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26201 《殿下福妻》上
預知夢裏,皇上駕崩時太子失蹤,景王即位,成為獨寵皇后的君主;
預知夢裏,穿越女霸佔了她的身子嫁給景王,最後還當上了皇后……
這世上沒人比顧嘉夢更可憐的了,身為尚書之女,
竟然在生辰當日被個異世來的穿越女顧九九給霸佔了身子,
自己的親人沒有一個人認出那人是個冒牌貨,
反而每一個人都很喜歡她,甚至火紅到獲皇上賜婚,成為準景王妃,
冒牌貨的日子越過越好,而她這個貨真價實的原主只能四處遊走,
竟巧遇傳說短命的太子殿下姬央,仗著自己是鬼,
在他身邊飄過來蕩過去,還探頭探腦想偷看他身上的七星紅痣,
哪知太子看得見她,而她身上穿的是寢衣……她這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幸好太子是個好人,不但一再安慰她,還貢獻寶貝玉玦讓她借住裏面,
在這休養生息、充實自己的日子裏,她要不毫無阻礙的閒逛皇宮大院,
要不有太子陪伴下棋聊天,日子好不快活,原以為就這樣過一輩子,
卻因為顧九九突然摔傷了頭,她來不及跟太子道別就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她心喜終於回來了,但親哥哥居然指著她的鼻子說她是冒牌貨?!
藍海E26202 《殿下福妻》下
現實裏,穿越女沒能以顧嘉夢的身分嫁給景王為妻;
現實裏,太子不僅沒英年早逝,還娶妻生子成為一國之君……
那個穿越女顧九九腦子有洞嗎?先前附身在她顧嘉夢身上時,過得順風順水,
如今附身在羅家小姐身上,為何不能好好過日子、孝順羅家父母,
一口咬定她這原主也是個穿越女,想要重回顧家趕走她,
甚至在她生母墓前堵她,兩人當面對質證實她真是本尊了,還喊這樣不公平!
她真的不想再跟這自私的女人糾纏不清,卻不得不收拾她留下的爛攤子——
和景王訂親!這親事她當然不能要,幸好皇上同意退婚,
沒想到景王明知和他相戀的是顧九九,卻一直對她念念不忘,
誰教現在的她變得太好,見了她的人都喜歡她,可她獨獨喜歡太子一人,
許是她改了運,連太子的命也變了,夢裏的他本該單身早死,
現在他不僅桃花一朵一朵接著開,太后還忙著幫他挑太子妃人選,
怎麼辦,她曾是景王的未婚妻,皇上可能點頭允許她嫁太子嗎?
太子笑著要她安心,說一切有他,沒想到他利用她的八字、大師、太后,
一環接著一環,真的將所有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月見,90後,天蠍座裏的異類。
十分懶散,喜歡安逸,愛歷史,好八卦。
有點宅,有點小憤青,但是年少時卻作過有朝一日看盡天下美景的夢。
現在的我,煮一杯茶,拿一本書,就可以靜靜地坐一下午。
年紀越長,越喜歡獨處。
不變的是,始終熱衷於幻想,常常作著不切實際的夢,
比如自己前世是個神仙,或是可以插上翅膀在天際翱翔,
幸而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尚能分得清夢與現實的區別。
- 若該商品前後有不同版本,請以訂購網頁中顯示之商品圖片為準,恕不提供選擇或因此提出退貨。
- 商品若有兩種以上款式,請以商品網頁之說明為準,若網頁上標示「隨機出貨」,則無法指定款式。
- 若訂單內含未上市之商品,該筆訂單將於上市日當天依訂單付款順序出貨,恕不提前出貨或拆單出貨。
- 新月購物市集在出貨前都會確認商品及包裝的完整性,出貨之商品皆為全新未使用過之商品,請您放心。收到商品後,如有任何問題(包括缺頁、漏頁等書籍裝訂或印刷瑕疵),請於收到商品後7天內與客服聯繫,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問題,逾期恕不再受理。
- 收到商品後,若您看到的版權頁定價與原商品網頁定價不同時,請透過客服信箱或於新月服務時間來電與客服聯繫02-29301211告知,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
版權所有,禁止轉載
第一章 被趕出自己的身體
顧嘉夢近來很憂愁。
馬上就要到九月初九,她的十三歲生辰了,在那天,會有一個來自異世的孤魂野鬼進入她的身體,從此取代她。
為此,她很不安。
一個月前,她在閒雲觀求了符紙;半個月前,她在慈恩寺求了平安符,千方百計、費盡心思,原因只有一個—— 她不想死。
事情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七月初七,她著了涼,接著幾天臥病在床,她作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境正是從乞巧那天起,她的每日生活仍然平淡無奇,但讓她驚異的是,當夢到了自己十三歲生辰那天,不過是喝了兩杯梅子酒,然後,她就不是她了。
身體還是她的身體,裏頭的魂魄卻變成了一個據說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高材生。
這個異世孤魂佔了她的身體,活得風生水起、萬般如意,往後一切再與她無關。
當時,她從夢中驚醒,驚訝地發現後來發生的每一件事竟都與夢境完全吻合,她不得不害怕。
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她去求神拜佛,有佛道兩家保護,她大概是安全的吧,閒雲觀的閒雲道長與慈恩寺的弘明大師都是當世高人,她很信任他們。
希望夢境就只是夢境而已。
丫鬟喜兒喜氣洋洋、開開心心跑了過來,微微嬌喘。顧嘉夢見了,不禁歎了口氣,心想,千萬不要說大哥回來了。
「小姐,大少爺回來了。」喜兒眉飛色舞,「聽大少爺身邊的端硯說,大少爺本來晚幾天才能到,還是記掛著小姐生辰才馬不停蹄地往回趕。」
顧嘉夢扯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大哥提前回來,她自然很開心,可這也意味著夢境可能成真,夢裏,大哥正是在九月初八傍晚回來的。
她摸了摸掛在脖子上的平安符,又按了按袖口裏的黃符紙,自我安慰著,有這兩道護身符在,不用怕,只要不喝下梅子酒,那個孤魂就沒有機會。
顧彥琛年初去江南遊學,這次回來帶了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兒送給妹妹,只是,顧嘉夢半點驚喜都沒有,原因無他,這些禮物與她夢到的並無兩樣。
兄妹倆是一母所出,雖然長大之後就不甚親近,但畢竟有血緣牽絆。她沉吟許久,異常嚴肅地屏退下人。
她想跟大哥好好聊一聊。
顧彥琛今年才十八歲,容貌隨了父親,身量頗高,風姿俊秀,一雙眼睛湛然若神,眉眼之間隱含風流,和經常低眉垂目、沉默寡言的顧嘉夢並不相像。
妹妹突然主動要和他談心,還如此鄭重,他不由得認真起來,「妳想說什麼?」
心頭閃過很多想法,他這半年多不在家,莫不是妹妹受了繼母姚氏虐待?
他們的生母張氏已經過世十年了,繼母雖然不曾苛待他們,但終究不是親生,自己是嫡長子,有父親看重也就罷了,不會受太多委屈,可妹妹不善言辭,就怕她受了委屈又不敢明說。
「大哥,我可能明天會死。」
軟軟的聲音飄入耳中,顧彥琛愣了愣,「什麼?」
他沒聽錯吧,妹妹這是在說什麼傻話?
話一開口,後面的就順多了,顧嘉夢輕聲說道:「真的,我明天過生辰,會喝兩杯梅子酒,然後我就會死掉,會有一個孤魂野鬼佔據我的身體。」
「呸呸呸,說什麼死不死的,哪有人像妳這樣空口咒自己的?」顧彥琛打斷了妹妹的話,「妳好好歇著,明日還要向長輩見禮,別說這些死不死的,小小年紀,心思倒挺重的。」
顧嘉夢的心沉了下去,在發現那個夢是個預言之後,她曾試著告訴父親,但父親只是擺了擺手,叫她退下,隔日姚氏就提醒她,女子當貞靜、要慎言。
她那時並沒有多少失望,自己性子沉悶,並不討父母歡心,像是個不存在的人,如果沒有大哥和自己身邊的丫鬟婆子,只怕府裏沒幾個人記得她。
顧彥琛連日奔波,疲憊不堪,看時間也晚了,只挑要緊的問:「我不在的這幾個月,母親對妳可好?」
「好。」她下意識脫口而出。
「姊妹相處可和睦?」
「和睦。」
那兩個異母妹妹一個八歲、一個六歲,來往不多,自然和睦。
顧彥琛問出最關心的兩個問題後就道:「時候已經不早,我先回去了,別多想,若是實在無趣,就多打打棋譜,別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轉過身,打了個呵欠,叫守在外面的丫鬟進來伺候,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望著大哥的背影,顧嘉夢默默歎了口氣,她就知道大哥不會信她,這種事,誰會信呢?
她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小心,不給那個孤魂有可乘之機。
次日,顧嘉夢換了件鮮豔的衣裳,向父親和繼母磕頭,父親顧尚書賞給她一本棋譜,姚氏賞給她的是一套時興頭面,兩個妹妹分別贈她一個親手繡的荷包。
顧嘉夢一一接了道謝,心中惶惶不定,一時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慢慢熬到晚間,望著面前的梅子酒,她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顫抖著手端起酒杯,暗暗將酒倒進痰盂,一滴不剩。
席間,她連一滴水都沒有喝,怕誤喝了什麼,就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
直到戌時一刻,她扶著喜兒的手回到自己的院子,穩穩坐在榻上後,她才長長鬆了口氣,在夢裏,此時的她已經有些微醺了。
看來,現實和夢境還是不大一樣,是她想多了。
心裏喜悅不已,一直被忽視的倦意席捲而來,但她還是苦熬過戌時三刻,夢裏被穿越之際。
一到了亥時,她就卸下釵環、解了外衫,將平安符和符紙都小心翼翼放好,去了屏風後的淨房沐浴,不料才剛走兩步,身子莫名一晃,視野忽然變得開闊。
顧嘉夢心道不好,自己竟輕飄飄到了半空,低頭看去,驚訝地見到「她」正扶著喜兒的手站定,居然是方才進屋子的模樣。
顧嘉夢慌了,拚命想往自己身體靠去,但一靠近就被彈開,每一次像是全身被撕扯一般,四肢百骸都痛得厲害。
為什麼會這樣?她都已經熬過戌時三刻了,之前求來的符紙和平安符也還在屋子裏啊!
