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39301 《嫡妹逆襲》卷一 2017/8/23上市
生在富貴之家雖好,可身為一個繼室的女兒,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的,
父親原配留下的三個兄姊和祖母防她們母女像防惡狼一樣,
但要她說,他們真是防錯了人啦,家裡該防的狼可多著呢!
二嬸嬸和三嬸嬸互鬥,還有惡奴與人勾結謀利益,樁樁件件都讓人頭疼,
這渾水她們母女不碰,本本分分,反正誰好誰壞,日久見人心,
在家中,她努力和哥哥姊姊交流感情,當個可愛又乖巧的好妹妹,
哥哥們上書院讀書,她定期寫信慰問,端午節還贈親手繡的香包,
在外頭,她雖不是藝冠群芳,卻也有幾分奇思小聰明,
和貴女們比鬥草玩樂,對出的妙句替她贏得公子們的注意,
不但毅郡王借菊助她獲勝,更有翩翩裴家公子指名與她合奏,羨煞眾人,
她年紀還小,這樣的風頭萬萬比不過哥哥們的態度漸漸和善來得讓她高興,
誰想老太太身邊的惡奴膽大包天,自己手腳不乾淨,兒子也不是個好東西,
差點帶累她四哥,唔,雖然她看起來年幼又天真,實際上可是扮豬吃老虎,
早在裡裡外外安置好人手,誰敢來欺他們,自找的苦果跪著也得吞下去!
藍海E39302 《嫡妹逆襲》卷二 2017/8/23上市
古代貴女必備條件──人脈好、手段高,化險為夷的運氣更重要,
哥哥準備出門趕考,她這乖妹妹理當送上點心表達心意,
可沒想到哥哥好死不死竟在路上中毒,好心的她成了頭號嫌疑犯?!
好在哥哥願意相信她是清白的,還設計揪出幕後的真正凶手,還她公道,
她隨母親、兄長出遠門探望爹爹,不想前方等著他們的不是團圓天倫樂,
而是趁夜在客棧下迷香,準備掠奪財物的壞心盜匪,
警覺的她沒中迷香卻落了單,處境好不危險,
好在她幸運值滿分,毅郡王這護花使者及時出現,她才能免除危機,
屢次逢凶化吉,她從沒想過好運過頭的自己也會一頭撞上壞事,
逛個寺廟竟意外撞見裴雲錚這疑似刺殺毅郡王的嫌疑犯,這也太衰了吧!
好吧,其實裴雲錚刺殺對象另有其人,是為報惡人害父之仇,
但她可沒忘記這位在人前風度翩翩的公子,私底下老愛整她,
且明明他會親切地稱她的兄姊為表弟表妹,輪到她就改口生疏地稱姑娘,
而這一切竟是因為自己早被他偷偷惦記上了……
藍海E39303 《嫡妹逆襲》卷三 2017/8/23上市
身為世家貴女,鄭明玥本以為生活中最大的挑戰最多只有宅鬥,
眼下她二哥哥進入翰林院任職,前程無限好,爹爹在外地當官也穩穩當當,
四哥哥在外歷練交友廣闊,有這麼多靠山,她再也沒啥好怕的了,
豈知隨著他們這一房的地位提升,他們面臨的困境也升級,
爹爹遭人陷害攤上貪墨的罪名,遭盛怒的皇上打入牢獄,
她和母親上京城討救兵卻無進展,生怕爹爹被族人當成棄子拋棄,
幾乎絕望的時候,是毅郡王暗中幫了一把讓案情出現轉機,
這樣的凶險她嘗一次早怕得不行,可沒想到她家竟還藏了招致毀滅的祕密,
二哥哥是逆臣之子的事終究守不住了,皇帝下令通緝鄭家,
面臨這天翻地覆的絕境,逃亡路上她竟又遭仇家綁架,
她以為自己會貞節不保,多虧有裴雲錚這個救星帶她殺出重圍,
他不僅宰了那想輕薄她的壞人,怕她被血腥場面嚇壞,還體貼地護著她,
但她沒想過自己被他這一救,從此兩人的命運緊緊糾纏,再分不開了……
藍海E39304 《嫡妹逆襲》卷四 2017/8/30上市
明玥很無奈,女子的名聲當真大過天!
自打她被賊人擄走,雖然平安歸來,卻備受祖母冷言以對,
只因為她沒有以死證明清白,顯示世家貴女高尚的氣節,
此外,她去參加太子的壽辰時,眾人眼中的鄙夷她瞧得一清二楚,
若不是有朝陽公主罩著,還真不知會聽到什麼樣難聽的閒言閒語,
所幸表哥裴雲錚早已料到此事,毫不在意,提前安慰開解她,
甚至不顧他人異樣的眼光,請好友滕王夫婦上門提親,
轉眼間嫁作人婦,她才知這看似斯文的傢伙根本是隻狼,總折騰得她下不了床,
如今新婚生活你儂我儂,他們之間甜得不像話,可總有不長眼的人愛搗亂,
他母親裴夫人疼愛的婢女自以為有靠山,總藉故跑到他跟前晃,
仗著曾伺候過他,知曉他的喜好,故意炫耀自己對他的瞭解,
這就算了,連太子也來湊一腳,無視他們正值新婚,藉著由頭賞賜女人給他,
哼,夫君才看不上那等貨色呢,且看他們如何聯手上演大戲,捍衛自己的婚姻!
藍海E39305 《嫡妹逆襲》卷五(完) 2017/8/30上市
成功的男人背後有偉大的女人,而能幹的貴婦背後也少不了偉大的暖男將軍!
她丈夫裴雲錚日常的體貼自不必多說,更重要的是他愛屋及烏,對她的家人都好,
她三姊姊嫁入越王府當側妃,本來日後的榮華富貴惹人羨慕,
最後下場卻是大婚之日橫死夫家,叫鄭家人一顆心頓時從天堂掉下地獄,
越王夫婦推說是三姊姊身體太虛,全靠聰明的他幫忙推論出真相,
而當她長姊被指控通姦,她受到牽累,除了極可能受到嚴重的連坐懲罰,
連帶的旁人也會質疑她的品行,但親親夫君不僅堅定地信任她,
還成為強大的後盾,助她在公堂上逼得陷害長姊的幕後主使敗下陣來,
她真覺得自家夫君是大英雄吶,所以自己也得做個賢內助好好支持他,
只可惜夫君忙碌整日幾乎不見人影,不能和她多溫存,她心裡有點兒苦呢……
她知道他很忙,除了表面的公務,還要暗中輔佐滕王力抗心懷不軌的太子,
但她也想提醒夫君,要安國安邦,首先要安家,
狡猾的太子發動逼宮,而太子妃設計要綁了她箝制裴雲錚,
她假裝有孕想讓歹人掉以輕心,卻沒想到自己肚裡可能真懷了寶寶……
文箏,射手座女子,生性散漫,愛美食,愛旅行,愛漫無邊際的幻想。
生於小鎮,活在古城,每每看見巍峨的古城牆,腦中便浮出許多或喜或悲的故事,
時間久了,故事不甘寂寞,付諸筆端,任人品評。
喜歡好友相聚,也享受獨處,因腦中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一個人發呆時也能傻笑出來,故常接收到旁人異樣的眼神。
嗜辣,喜甜,希望每個故事裡都有一種溫情能夠溫暖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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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悲慘的穿越
大周成業四年,二月。
雖已是入春,然而地處北方的燕州城還籠罩著幾分春寒,鄭府裡卻有些愛悄的丫頭已經悄悄脫下略顯臃腫的棉衣,換上輕薄的春裳。
好在此刻已接近午時,陽光照耀下,風兒也柔和不少,那些咬牙硬撐的丫頭們終於不再冷得發抖,得以綻出一個得體好看的笑來。
龔嬤嬤穿著絳色暗紋的背子,走在通往廚房的青石板路上。
過往的婆子、丫頭們見了她,無不或恭敬或諂媚的笑著打招呼——
「龔嬤嬤這是往廚房去呀?還勞您親自去……」
龔嬤嬤微昂著頭,期間偶爾扯起嘴角算是回應,直至進了廚房的院子,方頓住腳步。
園中兩個正挪著菜缸的婆子見了她忙停手見禮,龔嬤嬤受了禮也不言語,只立在院子中輕咳了聲,「劉蒙家的,老太太的午飯可準備得當了?」
廚房裡忙跑出來一個繫著藍花圍裙的婆子,一面腆著臉笑,一面快步走至龔嬤嬤跟前,「喲,怎麼是嬤嬤親自來了,都好了,正要讓人送過去呢。」
龔嬤嬤瞥了她一眼,抽出帕子搧了搧面前並不存在的煙塵,眼瞅著裡面又出來一個二十六七歲,模樣頗齊整的媳婦子,這才對著這媳婦子開口,「好了便差人送來,今兒早上老太太起得早,這會子有些乏了,吃罷午飯要歇午覺的。」
劉蒙媳婦答應一聲,也不管龔嬤嬤板著一張臉,上前挽了她的手,「正巧是嬤嬤親自來了,我心裡正拿不準呢,前兒個得嬤嬤提點說老太太想吃白魚汁唇,今兒特意讓廚房做這道菜。只是嬤嬤也知道,這白魚汁唇是地道的閩地菜,咱們這些廚娘都是北方人,只是聽說過這道菜卻沒真的吃過,雖已讓人專門去打聽了做法,也不知做出來味道對不對。嬤嬤您見多識廣,必是嘗過這菜的,還請您先幫著把把關,咱們才敢將菜上桌呢!」
龔嬤嬤瞅著劉蒙媳婦笑了笑,不好說出自己實際上也沒吃過白魚汁唇,只得跟著她進了廚房,嘴上道:「就妳想得周全!」心裡卻想,這女人真是小心,這丁點兒的事也要將她拉上,若不是真謹慎,就是真難纏了。
龔嬤嬤想到她每月「孝敬」給自己的銀錢,心裡突然有一瞬間的不舒服,不過這也就是一閃念的事兒。
待進了廚房,龔嬤嬤在一張方桌上一一看過去,葷菜是明蝦玉菜、脆皮五香雞和藕肉蓮蓬,時鮮的素菜有馬頭蘭炒春筍、嗆拌豆苗、蠶豆滑菇,芙蓉蓮子,另有四樣精緻的醬菜。
主食有米飯、胡麻餅、金棗糕、肉鬆小鍋貼,還有一碗蟹粉羹,一旁單獨放著的,正是她點的白魚汁唇。
一個廚娘用小碗盛了一碗白魚汁唇給龔嬤嬤品嘗。
這菜的主料是魚唇,又加了精選的豬排骨,放入砂鍋,用小火細細煨了一個多時辰煮成,上面撒的少許臘肉丁色澤鮮豔、紅白分明,瘦肉鹹鮮有嚼勁,肥肉香而不膩,而魚唇更是香滑軟糯,湯汁奶白綿綢。
一入口,龔嬤嬤便覺味甘香醇,回味無窮,不禁在心裡讚了一聲,又見菜色極好,想來老太太見了定會嘗上一口,於是點頭,語氣淡淡地說:「還過得去,老太太若喜歡,會記得妳們這份心的。」
幾人忙道不敢,龔嬤嬤也不多留,讓劉蒙媳婦叫來兩個丫頭將飯菜裝入食盒,好跟了她往老太太那裡去。
劉蒙媳婦吩咐丫頭們仔細收拾,自己則拉著龔嬤嬤站到一旁,輕聲道:「今兒一早得了隻鴨子,不是什麼稀罕物,就是咱們幾個的一份心,我早早吩咐人燉上了,一會子連帶這菜一併送到您屋裡去。」
龔嬤嬤聽了這話,眼都沒眨一下,直到看著那兩個丫頭將一應飯菜擺裝妥當,她才若有似無的嗯了一聲,「妳們有心了。」說罷,率先出了屋。
龔嬤嬤領著小丫頭剛走到院門口,就碰見二夫人那邊來取午飯的于嬤嬤,兩人眼神一對上,于嬤嬤只來得及問了聲好,便忙讓開路,讓龔嬤嬤先行。
之後,陸續有各房的人來廚房取午膳,過了好半晌,廚房這才安靜下來。
先前的婆子便拽了劉蒙媳婦說話,「妳方才也太小心了些,這擱在龔嬤嬤心裡,八成要覺得咱們不知好歹,芝麻點兒大的事都要拉上她,彷彿信不過似的。她心裡存個疙瘩,回頭在老太太跟前隨便使個絆子,咱們這好不容易掙來的差事不就……妳知道廚房這一塊有多少人巴巴地盯著呢!」
劉蒙媳婦眨了眨眼,聲音微微拔高,「嬸子這話不對,老太太的事哪有小事!我們自當萬分謹慎才是。」
那婆子忙在她胳膊上虛擰一下,罵道:「作死呀,妳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劉蒙媳婦撇了撇嘴,往四下掃了一眼,冷笑道:「嬸子真當那道菜是老太太點名要的呀?我私下裡問過三夫人了,三夫人壓根兒就沒聽說這事。我估摸著八成是龔嬤嬤自己想在老太太跟前討巧呢,這才想出這道菜來,今兒老太太若喜歡,自然是她的心思、她的功勞,可老太太若不喜歡,怕是一併都推到我們身上了!
