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這麼在意大家口中這位刁蠻格格,
也許是當年他送錯禮物勾起她傷心處,被她賞了幾個粉拳,
害她在宮中「一戰成名」、被人傳成驕縱跋扈的野丫頭;
也許是那天不小心看見她人前堅強,人後落淚的委屈憐人模樣;
也許是發現,她總遠遠遙望他那在宮中擔任護軍營統領的哥哥,
而他的思緒竟莫名打結,心還跟著揪疼酸澀……
但上天的安排真奇妙,皇上竟誤會兩人兩小無猜,將她賜婚給他?
刁蠻格格成了他的刁蠻福晉,人人皆等著好戲上演,
他卻為她羞惱嬌俏的粉顏、單純無偽的倔性子深深著迷,
因為他明白那帶刺的表相,只為掩飾複雜身世與內心自卑……
就算誤會他攀龍附鳳也罷,只要能這般守護她,他心願已足。
但為何看見她為他哥哥煲湯,他仍感到一陣失魂落魄?
令他意亂情迷的笑是否為他而笑,傷心不捨的淚是否為他而流,
是否,他該在不忍見她更痛苦前,成全的將手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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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的一聲清響,偌大的巴掌狠狠打在小男孩臉上,嚇得他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對面的小女孩,扠著腰、皺著眉,兇神惡煞的模樣比年畫上的鍾馗還可怕,十一、二歲本是粉雕玉琢的年紀,應該巧笑倩兮、清純可愛,眼前這副兇狠表情真讓人難以置信。
「妳妳妳……」小男孩結結巴巴地道,「為何打人?」
「打你又怎樣?」小女孩沒有一點道歉的意思,氣焰囂張,「誰教你狗眼看人低!」
「狗眼不好嗎?」小男孩傻乎乎地問,「挺可愛的,至少,比妳的眼睛好看多了。」
「你說什麼」小女孩怒意更甚,揚起拳頭又是一掄,「敢再說一遍!」
「我到底哪裡得罪妳了?」小男孩吸著鼻子,強吞眼淚,「巴巴地把這禮物送來,好心當成驢肝肺!」
「禮物?你存心羞辱我吧?」她把簪子摔在地上,猛踩兩腳。
「真沒見過妳這樣的人,」小男孩心疼地看著地上的簪子,一臉匪夷所思,「人家和婉見了這簪子,歡喜得不得了,偏妳卻勃然大怒。」
「好,是你先提和婉的,那可別怪我!」小女孩杏眼圓瞪,「我問你,為何你送她的是羊脂玉,到了我這兒卻變成了廉價的岫玉?」
「咦?不一樣嗎?」小男孩怔怔地道,「我只是覺得這個色澤比較適合妳,所以……」
「身為王爺之子,你會分辨不出羊脂玉和岫玉?」她滿臉譏笑,「騙誰呢」
「愛信不信隨妳!」小男孩輕哼,「我又不是妳們女人家,天天琢磨個花兒粉兒的,堂堂男子漢,誰研究這個?」
「比如你大哥納也,就懂得許多,」小女孩不客氣嘲諷道,「不過,這也不能怪你,誰教你是妾室所生,下五旗的賤種,自然沒什麼眼力。」
「妳說誰是賤種?」好脾氣的小男孩終於發火,「總比妳好——拖油瓶!」
「你說誰是拖油瓶?誰是拖油瓶」小女孩像母老虎一般朝對方撲過去,完全不顧自己的格格身份,與小男孩扭打成一團。
四周的宮婢太監,本來以為不過兩個小孩兒鬥嘴,低頭在一旁偷笑,這會兒不由得臉色大變,紛紛上前勸阻,誰料小女孩使出了蠻勁,不僅掄拳,還張口就咬,硬生生將小男孩脖間咬出一個血色的口子,嚇壞眾人。
從這天開始,東瑩格格一戰成名,惡名傳揚開來,人人都說她自幼驕縱跋扈、粗魯蠻橫,花見花謝、鬼見鬼愁。
然而,沒有人敢得罪她,因為她是忻貴妃的女兒,乾隆皇寵愛的掌上明珠。
不過,這顆明珠並非乾隆皇親生,她是忻貴妃入宮前與前夫所出——那個驚世駭俗的婦人憑著自己的絕世美貌梅開二度,而且,還成為天子的寵妃,關於她和她女兒的身世背景,成了宮中人人皆知卻不敢言說的祕密。
拖油瓶——人們私下給東瑩格格起的綽名,如此貼切,她聽聞自是勃然大怒。
這是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當眾叫出這個綽號。
東瑩永遠都會記得這個小男孩的名字——玄鐸,亦記得這個明媚的四月下午,在丁香花的氣息中,這場廝殺的惡戰……
她理想中的丈夫,應該有劍眉星目、偉岸身軀、驚世才華、蓋世武功。薄唇輕啟,詩詞傾洩,力臂一揚,弩張劍拔,所到之處,無人不景仰,所做之事,無人不讚嘆,宛如天神之寵兒,曠世之驕子。
這樣的如意郎君,並非她的假想,他,近在眼前。
此刻,那樹下舞劍的身影,正是她的自幼就鍾情的對象,不過,她沒把握能夠成為他的妻子,畢竟,她惡名在外,而他,又是那般璀璨耀目……
他曾經留意過她嗎?又可知,她一直在默默注視著他?
只有站在這無人的角落裡,東瑩才會流露出傷感柔弱的表情,微微嘆息。
倔強如她,寧可背負驕橫跋扈的罵名,也不肯讓人發現她的軟弱——這是深居宮中十年,她學會的唯一生存法則。
「格格!」
沉吟中,忽然聽到宮婢喚她,她立刻變了張冰冷的面孔,淡淡的目光向身後掃去。
「格格,您在這兒呢,」宮婢行禮道,「恭賀格格千秋之喜,皇上和忻妃娘娘在沁音閣替格格備下酒宴,請格格前去呢。」
對了,原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自己倒忘了。本就是開在牆角的卑微花朵,寄人籬下地活著,這樣的人生,哪裡有什麼值得慶賀的呢?
不過,心間忍不住融融的感動,化為暖流,被人想著念著,原來是這般快樂,雖然她很少被在乎。
「酒宴?」心下喜悅,表面上卻裝作漠然,「除了皇阿瑪和額娘,還有誰?」
「皇上說了,今日算是家宴,只有他們,還加上和婉公主。」
呵,和婉公主。
一母所生,卻猶如天壤之別,她,只是東瑩格格,妹妹卻被稱為公主,而且還是破例策封的「固倫公主」,要知道,自大清開朝以來,一向只有皇后的女兒,才能被喚作「固倫公主」。
乾隆皇待她不薄,吃穿用度與親生女兒一視同仁,她該知足了,可為何聽到稱謂時,還是忍不住心酸?因為她太過虛榮、喜歡嫉妒嗎?
「格格,快走吧,別讓皇上和娘娘等急了。」宮婢催促道。
「急什麼,這會兒額娘定在焚香沐浴,皇阿瑪也在跟大臣議事呢。」東瑩不疾不徐地答。
「格格,妳怎麼知道的?」宮婢一怔。
「妳瞧,護軍還在那兒呢,皇阿瑪也一定在。」遙遙一指,正是她方才眺望的地方。
「呀,」宮婢不由得吃驚而笑,「敢情從這兒能看見御書房的動靜,奴婢入宮這麼久了,都不知道呢。」
「那是妳沒留意。」東瑩低喃地答。
這宮裡,恐怕沒人像她這般,時刻留意御書房的動靜,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看見……他。
他是乾隆的護軍營統領,年紀輕輕便官拜五品,身為貝勒卻並不恃寵而驕,凡事親力親為,驍勇勤奮,得到朝堂上下一致稱讚。
他的名字,叫納也——十年來,一直深藏在她心裡的名字。
「咚!」沉思之間,忽然,有什麼東西打在她的腦袋上,聽到清響的聲音,才讓她感到驟然的微疼。
定睛一瞧,一顆大棗滾落地面,想必,方才便是被此物砸中。
奇怪了,平白無故,樹上的大棗怎會掉落?看樣子,又不像熟透了。
抬眸中,只見頭頂樹葉沙沙晃動,葉間似有一個男子身影,正跨坐在樹枝上,搖著滿樹的果實。
「原來是玄鐸貝子啊!」身旁宮婢率先叫道,「好端端的,怎麼爬到樹上去了?」
玄鐸?呵,原來是他——
這個十二歲那年讓她一戰成名的男孩,她怎會忘記?
不,如今,他已非男孩,而是青春正盛的男兒了。
說實話,她很不喜歡像玄鐸這樣的男子,與納也完全不同,沒有一點兒男子漢該有的氣概,長相過於陰柔,比女孩子還漂亮的五官總是掛著不正經的笑意,修長的身軀說好聽點是玉樹臨風,難聽點兒叫單薄。據說他長大後不學無術,每日流連於花街柳巷之中,文不能議政,武不能騎射,朝堂大事漠不關心,吃喝玩樂倒很在行,簡直就是滿蒙男兒的恥辱。
她很少遇見他,即使偶爾碰到,也故意避開,不與他多言片語。在她眼中,跟一個不值一提的人說話等於浪費時間。
轉過身去,正想走,卻被樹上的人喚住,「這棗好甜啊,東瑩妹妹,要不要也嚐一個?」
腳步不得不停下來,雖然心裡厭惡,卻要敷衍幾句——畢竟,他,是納也的弟弟。
「你在這樹上待了多久了?」東瑩清了清嗓子道。
「妳在這樹下站了多久,我就待了多久。」玄鐸笑道。
他,有著與納也相似的劍眉星目,卻非納也般酷帥,笑起來卻有一種亮晶晶的炫目感覺,燦爛到極致,彷彿可以聽到花開的聲音。
不過,他這話卻像是根極細的針,輕輕劃過她的皮膚,讓她全身發毛,彷彿那笑盈盈的眼睛早已看穿她暗戀的心思。
「東瑩妹妹,我發現妳很喜歡這棵樹嘛,」他輕輕一躍,從枝上跳下,落到她的面前,「時常傻站在這兒。」
「誰傻站了?」東瑩連忙否認,不想讓隱藏的心思暴露。
「哦,那就是我看錯了?」他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彷彿在給她某種暗示,「反正我時常看到一個與妳模樣相似的女孩子,在這棗樹下遠眺御書房的方向,就像看自己的心上人一般痴迷。」
「當……當然是你看錯了!」東瑩咬咬唇,不確定他是否真洞悉了自己的祕密,還只是隨口一說。
「東瑩妹妹,今天是妳生日吧。」他忽然轉了話題,讓她又是一怔。
「多謝玄鐸貝子關懷,」她淡淡道,「難為你記得。」
「我怎麼會忘呢?」他依舊笑道,「十年前,也是在這御花園中,我給一個女孩子送禮,卻被她毒打一頓。」
呵,原來,他也是記仇的人。
當年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在長大後的今天,再次相對而立,不過,學會了偽裝的他們,應該不會再起衝突了吧?
「這個送妳。」他自袖中掏出一件禮物,讓她更為震驚。
「送我?」東瑩難以置信,言語停頓。
十年前,他沒來由的在這御花園中擋住她,送了一支簪子;十年後,他同樣沒有來由的,送了同樣……一支簪。
這傢伙到底想幹麼?設下陷阱,存心刁難,刻意報復嗎?他的表情,讓她捉摸不透。
「這個是我欠妳的。」玄鐸卻道,「還記得嗎?當年妳曾說我狗眼看人低。」
「那時候年紀太小,記不清了。」其實她記得一清二楚,但她不願意流露真實情緒,只想客氣疏離地早點將他打發,「如果真說了什麼不恰當的話,還請玄鐸貝子原諒。」
「如今,我終於明白了羊脂玉與岫玉的區別,既然都是送給女孩子的禮物,就該一視同仁,」玄鐸莞爾,「當年妳生氣,的確有道理。」
東瑩愣住,沒料到居然會有這番告白。
「所以,我特意打造了這支簪子,做為生日賀禮,希望我倆能盡棄前嫌。」他遞過禮物,目光忽然變得真誠,深切得像秋天的潭水。
「貝子,瞧你說的……」東瑩發現自己舌頭有些打結,「這麼客氣……」
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懇切地對她說話,宮裡的人都怕她,遠離著她。
「喜歡嗎?這可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他晃動手中的綠簪,轉動角度,讓陽光可以更加明亮地照耀其上,展現色澤。
「這是什麼玉?」東瑩睜大雙眸,不由得被這美麗的簪子吸引,「碧玉嗎?」
不對啊,這綠色雖能與碧玉媲美,然而晶瑩通透,像極了她在額娘宮裡看到的西洋玻璃珠。
「這是源於雲南的一種新玉,名喚翡翠,」玄鐸答道,「目前還沒什麼人知道。」
「這麼說,仍便宜貨嘍。」東瑩玩笑地挑眉。
「應該說,是無價。」他從容一笑,「世人暫時對它不熟悉,但我斷定,五十年內它必然被當世認可,超過羊脂玉。」
「五十年?」東瑩不禁莞爾,「好,那我就等五十年,看看你的話是否在唬弄人。」
「其實美玉就像女子,」他忽然意味深長地道,「起初生在山野,不為世人所識,唯有慧眼才能看出它的價值連城。」
這話,是特別對她說的嗎?不知為何,其中寓意她隱約有些明白。
「多謝玄鐸貝子,這禮物我收下了。」她盈盈一拜,鄭重還禮道。
「這簪子是我特意要匠人保持原色,款式是最簡單的,沒雕琢任何花樣,」玄鐸嘴角輕揚,「就像——我初見格格妳時的感覺。」
人人都說他是紈子弟,空有俊美外表,腹中如草莽,但此時此刻,東瑩卻覺得,在這嘻笑的外表底下,卻隱藏著一顆細緻入微的心,聰慧的目光跳脫世俗羈絆,見解獨到。
這件小小的禮物,讓她意外地,對玄鐸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姊姊,妳可來了!」
才跨進沁音閣的大門,就見她那寶貝妹妹——和婉固倫公主,笑盈盈迎了上來。
她與和婉,都是忻貴妃的女兒,不同之處在於和婉是乾隆所出,而她是忻貴妃在入宮前與不知哪個男人的私生。
一直覺得不可思議,以額娘再嫁之身,居然能得到皇帝的寵愛,貴為貴妃,並且乾隆還愛屋及烏,把她這私生女收養在宮中,不曾有過半分刁難,實屬千年罕見。
她也曾問過額娘,自己的父親到底是何許人也,可額娘諱莫如深,要她不必多問,並說遺忘過去是對未來最好的保護,弄得她更加迷惑。
「皇阿瑪和額娘都等急了,」和婉上前親熱地拉住她的手,「姊姊,快來!」
說實話,她們姊妹,從小到大,關係都十分……微妙。
表面上一團和氣,親暱相稱,但畢竟身份敏感,平靜如水的潭底,時常掀起不為人知的波瀾。
比如此刻,就算和婉再怎麼緊握她的手,她亦感到那掌間的冰冷,彷彿千年寒峰,不曾融化。
「給皇阿瑪、額娘請安——」繞過屏風之後,滿桌酒宴香氣撲鼻,她垂眸拜道。
「怎麼來得這樣遲?」忻貴妃故意責備,「害妳皇阿瑪等了好一陣子了。」
「沒關係,」乾隆呵呵笑道,「今兒個是東瑩千秋之喜,天大地大,比不過咱們的小壽星大。」
「回皇阿瑪的話,」東瑩低聲答道,「女兒本應早些趕來,只是途中遇到了玄鐸貝子。」
雖然乾隆不介意,但她還是有必要解釋清楚,所謂伴君如伴虎。
「哦?」乾隆不由得好奇,「玄鐸這孩子又找妳麻煩了?還記得你們小時候,一見面就打架!」
「皇上,哪有一見面就打?」忻貴妃連忙幫女兒開脫,「不過就一次而已,兩個孩子年紀小不懂事。」
「這回玄鐸跟妳說什麼了?」乾隆問。
「回皇阿瑪的話,」東瑩取出那支翡翠簪子,「他忽然給女兒送來生辰賀禮。」
「哦?」乾隆笑道,「這孩子真是古怪,按說,你們也沒什麼來往,哪兒來的這番盛情?」
「哎呀!」一旁的和婉猛地叫道,「原來是這支簪子!」
「怎麼,妳見過?」忻貴妃側目。
「額娘,前幾日女兒不是出宮玩去了嗎?」和婉抿嘴笑,「逛了幾間京城裡的首飾鋪,好巧不巧,就遇到玄鐸貝子,當時,他正在打這支簪。」
「這麼巧?」乾隆眉一挑。
「女兒當時問他,這簪子是送給誰的,你們猜猜,他怎麼回答。」和婉故作神祕地道。
「怎麼回答?」乾隆與忻貴妃豎耳聆聽。
「他說——是送給未來媳妃的。」和婉言畢哈哈大笑起來。
乾隆與忻貴妃一怔之後,亦笑出聲來,同時看向東瑩,「這麼說,玄鐸這孩子是對妳有意了。」
東瑩瞪大眼睛,連連擺手,「不不不,一定是弄錯了,他……他只是為了小時候的事向我賠禮而已。」
「藉口吧,」和婉道,「事情都過去十年了,有什麼禮可賠啊?是趁機跟姊姊妳親近吧?」
「我真的……真的跟他沒什麼……」東瑩只覺得百口莫辯。
「皇阿瑪,方才你不是說,姊姊已經二十有二,該尋個婆家了嗎?」和婉趁機道,「既然玄鐸貝子如此鍾情姊姊,不如就下旨成就一段良緣,如何?」
「朕確有此意,」乾隆頷首,「東瑩啊,想咱們滿人從前十二、三歲就成親了,如今妳二十有二,難道想做當年的葉赫老女?我看玄鐸這孩子不錯,雖然不如其兄長勤奮努力,但處事態度逍遙超逸,有閒雲之姿,朕對他還是十分欣賞的。貴妃,妳以為如何?」
「東瑩一向是臣妾的心病,」忻貴妃嘆道,「也不指望她能風光大嫁,但求有一個歸宿,臣妾餘願足矣。」
天啊,這是怎麼了?婚姻大事,不問她的意見,亂點鴛鴦譜?
從小到大,她的所愛、她的所想,到底可曾有人真正關心?以為給她豐衣足食,按部就班安排餘生,便算厚待她了嗎?
如果她想隨隨便便嫁人,又何必等到二十二歲?
「皇阿瑪這樣疼姊姊,不如也疼疼女兒我吧,」和婉撒嬌地依進乾隆懷裡,「女兒也想要一個額駙。」
「哦?」乾隆不由得被逗樂,「難道,妳也有意中人了?」
「女兒想跟姊姊永遠在一起,所以——」眼波流轉,讓人不安,「不如把女兒也嫁到查哈郡王府上吧!」
「怎麼,妳也喜歡玄鐸?」乾隆霎時糊塗了。
「女兒哪敢跟姊姊搶男人,」和婉一笑,「皇阿瑪忘記查哈郡王的長子——納也貝勒了?」
彷彿天外傳來轟然雷聲,東瑩身子驟然一僵,半晌難以言語。
納也和婉……也鍾情納也嗎
「據說有高僧給納也那孩子算過命,說他命中不該早娶,要過二十五歲以後,方能成親。」忻貴妃道。
「今年他恰好二十五了,」和婉急忙表示,「皇阿瑪,就把我和姊姊同時嫁到查哈郡王府上吧!雙喜臨門,親上加親,豈非世間極樂之事?」
「不錯,不錯——」乾隆連連點頭,「如此朕和妳額娘,心上的大石算是放下了。東瑩,朕這就封妳為和碩公主,封玄鐸為貝勒,讓妳與妹妹一塊兒成親,如何?」
這是在問她嗎?明明是聖旨,卻問她的意見,讓她如何回答?
她等了這麼久,就等著納也跨過二十五歲這道坎兒,為此不知錯過了多少王孫公子的青睞,推卻無數良緣……臨到頭來,卻被別人搶先一步,摘到枝頭的花朵,教她此刻情何以堪?
很想鼓起勇氣,道出真心所想,但她發現,內心如此怯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只是卑賤的私生女,留她一條活路已算上蒼的仁慈,她有什麼權利挑三揀四,與天之驕女相爭?
讓她嫁入查哈郡王府,今生能夠遠遠地看著納也,她亦應該知足了吧?
東瑩只覺得,有一絲絕望的寒意,自足底生根,變成窒息的長藤,向周身蔓延……
第2章
她真的太懦弱了,為什麼要聽從別人的擺布?人若不能自憐,又還有誰來可憐她?
但除了聽從皇命,乖乖出嫁,她又能怎樣呢?難道抗旨不遵,離宮出走嗎?她自問還沒那勇敢,也缺乏足夠堅強的意志……
其實她並非沒有辦法,十五歲生日那年,乾隆曾給過她一件特殊的禮物,此時此刻,她若拿出來,還有什麼東西得不到,還有什麼心願不能達成?可她明白,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那份「殺手」,人這一輩子還很長,她得留下來保自己和額娘這一世的平安……誰知道,將來又會遭遇什麼坎坷,相比之下,婚姻之事實在微不足道。
但話雖如此,她的一顆心卻猶如烈火噴油。
這輩子,就這樣定了嗎?跟自己的不愛的男人廝守一生,與心上人遙遙相望……這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不甘!
氣悶之中,將大紅蓋頭狠狠一揭,甩到地上,燭光彷彿烈焰,焦灼地映耀到她的臉上,讓她越加煩躁。
「公主,額駙還在外頭等傳話呢,」陪嫁的嬤嬤稟報,「這交杯酒還沒喝,您怎麼就自個兒把蓋頭給掀了?」
「喝什麼喝!」東瑩沒好氣地答,「讓他回去吧!他不是一直躲著我嗎?哼,那就躲一輩子好了!」
說起這個玄鐸,她就怒不可遏!這些日子,她三番兩次邀他私下商談,希望由他出面拒絕這門婚事,誰知這小子根本沒搭理她,送去的書信也不回覆,對她的請求置若罔聞,可惡、可憎、可恨!
哈,這會兒他倒巴巴趕來洞房了,作他的白日夢!今晚她若讓他進這道門,她「東瑩」兩個字就倒著寫!
「公主不想見我嗎?」
心中正糾結著,忽然,屋外傳來朗聲一笑,玄鐸修長的身影自顧推開門扉,踱了進來。
「哎呀,貝勒爺,您怎麼闖進來了?」陪嫁的嬤嬤大驚失色,連忙上前阻止,「快、快出去!」
「我是新郎倌啊,」她嘻皮笑臉地道,「大婚之日,哪有把新郎倌拒之門外的道理?」說著,推開嬤嬤,直往裡闖。
「你給我站住——」東瑩厲喝,「以紗簾為界,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嘛退出房去,要嘛就等著掉腦袋吧!」
他果然在紗簾處站定,隔著那一方飄飄然的紗幕看她,臉上依舊笑盈盈的表情,彷彿停步只是出於禮貌,並沒有被她嚇到。
「公主是在生氣嗎?」只聽,他低醇地道,「不知我哪裡得罪公主了?」
「你不知道嗎?」她眉一挑,「既然沒把本公主放在眼裡,今日又何必前來?」
「公主是指日前我失約的事吧?」他又是一笑。
「原來那些書信你收到了?」東瑩諷刺道,「我還以為寄丟了呢。」
「公主的一字一句,我都記在心裡,永世不忘,」他的聲音聽上去是那麼深情,片刻間,差點兒將人迷惑,「不過,新婚在即,世人傳說,新郎和新娘見面是不吉利的。」
「放屁!」一怔之後,她忍不住罵道,「收起你的鬼話!你知道我這麼急著找你幹什麼嗎?」
「呵呵,公主是想退婚吧?」他竟一猜即中。
「你……怎麼知道的?」東瑩身形一僵。
「我臭名昭彰,良家女子都不肯嫁給我,何況是千金之軀的公主?」玄鐸自嘲地笑,「不過,這也是我不願相見的原因。」
「什麼?」她完全不明白。
「公主想把這棘手的差事推到我的身上,恕我不能從命。」
「什麼棘手的差事?」
「公主難道不是想叫我向皇上開口退婚嗎?」玄鐸輕輕搖頭,「這違逆聖意的事,恕我沒這麼大的膽子。」
原來他比她料想的狡猾,也比她料想的懦弱。
「所以你寧可跟我成親?」東瑩咬唇,「娶一個你不愛的女子,束縛一生?」
「這有什麼不好嗎?」他卻毫不介意,「要知道我對貝勒爺的稱號垂涎已久,若非沾公主妳的光,這輩子恐怕都得當一個小小貝子。」
「你……」天啊,她竟錯看他了,原以為他雖是紈子弟,但至少有些超逸的品性,沒想到,居然也只是個世俗鄙徒。
「事已至此,公主妳就想開點吧,」玄鐸聳聳肩,「我雖然不是人中俊傑,但好歹也是郡王之子,人也長得不差,還頗有情調……」
「呸!」哪有人這樣自誇的?噁心!
「春宵一刻值千金,公主真打算一晚上都隔著簾子跟我說話?」他搖頭輕笑,「到底讓不讓我進來?」
「還是那句話——你敢向前邁一步,我就砍掉你的狗頭!」東瑩叫道。
「既然如此,我先回去,等公主想通了再說吧,」他倒不勉強,朝原路返回,但退至門邊,忽然又道:「公主,妳該謝謝我才是。」
「什麼?」他又在說什麼鬼話?