「妳是喜兒?」她聽到那個「她」驚奇問道:「我是顧嘉夢,今天是我十三歲生日?」
又見喜兒似乎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
一樣、一樣、都一樣,和夢境裏的全都一樣!
顧嘉夢大聲斥責,「妳出去,別佔著我的身子。」隨後又急急轉向喜兒,「我才是妳的小姐,她不是。」
不過,沒有人能聽見她的話。
「新的」顧嘉夢拍了拍喜兒的手,「妳先退下吧,我今日想自己沐浴,不用伺候了。」
「是,小姐。」喜兒遲疑地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小姐的神情好像與往日有些不同。
顧嘉夢再次試圖回到自己身體,卻又一次被彈遠,居然還穿過了屏風,自己竟成了一縷幽魂。
她眼睜睜看著「她」走到鏡前端詳著鏡中的面容,拍了拍臉頰,又撩起額前的齊眉瀏海,低聲道:「倒是浪費了。真沒想到,老天竟然會給我穿越的機會。」
「她」撫摸著鏡面上倒映的臉,歎道:「只可惜,妳這麼好的身分容貌,卻活成這個德行,爹不疼娘不愛的,跟親哥哥也不親近。雖然我沒有妳的全部記憶,不過我既然佔了妳的身體,就會代替妳好好活下去的。我顧九九說到做到,妳就放心去吧。」說完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顧嘉夢則是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飄了出去。
當她重新恢復意識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半透明的身子沐浴在淺金色的陽光下,似乎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不由得面露苦笑,對如今的她而言,連站在地面上都成了奢求,一個不留神就會飄向空中。
還好,她不懼怕陽光,也沒被牛頭馬面捉走。
顧嘉夢環顧四周,這裏是她從小居住的院子,她心中五味雜陳,這裏還屬於她嗎?
看到顧九九頂著她的皮囊從她的房間走出,也許是她很少照鏡的緣故,對著自己的臉竟覺得陌生又惶恐。
不可否認,這張臉現在看起來漂亮了許多。
她生性沉靜,一直是低眉垂目,常常不見笑顏,而顧九九神采飛揚、氣質卓然,一模一樣的容貌,卻是全然不同的風格。
喜兒忍不住悄悄打量自家小姐,越看越覺得移不開眼。
顧九九臉上浮起一抹淺笑,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她當然知道小丫鬟訝異的偷覷,其實,自己不過是換了個髮型又穿對了衣裳而已。
唉,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卻在上班的途中出了車禍,然後就這樣穿越了。
從小父母雙亡,又沒有割捨不下的親友,她對那個世界的牽掛著實不多,如今平白多了一個活下來的機會,她自然很高興,尤其接收到原主留下的大部分記憶,更覺得這次穿越是上天的恩賜。
雖然原主性子懦弱沉悶,留下了不少爛攤子,但是原主的那一手好繡工和留在腦海裏的棋譜算是彌補了不足,這種自小練就的本事就像是一種本能,她只要沉澱思緒,就能熟練運用。
這樣的新身分讓她十分滿意,她想,自己現在需要做的是一點一點的改變,扭轉別人對原主的印象,總不能讓人照舊以為顧家小姐沉悶怯懦吧。
她是顧九九,向來積極向上、永不服輸,縱然是在連抽水馬桶都沒有的古代,她也會活出別樣的風采。
顧嘉夢仍然嘗試著要回到她的身體,可惜和之前一樣,還在三尺開外就會被彈遠。自己的身體周圍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她怎樣都衝不破,而且只要一靠近就會感到鋪天蓋地的疼痛,像是整個人硬生生被撕扯開來,等到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卻發現早就沒了顧九九和喜兒的身影。
她滿心悽惶,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原本活著的時候就不聰敏,如今成了一縷幽魂,她又能做什麼?
她知道顧九九不會傷害她的家人,也知道顧九九會活得比她更好更出色,也許所有人都會更喜歡顧九九而不是她,但她才是顧家小姐,是父親的女兒、大哥的妹妹、嘉敏和嘉榮的姊姊,她才是真正的顧嘉夢啊。
她不想就這樣消失,不想悄無聲息地被取代,她該怎麼做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
對了,她可以找大哥,昨日她才跟大哥提過自己會死,甚至被佔據,大哥心裏肯定會有點懷疑,大哥比她聰明得多,一定能看出眼前的妹妹是別人而不是她。
一想到親哥哥,顧嘉夢就有了信心,彷彿已經看到大哥怒斥孤魂,幫她奪回她的身體。她先使自己平靜下來,搖搖晃晃著往顧彥琛居住的松濤院飄去。
陽光正好,微風和煦,她飄飄蕩蕩的,很快就到了松濤院。如果非要說成了幽魂有什麼好處,恐怕也只有這一點了,穿牆越戶,易如反掌,萬物都不是阻礙。可惜,她此刻哪裏有心思去想這些。
顧彥琛向來有早起打拳的習慣,所以當看到在院中縱橫騰挪,行如龍、動如閃,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威時,她並不吃驚,讓她驚訝的是,顧九九居然也在。
還記得在夢境中,她被佔據之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跳得很快,時間也跨得極開,並非事事都鉅細靡遺,而是像節奏很緊湊的皮影戲那般,有詳有略。
而那些畫面裏,並沒有現在這個場景。
明知道大哥不可能聽得見她,她還是忍不住喚道:「大哥,我在這裏,我回不去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呀。」
她的眼睛酸澀得厲害,情不自禁地一點一點向他靠近,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是在母親去世後,拉著她的手說不要怕的哥哥,雖然近來他們都大了,親兄妹之間也得避嫌,關係生疏不少,可親近的心從來都沒改變過。
可偏偏現在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卻看不到她,所謂咫尺天涯,大約如是。
恍惚中,她沒注意到離顧九九略走近了些,疼痛瞬間席捲而至,她再一次被彈遠。
而這一切,顧九九並不曾察覺。
顧九九曾經為原主惋惜,握著一副好牌卻打成這個樣子,也算是另類的能耐了,空有美貌而不自知,有父母卻不懂得孝敬,有兄長也不知該親近,硬生生把白富美活成了可憐沒人愛的小白菜。
原主已經十三了,都說古人早熟,怎麼連感情得靠經營的道理也不懂?
顧九九歎了口氣,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遇上這麼個既不聰明又不勤奮的原主,她這後人自然要多努力一些了。
顧彥琛打完一套拳,一面擦汗、一面問她,「怎麼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妹妹今天看起來好像有哪裏不一樣。
顧九九眉眼間蘊含著淡淡的笑意,軟軟甜甜喚上一聲,「大哥。」待對方應了之後,她又小聲讚道:「大哥的拳打得真好。」
她這不是違心之言,雖然她看不懂拳法,但是顧彥琛年輕俊朗,行動之間自有一種瀟灑恣意,僅從審美的角度看,也夠賞心悅目了。
顧彥琛笑著搖了搖頭,「強身健體罷了。妳身子可好些了?」他清楚記得,昨夜家宴上,妹妹臉色蒼白、滴酒未沾,似是身子不大爽利,偏偏她又隱忍懂事,不肯提前離席,怕壞了大家的興致。
顧九九抿嘴一笑,只是擺了擺手,轉而從袖中掏出一個精緻的荷包來,「我沒事,哥哥,你送的那些小禮物,我很喜歡,這個給你,算是謝禮。」
這是原主早在前兩個月前就做好的,花費了不少心血,可不知這姑娘在彆扭什麼,到死還沒送出去,現下就當是了了她一樁心願吧。
顧彥琛面帶微笑,珍而重之接在手中。顧家自有管針線的婆子,可這是自家妹妹親手所繡,總是不同的,「我在外面得了本殘譜,據說有些年頭了,改日讓人送過去給妳。」
她笑得眉眼彎彎,「多謝哥哥,妹妹卻之不恭。」
其實她並不好棋道,只是單純覺得不可放過增進兄妹感情的好機會,她從小就想要有個哥哥,沒想到一穿越倒是實現了這個願望。
她抬頭仰望著顧彥琛,眉梢眼角流動著溫柔的笑意,繾綣美好,就目前看來,這個哥哥,她打九分。
如果能調教成妹控,那就更棒了。
顧九九和顧彥琛相處甚歡,上輩子一直夢想有個哥哥的她,在俊朗大方的顧彥琛面前自動化成了軟萌妹子,當然了,她不敢有太明顯的變化,畢竟她不是原裝的,雖然有原主大部分的記憶,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可不是個高調的人。
然而,事實證明她多慮了,顧彥琛固然有些許懷疑她的不同,但心裏更多的是欣喜與滿意,他不是看不出妹妹的異樣,不過轉念一想,有哪個人從小到大是一成不變的,更重要的是,比起以前那個沉悶的妹妹,現在的她更討人歡喜。
妹妹到底是長大了,真好。
欣慰之餘,他暗暗希望她要是能夠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他望著妹妹,她墨玉般的眸子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他一時恍惚,竟記起了她小時候,當時母親還在世,妹妹也是天真爛漫的模樣,還真是讓人懷念啊。
見妹妹小嘴一張一合的,關切地問他在外遊學的經歷,眼中盛滿了溫暖的笑意,那種溫暖彷彿流進了他的心裏,竟令他有些呆了。
清晨的陽光打在他們身上,美好得恍若一幅畫。
顧嘉夢還在期待著大哥能明察秋毫,幫她趕走孤魂、奪回身體,卻不知道,顧彥琛的內心深處已經接受了顧九九。
她明明看到大哥的言談舉止與平日彷彿有哪裏不同,但又說不上來是什麼不同,雖然自己的心思不夠活絡,可還不至於看錯大哥的態度,他和那個孤魂在一起,似乎很開心的樣子。
顧嘉夢只覺得心口悶悶的,說不出的難受,她一開始就知道顧九九比她好、比她招人喜歡,可還是壓不住心裏的苦楚。
她很想告訴大哥,那個女的根本不是她,她的身體被人佔了,可魂魄離體就已非陽世之人,她現下真的是一點方法都沒有啊。
顧嘉夢怔愣愣的,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遇上這種事情,自己原本活得好好的,怎麼就突然成了孤魂,若死後無知無覺也就罷了,可她偏偏什麼都能看得到聽得到。
不知道那些被借屍還魂的「屍」是否樂意被人借,會不會是她太小氣了?