「我這麼做就是想告訴她,別動那心思,她跟咱們都是連在一處的吶,要想撇得乾淨,她還得先想想咱們每個月孝敬她的『好處』再說!」
那婆子聽了連連點頭,不禁打趣起來,「怪道三夫人無論如何定要將妳弄進來,果然是個行事穩妥的!」頓了頓,還是軟聲勸說:「不過她如今正是老太太跟前的紅人,打前幾年起又管著老太太院子裡的事,咱們該敬著的時候還是要敬著她的。
「咱們這回將二房那邊的人頂了出去,那邊正氣不順呢。三夫人眼下懷著身子,咱們可不能再惹事讓她太操心。」
「我有分寸的,嬸子放心吧,」劉蒙媳婦斂了神色笑說,停了一會,又親自上前將小灶上煨著的一個砂鍋端下來,「好了,估摸著三夫人這會子也用完飯了,正好喝些甜湯消消食。這兩天她一直念著這道點心呢,嬸子快送去吧,不可假手他人了。」
「都說酸兒辣女,三夫人這胎定是個哥兒!」那婆子一面用力擦了擦手,一面高興地說。
劉蒙媳婦「嘖」了一聲。
那婆子忙輕拍自己的臉,「少說話、少說話,我這就去!」說罷,滿臉笑容的往三房院子去。
龔嬤嬤領著小丫頭進了老太太的松菊堂,遠遠就聽到屋子裡傳出的陣陣笑語聲,她瞅了眼守在門邊的小丫鬟,看她朝自己伸出三個指頭,便知曉是三夫人在裡面,於是讓丫頭們先去西梢間擺飯,自己則整衣進了東梢間。
東梢間朝南的大炕上,坐著身穿黛色如意紋錦緞大衫的老太太王氏,她雖然已四十有六,但從白皙的皮膚和濃密的頭髮可看出她保養得極好。
炕邊立著一個十一歲左右的少女緊緊挨著王氏,她著窄袖淺粉短襦、鵝黃半臂,下身配粉藍色海棠花高腰裙子,俏麗雅致,正是養在王氏身邊的嫡長孫女鄭明珠。
一旁的圈椅上坐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她的體態豐腴,微微隆起的小腹顯示出她身懷有孕,此刻正拿了帕子掩著嘴笑。
龔嬤嬤輕手輕腳的進了屋見禮,「三夫人來了。」
王氏見她進來便招手笑道:「妳快看看這饞嘴的猴兒,不早不晚,我這兒的飯菜剛要上桌,她聞著味就來了。今兒不要擺她的飯,要她在一旁饞著才好。」
三夫人董氏便作勢蹭到王氏跟前耍賴,「那媳婦可不管,反正要是沒得吃,我便賴在母親這裡不走了,誰讓母親這裡的飯菜比較香呢!」
幾人說笑的功夫,龔嬤嬤已伺候王氏下炕穿好鞋,王氏便一手拉著董氏,一手由鄭明珠扶著,往西梢間用午飯。
那道白魚汁唇果然得了王氏喜歡,竟比平日多吃了大半碗飯,龔嬤嬤見狀放下心來。
飯罷,董氏撫著肚子笑,「我就說母親這裡的飯菜香,您看我都吃撐了,今兒真是託了母親的福,解了回閩南菜的饞。」
「妳們快聽聽這沒良心的,巴巴地跑來蹭飯,吃完還要怪飯太香吃撐了她,這不是過河拆橋是什麼?」王氏手指點著她的頭,佯罵道。
董氏只管抿著嘴笑,一副親暱模樣。
王氏又轉頭看著龔嬤嬤,語氣有點感慨,「是妳想出了這菜吧,好似是我多久前提過一句,我自己都忘了,難為妳還記在心上。」
龔嬤嬤還沒答話,就聽見董氏開了口——
「這麼體貼周到的心思,除了龔嬤嬤可沒旁人了。兒媳慚愧得很,雖見入了春,母親食慾有些不振,可心裡乾著急,最多也只知道吩咐廚房仔細再仔細,卻不知變著法子想些母親愛吃的菜……」說著,還不安的絞了絞帕子。
王氏拍拍她的手,「妳如今是雙身子的人,顧好妳自個兒就是,妳還一日兩三趟的來陪我說話,妳的孝心我都知道的。」
龔嬤嬤暗暗瞄了董氏一眼,在一旁低聲回道︰「今兒這菜,奴婢也只是出了個主意,還是廚娘得力,聽說昨兒就試驗了,想來是她們記著三夫人的囑咐,味道一丁點兒也不能馬虎,因此到今兒才敢上桌。」
廚房的人是新換上來的,這王氏也知道。
前陣子董氏剛懷身子,挑嘴挑得厲害,總是吃不下東西,有天廚房的人不仔細,害董氏吃壞了肚子,三老爺心疼得跟什麼似的,跑到王氏跟前抱怨了半日,王氏心疼兒子,也心疼董氏肚子裡的小孫兒,一氣之下將廚房的人都換了,這才罷了。
此刻聽到龔嬤嬤如此說,她便道:「她們也有心,回頭都賞。」
龔嬤嬤答應著,就感到董氏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讓她意外的是,這個眼神中沒有她以為的諷刺或警告,滿滿的都是和善和笑意。
龔嬤嬤心下一動,猜測董氏此舉隱隱有著拉攏自己之意。
親自伺候著王氏歇了午覺之後,龔嬤嬤才回到自己的住處用午飯。
桌上果然有一小鍋老鴨湯,還有方才剩下的魚唇,龔嬤嬤挑了挑眉,由小丫頭伺候著用完飯,之後將小丫頭打發出去,一個人靜靜地歪在自老太太房裡汰換下來的半舊籐椅上養神。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門簾被打起,小丫頭進來輕聲道:「嬤嬤,二夫人院裡的于嬤嬤來了,說是想跟您討幾副鞋樣子。」
龔嬤嬤的針線功夫一頂一的好是全府皆知的事,她撩開眼皮往外掃了一眼,「讓她進來吧。」
須臾,先前在廚房院門口同她打過照面的于嬤嬤便挎著個小籃進屋了,小籃用青布蓋著,微微露出一角,可見裡面彩色的針線。
「打擾您午歇了。」于嬤嬤輕聲道。見龔嬤嬤坐起身,她忙將小籃往桌上一放,往外環顧了一眼,便上前扶了龔嬤嬤往籃子瞧,「您點點。」
小籃裡,一層針線之下放著一方小木盒,龔嬤嬤取出木盒打開,只見其中有二十兩銀子,一文不少,又輕輕將盒子蓋上。
于嬤嬤又道:「過陣子二老爺要往山東去一趟,有意要帶上長興去見識見識呢。」
龔嬤嬤眉目一展,長興是她的大兒子,如今在外院當差,管著車馬調配,鄭佑禮若是有意提拔他,那自然是好事,當下勾出一個笑來,「替我謝謝二夫人的情,我記下了。」
于嬤嬤也笑道︰「瞧您說的,這也是長興自己長進,再說,咱們來日方長的,不說這個。」
龔嬤嬤不再多說,眼見她神色閃爍,便問:「可是還有事?」
于嬤嬤搓了搓手,有點不自然的回答,「方才過來的時候走得急,和打院前過的慶婆子撞了個結實……」
龔嬤嬤眉心一皺,指了指小籃,「她瞅見裡面的東西了?」
于嬤嬤擺擺手,但聲音有點沒底氣,「應該沒有,她撞到我時,我是拚命護著的。」
龔嬤嬤聞言,立即眼神凌厲的瞪了她一眼。
平常的幾樣破針線有什麼可護的?!除非裡面有啥見不得人的東西……這下子那慶婆子就算什麼都沒看見也不免會起疑!這于嬤嬤估計也是事後回過神來,意識到當時的不妥,這會子來找自己拿主意了。
龔嬤嬤沉吟了一下,實際上,在她的心裡根本沒把這慶婆子當棵蔥。
龔嬤嬤口中的慶婆子是長房七姑娘的奶娘,為人綿軟懦弱,最是怕事。龔嬤嬤料定她九成九是不敢把她自己都沒弄清楚的事往外說,即便是偷偷跟她的小主子說了,那七姑娘一個五歲的小孩子懂什麼!更遑論七姑娘自前些天病情好轉之後就傻呆呆的,比以前更加不受老太太待見了。
不過這想法在腦袋裡轉了一圈,她旋即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於是她板著臉對于嬤嬤道:「那慶婆子又不傻,心裡定是要起疑的,妳先讓人暗裡盯著,有什麼動靜再報給我。」頓了一頓,她低低歎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再有個把月就到清明了。」
于嬤嬤聽懂了這話的意思。
清明時節,長房的兩位少爺定是要回來的,想來有得鬧呢,到那會兒想在慶婆子身上尋個錯處,怕是根本不用她們動手。
「那咱們……」她遲疑著,想得個準話兒。
龔嬤嬤垂著眼皮沒看她,語氣有點冷淡,「做人情的事我向來不愛往前湊,但躲不過的能搭把手還是得搭把手,畢竟事情都是有來才有往嘛。」
正是這個理兒!