「近日有不少陪嫁嬤嬤因為貪財,故意刁難額駙,索取重金,否則就阻止別人夫妻見面,皇上聽聞此事,龍顏震怒,下令誰敢再犯,革殺勿論。」玄鐸莞爾,「公主試想,我若向皇上告狀,妳這奶娘恐怕項上人頭難保。」
一旁的嬤嬤聽得此言,立刻嚇得臉色蒼白,回眸看向東瑩。
「你在威脅我?」東瑩亦氣得全身發抖。
「今夜我尊重公主,希望日後公主也給我幾分薄面,」俊顏一沉,呈現前所未有的強硬氣勢,「畢竟,我們還有長長的一輩子要相處。」
言畢,笑容再度浮現,彷彿方才的肅殺只是浮光掠影。然而,只是這短短的一瞬,便讓東瑩心跳如狂……
沒想到,她居然遇上了狠角色,這個叫做玄鐸的男子,居然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彷彿海底玄冰,深不可測的陰寒。
掠過一叢花樹,她可以清晰明白地看到納也站在那裡,從前,只能遙遙相望,如今卻近在咫尺。
但還有什麼用呢?她倒寧可像從前那般,至少,還能擁有幻想現下卻全然絕望。
他方練了一輪劍,正面對風過處閉目休息,吹乾汗濕的衣襟。
「公主?」聽到有腳步聲,他睜眼之間不由得錯愕,連忙施禮,「給公主請安——」
「大哥,多禮了,」東瑩澀笑,「該叫我弟妹才是。」
「呵呵,豈敢。」納也還給微笑,「還是遵從禮數為好。」
「難道大哥你叫和婉的時候,也稱她為公主?」她故意問。
「那怎麼一樣呢,和婉是我的妻子。」納也不好意思地低頭,說話中有一絲難掩的溫柔。
他與和婉成親,也有一陣子了,看得出兩人之間的恩愛情感,不像她和玄鐸,至今仍是名不副實的假夫妻……
東瑩忽然覺得眼圈紅了,心裡有一種刺痛的嫉妒,像黃昏惆悵的風,迴旋不散。
「和婉呢?」清了清嗓子,不讓自己的窘態被他發現,「怎麼沒陪大哥練劍?」
「呵,大日頭底下,怕她曬壞了,」納也憨厚地笑道,「我叫她回去歇著,她習慣午睡。」
雖然只是簡短的兩句話,這其中萬般寵愛卻湧現其中,讓東瑩越發難過。
「我燉了些杏仁雪蛤湯,」她轉過身子,將手中瓷罐擱在石桌上,「大哥順便喝一碗吧。」
「呵,是燉給玄鐸的吧?」納也上前道,「玄鐸真是好福氣啊!」
「怎麼,和婉沒給大哥燉過湯嗎?」她側眉道。
「她……」納也遲疑片刻,隨後大方揮了揮手,「金枝玉葉的,哪裡會做這些。」
這話讓她心裡再次一緊。
對啊,和婉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所以不必素手做羹湯,亦有君子愛慕,誰像她,就算再操勞,也無人欣賞……
有時候,她真羨慕和婉的福氣,哪怕讓她沾分一點半點,恐怕也不會這般孤苦。
「好喝嗎?」看著納也端起碗來,一飲而盡,她說不清是歡喜,還是緊張,抑或有些傷感。
「唔——」納也連連點頭,「比家裡平時做的好喝多了,果然是宮裡的手藝。我……可以再喝一碗嗎?」
「當然,這裡還有許多。」她連忙道。她喜歡的,正是納也的這份直率。
失神之中,居然將湯汁輕灑在他衣袖上,她掏出絹帕替他擦拭,兩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接近,她幾乎可以聞到他的呼吸……
東瑩感到雙頰不由得熱了,指尖亦在輕顫,頭埋得低低的,生怕納也覺察到她的心情。
「大哥——」一個聲音自不遠處傳來,令她錯愕抬眸。
神出鬼沒的玄鐸,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面前,一貫飄忽不定的微笑浮於那俊臉之上,氣定神閒地打量著他們倆。
「二弟,你來得正巧,」納也笑道,「公主燉了杏仁雪蛤湯,我託福嚐了一碗。」
「多嚐幾碗也無妨。」玄鐸的表情讓人難以捉摸。
「不了,我去換件衣服,這個時候和婉也該醒了,」納也收劍離去,臨走拍了拍玄鐸的肩,親熱地低語,「不打擾你們……」
新婚燕爾的人真是善良,以為世上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幸福,完全沒注意到氣氛的冷凝。
不過,東瑩倒希望他永遠也不會注意到,苦澀並非美味的湯汁,不需要分享。
「應該說,是我打擾了你們吧。」看著大哥的身影遠去,玄鐸諷刺道。
「什麼?」東瑩一怔,沒反應過來。
「妳……喜歡他?」玄鐸凝視她的雙眼,似是意味深長。
「胡說些什麼!」她下意識反駁,「少瞎說,被太陽曬昏頭了!」
「不然,妳為何親手燉這雪蛤湯?」玄鐸挑眉淺笑。
「奇怪,燉給你喝的,不成嗎?」東瑩瞪他一眼。
「我從不吃雪蛤,妳也該打聽清楚吧?」他呶呶唇,「全府上下皆知,這杏仁雪蛤湯,是我大哥的最愛。」
「對不住了,是我不好,沒打聽清楚,」她矢口否認,「我怎麼知道這些,就當是我燉給自己的好了。」
「妳吃雪蛤?不覺得噁心嗎?」玄鐸一手撐在樹幹上,攔住她的去路。
「雪蛤,多好的東西啊,四大山珍之一,怎麼會覺得噁心?」她故意與他鬥嘴。
「那妳就喝一碗給我瞧瞧啊!」他彷彿故意刁難她,「只要妳喝得下去,我就信妳!」
「我……」這下可難倒她了,說實話,她從小聞見雪蛤的氣味就噁心,後來知道了雪蛤的由來,更加不敢接近……
「這湯是雪蛤膏與杏仁汁燉的,沒錯吧?」玄鐸看了看罐中物,惡作劇般一笑,硬拉住她的手,「來,我餵妳,嚐一口——」
「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她慌忙避開他的圍追堵截,「教人看到多難為情……」
「雪蛤膏,就是雌蛙生小孩的地方——」他越加嘻笑,湊近她的耳朵駭人地道,「妳知道嗎?」
「走呀!」她不由得感到一陣噁心,瓷罐中的氣味直鑽鼻尖,讓她有嘔吐的衝動。
「看看看,妳撒謊了,妳明明很討厭雪蛤!」他如陰謀得逞一般,指著她哈哈大笑。
「玄鐸,你到底想幹什麼?」讓她出洋相,很好玩嗎?
「我只想讓妳承認——妳喜歡我大哥,對嗎?」他俊臉收斂,換了凝重口吻。
東瑩沉默半晌,一把將他推開,狠狠道:「與你何干?」
說著,也不管他的反應,逕自朝前走去,手中瓷罐重重一摔,砰然落地,化為碎片。
這一回,她是真的生氣了,她可以忍受任何奚落,但不能允許自己的祕密被人一眼識穿。
她的偽裝,是她最後的屏障,失去了這層外衣,讓她將來如何存活於天地?
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像被剝了皮一般難受。
假如她能再停留片刻,或者回眸稍稍看一眼,便能覺察,玄鐸臉上憐惜的神情。
這份憐惜,就像她暗戀的心情,同樣是風過無痕的隱密。
「何必生氣呢?」他在低喃中自語,「承認又如何?總有一天,我會讓妳忘記他……」
「女兒,妳這盤頭的手藝又精進了。」忻貴妃望著鏡中的自己,滿意地頷首,言語中滿是稱讚之意。
「可惜,不能像從前那般每天伺候額娘,」東瑩故作傷感道,「女兒真想回宮住一陣子,承歡膝下……」
這些日子,她與玄鐸越發水火不容,而納也與和婉的恩愛亦讓她心中備受煎熬,所以藉著歸寧之際,巧妙開口,只希望能暫時遠離喧囂,眼不見心不煩。
誰料忻貴妃卻忽然沉下臉來,直盯著她,「聽到流言,我本不敢相信,現在卻不得不信了。」
「額娘說什麼呢?」東瑩一怔。
「都說妳與玄鐸不和,可有此事?」忻貴妃直截問。
「額娘……打哪兒聽來的謠言?」她的笑容變得僵硬,「我們……好著呢。」
「那妳為何想回宮住一陣子?」
「我……只是想念額娘。」
「鬼話!」忻貴妃輕哼,「和婉從前比妳更黏我,為何她卻不想回宮?俗話說,女生外向,你們正值新婚燕爾之際,本應蜜裡調油一般,難捨難分,怎會想念我這個老太婆?」
薑果然是老的辣,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問得東瑩無言以對。
「女兒不喜歡玄鐸!」她忍不住叫道,「每天對著他,女兒比死了更難受!」
「那妳就該早早提出來,我去請皇上收回成命,如今嫁都嫁了,後悔無用。」忻貴妃嘆道,「再說放眼八旗子弟,也唯獨納也、玄鐸兩兄弟,與妳們姊妹匹配。這樁婚事,我倒不覺得太差。」
所以,除了玄鐸,她已無人可嫁了嗎?貴為格格,人生本該富麗,誰料卻高處不勝寒,彷彿行走在狹窄的懸崖峭壁之上,無從選擇……
「東瑩啊,人生哪能萬般如意,」忻貴妃拉著女兒的手勸著,「就像額娘我,在外人眼中何其幸運,以二嫁之身能得皇上寵愛,可有誰知道我如履薄冰的日子?妳現下不喜歡玄鐸不要緊,慢慢相處,說不定能日久生情,就像我和皇上……」忽然楚澀一笑,話語戛然而止。
「怎麼,額娘與皇阿瑪……」東瑩聽出言下之意,不由得一驚。
「當初我進宮,也是萬般不情願的,」忻貴妃四下看了看,確定無隔牆耳目,這才緩緩道來,「這些年來,多虧皇上體恤,我才漸漸把這兒當成此生的歸宿,生下和婉之後,心境也越發安寧。要知道,那時候,我連砒霜都備下了……」
「額娘!」東瑩不禁瞠目,「我以為……我一直以為……」
「以為我與皇上素來琴瑟和鳴?」忻貴妃笑道,「所以,萬事皆怕忍耐二字。你就忍耐著,與玄鐸多相處吧,將來,妳會明白的。」
「額娘——」東瑩咬唇,「女兒有一事,想問問額娘——我的生父,到底是何人?」
那些前塵往事,母親不願提,她也一直不敢問,難得今日這般推心置腹,她可以鼓起勇氣,觸及那個諱莫如深的祕密。
忻貴妃霎時臉色蒼白,沉默半晌,才低聲道:「那人的名字是大忌,額娘不願提,妳今後也不許問,否則將有性命之憂。」
她從未見過母親如此恐懼,彷彿提及的不是前夫,而是惡鬼冤魂……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她的身世,真有如此不堪?難道乾隆皇真的如此小氣,容不得提到妃嬪的故人?
她垂下頭,眉心深蹙,陷入萬般不解。
「東瑩——」忻貴妃看到女兒難堪的神色,於心不忍,換了和軟語氣寬慰道,「妳要記住,滿蒙兩族的女子無人可與妳的美貌相比,妳自幼又極聰慧,詩詞禮樂,烹飪廚藝,針線女工,無所不精,千萬不要因為妳非皇上所出就覺得低人一等,妳應該有足夠的自信呵——」
真的嗎?她真的如此完美?為何她自己倒全然不覺?
自卑彷彿是她的天性,在骨髓裡根深柢固,伴隨她從小到大揮之不去……她實在難以想像,會有對自己充滿自信的一天。
「額娘、額娘——」
沉默中,只見和婉捧著艷紫大麗花,雀躍地奔進來,一臉燦若明霞的微笑,昭示著她的好心情。
「額娘,我從御花園摘的,好看嗎?」將花束遞到忻貴妃面前,一臉撒嬌的模樣。
「妳啊,到處亂跑,」忻貴妃寵溺地輕拭和婉香汗淋漓的額頭,「好不容易進趟宮,也不多陪陪額娘。」
「我看妳和姊姊在說悄悄話,不想打擾。」和婉吐吐舌頭,俏皮地道。
「哪有什麼悄悄話,不過隨便說說罷了。」忻貴妃掩飾地答,「走,妳皇阿瑪該等急了,咱們快到祁陽殿去吧。」
說著,牽著和婉的手,緩緩步出門去,東瑩靜靜地跟在她倆身後。
從小,就是如此,只要和婉出現在母親的視線裡,她就變得不存在了似的,母親只會與和婉說說笑笑,羨煞她的雙眼。
無論如何,她都學不來和婉那撒嬌的本領,那樣自然調皮,不帶一絲造作,巧笑倩兮、鶯語嚶嚀,任誰看了都會喜歡。
她就像是一隻自卑的流螢,只能獨自在黑暗中飛舞,而和婉卻似明月,月出東方,流螢便黯然無光。
「今日妳們姊妹歸寧,同齡的貝勒、格格們都入了宮,說是要給妳們道喜,皇上特地設宴祁陽殿,供你們兄弟姊妹相聚……」
東瑩想著自己的心思,聽見母親的話語隱隱傳來。
繞過長廊,來到祁陽殿前,果然,一幫皇族青年早已聚在席間相談甚歡,圍繞著納也與玄鐸,你一言我一語,熱鬧非凡。
「怎麼回事,納也婚後看上去胖了不少,玄鐸你卻瘦了,」不知何人說道,「最近也不見出來喝花酒了,莫非新娘子管得緊?」
「人家玄鐸是疼老婆,哪能再像從前那般花天酒地的!」眾人哈哈笑道。
「怕老婆吧!咱們這東瑩和碩公主打小就是厲害的主兒!」
「玄鐸何等瀟灑,會怕老婆?玄鐸,你自己說說,怕,還是不怕?」眾人紛紛起鬨,硬要討個答案。
眾星拱月之中的男主角盈盈而笑,端起酒壺一飲而盡,方才徐徐答道:「怕。」
「什麼?」眾人不由得吃驚,「不是吧,玄鐸,你如此不羈之人,居然這麼沒出息!」
「人家是和碩公主,我這貝勒的名號都拜她所賜,我能不怕她嗎?」男主角挑眉道。
「話別說得這麼直,皇阿瑪一會兒就來,聽見了不好。」有人提醒。
「當著皇阿瑪的面,我還是這樣說——」男主角朗聲答,「這位刁蠻公主,簡直就是河東獅!」
「呵呵,人家不許你出來喝花酒,就罵人家河東獅?如果這樣,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河東獅!」眾人的笑容不禁尷尬起來。
「我倒希望她真的能管著我,至少,這樣還算承認她是我的妻子。」男主角彷彿故意假藉醉意,直言著,「但她根本不理我!成親至今,我連洞房都沒入!」
「什麼」眾人不由得大驚,「玄鐸,你……說真的?」
「她對我只說過兩句話,一句是『滾』,另一句是『再不滾就砍掉你的狗頭』!你們說說,這不是河東獅嗎?」
四下一片死寂,似乎被這番驚天動地的真相震得呆了,忻貴妃停住腳步,回眸狠狠地瞪著東瑩。
東瑩的雙頰一陣泛白,一陣絳紫,無從思考,也顧不得顏面,當即衝上前去,直至玄鐸的面前。
「你……你說什麼鬼話呢?」她當眾質問。
「喲,說公主,公主到!」玄鐸瞇眼笑道,「難道我撒謊了?妳沒對我說過『滾』?沒說『要砍掉我的狗頭』?」
「難道我只對你說過這兩句話?」東瑩只覺得百口莫辯,急得直想哭,「我還燉湯給你喝了呢!你怎麼不認帳呢?」
「那湯是燉給我喝的嗎?」他矇矓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炯亮,「別教我說出更精采的來……」
「玄鐸,你這混蛋!」氣急之中,她忍不住叫道。
「看看看,她罵我了,」男主角彷彿抓住了把柄,當眾示範,「她總這樣罵我!」
「我哪有總是罵你!」東瑩的淚水再也藏不住,滴滴而落,側目偷看一眼母親,忻貴妃滿臉失望地瞧著她,更讓她傷心。
「那妳坦白說,妳到底有沒有讓我入洞房?」他存心要刁難她似的,逼她當眾招供。
「我……」這樣的話,讓她如何啟齒?
「到底有,還是沒有?」他表面上大方地給她兩條路選擇,其實都是絕境。
「玄鐸,我宰了你!」
她實在忍無可忍,只見侍衛近在左側,匡啷一聲,她冷不防抽出侍衛佩劍,一舉朝那可惡的男子砍去。
玄鐸看似滿臉醉意,實則清醒自如,只見他身子靈巧地一閃,躲至納也身後,害得東瑩的劍差點兒砍歪。
說時遲,那時快,納也驅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長劍順應落地,四下稍稍魂定。
「弟妹,有事好商量,何必如此?」納也勸道。
眾人回過神來,連忙七手八腳上前拉住東瑩,嘰嘰喳喳勸架。
「逆女,妳放肆——」忻貴妃踱過來,揚起一巴掌,狠狠打在東瑩臉上,四周氣氛頓時冷凝。
東瑩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母親居然如此對待自己。世人都可以不了解她,可是母親、方才才與她推心置腹的母親,為何要當眾給自己如此難堪?
她承認,她敗給玄鐸這廝了,而且敗得徹底。
他不僅讓她當眾出醜,而且讓她的母親、讓她心愛的男子,都認為是她十惡不赦。
或許,她的確有錯,但也不至於到此等顏面喪失的地步……彷彿一層層扒光了她的衣衫,讓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體無完膚。
她低下頭,長久地啜泣,不知如何自衛,只覺得此刻眾叛親離。
「這是什麼了?」乾隆踱步而至,發現殿內詭異的氣氛,連忙道,「誰把東瑩氣哭了?」
周圍一片沉默,誰也不敢率先回答,唯恐說錯。
「回皇阿瑪的話——」這個時候,大概也只有和婉才依舊巧笑倩兮,言語自如,「玄鐸貝勒方才跟姊姊吵架來著。」
「哦,小倆口吵架啊,常有的事,」乾隆並不深究,慈藹地拍拍東瑩的肩,「朕跟妳額娘也時常爭吵,別哭了,有多少淚珠兒禁得起這番折騰啊。」
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居然是她自幼最最望而生畏的人,給了她安慰。生平第一次,她對乾隆產生了有如慈父般的感覺。
「你們啊,也不勸架,就由東瑩這麼哭著,」乾隆環顧道,「有一件事,本來朕是想對你們大夥兒說的,現下只對東瑩一個人說即可。」
「皇阿瑪,什麼事啊?」和婉好奇地問道。
「過幾日大不列顛王國使臣要來京見朕,聽說使臣夫人也會一同前往,朕本想從眾福晉裡挑個可心的人,陪陪使臣夫人,現在朕決定就讓東瑩作陪。」
「我?」東瑩一怔,未乾淚珠頓時掛在頰間,彷彿凝住。
「對啊,這可是份美差,跟使臣夫人交談,定能增長見聞,開闊眼界,而且——」乾隆笑道,「大不列顛王國雖是蠻夷之邦,有些洋器洋物倒甚是好玩,使臣這次也帶來不少,朕統統賞給妳了。」
這算上蒼對她的補償嗎?明明是最難過的一天,卻峰迴路轉,撿到了乾隆難得的青睞,要知道,她從小就希望能像和婉那般,有個真正疼愛自己的皇阿瑪。
現在,乾隆終於顯現對她的一點點疼愛,讓她如夢似幻,不敢相信。
或許,這份父女親情早已存在,只不過未到應有的情境,所以她從未覺察。
她輕輕拭去淚水,抬眸中,婉約莞爾。
她左眼的餘光,似乎瞥見玄鐸的側臉,這小子捉摸不定的表情裡,彷彿亦有一絲為她高興的笑意。
是她看錯了嗎?
第3章
「公主,額駙在外求見呢。」
嬤嬤的稟告聲傳來時,她正寬衣解帶,打算沐浴。
「他還敢來?」東瑩不由得瞠目,「他還有臉來」
「額駙說一定要見您,否則,他就像上次那樣闖進來。」嬤嬤為難地答。
好吧,算她怕了他了,知道他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完全不受她的威脅。
掀開紗簾,她將衣釦繫上,「那就聽聽他想說些什麼。」
「我一猜福晉定會見我。」話音剛落,玄鐸的身影便推門而入,顯然,早在偷聽屋內動靜。
「你不覺得自己像賊嗎?」東瑩冷冷地瞧著他,輕哼道。
「我本來就不是正人君子,一向臭名昭彰,」玄鐸笑若繁花,「也就不虛禮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扭過頭去,懶得看他得意揚揚的模樣。
「這裡有一包乾花,」他卻踱步上前,將浴室紗簾一掀,「正好供妳洗浴。」
「你幹什麼?誰要你的臭東西!住手、快住手!」她來不及阻止,卻見他已將乾花灑入池中,泉水氤氳,香氣立刻四溢。
「真是享受啊——」他深吸一口氣,閉眼陶醉,「若能與公主共浴,死了也值。」
「你這廝,越說越不像話了!」東瑩又羞又臊,厲喝道,「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
「信,」他挑眉,「那天公主還差點兒砍了我的頭呢。」
她發現自己簡直沒法跟他吵架,任憑再什麼痛罵,他都死皮賴臉全盤接受,依舊笑嘻嘻的,讓她辭窮。
「公主快些更衣沐浴吧,一會兒水就涼了。」玄鐸退開一步,回到紗簾之側。
「你還站著幹什麼?」她瞪眼,「還不快出去?」
「我為什麼要出去?」他裝傻。
「我要沐浴了,你難道不該迴避嗎?」
「妻子沐浴,丈夫為什麼要迴避?和婉公主還天天跟我大哥洗鴛鴦浴呢。」他攤攤手。
「你……」東瑩覺得自己若再跟他多言,肺都會氣炸。
「不過知道福晉妳害羞,為夫我就暫且忍耐一二,」他一副大發慈悲的樣子,「不難為妳了。」
「那你還不快走?」她剛吁了一口氣,卻見他立在紗簾邊,一動不動。
「放心,我就站在這裡跟妳說話,絕不闖進去。福晉妳大可一邊沐浴,一邊跟為夫閒聊,多麼愜意。」他又是一臉壞笑。
「我跟你無話可說!」東瑩只覺得全身僵硬,「再說你這奸險小人,誰知道你會不會……非禮窺視!」
「我用黑布蒙上眼睛,行了吧?」他聳肩。
「你為什麼……非要在我沐浴的時候打擾?」東瑩忍不住叫道。
「不讓我吃肉,至少也讓我喝湯,好歹能聞點肉香吧,」他搬出怪論,「別忘了我是個男人,這樣至少會讓我覺得——跟妳還是夫妻。」
她敗了,徹底敗了,這死皮賴臉的傢伙,愛怎樣便怎樣吧!反正……即使看見,也摸不著!
褪掉衣衫,浸入水中,往他所在的方向瞅了一眼,果然,他還算守信,已背轉過身去,紗簾隱隱現出他修長的剪影。
「妳想不想聽曲?」他忽然道。
「怎麼,你要給我唱曲嗎?」東瑩沒好氣一笑。
「吹笛子,如何?」他自袖中掏出一支短笛,試了幾個音,還算清悅悠揚。
「好啊,那你就吹吧,我聽著。」她閉著眼睛,淡淡道。
他微笑,低頭繼續,笛聲像一道風,穿堂而過,輕撫她的皮膚,讓她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
世上的曲子聽得多了,比他技藝高超的數不勝數,但她卻從來沒有過這樣感覺,彷彿音律在心尖上灑落,搧著如蝶的翅子,讓她無法平靜。
她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情景中沐浴,有些害羞,卻又……十分愜意,彷彿中了他的咒語一般,無法自拔。
一曲終了,只剩水聲,在她四周微蕩。
「吹得不錯,」本以為他不學無術,原來卻是通音律之人,「這曲子叫什麼名字?以前沒聽過。」
「不錯嗎?」他收起短笛,似乎又笑了,「這曲子——是我所作。」
「你?」她不禁愕然,「騙人!」
「信不信由妳。」他並不介意,「十歲那年,我隨父親到江南遊玩,路過一處山坡,開滿了紫色的野花,我就寫了這曲子,它讓我有風的感覺。」
呵,沒錯,就是風。
如她所感,彷彿在深宅大院裡看到了曠野的景色,雖無複雜華美的音韻,但已足夠宜人。
這一刻,她終於相信,此曲是他所作,因為其中意味,他深深懂得。
「我說,你今日前來,不會是為了送花包、吹笛子這麼簡單吧?」東瑩挑眉。
「公主真聰慧,」他坦言答,「其實是皇上差我來的,他老人家說,若不求得妳的原諒,就把我降回貝子。」
「原來是為了封號!」她輕哼,「怪誰呢?若不是你在大廳廣眾下宣揚閨閣隱私,我也不會動怒,皇阿瑪也不會知道我們不和。」
「妳以為我希罕這貝勒爺的封號?」玄鐸諷笑。
「那你是為什麼?」
「真不明白嗎?」他話裡有話地道,「為何我當眾宣揚妳我的私事,惹妳生氣?」
「為何?」她傻怔怔的,依舊不明所以。
「好好想想吧——」他並不回答,「總有一天,妳會知道答案。」
這傢伙,幹麼如此神祕?吊她胃口!東瑩嘟著嘴,瞪著他的背影,氣不打一處來。
「我要出浴了!」她朗聲道,「你快迴避吧!」
玄鐸噗哧一聲,「妳沐浴我都沒迴避,何況出浴?」
他打算賴到底了?真沒見過這樣的厚臉皮,讓她甘拜下風……東瑩嘆一口氣,披上長褸,掀簾而出。
他側目,直盯著她,忽然一言不發。
「本公主漂亮吧?」東瑩真想給他一拳,「美人出浴,把你看傻了?」
「你……」他蹙眉,「這是怎麼了?剛才還好端端的……」
「少裝神弄鬼,我怎麼了?」她高傲地昂起頭。
「這些小紅斑是哪來的?」他不由得一把抓住她的腕,仔細端詳。
「什麼小紅斑……」東瑩定晴一瞧,不禁驚出聲來。
方才在浴室裡,光線昏暗,霧氣氤氳,她沒發現,不知何時全身都長了疹子,渾然不覺。
她心中一慌,連忙衝到鏡前,卻見雙頰也同樣泛紅,密密麻麻一片細點,花容月貌變成鬼見愁。
「啊——」東瑩捂著臉一聲慘叫,「玄鐸,你好毒!就跟你吵了兩句,需要這樣害我,毀我容嗎?」
「妳以為是我所為?」他肅然地道。
「肯定是那些乾花的問題!」她大嚷,「你別賴……」
「不管妳信不信……」他的聲音變得前所未有的低沉,「這些乾花,是妳妹妹叫我送來的,我只想討妳的好。」
「和婉」她身子僵住,「是她?」
「或許這泉水不太乾淨……」
「不,」這一次她卻道,「是她——和婉。」
此言一出,連她自己也駭然,彷彿隱藏在內心深處不願觸碰的東西,終於揭示出來,她最不想面對的祕密。
玄鐸一怔,難以置信地盯著她,霎時,彷彿懂了。
這一刻,天地之間,他是唯一懂她的人。
和婉依舊是她記憶中天真無邪的模樣,一臉純淨笑容,此刻坐在假山石上,拋著魚食,撫掌大笑,燦爛無比。
關於這個妹妹,她其實從不了解。雖然相伴長大,但沒未說過推心置腹的話語,表面和樂融融,實則萬分疏離。
她的紅疹,一時半會兒難以褪去,經御醫診治,的確是那些乾花的原因。
有些事情,她不願往壞處想,但臨到頭來,卻不得不面對。
「姊姊——」和婉遠遠地看到她,堆起微笑,「病還沒好,怎麼就出來吹風?」
「不礙事,」曾經,她覺得妹妹的笑容那般可愛,此刻,卻不寒而慄,「御醫說,這些疹子會自行褪去,不痛也不癢,就是難看點罷了。」
「姊,我真對不住妳,」和婉一臉歉疚,「在街上聞見那些乾花挺香的,我就買來了,也沒細看,讓妳受害了。」
「好端端的,怎麼想到要送我乾花?」東瑩不動聲色地問。
「那賣香的人說,這些乾花有催情之效,我想著妳跟玄鐸貝勒一直不太和睦,所以就買了來,特讓他送去……」和婉吐吐舌頭,「我是不是太多事了?」
東瑩並不回答,只是望著湖水,沉默半晌。
「和婉,還記得從小到大,妳都送過我什麼嗎?」她忽然道。
「嗨,我哪裡記得清呀。」和婉莞爾道。
「十四歲的時候,我倆同時看中了西南進貢的一塊衣料,最後,妳讓給了我。誰知,我拿回屋中打開一瞧,上面全是小窟窿。妳說,是被老鼠咬破的。」東瑩緩緩回憶,「十六歲的時候,我倆又同時看中了江西進貢的一對瓷瓶,最後,還是妳讓給了我,我依舊不疑有他,打開盒子,卻發現全然變成了碎片……」
「姊,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和婉臉色微變。
「這一次,妳送我乾花沐浴,我卻全身長了疹子,」東瑩盯著她的臉龐,一字一句地道,「真有那麼巧嗎?從小到大,妳送過我三次禮物,三次,都是不好的結果——」
「難道我是存心的?」和婉不由得嚷著,「姊姊,我何必要害妳?」
「對啊,妳何必要害我……」東瑩只覺得傷感,「論父母的寵愛,宮中的地位,我哪裡能比得上妳?就算嫁人,也不如妳……」
「既然如此,姊姊為何懷疑我?」和婉鎮定道。
「因為妳恨我吧?」東瑩低沉地說,「我的存在,對於妳來說,無疑是個恥辱。本來,妳是深受皇阿瑪寵愛的固倫公主,卻因為我這個身份不明的姊姊,讓宮中上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本來,以額娘的受寵程度,完全可以被晉封為『皇貴妃』,甚至皇后,卻因為我的存在,不敢與其他妃嬪相爭——妳一直覺得,我是妳和額娘的絆腳石,對嗎?」
一席話說得痛徹心肺,以至於緘默之後,東瑩仍感到心尖悸動。
和婉終於不再假意微笑,收斂花容,目光變得冷凝。
「沒錯,」她說,「妳倒不傻——我的確恨妳。」
「可我們……畢竟是姊妹……」臆想中的,跟親耳聽到的,感覺截然不同,就算做好一切準備,仍舊覺得難過至極。
「誰跟妳是姊妹?」和婉諷笑,「妳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是額娘此生的毒瘤,只可惜,她不忍心將妳除去,讓妳存活在這世間,淪為笑柄。」
「那就讓我自生自滅好了,妳何必理睬我?何必還要跟我嫁入同一戶人家?」東瑩緊緊掐住自己的掌心。
「因為我知道,妳也喜歡納也。」和婉淡淡答。
「所以妳就向皇阿瑪提議要我嫁給玄鐸?」東瑩一怔。
「對啊,否則妳又要跟我爭。論美貌才學,我是比不過妳,納也定會喜歡妳的,所以,我只能先下手為強。」
天啊,這就是她的妹妹,為何,卻有這樣一副蛇蠍心腸?
