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86601 《重生來寵妻》卷一
尉遲越從不知道沈宜秋對他如此情深義重,
他當皇帝時因為太過勤勉不小心暴斃,她竟一頭磕死在他棺木上,
想著前世她是嫡母為他選的太子妃而冷落她,他愧疚啊,
如今有幸重來一回,他決定今生要好好善待她,
第一步便是再許她正妻之位,只是他想成就這第一步……難啊!
因為當初選她當太子妃的尋芳宴她沒參加,
後來得知她因病來不得,便想方設法要讓兩人見上一面,
他藉著政事追封她為國捐軀的爹,想在她入宮謝恩時讓嫡母選她為太子妃,
哪知她竟悶聲不響跑去相看,對象還是他未來倚重的臣子……
藍海E86602 《重生來寵妻》卷二
沈宜秋覺得,這世的尉遲越真的跟上輩子很不同,
雖然他喜怒無常讓她捉摸不透,例如──
她和他的兩個良娣相處和諧,妻妾和樂,他卻不開心;
幫他批閱進士科的行卷,給了前未婚夫好評,
他一臉又怒又委屈的表情(莫名其妙),
還破天荒求她服侍他沐浴(只好搓到他破皮)!
儘管不懂他如此不按牌理出牌是為了哪樁,
但總的來說他對她是好的……才怪!
槓上他生母反得他維護,她是很感動沒錯,可聽聽他要她做什麼,
竟然說她身嬌體弱,往後要她早起跟他學武藝……
藍海E86603 《重生來寵妻》卷三
在郭賢妃的生辰宴上,沈宜秋不意外地看見了前世的情敵,
何婉蕙依舊是那一副泫然欲泣又強自隱忍的模樣,
起初她不明白這副模樣的威力,後來才曉得,招式不怕老,有效便可,
瞧,一收到親親表妹傳來的書信,尉遲越不就夜半偷溜出寢殿會佳人了嗎?
但令她不解的是,尉遲越竟放棄這次的圍獵,放棄與表妹相處的機會,
離隊帶她去他的祕密寶地,不只賞美景、訴衷情,享受濯足之樂,
看見他費盡心思找來那隻額上有月形白斑紋的小獵犬「日將軍」,
她更是說不出話來,只是,那位親親表妹呢?
這一世,她可不想再重演三人情愛糾葛的戲碼了……
藍海E86604 《重生來寵妻》卷四(完)
突騎施大軍寇邊犯境的消息傳來,尉遲越雖然吃驚,
但更讓他震怒的是他的太子妃竟悄悄帶人回去馳援,
每況愈下的戰報讓他恨不得插翅飛到她身邊,
可等他趕到時靈州城已被攻破,聽說太子妃身懷死志離開,
他簡直心膽俱裂,直到這時才知道她對他有多重要,
只要她能安然無恙,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所幸上天垂憐,他的小丸總算平安回到他身邊,
本以為歷經了生死的考驗,他們應該迎來後福,
誰知才剛回京就聽說皇上要為他和表妹賜婚,
她因此吃醋鬧脾氣,還說出了前世並非殉情的真相……
瑤瑟,長居上海,英美文學專業,業餘筆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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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把時間虛擲在一切美好無用的事物上,更愛用文字與世界對話。
寫作速度奇慢,不是在卡文就是在卡文的路上,但仍然堅強不屈地寫著。
相信最好的故事永遠是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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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腳滑害重生
時值仲夏,連著數日不曾下雨,今日又是個豔陽天,長安城裡一絲風也無。
國喪適逢這種天氣,著實愁人。
太極宮太極殿庭中鋪地的蓮花磚曬得滾燙,簡直能把肉燙熟。
殿前階下烏壓壓立著一大片白衣素冠的臣僚,在禮官的號令下齊聲嚎哭。
他們哭一陣停一陣,哭聲的間隙,庭中大青槐上的蟬叫得聲嘶力竭,像是要和哭喪的人群比比誰更聒噪。
臣子在階下哭,后妃、王公和宗室在堂上哭,朝也哭,夕也哭,從日出哭到日落,已經哭了整整三日,哭得大行皇帝尉遲越本人腦殼疼。
尉遲越在靈堂上飄著,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的屍身,初時十分詭異,但看了三天也就麻木了。
這麼酷熱的天氣,縱使屍床下置的冰換得勤,屍身也起了變化,還有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悄悄彌漫。
十二只香爐同時點著降真、龍涎、水沉和白檀,也遮不住這股氣味。
尉遲越已經明白自己是沒法返生了,再怎麼不甘心也無力回天。
