患?
那小兔崽子胭虎更不必說了,也不知他娘懷他的時候吃了什麼熊心豹膽,生得畜生一樣的力氣,簡直套上犁就能耕地了,瞪起眼睛來更是嚇死人。
若不是自己想法兒挑撥著,叫他自離家門,哪能有如今的逍遙日子?
眼下她懷了胎,來年春天就要生了,若不趕緊把這個死丫頭片子攆出去,誰知道來日會不會生什麼變故?
想嫁讀書人掙鳳冠霞帔,做官太太?作夢去吧!
隋氏飛快的在心中盤算了下計畫,又想著那書生和他姑母的作為,恨不得仰天大笑幾句天助我也,登時腰不酸腿不疼,不管酸甜的包了些點心、瓜子,去門口外面曬日頭去了。
胭脂還不知道隋氏又在背後算計自己,背著柴筐一路疾走,剛一進門就見隋氏站在院裏曬日頭。
「喲,胭脂回來了,可累壞了吧?快歇一歇。」說著,她的眼睛還不住的往胭脂背後的大竹筐裏瞅,生怕她藏了什麼寶貝。
胭脂不搭腔,只是當著她的面將那滿滿一筐的柴火倒入柴堆裏,看也不看正傳出讀書聲的房間,略拍打了一下身上就回屋去了。
這隋氏滿心滿眼想的看的左右就那麼點事兒,若同她一般見識,當真犯不上,便是逞得嘴上一時之快又如何?能吃還是能穿,能當做安身立命的本錢嗎?都不能!那還鬥個什麼勁?
這麼胡思亂想著,胭脂就已經渾身是勁,眼中也滿滿的都是希望,她甚至有心思哼起小時候娘親唱給自己的小曲兒。
打掃乾淨炕席,又鋪了一塊事先用開水燙過的細密白棉布,將帶回來的紫茉莉粉倒了出來。
這事兒聽著簡單,好像剖出粉來就行了,可實際操作起來十分繁瑣。
頭一個,它自帶潮氣,又香得很,稍不留神就又是發霉又是生蟲的,不要說往臉上撲了,放都放不住。
胭脂先用特製的小篩子篩了兩遍,將花粉隔著窗戶紙放到日頭下曬乾,然後再篩兩遍。
完了之後,她還要從隨處可見的月季花中挑選花型完整、色澤豔麗的紫色、大紅和黃色花朵,清洗乾淨後擰出汁液,調成合適的顏色配到紫茉莉粉裏頭去,照先前的方法曬乾。
從頭到尾千萬不能直接曬到陽光,也不能為了省事拿火烘乾,不然不光會變色,失去原本的光彩,而且粉質也會變得粗糙,不夠細膩。
等這一步完了,還要再篩兩遍,這才細膩無匹。
而到這個時候,原本潔白如雪的紫茉莉粉已經被染上了深深淺淺的顏色,篩動的時候便好似下起了一場雪沫,間或散發出淡淡幽香,陡然變得豔麗旖旎起來。
紫色彷彿天生透著一股妖嬈,任憑再端莊的人,抹了這個顏色的粉,也會平添幾分嫵媚。
大紅最是受歡迎,不管是小家碧玉抑或是大家閨秀,濃妝淡抹都相宜。
粉色天然帶著一分風流活潑,年輕的姑娘們擦了,越發顯得青春年少活潑嬌俏。
胭脂水粉大約本就寄託著女子對生活的美好希冀吧,只這麼看著,一顆心都忍不住跟著柔軟起來。
她事先訂了一批約莫兩寸粗細的矮小瓷罐,外頭貼了寫著顏色的紙條,灌個八分滿就用蓋子壓著油紙蓋好,再在外面沿著瓶口滴一圈蠟密封保存。
瓷罐乃是細膩白瓷,弧度優美,色澤清新,端的是好貨,哪怕她一口氣買了幾十個,算下來還要六文一個呢。
不過並沒有白花這錢,因下了大力氣包裝,這紫茉莉粉便陡然間高貴起來似的,與外頭攤販上賣的便宜貨截然不同,精緻的外表合著若有似無的淡淡幽香,拿在手裏十分體面,自用、送人都使得。
