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38401 《妃觀天命》上
她爹硬是不把相卦雙術的家學傳給她,逼得她只能偷偷摸摸向外人拜師,
她爹最疼寵的大姊意外身亡,她爹她妹卻把罪全怪到她頭上,
就連她心儀已久的雲悠哥哥說要娶她,也只是把她當妹妹心生同情,
她不想再這般委屈,輾轉到了北星都,怎料隱姓埋名過了段安穩日子,
她的壞運又降臨了,順手救了個離家出走的少年,竟是北星都的小皇帝,
知曉她會看相,為了報恩,替她弄了假戶籍,讓她報考司明閣女官,
卻倒楣的被長樂王妃的表親挾持當人質,她只好謊稱是替長樂王做事以保命,
沒想到莫名被捲入長樂王和衡陽王兩位輔政王和小皇帝、太皇太妃之間的紛爭,
還老是被長樂王當棋子使,他要肅清名門大家販賣禁藥的醜事,
居然推她出去當替死鬼,又是被杖責又是關大牢,
且他那心思真是九彎十八拐,每每讓她有種聽君一席話,要短三年命之感,
可是真奇了,他這心有九竅面色卻不顯又高高在上的男人,
竟在她摔疼小屁屁時想要替她呼呼,還把自己的胳膊借給她當拐杖,
嚇,他突然對她這麼好,該不會又在算計著要她去當炮灰吧?
藍海E38402 《妃觀天命》下
身為輔政王之一,栽在他手裡的人多的是,偏偏他這輩子卻栽在顧微雪手裡,
市井傳言他成親日久卻無所出,是因為有龍陽之癖的緣故,
這話沒傳到他耳裡便罷,一傳出來,竟好死不死的讓顧微雪聽了去,
不料她沒跳出來替他澄清,還跟他討論起他該是上下哪一方……他都氣笑了,
只好先把這少根筋的妮子抓過來吻一回,再解釋他與王妃是盟友、假夫妻,
但不知是那吻嚇到了她,還是壓根兒不信他的說詞,她躲他躲得遠遠的,
要不是他的生辰宴逼出她,他也抓不到機會再次對她表心跡,
所幸這回得到良好的回應,她亦表露心中早有他的身影,讓他欣喜不已,
可他權力大得朝中人人忌憚他,誰都想抓住他的軟肋,既要他的權更要他的命,
為了不讓她暴露在危險中,他們的戀情只好轉到檯面下,
沒想到他還是不夠謹慎,她到麗海國吃她妹妹的喜酒,卻成了對方的人質,
好得很,他的軟肋就是他的逆鱗,敢動他的人,下場定要讓他們承受不起!
他聯合鄰國一起出兵,前腳才聽到她順利出逃,後腳就接到她下落不明的消息,
眼看著身邊人一個個離去,難道真是因為他有「斷親絕緣」天命的關係……
水夕,女。出生在9月,處女座一枚,兼具理性和感性,熱情與冷靜並存的矛盾體。
每逢休假,最快樂的事就是睡到自然醒,懶洋洋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喜歡美食、旅行、音樂和宅,還有青山綠水,春暖花開。
筆下故事誕生的初衷是為了滿足自己講述故事的願望,
或是因一首歌而起,或是因一隅美景而生,亦為了心情愉悅,不喜悲劇,只愛圓滿。
曾聽人說寫作是件寂寞的事,等到自己也做了講故事的那個人才感同身受,但仍因此感到滿足,
鍛煉筆力和培養毅力之餘,亦深覺這一路寂寞走來皆是為了最後的圓滿,娛己足矣。
若你也恰好喜歡這個故事,那便是我最欣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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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顧二小姐就是不願嫁
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顧微雪有些渾渾噩噩地睜開了眼睛,意識回籠的剎那,整整一個日夜不曾飲食造成的不適也迅速傳遍了全身。她慢慢撐身坐起來,這些微的動靜引起了對方的注意。
「咦,二姊妳醒啦?」顧月見正站在她房中的書架前找著什麼,回頭看了她一眼,說得隨意。
「妳找我?」連顧微雪也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哦,沒,我來妳這兒拿本書。」顧月見說話時,已經從書架上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轉過身來衝著顧微雪揚手晃了晃,「妳這新買的話本我拿走了啊,等從雲中澤回來還妳。爹爹他們鬥茶我不愛看,也就大姊能坐得住。」
顧微雪不由得一怔,「你們要走?」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因為不肯接受父親定下的婚事,苦苦哀求未果,氣苦之下回屋將自己不吃不喝關了一天一夜的事不過才剛剛發生……而現在,他們便要走了,去與人鬥茶?來找她借話本?
「是啊,早兩日父親就和雲伯父約好的。」顧月見想到什麼,又抿唇笑了笑,「雲悠哥哥也要回來。」
顧微雪屈起手指,攥緊了被子。
「妳不起來嗎?」顧月見好像這時才注意到她還坐在床上,「我們馬上就走了。雖然爹爹說讓大家不許管妳,不過他不在家,妳可以喝點兒水吃些東西。哦,對了,大姊先前還專門讓人給妳留了早飯。」
見她垂著眼眸不說話,顧月見本來已經準備要走的步子又頓了下來,看著她說道:「二姊,不是我說妳,妳這心氣也太高了些,微生家那位公子也不錯啊。妳幹麼不肯答應嫁過去?」
喉嚨裡一陣陣火燒火燎的乾燥,顧微雪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氣多言,只清清淡淡說了句,「我不會給人做妾。」
「不是說他妻子已病入膏肓了嗎?」顧月見不以為意地說道:「等妳嫁過去時必然是正妻啊。」接著她又自覺用心地勸解道:「畢竟扶風的人都知道妳沒有習得家學,爹爹能為妳覓得和江陵塢那邊的親事已經很是費心了,門當戶對不說,還有家產可期。
「他雖然和雲悠哥哥那樣的人是不能比,不過妳看,妳同大姊和我也不一樣嘛。所以說,我覺得二姊妳還是該想明白些,別拿自己身子較勁。」
顧微雪懶得說話,靠著床柱閉上了眼。
顧月見看她這樣,難以理解之餘無奈地揚了揚眉,「那我走了。」見她還是沒什麼反應,顧月見撇了撇嘴,拿著書逕自離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顧微雪才又睜開眼,木然聽著從窗外傳來的陣陣鳥鳴聲,良久後,她起床梳洗換了衣服,終於跨出了房門。
家裡果然很清靜,經過花廳時她向裡面看了一眼,昨天放在那裡的聘禮箱子已經不見了,看來是被收了起來。
她一路走著,只有偶爾經過的下人會喚她一聲,彷彿在提醒她確實是家裡的一分子,但沒人問她要去哪兒,她就這麼一路走出了大門,向著東邊那片山坡行去。
山上的陽光似乎更燦爛一些,灑在身上也更加溫暖,顧微雪慢慢地走到了一棵葉茂青綠的槐樹下。
她伸出手輕輕覆上褐色粗糙的樹幹,想起十三歲那年自己曾經因為無法修習家學而委屈出走,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山洞裡待著,一開始還想著要是家裡人來找,她一定不肯回去,誰知一待大半天的,也沒有聽到來尋她的聲音。
那時她又忍不住開始想,是不是藏的地方太深了?於是她走到這棵槐樹下,正好是可以望見自家宅子的高處。她坐在樹下又等了許久,仍舊沒有人來尋她,傍晚時她遠遠望去,家中炊煙裊裊。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中,父親只看著她說了一句話——
「無謂累人累己。」
是了,無謂累人累己。如今看來,這句話真是再正確不過。
顧微雪遙遙看了一眼正籠在春日陽光裡的那個家,不由得一笑,轉過身,搬了兩塊大石頭壘在樹下,然後從袖中拿出一條麻繩,抬腳踩上石頭,選了一根粗壯的樹枝,開始繞環,繫結,繫死結。
就這樣吧。她閉上眼,心想,一了百了。
「砰」一聲,用腳踢倒了壘在最上面的石頭,身子驟然懸空,脖子旋即被勒緊,她忍不住發出聲音,呼吸越發困難。
顧微雪漲紅了臉,雙手下意識用力掰抓著繩子,卻怎麼也沒辦法鬆開。
腦海中彷彿有白光閃過,陣陣模糊,又陣陣清晰。不過剎那,思緒便千迴百轉,而後歸於一片空白,她只無比明晰地認清了一個事實—— 她後悔了!
死這件事真的是無比受罪,她為什麼要這麼想不開?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要這麼折騰自己?什麼無謂累人累己,她也是姓顧的,憑什麼就要活得這麼憋屈,連死都死得這麼窩囊?
喜歡錯了雲悠又怎麼樣?既然注定不是自己的,難道她就這麼沒用,連這種坎也過不了嗎?
她的人生,憑什麼一定要等下輩子才能重新來過?