她有些糊塗了,自己這樣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她在顧家飄飄蕩蕩,看著明豔照人的顧九九和家人們越來越親密。
時日久了,顧九九原本的性子漸漸顯露,時而大方爽利、時而溫柔可親,贏得顧家上上下下的喜歡,不只是顧彥琛,顧尚書也開始注意到並心疼這個酷似亡妻的長女,時不時表達自己的關切,嘉敏和嘉榮近來也是對她讚不絕口,誰會不喜歡集溫柔敦厚與聰明機敏於一身的姊姊,甚至姚氏也因為顧九九的刻意親近,願意照拂她三分。姚氏無子,將來必定要指望顧彥琛,以前只是情面上過得去,現下即使不是為了往後的日子,她也願意厚待這個長女。
其實,何止是主子們,如今顧家上下提起大小姐,誰都是大大稱讚,不僅人出落得飄逸,性子也是頂好,就連奶娘趙嬤嬤更是不止一次感歎,大小姐現在越發有當年夫人的風範,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轉眼間年關將至,顧家內宅開始忙碌起來,今年姚氏破天荒要長女幫襯著料理家事,且事事仔細提點。
顧九九聰明剔透,有一副玲瓏心,自然明白姚氏這是在教她管家之道,之前姚氏並不讓原主插手家務,明面上說是為她好,可內裏究竟如何,隱隱能猜到一些。顧九九真心實意地道謝,她也不求姚氏將她視如己出,只要盡到做母親的本分,她就滿意了。
雖然忙得腳不沾地,可顧九九依然精神滿滿,鬥志昂揚,只有夜裏躺在床上時,她才能鬆口氣。現在的顧家才算是真正有她的立足之地,但凡原主爭氣些,她何至於費這麼大的功夫,還好不算太遲,聽姚氏話裏的意思,到年節時還會帶她出去走動。
這副身子過了年就十四了,是該議親的年紀,她心裏明白,自己的親事掌握在姚氏手裏,好在她近來和姚氏很親近。她畢竟是個姑娘,又有意示好,想來姚氏會多多看顧她,也不知姚氏會替她找個怎樣的人家。
顧九九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時滿足、一時憂慮,思緒紛飛,直熬到三更天才模糊睡去。
五更時分,雪花飄飄灑灑降了下來,映得窗子有些亮,顧九九沒了睡意,乾脆披衣坐起身,細細思索。
朦朧燈光下,她長髮柔順,美得讓人看了驚心動魄。
饒是顧嘉夢自己都看得癡了,自魂魄離體後,她一直跟著顧九九,從來沒有放棄過回到身體裏的念頭,至今三個月了,她看著顧九九融入顧家,一點點抹去她留給人的所有印象,或者說她存在的痕跡。
現在的顧大小姐不愛棋,也沒空做繡活,她時而端莊賢淑、時而活潑可愛,性子多變又古靈精怪,這樣優秀的人確實更適合做顧家的小姐,做父母的女兒、大哥的妹妹,以及嘉敏與嘉榮的姊姊。
顧嘉夢覺得,也許這從頭到尾都是她的幻想,是她嫉妒顧小姐聰明美貌,才會臆想出這許多的種種夢境,若不然,大家怎麼可能都喜歡顧九九而不是她呢?
可如果顧九九真是顧家小姐,那她又是誰?
顧九九聰慧機靈,比她強上許多,而她的唯一優勢是,自己才是真正的顧嘉夢,可現在想想,這個優勢委實算不得什麼,她在顧家只活了十三年,今後的人生路都將是顧九九頂替著過下去。論血緣,她們用的是同一個身體,與顧家人是一樣的親疏;論心智,刻板沉悶的她及不上聰明靈秀的顧九九,更遑論她如今只是一縷幽魂,根本不屬於陽世。
燃著銀炭的正廳裏,顧家人一片祥和,其樂融融,顧嘉夢卻只覺得寒意深入骨髓,或許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即便是家人得知了真相,要在她和顧九九之間做一個選擇的話,他們選擇的會是顧九九而不是她。
這想法教她不寒而慄。
她心裏隱隱有個念頭,這個顧家小姐的身分也許並不是獨屬於她的,顧嘉夢的存在可能就是為了在恰當的時機要讓路給顧九九,她只是這身體暫時的管理者,而不是所有者,這身體的一切終究是屬於顧九九的。
這樣荒謬的想法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似乎有個人在耳邊重複說,那些本來就不是她的,一遍又一遍,如魔音貫耳,讓她頭痛欲裂。
如果這是真的,那她的十三年又算什麼,難道真的只是臆想嗎?
這次,她再度拚盡全力向自己身體撲去,就算拚得魂飛魄散也要回到自己身體裏。
可顧九九身上不知哪來的萬道金光,剎那間全化為利箭,射向顧嘉夢這個入侵者,鋪天蓋地的疼痛再次籠罩她的全身,她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撕扯開,隨風四散,再次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破碎身子才又一點點凝聚起來,仍是輕飄飄懸在半空中,待清醒過來,她俯視下方,驀然發現這不是尚書府。
這段日子裏,她一直在自家上空飄蕩,對顧府的佈局再熟悉不過了,但這裏大氣古樸、端莊凝重,與精緻小巧的顧府全然不同。此地花木扶疏,院落潔淨,隱隱有些似曾相識,她一時想不出是何處,直待看見在青石路上行走的小沙彌,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裏是慈恩寺,看這情景,竟已是春天,她以為的短暫恍惚竟已過了數月。
猶記去年生辰前,她曾到慈恩寺求過一個護身符,掛在頸上,此刻故地重遊,她不禁有些黯然,名寺的護身符並不能護她周全。
她嘗試著落地在寺廟,希望可以沾一點福澤,也許寺裏的佛祖菩薩會突然顯靈,保佑她回到該去的地方,儘管知道這個可能微乎其微,但她還是不由得多了幾分希望。
慈恩寺是本朝太子主持所建,當日先皇后病逝,太子請旨建寺,悼念亡母,皇帝念及結髮妻子的種種好處,自然點頭應允,建成後,高僧弘明大師入寺為住持,慈恩寺儼然成了京城第一寺。
算起來,慈恩寺落成也才數年光景,能有今日的聲望,不外乎是因為皇家與弘明大師之故,不過,這裏的護身符可著實稱不上靈驗。
這麼一想,顧嘉夢難免又有些意興闌珊,也失了求神拜佛的心思,只在寺中飄蕩,對她而言,魂歸何處並無區別,反正也不會有人懷念她、祭奠她。
或許,她該認命了。
青瓦白牆,草木深深,單看外表也看不出此處是皇家寺院,太子建寺的初衷是悼念亡母,因為先皇后慈悲,故對百姓開放,不拘身分皆可入寺進香,久而久之,慈恩寺便成了京城達官貴人求神拜佛的不二去處。不過,寺裏規矩森嚴,前殿盡可上香,禪房不留俗客,所以後院倒是安靜得很。
通往禪房的小徑由青色卵石鋪就,一大片竹林將禪房與前殿分開,竹影婆娑,風吹葉響,越發顯得靜謐。
顧嘉夢的一顆心漸漸寧靜,她沿著小徑慢慢往前飄,甚至饒有興致地想著,若是在夏季,赤了腳踩在光溜溜的青石路上,該是何等的舒服。
她低頭瞧瞧自己虛幻的身子,重重歎了口氣,緩緩落了下來,試圖踩著青色卵石行走。
她閉上眼睛,想像著自己脫了鞋襪,用力踩著卵石,冰涼的卵石挨著她的腳掌,涼意順著小腿蔓延,一直涼到心窩裏。
她的唇畔浮上滿足的笑意。
當她睜開眼垂眸凝望,自己現下離地面尚有寸許之距,恐怕這腳踏實地的感覺只能寄望於來世了。活著的時候,許多事情並未發覺有多珍貴,一旦逝去才驚覺,再難追回。
顧嘉夢站在陽光下,只覺得淒涼無比,她自問不曾作惡,不知老天為何會這般待她。
第二章 跪求太子殿下
「阿彌陀佛。」
一聲悠遠的佛號拉回顧嘉夢的思緒,她循聲望去,小路那頭有兩個人緩步走了過來,前者一身灰色僧衣,鬚髮皆白、慈眉善目,單看儀表就有一種世外高人的感覺。
老僧身後立著一名玄衣男子,瞧著約莫二十來歲,頭髮綰起,渾身上下無半點飾物,他正合十行禮,一雙手瑩白如玉。
顧嘉夢下意識避了過去,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自是不能輕易與外男見面,直到飄了好遠後,她才回過神來,自己已然是死人了,人世間的規矩早就不能再束縛她,更何況這也不算是見面,不過是一縷孤魂留戀人間罷了。
她歎了口氣,復又落了下來,忽聽老僧道——
「施主有此想法,實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大師說笑了。」年輕男子的聲音也好聽,如同泉水流淌,清冷悅耳。
顧嘉夢心中一動,下意識多看了男子幾眼,她雖然不機敏,卻也不是傻子,聽大師的意思,這個年輕男子不是普通人。
百姓之福、社稷之幸,誰的一個想法能惠及百姓、恩被社稷?