于嬤嬤心中一定,又說了幾句話,見龔嬤嬤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兩聲,她也不再多留,隨即告辭離去了。
龔嬤嬤瞇著眼睛咳了一聲,心中自有一番盤算。
大姑娘鄭明珠與兩位少爺,還有七姑娘鄭明玥同是長房的嫡出子女,只不過前面三人卻與七姑娘沒什麼關係,只因這七姑娘是後娶進門的鄧氏所生。
其實僅是如此也沒什麼,原配早逝,娶繼室進門原是常情,孩子們與繼母之間一時不能相親也是慣有的,不過這個問題在長房這裡尤其嚴重。
縱然有種種緣由,但龔嬤嬤今兒個敢提點于嬤嬤那一句,歸根結底在於她深深明白一件事—— 老太太不喜鄧氏。
至於原因,他們這些府裡的老人自然都知道。
鄭府裡除了老太爺、老太太外,共有三房。
以前長房的大老爺鄭佑誠最得王氏的心,他的原配夫人小王氏是王氏自娘家千挑萬選出來的。這小王氏也爭氣,進門第二年就給鄭佑誠生了一對龍鳳胎,就是如今的大姑娘鄭明珠和二少爺鄭澤昭,之後又生了四少爺鄭澤瑞,真真把王氏喜得眉眼開花。
只可惜好景不長,鄭澤瑞出生後,小王氏隱隱有些氣血不足之症,拖了大半年光景終是回天無力,撒手而去。
王氏悲痛過一陣子後,決定從娘家的年輕女孩裡再選一個出來,一來好拿捏,二來總歸是血親,進了門不至於虧待了小王氏留下來的三個孩子。
王氏自己一心想得好好的,誰知一向可心的大兒子卻提出反對意見。
鄭佑誠不同意王氏的安排,並且已然看好了一門婚事。
兒子的主意好也就罷了,王氏忖度著,若他看上的是哪個名門閨秀也尚可,結果一問之下,對方不過是個富賈人家的女子,託先帝大開恩科的福,族裡出了個秀才,前年這女子的哥哥不知燒對了什麼香,竟中了舉子,鄧氏一門便覺自己也可堪稱書香門第了!
王氏出身名門士族,雖家族現今早已不復當時之勢,但她打心底裡看不上這等毫無底蘊的人家,自是不許,但一向少言的兒子卻對她遊說了兩個多時辰。
這不但沒能勸成,反將王氏氣個夠嗆,覺得兒子如今大了,竟開始忤逆自己,氣得鬧了三天絕食。
鄭佑誠在王氏的院子裡連跪了三日,對婚事卻是硬不鬆口,最後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說動了鄭老太爺,老太爺一錘定音的將婚事給定了下來。
王氏氣得差點沒吐血,自此,母子倆的心結便種下了。
鄧氏進門後,王氏沒少給她立規矩、穿小鞋,這鄧氏也是個剛硬性子,因此婆媳間的摩擦自然少不了,直到後來鄧氏懷了鄭明玥之後才稍稍好了些。
按理說鄧氏進門後,便是小王氏那三個孩子的母親,他們理應養在鄧氏房裡。
但王氏卻以鄧氏沒養育過孩子,怕她照料不周全為由,將三個孩子養在自己跟前,當然,王氏說這話時的語氣完全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是時二少爺鄭澤昭已快六歲,到了開蒙的年紀,老太爺沒有另外往府裡請西席,而是堅持將他送到了大儒范先生那裡。
王氏也知曉范先生的名號,他並不是什麼學生都肯收,鄭澤昭能入了他的眼確是幸事,因此雖捨不得,還是讓他去了。
今年過完年,鄭澤瑞與二房的鄭澤慕也到了年齡,便隨著鄭澤昭一同去范先生處聽課,不過他能不能也進書院讀書,怕是得等到清明之後才知曉。
想到這幾位少爺都要回來,龔嬤嬤整個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老太太不喜鄧氏,自然也不待見七姑娘,更因怕大姑娘傷心,故而平日裡對這對母女從不多看一眼、多問一句,今兒這事退一萬步說,她真告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怕還不能信呢!
念及此,龔嬤嬤嘴角微翹,瞅一眼香燃得差不多了,腳步輕快地往前院正房去伺候老太太起身了。
兩刻鐘前,七姑娘鄭明玥正對著一碗八寶疙瘩湯露出滿足的表情。
「姑娘,您還吃呀,這已經是第三碗了……」在一旁伺候的紅蘭拖著長音道。
明玥偏頭幽怨的看她一眼,然後堅定的又送了一勺子進嘴。
吃東西有助於緩解穿越後的不良情緒—— 她第一百四十一次告訴自己。
果然,又一碗甜湯見底之後,她舒服地打了一個飽嗝,覺得全身都暖和起來。
看一眼被她掃蕩過的小餐桌,她覺得自己做得不錯,沒有浪費食物,於是她在另一個小丫頭青楸的攙扶下,蹬著兩條小短腿下了椅子,準備爬到床上去躺著。
呃……似乎吃得有點多,大腦供血不足,睏勁兒上來了,「吃飽喝足好睡覺」這句話說得真是太對了。
「姑娘!」紅蘭叫魂一般的聲音在她身後委屈的響起,「您就不能走上幾圈再歇午覺嗎……」
她暗暗腹誹,您看看您那小肚子都撐成什麼樣兒了喲!
這一個多月以來,七姑娘的胃口好得出奇,不再挑食了,也不愛鬧脾氣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不然就是對著窗外還沒發芽的海棠樹發呆,偶爾還會發出一聲不符合她年紀的歎息……
哎喲喲,這病明顯是還沒好徹底呀,藥可不能停!紅蘭決定等會兒她娘回來就跟她好好說說這事。
小丫鬟滿腹的愁緒,殊不知她的小主子也好不了多少。
明玥摸著撐得圓滾滾的小肚皮,心中湧起一陣悲憤——
你知道一個吃貨被餓死時的心情嗎?
那簡直是一種羞辱!
想起這事她就不禁想蹦起三尺高,然後指天大罵,你這賊老天真當誰都想穿越啊?
嗚嗚嗚……
作為一個在國考的道路上奔馳了三年,並且終於成功考進理想單位的人來說,這個時候讓她穿越了……呵呵,她真是憋屈到不行呀!
好吧,這事也不能全怪老天爺。
她的本名叫蘇淺,其實一開始她對於國考根本沒什麼心思,一樣上班掙錢,為什麼偏要考公務員?光是看看那報考人數,她都覺得頭疼。
可是老媽每天在她耳邊念叨,說什麼公務員才是最適合女孩子的工作,又穩定又正經,聽得她一個激靈跳起來,反問老媽——
「娘呀,我的翻譯工作怎麼不正經了?」
蘇母沒有辦法拿出充分有力的論據,最後只好動用了絕招,「考公務員和相親,二選一!」
蘇淺的氣勢立即降了八成,「好吧,我、我選第一條,條件是親娘啊,妳不要再拿第二條說事了。」
蘇母立即露出一個傷心萬分的表情,她只好舉著雙手,一頭栽入了國考大軍。
第一年,她純屬跑龍套,沒考上實屬正常,可第二年依舊榜上無名,她那臉皮就有點發紅,這同時強烈地刺激了她的自尊心,於是姑娘她擼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
她就不信這個邪了!
不過這個時候她碰到了人生中第一朵桃花,當一個小夥子紅著臉跟她告白的時候,她覺得自家母親大人真是太低估她這個閨女的魅力了,她還用得著相親嗎?明明有人送上門的啊!
不過,三個月後送上門的不只有帥小夥一枚,還附送大紅喜帖一張。
蘇淺頓時有點懵了,「那個……我這段時間有、有點忙……」
小夥子一副心痛萬分的表情看著她,「蘇淺,妳也別傷心,實話跟妳說吧,跟妳表白那天,我跟另外一個女生也說了同樣的話,不過她第二天就答應了我,我也曾經非常非常的糾結,真的。
「但我家裡人覺得她是公務員,工作好,人也不錯……所以我不得不忍痛做出這個決定,希望妳能理解並祝福我們。跟我一樣好的男人雖然少,但還是有的,妳別難過,如果實在忘不了我,大不了以後……」
靠!蘇淺終於忍無可忍地抄起桌上一缸子水朝他潑過去,什麼玩意兒!
這件事對於她的刺激雖然不甚嚴重,但也不能忽略不計。
於是這之後,蘇母便常常看見女兒頂著一頭稻草、手捧考試用書苦讀,對此,蘇母表示,愛情催人奮進吶。
似乎是應了那句「情場失意,職場得意」的話,蘇淺第三次終於自千軍萬馬中殺將出來,她頓時有種出了口惡氣的感覺。
作為慶祝,她決定獎勵自己一次國外旅遊,再然後,她在旅途中悲摧的遭遇到了地震……
如果她立時喪身在這場地震中也就罷了,可她命大的活了下來,這本是不幸中的萬幸,可後面萬分之一的不幸卻又發生在她身上—— 搜救隊員太忙,沒有發現她。
蘇淺欲哭無淚,堅持了不知幾個日夜後,啞了嗓子的她又渴又餓、又渴又餓……於是最後,她餓死了。
羞辱啊,這是對於一個吃貨最大的羞辱!