東瑩只覺得頭有些眩暈,腳下輕飄飄的。
「最近我又得罪妳了嗎?」她沙啞道,「為何要讓我染上紅疹?」
「哦,怪只怪皇阿瑪對妳太客氣,居然讓妳去接待公使夫人。」和婉一笑,「只好委屈姊姊幾天,讓妳暫時無法見人。」
「原來,妳想代替我。」東瑩恍然大悟。
「沒錯。若不是那日皇阿瑪可憐妳,這美差怎會輪到妳?」
「怪了,堂堂和婉固倫公主還希罕那些洋玩意,將此事視作美差?」
「我才不希罕那些洋玩意,我只是想為自己的丈夫爭一個前程。」和婉朗聲答,「納也年紀不小了,不能一直待在護軍營裡,我也不喜歡他整天舞刀弄槍的,禮部正好有個空缺,我已跟皇阿瑪說了,皇阿瑪卻要對他先做一番考量。此次與大不列顛公使洽談通埠一事,便是考題。我若能陪伴公使夫人,總能探知些有利消息,告知納也。」
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不知為何,卻忽然羨慕和婉,能夠為自己的丈夫盡心竭力,出謀劃策,而她呢?雖有配偶,形同虛設,更談不上執子之手,志同道合。
「公主真是天真,以為這樣做真能助我大哥?」忽然,一個聲音自身後傳來,出人意料。
東瑩在回眸之間,看到玄鐸的笑容。他緩緩靠近,讓她的心忽然踏實起來。
要知道,方才她多麼徬徨無助,一直視若至親的人竟如此恨她,就像有什麼東西從身體中抽離了一般……但此刻,看到他,就彷彿看到了船岸。
他是她的丈夫,無論多麼討厭他,「丈夫」這兩個字,便是女子的依靠。
「只希望公主不要再為難我的福晉了,」玄鐸低沉地道,「否則,我不能保證公主將來的安全。」
「你……」和婉臉色大變,「是在威脅我嗎?」
「呵,禮尚往來而已。誰要讓我的福晉一時不高興,我也要讓她一時不高興。」玄鐸淡淡看她一眼,握住東瑩的手,回頭便走。
愣怔的東瑩就這樣任由他牽著,穿過長長的廊道,一直默默無言,在花明柳暗的地方,終於停下腳步。
「我現在終於知道了,」玄鐸澀笑,「小時候,妳為什麼打我。」
「呃?」她不解其意。
「原來,妳在宮裡的日子並不好過,所以生性敏感,用嫉妒掩飾自卑,用驕傲掩飾脆弱。」他輕撫她的髮絲,語意中,有無限憐愛。
東瑩只覺得這瞬間眸中蘊滿了淚水,側過身去,不想讓他覺察。
從小到大,沒有一個人了解她,就算是母親,也時常誤會她。可是……他卻懂得。
這個她一向憎惡的男子,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握住了她的手,給予了一番慰藉的話語。她會湧泉感激,償還滴水的恩情。
「放心,」他低柔地道,「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我的福晉。」
奇怪,明明跟他並不熟悉,為何一顆心卻跟他貼得這樣近,似乎可以聽到彼此內心的告白,就像,聽到他的笛音。
每日的晚膳,是查哈郡王府一家齊聚的時刻,只有在這時候,東瑩才會看到查哈郡王和他的妻子——惠福晉。
查哈郡王是乾隆的表弟,雖不姓愛新覺羅,卻為上三旗顯貴。乾隆亦十分倚重他,每有煩惱,或許不會向親兄弟傾吐,但定召查哈郡王前往。
惠福晉並非玄鐸生母,她一生最大的驕傲便是納也這個兒子,但她對玄鐸並不算太差,至少每每用膳時,會親手夾一隻雞腿,放進玄鐸碗裡。
每一天,府裡的氣氛便會隨著查哈郡王的表情而改變,若他下朝歸來,笑意融融,全府上下便吁一口氣,若他愁眉不展,府中亦是窒息。
在東瑩眼裡,查哈郡王是一個比乾隆更難以捉摸的人,身為兒媳,她卻並不想上前取悅討好,因為她有一種隱隱的感覺,查哈郡王的意志不受任何行為左右。
今天,府中的氣氛十分冷凝,因為查哈郡王剛從宮裡回來,彷彿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讓他一籌莫展。
「王爺,怎麼了?」惠福晉擔憂地問,「趁著全家都在,不如說出來,或許兩個兒子可以分憂。」
「自從兩位公主嫁入我郡王府,承受天恩,本無甚煩心之事,」查哈郡王終於緩緩道,「只是近日聖上有慮,我身為臣子,也隨之難安。」
東瑩聽得出,查哈郡王這是在向她與和婉求救,否則國家大事,一般不讓女子知曉。
「阿瑪儘管說吧,」和婉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討好地笑道:「有什麼兒媳能幫得上的,自當效勞。」
「今日聖上召我入宮,提起了一個人。」查哈郡王輕嘆。
「誰?」納也問。
「董思成。」
「董思成?」納也眉心一蹙,「他不是雍正爺年間漢籍名士?」
「就是那個因三皇子受到牽連的董思成?」連惠福晉都知曉,可見此人當年名氣之盛。
「皇阿瑪提此人幹麼?」和婉挑眉,「他是亂黨嗎?」
「正相反,」查哈郡王道,「此人是大賢隱士。雍正爺年間,曾拜為三皇子府上賓客,替三皇子出過不少良策,可惜三皇子死後,此人便歸隱民間,一直臥伏不出。」
東瑩聽得一知半解,但也隱約知道,所謂「三皇子」,便是乾隆的哥哥,弘時。雍正五年,弘時因「放縱不謹」,削宗籍,賜死。
不過,這個「放縱不謹」聽上去怎麼都像殺人的藉口,就算有過,罪不至死吧?
「皇上怎麼忽然想到此人?」惠福晉迷惑道。
「皇上一直惦念此人才華,可惜他曾是三皇子所拜賓客,又自絕於朝廷,皇上就算惜才,也無可奈何。今日,皇上再度提及此人,問我是否有法子能召此人為朝廷效命。」查哈郡王不斷搖頭,「這可難煞我了,我與此人素未謀面,何德何能,召他為朝廷效命啊?」
「所以,阿瑪您是想讓我們進宮求求皇阿瑪,推掉這份差事?」和婉機靈地道。
「公主若能相助,查哈感激不盡!」
「阿瑪言重了,」和婉笑道,「身為兒媳,應該為查哈郡王府分憂的。」
「依我看,阿瑪倒不必推掉這份差事——」一旁的玄鐸卻破天荒地開口。
「什麼?」四下皆驚,一齊望向他。
「皇上要召此人出山,礙於他曾為廢皇子所用,斷不會任他為官,估計是想讓阿瑪您再度拜他為賓客,遇到朝中疑難事,向他請教。」玄鐸飲一口茶,悠悠笑道,「這樣很好啊,等於從此以後國家大事皇上要向阿瑪您請教,我門定當更加顯貴。」
「你以為我不希望這樣嗎?」查哈郡王苦笑,「要請得動他才是!」
「對啊,否則應允了皇上卻勸不動他,就是辦事不利。」納也擔憂道,「皇上若遷怒下來,便不好了。」
「阿瑪放心,我知道此人在何處,也有十分的把握能請動他。」玄鐸道出驚天之語。
東瑩瞪大眼睛,忍不住自桌下踢他一腳,提醒他別說大話。
玄鐸對她抿唇微笑,還以神祕眼色,彷彿一切胸有成竹,就算有險,也會化險為夷。
「你能請得動?」查哈郡王第一次正眼瞧這個浪蕩兒子,「別唬阿瑪!」
「若我辦到了,阿瑪怎樣獎賞?」玄鐸一副自信滿滿的表情。
「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查哈郡王當即點頭。
「我……」他停頓片刻,目光移向和婉,惡作劇一般,「我要禮部那官缺。」
「什麼」和婉驚得跳起來,「貝勒爺,你在開玩笑吧?」
「公主,記得那日我在魚池邊跟妳說過的話嗎?誰要讓我的福晉一時不高興,我也要讓她一時不高興。」他蹺起二郎腿,逍遙地道。
他是在替她報復嗎?
東瑩只覺得一顆心頓時停住,隨後,是更大震蕩的彈跳。
從小到大,她不知「寵愛」為何意,但此時此刻,她終於懂了……他如此行為,便是對她最大的寵愛,彷彿親手摘下了花蜜,餵進她的嘴裡,讓她品嚐到彌足珍貴的滋味。
一直以為,他是靠不住的紈子弟,沒料到還有這替她遮陽蔽日的一天,就像飛鷹展開了劃過長空的翅膀。
鼻尖酸酸的,她又開始想掉眼淚。
「阿瑪,不可啊——」和婉嚷著,「禮部那官缺,說好了是給納也的!」
「這……」查哈郡王猶豫,「玄鐸,不如這樣,我再另替你謀一份官職……」
「不,我就要禮部那缺,」他篤定道,「假如大哥也看中了,不如與我一較高下,誰若先勸得董思成出關,誰就算贏。」
他從不曾如此,自幼一直藏匿鋒芒,不曾與兄長相爭,但今天,為了一個女子,他終於拔出了劍鞘。
所有的人都震驚了,就連東瑩也難以置信,望著那肅然俊臉,似乎眼前變了一個人。
第4章
車輪停住,打起簾子,分明置身於鬧市之中,卻是一處鬧中取靜的宅院,屋角的幾枝花淡雅而開,隱約中,聽到流水般的琴音。
「這就是你要帶我來的地方?」東瑩步下馬車,滿臉腹疑。
「對啊。」玄鐸跟在她身後,淡淡笑道。
「還以為是陪我買胭脂水粉呢,」東瑩側睨他,「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還記得昨兒我說的話嗎?」他反問。
「晚膳時說的那些?」東瑩不由得愁眉微蹙,「你啊……幹麼強出頭?嚇唬嚇唬和婉就行了,非把自己也攪進去。」
「是在為我擔心嗎?」他卻無比開懷,深深望著她,「若能得妳關懷,死了也值。」
不管這話出自肺腑,還是隨口的花言巧語,她承認,聽在耳裡……無比動人。
「別拿這話哄我!」東瑩啐了一口,「我可不是妳從前那些女人。」
「現在是想跟我打情罵俏嗎?」他哈哈笑起來。
「呸,沒個正經,」東瑩背轉身去,不睬他,「到底來這兒幹麼?沒事我先走了。」
「這是『妓館』。」他忽然坦言。
「什麼」東瑩瞠目大怒,「你……帶我來妓館?」
「對啊,誰不知道我家福晉是河東獅?我若想出門喝個花酒,敢不讓妳知道嗎?」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讓她想給他一巴掌。
「那你就去喝啊,我可不會攔著你,因為——與我無關!」她氣得漲紅了臉,雖然她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理由生氣。
對啊,他們夫妻之間,名存實無,既然自己不願意讓他親近,又怎能阻止他碰別的女人?
她再自私,也明白,應該知趣。
「妳生氣的樣子真可愛,」玄鐸越發高興的模樣,「為我生氣——更可愛。」
「誰誰誰……生氣了?」東瑩立刻故作鎮定,屏住喘息。
「昨兒晚膳,我不是對阿瑪說,定能勸動董思成為朝廷效辦?」他忽然道,「此刻,他就在這妓館之中。」
「什麼」東瑩震驚,「他……在這兒?」
「不然,京中妓館多得是,我為何大老遠跑到這兒來?」玄鐸笑道,一把拉住她的手,「走,隨我進去。」
「我?」他越發讓她錯愕,「等等……你去見董思成,帶我做什麼?」
「這個等會兒妳便知道了。」他故作神祕。
「你真有把握說得動他?」東瑩腳下猶豫,「不如……咱們算了。」
「算了?」他眉一挑,「為何?」
「要是失敗,得罪了大哥不說,還會讓阿瑪小瞧你,」東瑩微嘆,「玄鐸,你其實不必為了我如此……」
「誰讓和婉欺負妳來著。」他臉色忽然冷凝,「我說了,誰讓妳一時不高興,我也要讓她一時不高興。」
「她昨天已經被嚇著了,」她輕拉他的衣袖,「算了吧,何必認真?」
「妳啊——」玄鐸搖頭一笑,「表面上像隻母老虎,原來這麼心軟。」
「她畢竟是我的妹妹……納也,也畢竟是你大哥。」她心軟嗎?呵,兇神惡煞都是裝出來的,她其實比誰都膽小。
「枉妳自幼被冠上惡名,」玄鐸語意中有無限憐惜,「真替妳不值——」
這瞬間,她卻忍不住釋然微笑。
天地中,只要有一個人懂她,她便知足。如今,這個人就站在眼前,而且,是被稱為她丈夫的人——她開始認真考慮,是否應該真的與他開始,共度此生。
「不過已經到了這兒,我肯定要進去的,」他卻道,「不為妳我,至少,為了大清。」
呵,他也有這副忠肝義膽的拳拳之心嗎?一直以為,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浪蕩公子。
原來,她看錯了他,就像世人看錯她。
他們倆,其實是同病相憐之人,更應該持手相握,別再猜疑。
「好,我陪你進去。」雖然不知道他為何要帶上她,但一刻,無論他做什麼,她都願意跟著。
微笑之間,就這樣尾隨著他,踏入這桃花的庭院。
其實這裡清幽雅致,不像妓館,卻像小家碧玉的閨閣,空中並無一點兒甜膩的脂粉氣息,只散著檀香,有種冷玉生煙的感覺。
「原來是貝勒爺?」竹簾掀開,步出一素衣的婦人,周身並無綺麗金飾,只一套雪玉簪子,插滿髮髻。「好久不見了——」
「這是鴇母。」玄鐸對東瑩低聲道。
看來此間妓館甚是獨特,老鴇都打扮得如此端莊,也生得甚是清麗。
「其實這兒不過是聽曲的地方,」玄鐸引著她一路走,一路道,「這兒的女孩子賣藝不賣身,也概不接待三教九流,唯有少數幾個賓客可以入幕。」
此話,竟讓她微微心定——世上沒有哪個女人願意丈夫真去花街柳巷,雖然她與他,還不是正式夫妻。
「貝勒爺,還是沏原來的大紅袍吧?」鴇母笑道,「聽的曲子,仍是由碧霄姑娘彈奏嗎?」
「對,一切照舊。」玄鐸點頭。
不一會兒,茶水點心奉上,亦有女子坐至簾後,即興撫琴。
「這碧霄姑娘長得漂亮嗎?」東瑩側目道。
「呵呵,我也不知道。」他聳聳肩。
「什麼?」她驚愕,「你不是這兒的常客嗎?」
「她賣曲不賣身,我聞琴音即可,見不見樣貌有什麼關係。」他卻給出意料之外卻情理之中的答案。
東瑩忍不住嘴角上揚,滿臉欣悅。
雖然他不是她正式的丈夫,可不知為何,聽到他對別的女子無意,亦讓她高興……
「福晉放心好了,」鴇母從旁笑著,「我們這兒只是聽曲的地方,京中有志之士無處可去,常在這兒談論朝野,抒發抱負,不像您想的那樣。」
「妳怎知我是福晉?」東瑩一怔。
「別的客人也常帶自己的夫人來啊,」鴇母的回答讓她訝異,「其中有幾位夫人的見識,倒不在她們相公之下呢,我們都稱之為巾幗英豪。方才貝勒爺一進門,就緊緊牽著您的手,就像別的客人待他們的夫人一般——想必,你們也是恩愛夫妻。」
恩愛……天啊,聽到這兩個字,真讓她汗顏。她亦不敢與別人的妻子相比,沒什麼見識,離巾幗英豪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京中可以自由言論的地方不多,但這兒算是一個,」玄鐸在一旁道,「要不是打著妓館的幌子,恐怕也早被查封了。在這兒,談論朝野,針砭時弊,不分滿人和漢人。」
呵,她終於明白,為何這裡有一股清爽之氣,果然,人若正直,氣則清澈。
「董先生來了嗎?」玄鐸忽然問。
「在屏風後午睡呢。」鴇母往裡屋指了指。
董先生?是指董思成吧?難怪他會待在此地,偌大京中,可供他談論政見之所,恐怕也只有此處。
原來,玄鐸早就認識他,所以信誓旦旦可以找到他。
「是誰喚我呢?」東瑩沉思間,卻聽裡屋有人揚聲問。
「董先生,是我。」玄鐸起身施禮,「請挪步一見,如何?」
「貝勒爺找我何事?」裡屋的人依舊不肯現身,只隔著屏風回答。
「不是我找你,而是皇上在派人四處尋你,」玄鐸坦言,「還請先生出關,助大清江山千秋穩固。」
裡屋之人不由得一笑,「董某何德何能?漢藉人士,又曾是廢皇子黨羽,朝中容得下我?」
「素聞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是苦於報國無門,皇上對先生一向傾慕有加,幾次三番派人尋訪先生下落,知道先生不願入朝為官,亦不想束縛先生,只希望先生能入我父王府中,拜為賓客,國家有難之時指點一二即可。」
「難怪貝勒爺如此積極,」裡屋人嘆道,「完全不像您平素的行事。」
「先生,你我曾有撫琴暢飲之誼,還望先生看在多年深交的份上,答應玄鐸這一回。您也曾說,小隱隱於林,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你志在做大隱之人,今日有機會得償所願,何必推辭?」
「容我考慮一二……」裡屋人仍在猶豫。
「先生,若能移步出來一見,玄鐸保證,您會立刻點頭。」
「哦?裡屋外有什麼?稀世奇珍?」董思成玩笑道。
「先生一看便知,比稀世奇珍更可貴。」玄鐸卻賣著關子。
終於,裡屋人抑不住好奇,繞過屏風,現身裡屋外。
東瑩抬眸,認真打量此人,只見對方四十歲上下,比乾隆稍長,清鬚拂面,甚是儒雅,頗有臥龍鳳雛之姿。
對方看見她,腳步霎時止住,方才還笑意盈盈的臉上呈現驚愕的神態,久久不能回神。
「先生,這是我的福晉,」玄鐸介紹,「剛成親沒有多久,領她出來散散心。」
「福……福晉……」董思成直盯著東瑩,身形僵立,「和碩公主?」
「沒錯,」玄鐸點頭,「先生知道我的福晉?」
董思成彷彿從夢中驚醒,自知失態,連忙向東瑩行禮,「給公主請安——」
「先生快快請起,」東瑩有些不知所措,「您是朝野敬佩的大賢之人,不必如此多禮。」
說實話,她覺得這個姓董的有些瘋瘋顛顛,否則就不會那樣怪異地凝視她。不過,自古聖賢多怪癖,她也就見怪不怪了。
「先生,今日公主與我一道前來請先生為朝廷效命,不看在我面上,也該看在公主的面上啊,」玄鐸從旁道,「若能說動先生,皇上一高興,會更加疼愛公主。這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董思成凝眉深鎖,似陷入沉思。
「先生若同意,可立刻入住查哈郡王府,從此以後,玄鐸有事可隨時向先生請教,先生也能有個棲身避雨之所,不必孤寂。」
為何這番勸說似有深意?雖然從表面上,東瑩聽不出異樣。
靜默半晌,她竟看到董思成默默點頭,態度與之前如天地旋轉。
「好,我去,」他答道,「從今以後,還請貝勒爺多加照顧。」
他同意了真沒想到,就如玄鐸所說,只要邁出裡屋,便會同意。
到底是什麼讓他點頭的?這屏風外,到底有什麼,讓他改變主張?
東瑩滿臉迷惑,一頭霧水。然而,她終於放了心——玄鐸立功一件,今後,無論家中朝中,亦有立足之地了吧?
這還是他第一次,沒受任何阻礙,順利進入她的廂房,不必再死皮賴臉地硬闖。
玄鐸覺得這裡似乎跟從前不太一樣了,桌上一只水晶瓶裡插著露水欲滴的新鮮花朵,彷彿昭示著女主人的好心情。
「貝勒爺請坐。」婢女卑躬地替他擺好椅子,「公主一會兒就來。」
冷不防地派人把叫他來,自己卻不見蹤影,這個東瑩到底在搞什麼鬼?玄鐸笑了笑,不以為意。
近旁擱著一部《花間詞集》,似是她平日的消遣,玄鐸順手翻了起來,只見書中有不少紅字批註,想必亦是她閱讀時順手寫下的,原來她竟與他一般,喜歡斜風細雨、信步閒庭、清致雅景……
「看什麼呢?」出神中,東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玄鐸回眸見,卻見她親手捧著一只瓷盤,立在門前。
「看妳都寫了些什麼。」玄鐸笑道。
「誰讓你隨便動我的東西?」她呶呶嘴,將瓷盤擱下,一把奪過那書,塞入櫃中。
「藏也沒用,我都看熟了。」他故意逗她。
「你看見什麼了?」她不由得微微臉紅。
「雨打荷花清幽處,湖光水色共賞時——」他莞爾,「這句話的意思是,哪怕再清幽冷僻之處,只要有人陪伴共賞,便不會覺得孤寂,是嗎?」
東瑩一怔,沒料到自己幾筆隱晦的抒情,他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徹明白,彷彿蜜蜂鑽進了她的心裡……幸虧當時沒有多寫,否則一併被他看了去,豈不要羞死了?
「少囉唆,吃飯吧!」她連忙岔開話題,板起臉道。
「吃飯?」玄鐸眉一挑,「不要告訴我,妳叫我來,是想請我吃飯。」
「今天閒極無聊,到廚房做了些膳食,我一個人又吃不了這許多,只好叫你來了。」她嘴硬地道。
「真不是故意請我?」
「當然!」
其實……是想謝謝他吧?為了她,他不惜與和婉槓上,如此維護她,倒是她長這麼大不曾得到過的關懷……
思前想後,無以為報,唯有親手做幾道小菜,聊表寸心。
「我這個人怪得很,請我吃飯可難了。」玄鐸看著她起伏不定的表情,竊笑地逗她。
「怪?」東瑩信以為真地瞪大眼睛,「怎麼個怪法?」
「我呢,不喜歡大魚大肉,山珍海味亦不放在眼裡。」他擺出一副臭架子。
「那……你喜歡吃什麼?要吃龍膽鳳肉嗎?」東瑩睨他一眼。
「非也非也,」玄鐸呵呵直笑,「我呢,喜歡清晨才掐下的菜尖,枸杞芽兒也行,南瓜花兒也行,就著這股新鮮勁,用素鹽一炒,或者清湯一燉,吃在嘴裡最覺可口。」
這不是在故意為難人嗎?這是王府,又不是菜園,哪裡來的新鮮瓜菜?就算這會兒派人去郊外採買,也來不及了!