然而他還是不甘心,自己御極不過六年,才滿三十歲,正是春秋鼎盛之時,河未清,海未晏,西北邊患未平,關中又發大水……
朝政交到他手上時漏得像個篩子,他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東拆西補,總算有了點起色,結果連著兩晚通宵理政,一倒頭就沒能再起來,大約是連祖宗都怪他,故而他死了三日也沒派個人來接引,放任他繞著自己的屍首飄了三天。
尉遲越正想得出神,大斂禮開始了,太祝誦讀完祝文,新帝在禮官引導下再拜痛哭,雖然規矩沒什麼大錯,但新帝不過總角之年,還不知何謂生死,稚嫩的小臉上滿是懵懂。
新帝生母身分低微,尉遲越崩得突然,也沒來得及托孤,權柄八成要落到太后的手上。
想到此處,他皺了皺眉,望向跪坐於屍床西側的太后—— 他曾經的正宮皇后沈氏。
沈氏坐姿端莊得體,纖細的腰肢到脊背直得像根弦,她依制穿著青縑衣裳,釵鈿全無,濃雲般的青絲用素銀簪子綰起,從頭到腳一絲不苟,無懈可擊。
饒是尉遲越一直不怎麼待見正妻,也不得不承認,沈氏生得極美,便是此刻粉黛未施,臉色有些蒼白,也依舊光豔照人,當得起一句「皎若太陽升朝霞」。只是人一旦無趣,再驚人的美貌也變得沒滋沒味,如同一尊金鑲玉雕,美則美矣卻沒有活氣。
沈氏恰到好處的哀戚也像是雕在臉上的,尉遲越足足觀察了三天,她這張臉壓根就沒變過,禮官叫哭,她就微微垂下頭,用袖子掩住臉乾哭兩聲,一抬頭又是那副神情,簡直比他屍床下的冰塊還冷。
禮官宣佈「奉大行皇帝於梓宮」,便有內臣小心翼翼地把大行皇帝的屍身抬進棺木中。
尉遲越瞥了沈氏一眼,只見她神色如初,只是眼眶隱約有些泛紅。
他看了心裡很是不爽,他們畢竟做了十二年結髮夫妻,他都要入棺了,蓋上棺蓋便再也見不著了,她還是這般無動於衷,這女人的心腸莫非是鐵鑄的?
想到這,他忿然地挪開了視線。
尉遲越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梭巡一圈,最後落在淑妃身上,心口開始隱隱作痛—— 這是他今生今世最寵愛的女子。
淑妃何婉蕙是他生母的外甥女,同他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只是她命途坎坷,蹉跎了數年,好不容易才入宮,可沒幾年他又死了。
他死得突然,之前又忙於朝政,所以真正能陪她的時間不多,更是沒能給她留下一兒半女傍身,甚至沒來得及晉封她為貴妃。
尉遲越黯然地望著何婉蕙,只見她瘦薄的肩頭劇烈顫動,幾次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多虧旁邊的人扶住她。
何婉蕙從小就嬌氣、愛哭,沒事也要傷春悲秋哭一哭,眼下他死了,太皇太后郭氏聞知消息一病不起,她在這宮裡孤苦無依,大約要終日以淚洗面,不知道有多可憐。
他瞟了眼端莊嚴肅的沈太后,暗暗歎息,沒了他的庇護,也不知道沈氏會不會欺負她。
恰在這時,何婉蕙抬起頭來。
尉遲越凝望著心愛的女子,只見那雙漂亮的杏眼又紅又腫,小臉卻像被雨打得脫了色的海棠花瓣。
尉遲越心口宛如針扎,這輩子除了江山社稷之外,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何婉蕙了。
他不由自主地飄到心上人跟前,明知觸碰不到她,卻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像從前一樣替她拭淚,然而沒等手指「碰」到她的臉頰,她忽然「騰」地站起身來,徑直從一臉愕然的尉遲越身體中穿了過去,身手矯健,渾然不似餓了三天的人。
何婉蕙蓮步輕移,身姿如弱柳扶風,腳下卻不慢。
沒等旁人回過神來,她已經撲到大行皇帝的棺槨前,攔著不讓蓋棺蓋,一邊拍打著棺沿,嘶聲哭喊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你怎麼能丟下臣妾一個人在這世上!陛下……求求你把臣妾帶走吧!」
見著這一幕,尉遲越心裡五味雜陳。
以他打小受的教養來看,阿蕙的舉止有失體面,不過她一向至情至性、不拘俗禮,他喜愛的不正是她這份赤子之心嗎?再說她哀毀過禮,說到底也是因為對他癡心一片,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原諒了她的失禮。
不過何太妃得到了大行皇帝魂魄的諒解,旁人卻有些為難,尤其是那八個舉著金絲楠木棺蓋的大臣。
蓋又不能蓋,撂又撂不下,憋得臉色紫脹,目眥欲裂,眼瞅著要給大行皇帝陪葬了,真真苦不堪言。
就在這時,沈宜秋開口了,「來人,扶太妃去偏殿歇息。」她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又疲憊,甚至還有幾分虛弱。