而此刻,變成了小胖妞的蘇淺回想起自己那短暫的前生,她只想說:「人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國考過了,人卻沒了。」
第二章 裝傻的七姑娘
明玥腦子裡迷迷糊糊的,也沒睡實,瞇了一會兒便醒了。
她睜眼瞅著床頂發呆,眼角餘光透過帳子看見有人影晃動,她爬起來問:「是奶娘回來了嗎?」
稍過了片刻,她才聽見外面的人答應了一聲,緊接著有小丫頭幫她打起了帳子。
紅蘭嘟著嘴跟慶嬤嬤來到床前,慶嬤嬤遣退了小丫頭,親手擰了一塊熱帕子,一面輕輕地給明玥敷著臉,一面道:「把姑娘吵醒了吧。」
明玥圓圓的小身子靠在慶嬤嬤懷裡,小腦袋搖晃著,「不是,我剛剛夢見了糖醋丸子,正要吃就看見紅蘭使勁兒瞪著我,我一嚇就醒了。」
慶嬤嬤不禁「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紅蘭卻直跺腳,委屈的叫道:「姑娘,您盡會欺負我。」轉而又向慶嬤嬤叫冤,「娘,妳不知道今兒午飯時姑娘喝了三碗八寶疙瘩湯、吃了四個豆沙包,這還不算,還有大半碟的雞絲、脆筍、醬黃瓜……」
紅蘭是慶嬤嬤的大女兒,比鄭明玥長了四歲,性子也爽利,眼下擔任貼身丫頭一職,所以平日裡跟小主子說話隨意一些,用她自己的話說可是「姑娘是她看著長大的哩」。
明玥聽她這樣說也不覺得如何,反而有些得意的朝著慶嬤嬤眨了眨眼睛。
慶嬤嬤將帕子遞給紅蘭,疼愛的摸著明玥的頭,「老話說的好,能吃是福,善吃是智。咱們姑娘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些才能長得高、長得好啊。」
明玥大力點頭,表示贊同,當然她最贊同的還是那句「能吃是福」。
紅蘭卻很憂傷,她瞅瞅明玥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又看看她挺翹的小鼻子,怎麼看都是個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可再往下瞧見那胖乎乎的小胳膊和圓滾滾的小身子,她忍不住咧了咧嘴,若是七姑娘還照目前這個吃法吃下去……她驀然有一種將天鵝養成肥鵝的負罪感。
憂傷,真是太憂傷了。
一旁的慶嬤嬤還摟著明玥繼續說:「咱們玥姐兒呀只要健健康康的長大,以後再嫁得一個好人家,不勞心費力,和和美美的,奶娘就放心啦。」
這大概是天下父母們最平實的願望,不過明玥眨巴著大眼睛,心裡想,奶娘妳對一個五歲的孩子說什麼嫁人的話,真的確定她能聽懂嗎?倒是對紅蘭說還能起點作用。
她偏頭一看,見紅蘭果然微微臉紅,於是打算裝一把無知,但她裝得頗為心虛,所以說出來的話有些磕巴,「嫁、嫁人是什、什麼啊?有好吃的嗎?」
聽慶嬤嬤「哎喲」笑了一聲,明玥趕緊轉移了話題,「奶娘見著大亮哥哥了吧,東西他吃了嗎?他還喜歡嗎?」
大亮就是那個被她搶了親娘奶水的倒楣娃,比她大不了幾天。
昨兒明玥站在鏡子前,看見自己白白胖胖的模樣,便無端生出幾絲歉疚來,於是尋來不少好吃的叫慶嬤嬤帶回去,撫平一下大亮奶水被搶的小創傷。
「承姑娘惦記著,那皮小子好得很!姑娘賞的東西,他哪裡有不喜歡的,可高興地撒歡兒呢。」
「喜歡就好!」明玥心中的丁點兒愧疚淡去,便又瞇上眼睛,昏昏欲睡。
臨睡前,她聽見慶嬤嬤有些猶豫的聲音——
「姑娘,今兒身上可有哪裡不舒服嗎?要是有……我便打發人去老太太那裡報一聲,老太太向來疼惜姑娘們,定會免了您這幾日的請安。」
明玥迷迷糊糊,不由坐起來,轉身看向慶嬤嬤,「啊……啊?」
慶嬤嬤似有點心不在焉,與明玥對看了一會兒,才要說話,卻聽見一直靜立一旁的邱養娘輕咳了一聲。
明玥和慶嬤嬤不由自主的都朝她看過去,邱養娘目無波瀾,坦然的朝她們看。
對視半晌,明玥和慶嬤嬤敗下陣來,各自收回了目光。
慶嬤嬤低著頭,不再提方才的話,明玥也清醒過來。
邱養娘這才上前兩步,淡淡的說:「姑娘若是哪裡不適,理當讓人去請大夫來,大夫看過自會有人報給老太太。只是幾日前大夫才來,斷定姑娘已全然好了,當然偶有頭疼腦熱倒也馬虎不得,但若只是姑娘睡得迷糊了,那醒醒便好。
「否則回頭叫人嗤笑這院子裡的下人一驚一乍,只是誤會還是小事,若被人曲解成姑娘是有心裝病不去請安,那便是罪過了,我們如何受罰都當得,可夫人和姑娘擔不得這『不重孝道』的名頭。」
邱養娘這一番話說得冷冷的,慶嬤嬤聽得直冒汗。
她向來膽子小,方才在龔嬤嬤院門前撞上于嬤嬤時,雖不知曉這兩人之間有著什麼私下往來,但看于嬤嬤當時的神色也明白這一撞絕非好事。
她想起龔嬤嬤平時的手段,一時心亂如麻,也不敢找人胡亂商量,這才想著不如姑娘找個藉口這些日子不去請安,就不必碰上龔嬤嬤,過幾日她瞅著沒什麼動靜,興許就把這事給忘了,接下來等夫人回來再說吧,其他的,她倒真沒多想。
這會子叫邱養娘這麼一說,她驚嚇之餘也反應過來,中午才剛剛發生這事,晚上七姑娘就不去請安,這不是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先前是憂慮自己,若真如此怕是連累七姑娘也被算計上了。
老太太一向不怎麼待見她們這院的人,若教龔嬤嬤再加個油、添個醋……她一想臉就有點白了。
邱養娘沒再看她,認真的轉向明玥道︰「姑娘,妳身上可有哪裡不舒服?」
明玥怔怔的搖了搖頭。
邱養娘並非是府裡的下人,而是她娘親專門請來的教養嬤嬤,前陣子臨走時她娘親千叮萬囑要她聽邱養娘的話,並且讓邱養娘管著她房裡的大小事情,她那會還糊塗著,正巴不得有人幫忙管呢。
不過因著之前明玥屋子裡的事大多是慶嬤嬤管著,後來紅蘭進了府,支使起小丫頭來比她娘還利索,所以邱養娘來時,她頗有些不忿。
邱養娘也不在意,人們有事找她她便說幾句,點到為止,若不找她,她就冷眼旁觀,這讓紅蘭一度覺得她是個擺設。
今兒她這幾句話說得很重,紅蘭被嚇了一跳,看看娘親的神色惶恐,她張了張嘴,卻也沒敢出聲。
邱養娘探身將明玥扶下床,勸道︰「姑娘既然醒了,便到院子裡透透氣,等下開始描紅吧。」
明玥點點頭,她雖然也覺得邱養娘有時不太敬業,但在給她講規矩和督促描紅上確是一絲不苟,她自己也不敢怠慢,乖乖的下了床。
「奶娘用過飯了嗎?」明玥見慶嬤嬤仍有些愣神,便問了一句。
「啊……我……」慶嬤嬤明顯沒有聽到明玥問的是什麼,在紅蘭重複了一遍後才回答,「還沒,一時給忘了。」
「那奶娘先去吃飯吧。」明玥覺得這會兒氣氛有些不對,便想私下再問慶嬤嬤,況且餓肚子是件很痛苦的事,於是催促著她。
慶嬤嬤答應了,神色還是有些遲疑不定。
邱養娘睨了她一眼,「嬤嬤今兒一早天不亮就出了門,來回折騰了這大半日也乏了,先去用了飯也好歇一歇,姑娘跟前有我,晚上請安我同姑娘一併去。」
慶嬤嬤肩膀一放鬆,隨即有點兒被人窺見心思的窘迫,答應一聲下去了。
因中午經過這麼莫名其妙的一番,明玥晚上去松菊堂請安甚至有點緊張,她側頭看一眼領著她的邱養娘,仍舊是平常的姿態,又略略心安。
最後她想,自病好後在老太太這裡也請了好幾次安,從沒人多理她,就也放鬆下來。
她腦子裡轉來轉去,眼神有點發直,導致她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呆愣。
明玥進屋時,見已經有人先到了,她便晃著小短腿向前挨個問安,「祖母好,三叔、三嬸嬸好,大姊姊好,六姊姊好。」
大姊姊是與她同父異母的鄭明珠,她比二少爺鄭澤昭早一刻落地,在小王氏離世前是長房裡最受疼寵的嫡長女,當然如今也備受老太太疼愛,但親娘不在,她心裡始終有幾分憂愁。
鄭明珠端端正正地坐在王氏身邊,聽見明玥問好,她只是看了一眼,沒啥表情。
六姊姊是三房嫡女鄭明霞,只比明玥大了兩個月,先前正依偎在王氏身邊撒嬌,此刻見明玥來了,便一臉嚴肅的招呼她,「上前來。」
明玥見老太太也瞅了她一眼,便乖乖挪到炕前。
鄭明霞伸手在她手腕處圈了一下,然後驚呼,「呀,妳的手腕比我胖兩圈!妳以後少吃些吧,撐得衣服都不好看了!妳得像我一樣,不然我以後還怎麼帶妳玩啊,別人家的小姐們要笑話妳的!」
鄭明霞排行第六,上面有一堆哥哥姊姊,長期處於被教育的一方,如今有了鄭明玥這個小妹妹,她終於可以擺擺教育別人的譜兒了,所以氣勢很足。
明玥默默看一眼她那比自己還粗的小胖腿,呆呆地答,「哦。」
「生了場病,倒是變聽話了些。」鄭明霞有些詫異的嘟囔。
「……哦。」
「除了『哦』,妳不會說點別的呀?笨!明天別穿嫩黃色啦,不好看,穿藍色吧,顯得瘦點。」
「嗯……哦。」
「妳……」鄭明霞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氣得要跳腳。
董氏在一旁道:「明霞,不許欺負妳七妹妹。」
鄭明霞立即一扭身鑽進了王氏懷裡,無比委屈的灑出了小淚花,「祖母……」
明玥傻眼的看著她,心想,剛剛被妳教訓的那個不是我嗎?
王氏一邊拍著六孫女,一邊對明玥道:「春日裡飲食要克制些,也不要貪睡。」
明玥站得規規矩矩地答,「哦,知道了,祖母。」
剛被鄭明霞一說,聽明玥又答了聲「哦」,王氏也覺得渾身都不得勁起來,便不再理她,轉頭同三老爺夫婦說起話。
這時,門簾一挑,二夫人林氏領著三姑娘鄭明薇進來了。
「我來晚了。」林氏邊走邊笑。
「正是這個時辰,不算晚。」王氏溫言說。
「二嫂是個大忙人,晚一點也是為了正事兒,不像我閒閒的,成日膩在母親這裡,都快把母親絮叨煩了。」董氏摸著肚子笑得像朵迎春花。
林氏如今管家,俗務是不少,聽了這話就過來拉董氏的手,「看妳說的,我倒是指望妳能幫幫我,可也得敢開那個口呀,妳如今懷著身子,是咱們娘的心尖尖,我也是知道這時候的辛苦,才萬不敢求妳。娘,您說是不是?」
王氏微微一樂,「怎麼就娶了妳們兩個伶牙俐齒的,繞來繞去合著都在我身上呢。」
兩人都不說話,在她跟前抿嘴直笑。
王氏又問:「老二呢?」
「他與同僚們有應酬,叫我跟您說一聲,晚上怕是要晚些,不敢打攪您休息,明一早兒過來。」
王氏點點頭,又朝著鄭明薇招手,「三丫頭,到祖母這裡來。」
鄭明薇有一張清麗小臉,只是面色蒼白,身形纖瘦,多走幾步路便一口氣上不來要厥過去的樣子。
明玥知道這是個瓷器一般的人兒,挨不得、碰不得,於是很小心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期間她看著鄭明薇細細的胳膊,突然感覺自己吃得可能確實多了點兒,不過下一瞬她又想,自己現在還是個小屁孩,等以後長個子了自然就會變瘦,為此這剛剛冒頭的想法又被徹底打壓下去。
林氏眼波流轉,在鄭明珠身上頓了頓,咳了一聲就轉頭笑咪咪的問明玥,「喲,七丫頭今兒個身邊怎麼換人啦,是不是妳又偷吃糖了?這位就是大嫂特地給妳請的教養嬤嬤吧?」
邱養娘沒有吱聲,低眉斂目的衝著林氏福了福身。
明玥小臉微紅,她有些笨拙的爬下凳子,兩隻小胖手絞在一起,顯示出她的緊張,「二、二嬸嬸,怎麼我沒有帶奶娘,您也能看出我偷偷吃了糖人兒呀?我叫她帶兩、兩枝,她卻只給我帶了一小枝,所以我不許她跟著我!可這樣也被您看出來了嗎?二嬸嬸好『膩』害!」說著她忙用帕子悄悄擦了下嘴角,像是生怕沾了糖沒擦乾淨,然後又怯生生的看著王氏。