忙活了幾天的胭脂終於能痛痛快快的鬆口氣,臉上綻放出一抹笑意。
她正樂呵著,忽聽到外頭窗戶底下幾聲刻意放輕了的腳步聲,仔細看去,隱約還有一個弓腰縮背的黑影。
胭脂不動聲色的將那些紫茉莉粉用油布蓋起來,再在上頭蓋了一床被子藏好,然後故意揚聲道:「哎喲,這麼多。」
那人影果然又湊近了些。
胭脂忍笑,忽然猛地推開了窗戶——
只聽「哎呀」一聲,那朝外開的窗扇結結實實磕在偷聽者的額頭上,砰一聲沉重悶響,胭脂聽得都覺得腦門疼痛。
她一臉驚訝的探出頭去,看著外面疼得臉都扭曲了的隋氏,「喲,是我不小心,剛還說屋裏怎的這樣多螞蟻,要開窗掃掃呢。只是……青天白日的,您怎麼趴在我窗戶根兒底下?」
鄉間傢俱俱是就地取材,將木料簡單加工後直接使用的,這一扇窗子少說也得六七斤,砸這麼一下可有得受了。
「什麼叫我趴在妳窗戶根兒底下?」隋氏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腳來,「我不過是剛才做活掉了釵子,這才滿地找找!」
胭脂長長的哦了聲,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一雙大眼彷彿在說我什麼都知道。
隋氏被她看得心裏頭直發虛,又胡亂往她屋裏看了一眼,見確實什麼蛛絲馬跡都找不到,這才氣鼓鼓的走了。
胭脂忍不住噗嗤一聲,滿是愉悅的道:「您可當心呀,別再掉了什麼。」
隋氏的背影一僵,腳下打了個趔趄,走得更快了。
晚間江志一臉驚愕的問她額頭上怎麼破了這樣大一塊皮,又紅又腫怪嚇人的。
隋氏實在說不出「我去偷看你閨女,沒想到竟給那小娘皮算計了」的不要臉的話,只得打落門牙往肚子裏嚥,含含糊糊的說自己不小心摔的,直把胭脂笑得肚痛。
等紫茉莉花粉乾的當兒,胭脂也見縫插針的繡了不少帕子,算上前些日子攢的,統共二十來條,還有這個月抄的兩本書,她就打算著抽空進城把它們一起賣了,順便瞧瞧弟弟。
同樣是繡帕子,人跟人做出來的也不同。
尋常女子往往只用最常見也最便宜的棉布棉線,然後精心繡上豔麗的花鳥魚蟲,精緻些的往往三五天才能做好一條。
可饒是這麼著,因材質和花樣局限,一條手帕也不過十文、二十文便頂了天。
胭脂很清楚自己的優缺點,自知女紅不佳,便不在這上頭爭長短,她用抄書掙的錢狠心去買絲綢鋪子裏的上等布料,只挑了書上意頭好的詩詞歌賦,配了簡單的祥雲、結子等紋樣繡上去,既省事又雅致,別是一番風流。
這麼一來,尋常人費心費力繡一條手帕的時間她便能做兩條乃至三條,偏偏又是獨一份的風流別致,材質又好,竟引得許多富貴人家也時常採買,他們又不差那麼幾十個錢,一條便能輕輕鬆鬆賣出三四十文。
算下來,雖然本錢多些,可一來做得快,二來賣價高,同樣的時間,胭脂光賣手帕就是尋常村婦兩三倍的利潤,著實划算,每當這個時候,她的腦海中便會想起母親生前常念的一句話——
「女兒家多讀些書,吃不了虧。」
是呀,她雖然不能科舉做官,可如今不也照樣因為多讀了幾本書而受益匪淺嗎?