「罷了,改天再請你吧,」他心裡不禁有氣,「偏我做的就是大肉大魚,想必不合你胃口,我倒省了事!」
說著端起那瓷盤,回頭就打算倒到門外。
「那豈不可惜?」他一把拉住她,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今天就將就著吃些,改天公主再請我吃頓可口的。」
這是什麼鬼話?她做的膳食,就算不是新鮮瓜菜,難道就不可口了?
「我怕委屈了貝勒爺。」東瑩狠狠地瞪他。
「自從娶了妳,我的委屈還少嗎?」他故意回嗆她,弄得她一時間無法言語。
愣怔中,他已經拿起筷子,夾起瓷盤裡的佳餚嚐了起來,不料,只嚐了一口,他的臉色竟微變,又繼續嚐了另一口,倏忽沉默。
「不好吃嗎?」東瑩看著他古怪的表情。
「這是……魚?」他有些難以置信地道。
「對啊。」
「怎麼沒刺的?」嚐進口中,滿是鮮嫩的魚肉,不見半根卡喉的細刺。
「你不知道吧,」東瑩瞬間得意起來,「這個叫魚釀——將整張魚皮剝下來,掏出魚肉,挑去魚骨魚刺,剁碎了再釀回皮中,過程複雜得不得了。」
「這是……妳親手做的?」玄鐸深深地瞧著她。
「對啊,本公主厲害吧?」她自豪地笑起來,「我這道菜,比宮裡御廚做的都好,他們只知道將魚肉剁碎,拌以瘦肉、生,口感太瓷實了,我則用魚肉,拌了豆腐、水菇,又鮮滑又爽口,一般人我還不讓他吃呢……」
話未落音,她的雙頰不覺又緋紅。
一般人不讓……偏讓他吃了,這說明什麼?是否表示,他與她之間,已經跨近了一大步,不再似陌路人了?
「堂堂公主,還有這手藝,真沒想到。」玄鐸低聲道。
「以前在宮裡閒著無聊,學的東西也多。」她垂眸,不好意思起來。
倘若她是正牌公主,也不會這樣勤奮好學了……正因為知道自己尷尬的身份,才肯時時刻苦,多學一樣本事,以保護自己。
「東瑩——」他忽然伸手撫了撫她垂落的髮絲,「妳知道嗎,這世上最最賢慧的女子,恐怕也沒有妳這做菜的手藝。」
她一怔,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暖融融的感覺,在心湖四周蕩漾開來。
世人都說她可惡,誰又能料到她背地裡聰慧能幹的一面?唯有他,唯有他看到了……
若換了從前,他敢這樣擅自觸摸她的髮絲,她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但這一刻,她卻全當什麼事也沒發生,就如此自然而然地,沉浸在一種曖昧的氣氛中……
「公主、公主!」一大清早,便見她的婢女冒冒失失地撞進來,臉上盡是興奮的表情,氣喘吁吁。
「怎麼了?」東瑩對鏡梳妝,懶懶的還沒完全睡醒。
「您聽說了嗎?」婢女粲笑如花,「額駙告訴您了嗎?」
「額駙到禮部供職的事?」東瑩一猜便跟此事有關,「既然他請得董先生入府,王爺應該不會食言吧?」
「那不過是小事。」婢女卻道,「眼下,還有一樁更為重大的,公主妳聽了保證喜出望外。」
「哦?」她莞爾,「我倒想聽聽,如何教我喜出望外。」
「額駙真沒告訴您?」婢女詫異,「哎呀,惠福晉跟王爺都吵翻了,昨晚王爺還獨自在書房睡呢。」
「究竟怎麼了?」這倒讓她錯愕,一直聽聞查哈郡王夫婦伉儷情深,怎會如此?
「王爺想立世子。」婢女神祕地湊近她的耳際道。
「這有何稀奇?」她不解其意,「王爺本就該立世子啊。」
「王爺……想改立額駙為世子。」
「什麼」東瑩頓時清醒了大半,「妳這額駙是指……玄鐸」
「當然是指咱家額駙啦,」婢女連連點頭,「奴婢只會稱外頭的為納也貝勒。」
「王爺想立玄鐸為世子?」東瑩刷地一下站了起來,「讓他承襲郡王爵位?我……不是在作夢吧?」
雖然她不並在乎這些,但一想到他將會有光輝燦爛的前途,便替他興奮。
她知道,他只是假裝吊兒郎當而已,若無宏圖遠志,怎會成為那間政論曲館的常客?又怎會常與董思成把酒暢談?
「公主,這下您可要揚眉吐氣了,」婢女一笑,「不不不,咱們這一房都要揚眉吐氣了,今天廚房送來的早膳都比平常可口,我說要吃嫩嫩的芙蓉蛋,她們馬上做了,不像平常,得催三催四的。」
呵,看來玄鐸的榮辱,不只關係他一個人,還有她和這屋裡所有的人……
「可是,王爺不是一向認可長子的嗎?」東瑩迷惑,「怎麼忽然改了主意。」
「還不是因為咱們額駙請得董先生出關,」婢女平素愛打聽,消息比她靈通多了,「自從董先生入住查哈郡王府後,聽說替朝政出了不少好主意,皇上都嘉獎呢。王爺現在對董先生特別倚重,立咱們額駙為世子的事,也是董先生提出來的。」
真的?看來,這董思成待玄鐸非同一般……
但如此一來,卻讓她更覺得詭異,憑什麼董思成如此盡心盡力幫輔玄鐸?只因為兩人從前在一起青梅煮酒嗎?
「現在府中上下是什麼態度?」東瑩低吟問。
「惠福晉是氣得病了,趕王爺去睡書房。大房那邊,不知是什麼動靜,聽說和婉公主關起門來與納也貝勒商量了一宿。咱們額駙倒奇怪,一大清早叫了壺酒,在房裡自斟自飲呢。」
他在喝酒?
男人喝酒,一般有兩種解釋,或者太興奮,或者太愁苦……此刻的他,屬於哪種?
「我到額駙屋裡看看。」第一次,東瑩如此說。
成親這麼久,她從沒主動去他屋中探望,兩人分房而居,她甚至連他住的位置也沒怎麼搞清楚。
但這個時候,她必須去看看,心中有一種難言的湧動,讓她不得不去。
出了院門,往西南方向,有水榭數間,他便獨自住在那裡,取了名字叫「退思塢」,頗有世外隱士的意味。
東瑩行了數步,卻忽然覺得,這裡真是查哈郡王府最潔淨的地方,或許因為一池活水自腳下流過,帶走所有的混濁。
「玄鐸——」
門扉未掩,一眼便能看見,此刻他正伏在案上,似已醉倒。東瑩連忙上前,一把將他扶起來。
「你看看你,大清早的,就喝成這樣,像什麼話?」忍不住責怪。
她若不提醒,他便會被父親責怪,此刻她與他已經有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她不能置之不理。
「福晉,是妳啊……」他抬眸,醉眼迷離地笑道,「稀客……沒想到,這輩子妳還有主動來看我的一天。」
「我有這麼冷淡嗎?」她輕嘆,「你倒說說,大白天的,喝什麼酒啊?」
「阿瑪要選立世子一事,你聽說了嗎?」玄鐸沒有半分應有的欣喜,反而澀笑。
「聽說……是董先生建議的。」她小心翼翼道。
「董先生一心想助我,可從沒問過我的意願。」
「怎麼?」她一驚,「你……不想當世子?」
「從沒想過,」玄鐸坦率地搖頭,「有哥哥在,我這輩子也不會跟他相爭的……」
她挨著他坐下,默默聽著。
她知道,此時此刻,他需要的不是一張聒噪的嘴,而是一雙聆聽的耳朵。
「我是妾室所生……」終於,他開始傾訴衷腸,「我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她患有肺癆,而我小時候也是個病秧子。大夫說,母親的病傳給了我,恐怕我是養不大的,建議到廟裡撫養,沾些佛光,或可痊癒。阿瑪曾經想過把我送走,但大哥卻執意留下了我……」
這些關於他的故事,她還是頭一次聽聞。
「那時候,大哥也才只有六歲,他抱著四歲的我,一直不肯撒手,生怕阿瑪把我送走。我哭鬧的時候,他就哄我睡;我餓了,他就親手餵我湯飯。其實,他自己也只是一個孩子……」
他的一雙醉眼似乎閃動著淚光,而她,亦被深深打動。
「我的身體居然從此漸漸好起來,所以我打小就發誓,不與大哥相爭。其實,論文論武,我並不輸他,但每每在外人面前,我就假裝什麼都不懂,一副頑劣浪蕩的模樣。如此,才會突出他的才華,世人才會對他稱讚。」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處處隱藏、時時退避,她還一直覺得納悶。
「這一次,我破了例,」他澀笑,「禮部侍郎一職,我從他手裡搶了去,可我斷不能再搶了……再搶,我還是人嗎?」
她懂,一切,都是因為她。
難怪古人說紅顏禍水,若非她的存在,他們兄弟依舊和睦,他永遠也不會如此內疚……
「玄鐸,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世子,」東瑩聽見自己忽然道,「你沒必要——再破例。」
他為她做的,已經夠了,不能再繼續泥足深陷,讓他背負自責的罪名。
「可是,我若非世子,將來妳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他深深地凝視她,「唯有丈夫強大有力,妻子才能過上舒心的日子,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我不需要,」東瑩感到淚盈於睫,嘴角,依舊保持微笑,「玄鐸,沒有這一切,我也會過得很好。」
她哭了嗎?為什麼而哭?
她知道,只為他眼前的一句話——為他關愛她的心情。
「來,」他忽然伸出手,「過來,坐這兒。」
這片刻,她的思維是麻木的,一片空白,卻可以清楚知道,他是指讓她坐到他的膝間。
什麼都不願去想,轉身,投入他的懷抱,而他幾乎在同時,雙臂緊緊摟住她的腰。
「不要怕……」他在她耳邊低語,「我不會做什麼……只想抱抱妳……」
她並不畏懼,此時此刻,叫她做什麼,估計她都會願意。
他的身軀深深環抱著她,暖暖的體溫觸燙她的背心,讓她雙頰發燒。
從小到大,沒人這樣抱過她,印象中,甚至母親也沒有——他,是第一個與她如此親近的人。
不知為何,她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像是傳說中的相濡以沫、比翼連理。
第5章
「砰」的一聲巨響,瓷瓶落地,支離破碎。
「這是幹什麼?」納也難以置信地看著妻子,「這可是妳最喜歡的花瓶啊!」
「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嗎?」和婉惡狠狠地回瞪丈夫,「你要猜不出來,今天別想步出這扇門!」
「鬧了一夜,妳也該消停了吧?」他淡道,「今兒個我還要進宮呢,遲了皇上會怪罪。」
「這麼愚鈍,讓皇阿瑪砍了你好了!」和婉大嚷。
納也怔住,這麼惡毒的話居然從妻子嘴裡說出,讓他始料未及,他一直以為和婉人如其名,和氣溫婉。
「陪伴公使夫人的事宜,皇阿瑪已經全權交給皇后娘娘去處理了,完全不讓我插手,」似乎意識到自己出言不遜,和婉換了稍稍溫軟的語調,「我好說歹說,也無濟於事……」
「既然我不再補禮部的缺,妳又何必在乎這個?」納也不解。
「我就是氣你那個弟弟啊!」她慍道,「就是他向皇阿瑪建議不許我插手的,這哪裡是一時不讓我高興,簡直就是想一世不讓我高興!」
「妳和玄鐸的矛盾,我已聽說,」納也勸道,「誰讓妳得罪他的?我這個弟弟,表面上看來對什麼都不在乎,可一旦認真起來,誰也擰不過他。」
「他會跟你爭世子之位嗎?」和婉終於提到心裡最擔憂的事。
「妳鬧了一宿,就是因為聽說父王要選立世子?」納也微微側眸。
「世子之位本來就是你的,你是長子,又是正房所生,」她負氣的說,「玄鐸憑什麼跟你爭啊?一個賤妾的孩子……」
「不許這樣說我弟弟。」納也俊臉一凝,「他是我親手帶大的弟弟。」
「所以他更不應該跟你爭!」和婉大叫,「他還顧不顧骨肉之情?」
「我若仗著是正室所生,不給弟弟公平的機會,難道又叫顧念骨肉之情?」納也蹙眉反駁。
「你……」和婉爭辯不過,面紅耳赤,「反正我不管,你若讓他得逞,這輩子休想要我再理你!」
納也微微嘆息,沒有再說什麼,轉而推門而去。他又聽到和婉大摔東西的聲音,但這一次,他已無力再管。
曾經,他以為自己跟和婉是天作之合,婚後也確實如膠似漆地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然而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妻子。
她已經是固倫公主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若他真的喪失世子之位,難道從此以後她就與他一刀兩斷嗎?
納也從不覺得,郡王是什麼了不起的封號,對於禮部的官缺,他也沒什麼興趣……他這一生,喜歡的無非舞刀弄槍而已,哪怕當一個給皇上看門護院的小吏,他亦覺得愜意。
出了院門,他在花園中漫無目的遊走,不知該往何處,走著走著卻來到玄鐸的水榭。從小,他就羨慕弟弟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像他,擔負著長子的重任,一顰一笑皆受約束。
他聽見清悅的笛音自水榭處傳來,靠近一瞧,只見玄鐸與東瑩正立在廊橋之上,玄鐸在吹短笛,東瑩在欣賞流水桃花——才子佳人形成天然圖畫,雖然默默無言,但那臉上的表情,可見恬靜的幸福。
雖然大家都傳說玄鐸與東瑩不和,但在納也看來,這兩人無比匹配,且有令人羨慕的默契。
表面上恩愛又有什麼用呢?像他與和婉,算是人人稱羨的夫妻了吧?還不是有方才那一番爭吵。
「大哥?」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玄鐸卻發現了他,停了笛音,叫道。
「沒打擾你們吧?」納也笑道。
「大哥說這是哪裡話,」玄鐸連忙答,「快過來坐!」
納也踏上廊橋,東瑩對他盈盈而笑,點頭示意,並叫婢女奉了茶水點心,搬出椅子。
「大哥今天不用進宮嗎?」東瑩問。
「今日……想歇息。」納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憶起方才與和婉的一番爭吵,臉上露出憂鬱之色。
「大哥是遇上什麼煩心事了吧?」還是玄鐸了解他,一語即中。
「不瞞二弟說……」納也尷尬地笑道,「因為阿瑪選立世子之事……」
「大哥,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與你相爭的,」玄鐸立刻表示,「東瑩也贊成如此。」
納也一怔,抬頭看向東瑩。
「對,」那盈盈而笑的女子,居然無比釋懷,「玄鐸說的,我都贊成。」
納也猛然發現,自己心中竟有一絲嫉妒——二弟娶的,其實是世上最賢慧的妻子,絕非什麼河東獅,比起他來,幸運多了……
「不,」他搖頭,出乎意料地,拒絕這一番好意,「玄鐸,我希望……與你公平相爭。」
此言一出,聽者皆愣怔。
「大哥,你是說……」玄鐸難以置信。
「我們就光明正大來一番較量吧,」納也篤定地答,「從小到大,你從來沒跟我較量過,每次秋圍騎射,你都避開我,其實我很想知道,到底你我二人,誰更適合當世子。」
四下一片沉默,東瑩眼中皆是難解的神色,然而,玄鐸臉上卻浮現出笑意。
「好,大哥,」他點頭,「你若願意,我陪你玩。」
話音落下,彷彿在約定一個童年的遊戲,唯有他們兄弟倆才知道的祕密賭約,無關名位,只是競技。
東瑩看著他們倆,暗中吁出一口氣。
本以為突如其來的變故會離間兄弟兩人的感情,讓玄鐸傷心,讓她擔心……沒料到,納也如此磊落,把一切引向平和。
她深愛多年的男子,果然沒讓她失望,雖然此刻她的一顆心已經傾向了另一個人。
「真沒想到,大哥有如此胸襟,你可以無慮了吧?」
轉過身去,只見他依舊鎮定地作畫,彷彿就算翻天覆地亦不能打擾他的平靜。東瑩十分欣賞玄鐸這份寵辱不驚的態度。
「原來妳這麼在乎選立世子一事。」半晌,他才低低開口,「假如我輸了呢?」
「雖然有些可惜,不過也無所謂,本來就沒指望你能成大器。」東瑩玩笑地答。
「真的無所謂?」他抬眸,一再確定。
「對我而言,能每日面對這流水桃花,心曠神怡,便已滿足。」東瑩望著四周碧水藍天,雙眼陶醉。
玄鐸亦莞爾。「別動——」他忽然說。
「怎麼了?」她一怔。
「妳現在的樣子很美,我想畫下來。」他本來只是勾勒美景,如今卻突發奇想,希望人在畫中。
東瑩忽然雙頰緋紅,眉間淺笑盈盈。
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願意為她作畫,懂得欣賞她的美麗。她一直渴盼這樣的情景——立於浮橋之上,衣帶當風,由「心儀」的男子描繪下她的一顰一笑……
「心儀」?這兩個字在腦中乍現,嚇了她一跳。
曾幾何時,她對玄鐸的感情,已經變成這般了?不不不……一時半會兒,還真讓她難以接受。
並非她矜持傲慢,只是這突兀的轉變還需要時間慢慢消化,暫時,她只想跟他保持如此距離。
「讓妳別動,又不是說像石頭一樣。」玄鐸似發現了她的僵硬,笑道,「妳這個樣子,神韻都無了。」
「我……」她回過神來,不知該如何解釋。
方才那一番百轉千迴的糾結,還是不要讓他察覺的好。
「啟稟公主——」恰巧,這時婢女上前來報,解了她的圍,「董先生從江南回來了,給公主和額駙帶了些禮物,說一會兒還要前來拜訪。」
「董先生去了趟江南嗎?」東瑩一怔。
「難怪這幾日一直沒見他,」玄鐸答,「不知是否皇上差他去辦事。」
「怎麼他一回來,倒送我們禮物?」東瑩迷惑,看向婢女,「都有些什麼?」
「回公主的話,不過尋常物品,幾斤藕粉,幾罐荔枝蜜。」婢女答道。
「什麼?」她愣住,半晌無言。
「的確是尋常物品,有何不妥?」玄鐸瞧著她,不解地問。
「董先生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些?」東瑩大為驚奇,「這藕粉是我自幼最愛,娘親說我剛剛長牙時,不愛吃米糊,卻偏偏要吃這個,害她還得專門差人到蘇杭去買。還有這荔枝蜜,是嶺南特產,據說專門將蜂養在荔枝林中,採出的花蜜便有荔枝香氣,這也是我從小到大的最愛,喝茶熬粥時,都要放一勺子。」
「妳堂堂和碩公主,愛吃什麼、玩什麼,只要一打聽便知,」玄鐸不以為意,「有什麼稀奇?」
「問題在於——平白無故,董先生打聽這個幹什麼?難道他想討好我?沒必要啊。」她搖頭。
論這府中的地位,她這所謂的和碩公主恐怕最為低下,討好玄鐸都比較有前途。
「或許是湊巧呢,不要多慮。」他揮揮手,吩咐婢女,「把董先生請到退思塢來吧。」
婢女頷首領命而去,不一會兒,便領著董思成前來。
「給公主、貝勒爺請安。」清鬚男子溫和笑道。
「先生剛從江南回來?」玄鐸示意婢女挪座,「怎麼忽然下江南?」
「在下……到江南買點東西。」董思成答。
「只為買一點兒東西?」東瑩好奇。
「呵,近日家中有人過生日,到江南買些禮物。」他輕輕瞥了東瑩一眼,又不敢正視瞧她似的,垂下眸去,「順便替公主捎來些吃的,不知能否合胃口。」
「都是我愛吃的,先生費心了。」東瑩微笑,「是否是家中誰過生日啊?專程跑這麼遠買禮物,我猜,不是先生的母親,就是愛妻。」
「回公主,我母親早已去世,妻子……也不在了。」他的語氣十分奇怪。
「先生不要介意,是我唐突了。」她不由得萬分抱歉。
「不過,我卻有一個女兒。」他忽然道。
這話讓玄鐸愕然抬頭,東瑩眼裡亦滿是詫異。
「這些禮物……便是替我女兒買的。」不知為何,越聽,越讓人覺得這話裡有話,充滿曖昧不明。
東瑩深深蹙眉,心中感應到一些隱約的東西,卻不知是什麼。
「聽說王爺已經決定選立世子了?」忽然,董思成轉了話題,出乎意料。
「對啊……先生也聽說了?」玄鐸清了清嗓子道。
「方才我回府,王爺已與我商量過了,」董思成答,「兩位貝勒爺恐怕要進行三場比試。」
「三場?」東瑩與玄鐸皆一怔。
「文試,武試,」他逐一道,「還有一場……琴棋書畫中選其一。」
「若要知道世子的才能,的確得如此。」玄鐸點頭贊同。
「這第一場,是文試。」董思成笑,「就定在五日後,由皇上親自出題。」
「皇阿瑪?」東瑩擔憂,「不會太難吧?」
看來這選立世子的比試,絕非兒戲,連乾隆都驚動了。
「題目已經擬好了,」董思成道,「其實是在下江南之前,替王爺擬好的。」
東瑩與玄鐸面面相覷,彷彿有了相同的想法。
「貝勒爺想知道嗎?」他冷不防問。
「不!」東瑩與玄鐸異口同聲地答。
「題目不是什麼祕密,」他呵呵笑起來,「等會兒我去納也貝勒房裡,也會同樣告訴他。」
「如此……請先生相告。」玄鐸作了個揖。
東瑩心中不由得吁了一口氣,其實她很希望玄鐸能勝出,但又怕他顧念兄弟之情而有所壓力,嘴上說的「無所謂」不過是讓他輕鬆的託詞。
玄鐸若能得董思成相助,她比誰都高興,但她知道,依玄鐸的脾氣,定要贏得光明磊落。
她這是怎麼了?為何如此在乎這場比賽,在乎那世子的名份?
或許,因為她只是普通人,無法擺脫名利的誘惑吧?又或許,她只是希望自己心愛的男子,能揚眉吐氣一回……
「近日大不列顛公使來訪我朝,向皇上提出通埠一事,皇上有些猶豫不定。」董思成道,「在下便向王爺提議,以通埠為題,請兩位貝勒做一篇政論,合皇上心意者勝出。」
「原來如此。」玄鐸笑道,「一篇政論,倒也不難。」
他有信心嗎?看那笑容,彷彿胸有成竹。
他若有信心,她便放了一萬個心,只盼他能旗開得勝,就算最終不能贏得世子之位,亦能證明,他絕非世人眼中的紈子弟。
沒想到,他短笛吹得好,畫技更好。
眼前這幅「美人憑欄圖」,雖然沒有仔細勾勒出她的容貌,只一個側面,但人人見了,都會說是她。
她亦欣慰,他把她畫得那般美,依靠拱橋之上,望著遠處綠柳拂風,一叢花樹自左邊探出枝頭,紛紛染染。
不由自主地,她提起筆,在那柳林處繪上一個朦朧的身影……
假如,有朝一日他能看到,應該會明白她隱藏的心情吧?
嘴角微微上揚,她沉默地笑了。
「公主、公主——」婢女興匆匆地跑進來,幾乎忘了敲門。
「是好消息吧?」不必回頭,只聽那聲音,東瑩便知道答案。
「是……」婢女喘著氣,「第一場,咱們額駙,勝了!」
筆尖顫抖,幾乎掉落,東瑩強抑怦然心跳,喜上眉梢。
今天,是玄鐸與納也「文試」的日子,一大早,他們便隨查哈郡王進宮去了,而她,留下來獨自等待。
不想跟著進宮,因為害怕面對戰場,也害怕他真的馬失前蹄,敗下陣來,她唯有選擇待在這退思塢裡,派了婢女前去打聽他的消息。
假如,他勝了,她可故作鎮定;假如,他敗了,她也可以整理心情,重拾微笑。
無論如何,她希望他回來的時候,自己可以一如既往、平靜如水。
如此,他便不會有任何負擔。
「把妳打聽到的一一對我說來,」她命令婢女,「仔仔細細,不能有任何遺漏。」
「奴婢進入宮門的時候,比試已經開始了,」婢女笑著答,「奴婢便待在御書房外邊的長廊上,拜託上茶的公公傳遞消息。當然,也照公主的吩咐,打點了金銀,上茶的公公沒到半個時辰,便出來悄悄告訴我,咱們額駙勝了。」
「怎麼勝的?如何勝的?」她實在難耐激動的心情,追問道。
「據說,當時皇上命兩位貝勒以是否對大不列顛通埠一事,做政論一篇。納也貝勒做《通埠論》,認為通商有利於民生發展,而玄鐸貝勒則做《鎖國論》,認為目前我大清內憂尚存,若貿然通埠,或許還會引來外患。兩相比較,皇上更喜歡《鎖國論》,因此判定咱們額駙勝出。」
他做的是《鎖國論》?這……似乎不是他平常的論調,像他這般嚮往自由之人,怎會主張阻攔民間交往?
不過,此刻她沉溺在興奮之中,顧不得去細想許多。
「此刻玄鐸還在宮裡吧?」東瑩問。
「聽說勝負一決,謝了恩,額駙便騎快馬回府了……」婢女迷惑道,「奴婢還以為他會先到呢。」
「或許路上有什麼事耽擱了。」東瑩點頭,「妳辛苦了,下去歇息吧,吩咐他們準備酒菜,今夜我要與額駙共飲。」
這麼久的時間……他也應該回來了吧?為何遲遲不見身影?他忘了她還在等待嗎?