她這話一出,三老爺鄭佑智率先「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邊笑便問:「明玥吃的糖人是個什麼樣兒的?」
「是頭牛,還吹出了兩隻大犄角呢。」
「哈哈,看來小明玥最近沒有好好吃飯呀,餓的都能吞下一頭牛啦。」
先前眾人都只是掩嘴低笑,鄭佑智這樣一逗除了王氏外所有人都咯咯笑出了聲。王氏自己出身名門,他們鄭家也是有名的士族,是以規矩上王氏管束極嚴,也不喜孩子們吃糖人兒一類市井頑童才吃的東西。
但這只是王氏個人喜好,並非是了不得的家規,且眾人瞧著明玥心虛害怕的模樣實在可樂,便都付諸一笑。
在這笑聲當中,林氏輕飄飄地瞥了龔嬤嬤一眼,是個安心的眼神。
王氏方才滿身不舒服,聽了這話,板起臉衝明玥說:「妳也知這事是不該的,明兒起便在房裡好好想明白,等過了五六日,妳決意不碰那些東西了再來與我說。」
「是,謝謝祖母不罰。」明玥有些難過地說。
鄭明珠和鄭明霞都皺眉看她一眼,顯然非常嫌棄,倒是鄭明薇對她笑了笑。
說了一會兒話,王氏便乏了,將她們都打發回去休息。
明玥臨走前覺得有人在看她,循著目光之處望去,見是龔嬤嬤。
她忽然靈機一動,用上了邱養娘的法子,茫然而困惑的直直看了過去,片刻後龔嬤嬤果然微微一笑,先行轉開了目光,心裡滿意地想:瞧著七姑娘這神情,確實是什麼也不知道的。也是,碰上這麼一個只知道吃的主子,任誰也不敢亂說,因為說了和沒說一樣,還徒惹麻煩。
於是在龔嬤嬤的自得中,明玥邁著小短腿回到自個兒房裡,決定回去就將餘下的一個糖人也偷偷吃掉。
她走得歡快,並沒有發現牽著她的邱養娘若有所思的神情。
邱養娘在想,今兒二夫人這話問得好,而七姑娘也回得好。
她並非是尋常人家裡出來的,在那個出過三任皇后的歐陽世家裡,她什麼沒見過,更遑論後來還在宮中待過一段時間,負責教習新進的宮人,察言觀色早已是她的一種本能。
中午慶嬤嬤一進屋,她就瞧著那神情不對,後來又有要姑娘別去請安的那番話,心裡就有了底。
她這段時日以來早將慶嬤嬤的脾性看了個通透,料想一時也問不出個明白話,又看她忌憚著老太太這邊,知道慶嬤嬤沒那個資格惹到老太太跟前,約莫起因於管事的龔嬤嬤了。
她心裡清明,可來松菊堂前卻沒有囑咐明玥半句。
二夫人那話問得相當隨意,並且怎麼聽重點都是在她身上,但七姑娘的答話卻半個字也沒有提她,而二夫人之後竟也沒再問,甚至沒再多看她一眼,顯然七姑娘的某句話或者某種態度已經讓她安了心。
這就有點兒意思了。
想起明玥方才的模樣,邱養娘不禁又看了她一眼,自打進到鄭府,見了明玥後,她就發現這個小丫頭似乎只對兩件事感興趣—— 吃和睡,一副樂天知命的模樣,沒有丁點兒聰慧的苗頭。
在邱養娘看來這也沒有什麼不好的,若是長大之後還能一直對這兩件事感興趣,那還真是心寬有福之人,世家小姐她見得多了,驕縱者有之,端莊者有之,聰慧者更有之,但能真正心寬,明白善待自己的卻不多見。
邱養娘不喜歡太聰慧的姑娘,因為她見過太多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例子;她也不喜太笨的,一句話說三遍還轉不過彎兒來,她想教都沒法子教。
在她的眼裡,女子還是傻一點的好,只要偶爾聰明,而這聰明剛剛好能保護自己就夠了,再多,反而是自尋煩惱。
是以,明玥今晚的表現……若說她說的是假話吧,那也不盡然,糖人的事確實是有的;可要說她全是因這個而不帶慶嬤嬤那也不對,因為先前慶嬤嬤可不是只給她帶了一枝糖人,她也沒有因為這事生了慶嬤嬤的氣。
可她卻那樣回了二夫人,真真假假的話,說得十足真實,情急和羞怯都很自然,並且恰恰為了偷吃糖人的事,她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窩在房裡,暫時不用去請安了。
回到屋裡,邱養娘看著吃完糖人,眼皮已經開始打架的小胖丫頭,心想,這丫頭……還不算太笨。
不過儘管如此,邱養娘也察覺到明玥隱隱有點兒逃避的心態,按說這丫頭也是這長房裡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不必那麼畏畏縮縮。
在心裡揣度片刻後,她幽幽歎了口氣,人與人之間是講求緣法的,本來她已經給自己置辦好了養老的地方,不料她那唯一的侄子在外惹了事,當日急迫,是鄧環娘的哥哥伸了援手幫了忙。
自己今日會在鄭府,除了鄧環娘出高價三請四請之外,大部分是因為要還這個人情。
有了這份人情,七姑娘又合了她的性子,這便是緣法吧。
她心裡主意已定,便對慶嬤嬤和紅蘭道:「妳們去睡吧,今兒我陪著姑娘,日後也是同妳們一起值夜。」
紅蘭和慶嬤嬤都是一愣,連明玥也使勁兒睜大了眼睛,邱養娘沒再說多餘的話,神色溫和。
明玥受寵若驚之餘,睏意也消了一大半,歪在床上聽著邱養娘講了半天故事之後才明白,人家這是察覺出她的消極態度,給她慢慢做起心理輔導來了。
呃……這其實不能怪她,小時候深受童話的影響,一直對繼母不待見,如今知道自己的親娘是別人的繼母,她心裡總是有點彆扭,加上這一兩個月鄧氏不在她身邊,還沒親近起來,自然沒有底氣。
不過邱養娘的故事講得生動有趣,明玥聽著聽著就入了心。
她們這邊夜半未眠,另一處也有人正在喁喁私語。
二老爺鄭佑禮回府時已是二更天,洗去了微微的酒氣,林氏又伺候著他喝了一碗醒酒湯,夫妻兩人便閒閒的說著話。
林氏說了幾件白日發生的小事,便話頭一轉,冷哼了聲,「母親對明珠那丫頭也忒偏心了些。」
鄭佑禮仰躺在床上,手臂搭在額頭,聞言含糊道:「明珠不一樣,幾歲就沒了……」
他的本意是說鄭明珠沒了親娘,又打小養在老太太那裡,老太太自然多疼一些,不過林氏打斷了他的話——
「有什麼不一樣的,都是嫡親的孫女,咱們明薇還身子弱呢,更要人疼!就今兒明珠手上的那串珊瑚手釧,我原也是見過一回的,那麼好的東西,我原想等明薇定了親,趁著老太太添妝時厚著臉皮討上一討,誰想轉眼就戴到了明珠手上……」
她說到這裡,心中越發不平,忽又觸及了自己的傷心事,聲音竟哽咽起來,「若是咱們第一個孩兒順順利利產下來……如今也跟明珠一般大了,現今想來也只能自己關在屋裡暗自傷懷,咱們的孩子……終究是不能同大房和三房比的……」
鄭佑禮先前聽到她說起那未能出世的孩子也正暗暗嗟歎,然而聽到最後一句卻驀然變了臉色,他是庶出,縱然後來改寄在嫡母名下,吃穿用度都與大哥、三弟一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私底下行事是多麼的小心翼翼。
皺眉坐起身來,他似乎又看見了親娘在自己眼前倒下的一瞬,心中一陣煩亂,不禁冷聲道︰「好端端的,妳又提這做什麼!」
林氏瞧見丈夫的神色,頓時停了話兒,心裡也暗怪自己一時嘴快戳到了丈夫的痛處,連忙深吸一口氣將那哽咽壓了下去,又慢慢依偎到他身邊,「不論如何,我同你總是在一起的,咱們有薇姐兒、慕哥兒,別人不疼,咱們疼他們就是了,一樣熱熱鬧鬧的過日子。」
鄭佑禮神色緩和一些,摟著林氏的肩膀輕輕歎了口氣。
林氏有心要他高興,便把剛才的事壓下不提,只道:「慕哥兒也快回來啦,前些天看阿祿捎回的家信,字雖不多,但條理分明,工工整整呢,阿祿說先生很喜歡慕哥兒,他定是能留在那裡跟著范先生求學的。」
頓了頓,她又有些幸災樂禍的說:「反而瑞哥兒淘氣,聽說范先生的花瓶都叫他打碎了一對,怕是要被趕回來呢。」
鄭佑禮終於稍稍輕鬆起來,「瑞哥兒那孩子打小就是個調皮的,慕哥兒天資雖不能說頂聰慧,但勝在勤奮,是個好孩子。」
這話本是林氏起的頭,但聽到丈夫這樣說,她又冒了些微酸氣,似嗔似嬌的探過臉去,「慕哥兒好,我們薇姐兒就不好啦?」
「好,都好,他倆在我這裡都是一樣的疼。」鄭佑禮一面說,一面抱著林氏,拉下了床帳。
第三章 哥哥們回來了
梨花風起正清明,遊子尋春半出城。
古人對於祖先是異常敬重的,因此清明節不只是冬至後的第一百零八天這一個日子,而是十日前及八日後這期間都屬清明,連朝廷的官員也得以放假五日以便回鄉祭祖、掃墓。
明玥一覺醒來發現園子裡的草綠了,風柔了,花圃裡海棠花也冒出新芽,深深呼出一口氣,頓時覺得身心舒暢。
慶嬤嬤一面幫她整理嫩綠色半臂衫的衣領,一面絮絮的叮囑,「今兒幾位少爺要回來,午飯定是都要在老太太那兒用的,姑娘見了四少爺可不要和他拌嘴,有什麼事且都先讓一讓,左右夫人和老爺再有六、七日也要到家了。」
明玥微微垂著頭,她早知道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今兒到家,因為鄭明珠昨兒一整天都在東跨院盯著人打掃收拾,連嬤嬤更是扯著嗓子吆喝,搞得她都覺得自己也應該擼起袖子去搬上兩張桌子才對。
事實上,為了表達她的手足情,她也帶了兩個丫頭前去,表示自己也可以出人出力,但才進門口就被鄭明珠身邊的連嬤嬤截住了,連嬤嬤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堆,大意是—— 快走吧,妳別來添亂就是好的啦。
明玥身為妹妹,好意必須要表示,但表示完之後人家接不接受,她也就不管了,是以逗留了一會兒,她很痛快地帶著兩個丫頭滾蛋了。
眼下聽了慶嬤嬤的話,她伸開兩隻胖胳膊以便奶娘給她撫平衣服上的皺褶,隨口答了聲,「嗯。」
紅蘭在一旁見姑娘沒了下文,不禁詫異的嘟囔,「往日裡姑娘總要問『明明是我比他小,為何要我讓他?』今兒竟然沒提這話!」說完,她忽然想到邱養娘在一邊,不禁吐了吐舌頭。
她雖然年紀不大,但也能隱隱察覺到這十多日來,院子裡的規矩似乎越來越嚴了,姑娘屋子裡伺候的四個二等丫頭都被換了倆,實際說起來她們犯的也不是什麼大錯,無非是梳頭髮的時候,姑娘皺了下眉或是在院子裡嚼嚼舌頭。
本來慶嬤嬤都是訓斥她們幾句也就罷了,但邱養娘板著一張臉,只道:「妳既然做不好自己本分的事,那就換人來吧。」
而姑娘則眨著一雙懵懂的大眼,默許了。
毫無徵兆而又有理有據的換過兩個丫頭後,果然沒人再需要邱養娘多訓斥了,當然紅蘭這會兒也沒心思訓斥別人,她年紀小,還說不出邱養娘的這種手段是為了什麼,但心裡也是有感覺的,覺得自己以後說話、做事也要多思量思量了,是以這話一脫口,她便有點惴惴不安。
邱養娘沒有挑紅蘭的刺,她認為姑娘家是要有一點兒活泛氣的,這樣才夠生動,因此她不但沒說話,還忍笑一般的看著明玥。
明玥覺得自己受到了他們的高度輕視,她需要為自己辯駁一下,於是她將兩隻小胖手交疊在腹部,端著肩膀,淑女樣兒十足的輕哼了一聲,「奶娘的這些話說過多少遍了,我早記在心裡啦。再說,養娘教過,我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才不要計較那些孩子間的小事。」
她肉嘟嘟的小臉繃著,聲音奶聲奶氣,偏架勢端得十足,逗得慶嬤嬤沒忍住笑出了聲,簾子旁的兩個小丫頭也低著頭使勁抿嘴忍著笑意。
一旁的紅蘭內心激動—— 老天開眼了,姑娘聽勸了!