得知她要進城,江志不免又顛來倒去的囑咐許多遍,還彆彆扭扭的叫她帶話給兒子,惹得隋氏直翻白眼,晚間又抱著肚子喊痛,折騰得他書都看不成。
小蓮村距離鎮上也有個十幾里,得步行大半日才到,若是颳風下雨、冬寒夏曬便十分艱難,村裏有人心思活,專門買了騾子定了大車,每日跑到村口拉人,傍晚再原樣送回來,一個人一次也不過三文錢,著實省事。
次日胭脂特意起了個大早,將這些日子攢的紫茉莉粉和手帕都小心的分門別類裝好,又想著再過兩天就是八月十五,天氣會漸漸冷下來,還抽空給弟弟做了一套略厚些的衣裳,也都一塊捎了。
也不知道隨了誰,胭虎天生好大一副力氣,才十五的少年,個頭就快趕上成年男人了,很是唬人。
原本家裏人都指望他能讀書科舉光耀門楣,誰知胭虎非但不愛讀書,反而打小喜歡舞刀弄棒,只把江志氣個半死。
打從去年端午隋氏進門開始,家中便不得安寧,脾氣火爆的胭虎三天兩頭就要同父親和繼母爭吵,過年時又鬧起來,直覺臉面盡失的江志藉著酒意說了重話,要不認他這個兒子,胭虎這頭倔驢便奪門而去,在鎮上做活,再也沒回過家。
胭脂前後也去看過幾回,見弟弟雖然瘦了,可也著實精壯了,精神反而比在家的時候好,倒也罷了。
上個月去的時候,他興致勃勃的說認了位鏢師做大哥,日裏在糧店做工,晚上跟著這位義兄學本事,把胭脂心疼得不得了。
這次過去,胭脂就想著無論如何也得見見弟弟的這個義兄,一來總要瞧瞧對方是好是歹;二來麼,長姊如母,她總得多操些心,雖然那小子口頭上說義兄為人肆意灑脫,並不計較什麼財物,可胭脂並不敢當真,琢磨著最好也趁著中秋的由頭送點什麼。
第三章 姊弟情深喜相見
胭脂想得太多太雜,不覺時光飛逝,晃晃悠悠一抬頭就發現已經進了城門。
此鎮名喚青山,乃是沿河修建,便不似尋常城鎮那樣方正,整個東、南部都是順著河流交匯處而建,又在東南一處兩河交匯的三岔口特設客貨碼頭,專迎南來北往官商客貨,晝夜燈火通明人聲不斷,西北兩面倒是方方正正的,各有一大兩小三道城門,同東南兩邊各三道水門一起,這便形成了青山鎮的十二道城門閘口。
雖然只是個鎮子,但因為有河流交匯,自古以來往來客商、行人不絕,城牆厚重,守備森嚴,繁榮氣派不輸一般州城。
站在厚重巍峨的城牆之外,都能聞到裏面飄出來的濃郁香氣,聽見裏面混雜著各地方言的熱鬧叫賣,看見不斷出入城門的商販,令人不覺心馳神往。
小蓮村地處青山鎮西面,便從西門入,而胭虎做工的糧店乃是本鎮總店,正位於東南角依傍碼頭而建的大型商貿市場,胭脂需得斜跨整座鎮子才能同他碰面。
百姓日常生活所需都可從鎮上縱橫交錯的東西、南北大道兩側森羅密佈的店鋪中買到,胭脂每每光臨的胭脂水粉雜貨鋪子就在城中略偏東的位置。
來之前她都盤算好了,先去將貨物賣了,正好也輕省些,然後再去城北面的書院瞧瞧,看能否同王書生見一面,說幾句話,完了之後估摸著也就差不多晌午了,她正好可以去尋弟弟一同吃飯。
胭脂水粉店的老闆娘夫家姓楊,大家都稱呼她楊嫂子,最是個爽快麻利的人。
她的店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上到胭脂水粉,下到頭繩頭油,再到大姑娘小媳婦必用的絡子、手帕,甚至是半成品的鞋面、被面,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又因開的年歲久了,為人厚道,給錢也大方,許多老街坊都愛往這邊來,生意很是不錯,胭脂也一直都在這邊賣貨。
胭脂去的時候,楊嫂子正在同兩個年輕小媳婦說笑,老遠隔著門瞧見她就笑著招手,又要抓南瓜子與她吃,胭脂笑著婉謝了。