一念及此,她更加拚命地想掙扎,然而雙腳懸空,她完全沒有施力點,窒息的感覺正在侵襲著她的身體和意識,手上越來越無力,視線也越來越模糊,她想呼救,卻只能聽到自己微弱的呻吟聲。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陣絕望—— 完了。
數十年來,世人皆知如今天下大勢集中在三座皇都,即金羽、麗海和北星。金羽玉氏、麗海慕容氏以及北星蘭氏多年來一直是呈三足鼎立之態,和平時便天下太平,有齟齬時則動盪不安。
也因此,另一個身處於這天下,卻又游離在這三者權力之外,是個有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便更顯得微妙。這個地方就是聖門三脈齊聚之地—— 扶風。
所謂聖門三脈指的是三個地方—— 江陵塢、雲中澤,還有天機谷。這三脈分別以微生氏、雲氏和顧氏家族為中心,傳授家學,培養弟子,這些門生有些出仕為官,有些安居一方,還有些出仕繞了一圈後又選擇了隱世。總之,扶風和外面的世界乍看沒有什麼不同,實際上卻有著很大的不同。
聖門三脈中又以位於天機谷的顧氏一脈稍顯特殊,其家學不傳授外人,也不會傳授給所有男丁。這個規矩是前代谷主傳下來的,原因無他,只因其深歎「天機不可洩露」一句,而自家的家學卻恰恰是窺探天機之術,所以才招致顧氏的人丁一代不如一代興旺,英年早逝的人更是不在少數。
為了避免顧氏一脈招致天譴,落得個人丁全滅的下場,前代谷主才定下了這麼個規矩,也是從那時候起,天機谷就成為三脈中傳承最單薄也最平凡無奇的一脈,傳說中那些可窺天機的祕術好像也都失傳了。
到了這一代谷主顧鳳鳴,其門下滿打滿算只有三個弟子,分別是他的長女、三女還有一個外甥,而最優秀和最有名的都是他的長女顧紫菀。
不知道的人自然會感到好奇,莫非天機谷主家中排行第二的是兒子,因此他捨不得傳授他家學,轉而收了外甥入門?畢竟其妻早已去世,他也無再娶的意思。
但知道的人卻曉得,顧鳳鳴膝下只有三個女兒,而顧家二小姐顧微雪正是顧家三姊妹裡最「特殊」的一個。
顧微雪自打懂事起就已經隱約明白自己和大姊還有小妹的不同,父親對她並不像對她們那樣親近,而且好像也有意無意地不讓她們與她太過親近。
她六歲那年,有一回她跟著家裡人去雲中澤拜訪雲氏族長,雲悠的姑姑第一次見她們三個,便問名字是什麼,那時小妹搶在她前頭說了名字,等輪到最後的她說的時候,對方微露訝異地笑道:「怎麼妳的名字不一樣?」
不一樣?她當時先是有點愣住了,而後從那些大人的言行,她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不同。顧紫菀、顧微雪、顧月見……是了,為什麼偏偏她的名字與花無關?
十三歲時,她私下偷習家學的事被發現,父親動用家法狠狠抽了她一頓,她委屈又氣憤,倔強地流著眼淚問父親,「為什麼大姊和妹妹都可以學,就我不可以?」
顧鳳鳴回道:「沒有為什麼,有些人天生沒有這個資質,我不想教妳。」
「我不想教妳」簡簡單單五個字,打碎了顧微雪所有的希望,她愣了半晌,直到大姊輕聲喚她,她才如夢初醒,轉身哭著跑走了,她還聽見父親嚴厲喝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別管她!」
結果當真沒有管她。
她在山上待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夜風吹過黑壓壓的山林,沙沙聲響在夜裡顯得尤其詭異,好像下一瞬從那黑暗中便會走出來什麼可怕的東西。
她抱著雙膝坐在一簇小小的篝火前,低著頭不去看四周,肚子餓得咕嚕叫,卻強忍著不敢亂走。夜風中,她忽然聽見有腳步聲漸漸靠近。
「微雪?」少年清朗溫潤的聲音從寂靜的夜色中傳來,一抹白色的身影提著燈,恍若乍現的星光。
顧微雪呆呆地望著他,不知怎地,鼻尖突然一酸,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哭得難以成言。
少年有些愕然,但旋即彎起唇角笑了,他走過去向她伸出手,「來,我帶妳回家。」
她的眼神動了一下,望著他,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開了口,「你們在找我嗎?」
他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問,眸中一閃而過一絲意外,然後向她微微一笑,「是,我已經找了妳很久。」
聞言,她連忙將手伸出去握住了他的,像是生怕好不容易終於來尋自己的人會消失。
她剛剛拉著他的手站起身,肚子就又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她尷尬得立時紅了臉,頓了頓,她鬆開手對他說道:「雲悠哥哥,你走前面吧,我跟得上。」
他卻沒有邁開腳步,反倒將手中的燈籠遞給了她,「拿著。」
她依言接過,便見他背過身在自己面前蹲了下來,側過臉對她說道:「天晚了,別讓家裡人等,上來。」
顧微雪遲疑了須臾,走上前張開手從背後輕輕環抱住他,趴在他的背上,她感覺到他身體的熱度隔著衣衫傳來,她能夠聽到他近在耳畔的呼吸聲,這讓她覺得莫名心安。
後來等她回到家才知道,原來他只是恰好來家中做客,原來是他特意去尋她。
長大後,她知道雲悠是父親心中的佳婿人選,也漸漸明白想做他妻子這件事無異於癡人說夢,無論是她們的父親也好,還是雲中澤那邊也罷,所屬意的人都是她的大姊。
眼前的一切正漸漸變得暗淡,顧微雪掙扎的手也已失去了氣力,她模糊地知道自己就快要徹底失去意識,然而滿心的遺憾和後悔都無法令她掙脫,什麼絕境之下爆發都是假的,自殺這件事根本沒有後悔藥可買!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順著眼角滑了下來。
嗖!
風裡有什麼聲音?
顧微雪忽然覺得身子一輕,下一瞬,她重重摔到了地上,但這身體的痛感居然無法令她清醒過來,她那僅剩的一絲絲意識,只能知曉呼吸不再那麼難受了。
過了片刻,好像有人將她扶起攬在懷中,耳邊似乎有人說話,但她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
意識模糊地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她隱隱嗅到一縷特別的清冽幽香,這香氣入鼻,竟好像稍稍舒緩了她的不適。
她的手下意識地輕攥,攥到了一片微涼的衣料。
這觸感令她心中驀然一鬆,旋即歪過頭睡了過去。
顧微雪再次幽幽轉醒,映入眼簾的仍是她熟悉的那頂繡花帳子。
怎麼會?
她愣愣地出了會兒神,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後捏住臉,用力一擰——
「嘶!」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才確定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她居然沒有死?!不僅沒有死,還被人送回了家?是誰救了她?
她立刻轉頭看去,卻發現屋子裡還是只有她一人,只有陽光在大開著的門邊灑了一片。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喉嚨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乾澀難受,接著她起身掀開被子下了床。
她想找個人問一問是怎麼回事,她的救命恩人是誰?還有,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自己,這會兒只有一個念頭—— 好餓!要吃飯!
她巴著門框,一隻腳還沒跨出去,眼前的陽光忽然被擋住了。
顧微雪一怔,抬起頭,旋即頓住,愣了半晌才乾乾地喚了一聲,「雲悠哥哥?」
白衣青年站在門外,距離她不過兩步之遙,長身玉立,像鍍了一層薄薄的金光,讓她一陣恍惚,覺得不太真實。
他手裡還端著一個青瓷碗,眸中乍然閃過一抹訝然後,便皺著眉伸手扶住她,「才離開一會兒便不讓人省心,進去好生待著。」
他的聲音一貫溫潤沉穩,語氣像是有些責備,卻讓她莫名感動。
顧微雪一邊被他扶著返身往回走,一邊試圖掙扎了一下,「不躺了吧,我覺得都快躺廢了。咦?你端著什麼好吃的,好香啊!」
不提這事還好,一說餓得她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雲悠倒也沒把她重新趕到床上去「躺屍」的打算,而是扶她到桌邊坐了下來,把手裡的碗放在她面前。
「喝點粥,」他坐下前伸手輕輕撥了下碗裡的調羹,好讓調羹尾正對著她右手的方向,「慢慢吃,廚房裡還有些糕點正熱著。」
早就餓得眼冒金星的顧微雪本來埋頭就要吃的,聽他這麼一說,動作緩了下來,頗為期待地笑問道:「什麼糕點啊?」
「金羽都醉仙樓的桃花糕,」他定定地看著她,「妳不是最愛吃嗎?我這次回來給妳帶了些。」
她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忽然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哦」了一聲,低著頭開始喝粥。
雲悠半垂著眼眸,將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衣領之間,那道隱約印有繩索紋路的紅痕實在太過顯眼,這讓他忍不住又皺了皺眉頭。
此時,丫鬟端著蒸好的糕點進來了,往桌上放東西的同時還不忘關心兩句,「二小姐您沒事就好,雲悠公子帶您回來的時候可把奴婢們嚇壞了。」
顧微雪被嗆了一下,她已經很刻意地顧左右而言他,不去提這事了,奈何該來的總是會來。「沒什麼……」她打著哈哈,「就是沒吃飯餓的。」
丫鬟自然不會追問什麼,草草得了個答案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臨走前還問了雲悠是否吃過午飯再離開。
「不必了,我坐會兒就走。」他回道。
這一問一答倒也提醒了顧微雪,於是丫鬟前腳剛走,她便催促他道:「我吃東西不用人陪的,大姊他們都出發許久了,你還是快些回去吧。」
雲悠看著她,說道:「妳一個人去山上做什麼?」
她默默在心裡歎了口氣,你這麼拐著彎兒問,反而讓我更心虛啊!