明玥吃了早飯,又站在院子裡那棵海棠樹下從上到下看了幾遍—— 這是她平時的一點小樂趣,類似於揣著別人不懂的祕密偷偷竊喜的心理。
實際上,一開始她只是站在樹下仰頭發呆而已,然而丫頭們也好奇地隨著她一起仰頭看,但看了半天,發現鳥也沒有一隻,於是她們不甘心,繼續仰頭跟著看。
等明玥發呆完了,才發現一院子的丫頭、婆子都跟著她仰頭看天的奇景,她這才起了惡作劇的心思,仰頭再低頭,再仰頭、再低頭……院子一時無聲,眾人動作神奇地同步……
後來明玥實在忍不住,跑回屋子裡,抱著枕頭死命笑了一氣,眾人莫名其妙。
明玥靠著這個惡作劇帶來的竊喜感度過了剛剛穿越過來的小半個月。
後來她又重複了幾次,丫頭們雖明知道天上、樹上啥都沒有,卻不時地還是會忍不住偷偷看上幾眼。
而明玥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另外一種收穫—— 眼球保健兼治頸椎病,真是一舉兩得,省時省力!
作為前世天天對著電腦的近視一族,明玥決心保護眼睛,從娃娃做起。是以她三不五時便會站在樹下來回看上幾次,次數多了,丫鬟們雖然困惑,卻也習以為常了。
後來紅蘭終於忍不住問出了一干人等的心聲,「姑娘,妳到底在看什麼呀?」
明玥回頭一笑,「看人生。」
眾丫鬟,「……好深沉哦。」
看完「人生」的明玥如常過了一上午,下午快到未時,有小丫頭跑進來報——
「姑娘,三位少爺回來啦!大姑娘已經往老太太那去了。」
明玥自一團墨跡的紙張中抬起頭,「已經到了老太太那了?」
小丫頭憨頭憨腦,答得倒是清楚,「沒吶,先往老太爺那去了,估摸過一會兒才到老太太的院子。」
明玥下炕穿戴整齊,又聽慶嬤嬤嘮嘮叨叨地叮囑了一遍,就往松菊堂而去。
林氏惦念兒子小小年紀頭回離家,等不及他回自己院子請安,午飯後就去了王氏房裡。
鄭明珠上午又往大房的東跨院去了一趟,確定再無任何不妥了,也神采飛揚的等著兩個親弟弟進家門。
而明玥這個妹妹雖不得人心,露面卻是必要的。
她自覺這一路走得挺快,但奈何腿太短,走了老久才進了松菊堂的門,繞過前院的石刻五福獻壽屏風,她抬眼就看見前方正走過小石橋的三位兄長。
他們應該是依據年齡依次排列,身高也符合了這個順序。
約莫是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領頭的小少年腳下頓了頓,側身望向明玥的方向。
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使得他的眼睛瞇了瞇,唇角勾著,湖藍的衣襬在春風中微微一蕩,很是柔和。
他後面跟著一個七、八歲的小胖子,再下來是個娃娃臉的男孩。
明玥怔了怔,覺得他是在微笑,心想這個哥哥還挺面善,忙輕提小裙襬往前小跑幾步,依著順序喊道:「二哥哥、四哥哥、五哥哥好,一路辛苦啦。」
鄭澤昭看了她兩眼,沒說話。
鄭澤瑞衝她使勁兒齜了齜牙。
鄭澤慕羞澀一笑,「七妹妹。」
明玥嘿嘿兩聲,知道自己把人認對了,便默默跟著他們進了正房。
見了王氏,三個孩子恭恭敬敬地問好,鄭澤昭上前道︰「祖母,孫兒們這一路教您老人家惦念了。」
王氏微微頷首,「去見過你們祖父了嗎?」
「是。」男孩們異口同聲的答道。
稍稍一頓,鄭澤昭又道:「只是孫兒們一身風塵,不敢在祖父那裡停留太久,等晚些梳洗過再去請安。」
王氏聽了這才漸漸露出笑意,向他們招招手,「都往前來,給祖母好好看看。」
三個男孩一起往前幾步,王氏的目光自他們身上一一掃過,便對著一旁的鄭明珠和林氏道:「昭哥兒又高了些,瑞哥兒曬黑了、慕哥兒比離家時要瘦,這兩個小的都是頭回離家求學,估計是想家啦。」
鄭澤瑞便咧嘴嘿嘿笑了,「想祖母。」
鄭澤慕不太好意思的低了低頭,「想祖父、祖母還有父親、母親,孫兒沒出息了。」
林氏和鄭明薇一聽,眼圈都紅了。
王氏摸了摸鄭澤慕的頭,「你二哥哥十一歲了,也一樣思念家裡,這是人之常情,說明您們並非是那些重利輕離別之人,這不丟人。」
鄭澤慕偏頭看看鄭澤昭,輕輕一笑,露出滿口的小白牙。
龔嬤嬤在一旁看這情景本來還一心高興,一轉眼感歎起來,忙笑道:「看老太太說的,咱們鄭府裡出來的少爺,哪個不是一等一的品行,左右這下回來也能留近半個月呢,總能解一解幾位少爺的思家之苦。」
林氏也樂了,「是呢,這幾個孩子才回來,半個月後啊,保管昭哥兒更高上一截,瑞哥兒白白胖胖,慕哥兒結結實實的。再說,在范先生那兒的學生都是他們這般的年紀,在一處作伴,想來比在家裡還熱鬧。」
王氏已然緩過勁兒,跟著笑了笑,讓他們都坐了,才問向鄭澤瑞和鄭澤慕,「你們兩個在范先生那裡如何?」
鄭澤慕剛要說話,便見鄭澤瑞死命同他擠眼睛,他一頓,只答道:「范先生很好,管教我們也十分嚴格。」
鄭澤瑞聞言悄悄挑了挑眉,眼角餘光看見明玥似乎在看他,便惡狠狠地瞪了她幾眼,直把明玥瞪得莫名其妙。
王氏點點頭,正要再問幾句關於范先生的話,董氏也領著鄭明霞進屋來了。
孩子們一番見禮過後,董氏將三人挨個誇了一遍,又說:「我步子慢,倒把明霞急得夠嗆,一個勁兒的催著要過來看哥哥們。」
「妳在屋子裡歇著就是,做什麼還要跟著孩子跑這一趟?回頭叫這幾個猴兒去看妳也可以。」
董氏微笑不語,只挺著肚子挪到王氏跟前,「知道娘心疼我,索性就不折騰了,直接在這兒蹭一頓晚飯。」
王氏佯裝瞪她一眼,轉過頭來又要繼續方才的話題,就看到鄭澤昭隱忍的咳了兩聲。
鄭明珠也瞧見了,便暗暗看了龔嬤嬤一眼,然後問鄭澤昭,「可是一路嗆了風沙,嗓子又不好了?」
鄭澤昭淡淡一笑,「不礙事。」
看見王氏也是關心的神色,龔嬤嬤忙道:「光顧著說話,倒忘了幾位少爺進府就直奔過來了,這還風塵僕僕的,老太太再是疼他們,也先允他們回去洗漱一番吧。」
王氏也意識到了這事,忙一揮手,「一個個都成了髒猴兒,先回去梳洗過再來,晚飯都在這裡用。」
林氏早就想跟兒子單獨說說話,聽王氏一說,趕忙都應聲離去。
在門口鄭澤瑞對著鄭澤慕又是一番擠眉弄眼。
明玥跟著鄭明珠、鄭澤昭一行人往外走,心裡默默想著,原來方才鄭澤昭並未對著她微笑,只是他天生唇角微翹,不是特別嚴肅的時候,看起來都像是在微笑。
「小蘋果頭兒,妳老跟著我們做什麼?」走了一段路,鄭澤瑞忽地轉身惡聲惡氣地問。
明玥完全不覺得他這一句「小什麼頭兒」是在叫自己,遂低著頭繼續往前走。
鄭澤瑞見她竟然不理會自己,怒氣沖沖的上前幾步,抬手就推了明玥一把,「我在問妳話呢,小蘋果頭兒!」
他比明玥大三歲,個子高,又是個有力氣的小胖子,這一下直把明玥推了個趔趄,後退兩步,明玥差點沒一屁股坐地上。
你個熊孩子!她在心裡頭罵。
在邱養娘的攙扶下站穩,她默默勸自己不要和熊孩子計較,心裡不氣,但是小臉卻板起來,「我有名有姓,四哥哥若不願稱我一聲七妹妹,叫名字也好,但那個什麼蘿蔔頭兒,我不覺得是在叫我。」
鄭澤瑞「嘿」了一聲,心想這死丫頭今兒竟然沒跟自己動手!他自動忽略掉明玥前面的話,只指著她身上嫩綠的半臂衫嘲笑,「什麼蘿蔔,有妳這麼圓的蘿蔔嗎?妳再看看妳衣服這色,不是個溜圓的青蘋果是什麼?小蘋果頭兒!」
明玥磨磨牙,知道他這是在找碴,便不接他的話,「四哥哥趕了大半日的路,快去歇歇吧,這園子前些天新修好,四哥哥若是不熟悉路,我在前頭領著你,反正咱們順路。」意思是—— 我才不是跟著你們。
鄭澤瑞一看沒有氣到明玥,心裡更惱,伸手就要去揪明玥頭上的兩個小鬏,明玥這回躲得快,沒讓他得手。
鄭澤瑞惱羞成怒,心說今兒非得把這丫頭的兩個小鬏揪掉不可!
明玥氣喘吁吁的躲著,眼角餘光瞥見鄭明珠和鄭澤昭兩人冷眼旁觀著,心裡就一沉,這姊弟三人是有多討厭她呀!