「不瞞嫂子說,我今兒確是有急事,就不耽擱您的功夫了。」
「要去看妳弟弟吧?」往來的多了,楊嫂子也知道她有個弟弟在鎮上做工,每回來了都要去瞧瞧的,且馬上就要過中秋了,想必姊弟兩個很有些體己話要說,當即指了指裏頭,腕子上金燦燦的龍鳳呈祥鐲子晃悠悠蕩了兩下,「也罷,妳來一趟不容易,快去坐下歇歇,我先同那頭交割了,再來與妳結帳。」
胭脂道了謝,且去裏間坐下喝水,又拿著帕子使勁抹了幾把,將臉上的汗都擦乾了,這才覺得暢快些。
團圓節素來為大慶人所重視,百姓往往提前一整個月就開始籌備,如今街上賣的也多是與中秋有關的貨物,什麼桂花酒、明月燈,圓滾滾的大芋頭,玉兔搗藥、秋菊飄香圖案的花色月餅,月圓人圓的扇子、吊墜兒,看得人眼花撩亂。
胭脂托著下巴看了會兒,不禁也被這氣氛感染,跟著歡快起來。
真好。等會兒她也能跟弟弟一道吃頓團圓飯了。
「嗨,今兒可真是熱壞了,」正想著,楊嫂子就搖著扇子進來了,二話不說先吃了杯茶,這才興致勃勃道:「前幾回妳送來的紫茉莉粉十分好賣,我自己也用呢,果然遠比別家的勻淨細膩,顏色又自然,香味兒也好。眼下正逢佳節,誰不想打扮打扮?早就有人問過我好幾回了,偏我不知道妳家在哪裏,也沒個消息往來,這可急死我了。」
市面上倒是也有旁的雪白脂粉,只是要麼含鉛或是水銀之類,長期敷用對身體無益;要麼乾脆就死白死白的,塗上去好似活見鬼,十分難看,遠不如胭脂做的這些粉嫩自然,不光服貼,且瞧著氣色也好,不用額外再抹其他胭脂。
胭脂一邊將包袱裏頭的東西擺出來,一邊道:「我何嘗不想多做些?只嫂子妳也知道,咱們青山鎮內外,紫茉莉是不多的,又生得散,我也不大得空,攢了大半個月也不過就做了這些,下回吧,我再多攢些。」
前兒大牛說的那幾座山也不算太遠,若是抓緊了時間,一日也能趕個來回,回頭她就去。
楊嫂子粗粗一數,竟才十一個瓷罐,也犯了愁,「這哪裏夠賣?光我自己留兩罐,再往親戚那裏送幾罐也就去了大半啊!」
倒是帕子有二十來條,擱在那兒都有厚厚一疊,想來能撐一段時日。
楊嫂子信手翻看起來,笑道:「果然要論雅致和心思奇巧,還得是妳,瞧這祥雲後頭明月半遮半掩的,再配上這句詩,嘖嘖,妹子,寫的什麼?我倒有好幾個字不認識呢。」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胭脂耐心解釋道:「乃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詩人的佳句,說的便是中秋佳節思念親人的情誼,也常有男女寄託相思之情。」
「那敢情好!」楊嫂子暗自記下,準備回頭同客人也這麼說,大笑道:「真真兒是最應景不過了!」
一共二十二條手帕,都是各色清新淡雅的絲線繡的,旁邊或配明月、或配祥雲,有的乾脆就是幾句詩詞自己排成花兒,實在是別出心裁,一下子就把那些什麼鴛鴦啊牡丹的比下去了。
楊嫂子誇了又誇,胭脂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嫂子快別這麼說,我這面皮兒都要燒起來了,也不過是取個巧,真論繡工,我是當真不及旁人一個零頭的,也不過是圖個新鮮。。」
這等料子,普通百姓是買不起的,富貴人家也不稀罕,買一條回去給針線上的丫頭、婆子瞧幾眼也就都會了,斷然不會再從外頭買,不過是些個中等人家的女眷,一來不通文墨,覺得稀罕;二來沒有專門針線上的人,一時半會兒模仿不來罷了。
她還是以抄書、做脂粉為主,這些帕子也不過是一樣活兒做的手疼了轉換歇息來著,若非圖案、式樣簡單,哪裏能有這麼多?