尉遲越不禁一怔,再仔細一看,只見她眼下有明顯的青影,眼睛裡也密佈著血絲,顯然沒怎麼睡覺。
一種說不清的澀意掠過尉遲越的心頭,可未及細究,那邊又傳來何婉蕙撕心裂肺的哭聲,叫人惻然——
「你們別攔著我,就讓我跟著陛下一起去吧!陛下……你丟下阿蕙一個人,叫我怎麼活吶!」她一邊哭一邊掙扎,死死扒著棺沿不肯放手。
誰都知道何婉蕙寵冠六宮,宮人們到底不敢使力拉她,只能巴巴地看向太后。
沈宜秋緩緩地站起身,走到棺木前,看了眼靜靜躺在棺木中的大行皇帝,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諷意。
她撣了撣衣襟,居高臨下地看著何婉蕙,「太妃請起吧,妳對大行皇帝一片痴心,著實令本宮感佩,只不過本朝並無嬪妾殉葬的禮俗,大行皇帝又走得匆忙,沒留下隻言片語,本宮做不了這個主,不過,若是太妃執意要陪著大行皇帝去……」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輕輕按著心口,一臉誠摯地道:「本宮也不忍拂了妳的心意。」
聽到這話,何婉蕙連哭都忘了,臉色隨著她的話一點點灰敗下來。
尉遲越看在眼裡,不由得心生憐惜,他也知道何婉蕙並非真想跟他下黃泉,這不過就是一說罷了,就如他情到濃時也說「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難不成他就樂意和她做一對死鴛鴦?當然不是。他恨不得千秋萬代,再做個幾百年皇帝。
所以沈氏揪著阿蕙一句話不放,純粹是無理取鬧,有意刻薄她。
宮裡的人個個都是人精,一聽太后這意思,是全然不給何太妃存臉面了,他們便也沒了顧忌,幾個宮人一擁而上,連拖帶拽地把何婉蕙「攙扶」到一邊。
尉遲越看著宮人們狗仗人勢,七手八腳地把何婉蕙拖開,既心酸又憤慨。
可憐他屍骨未寒,沈氏就擠對他的寵妾,可見這女人一點夫妻情分都不顧念,真叫人心寒齒冷!
想到此處,尉遲越不禁狠狠地瞪了沈宜秋一眼。
可惜沈宜秋毫無知覺,還往前逼近了一步,「太妃決定了嗎?」
何婉蕙打起了冷顫,緊咬著牙關不作聲,怨忿不自覺地從眼中流露出來。
她自入宮便專寵,以前風光,如今就成了眾矢之的,沈氏一向和她不對盤,眼下沒了皇帝庇護,難保不會秋後算帳。
今日鬧這一齣實屬無奈之舉,為的就是讓朝臣們做個見證,往後就算沈氏想對她不利,為了自己的賢名也得掂量掂量,誰知她還是算錯了,這毒婦壓根不要臉!
靈堂裡鴉雀無聲,坐在對面的一干股肱之臣面面相覷卻不敢置喙,因為這幾日他們見識了太后的手段。
皇帝年紀輕輕暴斃於書齋中,知情的幾個重臣吵得不可開交,卻是年輕的皇后拍板,先以宮宴為由將尉遲越的兩個兄弟召進宮中軟禁,再迅速控制住北衙六軍,保障宮禁安全,同時立即下令向西北邊境增派五萬兵力,以防吐蕃人趁火打劫。
做完這些,她才將皇帝的訃告發往天下諸州,扶年幼的太子登基,讓一場可能的風暴消弭於無形。
不過這些事尉遲越一無所知,因為他不能離開自己的屍身五步以外,所以不知道他眼中規行矩步的無趣皇后背著他時殺伐果決,只當太子能平穩登基都是宰輔們的功勞,加上祖宗在天有靈。
何婉蕙自然也不知道,否則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脅迫沈宜秋。
眼下沈宜秋步步緊逼,何婉蕙騎虎難下,最終只得耍賴,把眼一閉、身體一軟,假裝暈了過去。
沈宜秋挑了挑眉,面無表情地讓宮人把她抬到寢殿裡去。
她對逼死尉遲越的心肝寶貝毫無興趣,方才只是給她個教訓罷了,不過她倒是不介意讓何婉蕙去給尉遲越守靈,成全他們至死不渝的深情,自己也圖個眼裡、耳邊清淨。
何婉蕙被抬了出去,眾人佯裝無事發生,棺蓋終於「轟」地落下。
隨著棺釘一寸寸地敲進去,尉遲越忽然若有所感,彷彿人世間的羈絆和牽掛逐漸變成了水月鏡花。
當最後一根釘子敲進棺木中,他幡然醒悟,人世間的事已與他無關了。
他轉過身,原本是太極殿正門的地方變成一片耀目的白光,光裡隱約能看見山川河流。
尉遲越彷彿生來知道怎麼做,自然而然地朝那片光明走去,就在一隻腳踏進光裡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緊接是此起彼伏的驚呼。
尉遲越驀地回頭,只見沈宜秋倒在地上,額角有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襯著她新雪般的膚色,紅得觸目驚心。
一個黃門扯著尖利的嗓子,帶著哭腔叫道:「太后……太后追隨大行皇帝去了!」
尉遲越心中巨震,不由自主地收回腳,可待他回過神來,那片光已經變成一個黑色的漩渦,不由分說就把他捲了進去。
失去意識前,他滿腦子充斥著一個念頭—— 沈氏為他殉情了?沈氏竟然為他殉情了!