心中有一絲不祥的預感竄起,讓她頃刻間由興奮變得坐立不安。
董思成乘坐的馬車剛剛駛出宮門,便停了下來,車簾一掀,一個男子低頭而入,不容分說坐到他的身旁。
「貝勒爺?」董思成看到玄鐸的面龐,並未吃驚,只是微笑,「在下還以為貝勒爺回府後才會興師問罪,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先生既然料到我會來,那就不繞彎子了,」玄鐸凝眉,「回府之後,諸多不便,還是在此說明的好。」
「貝勒爺想知道什麼呢?」董思成爽快地問。
「為什麼騙我?」玄鐸盯著他,「皇上明明更喜歡《鎖國論》,你昨兒卻說,他贊成通埠。」
「彼此彼此,貝勒爺不也騙了在下?」董思成捻鬚淺笑,「昨兒你表示想奪魁,希望老夫能給一些建議,然而你是存心想輸,成全你大哥,對吧?」
「先生早就料到我存心想輸?」他澀笑,「所以錯誤引導,讓我歪打正著。」
「其實老夫也更贊成通埠,昨兒與貝勒爺不過說了心裡話,至於皇上怎麼想的,老夫也無從猜測。」他撇得乾乾淨淨,然而誰都看得出他故意所為。
「為什麼要幫我?」玄鐸壓低聲音,「可是……為了東瑩?」
此言一出,素來沉著的董思成臉色突變,笑意消融。
「你……就是東瑩的父親吧?」他冷不防道出石破天驚的答案。
「貝勒爺休要胡說,」董思成身子僵硬,「這是殺頭的大罪……」
「先生不必再裝了,」玄鐸輕嘆,「她喜歡吃什麼,你都知道……讓我勝出,也是為了她吧?」
董思成沉默,半晌不語。
「你不承認也沒關係,」他啞聲,「這個祕密,我會替你保守的,只希望先生不要再誤導我……讓我大哥勝出。」
「這算威脅嗎?」董思成恢復如常神態,再度微笑,「老夫再次申明,之前的一切不過是貝勒爺的誤會而已,你們兄弟誰勝誰負,由你們各自的實力決定,誰也幫不了,貝勒爺就算告到皇上那裡去,老夫也是這樣說。」
玄鐸一怔,沒料到竟得到如此回答。
「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下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能揚眉吐氣、有所成就?天下哪個岳父不希望自己的女婿能卓越不凡、保女兒一世榮華安康?貝勒爺若存心想輸,其實並不難,但這樣就對得住你大哥嗎?要知道,納也貝勒他可是真心誠意想與你公平較量,你若處處避讓,反倒會傷了他的自尊。」
董思成輕撣衣袖,徐徐道:「老夫言盡於此。貝勒爺是與我一同乘車回府,還是獨自騎馬?」
玄鐸久久無言,本以為自己行事老辣,然而天外有天,他從來就知道董思成的厲害,然而沒料到竟厲害到此,三言兩語讓他無話可說,甚至動搖了最初衷……
第6章
這個時候,就算步行,他也該從宮裡回來了吧?為何遲遲不見人影?
東瑩忍不住推窗張望,一顆心懸在半空中。
月亮出來了,掛在堤岸柳林之上,四周一片漆黑靜謐,唯有淡淡流水之聲,讓她更覺得清冷難安。
「姊姊——」身後猛然傳來細碎的聲音,讓她差點兒打翻正溫煮的酒。
她的妹妹,和婉,從來很少主動來看她,更別提是尋到這退思塢來。
今夜真是詭異,久等的人不歸,不該來的人卻來了。
「妹妹來恭喜姊姊,」和婉臉上帶著莫名的笑意,踱步而入,「聽說第一場比試,玄鐸貝勒勝了,怎麼他還沒回府?納也都到了。」
「既然如此,妳該陪妳額駙晚膳才是,為何來此?」東瑩警惕地立起身子。
「納也輸了,憑他的性子,哪裡還吃得下去?不忍看他喝悶酒,我便出來散散步,走著走著,就來到姊姊這兒了。」和婉的笑容十分陰森,「姊姊知道納也為何輸嗎?」
「皇阿瑪比較喜歡玄鐸的文章,」東瑩不想與她爭辯,「但也不能證明納也貝勒的文章就寫得不好,妹妹不必介懷,還有兩場比試呢。」
「納也說,從前他與玄鐸貝勒談論國事,都是異口同聲主張通埠的,為何這一次玄鐸貝勒忽然改成鎖國論?實在稀奇。」和婉冷笑,「莫非有人早把皇阿瑪的心意偷偷告訴了他?若真如此,別說再比兩場,就算再比十場,我們家納也是一樣輸!」
「妳什麼意思?」東瑩凝眉,「妳在暗示玄鐸作弊?」
「有董先生出謀劃策,玄鐸貝勒想輸都難。」和婉輕哼。
「奇怪了,這董先生是王爺的謀士,皇阿瑪的近臣,」東瑩笑道,「兩個貝勒在他眼裡應該是一碗水端平的,沒理由傾向誰,難道妳認為他收受我們的賄賂?別說董先生是廉潔之人,就算他真的貪心,也不會因小失大,得罪王爺與皇阿瑪。」
「我可沒說他收了賄賂,」和婉徐徐坐下,擅自端起一杯茶獨飲,「或者有別的原因呢?比如——為了他的女兒。」
「女兒?」這話卻讓東瑩訝異。
「對啊,董先生有一個女兒,姊姊妳知道嗎?」和婉側睨她。
「似乎……聽他提過。」
「姊姊可知道他的女兒是誰。」
「我哪裡知道,」她越發奇怪,「別人私事,我從不會去打聽的。」
「假如我說,他的女兒,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和婉的眼神讓她心裡發毛。
「眼前?」東瑩眉一凝。
「對啊,比如——姊姊妳。」
「開什麼玩笑?」她的身子彈了一下,「和婉,妳瘋了嗎」
「我可是有憑有據。」和婉淡淡一笑。
「妳少信口開河,這種事情是混說的嗎?」東瑩忍不住嚷起來。
「妳可記得,額娘最喜歡杏花?可惜每年她生日的時候,杏花花期已過,為此她不能賞花設宴,十分掃興,可是每年都會有人從宮外給她寄來一株絹製的杏花樹,手工精緻,以假亂真。自她入宮後,年年如此,風雨不改。」
「那又怎樣?」東瑩咬唇聽著。
「我不信妳沒懷疑過這絹製花樹的來歷,反正我自小就認為,這送禮的人一定是個男子,而且,是曾經與額娘感情深厚的男子。」
「妳覺得……他就是我的父親?」東瑩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額娘從前亦是大家出生,娘家管教甚嚴,不可能跟太多男子有交集,除了妳的父親,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人。」
「就算如此,那與董先生又有什麼關係?」
「問得好,」和婉洋洋得意地道,「不久前,我無意得知那絹製花樹的來歷,原來是蘇州『栖雪坊』所製,我託人去打聽,終於探出這訂作的客人到底是誰——」
東瑩只覺得頃刻間,她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那客人姓董。」和婉繼續道,「我捎了董先生的畫像去讓夥計確認,他們說,的確是同一個人。」
不……這不可能……東瑩感到自己快要失聰了一般,四周一片靜寂。
「如此一來,有些疑問就迎刃而解了,」和婉一一推論,「為什麼別人請不動董思成,妳一去,他就乖乖來了。為什麼他要幫助玄鐸,哪怕冒死犯下欺君之罪,因為妳,是他的女兒!」
「胡說、胡說!」東瑩捂住耳朵,「假如他真是那個人……皇阿瑪會放過他?」
「皇阿瑪哪裡會知道這些?」和她婉聳肩,「難道額娘會告訴他?還是董思成自己會招認?妳那額駙,就更不可能說了。」
「這關玄鐸什麼事?」東瑩聽出她話中有話。
「他知道。」和婉簡短的三個字,就像一根針,直刺她的耳膜。
「妳……說什麼?」東瑩凝眸,「玄鐸……怎麼會知道?」
「信不信由妳,我派人去蘇州打聽的時候,栖雪坊的夥計說,早些日子有個叫玄鐸的貝勒來,已經問過同樣的話了。」
他去問過?沒有理由啊,他為何對這花樹的來歷感興趣?居然好事到搶先一步不遠千里前去打聽?
這一連串事件如此詭異,讓她想破頭也想不出所以然。
「姊姊,我真是同情妳——」和婉繼續攪動她的心池,「本以為嫁了全心全意疼愛妳的丈夫,誰料到,他居然在利用妳。」
「閉嘴!」東瑩第一次用這樣憎怒的目光瞪著這個所謂的妹妹,「妳憑什麼這樣說?玄鐸知道一切,就等於他在利用我嗎?」
「他知道了一切,卻不告訴妳,存心瞞著妳,還刻意領著妳去見董思成,這說明什麼?」和婉輕蔑地笑,「姊姊,我原以為妳很聰明,怎麼成親之後,反倒變傻了?」
無論和婉的話有多誇張,但她不得不承認,有一點,她說對了……為什麼他要瞞著她?
若非心裡有鬼,何必瞞著她?
他們是夫妻,有什麼不能坦白?何況,這是件關係到她身世的大事……
彷彿心電感應似的,她赫然回首,發現門檻處站著一個身影。
玄鐸!
他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只立在屋外默然無語,從他臉上的表情,便可知道,他已經聽清了方才的對話。
「貝勒爺回來了……」和婉盈盈而笑,不懷好意地上前道:「來得正好,方才我所說的,可有虛言?貝勒爺你要替我作證啊,否則姊姊不信我!」
「這是……真的嗎?」東瑩的目光透過幸災樂禍的妹妹,直視他的臉龐。
這一刻,她只希望他搖頭,一如既往的微笑,告訴她,一切只是和婉的離間。然而,她錯了。
「是真的。」沒料到他竟然頷首,答案令她撕心裂肺,「成親之前,我就知道董思成,是那個人。」
成親之前?他瞞著她已經罪不可恕,還瞞了這麼久,罪加一等。
東瑩覺得自己的眼淚潸然而落,萬般複雜的情緒湧動心間,嘴裡五味雜陳,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難堪……
「公主,額駙求見——」
已經不知有多久沒聽到這句話了,兩人的關係倏忽又回到從前,本來已經融化的冰,再度凍結,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解……
「不見。」東瑩低啞地答,坐在鏡前,看著自己一張憔悴的面龐,只一夜的時間,彷彿鮮花凋零。
「公主,還是見一見吧……」婢女勸道,「額駙的脾氣妳也知道,他會硬闖進來的。」
「他若硬闖進來,我就罰妳杖責一百!」深知玄鐸不會連累別人,她故意如此大聲說道。
婢女一驚,蹙眉萬分憂心的步出房。
而門外的人顯然聽見了,也不知他在那裡站了多久,此刻緩緩地答,「好,我不進來,就在這兒說幾句話,成嗎?」
隔著窗紙,東瑩可以看見他的側影,雖然朦朧不見輪廓,感覺卻褪去了平日的風華,略顯傷感。
依舊對著鏡子梳理自己的長髮,他的問語,她置若枉聞,沉默不答。
好半晌,不見他再次說話,她以為他已經走了,抬眸間,卻見窗上人影猶在,她的心忽然抽搐一下,怎麼也狠不起來。
「你說吧。」終於,她如此道。
「我八歲那年,在御花園的池子邊,看到一個小女孩,當時她獨自一個人,哭得很傷心,我問身邊的宮婢,她是什麼人,分明一副格格的打扮,我卻從沒見過……」玄鐸緩緩回憶道,「宮婢告訴我,這是新進宮的忻貴人的女兒。忻貴人是再嫁之身,卻得皇上萬分寵愛,她的女兒也因此得以住進宮來,權當公主教養。」
這是在說她嗎?原來那麼久以前,他已經注意到她,而她卻一點也沒有察覺。
「從那天起,我知道了那個女孩子的名字叫東瑩,」玄鐸澀笑,「宮裡的人都說她脾氣很大,比真正的公主還刁蠻跋扈,可我卻一直不信,因為刁蠻的女孩子不會像她那般,獨自哭泣。」
原來素未相識之前,他就已經懂得她,難怪世間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說法,似乎是專門來形容他倆。
東瑩只覺得心裡的怨氣消退了一半,她不自覺地起身,踱到窗前,聆聽他的傾訴。
「後來,忻貴人晉封為忻貴妃,誕下了和婉公主,宮裡的人又傳說,東瑩格格十分嫉妒和婉公主,打小就看妹妹不順眼,有什麼好東西不讓著妹妹,反而伸手就搶,可我卻能理解她的心情——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相處,假如不是正出,難免心中會有自卑,為了掩飾自卑,最好的方法,就是跋扈。」
原來他們是這樣同病相憐的兩個人,有些話,外人未必能體會,唯有他,一語即中,一針見血,道出她的心情。
「其實,我很想親近她……」玄鐸的聲音越發溫柔,像微顫的弦音,讓她聽了心碎,「因此我特意以送禮為名,第一次,勇敢地對她說話,可惜,她卻把我大罵一頓,還大打出手……呵,我是真的覺得那岫玉簪子比較美,若知道她不喜歡,就算尋遍天下美玉,又有何妨?」
東瑩覺得鼻子酸酸的,眼眶泛熱,眼前的事物開始從清晰變得水霧矇矓。為什麼當初那樣衝動?否則她便多了一個童年夥伴,不必如此孤寂。
「我總是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暗中打聽她的喜好,卻不敢再度親近她……長大以後,我聽說她喜歡上我大哥……我喝酒是從來不醉的,聽聞這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卻醉了。」
他……一直在暗中注意她?就像她默默注視納也一樣?
「不料,皇上卻賜婚,把她送到了我的身邊,」玄鐸似有哽咽,「我滿心歡喜,卻又擔憂。歡喜是因為可以娶到她,擔憂卻是害怕她的心向著大哥……所以我故意當眾說她是河東獅,只因為不想再讓人搶走她。」
呵,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時候他要那樣給她難堪,氣得她幾乎想殺了他,原來是這樣「自私」的理由。
可她喜歡這個藉口,這讓她覺得,世上原來真有人如此在乎她……
「東瑩,我的確在成親之前打聽過妳所有的事,包括妳的父親是誰。我知道每年都會有人固定送忻貴妃絹花,其中蹊蹺引起我的好奇,當我得知是董先生所贈時,我比誰都吃驚,可我打算瞞著妳,只希望妳不必徒增煩惱,可以在一個遮風避雨的環境裡無憂無慮的生活。」
愛一個人的至高境界,就是什麼都為她準備,什麼都為她著想,保留她的清淨與單純。這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最大的寵溺。
東瑩再也忍不住,淚盈於睫,扶住窗櫺,久久啜泣。
他沒有再說話,沉默半晌,彷彿人已離開,窗上亦無剪影,一片空白。
不知為何,東瑩忽然心裡一緊,害怕他會從此消失似的,猛地將門一拉,傍晚的夕陽映進她的雙眼,金燦燦地看不清四周。
冷不防,一個修長身軀擋住她的視野,強而有力的雙臂摟住她纖腰,嚇得她尖叫起來。
「噓——是我……」玄鐸在她耳邊輕聲道。
她驚魂稍定,這才發現,原來真的是他。
「誰讓你嚇我、誰讓你嚇我!」東瑩的淚水直往外湧,說不清是驚還是喜,揮動拳頭直打他的胸膛。
他掩上門,大掌包覆住她的雙手,微微笑道:「別鬧了,當心外頭聽見——」
「誰讓你進來的?誰允許你進來的」她咬著唇,瞪著他。
「妳不希望我進來嗎?」玄鐸低柔地說,「那妳為什麼開門?」
「我是想看看你這混蛋滾了沒有!」她賭氣道。
「氣還沒消呢?」他輕輕搓揉著她的雙手,「我真的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嗎?妳真相信和婉說的,我在利用妳?」
不,她從來就不信……看人要看對方的眼睛,她從他的眼裡,從來只看見真誠。
「我只是氣你……」她垂眉,「氣你為什麼瞞著我,為什麼連和婉都知道的事,我卻不知道——」
其實,這才是關鍵所在。自幼對和婉的羨慕,讓她容不得自己比對方少了什麼、缺了什麼,何況這次事關她的生父,沒道理連外人都一清二楚了,唯獨瞞著她這個當事人。
「以後有什麼事,我頭一個告訴妳。」玄鐸輕撫她凌亂的髮絲,莞爾道。
「真的?」她睜大眼睛,怔怔地問。
「至少,和婉知道的事,我會先一步告訴妳。」他畢竟明白她的心境,不必多加解釋,亦能道出她的心聲。
東瑩笑了,終於雲開霧散,露出破曉的喜悅。
玄鐸凝視她,眼神變得深邃,忽然一把將她抱起來,送到床榻間。
她雖錯愕,心卻狂跳不已,與此同時,亦聽到他的喘息。
「不要怕……不要怕……」她聽到他在自己耳邊說,「我只想看看妳……就這樣看著妳……」
這瞬間,他的臉龐離她這樣近,目光彷彿能在她頰上燙下烙印,讓她越發全身燥熱。
四周靜悄悄的,就連院中似乎也沒人了,天地間只剩他倆,就像故意在製造一次機會,供他倆獨處。
「東瑩……東瑩……」他輕輕喚著她的名字,嘴唇俯下來,像蜂吸蜜一般,輕啄了她一下。
東瑩只覺得自己四肢一時間無比酥軟,摟著他腰間的手深探進他肌膚。
「玄鐸……」忍不住,回應他——不僅名字,還有情不自禁的唇吻。
他長吁一口氣,所有隱忍在這一刻爆發,彷彿要把自己整個人融進她的身體裡,不讓她有任何退縮的空隙。
「東瑩,妳知道嗎?等這一天,我已經等很久了……」
這是她記得的最後一句話,之後的天旋地轉,讓她無暇再聽、無暇再想……
順著這條山道直馳而下,便可以看到霜染的楓林,熟透了的野蘋果似櫻桃一般落在地上,堆積成一條果泥的小徑,馬兒且行且停,忍不住咀嚼這路邊的美食。
「我以前最怕秋天,因為覺得很冷。」東瑩笑道。
「有我在,還怕嗎?」他的大氅緊緊包覆住她,兩人同乘一匹坐騎,她在他懷中信馬由韁。
自從有了肌膚之親,她與他幾乎寸步不離,真奇怪從前那些疏離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他們居然隱忍了那麼久,浪費了許多大好時光……
「過幾天,我帶妳去熱河,好嗎?」玄鐸忽然道。
「熱河?」她馬上領悟,「可是第二場比試要開始了?」
「阿瑪說,趁著陪皇上打秋圍,順便把武試給比了。」他頷首。
「這一次的題目,又是什麼呢?」若論文試,她並不擔心他會輸,可武功騎射一向是納也所長,她怕他這次勝算不大。
「傳說熱河郊林中,有一種雪鹿,極為稀有罕見,阿瑪說,誰若能先獵得此物,便算勝出。」
「所以……這一次,你又打算故意輸給納也嗎?」她微微側眸。她知道文試時他真正的心意,卻意外獲勝。
「妳希望我輸,還是贏?」他貼著她的耳垂問。
「玄鐸,你想聽真話嗎?」事到如今,她不再瞞他,「天下沒有哪個妻子會希望自己的丈夫輸,無論什麼理由。」
「呵——」他笑了,明朗地笑,「我懂了,福晉——這一次,我不會故意輸的。」
「真的?」她一時間難以置信,是什麼能讓他拋下兄弟親情?
「因為我現在有了自己的妻子,凡事,我要多為她的將來考慮。」他貼住她的面頰,無限柔情地道。
閉上眼睛,她沉默地微笑。
為了她,他竟然可以暫時拋開兄弟親情,這樣的痴戀,讓她實在無以回報,唯有緊緊地倚在他懷中,與他一同享受這個並不太冷的秋天。
從小到大,雖然她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但她的一顆心總是懸著,彷彿隨時之間,天地都會崩塌一般,但現在,終於有了踏實的感覺。
他是上蒼賜予的垂憐,讓她孤寂的生命裡終於多了陪伴,有了依靠。
忽然,一陣喧囂之聲從林子外側傳來,驚得她睜開雙眸。
「好像有人?」東瑩迷惑,「這荒郊野外的,哪兒來這麼多人?」
聽那人聲鼎沸,肯定不只三兩過客那麼簡單,反倒像集市一般。
「哦,我知道了,」玄鐸想了一想,「這是賭石。」
「賭什麼?」她聞所未聞。
「賭石,」玄鐸笑著解釋,「妳可知道,咱們平素佩的玉,並非天生就長成那樣,一般有石皮包著,稱為『原石』。有眼力者,能識破皮中的美玉;無眼力者,就算美玉近在眼前也以為只是頑石一塊。這北京近郊,不知何時形成一個石市,每逢初一、十五,天南地北的玉商在此雲集,將原石販賣給京中商家,而購者只憑自己的眼力與運氣,稱之為賭石。」
「這麼有趣,」東瑩拍手道,「咱們也去瞧瞧吧!」
她的要求,玄鐸從來沒有不答應的,看她如此興致高昂,只得驅了馬兒,與她一道前往。
只見那林外的草地上,聚集了數十攤小販,皆將各式原石擺在布墊上,而石之形狀大小亦各不相同,有的大若西瓜,有的小如佛手,過往商客挑起一只捧在手裡,對著太陽照望,品評議價,著實熱鬧。
「這原石也有分類,比如這攤是羊脂玉的,那攤是碧璽的,那一攤則是上次我買給妳的翡翠。」玄鐸邊走邊指點介紹。
東瑩滿眼好奇,東摸摸、西看看,興奮不已。
「喲,這位公子,看來也是識貨的,」小販聽了他的介紹,稱讚道,「今兒個想買塊什麼試試?」
「我們只看看,不買。」他笑道,「況且我也是門外漢,並不在行。」
「你不懂嗎?」東瑩側目,「上次你買給我的簪子,不是賭石得的?」
說著,從髮鬢間抽下他送的禮物,陽光下,越發通透碧綠。
「喲,夫人這支簪,是翡翠的吧?」那小販在一旁瞧了瞧,「您可得好好留著,這翡翠半年來瘋漲了不知有幾倍,將來可值錢了。」
「看來,不必等五十年。」東瑩一笑,與玄鐸對視一眼。
「妳還記得我說的『五十年』?」玄鐸滿臉欣悅,「不過,這並非我賭石所得,是在鋪子裡買現成的,我對原石的確一竅不通。」
「那也不礙事,既然今天湊巧,咱們也買一塊來玩玩。」東瑩不以為意,「輸就輸了,不差這幾兩銀子。」
「聽說現下還有不少人,拿這原石來許願呢,居然十分靈驗。」玄鐸忽然道。
「許願?」她詫異,「怎麼許?」
「比如妳買了一塊,在打開它之前,先許個願,若開出來是好貨,那願望就一定能實現。」
「好啊好啊,」她連連點頭,「我要買!」
「想許什麼願呢?」玄鐸曖昧地暗示,「給我生個大胖兒子?」
「一邊痴想去吧!」她臉兒緋紅,踢他一腳。
「夫人想買哪類的?羊脂玉?碧璽,還是翡翠?」小販問。
「就翡翠的。」
她一直覺得,那支簪子是她和玄鐸緣份的開始,所以就算翡翠現在仍不算太值錢,她也願意買。
「我剛也想說,選翡翠的。」玄鐸在一旁莞爾,似乎心有靈感。
「夫人,這塊好,」那小販立刻捧起西瓜大的一塊原石,「您瞧,這石皮被磨去了一些,裡面的碧色都能瞧見了,肯定是好貨。」
「我是要用來許願的,如此不算作弊嗎?」東瑩搖搖頭,卻瞧見一塊柚子大小的深色原石,冷清清地被拋在一旁,卻皮細油亮,模樣沒由來地討她喜歡。「就這塊吧。」她撿起那原石,當即立斷地道。
「夫人,這個是我年前進的,賣了好多趟都沒賣掉,識貨的人都不挑它,」那小販好心勸道,「我看,您還是買塊穩妥些的吧。」
「不,我就要它。」她一直覺得,眼緣很重要,既然不懂,那就賭一賭緣份。
「就這塊吧。」玄鐸亦點頭,贊成她的決定。
「好吧,算你們便宜,五兩銀子拿走。」小販爽快地揮揮手。
「給你錢。」玄鐸立刻掏出銀兩。
「不,我買的,當然要我自己付錢,」東瑩按住他的手,「否則怕不靈了。」
「妳到底要許什麼願啊?」他不由得笑道,湊近她耳邊低聲說:「是希望……我倆白頭偕老嗎?」
「呸,才沒這麼肉麻!」她啐他一口,害羞地轉過身去,死也不肯告訴他。
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吧?
其實,她並無什麼過多的奢望,只想就這樣平平安安地,一生與他相伴,餘願足矣……
不知這塊原石,是否能保佑、滿足她這小小的心願?
第7章
「過幾天就要去熱河了,怎麼這會身體倒不舒服起來?」忻貴妃擔心地看著東瑩,「趁早叫太醫替妳瞧瞧,出了門倒不便了。」
「最近只覺得全身燥熱,沒什麼胃口,」東瑩自己也迷惑,「月信也遲了好些天。」
「是嗎?」忻貴妃眼前乍然一亮,「最近……妳跟額駙可好?」
「挺好。」她沒料到母親會問起這個,不覺臉紅。
「呵,我就說嘛,耐心相處,總能雲開霧散。」忻貴妃不由得笑了,「想必……妳是有喜了。」
「喜?」東瑩一怔,整個人頓時僵住。
「害什麼臊啊!」忻貴妃寵溺地捏捏女兒的臉,「這可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喜事,妳妹妹與妳同時成親,至今沒個信兒,妳倒搶先一步。」
她真的懷孕了嗎?假如果然如此,玄鐸該高興得發瘋吧……一想到他欣喜若狂的情景,她就按捺不住盈盈笑意。
「娘娘,太醫來了——」宮婢在外間傳話。
「快請進來。」忻貴妃亦喜不自勝的模樣,「讓他好好給東瑩公主瞧瞧,不可錯斷了。」
來者為御醫房之首佟太醫,據說治後宮婦科疾病最為拿手,只見婢女將他引進來,垂下紗簾,擱了腕枕,東瑩只探出一隻素手供他把脈。
四周沉默無語,分明只是一盞茶的工夫,東瑩卻感覺像過了半輩子那麼久,一顆心怦然直跳。
「佟太醫,如何?」忻貴妃著急地問,「可是有喜了?」
對方清咳兩聲,尷尬地答,「公主是有些上火了,臣開幾帖清脾順腸的方子,過幾日便能好。」
「不是喜脈嗎?」忻貴妃大為失望,「您可診斷確切了?」
「額娘,我想也沒這麼快……」東瑩心裡同樣一沉,但依舊微笑地勸慰母親。
她明白,這種事是急不來的,只盼上蒼恩賜,讓她兩年之內添得子嗣,她便滿足。
「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佟太醫卻道。
「怎麼……」忻貴妃臉色微變,「東瑩這身子……可是不好?」
「呵,公主無大礙,老臣只是有話想對娘娘說說。」佟太醫陪笑。
不知為何,越是這樣的欲語還休,越讓東瑩害怕。
「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東瑩忍不住開口,挑開紗簾,兀自走出來,「若是關於我這身子,我倒想聽個明白。」
「公主……」佟太醫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老臣也暫時無法確定,只怕驚嚇了公主。」
「但說無妨。」她凝住呼吸,極力鎮定,「若我身子不好,你瞞也是瞞不住的,不如早些告知,我也好盡早醫治。」
「如此,公主請恕老臣直言。」佟太醫施禮,「恐怕,公主這一生……難有子嗣。」
「什麼」忻貴妃驚駭,「太醫,你可當真?」
「老臣還要再度確診,只是方才把脈之時,覺得公主脈象微弱,氣血兩虛,手指冰寒,卻又說全身燥熱,胃口難調,月信且早且遲……這一切,都是不孕之兆啊。」
她這一生,注定孤苦嗎?好不容易有了如意郎君,這不爭氣的身子卻要讓未來憑添陰影?