兩人略說幾句閒話,楊嫂子便痛快的給胭脂結了錢。
「還是老規矩,帕子算四十文一條。恰逢佳節,串門子的多,女眷們塗脂抹粉的時候難免也多,外頭一應胭脂水粉都貴了,這紫茉莉粉最近十分緊俏,漲價了呢,嫂子也不貪妳的,一罐比原先多算十文吧,便是六十文,一共是一千五百四十文,妳是要銀票呢還是銀角子?」
大慶朝一千文算一吊錢,一千兩百文是一兩,這一回一口氣入帳一兩多,就算扣了成本也能賺個七八百文,實在是叫胭脂整顆心都跟著活泛了。
有了這些錢,即便後面紫茉莉粉沒了,她也有底氣去購買其他製作胭脂水粉的材料了。
胭脂想了一回,道:「勞煩嫂子給我兩個五六分的銀角子,其餘幾百錢都換成銅錢吧。」她還要買些東西,換成銀票反倒不方便了。
楊嫂子去櫃檯那兒給她找銀子,一邊忙活一邊笑道:「等會兒可還要去瞧瞧誰呢?不買些什麼東西過節嗎?」說完還有些曖昧的衝胭脂眨了眨眼睛。
這姑娘長相身段實在出色得很,不過十六歲就長得十分嫵媚動人,髮黑如墨膚白勝雪,一雙大眼水光盈盈,好似會說話,挺俏瓊鼻兼嫣紅小嘴兒,難得一口牙齒也如編貝,又白又齊整,斷不似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嬌娃,也不知日後哪個有福能得了去。
胭脂面上微紅,倒比擦了粉還動人,引得楊嫂子越發笑個不停,又愛不釋手的輕輕掐了一把,「瞧瞧這小臉蛋兒,又白又嫩又細又滑,比那王家鋪子裏的豆腐還要美上幾分哩,哪裏需要擦胭脂!」
胭脂捂著熱辣辣的臉衝她啐了一口,雙目水波盈盈,「嫂子真是的,沒個正形,都叫人不知說什麼了。」頓了下,又道:「不過我倒真想買些個月餅,嫂子可知哪裏賣的用料實在嗎?」
「這個我在行!」楊嫂子最是個熱心腸的,聽了這話當即拍了拍胸膛,又高聲招呼小夥計看店,「走,我帶妳去,街角拐過去的孫婆婆糕餅鋪子最是實在講究,難得價錢也實惠。」
胭脂推辭不過,千恩萬謝,跟著楊嫂子去了孫婆婆糕餅鋪。
因要過節,那糕餅鋪子便停了幾樣平時賣得不大好的點心,專心做月餅,在櫃檯上大大小小擺了幾十樣,方的圓的,紅的白的,肉的素的,著實叫人挑花眼。
人有些多,楊嫂子知道胭脂面嫩,便帶著她擠過去,又低聲傳授經驗道:「她家火腿雲餅最是鹹香可口,只是略有些貴,要八十文一斤,不過倒也實在,並沒多少賺頭。再有玫瑰、桂花、菊花餡兒的,很得那些個太太小姐的歡心,十分體面,若要送人,這兩樣最使得。」
胭脂點頭,回道:「給我弟弟一斤,最近他拜了個義兄,說不得也與他兩斤,就要那火腿雲餅吧。」
楊嫂子也贊同,又道:「還有那紅豆、綠豆、棗泥、栗子,都磨得十分細膩,也很可口,買幾個嘗嘗也好。」
楊嫂子身架遠比一般婦人胖大些,往裏擠進的時候難免惹人不快,胭脂便搶著賠不是,而對方往往見她這般嬌豔模樣,先就心軟了,也不忍苛責,是以兩個人很快就到了櫃檯前頭。