沈宜秋回到了十五歲。
前一刻她還在尉遲越的靈堂上擠對何婉蕙,冷不防一個腳滑,額角磕在棺材角上,她只覺一陣劇痛襲來,兩眼一黑,便回到了沈家,回到她未出閣前的閨房。
沈宜秋很快弄清楚自己的處境,此時是承光十一年,她尚未被選為太子妃。
她躺在床上,怔怔地瞪著帳頂上熟悉又陌生的小團花,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沒把她噎死。
她如履薄冰地熬了十二年,好不容易熬出頭成了太后,眼看著就能大權在握,臨到頭竟因為腳滑前功盡棄!
莫不是尉遲越英年早逝不甘心,變成厲鬼來害她吧?
沈宜暗暗思忖,隨即又覺得不至於,他們結髮十二年,雖說相看兩厭,但也沒什麼深仇大恨,何況他死後自己也算仁至義盡,不眠不休好幾日,幫他把太子扶上了御座,不過是擠對他的心肝兩句,尉遲越還不至於如此小心眼。
沈宜秋思及太子,不由得想到她本可以垂簾聽政、坐擁江山,又是一陣胸悶氣短,險些再死一次。
正懊惱著,只聽門簾一陣輕響,她的婢女素娥繞過列女屏風,走到她床前稟道:「姑娘,海棠姊姊來傳話,說老夫人請您過去青槐院。」
沈宜秋聽說是祖母傳喚,只得坐起身。
素娥把帳幔撩起,婢子們魚貫而入,打水的、端盆的、捧衣的……十來個人一排站定,很是唬人。
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家畢竟是鐘鳴鼎食的世家,雖說只剩個空架子,百年世家的排場卻不能丟。
祖母出身舊姓華族,看不慣時下浮薄風氣,沈宜秋便挑了件櫻桃花色方勝纈的半舊春衫,下著青碧羅裙,雙鬟髻上插一對素金折股釵,別的釵鈿一概全無。
梳洗停當,沈宜秋披上素紗披帛,帶著兩個婢子出了門。
青槐院是個兩進院落,有兩重廳堂,四面圍以迴廊,沈老夫人所居寢堂面闊五間、進深九架,頂上鋪著碧綠琉璃瓦,朱柱粉壁,簷牙高啄,十分宏麗。
此宅是沈宜秋高祖所建,據說單這幾間屋便花費了二十萬貫,即便在宮中,這樣侈麗的屋宇也不多見。
這個時辰,沈老夫人照例在西邊耳室的小佛堂裡誦經。
沈宜秋一進屋,一股夾雜著些許朽木氣息的沉檀香撲面而來。
氤氳香霧中,沈老夫人一身絳紫色小團窠織錦衣裳,跪於佛龕前誦經。
前世沈老夫人在她出閣六年後亡故,如今乍見久違的親人,再想起前塵的種種,沈宜秋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沈宜秋的父母在她四五歲上相繼去世,她是在祖母膝下長大的,但沈老夫人為人嚴苛,又不喜沈宜秋母親,所以對她也是恨屋及烏。
上輩子的沈宜秋不明白,總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出眾,祖母就會對自己刮目相看,然而她為沈家鞠躬盡瘁多年,到頭來只換得祖母一句冷冷的「無用」。
沈老夫人聽到動靜卻沒回頭,半闔雙目,將一卷《華嚴經》誦完才叫婢女扶她起身。
她轉過頭打量了孫女一眼,見她裝束素淡雅潔,眉頭略鬆,道:「七娘來了,坐吧。」
祖孫倆相對而坐,沈老夫人吩咐婢女煮茶的當口,沈宜秋靜靜打量許久未見的祖母。
沈老夫人崔氏年逾花甲,大約是不苟言笑的緣故,顯得比一般人年輕,只是內眼角下彎得越發厲害,彷彿猛禽的喙,給她冷峻的面容又添了幾分深刻。
以前對上這雙眼睛,沈宜秋總是不由自主地發怵,不過今非昔比,她早已不是那仰人鼻息的小孤女,而曾經在她眼中無所不能的祖母,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尋常老婦人罷了。
沈老夫人見孫女氣定神閒,眼裡沒了往日的敬畏,不禁微微蹙眉,「不日便是上巳,皇后在曲江行宮設宴,妳隨我同去。」
張皇后在曲江池畔設宴,名為賞花,其實是為太子尉遲越選妃。
上輩子她就是在宴會上被皇后相中,不久後便選為太子正妃,嫁入太子府。
經歷過一回,沈宜秋自是一清二楚。
她出身高門世族,家族卻已式微,有門望無實權,父親還有個為國盡忠捐軀的好名聲,出身清貴又沒有勢力,實在是上佳之選,皇后選中她一點也不奇怪,只不過張皇后並非尉遲越生母,母子間不甚親厚,尉遲越對嫡母心存芥蒂,自然也不待見皇后替他選的正妃。
重活一世,還要將老路再走一遍嗎?
沈宜秋回想那十二年的種種,從心底生出股倦意來。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提心吊膽地熬上十二年,萬一熬成太后又死了呢?