於是她也不先提,而是順著他的話說道:「也沒什麼,就是在家裡待著有些憋悶。」
他沉默了片刻,這才一邊倒了杯水,一邊緩緩說道:「無論如何憋悶都好,我希望妳以後不要再用這種方式找樂子。」
顧微雪咬著唇,垂眸低聲道:「我已經知道錯了……」接著她又抬起頭望著他,鄭重地道:「雲悠哥哥,謝謝你。」
雲悠淡淡地「嗯」了一聲,「知道錯就好。」又看了她一眼,「快吃吧,待會兒備輛馬車,我跟妳同路走。」
「啊?」她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見她一臉錯愕,他似微有疑慮地瞧著她,「約好的兩家相聚,妳何以例外?」他眸中露出微微笑意,調侃道:「既已被我親手逮住了,恐怕妳也找不了什麼藉口裝病。」
這個理由……似乎聽來沒什麼毛病。顧微雪不禁失笑,須臾,像是想到了什麼,下定決心般點了頭,笑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便應你的邀約去了。」
雲悠沒再說什麼,將方才斟好的茶水放在她面前。
顧微雪吃飽喝足後,雲悠就先出去吩咐人套馬備車,離開前還先同她說好了,等她換好衣服直接在大門外會合,誰知他這一等居然等了許久。
想到不久前她才幹過傻事,他頓時有種不祥的感覺,正準備返身回去查看,便見她低著腦袋快步走了過來,也沒跟他打招呼,悶著頭就上了馬車。
雲悠有些莫名地跟上,掀開車簾看了她一眼,她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提攥著衣領,他旋即明白她應該是照鏡子時發現了脖子上的印痕。
「妳這樣做作,才更引人注意。」
果然,顧微雪一聽他這麼說,立刻把手給放了下來。
他瞧著她迅速正襟危坐的樣子,揚唇笑了笑,「等上路後妳可以再睡一會兒。」說完,他放下車簾轉身上馬,這便吩咐車夫出發了。
這一路走了大半個時辰,臨近正午時分,一騎一車終於出了林間路,旋即,一片綿延了粉白色煙霞般花朵的廣闊之地出現在眼前。
清風吹拂間,但聞鳥鳴鶯啼,微微送香來,比起天機谷中只有他們顧氏一族的冷清,這裡一眼望去所能看到的房屋和正行走於陽光下阡陌間的行人,確實讓人覺得熱鬧多了。
三月芳菲,桃李灼灼,溪流石上,潺潺濺濺。這裡便是聖門三脈之一,雲氏一族所居之地—— 雲中澤。
「雲大公子,您回來啦?」
「雲大公子好。」
一路上,顧微雪都能聽見往來經過的居民和雲悠打招呼,這樣的情景她也已經習慣了,在扶風之中,身為族長獨生子的他,自小便有著有別於一般同輩人的名望。
馬車駛到位於煙霞深處的雲濤山莊外,顧微雪還沒下車,已經聽見有人在招呼雲悠進門了。
「走吧。」雲悠回頭喚了她一聲。
一旁的下人們齊刷刷地將目光落在剛剛從馬車上下來的顧微雪身上,似有些意外她會同自家主子一起回來。
顧微雪像是沒有看到那些人訝然的表情,應了一聲,跟在雲悠後頭踏入了山莊大門。
不多時,她隨著雲悠來到一片桃花林,隨著越走漸深,從林中傳來的說笑聲也越來越清晰,她聽在耳中,忽然覺得一陣心浮氣躁。她深吸了一口氣,又理了理衣領,突然有種懶得遮掩的情緒冒出,腳下步伐也不禁開始加快。
「大公子回來了!」正在林中伺候的下人遠遠見著他們,就迫不及待地通報。
花樹下,圍坐在茶席邊的幾人聞言,循著漸近的腳步聲紛紛看了過來。
「雲悠哥哥!」顧月見興奮地從位子上跳了起來,望著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可是當她看到跟在後頭的二姊時,不禁一臉詫異,「二姊,妳怎麼也來了?」
「我回來時先帶了些東西去天機谷,」雲悠一邊領著顧微雪繼續往前走,一邊回答所有人的疑問,「正好看見微雪還在家中,便邀了她同行。」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長輩面前。
「爹。」顧微雪垂眸喚了臉色不怎麼好的父親一聲。
顧紫菀坐在父親身邊,笑著伸手來拉顧微雪。「來了就好,身子好些了嗎?」
「嗯,」顧微雪彎唇笑了笑,「好多了。」
顧月見這時又湊了過來,「二姊,看妳的氣色比早上好了許多,是不是想通了,決定答應這門婚事了?」
顧微雪淡淡一笑。
顧鳳鳴凝眸望著二女兒,眉間有些微皺,剛要說什麼,便被她開口打斷了。
「對了大姊,」顧微雪向著顧紫菀笑道:「去年咱們埋的酒起出來了嗎?」
顧紫菀一怔,旋即也笑了,「妳不說我都忘了,難得今天人這麼齊,確實是個開封的好日子。」她的目光柔柔地落在雲悠身上,就連聲音也又再柔了幾分,「也算是給雲大哥接風了。」
雲悠微微一笑,「那便有勞三位顧小姐了。」等顧家三姊妹走遠了,他才看向坐在面前若有所思的顧鳳鳴,說道:「顧伯父,我先前去府上時,聽下人說您已經答應了微生榮的提親。」
顧鳳鳴沒有答話,算是默認了。
「鳳鳴兄,」雲文濯也順著兒子的話,半是調侃道:「微雪才十八,紫菀都還尚未出閣,你是否太過著急了?等再過兩年幫她尋一個更好的……」
顧鳳鳴揚手止住他說下去,「尋常女子十八歲也已是適嫁之齡了。」他頓了頓,續道:「我的女兒我瞭解,選擇這門婚事自有我的理由。」
雲文濯一聽,這話倒像是顧鳳鳴自己在嫌棄這個未承家學的女兒,顧鳳鳴偏心也不是什麼祕密了,原本他也是有些憐惜這個看著長大的小姑娘要被嫁給一個平庸之人做繼室,不過這是人家的家事,他又能說什麼?何況顧鳳鳴是出了名的固執,他做下的決定沒有人能夠改變。
這麼想著,雲文濯倒也不再表示意見。
然而雲悠卻又開口了,「顧伯父,請恕慕恒直言,這門婚事您不能答應。」慕恒是他的字。
「什麼?」雲文濯驚訝地看著兒子,有些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慕恒,你的意思是……」
「父親,我險些幫微雪收了屍。」雲悠轉過視線,看著同樣面色愕然的顧鳳鳴,「若不是那條繩子斷了令她摔下來,恐怕我去時她早已氣絕。」他微微一頓,又道:「顧伯父,您應該也看見她脖子上那道勒痕了吧?那時她躺在地上人事不省,氣息微弱,那道紅痕其實比現在更加怵目驚心。」
顧鳳鳴垂眸看著面前的棋盤,沉默了良久,忽然又淡淡地開了口,「她自小鬧這些脾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也許……」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雲悠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若是故意同您玩把戲,何必跑到山上去?若非及時發現,她豈不是死定了嗎?」