東瑩只覺得整個人都僵了,半晌不能動彈,周身軟綿綿的,靈魂出殼一般。
「難道就不能醫治了?」忻貴妃比女兒還急,「想當初,本宮懷東瑩以前,也曾有大夫說我不宜受孕,可事實證明,本宮一連生了兩個女兒。」
「這等婦科疑難雜症,最是說不清楚的,」佟太醫道,「或許公主日後多加調理休養,又無大礙了也未必。老臣先開幾副方子讓公主吃著,邊走邊看吧。」
「好……」忻貴妃六神無主地點頭,「就按你說的,先吃些藥吧。不過,這事暫時保密,別對外宣揚。」
「老臣明白。」
佟太醫躬身退去,自然有宮婢隨他開方拿藥。他走後許久,東瑩都未曾從愣怔中回過神來。
「女兒,別怕,」忻貴妃深深摟住她,「咱們一步步來,總有法子的。咱們又不是平民小戶,天底下有什麼藥吃不起?有什麼病不能治?」
東瑩垂眸,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順頰流淌下來。本以為這個秋天格外溫暖,沒料到,雨水卻特別多。
「暫時不要對額駙說,就連妳皇阿瑪,額娘也會替妳瞞著。」忻貴妃在她耳邊叮囑。
瞞?為何要瞞?是害怕她夫家知道她身體有恙,會生別慮嗎?可惜紙裡包不住火,這樣的謊言,又能維持多久?
「額娘、姊姊——」失神中,忽然有笑聲自身後傳來,嚇人一跳。
東瑩回頭,卻見和婉不知何時闖了進來,滿目生輝、笑意盈盈,那模樣,看了真教人羨慕。
沒錯,這一次,恐怕她又要敗給妹妹了……從來在她最最傷心的時候,和婉卻意氣風發,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就算玄鐸給予和婉的一點點挫敗,比起她的大喜大悲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妳怎麼也進宮來了?」生平第一次,忻貴妃見了小女兒如此冷淡,沉浸於大女兒的悲傷中,她的憐愛總算分去了一點點。
「過幾日就要起程去熱河了,聽說額娘不與皇阿瑪同行,要待在宮裡?」和婉對四周冷凝氣氛渾然不覺,直笑道:「女兒是來給額娘辭行的。不想,卻被姊姊搶先了一步。」
「是啊,他們男人去狩獵,妳們做媳婦的去給丈夫助威,我去做什麼?」忻貴妃嘆道,「皇上難得出去逍遙幾天,聽說早就擇了幾個新進宮的同行服侍,我們這些老臉去了會被嫌棄的。」
皇阿瑪有新寵了嗎?東瑩心中悸動——原來,男人的愛情如此短暫,曾幾何時,三千寵愛集於一身,紅顏消褪時,君王意氣盡,幸好,還有膝下兒女能替自己保住名份。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女人要生孩子,這是為自己晚年做的最好準備。
「女兒會替額娘看住皇阿瑪的,」和婉拉過東瑩的手,「姊姊,走,咱們得回去打點行裝了,若缺什麼,也好一塊兒去置辦。」
和婉很少跟她如此親近,再說近日來發生了那樁不快,更不該如此……東瑩不禁迷惑。
「妳們去吧,」忻貴妃對大女兒使一個眼色,「那藥抓好後,我會派人送往王府,妳要記得按時喝,到了熱河也不許偷懶。」
「什麼藥?姊姊妳病了嗎?」和婉好奇。
「沒什麼,最近脾胃有些不好,太醫開了個方子。」東瑩敷衍地答。
和婉一笑,並不再問,兩人辭別了忻貴妃,屋外早已備好車馬,便一同乘坐往宮門而去。
「聽說第二場比試的題目已經定了。」車身搖搖晃晃,和婉笑容忽然收斂起來,肅然道。
「是獵雪鹿吧?」東瑩就知道妹妹不會平白無故到宮裡來,故意與她親暱同車,定有話要對她講吧?
她的心思,早已不再與和婉糾纏了,佟太醫的話一直在耳邊旋繞,此刻所思所想,比原先更加遙遠。
「姊姊,咱們做一次交易如何?」和婉凝視她。
「什麼交易?」她淡淡問。
「第二場,妳勸玄鐸貝勒輸了吧。」
「什麼?」東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妳以為我會答應?」
「妳若不答應,我就把董思成的事告訴皇阿瑪。」和婉陰冷地笑。
「妳瘋了嗎?」她本以為,這個妹妹還有藥可救,不料卻這樣喪心病狂,「這會連累額娘的!」
「我會替額娘求情。」和婉篤定地答,「再怎麼說,我也是皇阿瑪的親生女兒,可妳就不同了,皇阿瑪若知道妳的生父是董思成,他會怎麼想?他還會允許自己妻子的前夫再待在京城、出入宮闈?他若把董思成驅逐出京,妳這一輩子也休想再與生父見面了。」
呵,這是威脅嗎?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惡毒的威脅。
「董思成未必是我生父,」咬了咬唇,她低聲答,「就算是,他與我亦無養育之恩,我又何必在乎與他是否還能見面?」
「妳會在乎的,」這個妹妹,竟比想像中的了解她,「妳從小為什麼一直嫉妒我?不就是因為沒有父親嗎?妳朝思暮想的,不就是一個能疼妳助妳的父親嗎?」
沒錯,她得承認,在隱藏的意識裡,「父親」這兩個字何其重要……
「所以,妳就斷定我會為了父親出賣自己的丈夫?」但對她而言,玄鐸——同樣重要。
「只一場,我只希望玄鐸貝勒輸這一場,」和婉忽然換了懇切神色,「不是還有第三場嗎?我保證,到時候絕不作假,就讓他兄弟公平較量。」
「那妳這是何必?」東瑩微微疑惑。
「納也自幼習武,什麼都可以輸,唯獨這武試,他不能輸,輸了,就等於丟了所有的面子。」和婉輕聲嘆息,「姊姊,就當我求妳這一回,妳就幫妹妹這一回吧!」
「妳該對納也有信心,既然他自幼習武,玄鐸自然比不上。」她不禁和緩道。
「妳也知道,玄鐸這個人有多狡猾,什麼事都深藏不露的。他說自己不會武功,天知道是真是假!萬一他從小就背起人來勤學苦練,那可怎麼辦?」
這一點,和婉倒是說對了,玄鐸如同深潭,水深不可測,成親至今,就算兩人已經交心掏肺,她亦不敢說完全了解他。
「方才妳與額娘說的話,我都聽到了,」見她沉默不語,和婉終於使出殺手,「姊姊,妳就不怕我把妳不孕之事告知查哈郡王府上下?到時候,就算玄鐸再愛妳,也不會再如從前那般待妳。」
呵,她早該料到,狠心的妹妹會有這一招,利用她的父親和她的丈夫同時威脅,彷彿束住了她的左膀右臂,讓她還如何掙扎?
思緒在渾沌中一片迷茫,東瑩彷彿置身濃霧中央,找不到方向……
一行人隨乾隆起程,到達熱河時,卻不急於移居行宮,只在山林邊上搭營紮帳,連綿數里,為了狩獵方便。
東瑩自半路便發起了高燒,直至武試當日仍未好轉,病症反而越加嚴重,吃了幾副治風寒的藥也不見效。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自從上次聽了和婉的話,心中猶豫矛盾,添了堵石一般,左右不是,或許這病便是三分著涼、七分鬱悶所致。
「這可怎麼好,似乎比昨晚燒得更厲害了。」玄鐸換了獵裝,遲遲不肯離帳,守在她的榻前,滿目擔憂。
「你快去吧,」她虛弱地笑道,「一會兒皇阿瑪他們等急了,會怪罪的。」
生病,也是一種逃避吧?
她既然不想助和婉背叛玄鐸,也害怕和婉真的抖落出她不孕之事……上蒼替她做了一個最好的安排:生病。
她若病了,神志不清,還有什麼閒情去管這場比試呢?一切聽天由命罷了。
「妳這個樣子,我怎麼能走?」玄鐸憐惜地撫著她的髮鬢,沙啞地道。
他守護了她一夜,不是端藥送水,就是冰敷熱暖,天明時分才稍稍闔了回眼,此刻雙眸通紅,透著血絲,讓東瑩看了心裡發疼。
這樣上陣,體力虛乏,會輸嗎?
他若輸了,不論是否她真的從中阻撓,也與她脫不了關係……一切,都是她的罪過。
「傻瓜,不過染了些風寒,又不是什麼大病,你不用如此……」東瑩微微笑道,「小時候我出水痘,也照樣好了。」
「我總覺得,這些日子妳有些憂鬱。」玄鐸忽然道。
他看出來了嗎?果然,是她的知己,眼角眉梢的微變,他亦能覺察……
「身子不太舒服,看上去自然不太高興。」她極力掩飾。
「是不是擔心我會輸?」玄鐸搖搖頭,顯然不信她的鬼話。
東瑩稍稍垂眸,鎮定道:「早說過不論輸贏,我都無所謂的,況且這只是第二場,就算輸了,勝負還未定呢,我犯得著為這個煩心嗎?」
玄鐸笑了,似吁了一口氣,「也對,還以為妳沒看過我騎射,所以擔心我呢。」
「那你的騎射如何?能勝大哥嗎?」她順話問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或許今日可知高下。」玄鐸答。
「那你快去吧,等我睡醒一覺,應該有結果了。」推了推他的肩,催促他。
不料,他非但不速去,反而解開釦子,褪下獵裝,與她一同躺了下來。
「你幹什麼」她一驚,「別鬧了,皇阿瑪他們等著呢。」
「還有半個時辰才開始呢,我還有時間,哄妳入睡。」他的長臂伸過來,枕住她的脖子,順勢將她帶入懷中,深深擁抱。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要人哄呢。」東瑩想推開他,卻動彈不得,只好乖乖地由他擁著。
「這樣是不是暖和一點?像不像添了一個暖爐?」玄鐸低笑地問。
他的體溫,比世上所有的暖爐都舒慰,永遠不會冷卻,能讓她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安然入眠,一夜無夢。
「你且躺一會兒,別耽誤了正事。」東瑩縮入他的懷抱,微微閉眼道。
「那妳就快點睡著。」他在她耳邊緩緩吹氣。
或許是方才飲的藥奏效了,或許是他的聲音本來就像一劑催眠的藥,東瑩只覺得頃刻間眼皮發沉,不一會兒,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彷彿作了許多迷亂的夢,黑暗又古怪,待她清醒過來,像不知身在何處,是何時辰。
然而,這時她愕然地彈了一下。
玄鐸……本該前往獵場的玄鐸,為何此刻仍然躺在她的身邊只見他閉眼沉睡,依舊緊緊的抱著她……
難道她只睡了一小會兒?望向帳外,卻看不清天光,著實教人迷惑。
「玄鐸、玄鐸——」她害怕地坐起來,輕推他。
「嗯……」他似睡得迷糊了,咕噥地回應。
「什麼時辰了?你該起身了吧?」她一陣緊張,索性將他拉起來,「別是遲了!」
他打了個呵欠,伸個懶腰,露出微笑,「遲了又怎樣?」
「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東瑩瞪著他,「比試要開始了。」
「比試應該早就結束了。」他的回答石破天驚。
「什麼」她一怔,「你是……比完了才回來躺下的?」
「我壓根就沒去。」他撐起半邊身子,好笑地看著她。
「你說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福晉,妳夫君我對這場比賽已經棄權了。」他的眸子恢復清明,炯炯閃亮,笑意亦輕鬆自在。
「棄權……」東瑩一時半會兒無法回神,「是怕自己比不過納也貝勒,所以……」
「傻瓜,」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是因為妳病了,我捨不得離開。」
「你……一直躺在這兒?沒去獵場?」東瑩直覺得不可思議,「就因為我這小病,放棄了整場比賽?」
「對啊,」他攤攤手,「有什麼大不了的。」
「皇阿瑪會怪罪的!」
「我們兄弟之間的比試,皇上不過是當個仲裁,他有什麼可生氣的?看到我如此禮讓,還該誇獎我敬長呢!」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她該說什麼呢?此刻心中又是震驚,又是感動……
為了她,他居然可以放棄至此,教她情何以堪?若他知道,之前她還在一直算計他,會怎麼想?
上蒼注定了要讓她當一個背叛者,哪怕她以生病為由置身事外,結果終究還是一樣……
她怕,此時此刻,她真的怕。到底在恐懼什麼,她也不知道,只是感覺今日這種種陰錯陽差,終究有暴露的一日,到時候,他會原諒她嗎?
她又該怎樣向他解釋,自己這種左右為難、矛盾徘徊的心情?
「怎麼了?」玄鐸看她抑鬱不開口,誤解了她的意思,笑著勸慰,「只是輸了一場嘛,還有第三試,對不對?妳夫君我到時候保證不出錯!再者,大哥自幼習武,我若贏他,豈不掃了他的面子?我也未必能贏他,以卵擊石,倒也掃了我的面子。」
他果然考慮周全,不過,若不是她這一病,他也斷不會棄權。如此說法,不過為博她一笑,放寬心罷了。
他越是這樣故意滿不在乎,她越是傷心自責……
靠近他的胸膛,沉默不語,世上所有的語言也表達不出她此刻複雜心情的萬分之一,不如隱藏。
搭弩張弓,臂力驚人,一弓兩箭,同時射出,卻能精準地同時射中兩個靶心,技藝驚艷,舉世無雙。
然而,那俊顏卻無半點興奮,彷彿這已經是家常便飯,淡定如故。
「好厲害——」
忽然,身後有人笑道,持弓者赫然回眸,微微一怔。
「沒想到玄鐸貝勒也是箇中高手,」只見,和婉徐徐從林後現身,「只可惜,這等驚世技藝無法當眾展示,深藏不露。」
「沒什麼藏不藏的,」玄鐸道,「只是沒人看見罷了,我並沒說過自己不懂騎射。」
「若非一直跟蹤你到這密林深處,我也無法得見這驚世技藝,」和婉搖頭,「是否刻意隱藏不必討論,記得我曾跟姊姊說過,玄鐸貝勒一向行事驚人,果然又讓我言中。」
「公主能議論臣下,也是臣下之福。」玄鐸鎮定道,將弓一拋,「沒什麼事,臣下就跪安了,東瑩的病還沒好呢。」
「還沒好嗎?」和婉詭異一笑,「我一直以為姊姊在裝病呢。」
「公主,妳如何議論臣下不要緊,請不要詆毀我的妻子,何況,她還是妳的姊姊。」他肅然道。
「姊姊身體一向很好,怎麼早不病,晚不病,偏在這節骨眼上病了,」和婉緩步上前,「貝勒爺可想過是為什麼嗎?」
「病就病了,哪有這麼多理由。」玄鐸不耐煩地答。
「她曾說過,要想個法子,讓你無法贏得這第二試。」和婉道出驚人真相。
「什麼?」玄鐸只覺得好笑,完全不信,「說她希望我贏還差不多,有什麼理由盼著我輸呢?」
「貝勒爺,你可真是被表象迷了眼,以為娶到了妻子,就等於得到她的心嗎?」和婉輕哼。
「妳想說什麼?」他微微凝眉。
「姊姊對納也仍不忘情。」和婉一字一句地答。
「荒唐!」玄鐸不屑地道,「就算她真不能忘情,會告訴妳?妳可是納也的妻子。」
「我去求她,說納也自幼習武,若輸給了你,便失了面子,讓她無論如何勸你,讓我們這一次。她想就沒想,便答應了,而且還裝病騙你,這說明什麼?」
玄鐸只覺得身子像被什麼凝固住了,笑容也驟然僵硬,言語顧不得禮儀,冷冷道:「不可能!別說我不信妳的鬼話,就算是真的,她答應也定是出於一片好意,為我們兄弟著想。」
「貝勒爺真是天下第一痴情人啊——」和婉故作嘆息,「信不信由你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我姊姊對納也的情意,獨你卻瞎了嗎?」
其實和婉並不在乎這第二場的輸贏,就算贏了,還有第三試,她深知玄鐸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納也並無多大勝算,所以她想到了這一招。
先去求東瑩,待她心軟答應,再藉機挑撥東瑩與玄鐸之間的感情,如此玄鐸心神一散,第三試就很難再有指望了。
她知道,玄鐸會參加比試,全是為了替妻子爭一個前程,所以若他們夫妻反目,玄鐸的初衷亦不復存在,除了輸便不會再有別的可能。
如此打著如意算盤,她暗自偷笑。
眼前的男子,那深鎖的眉心、那極不自在的神態,就算再鐵齒,恐怕心中亦有動搖了吧?
她會搬著板凳,看齣好戲……
第8章
她的身子好了,心卻像病了。
回京這麼多天,一直沉溺在莫名的抑鬱之中,明知一切不可挽回,自己也並非有心設計玄鐸,但她就是深深自責,無法自拔。
坐在花園裡,看著一池秋水,總感到再無從前那般明亮碧綠,變得混濁和晦暗。
「公主——」失神之中,有人在不遠處喚她,聽得出,那是納也的聲音。
東瑩抬頭,望著這得勝之人並無想像中的意氣風發,反而眉目間似有不快,步履沉重。
「大哥,」她起身,施禮道,「這是要出門,還是剛回來?」
「剛回來,」納也瞧著她,用一種前所未見的奇怪神情,欲語還休,「聽說……妳病了?」
「已經大好了,多謝大哥記掛。」東瑩笑道。
「我該早些過來探望,只是這一路上都住在帳子裡,也不便過來,唯有回京以後再致意。」納也踱到她面前,輕聲道。
「真的無大礙,不過感染風寒。」她欠身回禮。
「聽說……玄鐸就是因為妳病了,所以沒參加第二試,讓我獵得雪鹿。」納也猶豫半晌,終於開口。
「大哥不必為此多慮,」她當即明白了他的來意,「玄鐸就算去了,也未必能贏,世人皆知大哥最善騎射。」
「但總勝之不武,」納也似乎並不情願,「不如我去向阿瑪和皇上請示,重比一次,如何?」
「也怪玄鐸自己沒個定性,被我這小病嚇著了,比試不僅考的是技藝,還有心性,」她搖頭,「我倒覺得,這一次,他是真的輸了,大哥不必讓著他,橫豎還有第三試呢,到時候一較高下才是真。」
聽了這番勸解,納也一顆心才算放了下來,釋然一笑。
「這兒風大,」他脫下自己的披肩覆到她肩上,「病才好,別再著涼了。」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東瑩嚇了一跳。這花園裡人來人往,任誰瞧了去,在和婉面前亂嚼舌根,她是有理也說不清了。
不過,看納也那神情,坦然自若、正大光明,她轉念一想,自己也不必過於拘謹,不然反倒像有什麼瓜葛似的,於是大大方方將披肩繫好,施禮回謝納也便罷。
她並不知道,假山石後,槿木叢邊,悄悄立著一個人——
玄鐸。
此刻他亦剛剛回府,經過花園,不想卻老遠地看到納也與東瑩在說話,本來他大可笑著上前加入話題,卻隱約聽他倆似乎在談論自己,一時不便,就避到假山石後,以免雙方尷尬。
其實就算納也與東瑩在一起說說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家人同個屋簷下住著,哪能不碰面?只是……當他看到納也將披肩覆到東瑩肩上,不知為何,心裡彷彿有什麼蜿蜒爬過,讓他極不舒服。
和婉的聲音似在耳邊旋繞,無端的猜測像蛀蟻一般湧至心間,他何曾變得如此多疑、如此小氣了?
因為東瑩那病來得太蹊蹺?其實,他心裡也一直迷惑,素來活潑好動的她,怎會禁不住旅途中那一點風寒?
愛著一個人,就會緊張她,就會患得患失,難怪他思慮重重。
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完全沒了昔日的灑脫,一個細微動作就思量半晌,小人似的猜忌……
眉間深鎖,挪動步子,卻並沒如常返回退思塢,直往董思成房裡去。
他覺得自己實在可憐,長這麼大,沒一個能說知心話的人,董思成還算與他有幾分杯酒之誼,但也只限於此。
萬般負荷獨自承受,還要維持笑臉相迎,有時候直覺得累死了,不知還能支撐到何時……
「貝勒爺怎麼來了?不巧,我正有事要去王爺那兒商議。」
他才跨進別院的門,董思成卻行色匆匆,差點兒與他撞個正著。
「不是才從宮裡回來嗎?還要跟阿瑪商議什麼?」玄鐸澀笑道。
難道,他想找一個清淨的地方坐坐也不成了嗎?就連董思成這兒,也來得不巧。
「貝勒爺不知道……」董思成欲語還休,「一會兒再告訴你吧。」
「那你去吧,我且在你這裡等著,喝一杯茶。」玄鐸怔怔地踱到院中,卻不進屋,只在那石桌旁坐下,怔怔出神。
「貝勒爺這是怎麼了?」董思成發現他神態有異,又不急著走了,關切地上前問。
「也沒什麼……」玄鐸只感到這滿腹心思不足對外人道矣,世上也無人能助他,來到這兒,不過散散心罷了,以免一個人待著,胡思亂想。
「貝勒爺不肯說也就罷了,」董思成笑著,「看你心不在焉的,原還打算請您出個主意呢。」
玄鐸抬眸,萬分不解,「出主意?」
「我本想稍後再告訴你,不過現在說了也無妨,」董思成索性陪他坐下,命僕婢倒了茶來,就在這花樹下淺飲。
「宮裡又出事了?」不必問,玄鐸便也能猜到七八分。
「上次回疆進貢了一副繡屏,其中描著個回族女子,皇上見了順口誇了一句,沒想,回疆那邊竟會錯了意,把這女子給送來了。」董思成苦笑地搖頭。
「這不很好嗎?」他莞爾,「皇上好艷福。」
「你知道這女子是誰嗎?她可是回疆頭領最寵愛的侄女,名喚原香。你說,這份禮,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納入後宮,封個妃嬪,不就結了?」玄鐸不以為然。
「萬一送來的不是美色,而是細作呢?」董思成卻道。
「哦……」他點點頭,發現自己果然思慮不周,「這也有可能。」
「皇上是不敢把這女子留在身邊的,想賜與別人,又找不著合適的對象。」
「皇親國戚裡挑一個,配得上她郡主的名號也就行了。」
「你忘了,方才說過,這女子也不知是否細作,萬一隨便把她嫁了,無論放在京中哪一家,都是隱患。」
「是該好好想想。」
「皇上的意思,打算挑個心腹之人,身份地位也配得上她的,風光賜婚,以後有什麼風吹草動,皇上也能立刻知曉,防患未然。」董思成慨嘆,「可惜,一時半會兒去哪裡找這麼個人呢?八旗中年貌相配的青年才俊皆已成親,剩下的又非親厚之人……」
玄鐸眉心一緊,電光火石之中,腦中某個念頭一閃而過。
假如……假如……是否能試探出她的真心?
他知道自己不該懷疑她,可成親至今,她對自己的感情是否已經牢固,前路是否會有變數,一切的一切,都像走馬燈上的謎,在他心底輪番旋轉,不能停止。
這片刻,他做了一個生平最卑鄙自私的決定,彷彿擲出賭盅裡的骰子,聽天由命。
玄鐸回到退思塢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燈光下,東瑩不知在縫著什麼,一針一線,著實認真。
「你去哪兒了?」一見到他,她馬上站起來,笑道,「小廝說你早回來了,到哪兒轉悠了這麼久?」
「去董先生那兒了,有事商量。」他半真半假地答。
「哦……」聽到董思成的名字,東瑩臉上略微尷尬,轉身避開話題,「阿瑪說,今日大家都回來晚了,不必過去一同用膳,我單獨給你傳飯吧。」
「哪兒來的披肩啊?」他側眸中,卻見方才大哥的那一方披肩擱在椅上,想必是東瑩一直披著回來的,心中不覺一酸,故意問。
「哦……這個……方才去給阿瑪請安,額娘見我穿得單薄,順手給的。」東瑩心裡沒來由地慌亂,撒謊道。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說,大概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想讓他誤會吧。雖然他並非多心之人,但她與納也的感情一直是他心裡的隱刺,自從上次秋圍之後,她越發小心翼翼,不去觸碰那根神經。
畢竟,她做了對不起他的事,雖然不是故意,但心中愧疚,讓她終日惶恐。
「哦?額娘給的?」玄鐸輕撫那披肩上的細絨,喃喃道。
如果說,之前他對自己的決定還有三分猶豫,這一刻,他是要完全豁出去了……若非她心裡沒鬼,何必說謊?
看來,她是真的還對大哥念念不忘……這個事實,他一直不敢面對,害怕觸碰,整天笑嘻嘻地想敷衍過去,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正視,便會鑽入牛角尖,帶來無盡折磨。
「玄鐸,你怎麼了?」東瑩注意到他臉上微變的神情,關切地挽住他的臂膀,「是否……朝中有事?」
「沒事,就是累了。」他勉強笑了笑。
「你看,我給你做一件馬褂。」她似想起了什麼,連忙捧起來獻寶,「好看嗎?」
「繡得很精緻。」玄鐸閒閒地看了兩眼,無心於此。
「我繡了五年呢!」東瑩卻道。
「什麼?」他一怔。
「這幅百騎圖,上面繡有一百個男兒騎射的情景,神態樣貌舉動,各不相同,我整整繡了五年呢。」她笑著。
「好端端的,怎麼想到繡這個?」他凝眉。
「是……打算送給未來夫君的禮物,」她含羞地低頭,「我小時候,總有許多千奇百怪的想法。」
「咱們成親這麼久了,怎麼現在才拿出來?」他卻如此問。
「因為……」冷不防面對這樣的問題,她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噯,沒想起來唄……」
的確是一時沒想到,可聽在他耳裡,卻有別的意思。
是否,她一直不能確定自己的感情,所以遲遲不願意拿出來?此刻終於願意給他,是否出於內疚?