想到這,沈宜秋不禁打了個哆嗦,還是離尉遲越遠點好,沒准還能壽終正寢呢。
看了眼後牆的直櫺窗,窗外花影搖曳,春光正好,她忽然生出種別樣希冀,一旦打定主意和尉遲越一別兩寬,雲也淡了,天也高了,陽光也更燦爛了。
沈老夫人見孫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話挑明了,「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名門貴媛,妳須得謹言慎行,切勿墮了父祖的聲名。」
沈宜秋低下頭,「孫女謹記祖母教誨。」嘴角卻不由得一撇。
她大伯成日鬥雞走狗、放鷹遊獵,二伯養了十八房小妾,舞女樂伎更是數不過來,餘下那些叔伯族兄弟們一個個奢侈成性、不學無術,祖母拿這些不肖子孫沒轍,卻來為難她一個剛及笄的小女子,真是好生沒意思。
心裡如此想著,沈宜秋面上卻不顯,這些年她在宮中與尉遲越打交道,最擅長的就是陽奉陰違。
沈老夫人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勸,若是違拗她,一座孝道的大山壓下來,她便毫無招架之力,不過要想逃避花宴,法子卻有不少。
沈老夫人見孫女仍是往日那嫻靜馴順的模樣,緩聲道:「規矩不能錯,不過也無須太板正,衣飾也可略鮮亮些,總要有些少年人的鮮活氣方好。」說罷向婢女海棠使了個眼色。
海棠轉身進了內室,不一會兒捧了個金銀平脫嵌螺鈿的紫檀木匣子來。
沈老夫人接過匣子,打開擱在身前几案上,只見大光明織錦墊子上擺著一對女仙紋金插梳,並一對纏枝石榴花樹金釵。
沈老夫人輕撫了一下匣中的釵子,眉目柔和了一瞬,「這是我當年的嫁妝,款式早已過時了,妳拿去,著人重新打個時新花樣,覲見中宮打扮不可太素淨。」
沈宜秋拜辭,「這是祖母心愛之物,孫女不敢受。」
沈老夫人嗤笑一聲,「給妳就收著吧,不過是一些死物,妳是沈家女兒,切莫學那些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
聞言,沈宜秋目光閃爍,這「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無疑是指她母親。
她的母親邵氏出身寒門,沈老夫人大約是覺得自家貴族血脈叫她玷汙了,三不五時就要耳提面命一番,以免孫女血脈裡的窮酸氣作祟。
既然祖母如此說,沈宜秋也就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收了下來。
交代完正事,沈老夫人照例有一番長篇大論的訓示,要旨不外乎婦德、女則那些陳詞濫調。
沈宜秋當年將祖母的話奉為圭臬,如今聽來只覺陳腐可笑,聽了兩句便開始走神。
她看著垂眉斂目,一臉謙恭,實則正饒有興致地望著青磚地上的影子。
影子裡有一雙雀兒在打架,她暗暗替那隻落了下風的鼓勁助威。
沈老夫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兩隻鳥也分出了勝負,沈宜秋那隻果然反敗為勝,她頓覺心裡一陣雀躍。
「妳以為如何?」沈老夫人問道。
沈宜秋壓根沒聽見祖母問什麼,不過此題只有一個正解——
她深深拜下,偷偷打了個呵欠,「孫女謹遵祖母教誨。」
沈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我也乏了,妳且回房去吧,別忘了我的話。」
出了青槐院,沈宜秋伸了伸跪得酸麻的腿腳,正要左拐往自己院子走,忽然瞥見牆角有一片繡白蝶的淺蔥色裙角。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是二房所出的沈四娘的裙子。
這位族姊性子掐尖要強,自詡哪哪兒都出眾,凡事都要和她比出個高低。
沈宜秋眼珠子一轉,立即心生一計。
她輕咳兩聲,故意對素娥道:「這回皇后娘娘設宴,定是打著替太子殿下選妃的主意,若是有幸選入太子府,看這府裡還有誰敢刁難我。」
素娥素來機靈,雖不明白主子的用意,卻也順著附和道:「是啊,往後四姑娘、八姑娘她們見了您,還得跪下行禮吶!」
沈宜秋得意地笑了兩聲,隨即又道:「這幾日飲食上著緊些,莫要出了岔子。妳去廚房叮囑一聲,我一吃杏仁便滿身起疹子,見不得風,誤了大事便不好了。」說完這番話,她便帶著素娥翩然離去。
真是一磕睡就有人送枕頭,以她對沈四娘的瞭解,這花宴是肯定去不成了。
與此同時,太子府長壽院的書齋內,尉遲越正望著窗前的叢竹發怔。
沒幾日就是上巳了,上輩子他初見沈宜秋,就是在曲江池畔的上巳花宴,當時嫡母一眼相中了她,他卻不喜她木訥呆板,回去後還鬱悶了一場。
若不是重生前看見沈宜秋為他殉情,這輩子他一定不會娶她,然而天意弄人,偏偏叫他看見了那一幕……
這幾日只要一閉上眼,他眼前就是刺目的鮮血,還有沈宜秋那張慘白慘白的臉,像個百折不撓的債主,時刻提醒著他背上的情債。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終究還是歎了口氣,罷了罷了,這女子為了他連命都不要,其情可憫,他姑且大度些,還是將太子妃之位給她吧,橫豎上輩子也是她的,換個人倒也橫生枝節,權當行善積德,成全她一片癡心了。
打定了主意,壓在尉遲越頭的巨石總算移開了。
他悠然地呷了一口茶湯,拿起案頭一卷《水經注》,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漾起一點笑意,真是沒轍,誰叫他這麼重情重義呢!