顧鳳鳴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度沉默著。
「鳳鳴兄,」雲文濯也輕聲勸道:「我看,你不如就不要逼她了吧。」
「你們不明白。」顧鳳鳴說了這一句,停頓了許久,才又緩緩續道:「微雪的命格很難找到匹配之人,錯過了微生榮,她恐怕要孤老一生了。」
聞言,雲悠驀然怔住。
周遭的氣氛霎時變得有些沉靜,茶爐上的紫砂壺已開始冒著氤氳熱氣,卻遲遲沒有人動手去煮茶。
清風中,只剩良久的沉默。
第二章 師父請受徒兒一拜
「呸!我的酒怎麼這麼澀啊?」顧月見捧著自己剛從桃花樹下挖出來的酒罈,迫不及待地開封喝了一口,還未全部入喉就噴了出來,鼻子眉毛全都皺了起來。「二姊,給我嘗嘗妳的。」她轉頭招呼離自己最近的顧微雪,伸了手就要來接酒罈子。
顧微雪笑了笑,反手避開。「自己釀的酒自己解決。」她衝著妹妹一眨眼,「我這罈是要送人的。」
顧月見哼笑了一聲,「妳不給我喝,雲悠哥哥也不會喝妳的啊,大姊釀的酒一定比妳的好喝。」
顧微雪抱著酒罈站起身,一回頭,恰好看見顧紫菀也正抱著她的酒罈往這邊走,她揚聲道:「大姊,我先走了,去找個人。」她眸光一轉,落在顧月見臉上,笑道:「謝啦,若非姊妹相助,我一時半刻還真不知道怎麼從爹面前脫身呢。」說完,她也不等顧月見從怔愣中回過神,便轉身揮揮手,逕自走了。
顧微雪抱著酒罈子往東翻過兩座山坡來到一片竹林裡,又往深處繼續走去,不久,一間林中精舍便出現在不遠處。
她熟門熟路地推開後門走了進去,剛繞到前院,冷不丁聽到有道聲音咋呼了起來——
「雪丫頭!」
一個黑髮黑鬚,個頭矮小,相貌有些醜陋的男人原本正在院中和自己的弟子忙碌,一見到她,立刻丟了手裡的活兒,快步走了過來。
「妳來得可真巧,快來看,」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就往東北角的那張石桌前拽,「妳去年設的那個殘局被人給破了!」
顧微雪一怔,順著他的目光往桌面上看去—— 棋盤上黑白子縱橫,那黑子棋路霸道凌厲,一往無前披荊斬棘。
她原先看那本古書時從未想過這個局居然還可以這樣拆,不由得看得入迷。
「是誰破的?」她好奇地問道。
「我哪兒知道是誰,反正是從外頭來的。」男人皺著眉道:「說是請我去給他兄長看病,結果才剛破了局,我都還沒來得及收拾細軟呢,不曉得怎麼的又跑了!」他的語氣頗有些意猶未盡的不滿。
一旁正在曬藥材的小徒弟聽了,笑道:「師父只記掛著他的棋局,哪裡關心那麼多,那位公子應是有急事才走的,依我看,多半是家中生了變故,不然怎麼會到手的大夫也不請走?雪姊姊,妳若早來些時候,或許就能見到破局之人了。」
「哦,真可惜,我還想同他交流交流呢。」顧微雪看著棋局,有些遺憾地輕歎口氣,然後轉過來,將手裡的酒罈子遞給男人,說道:「老鬼頭,我可能要離開扶風,再也不回來了。」
老鬼頭險些把酒罈子掉在地上,他趕緊讓小徒弟抱穩拿走後,愕然地問道:「妳這是啥意思?」
「逃婚。」顧微雪微微牽動唇角,走到石桌旁坐了下來,「我爹要把我嫁給微生家的人做繼室,我食也絕過了,吊也上過了,要不是雲悠,我估計已經在閻王爺那兒了。我現在終於明白,有些事情不是有所期待就會有轉機的。」
他這才注意到她脖頸間那道若隱若現的印痕,登時瞪圓了眼睛。「顧鳳鳴是不是偏心偏傻了?!他怎麼不把妳姊姊和小妹嫁給別人當繼室?還有妳,難道天機谷就不是妳的家嗎,憑什麼走?再說了,妳可知道扶風外面長什麼樣?一個小姑娘家能往哪兒去?」
「沒見過扶風外是什麼樣子,那便去見見囉。」經歷過生死之後,她的心境已經平靜了許多,「我爹說,我這輩子能遇到微生榮已該慶幸,我倒想驗證一下他說的對不對。」
老鬼頭覺得她這看似平靜的模樣其實一點也不平靜,他沉默了半晌才道:「雪丫頭,要不妳另外在城中擇個看得上眼的,我來幫妳成事……對了,妳不是喜歡雲悠那小子嗎?」
顧微雪立刻眉頭緊鎖盯著他,「你別打他的主意,我誰也不嫁。」
「都到這會兒了,妳還矜持什麼?」他沒好氣地「嘖」了一聲,「自己想要的便去爭取,不然依妳爹偏心的勁頭,雲家那小子的姻緣還能落在妳頭上嗎?」
「若是落不到我身上,那必定也是因為我與他並非兩情相悅。」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好了,我就是來送罈親手釀的酒給你,當是提前道個別。不管怎麼說,咱們也算相識一場,雖然你脾性古怪又不合群,但謝啦,」她笑了笑,「你把我當朋友。」
過去她意外來到此處,認識了老鬼頭和他徒兒,她和老鬼頭都對棋局癡迷,一拍即合,成了忘年之交。
老鬼頭瞅著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小姑娘家,怎麼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
顧微雪低眸一笑,正要說些什麼,一陣清風拂過,竹舍東邊某間房門忽然被打開了,她循聲看去,只見一個鶴髮白鬚的長者正站在門邊,半瞇著眼望著他們。
竹舍裡有客人,這沒什麼,但讓她覺得稀奇的是,老鬼頭見著對方,居然立刻迎了過去,還用她從未聽過的恭敬語氣跟對方說話——
「先生,您怎麼出來了?」
老先生穿著一身略有些發白的灰色布衫,慢慢地從竹階上走了下來,語調悠緩地回道:「聽見你在和人說話,睡不著,便出來瞧瞧熱鬧。」
顧微雪看著他步步行來,從容自若,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架勢,更加好奇對方的身分。
「你是顧鳳鳴的女兒?」老先生終於來到近前,打量了她半晌後,開口問道。
「我叫顧微雪,老先生您是……」
「不過路人而已,姓名不重要。」老先生淡淡一笑,就著她身旁的石凳坐了下來,「鬼風,筆墨紙硯借我一用吧。」
老先生居然用這麼淡定的語氣直呼其名,老鬼頭還像個小徒弟似的對他這麼恭敬順從,這……顧微雪不禁暗暗咋舌。她正沉浸在驚訝中尚未回過神,老先生又對她再度開口了——
「小姑娘,方才你們說的話我不巧都聽見了,妳若不介意的話,可願意告訴我妳的生辰八字?」
顧微雪不免一怔,生辰八字這樣東西,就算是尋常人也不會輕易予人,何況是他們天機谷的人,再說,眼前這是個陌生人,她拿不准他要自己的生辰八字是何用意,總不會是好心要幫她去相親吧?