孫婆婆糕餅鋪開了少說也有六十年,幾代掌櫃都甚是大方,如今也都將各色月餅切成小塊,都放在瓷盒裏供人品嘗,有許多愛貪小便宜的人專門過來蹭吃,他們也不介意。
今日負責招呼的是個十七八歲的機靈小夥計,一看胭脂容貌,身子骨先就酥了半邊,不自覺堆起滿臉的笑,熱情的招呼她品嘗。
胭脂還有些不好意思,見大家都吃,這才道了謝,略嘗了兩樣,果然皮薄餡多,口味清新不膩人。
見她面露滿意之色,那小夥計越發得意,當即滔滔不絕的說起來,「姑娘,您儘管放心,本店乃是幾十年的老店了,斷不會做那等坑人的營生,您只管吃,保准吃了還想吃。」
胭脂莞爾一笑,嫣然動人,恰似塘中一枝清荷亭亭玉立,衣衫陳舊也難掩天姿國色,倒把好幾個偷瞧她的人看得呆了。
她點點頭,略盤算一下,「也好,勞煩小哥,幫我挑那火腿雲餅三斤,不,四斤吧,綠豆的也來一斤,各自包起來。」
這麼一來,三百多將近四百文錢眨眼功夫就沒了,偏偏沒有一文錢能吃到她嘴裏。
那小夥計十分殷勤,麻利的包好了,又露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多給了一個玫瑰餡兒的,「姑娘,您一口氣要了這些,且也嘗嘗我們家鮮花餡兒的,如今都賣得很好呢。」
正巧胭脂早起也沒吃飯,稍後就先找了個地方將那玫瑰餅吃了充饑,但見裏頭不僅有鮮嫩的玫瑰花瓣,更有祕法炮製的濃郁玫瑰膏子,果然馥郁芬芳,吃完之後唇齒留香,連帶著叫人的心情也不自覺好了。
買完了點心,胭脂繼續往東走,穿過密集的人流又走了約莫一刻鐘,先去熟悉的書肆將抄的兩本書換了一兩六錢銀子,這才算忙完了。
如今市面上的書籍大致分兩類,一類是各大官營、私營印書鋪產出的印刷本,因字跡清晰精準,做工考究,價格普遍偏高,約莫都在一二兩上下,便是最普通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些也得數百文。
第二類便是如江志、胭脂這般手抄的書,有留下自用的,也有許多專門送到書肆販賣,因相對粗糙,價錢就便宜些,幾乎不會超過一兩。
胭脂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極好,打從去年開始便在這家書肆抄書,扣掉成本,每本也能賺得兩百文上下,又能藉機多讀書,自然是比做帕子之流划算多了。
她又要了一刀青竹紙以作練字、畫花樣之用,拿好了銀票和零散銅錢,先把帶的東西都寄放到這裏,單獨拎著一斤火腿雲餅去臨街的書院轉了一圈,不多時便失望而歸。
王書生不在,她也只好請人代為轉交。
這才多晚的功夫?她本也是掐算著時候來的,若照往常,王書生必然還在書院裏頭讀書的,今兒怎的偏偏就出去了?