第二章 鷸蚌相爭誰得利
轉眼到了上巳前一日。
沈宜秋用完早膳,著人搬了張竹榻到廊下茶花叢前,歪在榻上看棋譜,不過半個時辰,便見素娥提了個食盒過來。
來了,沈宜秋心道。她放下手中書卷,問:「誰送來的?」
素娥走近了,壓低聲音道:「姑娘料得真準,是八姑娘。」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四房的八妹生來缺根筋,性子又偏狹,一挑一個準,沈四娘不至於傻到自己動手,最適合的人選自然是八妹。
素娥將食盒擱在小几上,掀開盒蓋,沈宜秋一瞧,是一碟櫻桃畢羅,畢羅餡的味道又甜又重,混進少許杏仁霜也不明顯。
這櫻桃畢羅是衣冠之家的名食,也不知用了什麼祕方,煮過的櫻桃餡仍舊色澤紅豔,又帶著鮮果的芬芳清甜,一枚便值一金。
沈宜秋上輩子雖貴為皇后,也因為太過奢侈,不能敞開了吃個夠,也就是四房有錢,坑起姊妹來這麼下血本。
沈宜秋最好這一口,不禁有些遺憾,酸溜溜地對素娥道:「嘖,妳倒是有口福。」
素娥從不和她見外,得意一笑,「謝姑娘賞。」
沈宜秋佯怒道:「去去,別在我眼前吃,鬧心。」
素娥笑著去分點心,她這幾日已大致猜到了沈宜秋的意圖,雖然不明白自家姑娘為何不願嫁給太子,但並不多問。
整個貞順院,只有她是沈宜秋從西北帶來沈府的,主僕間的情分和默契非同一般,她知道姑娘這麼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待素娥離開後,沈宜秋從繡囊裡掏出個小紙包,打開,挑出約莫一指甲蓋的杏仁霜,倒進手邊茶碗裡,端起碗一飲而盡。
她自然不會碰那些下了藥的櫻桃畢羅,分量拿捏不好可是會死人的,她只是想躲開尉遲越,並不想把命搭上。
服了杏仁霜,沈宜秋便安心躺著,吹著風等藥效發作。
到了傍晚,她的身上果然發起癢來,零星幾顆紅疹開始冒頭,她一直等到用完晚膳,街鼓敲了數十遍,城中坊門紛紛關閉,這才遣了個婢子去稟告沈老夫人。
青槐院中,沈老夫人正在燈下理帳,聽聞孫女生病,氣得將手中算疇往案上重重一拍,眉間川字頓時又深了幾分,把那傳話的小婢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待把來龍去脈問明白,沈老夫人冷笑一聲,臉色陰沉得快要滴下水來,「一個兩個都不叫人省心。」
下人們眼觀鼻鼻觀心,只有海棠大著膽子道:「不知七姑娘如何了,奴婢去貞順院看看?」
沈老夫人又是一聲冷笑,隨即道:「也罷,妳去看一眼吧。」
過了會兒,海棠折返回來,向沈老夫人稟道:「七姑娘臉上、脖頸上都起了紅疹,還發著熱,身上燙得厲害。偏生坊門已關了,坊內又沒個醫館,只能明日一早去請大夫,花宴恐怕去不成了。」
沈老夫人哂笑了一聲,「倒是巧得很。」
海棠接著道:「奴婢仔細打聽了,七姑娘這兩日沒吃過什麼不尋常的東西。咱們這邊也特意叮囑過,這幾日貞順院的膳食都是小廚房送去的。」
沈老夫人掀了掀眼皮,「這麼說,的確是出在那碟畢羅上了?」
海棠垂下頭,「奴婢不敢胡說。」
「妳不必這麼小心。她們做得出這樣的事,還怕人說?」沈老夫人擱下手中的筆,接過婢女遞來的濕帕子,擦了擦手,「不過八娘可沒這個心眼子。」
海棠目光閃了閃,八姑娘性子雖乖戾,但為人粗疏,在吃食裡下藥這種事,確實不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至於是誰出的主意,她心裡早有猜測,自然也瞞不過老夫人慧眼如炬。
果然,就聽沈老夫人道:「被人當刀使的固然是蠢,但二房那個也不見得聰明,至於真正聰明的那一個……」她譏嘲地勾了勾嘴角,「糞土之牆不可汙也,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親自教養了這些年,到底還是不成器的。她的婚事我也不插手了,讓她那能吏阿舅籌謀去吧。」
說罷,她又吩咐道:「妳去叫三娘來一趟。」
海棠暗暗歎了一口氣,四姑娘挑唆八姑娘,讓她給七姑娘下藥,結果卻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讓長房撿了個漏,都說長房的三姑娘是根木頭,如今看來,這位才是有大造化的。