老先生將她的猶豫盡收眼底,微笑道:「怎麼,不敢嗎?既然妳父親是鼎鼎有名的『天機神算』,那妳又何必怕我?」
顧微雪皺了皺眉,抬眸尋到了不遠處老鬼頭正在往他們張望的身影,見他目光中似乎頗有鼓勵之意,她想了想,對著老先生灑脫一笑,「我相信老鬼頭,所以也相信您。」說完,她坐了下來,提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生辰八字,一氣呵成,然後雙手拿起,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老先生只看了一眼,眉間便微微一凝。「妳那個未婚夫婿的八字妳可知道?」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才剛滿二十七歲。」說完,她這才反應過來,蹙眉澄清道:「他才不是我的未婚夫婿!」
老先生但笑不語,並未與她糾結這個,而是伸手提筆,在她的八字旁邊又寫了一行字。
顧微雪探頭瞧了一眼,發現他寫的是另一組生辰年月,她對此並非毫無認識,立刻便看明白他是反推了一個微生榮大概的出生年月。
合八字嗎?她一見是這樣,立刻喪失了一大半說不清道不明的期許,這種事情她的父親必然早就做過了,且用的還是確實完整的八字來合的,這些提親必備的功夫,哪裡還需要旁人再來折騰。
她正兀自胡思亂想著,老先生卻在略一沉吟後,忽然起身走到了藥圃邊,俯身從桶中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再轉身走到空地前,手一揮,將瓢中水盡數灑落在地。
顧微雪微怔地看著他撿起一根樹枝在被打濕的地上寫寫畫畫,莫名之餘不知不覺也起身湊了過去。
她看清了地上長長短短的橫線,卻只能認出來這些是卦象。
過了一會兒,老先生終於停下寫畫的動作,沉眸細細端詳著卦象圖,然後他將手裡的樹枝折斷成數截,一揚手,拋落在地。
不知為何,對著此情此景,顧微雪不自覺屏住氣息,滿腹疑問只能壓在心頭,像是害怕一出聲就會驚擾到他。
「小姑娘,」片刻後,老先生回過頭看著她,緩緩說道:「妳這一生,恐怕很難有夫妻之緣了。」
顧微雪怔怔地看著面前這攤略顯凌亂隨意的卦象,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過了好一會兒,她定了定神,抬眸看向老先生,有些難以置信的問道:「您的意思是,果然只有微生榮……才是我命定之人?」
「並非此意。」老先生朝她笑了笑,轉身將水瓢放回桶中,走回來坐下,對她說道:「表面上來看,妳與他的命格確實可以相合,但妳同他的這場婚事,已因為妳而起了變故。」
「因為我?」莫非是因為她寧死不嫁的決心,致使姻緣發生了偏轉?她急忙又問道:「那您說我命中難有夫妻之緣是指?」
老先生頓了一下才回道:「依妳的命盤卦象所示,妳情緣淺薄,姻緣如霧中花難看定數,再加上妳先前與鬼風的那番話,恐怕妳性情剛烈,或許會因一時意氣以致行路難返而錯失緣分。」
顧微雪低著頭,不發一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老先生靜靜端詳了她一陣,問道:「是否開始後悔不聽妳爹的話了?」
她抬起眼眸瞅著他,語氣極為認真地說道:「老先生,倘若您所言成真,我與微生家這樁親事告吹的話,不知微雪可否有幸向您學習這占卜天機之術?」
老先生的笑容多了幾分訝異,「原來妳是在想這個,但妳身為顧家人,為何要來向我這個外人學?」
「我父親說我沒有天分,不肯教我,但我想試試。」顧微雪的語氣越發堅定,「如您所說,我命中姻緣難看定數,可換個角度想,那便代表可變,既然如此,我為何一定要順著老天爺此刻的安排去走?」
老先生默然良久,直到她輕聲喚他,才彷彿從沉思中拉回了思緒,他看著她意味不明地淡淡一笑,「真是個會耍心眼兒的丫頭。妳說這些,無非是因為既不信我,又不想放過那或許萬分之一果真存在的拜師學藝之機。」
顧微雪毫不閃躲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微微浮現笑意,「若老先生同意,我這便先回去驗證您的卜卦結果了。」
「慢著,」老先生叫住正轉身欲走的她,「無論結果如何,妳都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不解地問道:「什麼?」
「出了這迷蹤林後,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我。」
又是一陣風穿花而過,桃花園裡的桃花被驚動,落英簌簌,一片粉色花瓣隨風飄落在雲悠面前的茶杯裡,惹起非常細微的漣漪。
「不過這桃花時節,或許也確實該辦些喜事才對。」雲文濯笑意深長地看了一眼顧鳳鳴,然後對著兒子說道:「慕恒,你如今也已立了業,這成家之事可有什麼打算了?」
雲悠似是沒想到父親會忽然說起這個,略略一怔後道:「沒有,孩兒尚未打算成家。」
聞言,雲文濯和顧鳳鳴不由得對視一眼。
須臾,雲文濯笑歎一口氣,說道:「你啊,總是這樣專注於自己所求,又遲鈍於自己所需,莫不是覺得兒女情長會阻礙你施展抱負,所以才遲遲開不了竅?」
雲悠疑惑凝眉,認真想了想,回道:「父親說的或許有道理,如今於我而言,確實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雲文濯有些無可奈何了,心道,這兒子白費了這聰慧的天資,於兒女情長一事實在是太愚鈍,打算直接挑明了自己和顧鳳鳴的心思,「但為父卻有個看中的未來兒媳人選,你不如聽一聽是誰再做決定?」
雲悠眉梢微微一動,還未說話,忽然有道聲音順著風傳了過來——
「老爺,少爺!金羽都來人了。」從園外匆匆而來的管家打斷了雲文濯父子的對話,在他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玄色衣衫的年輕男人。
玄衣男人一到近前便衝著雲悠抱手行禮,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雙手呈上。「雲大人,聖上密旨。」
雲悠伸手接過,快速展閱,眉間不自覺微有訝色,然後,他一邊將信收妥放入懷中,一邊抬眸看向雲文濯和顧鳳鳴。「父親,顧伯父,聖上召我回都議事,我先告辭了。」
「這麼急?」雲文濯難掩詫異。
這三年來,兒子在探親假中從未出現過被即時召回的情況,可見這回確實事有緊急,莫非金羽都內出了什麼大事?
雲悠只說了一句,「北星皇駕崩了。」言罷,他站起身,施禮告別,轉身徑直出了桃花園。
雲悠離開後不久,顧紫菀和顧月見回到了園子,聽說他又被金羽都那邊急召回去,剛剛把酒放去廚房,還專門做了兩道配酒點心的顧紫菀難免流露出幾分失落之情,就連顧月見也有些失望。
「本就難得回來一次,這還又把人給叫走了。」顧月見不滿地撇了撇嘴,「有什麼大不了的,非要耽誤人家的終身大事,真是討厭!」
雲文濯乾咳一聲,略微無奈地笑了笑。
顧鳳鳴橫了小女兒一眼,沉聲斥道:「胡言亂語什麼?沒規矩。」
顧月見被父親這麼一瞪,馬上閉上了嘴,這種雙方家長雖然有默契但尚未說定的親事,說得太明太多,其實對女方是沒什麼好處的,她自知是失言了,但心裡又按捺不住委屈,伸手碰了碰身旁的顧紫菀。
顧紫菀到底心性成熟許多,更顧全大局,很快就掩去了失落,端正了大家閨秀的姿態,柔聲問道:「雲伯父,金羽都那邊召得這麼急,是出了什麼要緊事嗎?」
雲文濯頷首道:「北星皇駕崩了。」
「北星皇?」顧月見疑惑地搶先一步道:「北星都的皇帝駕崩了關金羽都什麼事?用得著這麼急吼吼的嗎?」
「三國鼎立,牽一髮而動全身。」雲文濯耐心解釋,「北星皇突然駕崩,他唯一的兒子今年只有十一歲,一旦登基,必定會有人攝政。」
顧紫菀接話道:「我早就聽說北星都除了皇帝之外,各宗親中就要數衡陽王和長樂王最有實力,雲伯父覺得這兩人誰更有勝算?」
顧微雪就是在這個時候拎著從老鬼頭那兒順來的藥材一腳踏入園子的,順著風,她剛好聽見了顧紫菀說的最後一句話。
雲文濯沉吟了半晌,說道:「明面上來看,衡陽王更占優勢,長樂王畢竟年紀尚輕,根基不及他的兄長穩固,但是……」
顧微雪聽他拉長了聲音,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也被吊起了興趣,於是輕手輕腳地快步靠過去,用身子把顧月見往旁邊擠了擠,示意她給自己挪挪地方。
顧月見被她冷不丁地出現嚇了一跳,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往旁邊坐了坐。
雲文濯沉默一會兒後,說了這麼一句,「但是妳們父親與我曾經見過長樂王一面。」
顧家三姊妹齊齊轉頭看向自家父親。
「鳳鳴兄,你那時可有看過他的面相?」雲文濯笑問。