聽那幾個擠眉弄眼的同窗的意思,王書生是單獨一人出去的,不曾去親戚家,連中秋前最後一次文會都推了。
可王書生本是外地人,特地來青山鎮求學的,鎮上只有一個姑母,如今佳節在即,他一不會友,二不探親……一邊往碼頭那邊走,胭脂一邊無法控制的想著,他去做什麼了呢?
越到逢年過節,一應交通樞紐就越是繁忙,距離碼頭還有二里地,大小道路已經擠滿了人,空氣中不斷迴蕩著各色聲響:討價還價的,工人吆喝的,還有被堵住出不來跳腳的……滿滿的都是鮮活氣兒。
胭脂不是頭一回來這裏,倒是熟門熟路,拎著四斤月餅、一刀紙和一個青布包袱也走得順順當當,很快就到了弟弟所在的糧店外頭。
大約是剛到了一船糧食,碼頭那邊摞了好些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一水兒健壯夥計都挽著褲腿、擼著袖子幹得熱火朝天,人背車拉,一派繁忙氣象,只叫人挪不開眼睛。
胭脂見狀也不好上前打擾,剛準備在旁邊空地等一等,哪知倒先有人瞧見她了。
「哎喲,這不是江丫頭嗎?」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剛送下一車糧食,熱得渾身油汗,無意中一瞥,就瞧見一群大老粗們中間俏生生的立著個仙女,「來找虎子的吧?」
胭脂哎了聲,又有些歉意道:「李叔好,倒是我來得不巧,擾了你們做活。」
李叔也不在意,反而朝她招手,很是慈愛道:「莫站在那頭,等會兒有漁船過來,弄得妳一身腥氣,且先進店裏避一避。」
他家中只有幾個小子,一個賽一個的皮,三天兩頭就闖禍,十分不省心,因此見了這個乖巧懂事又能幹的小姑娘,難免多偏愛些。
胭脂也正覺站的有些不是地方,忙告罪一聲,乖乖跟著李叔去了糧店牆根兒底下,又道:「您老先忙,我不急。」
「大老遠來了,哪裏能不急呢?」李叔道:「也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妳且等著,我去叫他。」
他是這個糧店的老人了,雖沒什麼正經職位,但多少夥計都以他為首,掌櫃的也不敢輕視,說話很有些分量,當下就轉身進去了。
胭脂推辭不過,忙謝了,果然不多時就見店後頭猛地躥出來個汗流浹背的小牛犢子,一邊滿臉喜色的往這邊跑,一邊大呼小叫的喊道:「姊,我就知道妳這幾天一準兒來!」
他跑得快,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氣喘吁吁的在胭脂面前站定了,抹著汗傻笑。
「瞧你跑得一身汗。」胭脂又是歡喜又是心疼,忙抽了自己的帕子要給他擦。
胭虎見那手帕上頭繡著一行娟秀字體,很是精緻,連忙避過,自己抓了肩膀上搭著的粗布巾胡亂抹了幾把,憨笑道:「我沒事,別弄髒了姊的手帕。」
「髒了再洗就是了,」胭脂嗔怪一句,又打量他幾眼,「似乎比我上回來又長高了些,我給你做了套衣裳,尺寸是放開了的,這倒是正好了。可有按時吃飯?沒生病吧?有人欺負你不曾?銀子夠嗎?」說著,就把月餅連著一個小紙包遞過去,「過節了,你也嘗嘗,那兩包是給你義兄的,人家教你不容易,你今兒就抽空送過去吧,多少是個心意。我又賺了點銀子,不多,你先拿著用,出門在外可不能沒錢傍身。」