第二日,沈宜秋醒來,得知祖母帶了長房的三姊去赴花宴,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她這三姊滿腦子的風花雪月,行事還有些不著調,按說不太適合入宮,但相對的也不容易給家裡招禍。
解決了最大一樁心事,沈宜秋頓覺一身輕鬆,又仗著生病,理直氣壯地沒下床。
她靠在床上喝了碗加足杏乾的酪漿,抹抹嘴又躺回去,心滿意足地睡起了回籠覺。
曲江池,芙蓉園。
曲江一帶地勢高曠,綠樹成蔭,池畔遍栽垂柳,又有大片杏林,此時正是杏花滿枝的時節,一片片如層雲,如新雪,樓臺館舍錯落點綴於其中,彷彿籠罩著輕煙薄霧,恍然不似人間。
沈宜秋窩在溫暖的被窩裡,愜意地睡著回籠覺的時候,尉遲越正在曲江池畔吹冷風。
這一年開春晚,三月初仍舊乍暖還寒,尉遲越站在齊雲樓上,憑靠著朱欄,眺望池畔穿紅著綠、綺羅滿身的都人氏、君子女。
齊雲樓是整個曲江行宮最高的地方,尉遲越算是體會到了何為高處不勝寒。
他早晨也不知是怎麼了,鬼使神差挑了這身越羅衣服來穿,紫色春衫鮮亮輕薄,當風而立確實風度翩然,只可惜新衣裳飄逸有餘,厚實不足,實在不能抵禦這料峭的春寒。
一陣風吹來,尉遲越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在這風裡站了快半個時辰了,竟還不見沈宜秋露面,上輩子她是什麼時候到的?又是隨哪位長輩同來?
尉遲越冥思苦想,卻是毫無印象,只能盲目地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
今日張皇后設尋芳宴,池畔結了許多錦廬供貴家女眷休憩。
張皇后喜歡熱鬧,各色織錦畫帳把曲江行宮裝點得姹紫嫣紅,好不絢爛。
尉遲越對嫡母的眼光不好置喙,但在這種環境裡找人,是極考驗目力的一件差事,何況那些女子不是用冪籬遮著臉,就是戴著帷帽,雖說紗縠一個比一個輕薄,可也進一步增添了辨認難度。
尉遲越忽然意識到,自己雖然和沈宜秋做了十二年夫妻,目光卻極少在妻子身上停駐,自表妹何婉蕙進宮後,他們夫妻更是有名無實,以至於他連妻子的高矮肥瘦都記不太清楚,更遑論從百八十個穿著打扮差不多的年輕女子中認出她來。
尉遲越等得煩躁,屈起指節敲了敲欄杆上的蓮花柱頭,想轉身回閣中又有些不甘心。
他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望眼欲穿地等沈氏。
在他的認識中,沈氏是不用等的,從嫁給他第一天開始,她就一直在那裡,如同一件司空見慣的擺設。
他還是太子時,她總在長春院,後來他登基了,她就挪到了鳳儀宮,總而言之,隨時待命,從沒有想見卻見不著的時候。當然,他沒事也不會想見她就是了。
這麼一想,尉遲越生出些許慚愧,這十二年來,沈氏不知在等待中度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又有多少次在失望中守著孤燈寒衾入眠……
實在是可憐!尉遲越歎了一口氣,姑且再等她一會兒吧。
正想到此處,卻見張皇后身邊的內侍馮公公急步向他走來,是奉皇后之命來請他去春暉殿。
尉遲越這才回想起來,上輩子初見沈宜秋似乎就是在春暉殿。
他一邊絞盡腦汁回想上輩子他們初見時的情形,一邊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一路分花拂柳,不一會兒便到了春暉殿。
殿中烏壓壓的都是人,除了張皇后、尉遲越的生母郭賢妃,還有幾個高位妃嬪和一群尚未婚嫁的皇子、公主,此外還有幾個看著有些面善的老夫人,下首坐著七八個頭戴帷帽的少女。
本朝風氣開放,男女大防只存在於腐儒的理想中,盲婚啞嫁更是罕有之事,皇子和公主也不例外,在座這些少女便是經過張皇后的初選,家世和人才都適合的太子妃人選。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往堂中一掃,發現其中一個身著絳紅色壽字紋錦衣的老夫人生得與沈宜秋有幾分相似,不禁望了一眼她身邊的少女。
那少女隔著輕紗,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害羞地垂下頭來,雖然隔著帷帽看不清神情,但那嬌怯之態顯露無疑。
尉遲越心頭一跳,像是被纖纖素手撥弄了一下,泛起一陣漣漪。
原來沈氏竟是對他一見鍾情!難怪後來發展到情根深種、生死相隨!