顧鳳鳴似乎在回憶著那已經過去許久的一面之緣情景,少頃,他終於開了口,「心有九竅,斷親絕緣。」
他像是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的淡淡語氣,卻讓其他人驀然怔住。
斷親絕緣……顧微雪不禁皺了皺眉,這四個字光是聽著都涼薄得嚇人。
「你瞧我們兩個,談這些事談得這麼嚴肅,小心嚇著小姑娘。」雲文濯笑了笑,看向顧微雪,「對了,微雪,妳這拿的是什麼?」
顧微雪立刻用雙手把藥材遞了一包上去,笑道:「野生的紫鬚根,用來泡藥酒最好不過,您請笑納。」
雲文濯微訝,又瞧著她手裡還剩下的那包藥材,看了眼顧鳳鳴,意味深長地笑了,「謝謝,我這可是沾了光。」
顧鳳鳴依然板著臉沒有說話。
在雲家用過午飯後,顧家人告辭準備離開。
這一回,顧微雪跟在家人身後走出大門,剛要自覺地去坐另一輛馬車時,卻意外被她爹給叫住了。
「上車。」顧鳳鳴只說了這兩個字,但很明顯的要她坐上自己乘坐的這輛馬車。
顧微雪難掩詫異,卻也依照父親的指示。
顧家人這便上了路。
車輪轆轆,馬車駛出雲中澤行至山路間時,顧鳳鳴終於打破了沉默——
「和微生家的親事,妳現在是否依然不願意?」
顧微雪怔了怔,默然半晌後,她回道:「是,女兒不願意。」全然沒有理會顧月見在旁邊不斷用手肘碰她。
「爹……」
顧紫菀擔心兩人又起爭執,正要出聲調和,卻被顧鳳鳴揚手止住。
「既然如此,那便罷了。」
話音落下,三姊妹皆是愣住。
「反正妳姊姊尚未出閣,」顧鳳鳴淡淡地又道:「妳的婚事過兩年再說吧。」
顧微雪看著父親,震驚的表情掛在臉上久久沒有褪去。
她這驚詫大於驚喜的表現,讓原本也頗感愕然意外的顧紫菀和顧月見也不免疑惑。
「雪妹,」顧紫菀喚了她一聲,「妳還不快謝謝父親?」
顧月見伸手在顧微雪面前晃了晃,「二姊,妳該不是又後悔了吧?」她又轉頭看著父親,「不過我也覺得奇怪,爹,您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昨天不是還很堅持嗎,莫非……」她眼珠子轉了轉,續道:「是雲悠哥哥和雲伯父說了什麼才讓您改變主意了?」
顧微雪心頭一動,看著父親的目光多了疑問。
「雲悠哥哥說什麼了?」顧月見追問道。
顧鳳鳴沒有回答,不久前雲悠說的那句話,突然在耳畔迴盪——
「顧伯父,若微雪的『一生』只到今天為止,那您所在意的『將來』於她而言又有何意義呢?」
「爹,您說的……是真的?我真的可以不用嫁給微生榮了?」顧微雪的語氣滿是疑心自己聽錯的不確定,
顧鳳鳴略略皺眉,「怎麼,莫非妳此刻的心意又變了?」
「不不不!」顧微雪生怕父親反悔,連忙擺手,「我、我突然想起有點東西忘了拿,你們先回去,我待會就跟上來。」
言罷,她將藥材往顧月見手裡一塞,當即喚了車夫停下,跳了車就跑了,連顧紫菀在後頭揚聲喊她也好似全然沒有聽見。
顧鳳鳴將二女兒這著急又雀躍的背影看在眼裡,半晌,斂眸,轉開了目光。
顧微雪重新回到迷蹤林時,天上正密密麻麻飛揚著雨絲,但她顧不上躲雨,也顧不得去擦臉上的水漬,她遠遠地看著那竹林精舍,心中熱血沸騰。
她加快步伐跑了過去,急拍院門,喊道:「老鬼頭!老鬼頭!」
小藥徒撐著傘來開了門,一見到是她,不免訝異,「雪姊姊?妳怎麼……」
顧微雪一抬眸看見老鬼頭正站在二樓簷下,也是略微詫異地看著自己,而那位老先生也從屋裡走了出來,站在老鬼頭身旁,她快步進了院子,仰頭定定望著站在樓上的人,良久,忽地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頭。
接著她抬頭望向對方,眸光堅定,極為鄭重地喚了一聲,「師父。」
老鬼頭一臉驚喜地轉過頭看了一眼身旁的人,衝著顧微雪笑道:「丫頭,是不是準了?」
顧微雪點了點頭,身子卻仍然沒動,像是在等著對方回應。
「起來吧。」片刻後,一直靜靜看著她的老先生終於開了口,「妳既要入我門下,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她毫不遲疑地應道:「師父請說。」
「未滿二十歲之前,妳不可踏出扶風一步。」
顧微雪一怔,她原本以為對方要叮囑的必然會是門規條例一類,誰知卻是針對她的動向,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雖覺得有些奇怪,但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反正她自小在扶風長大,若不是之前那樁婚事把她逼急了,她本也沒有理由要離開,也捨不得離開。
如此想著,又秉著師父的話不可辯駁,至少現在不可辯駁,顧微雪當即點了頭,「是。」
老先生「嗯」了一聲,說道:「好了,下雨天也不擔心著涼,快起來進屋去暖暖身子。」
「誒!」顧微雪笑開了眉眼,這才起身跟著小藥徒進屋子烘衣服去了。
老鬼頭在旁邊看了一場拜師的好戲,也正笑得高興呢,誰知一轉頭就看見身旁人的神色略有些不對,這哪像是剛收了個徒弟的樣子?
「先生,」他斟酌著問道:「您是有什麼顧慮嗎?是擔心顧鳳鳴知道……」
「與他無關。」老先生遙望著雨幕一會兒,返身走回房中,拿起桌上數張佈滿墨蹟的紙中最上面一張,端詳了良久。
老鬼頭看著好奇,也跟了進來,瞧著桌上這些寫寫畫畫的紙,還有好些個散在龜甲旁邊的銅錢,不解地問道:「這是什麼?」
「九環乾坤卦,我還沒有推演完。」老先生淡淡說道。
老鬼頭倏地一震,九環乾坤卦?!他旋即反應過來,「您這是給雪丫頭起的?」又不由得也有些窺探天機的緊張,急忙又問:「怎麼樣?」
老先生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陣才說道:「顧鳳鳴一定曾經算過她的命格,不過以他的道行,最多只能推算到第六層。」
老鬼頭忖了忖,立刻明白過來他肯定已經推演到第六層之後,不,應該說這個卦恐怕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推演到第九層,他有些想追根究底,又覺得天機不是自己可以隨意窺視的,幾度欲言又止,到底沒有多問什麼。
「待會兒你下去跟她說一聲吧,」老先生交代道:「從明天開始,你這迷蹤林就是她的學堂。」
顧鳳鳴是個說到做到的人,當著三個女兒的面表了態,答應不讓顧微雪嫁給微生榮之後,第二天一早他就鄭重其事地帶著微生家的聘禮去江陵塢退了婚。
由於這件事從道理上來講是顧家出爾反爾,引起微生家的強烈不滿,本就出身旁支的他們覺得天機谷主此舉是出於輕視,嚷著要顧鳳鳴給個說法,哪能退了聘禮道聲抱歉便了事的。
結果脾氣一貫執拗的顧鳳鳴連個多餘的笑臉都沒給他們,丟下一句「我女兒寧死不給人做繼室,我也沒有辦法」便逕自走了。
這樣的答覆徹底惹怒了微生榮的父母,微生榮的父親氣怒地道:「這門親事我們不同意退!就算鬧到大家長那裡,我們也絕不甘休!」
第三章 退婚成功憑的是腦子
正式拜師的第二天,顧微雪按照約定好的時間,一大早找了藉口搭車出門來到迷蹤林,她師父早已在翠竹掩映間設好了坐席,正端坐在桌前一邊看書一邊喝茶。
「師父!」她興高采烈地喚道,只覺心中一陣充盈,恨不得多喊幾聲,好像這樣才能證明她也是個可以拜師學藝的人。
看著她蹦蹦跳跳地來到近前,老先生放下書,笑著打量著她,「妳這個樣子,才總算有點兒少女心氣的模樣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顧微雪在他對面盤腿坐下,伸手拎起茶壺先給師父添了些茶水,然後替自己倒了一杯,「我既不用嫁人,又拜了您為師,這簡直是雙喜臨門。」言罷,她喝了口水,又迫不及待地問道:「師父,今天學什麼?」
老先生微微笑道:「妳是想學相術,還是卦術?」
顧微雪一想,覺得哪裡不太對,有些困惑地問道:「不能都學嗎?」
他笑著搖搖頭,「不是不能,只是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教妳。」
她愣愣地望著鶴髮白鬚的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酸澀。她才剛剛有了師父,轉眼卻已在談論別離,且還是永遠的別離。
生老病死,他們這些相卜之士本該最看得通透,然而此刻,她只有滿腔的不捨。
沉默了半晌後,顧微雪眼眶微微泛紅地望著他,「師父,徒兒還不知道您的名字。」
老先生只是淡淡一笑,雲淡風輕地道:「以後吧,以後妳會知道。」見她情緒仍有些低落,他笑著又把話題轉了回來,「好了,妳還沒告訴為師妳想學什麼?」
她垂著眼眸悶聲回道:「我只有自己偷學了一些相術基本,別的並不太清楚,但我聽說卦術才是最厲害的,我們家祖傳的九環乾坤卦可以卜天機、占陰陽,不過那是極需要天資的。」
老先生沉吟了須臾,說道:「妳跟我來。」