因為他秋圍失利,她想補償他吧?或者……因為感情對他不忠,所以想贖罪?
玄鐸的怒意在這一刻爆發,一把將她抱住,灼烈的唇吻撬開她的櫻唇,直貫而入。
「唔……」東瑩沒料到他突如其來的激情,想避,卻怎麼也避不開,頃刻間幾乎窒息。
他將近旁的茶碗一推,砰然聲中,將她整個人壓在桌上,力臂一撕,揉碎她的衣襟。
「玄鐸……你……你怎麼了?」東瑩不由得慌張心跳,感到他與平日的不同。
從來,他都是那般小心地愛護著她,何曾有過如此粗暴的舉動?何況是在桌上……這、這……她只覺得全身如火燒,又羞又怕。
玄鐸不語,大掌探入她衣襟深處,刺激她最最敏感的部位,讓她險些驚叫出聲。
看著她艷紅的嘴唇,桃花一般的雙頰,他吮吸著她的粉頸,只覺得憤怒中帶著前所未有的衝動,幾乎要將她壓碎了一般。
「呃——」東瑩再也忍不住,發出銀鈴般的嬌吟,雙眸不禁微微閉上,無力再去反抗。
「看著我、看著我!」他扳過她的臉頰,逼著她睜開眼睛——他就是要她正視自己,以免假想成別人。
「玄鐸……你到底怎麼了……你弄疼我了……」喘息中,她虛弱地道。
「抱著我——」他將她的雙手繞過自己的脖間,兩條玉腿赤裸著,環著他的腰間……
生平第一次,東瑩在遠離床榻的地方,如此裸露,她羞得全身泛紅,卻不敢不聽從他的命令,拒絕他的激情——
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她感到他似乎將一腔怒火發洩在她體內,完全沒了平日的疼惜,亦失去了萬千纏綿……
萬般迷惑中,她看見燭光被風吹拂,搖曳著兩人的影子,投射在潔白的牆上。
東瑩來到查哈郡王房中,照例在晚膳前請安,一進門,卻覺得今日這氣氛不同往昔,但哪兒不對勁,她也說不上來。
查哈郡王正與惠福晉在商量著什麼事,竊竊私語,一見她進來,便驟然停止,表情極為古怪。
「公主,妳來了,正巧,臣下有一番話想稟明。」查哈郡王微笑道。
「阿瑪請講。」東瑩滿腹迷惑。
查哈郡王剛要開口,卻彷彿不知該如何往下說似的,只瞧一眼惠福晉。
「也罷,自古婆婆是惡人,今日這惡人就由我來做吧。」惠福晉嘆一口氣,拉起東瑩的手,輕拍道:「我照實說了,公主聽了若有什麼怨氣,只管往我身上撒好了,千萬別怪……別怪……」
一語再凝住,讓東瑩越發詫異,「額娘,這是什麼話,您有什麼教誨,兒媳自當聽著。」
「前兒回疆送來一名女子,本是他們的原香郡主,本想入宮為妃,與我大清永結姻親,可皇上說,要找個年貌相當的青年才俊才不委屈了人家,但這八旗之中,該成親的都成親了,到哪裡找一個合適的人呢?」惠福晉斷斷續續地道,「所以……」
東瑩感到一顆心就快跳到嗓子眼裡了,不祥的預感沉重地襲來,頓而失語。
「多虧了玄鐸識大體,為國為民,打算主動向皇上攬了這苦差。」惠福晉看著她,小心翼翼地道。
「主動?」什麼話她都沒聽清,唯獨這兩個字,似一根刺深深刺入她的心尖。
她喃喃重複,有片刻,甚至以為自己在作惡夢。
因為太愛他了,害怕失去,所以作了這樣的一個夢嗎?為什麼還不醒來?只要掐掐手心,就會醒嗎?
為什麼會這樣?他不是一直深愛著她嗎?怎會不顧她的感受納妾?
是了……為了家族的富貴榮華,查哈郡王夫婦一心想替皇上解憂,大兒子自然捨不得,索性就拋出一個妾氏所生的小兒子吧,反正他從不得寵。
而他,自幼就渴望得到家族的認可,自然會答應——定是如此。
「公主,妳放心,那原香只是側福晉,搶不了妳的位置。」惠福晉看著她木然的表情,猜不出她的心情,只怯怯地勸慰,「妳是公主,她是郡主,橫也不必怕她,等她進了門,也不必客氣。」
「對對對,想不睬就不睬便是,」查哈郡王打圓場,「玄鐸對公主其實一片痴情,這次不過是出於國事需要,迫不得已……」
她該怎樣回答?這突如其來的惡耗彷彿天外一閃而過的雷電,劈得她措手不及,她還能說什麼?
如果換了納也主動攬下這樁「差事」,眼前這對夫婦會怎麼說?應該會極力阻止吧?因為他們知道,和婉絕不會答應,固倫公主不可得罪。
然而,卻偏偏可以得罪她,兩口子一齊來勸她……欺負她是沒爹的孩子嗎?
心下一陣淒涼,終於明白,什麼叫世態炎涼。
此時此刻,最要緊的,就是強抑眼中淚水,不可洩露了悲傷的祕密。
「阿瑪和額娘不必擔心,」東瑩聽見自己沙啞道,「她若來了,我自當視如姊妹,多加禮讓……」
她不是臭名昭彰的「惡福晉」嗎?幾時變得如此溫柔和順了?
自幼在宮中見慣了那些嬪妃的際遇起伏,她從小就發誓,今生就算死,也不會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為何要違背自己的誓言?
一切的一切,只因她太愛他了……愛到可以犧牲自我堅持,放棄強韌個性。
大夫說,她今生難有子嗣,難道也要讓他為此絕後嗎?
就算她再自私,也不能半點不替他著想……否則,他會怨她吧?
不要等到愛情變成怨恨才去補救,不如現在就暫退一步——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樣想著,心下也稍稍安定了些,但鼻尖仍然酸酸的,淚水隨時而落。
「阿瑪、額娘,沒什麼事我去傳晚膳了——」她想快快離開,在露餡之前。
查哈郡王和惠福晉微微點頭,東瑩垂眸,迅速退出屋子,直奔到那廊道盡頭的花蔭底下,方才止步喘息。
她好難過……真的好難過……從小到大,未曾有過這樣的心情,就算知道自己不孕時,她也不曾這樣難過。
上蒼剛剛賜予了她些許甜蜜,如今又要殘酷地奪走,彷彿一會兒把她拋上雲霄,一會兒又甩下來,跌宕得讓人心驚。
不如從未擁有,或許能好受些。
「妳答應了?」身後忽然傳來低沉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
回眸間,只見玄鐸站在那裡,蹙眉看著她。
其實他一直候在查哈郡王窗外,傾聽屋裡的談話。他多麼希望她能當場拒絕,拿出昔日「惡福晉」的作風,哪怕只有一點也好——便可證明,她是愛他的。
然而,她卻前未所有的溫柔和順,點頭答應。
在她點頭的一刻,他的心尖像落了雪,史無前例地冰冷。
她還在想著大哥吧?就因未能忘情,所以心裡愧疚,所以同意世上任何女子都會醋意大發的事……
「你幫皇阿瑪分憂,我有什麼不能答應的。」她努力讓自己綻露微笑,「多一個姊妹,也免得我寂寞。」
這個時候,她還能如何?使小性子、發脾氣嗎?一切無濟於事,還會徒增他的煩惱,不如大方從容,至少不要給他太多壓力。
「妳真這麼想?」他凝視著她,緩步上前,「不會吃醋?不會難過?不會傷心嗎?」
「我哪有這麼小氣啊!」側過身來,不敢看他,生怕露出破綻,「納妾本就是極正常的事,別說你出身王族,就算一般平民小戶,也有個三妻四妾的。」
「跟別的女人分享丈夫,妳真的樂意?」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強轉過身來,「看著我的眼睛,好好回答。」
「玄鐸……你怎麼了?」東瑩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難道不是你主動應承的?這會兒反倒像我逼你似的。」
沒錯,是她逼的,若非想試探她的真心,他何必如此?
本以為她會大發雷霆,親自到皇上面前吵吵嚷嚷,阻止他納妾,依乾隆的脾氣,也斷不會再為難他,沒想到卻是這番結局……
他,真的要娶原香了嗎?
這著險棋,終究還是敗了,敗得一塌糊塗。
「最後再問妳一次,妳真覺得納妾是一件極正常的事,不會吃醋嗎?」他反反覆覆,垂死掙扎一般,想得到不一樣的答案。
假如,她此刻稍微流露出不情願,他便會萬分欣喜……然而,她鎮定如常,甚至可以直視他的雙眼。
「沒錯,」東瑩聽見自己語氣極平淡地道,「我不會。」
就像遭到當頭棒喝,玄鐸有一瞬間幾乎僵滯了。最後一塊浮木從他眼前飄過,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即將窒斃……
第9章
他剛剛離開,抑不住的淚水就像井噴似的,從她眸中湧出,站在這牆角下,也忘了該去傳晚膳,怔怔地不知所措。
他生氣了嗎?
對了,他如此愛她,看著她無動於衷的模樣,當然會生氣……平靜的反應全是為了他好,卻惹來無端誤會。
但她依然覺得,這樣的反應,是最好的選擇——他氣一氣也就罷了,畢竟天下男兒沒有誰不愛美色的。但如果她控制不住情緒,大加阻擋,將來他會恨她吧?
任何時候,她都提醒自己是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所以吃再大的虧、傷再多的心,也要忍耐。
「公主,這是怎麼了?」納也前往飯廳晚膳,路經此處,忽然瞧見她獨自泣立,不禁愕然上前,「誰欺負妳了?」
「沒……」東瑩連忙側避,「沒人欺負我……是沙子進了眼。」
「撒謊,」就連最忠厚好騙的納也亦察覺出不對勁,「跟玄鐸吵架了?」
她搖頭,嗓子眼被堵了似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都聽說了,」他嘆息,「出了這樣的事,玄鐸肯主動為皇上分憂,的確有勇氣……不過,也委屈妳了。」
東瑩再也忍不住,慟哭起來,她真覺得裝得好辛苦,此時此刻,無論是誰站她面前,她也顧不得體面,真情流露。
只要不讓玄鐸看見,無論誰看見,她都不怕。
捂住心口,彎下腰去,她像要把所有的抑鬱都嘔出來,久久不能平復情緒……
納也憐惜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安慰,只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希望能助她舒緩。
此刻,一雙眸子在長廊的另一頭直射過來,看到這一幕,彷彿要噴出火來。
玄鐸並沒有走遠,方才那一番對話過後,他又不捨地折了回來,希望能給她「最後」的機會。
呵,每次都說「最後」,其實不過一次又一次的覆轍,他就是這樣愛她,就是這樣不捨……
然而,他看到了什麼?萬般痴情卻換來這樣的情景。
終於他明白了,其實在她心中,納也無可替代,之前忍得那樣辛苦,見了納也,卻真情流露。
要說她絲毫不愛自己,他也不相信,但畢竟比不上最初的愛戀,那種長年的愛戀,在她心裡已經根深柢固,無論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拔除吧?
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的眼淚,只有納也能看見,這說明了什麼?
對她而言,這世上最親厚的人,並不是他這個丈夫……
玄鐸慢慢後退,遊魂一般離開,也不知在花園哪個角落裡呆怔了多少時間,才緩步朝飯廳走去。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灰心的男子,哪怕被世人誤解,被家人嫌棄,從小到大,他亦可以保持樂觀的態度……但現在,他終於懂得什麼叫洩氣。
「老二,你怎麼現在才來?」查哈郡王見了他,急忙道:「叫人尋你了幾遍,飯菜都涼了。」
飯廳裡燈火通明,照著他黯淡的眸子,彷彿一宿未眠忽遇刺眼陽光,他的視線有些不適應。
一家人都在,東瑩已經恢復如常,淺笑著坐在平日的椅上,與納也保持著疏遠的距離,彷彿方才的一切從沒發生。
玄鐸忽然很厭惡這幕情景,人為什麼要活得這樣做作?為什麼不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她是他至愛的人,他更希望她可以真心快樂,而非遷就。
「阿瑪找我有事?」坐到桌邊,拿起碗筷,他淡淡問。
「既然一家子都在,我也不繞彎子了,」查哈郡王朗聲道,「最近家中發生的這樁大事,你們都應該清楚了吧?」
「阿瑪是說那個什麼原香郡主的事吧?」和婉盈盈一笑,「很好啊,既然有人主動替我皇阿瑪分憂,有何不可?」
她知道,那天她的挑撥已經奏效,否則不會傳來這麼突兀的消息,現下,她只需搬板凳「看戲」便好。
「我已經把玄鐸的意思呈給皇上,」查哈郡王道,「方才有太監來回覆,說皇上並不贊成。」
「什麼」
此言一出,滿桌皆意外。
東瑩不由得凝眉,按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她該慶幸才是,但為何卻高興不起來?
就像千辛萬苦備了功課,學堂卻臨時改了考試題目,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冒冒失失,傷了玄鐸的心?
「我猜,皇上應該是害怕公主不高興吧,」查哈郡王望著東瑩,「畢竟,皇上不能薄待了公主,否則別說貴妃娘娘心裡會難過,京中流言也會不少。」
從查哈郡王的神情言語中,東瑩感到他其實是很希望促成這門親事,如此不只乾隆會覺得欠了查哈郡王府一個天大的人情,而且與回疆郡主通姻,也是百利而無害的。
假如,她幫助玄鐸成為回疆郡馬,是否意味著,他將得到父親更多的喜愛?將來,無論他是否當上世子,都會有遠大的前途吧?
那原香郡主,聽說也是美貌非凡、知書達禮,玄鐸若與她在一起……若與她在一起……
東瑩喉中哽咽,無法再想下去,再多想一個字,腦中便如同針刺。
「這個不難,」她聽見自己竭力笑道,「我親自去向皇阿瑪說明,他老人家一定會答應的。」
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瞧著她,沒料到她竟是如此回答。
「姊姊,妳當真?」連和婉也覺得不可思議,「妳要親手把自己丈夫推給別的女人?」
「男兒納妾天經地義,況且對方是回疆郡主,也不算辱沒了咱家門楣,何樂而不為?」她咬唇道。
「呵,姊,沒想到妳這麼賢慧。」和婉諷笑,「真看不出來啊!」
東瑩不語,無論如何嘲諷,在她聽來都已經無所謂了。
傷心到了一定程度,還顧得了這些閒言碎語嗎?
「妳……真的要這麼做」一旁的玄鐸定定地盯著她,好半晌,才沙啞地開口問。
「貝勒爺請放心,為妻一定會把這事辦好。」她不敢看他,哪怕稍稍一瞥,都心虛……
她知道,此刻他一定怒不可遏,可是她又能怎樣?
告訴他,她不孕的實情嗎?到時候,恐怕就不只兩人之間的口角這麼簡單,整個查哈郡王府都會覺得給他納妾是天經地義的事了。
不如像現在這樣,查哈郡王府上下至少對她還存有一絲愧疚,她的未來也還有一絲生存的餘地。
「妳再說一遍!」忽然桌子一掀,玄鐸震怒地站起來。
碗筷頓時落了一地,發出巨響,把四周諸人都嚇了一跳。
「額駙,你這是怎麼了?」她明知故問。
「妳以為我真想娶那個回疆郡主?」玄鐸再也忍不住吼道,「我只是為了試探妳、試探妳!懂嗎?」
四下一片死寂,沒人想到他居然會如此表白。
東瑩凝眸,一時之間彷彿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試探?」她呢喃,「試探什麼?」
「試探妳是否在乎我,是否還愛著別人——」玄鐸的眸中明顯有灰亮的淚光,「只要妳稍稍表示出一點點不情願,我便能滿足……可是,妳非但如此爽快答應,還要主動去向皇上說情……妳……讓我情何以堪?」
這一切只是圈套嗎?他親手挖開的陷阱,卻束縛住了他們兩個人。
為什麼他忽然之間對她這樣不信任,想要試探她?到底她做了什麼,惹得他如此多疑?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不,她不能後悔。
為他納妾,從來就不是因為「愛」與「不愛」,她只是為兩人權衡一個最好的未來。
就算這次不娶原香郡主,不孕的她,遲早也會有一日替他物色別的女子……她該坦白自己的苦衷嗎?
不,與其兩個人來承受,不如就讓她一個……一個人支撐,等到她治癒的那一天,再告訴他也不遲。假如她還能治癒的話。
東瑩覺得難掩的淚水又要流下來了,而他,方才那灰亮的淚光已經變成了雨滴,蜿蜒雙頰。
原來,他們這樣愛著對方,所有的極致甜蜜和痛苦,都在同一時刻迸發,不存在異樣的情緒。
「我怎麼知道這些……」她聽見自己緩緩回答,「不過,事已至此,你……還是娶了她的好。」
玄鐸僵住,沒料到此時此刻,她仍能這樣從容,這樣的話語對他而言,相當於瀕臨絕境。
「好,妳進宮去跟皇上說明吧,」垂下眸,他像石像一般孑然而立,「進了宮……妳就不要再回來了。」
這話什麼意思他要休了她與她一刀兩斷嗎
所有人皆驚駭,而她,亦沒料到會聽到如此狠絕的話語,就算是氣話,也讓她感到害怕……
生平第一次,她如此恐懼,從小到大在深宮中飽嘗的所有戰戰兢兢,都不及此刻這一剎那的顫慄。
他當真嗎?如果是真的,她也不要活了……
進了宮門,東瑩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河水,再也止不住,直至三更天梳洗了就寢,一直落著沒間斷。
忻貴妃聽說女兒夜半忽然回宮,心裡便覺得蹊蹺,迷惑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匆匆來到東瑩房中,關了門,細細問她。
東瑩此刻還躺在床上,懶懶的像生病了一般,眼睛紅腫得像熟爛的桃子,險些睜不開了。
「額娘——」見了忻貴妃,她低低喚一聲,嗓子沙啞不堪,倒嚇了忻貴妃一跳。
「女兒,怎麼了?」忻貴妃忙問,「可是跟額駙吵架了?」
東瑩搖搖頭,但臉上難掩的痛苦神情,真相瞞也瞞不住。
「不必說了,想必是為了那原香郡主的事吧?」忻貴妃道,「不是我說咱們額駙,好端端的,忽然抽了哪根筋,居然要納妾!別說妳不高興,我聽了心裡也堵了幾日。」
「我們吵架不為這個……」東瑩只覺得難以解釋,「他氣我居然肯讓他納妾。」
「什麼?」忻貴妃一怔,卻立即恍然大悟般,嘴角綻出笑意,「看來額駙是真心疼妳,妳也不該故意試他。」
「是他試我!」東瑩本以為流乾的淚水,此刻捲土重來,「額娘,我不孕之事……不如告訴他了吧。」
「妳允許他納妾,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忻貴妃微微頷首,「想不到我的女兒如此通情達理,別人都說妳刁蠻跋扈,都冤枉妳了。」
對啊,她這一輩子受的委屈還少嗎?比如眼前,明明為了玄鐸好,他反倒把她當仇人似的,還說要休了她……一想到這個「休」字,她心裡就像有什麼砰的一聲,膨脹開來,幾乎讓她窒息。
「不過話又說回來,」忻貴妃握住她的手,柔聲勸著,「都到了這個份上,妳可要忍住,若讓他們知道妳不孕之事,以後妳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這個緣由她怎能不知?但她實在是支撐不下去了,演不下去了……她要當初那個疼她愛她的玄鐸回來,回歸從前逍遙快樂的日子,就算整個王府都給她白眼又如何?她捨得天下,卻捨不得他……
「額娘——」東瑩搖頭,「我害怕……我好怕……如果玄鐸真的生我氣,從此以後不再理我,那該怎麼辦?」
「傻丫頭,」忻貴妃笑道,「天底下有哪個男人不喜歡納妾的?他現在生氣,不過是一時沒弄清妳的心性,若知道妳是真心為他好,還不樂意領這順水人情?想當初,妳皇阿瑪在我之後也提拔過幾個貴人,皇后和那些個皇貴妃都吃醋耍小性,唯獨我仍舊跟他有說有笑,弄得妳皇阿瑪倒不好意思起來,越發寵愛我,和婉那固倫公主的封號,也是那個時候得的,額娘是過來人,聽我的,準沒錯!」
真的嗎?這些經驗之談,她非聽不可嗎?
為什麼,她總覺得玄鐸跟別的男子不同,這普天之下,最最痴情的女子也比不過他……
「額娘,我聽說皇阿瑪反對玄鐸納妾,是妳從中幫我嗎?」忽然憶起一個疑問,糾結心中一夜,非要問個明白不可。
「我?」忻貴妃緩緩搖頭,「妳額娘是個軟弱的人,否則當初就不會入宮了……這些年來,連路都不敢行錯半步,何況是多嘴多舌?」
「這麼說,皇阿瑪本就不贊成?」
「的確有人暗中幫妳,」忻貴妃臉色微凝,嘆一口氣,「本來,這個祕密,我是不想說的,只怕妳有一日聽到閒言碎語,與其胡亂猜測,不如就讓額娘把實情一五一十對妳講了,也省得生事。」
這瞬間,東瑩只覺得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彷彿有什麼緩緩劃過她的皮膚,讓她全身緊張。
「其實……是董思成對皇上說的。」忻貴妃一字一句地道。
董思成?
頭一次,從額娘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看來所有人的猜測都沒錯,董思成的確有可能是她的……父親。
「他——是妳的生父。」忻貴妃道出那個她早已知道答案的祕密。
沒有吃驚,亦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靜靜地聽著。一切,比她想像的要安寧。
忻貴妃只當她是驚得呆住了,繼續往下說,不過這一次,卻真的讓她駭然——
「董思成,其實……並不是真正的董思成。」
「什麼」東瑩眉一凝。
「董思成不過是他從前門下賓客的名字,那場浩劫後,此人遭到牽連,病死在邊疆,他便用了這個名字,隱於市……」
他?他到底是誰?為何臨到眼前,額娘卻仍然吞吞吐吐,彷彿把他的真名實姓說出來,就是犯了殺頭的死罪?
「東瑩,妳應該聽說過廢皇子弘時吧?」忻貴妃咬唇,終於道。
東瑩愕然,初時不知何時,隨後一想,神情大變,連連搖頭,「不,額娘……不……」
「沒錯,妳的生父,就是弘時——」忻貴妃素來嘻笑的眸子忽然變成灰色,溢出淚珠,「東瑩,妳從來就不是什麼沒有爹的野種,妳是愛新覺羅皇族最正統的格格,雍正爺的親孫女。」
這是諷刺嗎?是上蒼對這所謂的宮闈最大的諷刺嗎?明明她有著高高在上的血統,卻自幼飽受流言鄙夷,雍正若泉下有知,會後悔自己當初那個冷酷的決定嗎?
「那時候,我是弘時新納的側福晉,才入門沒多久就懷了妳,偏偏家中遭遇大劫,有人說弘時謀反,所以雍正爺就隨便找個藉口降旨賜死,隨同人等一律充配邊疆。當今皇上,那時還是皇子,與他哥哥感情極好,便暗中使了個法子,將他哥哥調換出來,用了個死囚的屍體頂替,唬弄過去。」
「可額娘為何又進了宮?」東瑩越發感到撲朔迷離。
「弘時自知從此要隱姓埋名過一輩子,不想我們母女受委屈,便請皇上代為照顧,自己雲遊四海去了。我萬萬沒想到,皇上居然對我一片痴情,把我接進了宮。他說,從前他便喜歡我,可惜被哥哥搶先娶走了,現下是天賜良緣,希望我不要糾結往事,豁達一些。」忻貴妃緩緩回憶,「我本來也是為了妳有一條活路,二來或許被皇上感動了,便顧不得綱常倫紀,入了宮。」
難怪乾隆對她們母女甚好,對她亦視如己出一般,畢竟是血親,還摻雜有內疚等複雜情愫在吧?
「這些年,額娘與他……就沒見過一次面嗎?」東瑩忍不住問。
「他雲遊四海,每年給我寄來一樹絹製的杏花,沒有署名,我也知道是他。前兩年,他終於回京,住在郊外一間寺裡,皇上幾次三番想見他,都被他以種種藉口推辭了,皇上顧念兄弟之情,怕他風餐露宿,不得溫飽,便叫查哈郡王去請他。」
原來如此,所謂商議國事不過也是藉口吧?乾隆當初禮聘「董思成」,無非只是為了骨肉團聚。
「這些年來,我只見過他一次……」忻貴妃低喃,「就在前天。」
「前天?」
「他忽然入宮,說玄鐸要納妾,請皇上出面阻止。出了御書房,我倆恰巧在花園裡撞見。」忻貴妃淡淡一笑,「他說,我的樣子沒大變,可他卻變得多了。我問他可曾想過,我會入宮為妃,他說,有什麼所謂呢,只要過得好就成。」
只要……過得好就成?
這話,彷彿天大的觸動,把東瑩的心尖扎了一下,頃刻間,所有的委屈與怨憤似乎都傾刻消散了,她只看見晨曦輕盈,落在窗間。
或許因為這個故事太震撼人心,相比之下,她眼前遭遇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兒女情長、小恩小怨而已;不過是人生一道微不足慮的坎兒,有什麼邁不過去的呢?
何必哭哭鬧鬧、尋死覓活?若是兩情長久,絕不會因此而倦怠,就像送了二十年的杏花,絕不會因為心愛女子改嫁就失去了蹤影,反而風雨不改,顏色常新。
她的父親是如此一個意志忠貞、烈焰情長的人,她,亦不能遜色……
「額娘——」東瑩忽然低低地道,「麻煩轉告『那個人』,不必再為了我向皇上求情,也不要再管玄鐸納妾的事了。」
「什麼?」忻貴妃意外,「妳是說……妳默許玄鐸納妾了?」
「對啊,有什麼所謂呢。」她釋然一笑,如是說。
納原香郡主為側福晉,或許對她而言是一種痛苦,但對於整個查哈郡王府來說、對於玄鐸來說,卻是一件長年受益的事。
她覺得,應該忍受。
已經有多少個日子沒見過玄鐸了?
不見一日,她便在日影西斜的南牆上刻下一道印兒,如今數一數,已經一百多道了。
算起來,應該也有幾個月了吧?