她細細打量著男子,見他鬢若刀裁、眉如墨染、唇紅齒白,生就一副好相貌,只是眉眼之間透著一股蕭索味道,倒不像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她如今失意,最是見不得失意人,心念微動卻看得越發認真,男子綰髮的玉簪通透無瑕,簡單的玄衣袖口隱約有暗紋浮動,再看看他腳上穿著的小朝靴,基本上已經能夠猜出這個人是誰。
當今聖上身子康健,宮中頗多內寵,皇子皇女也有十數個,太子姬央居長,是先皇后費氏所出,論尊貴,無人能及,且姬央聰敏純孝,天下皆知,朝野上下只要提起他,皆是一片讚頌,「太子性高潔」、「太子純孝」、「太子謫仙人」、「太子龍章鳳姿,儀表不俗」等等,只可惜,這所有的誇讚似乎都是針對姬央而非太子,在眾人眼中,他是失足落入人間的仙人,卻不是堪當大任的東宮儲君。
相對的,皇上不止一次提過信王果敢、英王大氣,就連比太子小五、六歲的景王都已經開始辦差,卻獨獨不讓太子有表現的機會。
前幾年,皇貴妃程氏建議為太子娶親,一正妃二側妃都已選好,就等欽天監看日子,誰料泰山地震,雖然未曾造成傷亡,但著實震驚了四方皇城,欽天監連忙上書,聲稱東嶽地震,震在東宮,太子命格尊貴,不宜早婚。
皇上無奈,只得下詔將此事作罷,又不能耽擱了人家姑娘,乾脆另選了青年才俊指配為婚也就是了。皇上到底是心疼自己兒子,賜了不少美貌宮女過去,然而次日就聽說,那些宮女被太子發放銀兩,遣返回鄉了。
聽說皇上得知消息後,獨自在先皇后生前的寢宮靜坐了一夜。
經此一事,民間傳言更多,據說見過太子的人都認為太子高潔,不會輕易沾染凡塵,甚至有人猜測,他其實是天上仙家來人間遊歷,也許哪天就回天上去了,就像前朝的昭敏太子,聰明毓秀、天縱英才,卻堪堪只活到十八歲,身後連個子嗣都未留下。
所以說,下一任皇帝若不是信王就是英王,也可能是景王,唯獨不可能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話說回來,太子篤信佛教,與弘明大師交好,若在宮外,泰半時間都待在慈恩寺。
顧嘉夢幾乎已經能肯定男子就是太子,在她那個長長的夢境中,他曾經出現過幾次,只是隔得遠,她的注意力又在顧九九身上,記得不大真切了。
說起來,他倒也是個可憐人,她並不知曉太子是否真的是神仙轉世,但她記得,這位殿下後來在奪儲之爭中失蹤,再也沒有出現過,大約是死在哪個無人知道的角落了吧。
她心底忽然生出濃濃的同情,想不到這樣的人竟也會落得那般境地。她跟著他們兩人,想著要是有機會提醒他,也不求太多,只消能保他性命就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太子竟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老僧笑了笑,「施主不必理會,佛門淨地,隨她去吧。」
顧嘉夢一時不明白,忽然有一個小沙彌疾行而至——
「住持,公主求見。」
「大師既然有事,不如先去忙碌,本宮對慈恩寺也算熟悉。」
老僧遂雙手合十,帶著小沙彌匆忙離去。
顧嘉夢這時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能自稱「本宮」、又對慈恩寺熟悉的人,除了姬央,還有誰?
她一時難掩興奮之情,悄悄上前飄在他右手側,傳言太子的右手有七星紅痣,不知是真是假。
姬央籠手於袖,在小徑上施施然前行,他衣袂飄飄、高貴優雅,的確如大家所說,是個謫仙樣的人物。
顧嘉夢在他身側飄了許久,想盡辦法卻始終沒能看到他的手心,她暗自琢磨,想來除非鑽進他的袖子裏,否則恐怕是看不到了。
七星紅痣,怎麼著也得有七顆吧,可人的手掌也就那麼大,若真佈滿紅痣該有多醜啊。
這麼一想,她又慶幸自己沒看到了。生來不凡又如何,神仙轉世也逃不了早夭的命。
「你這麼年輕,這麼好看,死了還真可惜。」她飄在半空中,知道他聽不見,又感歎道:「你記得,下輩子千萬不要再生在帝王家了。」
他從小就是太子,一舉一動都在眾人的目光下,幾個庶出的弟弟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身為父親的皇帝又忌憚儲君,一方面把他捧得高高的,一方面卻拒絕給他實權。頂著一個非凡塵俗的名頭,即便他哪天真的死了,也會被人認為是羽化成仙、回他該去的地方了。
她重重歎了口氣,看向他的眼神越發同情了。
姬央停下腳步,抬眸看向她的方向,輕聲道:「姑娘,妳能下來嗎?」
輕風吹過,小徑兩旁的竹影擺動,發出沙沙聲。
顧嘉夢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並無旁人,她呆了一呆,晃了晃又繼續朝前飄去,突然見有一道人影閃過,琉璃瓦上竟滾下一個灰撲撲的身影,倏忽間已到了姬央身前,跪伏於地。
「殿下有何吩咐?」
她頓時目瞪口呆,不知道屋頂上竟還能藏個人,她好奇地湊過去看,心想這太子也著實厲害,隔這麼遠,不但知道有人,還知道是個姑娘。
不過,這個跪在地上的人並不像是個姑娘啊。
她側著身子看了看,確定自己看到了喉結,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頸,一個有喉結的人不會是姑娘吧,這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暗衛啊?
姬央目視前方,眼神溫和,他擺了擺手,溫聲道:「無事,勞你現身,是本宮之過。」
暗衛雙手抱拳,口稱不敢,隨後只幾個縱越,很快又隱匿在竹林深處。
顧嘉夢看得激動,她也只在夢裏見過暗衛,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手,真是讓人既羨且妒啊。
她就這樣懸在半空中,茫然地看著鬱鬱蔥蔥的竹林,全沒留意到自己正巧就待在不寬的小徑上。
「姑娘,妳能下來嗎?」
清冷悅耳的聲音再次在她身旁響起,她一怔,有些回不過神,狐疑地看看自己身後,驀地瞪大了眼睛。
姬央微微一笑,如春花初綻,「姑娘,妳擋了本宮的路。」
顧嘉夢愣愣看著眼前的人,如果他不是有癔症,那麼就是他真的看見了她。
大驚之下,她飄出好遠,自從魂魄離體至今,還從未有人看到過她,雖然人人都說太子是謫仙,可到底也只是個人,莫非太子真是個通靈的不成?
「你看得見我?」鼓足勇氣,她小心翼翼飄到他身前,伸手在他面前揮動試探,「真的看得見?」
姬央唇畔掛著無奈的笑意,「姑娘,妳非要如此嗎?」
他真能看見!
顧嘉夢慌忙後退,瞬間就飄至數尺開外,「你莫不是誑我的吧?」
也許太子是怪胎,喜歡自言自語。
姬央緩步向前,「姑娘衣衫的配色真新奇。」聲音聽著恍若淙淙流動的泉水。
顧嘉夢聽他誇讚,心下暗喜,便降在他身後跟著,直至飄了數丈之後才恍悟,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衫,不由得僵了片刻—— 若她還在軀體內,只怕這時就要羞得無地自容了。
去歲的九月初九夜,她卸了釵環、解去外衫,在去洗漱的路上,腳下一個踉蹌,人沒摔倒,卻丟了身體。如今她竟還是那夜的裝扮,烏油油的長髮無半點裝飾,身上只穿了軟紗質地無鑲滾的淺色寢衣,腳下踩著粉色軟底鞋,兩隻鞋子就那樣大剌剌露在外面,隱約還能瞧見一段纖細的腳踝。
她登時羞不能抑,急忙以袖掩面,這半年來,她有意識的時間不多,而且大多時候都在苦苦思索回去自己身體的法子,並未在意過自己的衣著,何況從沒人能看見她,眼下乍然被人看到並說破,她頓感狼狽不堪。
這種尷尬不同於幼時瞞著嬤嬤做一些不合禮儀的舉動被逮到,這次是一個陌生男子看到了她儀容不雅的樣子啊。
她捂著臉,萬分難堪,既然他能看到她,那麼她懸在半空中的模樣,還有她最初變換各種姿勢繞在他身側、只為了看一眼七星紅痣的模樣,豈不是被他盡收眼底了?
他最後會請她下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吧?
嘖,好丟臉。
不知過了多久,清風送來悠遠的佛號,顧嘉夢一顆躁動的心也隨之慢慢安定下來。
既然有人能看見她,那麼也就是說,她有了與陽世溝通的法子,這讓她忽地又興奮起來,循著姬央離開的方向飄搖而去,待看見在院落裏自己跟自己下棋玩的太子殿下後,卻又躊躇了,她不敢繼續懸在半空,讓自己降到石階前約尺餘的距離,她想上前又不敢,只能踮著腳尖,眺望院牆外的參天古樹林。
她盼著他早些結束這一局,能注意到她這麼一個小鬼的存在,然後大發慈悲、溫聲細氣地問她有何要事,如此一來,她就可以上前講訴冤屈,即便不能奪回身體,也要設法讓家人知道那個身體裏的人不是她。對了,她還可以依據自己的預言夢告訴他,不出三、四年的光景,他就會失蹤,而且下一任皇帝既不是英王也不是信王,而是跟他走得近的景王。
但她有些惘然,若太子幫她伸冤,她回了自己的身體,不知道顧九九會去哪裏;若沒有顧九九相助,景王是否還能當上儲君,如果不能,那她說的話豈不是成了不實言論?