顧微雪眼看他說完話起身就走,忙不迭把手裡的茶杯擱在了案上,起身匆忙拍了兩下裙子便急急跟了上去。
約莫一盞茶之後,兩個人一前一後來到一處山坡上,顧微雪看著特意戴了帷帽的師父,越發好奇。
他忽然隔著紗帷開了口,「前面走過來的那兩個女人,妳看見了什麼?」
顧微雪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的田坎上,果然有一花衣一青衣兩個婦人正有說有笑地向著自己這個方向走來,前者年長,後者年輕。
她目光不移地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兩人從她面前徑直走過,她才猶疑著道:「這花衣婦人眼尾乾癟隱有疤痕,恐怕是夫運……有些不濟;而那青衣少婦唇角歪斜,愛搬弄是非,夫妻宮上又沒有正室之命,這兩人應該是一妻一妾,面和心不和。」
「哦?妳這最後一句說得倒挺肯定,是如何推論出來的?」
顧微雪不大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被您識破了,那個……其實我是猜的。因為先前她們看對方的眼神和表情,同我家裡有個廚娘與她相公那小妾的相處姿態一模一樣。」
老先生失笑歎道:「就憑妳這心思,不學相術倒是可惜了。」他頓了頓,又緩緩續道:「至少,這更易助妳趨吉避凶。」
選定了修習相術之後,顧微雪才知道原來她師父所言的傳授並不單單是指看面相,而是觀相術。所謂觀相術,就是包括了星相、手相和面相在內的大相術,這也才終於懂了為什麼師父會擔心沒有那麼多時間教她。
這天上午,顧微雪正在林中上課,正背著口訣呢,忽然不經意一瞥,看見老鬼頭急匆匆地朝這頭走來,還直衝著她揮手。
老先生順著她的目光轉頭看去,問道:「怎麼了?」
「剛去了市集一趟。」老鬼頭說著,又轉而看向顧微雪,「聽人說微生老頭兒剛從城外回來,微生一家便把妳爹退婚的事鬧到公解堂去了,這會微生老頭兒正領著人往天機谷去呢。」
顧微雪倏地站了起來,「師父,我回去看看。」她轉身急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踅了回來,一把拽住老鬼頭,拉著他匆匆跑了。
由於事出突然,等顧微雪乘著馬車趕回家時,花廳裡的氣氛早已是一片緊繃。她輕手輕腳地從側門繞到雕花大屏風後面,伸手一拍也正站在那裡的顧月見,隨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花廳裡或站或坐地來了不少人,她凝神仔細聽了聽他們的談話,很快便瞭解了眼下的情勢,原來微生榮的父親微生儀要顧鳳鳴二選一,要麼把女兒如期嫁過去,要麼就必須在約定好的婚禮日期之前給他們家找個新媳婦兒,且無論年紀家世還有命格八字都必須足以匹配。
顧鳳鳴自然不會答應,尤其第二條擺明了是在為難他,哪個有相同條件的姑娘願意來做別人婚嫁的替代品?微生家以為自己是什麼皇親國戚嗎?且不說這短短期限內找不找得到,就算能找到,此刻他的脾氣也早就被激了起來,壓根兒不想做也不願做。
於是他冷著臉回了三個字,「不可能。」
事態發展至此,扶風城的公解堂堂主微生睿,也是江陵塢微生氏一族的大家長,也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顧兄,」微生睿笑了笑,「論理,你這悔婚未免有些霸道,你看,阿榮的父母連日子都擇好了,這樣換喜沖喜的親事,怎麼能輕易出爾反爾呢?你應該比誰都明白這是大忌啊。」
顧鳳鳴立刻皺起了眉頭,臉色又冷了兩分,「我當初答應的是我女兒不做妾,從沒說過是沖喜,誰自己定的沖喜親事,誰自己找人沖去,我顧家的女兒,怎會有給別人家做沖喜嫁娘的道理?說出來簡直笑話!」
此言一出,氣氛又僵了幾分,就連微生睿刻意堆出來的笑臉都多了尷尬。
「既然顧二小姐心意堅定,那我們也無意勉強。」此時,一個一直旁觀靜立的青年忽然開了口,但他向微生睿說完這句話後,似笑非笑地揚起下頷,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此事確實是晚輩父母太過急切,早聽聞顧二小姐為親父所嫌,不得承襲家學,唯一擅長之處便是廚藝女紅,晚輩雖不及族中兄弟多才,但恰好不缺丫鬟婆子,即便是沖喜,但畢竟也是要共度一生的妻子,既然如此,更是萬萬沒有必要操之過急,無謂引得紛爭。」
他還禮貌地拱了拱手,「請大家長和顧谷主放心,回頭我即刻讓人送還庚帖,退了這門親事,全當沒有發生過。」
微生榮最後一個字說完,屏風後面的顧紫菀早已皺起了眉頭,低聲道:「他這一番搶白,倒成了是他們退的婚了。」
顧月見也不滿地道:「我們天機谷堂堂顧家嫡系,憑什麼讓個出身旁支的來退婚?還當著這麼多人面說二姊是個丫鬟婆子,這不是在打爹的臉嗎?」她轉過臉憤憤地瞪了顧微雪一眼,「都是妳惹的事!」
顧微雪從雕花孔隙間收回了目光,衝著她們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便又輕手輕腳地從側門退了出去。
「月兒,想不想把臉打回去?」顧微雪眸色清亮地看著顧月見,問道。
顧月見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顧紫菀卻先明白了什麼,連忙勸道:「雪妹,妳別亂來。」
「我不是亂來,大姊,妳也聽見了,微生榮都把話說到這分上了,我要是不給他長長記性,他還真當我們顧家女兒不如他們江陵塢的男人,這以後豈非個個來上門提親的男人都可以小看咱們顧家了?今天說我是丫鬟婆子,來日莫非要說妳們兩個是不學無術的神棍嗎?」
「那妳想怎麼做?」顧月見問道。
顧微雪涼涼一笑,「他不是自負出身於江陵塢嗎,那咱們就同他鬥鬥他們微生家最引以為傲的家學。」
顧紫菀和顧月見對視一眼,面露詫異地異口同聲道:「妳是說兵法?!」
顧鳳鳴一聲語調沉怒的「不送」,江陵塢一行人步出了顧家大門,還未來得及坐上馬車,便聽得身後顧家大院傳來一陣喧譁。
「慢著!」一道滿帶怒氣的嬌俏女聲驀然傳來。
眾人回頭,只見顧家三小姐正柳眉倒豎地緊緊盯著他們,然後下巴一揚,對著微生榮說道:「我二姊現在還躺在病榻上,你就這麼走了?」
微生一家面面相覷,似乎對這個說法感到頗為意外。
微生榮回道:「我已經說了會退婚,顧二小姐的事恐怕與我沒有什麼關係了吧。」
「怎麼沒有關係?」顧月見更生氣了,幾步走上前,氣勢洶洶地瞪著他,「我二姊還沒同意退婚呢!」
「啊?」微生榮有點兒搞不明白了。
倒是微生睿好像明白了什麼,問道:「三小姐,妳的意思是,退婚一事並非二小姐本意?」
「是我爹聽說他沒本事才非要退的,說他配不上我二姊這風華正茂的黃花大閨女。」
她這話一說出口,微生一家的臉色倏地變得有些尷尬難看。
微生榮的母親程氏此前一直沒有言語,此時也忍不住開口了,「不知道風華正茂的顧二小姐又為什麼跟妳爹的意見相左呢?」
「因為我二姊未承家學,所以從不以貌取人啊,」顧月見的語氣略帶嘲諷,又一臉嗤之以鼻的樣子,「她說她相信出身於江陵塢的青年,即便不如其族中兄弟多才,但必也是才俊,總不能因為人家是出身旁支就眼帶偏見,學著那些無知村夫看不起人,可我爹偏是不聽,我二姊與我爹吵了一頓,面子薄,這才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
話音剛落,匆匆跑來一個丫鬟,滿臉急色地說道:「三小姐,二小姐怎麼也不肯讓大夫進去,她說無論如何要見榮公子一面,向谷主證明她一定沒有看錯,不然、不然……便是死也不能安心。」
這話說得有些嚴重,就連江陵塢的人也有不少皺起了眉頭,雖然有傳言顧家二小姐不得親父所喜,但從今天顧鳳鳴的態度看來,他對這個女兒也並非如外頭所言的那麼嫌棄,再者,人家怎麼說也是堂堂顧家的小姐,若是真因為他們微生家的人出了個什麼好歹,豈非更是結了仇?
微生睿身為江陵塢的大家長,本還想著過些時候再來調和一番,又怎會在這關節上加深仇怨,於是立刻囑咐道:「阿榮,此事因你而起,還不快去看看。」
微生榮被大家長這麼低聲一喝,立刻挺身低頭,恭恭順順地應了一聲,「是。」
片刻後,顧微雪房門前的院子裡已圍站了一圈人,出乎意料的是顧鳳鳴並不在這裡,反而是顧家大小姐和三小姐一左一右地扶著蒙了面紗,走路略顯得有些虛弱的顧二小姐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顧微雪先對著微生睿道:「微雪見過微生堂主,請恕微雪身體虛弱,不便行禮。」
「二小姐不必多禮。」微生睿言罷,又向四周看了一圈,「顧兄呢?」
顧紫菀伸手指了指身後的房門,其他人霎時了然,也頓覺有些好笑,看來這天機谷主是面上掛不住,才不肯出來見人。也對,誰讓他先前強脾氣,下了逐客令,結果現在拗不過女兒,待會再被顧微雪證明了她沒有看錯微生榮,豈不是又要讓他拉下臉來賠好話才能挽回這樁婚事?