鄭澤昭似乎是注意到明玥的目光,面無表情的他剛要說話,聽見身後響起一個柔柔的聲音——
「昭哥兒、瑞哥兒,可算到家了。」
這個聲音成功地讓鄭澤瑞停了下來,他跑過去,挺親暱的叫道:「柳姨娘。」
明玥也認得這個弱柳扶風一樣的美人兒,是她老爹唯一的妾室,之前她病著的時候這位美人還在她的床前垂淚來著。
不過,這不能說明她老爹是個愛妻人士,他老爹之所以只有這一個妾,大抵要歸功於先帝那位悍妒的歐陽皇后。
先帝與歐陽皇后恩愛有加,也就由著這位皇后整治後宮嬪妃們,曾幾何時,後宮一度只有皇后一人,那些因各種原因而被困於深宮的美人們都是她氣不順時的出氣筒,大多終其一生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
而歐陽皇后不但管著先帝的龍床,連大臣們的床上也時不時要操心一下,若是知道了哪個臣子家裡新納了妾,必定要在皇帝面前批評一番,其對妾室之子更是厭惡,是以當時一眾官夫人們無不對皇后娘娘堅定力挺,而如王氏、小王氏等都屬於這群受益者。
柳姨娘原是小王氏身邊的丫頭,做了通房後卻也熬了好幾年,在小王氏覺得自己快不行時才抬了妾,至今也無所出。
明玥看著鄭澤昭三人對柳姨娘的態度倒也不意外,畢竟是小王氏的人,這三個孩子她幾乎都抱過、哄過。
柳姨娘的眼神比春風還溫暖,「知道兩位哥兒今兒到家,早早備了你們最愛吃的東西,在東跨院等了一陣兒,不見你們回來,我也坐不住,索性順路慢慢尋了來。」
鄭澤昭很有分寸的笑了笑,並不多話。
鄭澤瑞過來一拽明玥,「我有東西要送妳,妳也一起過來吧。」
明玥才不信他會送自己什麼好東西,奈何她的力氣小,掙不過八歲的鄭澤瑞,只好不情願的跟上。
然後明玥收到了熊孩子送她的見面禮—— 一根長長的、乾癟了的蚯蚓。
她一向最怕這種軟軟的東西,即使這蚯蚓已經乾硬,仍是嚇得當即嚎了一嗓子。
鄭澤瑞整人成功,笑了個前仰後合,並且告訴她,「我還帶了很多禮物要送妳吶,妳等著吧。」
他果真說話算數,在接下來的三天裡,明玥依次收到了以下的禮物—— 一根老鼠尾巴、乾了的小蛇皮,以及一包鳥屎……
明玥雖然表面還算淡定,但內心幾乎氣炸,非常想把那小子抓過來狠揍一頓,但對比一下彼此的體格,她只好又默默放棄……
於是,這天鄭明霞過來的時候,看著明玥鬱悶的神情,還以為她幾天沒吃飽飯。
「妳陪我去蕩秋千,我送妳紅豆餅吃。」她如此誘惑明玥。
明玥伸伸胳膊、蹬蹬腿,有氣無力的看著她,就是不吱聲。
鄭明霞嘟著小臉狠了狠心,「外加一盤金棗糕!我娘說了,金棗對女人最好啦,我多捨得吧?看我對妳多好!」
明玥有些無語,她知道鄭明霞的脾氣,知道再不答應,這丫頭就要急了,眼瞅著又快到了每日的「禮物時刻」,匆匆喝完剩下的兩口甜湯,她挽了鄭明霞的手臂,「六姊姊說話算話呀。」
鄭明霞找到了玩伴很高興,「當然,我從來不賴皮。」
一入春,就有下人在西邊的園子裡早早的紮好了秋千,園子由一條明渠分隔,前面是一片綠草地,是男孩子們蹴鞠的場所;後面由幾條小徑分成桃花林、杏花林,再往後還有兩座小亭子,這幾乎就是小主子們的遊樂場。
秋千就紮在稀疏的杏花林裡。
今年天暖,杏花已然開了不少,香氣一陣陣飄來,明玥站在那裡,終於知道明霞是真的叫自己來陪她玩的。
那丫頭自己坐在秋千上一直不下來,後面兩個小丫頭加上紅蘭一起推她,她還要喊叫明玥——
「妳也來幫忙呀,她們三個推得一點兒都不高。」
明玥裝模作樣的推了一把,她就喊,「用點兒力呀,一會兒我推妳。」
明玥不相信她的「一會兒」,所以推得仍舊敷衍。
不久,不遠處晃過來兩人,一見鄭明霞就道:「下來,讓我坐會兒。」
鄭明霞不願意,「這個秋千蕩不起來,一點兒都不好玩,四哥哥你去玩別的吧。」
鄭澤瑞才不聽她的,只道︰「妳下來,我有法子讓它蕩得高高的。」
鄭明霞有點怕他,遲疑的下了秋千。
鄭澤瑞一眼看見她後面的明玥,立即齜牙,「小蘋果頭兒,妳也跑這來了,收到我送妳的東西了嗎?」
明玥扭頭不理他。
他也不管,自顧自坐在秋千上蕩了兩下,「嗯,是有點低,不好玩。」
說罷,他也不支使人,自己彎腰將秋千上的板子往上推了些,然後在板下的兩根繩處各打了一個大結,使得板子升高了不少,然後他坐上去,「這下好多了。」
鄭明霞瞧他這回果真蕩得又高又遠,不禁心動,「四哥哥,你讓我也試試。」
鄭澤瑞眼風一掃,看見明玥站得離他遠遠的,就叫,「小蘋果頭兒,妳要不要玩兒?」
他本來是等著明玥眼巴巴的點頭,然後他就會說「就不讓妳玩」之後再讓鄭明霞上來的。
結果明玥看著他直接搖頭,「讓六姊姊玩吧,我怕高。」
哈!鄭澤瑞最高興看見她害怕的樣子,聽到她這話,反而無論如何也要她坐上來。
鄭明霞不樂意,他還故意幫明玥說道:「剛才都是她推妳,這會兒妳這個當姊姊的不該讓讓妹妹?」
鄭明霞立即拿出當姊姊的架勢,將明玥按在秋千上。
明玥實際上不怎麼怕高,只是怕鄭澤瑞使壞,起先還配合的大叫幾聲,後來覺得蕩得挺好玩,喊叫聲也就沒那麼真心了。
鄭澤瑞在後頭推得滿頭大汗,慢慢也發覺這丫頭才不怕高,是耍著他玩呢,於是他推完最後一下,決定不推了,打算等會兒讓這小蘋果頭兒來推他!
就在這時,他聽到明玥尖銳的大叫了一聲,然後就看見斷了一根繩子的秋千孤零零地蕩了回來,而明玥那一團身影已經瞬間朝前方飛了出去。
第四章 甜湯藏惡意
肩膀猛地一疼,明玥知道自己是結結實實的著了地,眼睛緊閉著,她一動也不想動了。
遠處的鄭澤瑞和鄭明霞都呆住了,在紅蘭驚天動地的喊了一嗓子「姑娘」之後,他們才神魂歸位,慌亂地跑過去。
看見明玥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鄭明霞「哇」的一下哭了出來,顫著聲哽咽,「她、她不會被……摔死了吧?哎呀,這、這……」
鄭澤瑞也白了臉,他是討厭明玥,時不時就想惡整她一下,但完全沒有想到會有此刻的意外,他心裡咚咚咚跳得飛快,腳下卻生了釘子似的半步也動不了。
紅蘭跪在地上,想扶起明玥查看情況,又不敢碰她,冷汗和眼淚混在一起啪啪往下掉。
鄭明霞和幾個丫頭嚇得只會在一邊嚎叫,鄭澤瑞被吵得煩躁又不安,怒吼,「哭什麼哭,都給我閉嘴!」然後隨便指了個丫頭,「妳,快去叫人來!」
他的話剛吼完,就有人在他肩膀上輕拍了一記——
「讓人先去請大夫。」然後那人逕自上前蹲在了明玥身旁。
鄭澤瑞聽見這聲音,微微鬆了口氣,強自穩定心神,總算腳下動了動,六神無主的喚了聲,「二哥……」
鄭澤昭抬手在明玥的鼻端試了試,這才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弟,「有氣兒呢,估計是摔暈了。」說完,又低聲總結了一句,「肉厚,果然禁得起摔。」
明玥趴在地上,身體無一處不疼,偏偏意識還清醒著,聽了他這話,真想跳起來捶這幾個兔崽子一頓。
被秋千甩出去的一瞬間,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只本能的抓住了一枝杏樹杈,好在這些杏樹時年尚短,並不甚高,否則她真是連樹枝都沒得抓,生生就要摔在地上!
可樹枝不夠粗壯,又被她猛然一撞,登時搖搖欲墜,她伸腿想攀到樹幹上,奈何腿太短,搆不到……只能順著樹枝往下滑。
當時她只顧著驚恐,這會兒摔下來之後才開始感到手掌和胳膊上火辣辣的疼,想來都被劃破了皮。
閉著眼睛聽見周遭的說話聲和哭聲,她感覺自己和他們不在一個世界似的。
紅蘭想去扶她,但看明玥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不敢貿然碰她,只一邊擦眼淚一邊低聲詢問:「姑娘、姑娘,您能動嗎?」
明玥咬牙哼了一聲。
紅蘭一急,也顧不得平日裡的成見了,帶著哭腔問鄭澤昭,「二少爺,這可怎麼辦呀,大夫什麼什麼時候能來?七姑娘身上疼,她動不了呀!」說完,才忽然反應過來,「我回去找邱養娘和嬤嬤來,先把七姑娘抱回去再說,這樣不會來不及吧?」
今兒跟著他們幾個的都是八九歲的小丫頭,根本沒人抱得動明玥,況且她又是受了這樣的傷,這會子誰敢亂動手?
鄭澤昭半蹲在一旁,瞥了眼明玥灰撲撲的小臉,又看了看她泛著血跡的雙手,然後抬頭狠瞪了鄭澤瑞一眼,如同經過了一番糾結似的出了口氣,轉而緩緩抱起了明玥。
在他們到來之前,他一直在杏林裡看書,離著他們也不過幾棵杏樹的距離,將方才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托起明玥,便看到她眉頭一皺,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發出蚊子聲似的呻吟,「疼……」
鄭澤昭方才已檢查過地面,都是草坪,沒有石子一類,又看明玥半趴在地上那個彆扭樣子,估計是肩膀先著了地。
他只好吩咐紅蘭,「給妳們姑娘扶著,一會兒大夫來還有得疼呢。」
紅蘭只好又折回來。
鄭澤瑞張了張嘴,終是沒說出個啥,亦步亦趨的跟在哥哥身後。
鄭明霞不知突然哪裡不高興,哇哇兩聲扭身跑了。
明玥知道是鄭澤昭伸了援手,雖然他也才十一歲,但手臂很有力,走得穩穩當當,可鑒於鄭澤瑞的不良記錄,她很懷疑鄭澤昭會不會也突然把她扔出去,是以她用那隻尚好的手臂暗暗抓住了他一邊袖子。
剛出了園子,鄭明珠身邊的丫頭巧格兒急匆匆迎面而來,她顯然被眼前的情況驚了一下,「這、這是怎麼了呀?」
「沒事。」鄭澤瑞沒好氣的答了聲,「妳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巧格兒眼神不善的瞪了明玥和紅蘭一眼,語氣發急,「大姑娘也不知怎麼了,先前還好好的,午休後正陪著老太太說話,忽地渾身不對勁兒起來,又是吐又是起紅疹……這會子大夫才來了,眼下都在老太太那呢!老太太要我來請兩位少爺,本還要去尋七姑娘的,說是有話要問呢,這下……」
鄭澤昭臉色一沉,「大姑娘要不要緊?」
巧格兒眼圈微紅,「這個奴婢也說不好,您去了就知道了。」
雖說鄭明珠比鄭澤昭早落地了一刻,但鄭澤昭心裡是把她當妹妹的,尤其是小王氏走後,他更覺得自己是長兄,要照顧好弟弟和妹妹,是以聽巧格兒一說,也趕緊往老太太的松菊堂去,他的步子加大,紅蘭還在一旁扶著明玥的胳膊,只好跟著小跑起來。
明玥心裡茫然,直覺不太好,可是胳膊又疼,也顧不上那許多,只能一路由鄭澤昭抱著進了松菊堂。
一進正屋,眾人就聽見連嬤嬤在那哭訴——
「老太太,您可得給我們姑娘做主啊!姑娘命苦,夫人走的時候她才四歲,還不曉事,夜夜裡哭著找娘親啊,那真是瞧得人腸子都斷了。七歲的時候出水痘,燒得直說胡話,人家的孩子都是七、八天就好,她硬是被折騰了大半個月呀!