他一直賭氣不來見她,她也知趣地不去煩他,只住在宮裡,偶爾僕婢之間傳個話,不過是「最近好不好」之類的客套虛禮話,彷彿他們不曾是夫妻。
乾隆終究是降了旨,賜原香郡主為他的側福晉,聽說婚禮浩浩蕩蕩,比她當初的有過之而無不及,轟動了整個北京城,人們都說,東瑩格格是「河東獅」,終被玄鐸貝勒忍無可忍休掉了,如今與回疆的親事,才是天賜良緣。
聽著這些流言,她只覺得可笑,卻並不可氣。
如今,她越發體會到什麼叫「退思」,退一步,海闊天空,視野遙遠,萬千梗阻立刻化於無形。
成親之後,玄鐸便帶著原香郡主出京遊玩去了,據說要沿大運河一直南下,到蘇杭美景之地走一番,這個消息,倒讓她心下一揪,又稍稍有些羨慕,他也曾答應過她要帶她遊玩的,但卻來不及實現,她與玄鐸不曾有過此等逍遙的旅程,那次前往熱河,雖一路同行,但心懷抑鬱,自然比不上這新婚的愜意。
原香郡主她見過一次,是他們成親的第二日,原香郡主獨自進宮來請安,她覺得那應該是一個心地純善的女孩子,眼晴裡都是乾淨,沒有任何世俗的沾染。
這樣的側福晉跟在玄鐸身旁,她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躺在竹榻上,閒閒讀著一本書,憶起跟玄鐸成親的時候,天氣還很冷,轉眼已經夏天了,便覺得心中感慨。
她閉上眼睛,腦海浮現他的樣貌,假如,一直這樣避而不見,這俊顏會不會漸漸變成模糊?
他該不會永遠扔下她不理吧?
第10章
「公主、公主——」婢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顧不得她正午睡,直奔到她榻間。
「怎麼了?」她知道,若非大事,一向行事規矩的宮婢斷不會這樣莽撞。
「咱們額駙……出……出事了……」婢女氣喘吁吁地道,「剛才王爺和福晉都進了宮,納也貝勒也來了,這會兒一起聚在娘娘那兒,還請公主過去呢。」
「到底怎麼了?」東瑩直起身子,「妳且仔仔細細說與我聽。」
「奴婢在周邊,也聽沒大明白,只說咱們額駙跟那原香郡主一同下了江南,沒想到半路上原香郡主居然染了瘟疫,沒兩天人就不行了。」
「什麼」原香郡主死了這可……實在如青天霹靂。
東瑩瞪大眼睛,久久不能回神。
「因為是大暑天,額駙來不及把屍身送回京裡,又怕那瘟疫傳染,所以便將原香郡主當地焚化掩埋。這原是正途,誰知卻犯了回疆大忌,他們本來聽說自家郡主給咱們額駙作小,就不大情願了,這會更是怒極。他們頭領派人上京來鬧,說咱們額駙沒照顧好郡主,要皇上給個說法呢!」
「玄鐸現在何處?還在江南嗎?」她迫不急待地問。
「昨晚回京,此刻被囚在宗人府裡,等皇上發落呢……」
宗人府
未待婢女把話說完,東瑩便胡亂披衣梳理,命人備轎。
「公主,是去娘娘那兒嗎?」
「不,去宗人府。」
沒錯,她要見他,立刻、馬上。
僵持了幾個月,她不能再忍了,一聽到他危難的消息,什麼都可以立即放下了……何況,她本就沒跟他賭氣,避著他,只是怕彼此傷心而已。
宗人府,她從小就最怕聽到的名字,如今,為了一個男子竟能有如此勇氣,獨自擅闖。
宗人府主事一聽到她駕臨,便親往大門口迎接,其實無非是想阻止她入內而已。
「我要見玄鐸貝勒。」東瑩開門見山地道。
「公主,不知是否有皇上手諭?」主事道,「否則,小人不敢作主。」
「怎麼,我堂堂和碩公主,要見自己的丈夫,還要得到你的許可嗎?」東瑩擺出強硬架式,咄咄地說。
已經很久,她沒這般跋扈了,心裡很清楚,只要她如此張揚,便是虛張聲勢的假裝。
「不敢……不敢……」主事垂眸,連忙避開一邊道路,讓她通過。
東瑩快步前行,一逕來到囚室,才下了台階,鼻尖立刻酸了,只覺得眼眶裡有什麼在轉動,碰一碰就要落下來。
玄鐸、玄鐸,幾個月不見,怎麼變得如此模樣?
本來修長並不壯碩的身子,此刻越發單薄,看上去像一片孤影在昏暗中灑落,彷彿她的幻覺。
他聽見腳步聲,猛然抬眸,直直地盯著她,對於她的忽然出現,他亦始料未及,不敢相信。
「玄鐸……」東瑩緩步上前,輕聲喚道。
兩人之間,隔著整面牆的囚欄,把彼此的面孔劃裂成千萬道,距離這麼近,卻又感覺這麼遠。
她有一種衝動,想上前擁著他,可是只能這樣隔欄說話,疏離得如同初次相識。
「現在妳滿意了吧?」等了這麼久,暌違幾個月,從冬到夏,等來的居然是他這樣的一句話。
「什麼?」東瑩怔怔的,懷疑自己的聽覺。
「娶了原香郡主,卻落到這樣的下場,妳該很高興吧?」他澀笑,「都怪我自作自受,對嗎?」
「你……」她一口氣堵在心間,卻知道現在不是耍小孩脾氣的時候,「不要玩笑了,眼下正經的,是把事情說清楚,求皇阿瑪安慰回疆使者,了結這樁麻煩——」
「玩笑?」玄鐸忽然仰天大笑起來,「什麼是玩笑?什麼是正經?公主,妳幾時變得這麼迂腐了?從前我喜愛的那個東瑩,那個性格爽快、不拘世俗的東瑩,到哪裡去了?」
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變了嗎?如果真的變了,也是因為愛他而改變的。
為了他,她收起所有的鋒芒,冒充溫柔和順,只為了兩人的漫漫前路能夠走得更加順利。為什麼,他就不了解她的心呢?
「我真的很懷念從前的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罵人就罵人……」玄鐸深邃地望著她,「還記得那次在祁陽殿,妳當眾提劍要殺我的事嗎?這樣的情景,現在想起來,更覺得彌足珍貴……」
她側過身去,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否則真要當著他的面落淚了。
此刻的萬千心情,像漩渦一般在胸中激迴,讓她久久不能停止微顫。
「為什麼妳不問我?」他冷不防道。
「問什麼?」好容易,才讓語調不帶一絲楚澀。
「為什麼我要忽然試探妳。」
呵,這個問題,她一直想問,到底自己哪裡得罪了他,非得如此折磨她……可始終沒有問出口。
「和婉說,妳一直沒對我大哥忘情。」終於,他道出實情。
「和婉?」她沒料到竟是如此答案,「你……居然信她?」
「不,我不信她,」他搖頭,「可我向來是一個多疑又小氣的人,看到妳在花園跟大哥聊天、微笑,我就疑心。東瑩,成親這麼久了,妳卻從來沒有說過——妳喜歡我。」他還是沒說出披肩的事。
她沒說過嗎?
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說了千遍萬遍,為什麼他會這樣問?即使她真的忘了,難道從她的舉手投足、眼角眉梢,他感受不到嗎?還用得著說嗎?
她亦以為,他從不在乎這些,這個素來邪笑著的男子,應該不會在乎此等虛言……然而,他竟如此小氣,完全不似他豁達的外表。
或許,在這場糾結的愛戀中,他們兩個都變了,刁蠻的她努力讓自己柔順,豁達的他卻變得多疑——所有的一切,只因為他們彼此相愛。
東瑩深深嘆息,眼淚釋放般淌下來,沒有再說什麼,她轉身而去。
她知道,他一定立在原處,怔怔望著她的背影,複雜的眼神滿是落寞與孤傷。
現下說什麼也安慰不了他,她清楚自己應該怎麼辦,來化解這場冰封危機。
她走了?
原以為她還要多說幾句話,至少與他反駁爭論幾句,然而她就這樣默默無言地離去了……
玄鐸的心頓時像墜落的流星一般,落寞不已。
好不容易盼著她主動來了,何必故意說那些氣話?這幾個月來,他沒有一刻不在思念那張如花容顏。
她彷彿清瘦了許多,昔日晶燦的眸子失去光輝,黯然淒楚,讓他一見之下,不由得後悔與她賭氣。
這下好了,她走了,是真的生氣了吧?假如從此她再不理他,都是他活該!
玄鐸坐在蒲席上,垂眸發起呆來,只感到日影自那窄窄的窗口射進來,沒過多久,便偏了西,漸漸淡去。
這時,他又聽到腳步聲,臉上情不自禁,露出歡喜,以為是東瑩又折了回來——但回頭看時,卻倏忽失望。
來者卻是董思成。
「怎麼,貝勒爺不想看到我?」董思成瞧見他不甘願的神色,笑道。
「董先生,難為你來探望,」玄鐸起身,微微頷首,「想必皇上已經做出裁定了?」
「貝勒爺不愧是聰明人,」他答道,「皇上說,貝勒爺可以回府去了。」
「什麼?」就這樣輕易地放了他?沒有半點懲罰?
「皇上已經跟回疆的人說明了,原是暑天裡屍身腐壞,迫不得已才那樣做,並非不尊重回疆禮儀,實在不能怪罪貝勒爺。」
「可……回疆的人就這樣認了?」玄鐸越發愕然。
「這由不得他們認不認,皇上說,最多鬧些戰事,咱們大清也奉陪得起。」
「為了我,皇上他……」居然不惜兵戎相見?沒道理啊,皇上幾時變得如此疼愛他了?何況乾隆若真的不畏回疆,當初也不會為安置原香郡主的事百般頭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貝勒爺別猜了,」董思成已經度到他幾分心思,「這次皇上開恩,只因東瑩公主前去求情。」
「什麼」錯愕的人霎時僵住。
本以為,她是氣惱地離開,沒料到她居然一跨進宗人府就直奔宮中替他求情……虧他還如此諷刺她,傷了她的心……
「她去求情……皇上就答應了?」不敢相信,事情就這麼簡單,憑他的直覺,一定另有隱情。
「沒錯,」董思成淺笑著,「皇上自然不會輕易答應,只因為東瑩公主拿出了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玄鐸眉間一蹙。
「東瑩公主十五歲時,皇上說是及笄之年,要送她一份厚禮,便賜了張空白的聖旨給她,蓋了御印,說無論她日後要什麼,只需自個兒寫上去便成。沒想到,她不求封賜、不求錢帛,也不留著將來有個萬一……為了救你,居然拿了出來。」
董思成斂去笑容,深深地瞧著他,意味深長地道:「貝勒爺總疑心公主對你的感情,敢問到了這關頭,你還不明白她的心思嗎?她若不喜歡你,早把這聖旨拿出來改嫁了,還等到現在?」
沒錯,她這一生也不知有多少次是用得著這聖旨的,比如在她嫉妒妹妹得到固倫公主封號的時候,比如和婉奪走她初戀的時候……可無論再怎麼難過,她終究沒有動用這件祕密武器,唯獨,為了他。
所以,對她而言,今生最重要的事,便是保他平安嗎?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同意他納妾……一定不是因為不愛他、不在乎他,一定有別的更隱祕的理由,讓她可以如此默默忍受,無論如何,一定是為了他好。
他不該那樣惡意地猜忌她,憑著這些日子對她的了解,他還有什麼可疑惑的……他,真是太傻了、太不該了!
「董先生,我現在可以出去了嗎?」玄鐸忍不住脫口道。
「當然,隨時都行。」董思成回答。
話音未落,他已奪門而出,不願意再浪費一刻,已經蹉跎了這許多時日,他不能再等了——
乾隆答應,晚膳前就放他回來。
已經有多久,沒回查哈郡王府了?推開退思塢的門,彷彿已經隔了好幾世了。
這裡,與她前塵的記憶還是一模一樣,坐在窗前,那碧水縈迴,落英紛紛,依舊如常。可是,她與玄鐸之間,卻已經歷了生死……
牆上掛著玄鐸昔日為她繪的「美人憑欄圖」,記得當初她在那隔岸柳林叢中,添加了一抹身影——那是一名青衣男子,與憑欄美人遙遙相望。
這個祕密,他可曾察覺?應該沒有吧……否則他會明白她的心思,還怎會跟她鬥氣到此?
奇怪了,他已另娶新人,為何此圖仍然懸掛在此,似乎不曾移動,他不怕新娘子看了不高興嗎?
是了,新婚過後,他們便到江南遊玩去了,想必此間擱置,他也就忘了……
將圖取下來,撫在手中,細細觀看,昨日種種湧上心頭,引得她又要落淚。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她只當是婢女到了,頭也沒回便道:「妳們去池子裡採些藕花來,用那琉璃瓶子裝了,送到這兒來,額駙他最喜歡聞這藕花的清香,一會兒他回來了,定會歡喜——」
身後沒人回答,她只當婢女靜靜地聽著,於是又道:「晚膳準備幾樣額駙喜歡的小炒吧,比如竹芛條、南瓜花什麼的,他這人怪著呢,不大愛吃肉,妳們吩咐廚房,以清淡為宜,再備些時令水果來——」
身後仍沒有聲音,東瑩不覺詫異,猛然回眸,登時瞠目,愣在那裡。
玄鐸……
他、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居然一聲不響的立在門檻處,悄悄看著她,臉上……似乎有一抹笑意。
「看來是分別太久了,妳連我的腳步聲都不認得。」玄鐸上前,緩緩道。
這又是在責怪她嗎?認定了她不愛他,無論犯什麼小錯,都變成了天大的罪過……
「貝勒爺大安了,」她忍不住哽咽,「那我也該去了,免得礙眼……」
剛想從他身旁掠過,卻被他一把抱住,擁在懷中。
強烈的體溫迎面而來,緊緊包覆著她,讓她的眼淚融了似的,滴落不盡。不,是整個人都化了似的,軟在他懷裡,也忘了掙扎。
想念這樣的時刻,已經好久了……多少個夜裡,她臥不能寐,便緊緊抱住被子,幻想是他……
忍不住掄起拳頭,猛捶他的胸口,像在責怪,又像在撒嬌。
玄鐸也不還手,就任她這樣打著,十下八下之後,看她消了氣,忽然將那雙纖纖素手掰開,擱在自己的腰間,微笑的俊顏貼上她的面頰。
「妳既然有那件寶貝,怎麼不早告訴我?」他玩笑地問。
「那張聖旨嗎?」想必,他已從董思成那兒聽說了吧?「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若你把我欺負慘了,我還要用它來要你的命呢!」她一邊垂淚,一邊賭氣道。
「可惜現下妳已經把它用了,」玄鐸莞爾,「再沒東西可以治我了。」
「那我就親手一刀殺了你!」她呶呶嘴。
「妳捨得嗎?」他嘻笑地道。
「呸!」東瑩一把將他推開,瞪他一眼,「我現在就取刀去!」
「取我的命容易,不過有一件事,我得先告訴妳。」他卻道。
「什麼事?」她故意板起臉。
「關於……我為什麼要娶原香郡主。」他收斂神情,正經地說。
「不是為了氣我嗎?」這個答案,她早就知曉。
「不只如此,」玄鐸頷首,「還有另一個原因。」
「另一個原因?」沒來由的,她倒吃起醋來——本以為一切是為了她,竟還有別的?
「還記得我帶妳去過的曲館嗎?」他突道。
「記得啊,不就是你們京中才子風流快樂的地方嗎?」給他一記白眼。
「呵,是談論國事的地方,」他糾正,「我從前在那兒,認識了一個漢人,與我一般年紀,志趣十分相投,我曾說過,他若有難事,可找我幫忙,沒想到半年前,他倒真的開口求我。」
「這跟原香郡主有什麼關係?」東瑩凝眉,怔怔聽著。
「他竟是原香郡主的表哥,與她自幼感情深厚,就像——我和妳一樣。」他話中有話地道。
「呸!」東瑩不由得雙頰飛紅,當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及事情的大概。
「本來,我是為了氣妳,並不打算真的娶那原香郡主,但她表哥親自來求我,想帶她私逃,於是我便想出這一石二鳥之計……」玄鐸頓了頓,終於透露,「此刻,他倆想必已在江南尋了個清幽處,拜堂成親了。」
「她……沒死」東瑩大大驚愕。
難怪要將原香郡主的屍身找個藉口焚化,因為她根本就還活著,這是躲避朝廷與回疆耳目唯一的辦法吧?
「這件事,我可只告訴妳一個人,從今往後,為夫我的性命可真的攥在妳手裡了。」玄鐸道。
東瑩萬萬沒料到,還有這其中隱情,駭然半晌,不能言語。
「妳可知道,為夫我有多可憐——」他恢復玩笑的神情,摩挲著她的背脊,「跟原香郡主做了這麼久的假夫妻,看著她跟別的男人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樣子,越發想起我倆成親的那會兒……」
「呸!」東瑩再度罵道,「你活該!」
「寂寞了這麼久,我現在五臟六腑裡全是火,」他湊近她耳邊悄悄道,「慾火……快替我解解。」
「你作夢!」她掄起拳頭再度打他,卻被他攔腰抱起,送到榻前。
修長的身軀密密實實壓下來,她頓時心跳如狂,全身酥麻,胸前高低起伏,像要窒息了一般。
「為什麼妳要答應?」玄鐸撫著她的髮絲,凝視著她的眸子,低低問。
「什麼?」她此刻腦中一片空白。
「我納妾的事,妳為什麼要答應?真是為了跟我賭氣?」他道出長久以來糾結於心的迷惑。
「你猜呢?」她反問。
「我猜,一定有什麼隱祕的原因,並非妳不在乎我……」他眼前有無限憐愛,「是為了我的前途嗎?」
一半一半……更因為她不孕的事實。
要告訴他嗎?忍了這麼久不坦白,在這歡喜欣悅的時刻,她該說出來殺風景嗎?
忽然,她決定繼續緘默。
她並不認為,愛一個人就要凡事都告訴他,徒增他的煩惱,讓他為自己懸心,她嚮往的愛情,就像一葉扁舟,泛於平靜的湖上,水流不疾不徐,只要能承載兩人即可。
諸多的祕密,完全可以壓於湖下,藏於無形。
但他如果自己發現,她也不會刻意隱瞞,就像那美人圖中,她繪了他的身影,有朝一日倘若他瞧見了,她會笑著承認。
她篤信,任何時候,他都不會真的生她的氣,因為他是這樣的愛著她……
「玄鐸,無論我的目的是什麼,你都要相信,在這個世上,我只愛你……」湊到他的耳邊,她柔聲道,「無論我從前在乎過誰,今生,他都比不上你,永遠也比不上了。」
「好,我不再問了,」他微笑,「從今往後,無論妳做什麼,我都不再猜疑。」
唇吻偷襲而上,封住她的玲瓏小嘴。
愛一個人,其實毋需聽她的多加解釋,從今往後,他亦不會再人憂天,自尋煩惱。
「第三試,從琴棋書畫中任選其一,如今,我已想好題目了。」查哈郡王坐於堂上,朗聲宣布道。
「阿瑪,不是我小氣,」和婉反對,「玄鐸貝勒才從宗人府放出來,此事是否該擱一擱?萬一又惹出禍來,咱們豈不白折騰了?」
「皇上說了,玄鐸的事已經了了,」查哈郡王露出不悅的神色,「立世子一事不能再耽誤了,誰再無理阻攔,休怪我得罪!」
和婉低頭,知道公公動怒了,不敢再出聲。
「兩位公主都會彈琴吧?」查哈郡王又道。
東瑩與和婉不解其意,微微點頭。
「都彈給我這兩個兒子聽過?」
東瑩與和婉再度頷首。
「那好,」查哈郡王道,「妳倆且站到簾後,挑這首《高山流山》彈一段。」
「為何要我倆來彈琴?」和婉忍不住問,「難道不該讓納也與玄鐸貝勒一較高下嗎?」
「對啊,就是讓他倆一較高下——誰若認出自己妻子的琴聲,就算獲勝。」
「什麼」東瑩與和婉大大驚愕,一旁的納也與玄鐸亦愣了。
「這沒有道理啊!選立世子,幹麼比這個?」和婉不滿地嚷嚷。
「本王眼中的世子,不僅要有文韜武略,更重要的,是有情有義,將來如何統領家族,亦需和睦日盛,」查哈郡王徐徐道,「若連自己妻子的琴聲都分辨不出來,又怎麼算得上有情?又怎麼懂得和睦為何意?」
一席話說得和婉啞口無言,四下眾人皆服。
「兩位公主,請入簾吧。」立刻有下人擺好了琴,稟報道。
東瑩微微笑著,掀簾之時,側眸往玄鐸的方向望去,沒想到他亦正看著她,眼中和她有同樣晶亮的莞爾。
不必言語,她亦知道,這一局,他與她同樣自信。
她的琴音,只需稍稍撥弄兩三聲,他便可認出,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默契,加外天長日久的相處,累積出來的心有靈犀。
沒想到查哈郡王會出這樣的題目,彷彿就是天生為他倆量身而定。
上蒼從來只把機會賜給苦心經營的人……
「夫人,這支簪子如今已至少值二百兩銀子,您若願意出售,我出三百兩買它!」掌櫃的笑盈盈地道。
「這麼值錢了?」東瑩詫異,「不是說,這雲南玉不值錢嗎?」
「那是早些年的事了,這些年來,這翡翠也不知漲了多少,像夫人您這般又綠又透的,更是極品,京中達官貴人都爭相搶購珍藏呢。」
東瑩掩不住笑容,將簪子重新插入髮間,「如此,我得回去跟家裡人商議商議,這本是我丈夫送的禮物,若賣了,怕他不高興。你再幫我看看,這個翡翠苦瓜,又值多少?」
說著,她捧出前日才雕好的寶貝。
那時候,她跟著玄鐸去賭石,不過花了五兩銀子,購下一塊無人問津的原石。玄鐸說,可以對著原石許願,十分靈驗,她一直保留著這塊石頭,而心願,亦早已許下。
她沒有過多的奢望,只要能與他長相廝守、一生平安,餘願足矣。一直不敢切開那塊原石,亦是害怕願望落空。
現在,她終於有勇氣可以面對,哪怕結果再壞,她相信只要與玄鐸同甘共苦,沒有跨不去的坎兒。
果然,上蒼終究讓她如願,那原石中,居然有一塊上好的翡翠,切開時,連工匠也驚嘆。
她想了想,決定把那翡翠雕成苦瓜——取「苦盡甘來」之意。
無論將來如何,她已經做好了吃苦的準備,又還有何恐懼呢?
「喲,這個……」掌櫃的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個翡翠苦瓜,瓜身深綠,卻有兩片嫩綠的葉兒,可算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了,就算送進宮裡也是希罕物……小店是買不起了,不過夫人若願割愛,我可以幫您去一些王侯府第打聽,肯定有人會出高價的。」
「是嗎?那我考慮考慮。」東瑩聽了,笑咪咪的將翡翠苦瓜捧回手中。
「夫人您考慮好,一定先給我信,」掌櫃的仍不死心,一邊送她出門,一邊叮囑著。
東瑩頷首,來到街上,卻見玄鐸早已備了車馬在那裡等她,此刻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彷彿在責怪她亂跑。
「妳啊,真是閒不住——」玄鐸上前,小心翼翼攙著她,「也不多帶幾個奴婢。」
「那也太招搖了,」東瑩笑道,「好不容易出來,當然想自在些。」
「妳是自在了,別人可擔心呢,」玄鐸無奈嘆一口氣,撫住她的小腹,「好不容易得了這個胎,不好生養著,成天東遊西逛的。」
「大夫說不礙事,老躺著反而不好,」她掏出帕子,拭去他額上的汗水,「瞧你急的。」
她終於有孕,這些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藥,看了多少名醫,終究皇天不負苦心人。
當初沒有告訴玄鐸,今天看來是明智的決定,否則還不把他急死?為了不讓她受苦,或許他早就不讓她治了……也不會有今天。
「你當初送的簪子,如今可值幾個錢了。」東瑩笑道。
「至少五百兩了。」玄鐸頗為自得地答,「想當初,我不過只花了二十兩,已經算多的了。」
「五百?」東瑩瞪大眼睛,「天啊,差點兒被那老闆騙了!」
「就不信妳捨得賣!」他玩笑著,「還記得我當初送妳的時候說過什麼?早知道當時就打個賭,讓妳欠我個允諾。」
她如何不記得?
那時,他說,美玉就像女子,唯有慧眼才能看出它的價值連城。而他,就是那個識玉的人。
所以,當世人都說她刁蠻可惡,唯獨他將她視若珍寶,終於經過歲月的洗練,她成為了他完美的妻子,人人稱羨。
而她,亦是有眼光之人,都說玄鐸紈,卻只有她,視他如有緣的原石。果然,其間藏著美玉,供她一生幸福榮華。
「大哥已經搬到書房去住了……」玄鐸忽然道,「昨晚他與我喝酒,說要寫休書,我只當他醉了,沒理會他。」
「想不到,大哥跟和婉居然鬧到這種地步。」東瑩不禁萬分同情。
只因為失去一個世子之位,就如此嗎?為什麼直到現在,和婉仍不明白,什麼叫美滿姻緣,何必在乎這些表象?
那日聽琴,玄鐸果然只兩個音,便知道是她。相反,納也卻怎麼也猜不出誰是他的妻子——看來,所謂的「琴瑟和鳴」四個字,並不屬於天下所有的夫妻。
「東瑩,我時常會想起小時候咱倆打架的事,妳說,當時圍觀的人,能否猜到我倆會有今天?」玄鐸笑著,緊緊握住她的柔荑。
應該不會吧,就連她自己,也沒料到今天的光景。
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如今居然能恩愛和美,彷彿上蒼創造的奇蹟……然而,唯有他們倆自己知道,這一路,是如何一步步艱難地走過來的。
她該感謝,能遇到可以相互扶持的他,換了別人,或許早已半途而廢,就像初時那般美好的納也與和婉。
陽光輕灑四周,她仰望晴空,心情格外輕盈。曾經的一切煩惱、痛苦,都像氣泡,消失天空,蒸發不見。
與玄鐸執手相握,她知道,這並非旅程的終結,前途或許還有坎坷,但她已學會應對與珍惜。
欲知其他無才娘子如何矇到好相公嗎?請看——
*喬可嵐新月甜檸檬系列351無才娘子之《纏人福晉》
*艾林新月甜檸檬系列352無才娘子之《敗家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