這些事在她心頭翻來覆去,一沒留意就又飄到半空,待反應過來,赫然發現自己就懸在姬央面前三尺開外處,正居高臨下俯視著他,目光正好撞進他黑沉沉的眸子裏。
顧嘉夢陡然一驚,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她慌忙後退下降,恨不得自己生出八隻腳來。
姬央忽而一笑,招了招手,「上前來。」
她扭頭看看身後,確定並無他人,之後鼓起勇氣,決心要好好表現,於是萬分小心、一點一點地在半空挪著碎步往前移。她很遺憾魂魄離體時穿的是這身衣裳,若她還穿著初九白日那身顏色鮮亮的衣服,又是京城時興的款式,也不會像現下這般局促了。
她自小恪守規矩,無半分逾越,做了鬼之後才漸漸回復了幾分活潑的本性,可惜眼下這般景象,只怕她想解釋,別人也只會當她是輕浮放浪、無半分教養的女子。
她好生懊惱,索性也不行大禮了,只胡亂福一福身便站在一旁,等了片刻卻不見太子發問,反倒被他面前的棋盤吸引住了。
她好棋道,腦子只不夠活絡,但記性極佳,名家真譜不知記下了多少,不過,太子的棋藝著實教她大開眼界,原以為他既是謫仙,那必然是樣樣出彩,斷沒有是個臭棋簍子的道理,更何況他都這般技高寂寞到只能跟自己下棋。
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殿下落子之前,好歹慎重些。」
姬央持棋的手一頓,骨節分明的手僵在半空中,白皙手指和墨色棋子相襯,宛若玉琢。
他側頭看向她,「這一步不對?」
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十分嚴肅道:「自然是不那麼妥當。」
何止是不那麼妥當,這分明是找死啊。
「那姑娘認為該如何?」姬央很是客氣,語言也溫和有禮。
顧嘉夢卻是一僵,啞了半晌才規規矩矩站好,低眉垂目道:「民女失言,殿下請自便。」
聞言,姬央將右手食指彎曲,輕叩棋盤,半合的手心堪堪露出了幾個紅點。
這意外之景不可錯過,她連忙傾身上前細看,白皙肌膚上點綴著殷紅的痣,如同盛開在雪地裏的紅梅,紅白相映,甚是豔麗,她不禁歎道:「原來這就是七星紅痣啊。」
也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滿足,她滿心悵然,呆呆盯著他的手心瞧,紅紅白白的模糊成一片,腦海裏竟閃過夢中曾經出現過的畫面,白茫茫大地上有幾灘鮮血,紅得觸目驚心。
她心中一凜,跪伏在半空,斂容肅眉道:「民女有冤,請殿下為民女做主。」
姬央將棋子一粒一粒收攏,溫聲說道:「起來說話。」頓了頓又補充一句,「站近些,不許飄在半空。」
顧嘉夢低頭瞧瞧腳上遮掩不住的粉色鞋子,腦袋垂得更低了,她不敢大意,勉力控制著自己的羞赧,站在棋盤的另一側,希望借棋盤遮擋一二。
「說吧,妳有何冤屈?」
她略一定神,老老實實答道:「殿下容稟,民女是京城人士,姓顧,去歲七月初七,民女貪涼染了風寒,臥病在床時曾發了一個夢,那夢境全是尚未發生之事,民女夢到,重陽日會有異世孤魂強佔民女的皮囊,此後還有種種,不足為道,本以為那只是個夢,誰料如今……」她黯然神傷,低頭看著自己無法踩在地面上的腳,心中酸澀得厲害。
姬央沉吟片刻,道:「妳是說,妳被人奪舍?」雖然她說得不甚清楚,可他卻聽明白了。
顧嘉夢點頭又搖頭,一臉遲疑。
「那麼,妳是陽壽已盡被人借屍還魂?」
她堅定搖頭。
「那是如何?」他又問。
她也說不清楚。「那人並不是惡意奪舍,只怕她也不知道我還活著,她不是故意要搶我身體的,可我就是回不到自己的身體裏去。」生怕他誤會,顧嘉夢又急忙分辯道:「我沒有死,真的,我還活著,若這是借屍還魂,那麼必然有屍的存在,但我……」她真恨自己拙口笨舌,連原委都講不清楚。
「不急,慢慢說。」姬央仍然溫和說著,聲音裏似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她不安的心漸漸靜了下來。
她理了理措辭,決定從去年七月初七說起,事無巨細全都告知,待講到家人與顧九九相處甚歡時,儘量維持平和的語氣已經掩飾不住她的委屈,明明那都是她的家人,他們卻更喜歡另一個她。
「人人都說殿下是仙人,殿下可有法子助我回到身體裏去?」
她若是能順利回去,從此一定會好好對待家人,誠然,她沒有顧九九那樣惹人疼,可只要以真心相待,長此以往,大家還是會接受她吧?
思及此,心下又是一陣酸澀,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顧嘉夢啊。
她眼巴巴看著承載了她全部希望的太子,既然他能看見她,那麼他必然是有通天的本領,所有人都說他是世上最善良、最高貴的人,他會幫她的吧?
然而,姬央卻搖了搖頭,臉上掛著歉然的笑,「很抱歉,本宮也是凡夫俗子,幫不上妳什麼忙。」
她一顆原本提得高高的心,隨著他的搖頭立即墜了下去,她強笑著應了聲「哦」。
姬央後來說了些什麼,她也聽不清楚,耳裏嗡嗡嗡直響,她自顧自將本來要說的話說完,「殿下日後小心些,信王和英王都有奪嫡的心,可皇位最後是景王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殿下若是無心江山,還是及早撤手。」
姬央沒注意到她在說話,逕自把方才的話說完,「不過,本宮可以請弘明大師出面看看……」這時方察覺她的異樣,他狐疑地看著她,見她嘴唇蠕動,聲音卻極低,幾不可聞,但他懂唇語,盯著她微動的櫻唇,眸色漸漸轉深。
顧嘉夢內心苦澀,仍強打起精神道:「還請殿下不要怪罪,這都是民女那個十分準確的夢說的,不過興許作不得真,若是殿下得空,勞煩殿下垂憐,將民女的現狀告訴家中父兄,請他們……」
說到這裏,她又茫然了,告訴他們又怎樣,難道還要他們打殺了顧九九嗎?
她咬咬牙,續道:「請他們好歹替我建個衣冠塚,燒件衣裳吧,若是逢年過節能再照看一二就更好了。我……我不跟她爭,我也爭不過她,希望她能替我盡孝,我也會去我應到的地方。」
言罷,她蹲下身子,掩面抽泣。她想不到有誰會為了不討人喜歡的顧嘉夢去傷害堪稱完美的顧九九,大約所有人都會說,既然她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九九代她活著,對所有人其實都好。
「妳為什麼認為妳的家人會喜歡那個孤魂而不是妳呢?」姬央的聲音裏透著不解,「妳的父兄若是知曉真相,豈能容忍一個孤魂搶佔了妳?」
她拚命搖頭,「不是的,你不知道顧九九的好。」
顧九九聰明善良,樣樣出色,夢裏連皇貴妃都誇她是個四角俱全的姑娘,儘管如今立場似是對立,顧嘉夢都必須承認,她挑不出對方的半分錯處。
她內心深處甚至希望顧九九可以壞一些、不懂事一些,這樣至少不會把她比得一無是處。
姬央看見她烏油油的長髮柔順地披在肩上,看見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小小的縮成一團,像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微風輕輕吹著,院子裏安安靜靜。
顧嘉夢難過了好一會兒,漸漸止了悲戚,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她偷偷抬起頭看向姬央,見他目視遠方,眼中除了悲憫,再無其他情緒,似乎不曾看見她的失態。
她有些放心,還好能看見她的是個有名的好人,寬厚、高貴又善良,自己方才真是太丟人了。
她站起身,重又施了一禮,小聲道:「民女失態,讓殿下見笑了。」
姬央嘴角勾起一個極小的弧度,「無妨。」說完這兩個字,他便垂了眼眸,再不看她一眼。
這般的態度教顧嘉夢琢磨不透,像是有一條名叫尷尬的絲綢在他們中間流動,卻只將她緊緊束縛。
她就在棋盤的另一側眼巴巴看著他,期待著他能跟她說點什麼。
他這樣算是答應了她的請求嗎?
不對,她根本還沒提自己父兄是誰。
他怎麼不說話?難道他對將來皇位歸屬及自己的命運都絲毫不關心,他就沒有一丁點好奇之心嗎?
她左思右想,終是按捺不住,顫巍巍開口道:「殿下……」
翻滾在喉頭的話還未出口,卻見他立起身來,朝她所在的方向喚道:「大師。」
是弘明大師來了。
「大師佛法高深,可有辦法送一位姑娘還陽?」
顧嘉夢怔了片刻,感激地朝姬央一笑,瞬間飄到了弘明大師面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隨風而動的白鬍子。
她知道這樣很失禮,但是她真的很想活著,哪怕是只有一點點的可能,活著總比死了好啊。
太子以極其簡練的語言講述了她的經歷,末了才道:「大師有何高見?」
弘明大師垂下眼角的白眉微微挑動,他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這才轉向顧嘉夢詢問細節。
顧嘉夢這才知道弘明大師竟也能看得見她,便略靜下心,調整好情緒,一五一十地回答。
弘明大師神情凝重,手中的念珠越轉越快,沉聲問道:「施主所言可屬實?」
她忙道:「句句屬實,小女子敢對天發誓,如有虛言,不得好死……」
可她現下不就是不得好死了嗎?
她剛要改口說死後不得超生,話一到嘴邊又醒悟過來,她死後許久仍在人間飄蕩,可不就是不得超生了?
多說多錯,想來大師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她索性低了頭,如非必要,絕不再開口。
她摸不準弘明大師的態度,記得在夢裏,顧九九曾經見過他,憑藉著自己對佛法的新奇理解,得大師引為知己,大師更曾說她命格奇特,是外來客,算半個人,既是少年早夭,卻又是母儀天下、尊貴無比,會這樣說,應該就知道顧九九不是原本的顧嘉夢吧?