「去歲染了風寒,直在床上躺了多少日子?要不是老太太的福澤深,庇護著我們姑娘,只怕……只怕……老太太,大姑娘長到這麼大,不容易啊!」
王氏本就心疼得不行,這時連嬤嬤說的這樁樁件件更是觸動了她的心頭刺,登時支使龔嬤嬤,「去看看那丫頭怎麼還沒來!」
話音還沒落,她們就見鄭澤昭抱著明玥進來了,身後還跟著鄭澤瑞。
王氏顯然也沒料到這個場面,看看鄭澤昭,先是奇異他怎麼會抱著明玥,後來才注意到明玥狼狽的樣子和身上的傷。
「大姊姊……」明玥雙手纏著紗布,滿頭冷汗的對著同坐在裡間榻上的鄭明珠咧嘴傻笑。
鄭明珠不比她好多少,劇烈的嘔吐和腹痛折騰得她已虛弱無力,身上少有幾處露出來的地方—— 脖頸、手背、腕子處都有著明顯的紅包。
大夫給她配了外敷止癢的藥,方才巧格兒服侍著擦了,此刻藥一抹上,更顯得她白淨的皮膚好一塊、壞一塊。
一屋子又酸又苦的藥味中,鄭明珠目光如霜的看著明玥,帶著毫不避諱的討厭。
明玥知道一時也說不清,只好搖了搖手,示意她聽外間的問話。
王氏滿腔的心疼猶未停歇,本是要將明玥提溜來問話,卻冷不防鄭澤昭抱了明玥來,明玥半死不活的樣子倒把她嚇了一跳。
折騰一番,該開藥的開藥,該包紮的包紮,這會子大夫一走,王氏心頭一竄一竄的冒火,劈頭先將鄭明珠身邊的人訓斥了一通,「大姑娘有許多東西是吃不得的!她打娘胎裡出來便是如此,妳們貼身伺候了這些年,竟還如此不仔細?!今兒叫妳們姑娘難受成這模樣,明兒是不是她要沒了命了?!」
連嬤嬤和巧格兒跪在地上,連嬤嬤面色十分惶恐地道︰「老太太教訓的是,是奴婢們不夠上心。今兒晌午,姑娘喝的甜湯是七姑娘屋裡的慶嬤嬤特地送來的,說是給二少爺和四少爺送過去了醪糟蛋花湯,知道咱們姑娘沾不得蛋清,特地換了蓮子湯。
「奴婢聽她是知道大姑娘忌口的,便放了心,而我們姑娘瞧是七姑娘送的,心裡十分高興,比平日多喝了半碗,還吩咐奴婢明兒個叫廚房加一份七姑娘愛吃的米糕送過去,誰想過了不到小半個時辰,姑娘身上就難受起來……
「老太太,都是奴婢們的錯,大姑娘是個實誠良善的性子,別人對她好一分,她都當十分來看,從來沒防備的,奴婢們今兒是看姑娘高興,便也沒先試上一試,是奴婢的疏忽,老太太罰奴婢吧,奴婢對不起先前大夫人的囑託啊……」說罷竟又哭了起來。
連嬤嬤這話說得不地道,明玥在裡間聽得明白,心下不由嘀咕,她真要使壞也不會明晃晃的在自己的送的東西裡動手腳啊,這不是伸著臉讓人家打嗎?
不過反過來一想,這做法在別人眼裡,正好符合了一個驕縱又不夠有心機卻想害人的五歲孩子的手段。
明玥暗歎一口氣,聽外面繼續有人說道——
「老太太,七姑娘可是一番好意啊!前兒個二少爺和四少爺給七姑娘送了兩道菜來,七姑娘覺得哥哥們關懷妹妹,妹妹自然也要敬愛哥哥姊姊,今兒早上問了一圈,知道兩位少爺喜歡喝醪糟,大姑娘愛喝蓮子湯,特地讓奴婢去廚房加了菜,還囑咐千萬要照哥哥姊姊的口味來。老太太若是不信,可叫了廚房的人來問,七姑娘縱使再不懂事,也知道血脈至親呀!怎麼可能犯這個糊塗?」
這是慶嬤嬤的聲音,明玥聽出來了,心說,嬤嬤妳總算說了兩句關鍵話。
這個血脈至親,不只是在說明玥的想法,更是在提醒王氏和鄭明珠,七姑娘也是姓鄭的,即便不是一個母親,但爹卻還是同一個的。
明玥心裡有些悵然,不禁扭頭看了鄭明珠一眼,雖然知道沒什麼用,但她還是誠摯的低聲說:「大姊姊,我沒有,儘管妳不稀罕我這個妹妹,但我不會做那樣的事。」
鄭明珠緊緊抿唇,不置一辭。
外間裡,王氏盯了下面跪著的三人一眼,端起茶盞喝了口茶。
龔嬤嬤在旁邊一直瞧著她的神情,此時就上前半步,「自然是要問的,在老太太這裡,不會冤枉了誰,也不會妄縱了誰。」說罷,傳了廚房管事的劉蒙媳婦進來回話。
劉蒙媳婦一直候在外面,出了這樣的事,情知廚房上下自然撇不開,她早將與此事沾邊的人仔仔細細詢問了一通,又將話來來回回在腦子裡過了三五遍,因此此時說起來很是清楚明瞭,「回老太太的話,前兒個兩位少爺加了兩道菜送給七姑娘,今兒中午想必是禮尚往來,七姑娘的確是加了兩道甜湯,也囑咐過醪糟蛋花湯是給兩位少爺的,蓮子湯是給大姑娘的,還要我們千萬注意,兩位少爺不喜太甜,八分糖剛剛好,蛋花要嫩嫩的,不能遮了醪糟本身的酒釀味道;大姑娘是有忌口的,不能沾的東西,那絕對是丁點兒都不能有。
「咱們廚房有個丫頭叫小桃子,也是碰不得雞蛋一類的東西,大姑娘的吃食為了保險起見,幾乎都是要她先試過一回的,今兒中午也一樣,她試過了才裝了盒,當時慶嬤嬤也在呢,對不對?」
慶婆子此時一心要證明那湯是好的,聞言立即點頭,「對對,小桃子試過的。」
劉蒙媳婦便不說話了,剛剛她一番話已經把廚房摘得乾乾淨淨,還順便說了下主子的細微喜好,以示自己兢兢業業,這就夠了,一句多餘的也不用再說。
至於兩位少爺送給七姑娘的菜有無特別吩咐,她自然壓下不提,當沒聽過一樣。
明玥在裡間聽了倒是微微訝異,她原想這事來勢洶洶,和廚房那邊定然也是套好了話兒要把罪名安在她頭上的,可如今劉蒙媳婦的一番話隱隱有點把她也摘出來的意思,這讓她不懂了。
而隨即她又想起劉蒙媳婦說哥哥們給她送的那兩道菜來,立時渾身都不舒服了。
當然,想起那兩道菜來的不僅有她,還有外面坐著的兩位少爺。
鄭澤瑞前兒個加了一道老虎菜送給明玥,他自然是存了整人的心思,交代廚房死命放醋—— 他自己不愛吃酸的,便認為明玥也不愛吃,所以想用這老虎菜把明玥的牙酸倒了。
打定主意,他壞笑著同自己的哥哥說了這個好點子,並且問:「我這法子是不是好極了?你要不要也給她加一道啊,權當是疼愛妹妹啦。」
鄭澤昭一邊答好極了,一邊又頭也不抬的補了句,「那我就加一道炸青蟲吧。」
鄭澤瑞不明所以,「炸青蟲又脆又酥很好吃啊,做什麼要給那丫頭?」
見鄭澤昭不答,他只好自顧自的去吩咐了。
廚房的人得了這位少爺的命令,知道這是孩子間掐架鬥氣,便好言好語的應承了,但回頭卻沒真敢往老虎菜裡死命放醋,只正常的加了這兩道菜送去明玥的院子。
她們想的是,明玥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等親娘回來,八成要告狀,屆時兩位少爺一下推得乾乾淨淨,左右不是什麼大事,但廚房的人沒得要落一頓數落,所以她們沒敢聽這位少爺的令。
因此這兩道菜上桌時,老虎菜沒能酸倒明玥的牙,反倒是炸青蟲讓明玥一天都沒吃得下飯。
但是鄭澤瑞只以為自己得逞了,偷著樂了好一陣,這下想起來卻是有點心虛,又因著方才他把明玥自秋千上摔了出去,不安之下,他猶猶豫豫的站起來道:「七妹妹送的醪糟蛋花湯我也喝了,我沒事。」
話音一落,鄭澤昭便看了他一眼。
鄭澤瑞心虛,想著明玥被他整了,想必要還回來,是以硬是忍著沒喝,反倒是鄭澤昭喝了兩碗,不過……確實沒事。
見王氏似乎有點不明白,於是鄭澤瑞補充道:「我前幾天……嚇她來著,她要……也是找我,犯不著讓大姊姊不舒服。」
王氏聽明白了他的話,心說,你這幾日嚇得那丫頭哇哇大哭,我都睜隻眼閉隻眼的,你自己還有臉在這說?瞪了他一眼,沉聲道:「你坐下。」
鄭澤瑞把話說完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坐得很坦然。
王氏垂著眼睛靜了片刻,屋裡的人連喘氣都是小心翼翼的,不過慶嬤嬤安心了不少,覺得終於替七姑娘洗刷了嫌疑,她還感激的朝鄭澤瑞投去了一眼。然而,還沒等她正過臉來,王氏手中的茶碗忽然猛力朝她砸過來。
王氏同時厲喝,「妳這不知死活的東西!」
慶嬤嬤不敢躲,結結實實地被砸了這一下,熱水更是潑了她滿頭滿臉,她趕忙俯下身去。
裡間的明玥本來正跟鄭明珠說「四哥哥是個磊落的人」,話說半截乍然聽到這麼一聲,兩人同時嚇了一跳,紅蘭更是腿一軟,滿臉驚慌。
外間,龔嬤嬤忙上前給王氏拍背,邊拍邊勸,「老太太息怒,裡面兩個姑娘還在歇息呢,您得當心身子。再說,她也未必就是有意的,興許只是路上不小心,將醪糟湯灑進了蓮子湯裡也未可知啊。」
王氏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慶嬤嬤這會兒倒是明白過來—— 今日這一遭,既與七姑娘無關,廚房也沒有錯處,那麼能犯錯的,就只有自己送湯的這一路了。
明白過來之後,她忽然不慌了,左右七姑娘無事了,她來之前本就在想,實在不行她就當這個替罪羊的,眼下老太太把錯都歸到她身上也沒什麼,這事總要有一個人來背,自己就自己吧。
王氏未停頓太久,漠然的聲音很快在她頭頂上響起——
「妳蓄意也好,無意也罷,單是大姑娘今兒受這番折騰,便是打死妳也不為過,如今看在妳是七丫頭奶娘的分上,饒了妳一命,發賣出去吧。」
「謝老太太。」慶嬤嬤說著,聲音是麻木的。
裡間的紅蘭聽了這話,拔腿就要往外跑。
邱養娘拽住她,低聲勸阻,「衝撞了老太太,妳也想要被發賣出去?!」
「姑娘……」紅蘭聲音都顫抖了。
明玥也急,剛才身上還疼得不行,現在沒什麼感覺了,只是頭上又滲出了一層薄汗。
她心裡打鼓,不由得看向邱養娘。
邱養娘當著鄭明珠的面不好說什麼,只能輕輕地搖了搖頭,同時她的眼神陡然讓明玥意識到了一件事。
她前前後後想一下,發現這事情自己不過是個大大的幌子,極有可能根本就是衝著慶嬤嬤而來的。
這個想法不禁讓她一陣洩氣,可是她依然邁腿朝外走,「不行,我得去求祖母,這事不對。」
邱養娘一面拉著明玥,一面拉著紅蘭,正前思後想著,卻聽見外間又傳來丫鬟的聲音——
「老太太,大老爺和夫人回來了,已經進了二門,正往松菊堂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