微生榮當先一副有禮的樣子站了出來,衝著顧微雪拱了拱手,「在下微生榮,不知二小姐的身子可好些了?」
顧微雪淡笑頷首,「榮公子有心了,已好了許多,只是尚有些乏力罷了。」說完,她長長歎了口氣。
「雪妹,」顧紫菀溫柔安慰道:「妳別憂心了,既然微生堂主和榮公子都來了,妳不如就把妳曾經對爹說的話再說一遍。」
微生睿身為在場地位最高的人,又被點了名,自然不能不接話,「二小姐,妳有什麼想說的便說吧。」
「我……」顧微雪摸了條絲帕出來,在眼角邊掩了掩,歎道:「我只歎自己命苦,我爹曾斷言我遇不上一個智勇雙全的人,我偏生不信,還非要設下兩道招婚關卡,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我爹連一個闖關的機會都不給別人,就斷言人家這裡不是,那裡不濟。如他這般,讓外人如何看待我?豈非只能自慚形穢、知難而退嗎?看來,我便是注定要孤老一生了。」
微生睿隱約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他看著眼前這三個年輕姑娘,又說不上來。
「胡說什麼?」顧月見皺眉看著顧微雪,「榮公子不是來了嗎?依我看,咱們就等他施展才華破了妳這兩道關卡,好讓爹爹看看不是什麼事都由他說了才算是對的。」言罷,她對著微生榮揚聲道:「榮公子,你可別臨陣退縮了啊,有些人還等著看你的本事呢。」她一邊說著,一邊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屋子裡還有某個人呢。
微生榮本來還有所猶疑,可顧微雪和顧月見都把話說到這分上了,他要是不答應,豈不是自證無能,被顧家人給看扁了?
顯然,微生家的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
程氏催促道:「阿榮,二小姐如此傷心,你還不應下,等什麼?」
微生榮此時已全無顧慮,應道:「在下願意一試,不知二小姐說的關卡是?」
顧微雪的眸中露出希冀,聲音也輕快了幾分,「一關『智』,一關『勇』,榮公子請看樹下那方石桌。」
眾人循著她的示意紛紛轉過目光看去,只見香煙裊裊間,一張棋盤正端放於桌上,上面佈有黑子白子,仔細一看,竟是一個殘局。
「此局是微雪閒來無事所擺,」她款款走了過去,「棋藝粗淺,只願得一人不嫌,能陪我飲茶話棋。」
一聽是她自己擺的,微生榮便更加沒有放在心上,何況這棋局看上去普普通通,要破也不是難事,甚至連如何破局也已有了個大概的方向。
他回身衝著顧微雪笑道:「那,請小姐先選棋吧。」
「你是客,便執黑棋吧。」顧微雪卻是幫他選了先手。
微生榮也不客氣,「好,那小姐請坐,我們這便開始吧。」
「嗯?」顧微雪露出微訝之色,旋即又似有些歉意地一笑,「抱歉,是我沒有說清楚,榮公子,這裡不是我與你的座位。」她伸手一指簷下,「去那裡坐吧。」
微生榮一臉不解地看著她,「妳這是……」
「我的意思是,」她抬眸看著他,微微一笑,「下盲棋。」
「勝負已分。」
站在樹下觀戰的微生睿出聲打破了這尚不到一盞茶時間的沉靜,看著面前這方棋盤,宣佈了第一關的結果——
「白子勝。」
旁觀的顧月見忽然一聲歡叫,像是很開心得勝,卻被代為執棋的顧紫菀瞪去一眼,責備道:「妳高興什麼,這豈不是意味著爹爹說對了?」
顧月見這才意識到自己表達錯了情緒,連忙捂嘴噤聲。
微生睿走回來,看著眸中似有遺憾之色的顧微雪,清風中,她覆在臉上的面紗被輕輕吹起一角,露出了脖子到耳根處一道刺目紅痕。若不是這道傷痕,他險些都要懷疑這個女子所謂的自尋短見,也不過只是一場鬧劇罷了。
但他又不禁懷疑,這傷痕是真的嗎?
「不怕不怕,」顧月見回頭對臉色有些難看的微生榮說道:「還有第二關呢,第二關一定是你擅長的。」
雙方圍觀的人早已開始竊竊私語,紛紛詫異於微生榮落敗的速度,而且可以說是敗得慘不忍睹。
微生榮此時急於扳回面子,已有些慌了神,張口急道:「第二關是什麼?」
「尚武且勇。」顧微雪說著,回眸緩緩看來,「我想,我將來的夫君,定是一個無論面對任何逆境亦不退縮之人。」她示意下人送上來兩把弓,又道:「榮公子,你我各在對方族中擇出兩人,一人持弓,一人舉靶,交錯相組,中靶者勝。」
微生睿眉頭一皺,他身旁也立刻有人說道:「可是顧家人並不擅射術,這要是出了人命……」
「只要不手抖,人命應是出不了吧,」顧紫菀款款一笑,「我們雖不擅射術,卻知道趨吉避凶啊。」
微生榮的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還未言語,便又聽到顧微雪開口——
「既然關卡是我設下的,那麼為榮公子舉靶的人自然應該是我。至於為我們舉靶的……」她的目光在微生家眾人身上梭巡了一圈,最後落回了顧紫菀臉上,「大姊,妳來幫我選吧。」
「好。」顧紫菀接了話,舉步走到對方一行人面前,說是選人,其實更像是在觀察著什麼,當她走到程氏面前時,她凝眸盯著對方良久,最後,微微笑道:「夫人,您請。」
這個架勢,江陵塢的人要是再看不出來就是瞎子了,為什麼是顧紫菀來選?因為誰都知道,她才是顧鳳鳴最得意的弟子,這不是在選人,這是在看相啊!可是看的是什麼相?為什麼要選程氏?什麼意思?她們這是打算幹什麼?
程氏心裡也有一樣的震驚和疑惑,自從被顧紫菀選中的那一刻,整張臉就變了顏色,再一看在場的顧家眾人,除了三個大小姐就是家丁丫鬟,連顧鳳鳴的外甥都不在,壓根兒沒有一個能信得過的。
顧紫菀看她半天不動,溫溫柔柔地催上了,「夫人,您怎麼了?」
程氏本來就心慌沒底,下意識看向兒子,只見他居然後背的汗水都濡濕了衣裳,更覺連唯一的依靠都變得不踏實了,越發感到不安。
「大姊,怎麼了?」顧微雪在那頭已經把當作靶子的水果拿起來,準備往頭上放了。
「我不同意!」這回,不等顧紫菀說話,程氏已經先喊了出來,三步併作兩步走上前拉住兒子,「不過娶個媳婦兒,還要拿你娘的命來搏嗎?這顧家的媳婦兒咱們娶不起,不娶了!走!」
「咦,這就走啦?」顧月見在後頭還喊了他們兩聲,「不是說好要闖關嗎?話可說清楚啊,你們這一走,那可就不是咱們家的人配不上別人了!」
這番話一出口,其他人還不明白的也就都明白了,什麼闖關、什麼證明給顧鳳鳴看,那不過都是套微生榮入坑的說詞。
恰巧此時,有個人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眾人一看,皆是一陣無語,這不是顧鳳鳴嗎?不是在房間裡不好意思出來,怎麼又從院外頭進來了?
顧鳳鳴看著院中這一圈大眼瞪小眼的人,目光落在微生榮和程氏身上,臉色一沉,淡淡地道:「你們怎麼還沒走?」
微生睿轉過頭看向顧微雪,只見原本還一副弱柳扶風、期期艾艾的她,此時眉目間卻隱含著輕蔑笑意。
「怎麼回事?」顧鳳鳴看向了三個女兒。
「沒什麼,」顧月見意有所指地道:「不過是我們聽說有人自己胸無半點墨,還好意思嫌棄咱們顧家女兒是丫鬟婆子,所以便同他切磋一番囉。」
「嗯,」顧紫菀點點頭,莞爾道,「兵者,詭道也。」
這一唱一和,搞得江陵塢眾人早已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而深感受辱的微生榮和程氏更是憤憤然奪路而走,其他人也自覺無趣,紛紛告辭離開。
身為大家長的微生睿卻並未急著走,反倒來到顧微雪面前,打量了她兩眼,緩緩笑道:「二小姐,多多保重。」
顧微雪淡淡一笑,點頭施禮,「謝堂主關懷。」
微生睿轉過身,又同顧鳳鳴不傷和氣地道了別,這才向著院外走去。
出大門,上了馬車,微生睿忽然笑了起來。
身旁的人莫名其妙,不解地問道:「大家長,那顧家丫頭這麼戲弄阿榮,您就不生氣?」
微生睿說道:「生什麼氣?技不如人,自當該受著這屈辱。以退為進、示敵以弱,美人計、激將法、攻心,顧家三姊妹全都用上了,可我們卻有一樣不會,你知道是什麼嗎?那就是她們顧家獨門的相面之術。」
「您的意思是?」
微生睿解釋道:「我敢斷言,她們一定早就看出來阿榮生性虛榮卻心志脆弱,他父親微生儀又是個懼內之人,家中事務一貫由程氏主持,而程氏十分潑辣惜命,所以她們才敢如此設局。先以一盤盲棋破了阿榮的自信心,再點名讓程氏以性命為注,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給微生家施加壓力。在這種打擊和壓力之下,阿榮必然會失去冷靜,程氏無法從他身上看到可以倚賴之感,自然愈加不敢用命來冒險。
「給阿玉寫封信吧,讓他尋個時機,把顧紫菀的名號引薦到麗海皇那裡。」說到這兒,他幽幽一笑,「他和雲悠既是各為其主,那天機谷這個便宜,總不能讓雲家獨占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