顧嘉夢盡量忽略心裏的那些不舒服,夢裏的大師只知九九、不知嘉夢,現在不同了,她正向他講明真相,可心裏有個聲音卻十分冷靜說道——
「這又能怎樣,不要抱太大希望,畢竟所有人都喜歡她,妳不如她,她比妳有價值得多。」
弘明大師俯身拿著棋子在棋盤上推演了許久,額上的汗珠越來越密集,許久才一聲長歎,收回棋子。
「如何?」姬央好看的眉眼浸染著幾分好奇,「大師可有法子?」
年邁的僧人抬起頭來,用寬大的袖袍擦拭著額角的汗珠,「阿彌陀佛,老衲無能,堪不破這其中的玄機,恕老衲直言,女施主命格奇特,面相卻是生死不明,恐怕只有見到了本人才有可能判斷一二,不知施主可否願意告知父兄姓名?」
顧嘉夢沉默了片刻,弘明大師的話倒也不算太讓人失望,事實上,她本就不太敢奢求能回到自己身體裏,即便說出父兄是誰,大概也沒什麼用處。
「女施主若不方便……」
「不是。」她擺了擺手,後退半尺,不太靈光的腦袋浮現許多夢中的片段,弘明大師和顧九九相談甚歡,互為好友;大哥和顧九九兄妹情深,感情甚篤……
顧嘉夢只覺得腦袋痛得厲害,啞聲問:「見了本人的話,大師就一定有辦法助我還陽嗎?」不等他回答,她便搖了搖頭,「不能的吧,大師見到她,會和她成為摯友,會說她是有福氣、有大氣運的人,還會對她說,既來之、則安之。我明明活得好好的,被人莫名其妙搶走了身體,而且所有人都喜歡她,那我算什麼?」
聽聞她的低聲細語,弘明大師和姬央交換了一下眼神,齊齊皺了眉頭。
她抹了一把臉,強笑道:「我父兄的姓名,大師日後自會曉得,至於我本人,大師定然也會見到,不僅如此,你們還會相處很愉快,成為忘年交,甚至會從她身上學到很多。」
不顧弘明大師驚愕的神情,她續道:「人總是要死的。」說著笑了一笑,「就當我真的死了吧。」
她強迫自己接受這個現實,少年早夭的人多的是,意外亡故的也不少,死在十三歲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家人不曉得她已逝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們不但不會傷心,反而會為了「她」的改變而高興。
是啊,顧九九那麼優秀,比她更適合當顧嘉夢,這是好事、是好事……
雖然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安慰,可還是壓抑不住翻騰在胸口的痛意。
心神恍惚中,她朝兩人福了一福,倏地飄向半空。連弘明大師都無能為力,這世上只怕沒人能幫她還陽了,她只好不斷勸自己看開些,自己不過是死得早了些、突然了一些,她不用受苦,也不用一點點變老,更不用受生活的苦楚,而且還有人會替她盡孝,有人助她青史留名,她要多看看好的一面。
飄飄忽忽蕩在半空中,心頭茫然一片,她知道方才的態度很不該,目前只有太子殿下和弘明大師能看到她,他們也有意幫她。
或許自己是在嫉妒顧九九吧,嫉妒她可以長長久久以顧嘉夢的身分活下去、嫉妒她能夠獲得所有人的歡心。
嬤嬤說,女子最忌善妒,可她真的忍不住,她才是顧嘉夢啊。
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要不乾脆狠了心,回頭請太子殿下幫忙告知父兄真相,要他們驅走甚至殺了顧九九好了,只要身體不復存在,顧九九也別想佔著她的身分活下去,那身體是她的,她用不了,別人也不能用。
但很快的,她搖搖頭,否決這個想法,雖然不樂意他們接受顧九九,但她真的做不出殺人這樣殘忍的事情。
她仰起頭,看著頭頂飄過的一朵朵白雲,悽惶無助。
誰能告訴她,她該怎麼做?
第三章 討人厭的表哥
顧九九自穿越以來,事事順利,十分得意。當然了,這與她的努力和小心經營密不可分。
她到這個世界已經半年多了,顧家人早就習慣並接受了現在的她,一家人其樂融融,她很滿意,也很珍惜當下,唯一讓她擔憂的是親事,她心裏清楚,這裏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封建社會要追求自由戀愛、想一生一世一雙人,無異於癡人說夢,現代男人有錢沒錢都還要出軌,何況在三妻四妾的古代,父親顧尚書已經算是這個世界的好男人代表了,也還是有兩個小妾。
她想,也許她應該放寬心,守住自己的感情,把將來的老公當成上司也就是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不過,也許是她多慮了,現在的父兄對她都不錯,姚氏待她也算寬厚,想來不至於會做什麼手腳。
她披衣下床,坐在梳妝臺前,輕手輕腳揭掉了鏡袱,對著鏡面發呆。明明還是個小蘿莉,在現代也就是個國中生,卻已經要為終身發愁了。
顧九九歎了口氣,人生畢竟不會是十全十美,但人生的道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夫妻的感情也得靠經營。即便是不幸嫁了個花花公子,她也有自信把他調教成忠犬。
她握了握拳頭,替自己打氣—— 顧九九,多愁善感可不是妳的性格,加油吧,妳一定可以的。
轉眼到了四月,姚氏的嫡母姚家老太太過壽,姚氏帶著女兒們前去拜壽,顧九九只猶豫了一下,決定陪同前往,姚氏自然歡喜,又賞了她一套頭面。
只是這一去,免不了要與姚氏的侄子姚慶之碰面。
顧九九對這個人並不陌生,在原主的記憶裏,姚慶之可以說是這世上最大的惡人,原主小時候到姚家去做客,最讓她恐懼的不是年老勢威的姚老太太,而是姚家六少,姚慶之。
姚氏本是庶女,姨娘早逝,養在嫡母跟前,但究竟不能與正經嫡女相比,原主又非姚氏親生,去了姚家就更加百般不自在。
姚慶之是姚家最小的嫡孫,由老太太親自教養,對他甚是寵愛,因此養成他無法無天的混世魔性,打從見到顧嘉夢的第一面起,就看她不順眼,當眾給她難堪,此後更是見一次欺負一次,連他母親都笑說,表姑娘也太好氣性了,偏偏顧嘉夢又是個刻板沉悶的孩子,戳一針也不會動一動,任由他怎樣欺負總是默默忍著,只是每每要到姚家,她都會稱病拒絕,她不是沒有自己的外祖家,雖然遠在江南,可那才是她母親的娘家,與姚家不過是面子上的情分罷了。
姚氏知她性子古怪,也不多勉強,如今見她肯去,自是欣慰異常,又特意安慰她,六哥兒這幾年大了,也懂事多了,且內外有別,不會再像幼年那樣常在內宅廝混。
顧九九當然不會把姚慶之放在眼裏,一個十六歲的小正太罷了,何懼之有,想去姚家是因為不想一直被困在四方宅院裏,她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出門的機會,哪怕只是從一個院子到另一個院子。
姚老太太和當今太后關係匪淺,同是公侯之女的她們也曾是閨中密友,是以老太太的壽辰不但京中貴婦悉數到場,宮裏太后還賜了禮物下來。
顧九九磕了頭,將親手繡的佛經恭恭敬敬奉上,喜得老太太連聲說好,拉著她的手好一通關切,旁邊陪坐的貴婦重重誇獎了顧家小姐的孝心和好繡工,顧九九只低了頭,有些難為情。
姚老太太隱約記得她性子靦腆,怕她不適應這樣的場面,便喚了孫女姚四姑娘過來陪著顧家姊妹玩耍,不必在跟前伺候。
顧九九鬆了一大口氣,那群貴婦熾熱的目光讓她有點難以接受,果然啊,太受人注意也不一定是好事。
姚四姑娘已經訂親,許的是北威侯家的次子,她溫柔大方,頗有長姊風範,帶著三個表妹在自家園子裏閒逛。
因為有女客,姚大太太早就通知家中男子不要到園子裏來,所以這裏倒也安靜。
微風吹過,美景當前,顧九九心情不錯,隨手摘了兩朵花插在妹妹們的鬢間,逗弄著這兩個萌萌的小蘿莉,看著她們紅彤彤的小臉,不禁也笑出聲來,她的笑聲清脆如銀鈴,散在風裏,傳入了不遠處小亭內三人的耳中。
「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倒是有著好嗓子。」姚家五少姚遠之「啪」的一聲打開扇子,遙望著與兩個妹妹嬉戲的顧九九,「咦,有幾分眼熟啊。」
他不大識得顧嘉夢,但是對顧嘉敏和顧嘉榮有些印象,這兩姊妹常常隨姑母到府裏來,他在老太太跟前見過幾次,略一思忖也就猜到了這個少女的身分。
他正打算避開,卻見六弟姚慶之黑沉著臉,怒氣沖沖地向那幾個姑娘走去。
最愛看熱鬧的姚遠之朝六弟的背影挑眉一笑,回轉身對端坐在石凳旁的一名男子道:「王爺稍坐,臣去去就回。」
男子卻道:「不必了,一起去看看吧。」說著就緩緩站起身,絲毫不曾意識到不遠處的是閨閣女眷,他笑了一笑,拍拍苦著臉的姚五少,「本王是真的好奇,什麼人能讓慶之有這麼大的反應。」
姚遠之暗想,今天帶王爺逛園子已經不對了,再錯一次也無妨,反正都是自己人,沒人會說出去,只是見一面沒什麼打緊。待想通後,反倒越發緊皺著眉,點頭道:「臣遵命。」
顧九九正和妹妹們玩得開心,忽然覺得肩頭一沉,竟是一隻黑色的八哥,她喜出望外,取下八哥抱在懷裏,微笑著逗著小傢伙,「你好,你好啊。」
「喂,妳不是說過,絕對不會碰我的東西嗎?原來顧家的人都這麼喜歡出爾反爾啊。」
一個正處於變聲期的男聲在身後響起,顧九九愣了愣,這才明白懷中的八哥是有主之物。
她向來落落大方,知錯就改,是以雖然心中有火氣,卻還是回身行禮道歉,「是我的不是,不知道這小傢伙……」尚未說完,她就被姚四姑娘的話驚住了。
溫柔端正的姚四姑娘此時隱含怒氣,「六弟莫不是忘了太太和老太太的叮囑了,還不帶客人出去,若是衝撞了哪家的小姐太太,可怎麼好?」
「六弟?」顧九九聽了一怔,腦海中閃過一幕又一幕的畫面。
竟然就是他啊。
記憶裏那個總是欺負原主的兇悍小胖子,居然成了眼前這個高顏值少年,一晃五、六年,他還是一樣不大招人喜歡。可能受原主的記憶影響,又有眼前的不好印象,儘管她是個顏控,對面前的少年也生不出太多的好感來。
姚慶之朝姚四姑娘胡亂抱拳,口中卻道:「都是自家人,還能怎麼衝撞。」他一面說著,一面越過自家姊姊,捉了顧九九懷裏的八哥粗魯地塞進手上的籠子裏,毫不客氣地朝她道:「什麼東西都敢往自己懷裏攬,就不怕牠咬妳嗎?」
胡扯,哪有八哥會咬人。
顧九九不願意搭理他,只佯裝害羞,低低叫了一聲六表哥便垂下了頭。
方才與姊妹嬉戲時,她的笑聲清脆悅耳、如鳴佩環,此刻這「六表哥」三個字卻是低聲細氣、嬌婉可人,聽在姚慶之耳中成了百轉千迴,竟與旁人的聲音都不一樣,方才初見她時莫名升起的怒火,隨著她的聲音慢慢湮滅,取而代之的是心底開出燦爛無比的煙花,見她害羞地低下頭,他卻想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了。
幼年時,他只覺得這丫頭不言不語的,像個木頭,著實可憎,見了她就想欺負她,原本打算只要她討饒就放過她,偏偏她就是不識趣,任憑怎麼被欺負就是不願意服軟,他也是個倔脾氣,一逮著機會就為難她,曾經有一次害她掉水,他還被父親抽了一頓,心裏總是憋著一口惡氣,她倒好,竟然不再上門了,這口氣著實無處發洩,這幾年偶爾想起她,還都是當年的木頭模樣,誰料,一別多年,再見她時竟然會對她有了別樣的情愫,僅僅是那三個字就教他心底花開。
「顧、顧家表妹……」雖然想好好說話,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嚥了下去,他很想問她,這些年為什麼都不來姚家,難不成是真的生他的氣,現在肯來,是表示原諒他了嗎?