前面倒還好,胭虎美滋滋的接了月餅,姊姊說一句他就哎一聲,可聽到後面的銀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不用不用,我真不用,姊,我有錢呢!」
他力氣大,一個人恨不得能幹三個人的活兒,更難得的是還識字會寫,上到掌櫃的,下到李叔他們對他都不錯,月錢掙得也比旁人多得很,店裏又包吃住,他也沒什麼花銷,不賭不嫖,根本不缺銀子。
胭脂卻不信,更不放心,「哪裏夠花!你如今還在長身體呢,沒聽那話嗎,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餓得快呢。餓了也別忍著,買些東西吃,我不能時時過來看你,衣裳鞋襪的,自己也能看著添減……」
本是好好的團圓,可她卻不知怎的,說著說著鼻子就酸了起來,弄得胭虎也紅了眼眶。
「姊,妳別哭,我如今也能掙錢了,回頭還能養妳呢!對了,妳且等等,我還給妳買了東西呢!」說完,也不等胭脂反應,逕自抓著那幾包月餅跑回去了。
胭脂飛快的抹抹眼角,不多時就見那小子去而復返,手裏還抓著個紅色的錦袋。
「姊,姊,你快打開看看,喜不喜歡?」胭虎美滋滋的把錦袋塞到她手中,迫不及待的催促著,像一條急於得到認可的小狗,「我一眼就相中了。」
胭脂剛接過來就覺得掌心一沉,怕不得有二兩多重,瞬間明白了,「你又亂花錢!」
但凡她哪次來,這小子總要折騰點花樣,不過以往多是城中時興的上等糕餅果子,他自己不捨得吃,姊姊來了卻必要買幾塊給她,如今倒是越發財大氣粗起來。
胭虎卻只是嘿嘿笑,一個勁兒的催著她打開瞧。
胭脂感慨萬千的摸了摸他熱氣騰騰的腦袋,一時心緒翻滾,果然從裏頭倒出來一個紅繩穿著的沉甸甸銀墜子。
那銀墜子不過拇指肚大小,打造得十分精緻,正面是立體的蓮花,蓮心處還窩著一隻活靈活現的蜜蜂,背面刻著「平安康健萬事順遂」八個蠅頭小字。
這是胭脂長到這麼大以來,得到的第一件首飾。
她愛不釋手的摸了幾下,然後就有些心疼,「很貴吧?你哪兒來的銀子呀!」
見她當真喜歡,胭虎笑瞇了一雙眼睛,又搖頭,「不貴不貴,我有的是力氣,大家都幹不過我,我還剩下銀子了哩!」
殊不知他越這麼說,胭脂就越心疼,眼裏幾乎要掉下淚來。
又聽胭虎道:「我原本想買簪子或是鐲子,可都太打眼了,妳在那邊住著,難保不生事端。倒是這個墜子,又精巧,又不惹眼……」說完,他將胸膛拍得砰砰響,大聲道:「姊,妳只管把錢拿回去,也不必再給我,我還要給妳銀子呢!」
糧店是計件發工錢,幹得越多掙得越多,他天生力氣過人,工錢自然也多,尋常夥計一個月頂了天能有一兩半,可他卯足了勁兒,有時候竟能拿到二兩多,又節省得很,著實攢了點錢。
月前大夥兒商議著給家人買東西,胭虎也趁去找義兄學功夫的當兒在城裏轉悠,一眼就瞧見了這個銀墜子。
墜子本身重二兩三錢銀子,再加上工費,掌櫃的張口就要三兩八錢,胭虎略一猶豫也就買了,於是出來的時候身上就只剩下幾百個銅板。
不過這是給他姊的,天下頭一等的姊姊,花得值!
可如今胭脂問起來,他卻不敢說實話了。
胭脂知道這個弟弟脾氣倔,既然打定主意不說,那就誰也問不出來,也就不再多言,立即戴上了,又愛不釋手的摸了幾下,連著問了好幾遍,「姊戴這個好看不?」
「好看!」胭虎答得斬釘截鐵,「我姊怎麼著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