顧嘉敏和顧嘉榮常隨著母親到姚家,跟姚慶之頗為熟悉,兩個小姑娘有模有樣地行禮,他隨口應了聲,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著顧九九,心想女大十八變果真不假,當年的木頭而今也成了靈動美人。
姚四姑娘見不得弟弟這個模樣,扯了顧家姊妹就要走,可惜她剛移步便聽到姚遠之的聲音——
「四妹妹,顧家三位表妹,何事如此匆忙?」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跟前,姚四姑娘只得暫時止步,回轉身來。
春光明媚,一群俊男美女著實養眼,顧九九不動聲色地打量並比較著面前的三名年輕男子,原主記憶中的人不多,她穿越過來後,最常見面的男性就是父親和兄長,顧尚書自然是個中年美大叔,顧彥琛也是個俊朗少年,眼前三名男子雖然是不同類型,但著實都是美男子,雖說姚慶之愛針對原主,但不可否認的,他長得十分清俊;面如冠玉的姚遠之隱約還能看出一點童年的影子,只是,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冷著一張臉也遮掩不住通身氣派的男子,饒是她翻遍記憶也無半點頭緒,看他的衣飾華麗,想來非富即貴,就不知道是誰了。
許是她想得出神,不經意間竟感到有一雙熾熱的眸子在盯著她,那眼神灼熱又黏人,令她很不舒服,方一回神就撞進了那個貴氣少年的視線,他的眸子純粹清澈,她呆了一呆,下意識朝他一笑,他卻是微怔,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長眉微皺,很快轉移了視線。
顧九九撇了撇嘴,最討厭這種人了,她偏了頭,不曾注意到少年的耳根已經通紅。
本朝雖然較前朝開放,青年男女也可以在旁人陪同下見面,但是大戶人家對男女大防仍看得極重,姚四姑娘已訂親,顧家三個女孩可都尚未及笄,若是傳出去,不知道要被說成什麼樣子。
姚四姑娘瞥了一眼立在姚遠之身邊的年輕男子,並不是素有來往的哪一家子弟,而是陌生面孔,心下不禁暗惱老五老六行事荒誕,也為自己事先不曾打探清楚而自責,她將三個表妹攔在身後,深深一福,口中只說出來時間已久,怕老太太擔心,就要告辭。
見姊姊搬出老太太,姚遠之自然不敢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離開。
姊妹四人回到姚老太太身邊,一直陪著老太太,直到結束。
一到酉時,姚氏就帶著三個女兒坐上回府的馬車,即將啟程之際,忽地跑來一個小廝,拎著個鳥籠子,停在馬車前口口聲聲說是六少爺得了個小玩意兒,要孝敬姑姑,請姑姑務必收下,否則就是不心疼侄兒。
姚氏有些納悶,仍然叫人接下。
馬車骨碌碌地一路前行,姚氏掀開黑布,見是隻黑皮的八哥,一時忍俊不禁,笑道:「六哥兒真是孩子氣,倒難為他有孝心。」
顧嘉榮卻指著八哥道:「咦,這不是六表哥今兒個拿著的那隻嗎?大姊姊抱一下,他就惱了,怎麼現在捨得送人了,到底是娘的親侄子,可不是外人。」
「哦,是嘛,妳們今兒在別的地方見過六哥兒?」
顧九九心中暗歎,心知不可隱瞞,便將在園子裏的事情悉數說了,然而,她下意識地沒有提及那個一身貴氣的陌生少年。
姚氏聽了也只是笑笑,沒再多說什麼。
顧九九卻是心神不寧,因為姚氏的那雙眸子似乎成了兩團火,燒得她灼熱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顧九九總覺得,從姚家回來後,姚氏經常有意無意在她面前提到姚慶之,她暗自琢磨著,如果不是自己多心,那麼就是姚氏有撮合二人之意了。
按說表哥表妹一家親,姚氏既是出嫁女,希望跟娘家親上加親自然無可厚非,若今天換了是原主,只怕也會礙於父母之命,含淚答應,但顧九九可不是懦弱的性子,她只是不明白,姚氏怎麼會想起把她和姚慶之湊成一對,是因為那隻黑皮八哥,還是因為他們曾在園子裏相遇?
若是因為八哥,那可是他孝敬給姚氏的,跟她沒關係;若是因為花園相逢,當時可還有別人在場啊。
一想到別人,眼前浮現的不是五表哥,而是那個不知名的貴氣少年,是他的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
話說回來,莫說她不願意嫁給姚慶之,恐怕他也不想娶她吧,姚氏這次可是亂點鴛鴦譜了。於是,她趁著每日請安與姚氏閒談時,佯作無意地提起兩人幼年的不睦和姚慶之對她的厭憎,甚至翻出原主記憶裏的那次落水,更是趴在姚氏膝頭抽泣,滿腹委屈的模樣惹得姚氏忙將她攬在懷裏,說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顧九九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放下心來。
其實,姚氏也是從娘家回來才突然有此打算,原本瞧著兩個孩子年紀相仿,才貌家世相當,也算是青梅竹馬,多少有些感情,總好過嫁到陌生的人家去,但既然繼女不情願,也就罷了。
夜裏,她跟丈夫略略提了此事。
顧尚書近日與女兒親近不少,對女兒的事情格外上心,他想了想姚慶之的品貌,沉吟片刻才說道:「此事不必急,咱們多留她們姊妹兩、三年也就是了,倒是琛兒不小了,夫人不妨多留心京城的閨秀,也不拘家世,只要人品好、性情好,配得上琛兒就行。」
姚氏點頭稱是。
閨閣內也無外人,他笑嘻嘻地朝妻子作了個揖,「內宅的事,勞夫人費心了。」
姚氏掩了嘴吃吃笑著,燈光之下人美如玉,別有一番風情,讓他看得心旌搖曳。
果然哭訴還是有用的,姚氏真的沒再提起姚慶之,但她嫌那隻八哥鬧得慌,到底是賞給了顧九九。
雖然不待見牠原本的主人,顧九九對八哥卻有濃濃興趣,直接忽略了牠曾是姚慶之的寵物,甚至替牠取了個名字,叫墨雲,每天閒來無事就逗牠說話。
墨雲曾經被訓練過,嘴甜得很,說著一口流利的俏皮話,很能解悶。
日子又閒散下來,聽說姚氏在為顧彥琛物色媳婦,顧九九心中期待的同時,隱隱又有一點不舒服。
顧彥琛如今離妹控更近了一步,但與她心目中的絕世好哥哥還差得很遠,到底是封建社會的男人,實在不該奢求太多。
不知道姚氏會為他挑選什麼樣的妻子,老實說,她對姚氏的眼光持懷疑態度,她真怕姚氏會亂牽紅線,自家哥哥當然是最好的,世上沒什麼女人能配得上他。溫柔的女子沒主見,若像原主一樣,恐怕擔不起責任;若是潑辣些的女子,就怕進門之後會鬧得家宅不寧;如果容貌鄙陋,就更是遠遠配不上哥哥的出色容貌;姿容絕代的又不知道會不會是個繡花枕頭。
顧九九擔心了許久,可偏偏顧彥琛彷彿絲毫不放在心上,她左思右想,忍不住試探著問他的想法,不知他是城府太深還是真不在意,只說道——
「只要人好性子好就成。」看著妹妹憂心忡忡的模樣,他心下一軟,續道:「別怕,有母親在,她定會選個孝敬公婆、友愛小姑的賢慧女子。」
當初姚氏進門時,他已經八歲,男女有別,他與姚氏並不多相處,近來還是因為姚氏跟妹妹變得親近,他才對姚氏多了些敬重。
說起來,自從他去年從江南歸來後,妹妹長大了,家也更像家了。
他安慰著猶不放心的妹妹,「放心吧,這個家沒人能欺負妳。」
顧九九重重點了點頭,一股暖流緩緩流入心間。
顧彥琛雖然不是合格的妹控,但至少對她還是不錯的,希望他有了家室後,能在與嫂嫂和睦的同時,還能對她關愛如昔。
顧彥琛對自己的婚事的確不大關心,他早早就中了舉,只等今年下場,至少也要得個進士,如此一來,不但能為他的親事增加籌碼,將來妹妹議親也能多個倚仗。
他的妹妹最好能嫁進人口簡單、家風清白的人家,即便家境貧寒些也沒關係,多給些嫁妝就是了,他必能護她周全。
顧家內宅之事向來是姚氏做主,顧尚書也將一對兄妹的婚事拜託給她,她少不得要處處留心,這一來二去的,竟就病倒了,顧九九身為家中長女,自然接下了打理家務的擔子,做事井井有條。
姚氏欣慰異常,指著她笑道:「我這樣乖巧能幹的女兒,不知將來要便宜哪家小子了。」
顧九九笑了笑,心頭縈繞著淡淡的愁緒。
要嫁給誰呢?若是她能自己決定就好了。
不知怎麼的,姚氏病了的事情傳到了姚老太太耳中,姚老太太生了兩個兒子,只有姚氏這麼一個養在跟前的庶女,畢竟上了年紀,慈心一片,連忙派了婆子帶著上好的禮物過府探視,沒想到姚慶之也知道了這事,竟鬧著說要親自去探望姑姑,老太太不耐煩,就隨他去了。
顧九九聽說姚慶之來訪,心裏隱隱生出不安的情緒,她忙差人去請哥哥招待姚慶之,自己則躲了起來。
她當然不是個自戀的人,不會以為姚慶之對她念念不忘,想法設法來接近她,但他這樣反常的舉動教她不得不多心,先是莫名其妙送八哥,又特意藉探病的名頭來顧府,這殷勤也未免太過了。
先前她只是疑惑不解,但偶然有一次逗著墨雲時,彷彿突然明白了什麼。
在現代,她曾聽說過這麼一種說法,古代有許多表兄妹近親相戀,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見識太少,接觸的同齡異性也少,賈寶玉和林黛玉就是典型代表。
不不不,是她想多了,單看原主記憶就知道姚慶之肯定討厭死她了,怎麼可能會對她產生旖旎心思。
想通了之後,她心裏舒服多了,不過為了謹慎起見,姚慶之探病期間,她始終儘量避免與他見面,憑著對顧家後宅的掌控,這點小事自然難不倒她,畢竟姚慶之只是探視而非久住。
所以姚慶之直到離開都沒見到掛念的表妹,只能帶著滿腹遺憾,戀戀不捨地離開。
他心裏很疑惑,為什麼明明是同一個人,卻讓他有完全不同的感覺?
這些日子,只要一閉上眼睛,她那天在花叢中低頭含笑的模樣就會浮現在他的心頭,嬌豔美好。
他從沒想過,那個木頭般的丫頭竟然會有這麼美麗靈動的時刻。
捂著怦怦直跳的心口,他想,也許自己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她。
還好,現在還不算太遲。
他和顧家人一樣,察覺到了顧嘉夢的變化,卻不知道現在的她早已經換了一個靈魂。
而此刻,真正的顧嘉夢卻像遊魂一般,終日遊蕩,不知自己該去往何處,也不知該怎樣做才對。
她還是想回自己身體,可惜試的下場就又是渾身疼痛,苦不堪言,更試著託夢給父母家人,可惜也沒能成功。
她努力了,也失敗了,最悲哀的不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回自己,而是在所有人的眼裏,那個外來者已然完全取代她,連她都覺得自己遠遠不如人家,可要她就這樣把「自己」拱手相讓,她又不甘心,只能糾結萬分,憂慮重重。
在外遊蕩時,她曾無意間見到有人出殯,那似乎是一位頗有聲望的老者,喪禮辦得很是隆重,哀樂震天,一片素白之下是孝子賢孫悲痛欲絕的臉。
她竟起了些不合時宜的羨慕。
是的,羨慕,她羨慕有人在死者身後的哭泣,至少他們清楚知道,至親至友不在了。
隨即,她又對自己這種想法厭棄不已,她很討厭自己這麼懦弱又蠢笨,沒本事奪回身體,又不甘心放棄,這樣的自己很沒用,要是她能像顧九九那樣聰明就好了。
她陷入了一個怪圈,對自己既憎又憐,對顧九九既羨且恨,種種情緒交織讓她痛苦不堪,直到遙遠傳來一陣木魚聲,似有魔力一般,她怔了許久,低頭看看自己烏油油的長髮,竟突然有種想皈依佛門的衝動,不如就斬去三千煩惱絲,顧嘉夢不再是顧嘉夢,她也就沒那麼多苦惱了。
可是,她已經死了啊,說也奇怪,為什麼她死了這麼久,一直沒有人來接引她去該去的地方,至少也該有陰間的使者接她去地府才對吧。
她歎了口氣,仍是搖搖晃晃地飄著,又再次來了慈恩寺,聽著沉穩的木魚聲和誦經聲,一顆心慢慢安定下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她在慈恩寺裏見小和尚撞鐘,聽老和尚念經;看過白雲舒展,聽著竹音沙沙,刻意忽略了許多事情,她也減少了些許煩惱。
或許有一天,她能習慣以一個旁觀者的身分看另一個顧嘉夢的生活。
這樣也好。
會在慈恩寺見到弘明大師,她並不意外,畢竟這裏是他的地盤,自然沒有避過主人而常住的道理,她恭恭敬敬施了禮,便避到一旁。
四下無人,弘明大師宣了一聲佛號,道:「施主近日可好?」
她搖了搖頭,繼而又笑了笑。好與不好也沒什麼打緊,她本就沒有改變現狀的能力。
弘明大師道:「施主可否告知令尊姓名,或許老衲見到施主本人後,事情會有轉機。」
她微微一笑,「那倒也不必著急,該見到時,大師自會見到,而且大師會很欣賞她。」
此時已經到了六月中旬,暑氣正盛,再過幾天,會有不少女眷進慈恩寺進香,彼時,弘明大師就會見到顧九九了,他會對她一見如故、會破天荒地想收她為徒,卻被她婉拒。
他們會成了忘年之交,更是知心人……
不願再想下去,顧嘉夢頷首告辭,她何必自討沒趣。
她飄走後,弘明大師臉上才露出不解的神色。若這位女施主所言屬實,她又為何三番兩次言之鑿鑿地說他會很欣賞那個奪人軀體的孤魂?
四天後,他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顧尚書家的千金到慈恩寺替母還願,招待她的小沙彌不甚流利地講著佛家故事,顧大小姐只三言兩語就將他駁倒,小沙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弘明大師聞言笑了一笑,顧大小姐說的話並非沒有漏洞,而且還有幾分詭辯的感覺,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就能有此見地,已經很不錯了,只是,這個小姑娘的聲音怎麼聽著很是熟悉,他心中一動,看向這個戴著帷帽的姑娘。
帷帽的輕紗並不能完全遮住她的面容,雖然她和後院竹林裏的那個孤魂身形並不完全相同,聲音相較而言也更為柔媚,但依然能看得出來,這個顧大小姐和後院竹林那位女施主是同一個人,或者說,她們用的是同一具身體。
小沙彌畢竟年紀小,被人駁倒當然不服氣,又講了一個故事,卻再次被駁得啞口無言。
顧九九話音悅耳動聽,語速又快,如珍珠落在玉盤上讓人聽了心生歡喜,加之她才思敏捷,反應迅速,看事角度又極為新穎,別說小沙彌了,就是研究佛經幾十年的弘明大師也是一時半會兒都想不出應對之辭。
弘明大師歎了口氣,不期然想起前幾日那個女施主說的話—— 大師會很欣賞她的。
女施主說的沒錯,這位顧大小姐的確是能博人好感,年紀輕輕就知識淵博,偏偏又無一絲驕矜之色,誰會不欣賞,只是她身上的氣息著實奇怪,而且身側似乎隱約有一團光暈將她包裹其中,這等奇景就算在當今天子身上都不曾見到。
看來,她的確不是平凡人。
弘明大師上前,宣了一聲佛號,道:「不知施主可否願意借一步說話?」
顧九九愣了一愣,聽到旁邊的小沙彌口稱住持,很快就反應過來,露出得體的笑容,「當然願意。」
眼前這個老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沒想到就是住持,豈不正是大名鼎鼎的弘明大師,她抑制住心中的激動,暗歎自己的運氣也未免太好了,跟在大師身後,雖然開心卻又有點害怕,聽聞弘明大師是世外高人,他主動跟她攀談,難道是看出了她來自異世?
瞧了瞧周圍,確定沒有人,她鄭重施了一禮,「不知大師有何指教?」
「老衲心中有一疑問,還請施主不吝賜教。」
她心裏咯噔一下,面上依舊淡定,「大師請講,小女子定知無不言。」
「施主似乎不是常人,周身氣息與世人大為不同,請問施主是何緣由?」弘明大師轉了轉念珠,即便之前不曾見過竹林裏的孤魂,他也會想問這個問題,畢竟眼前的人實在太特別,他出家多年,見過的人多到數不清,顧大小姐卻是他所見過最奇特的。
顧九九小心翼翼地觀察大師的神情,見他只是懷疑,並非篤定,便放了心,她笑了一笑,道:「大師這話說得好奇怪,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自然有自己與眾不同的氣息,這有什麼值得探討的嗎?」
弘明大師微怔,顧大小姐說這些話時,周身光彩立時大盛,雖然輕紗微遮住面容,卻給人一種寶相莊嚴之感,他眼前不由得浮現出她摘下了帷帽,風采無二的景象。
在他怔忪時,她又福了福身,「大師若無要事,請允許小女子告辭。」之後便緩步離開。
弘明大師望著她已遠去的背影,宣了一聲佛號,方才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何會突然被她的光彩所震懾,被她的氣質所折服。
思及自己還是個參禪修身之人,莫非是著魔了?
弘明大師搖了搖頭,「罪過、罪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