上輩子他未曾留意,如今一看,原來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好盯著人家一個小姑娘看個不停,只能收回心神,昂首闊步地走進堂中,向張皇后、郭賢妃行了禮,在嫡母身邊落坐。
張皇后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親眷。」
說罷向他介紹,這是某家的夫人,幼時還曾抱過你,這是某家妹妹,小時候常進宮玩的……
尉遲越一一見禮。
張皇后又指著那著絳紅襦衫的老夫人道:「還記得沈老夫人嗎?」
尉遲越心道:這老夫人果然是沈氏的祖母,那她身邊這個自然就是沈氏了。
張皇后見他多看了沈家姑娘兩眼,不由得笑道:「論起來你該叫一聲表姑祖母呢,真是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本朝建國近兩百年,世家大族就那麼幾個,彼此間盤根錯節,認真算起來,和尉遲氏都能扯出點關係。
沈宜秋也能算他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只不過比起正經姨表妹何婉蕙,親疏不可同日而語。
既然太子妃還得沈氏來做,尉遲越對待沈老夫人也比旁人更鄭重些,上前揖道:「三郎見過表姑祖母。」
沈老夫人忙避讓,「這如何敢當,太子殿下折煞老身了!」
張皇后又指沈老夫人身邊的少女,「那是你沈家阿妹。」
少女嫋嫋娜娜地行禮,「小女子見過太子殿下。」聲音甜得起膩,像在蜜糖裡浸過似的。
尉遲越怔了怔,那聲音與他記憶中的似乎有些出入,沈氏說話聲調平板,雖然嗓音悅耳,但著實稱不上婉轉多情,甚至有幾分生硬,聽著跟朝會上奏似的,不過,想來是他上輩子萬事不關心,自然也沒有察覺妻子的嫵媚多情。
這麼一想,他便釋然了。
在場眾人俱都見過禮,張皇后看了一眼在場的年輕人,「你們兄弟姊妹幼時素日一起玩鬧的,長大了倒生分了。」
德妃一向唯張皇后馬首是瞻,立即心領神會,「阿姊說得很是,都是親眷,合該多走動、認認親,不然鬧得自家兄弟姊妹當面不識,豈不是要鬧笑話?」
張皇后滿意地頷首,沈老夫人等女眷便也從善如流,吩咐家中小輩摘下帷帽「認親」。
少女們畢竟臉嫩,都有些遲疑。
尉遲越早等著這一刻,不禁看向沈老夫人身邊的少女。
那少女扭扭捏捏地磨蹭了一會兒,這才慢慢摘下帷帽,露出一張羞得通紅的芙蓉面。
尉遲越一時間有些近鄉情怯,下意識移開了目光,可不一會兒他心頭微癢,目光又飄了回來。
偏巧沈氏也在偷眼覷他,兩人目光一觸,尉遲越忙又挪開了視線。
沒想到沈氏素日一本正經,也有這般小女兒嬌態,對他的戀慕之情簡直溢於言表!
尉遲越握拳輕咳了一聲,故作正經地板起面孔,挺直腰板,大庭廣眾的,沈氏竟公然與他眉來眼去,縱然他們是夫妻也著實不成體統!
雖是這麼想,可他的嘴角卻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揚。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張皇后的聲音,「若是我沒記錯,沈三姑娘是四月裡生的吧?」
沈三姑娘?尉遲越的笑意僵在嘴角,他記得沈氏似乎行七。
他定睛一瞧,彷彿被人兜頭潑了盆涼水,心裡頓時一涼,他認錯人了!那壓根不是沈宜秋!
尉遲越這才發現沈宜秋這三姊與她生得並不怎麼相似,甚至都看不出是一家人。
沈宜秋生得明豔昳麗,下頷微尖,一雙鳳目青白分明,不笑時略顯凌厲,而這沈三娘卻生著張一團和氣的圓臉,跟白麵團似的,也不知方才他是怎麼認錯人的。
沈氏為何沒來?
尉遲越不禁蹙眉,自重生以來,不管大事小情都和上輩子如出一轍,沒想到這件事上卻陡然生變,莫非沈氏出了什麼事?
他想著沈宜秋,沒察覺滿屋子的姑娘都在偷偷打量他。
他們一早聽說太子殿下龍章鳳姿、俊美無儔,今日一見,比之傳聞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尉遲氏素來以美貌著稱,尉遲越的生母郭賢妃年輕時寵冠六宮,姿色自是不必說。
尉遲越天生會長,博采父母的長處,生得修眉俊眼、朱唇皓齒,多一分則失之剛硬,減一分又過於陰柔,不知費了造化多少功夫,才造出這恰如其分的英挺和俊美,尤其是那雙比常人深邃些的眼睛,看過來時真叫人面紅耳熱。
尉遲越的芯子已是而立之年,又實打實地當過幾年皇帝,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不是少年儲君可比的。
別人還算好,沈三娘素日養在深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從未見過外男,受到的衝擊更不是旁人可比,看得兩眼都發直了。
沈老夫人瞥見孫女失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掩口悶悶地咳了一聲。
沈三娘這才如夢初醒地收回目光,怯怯地低下頭,雙手不住搓著腰間佩的香囊,懷春之態盡顯。
張皇后等人看在眼裡,心裡沉吟,面上卻是滴水不漏。
「認親」既畢,張皇后和眾妃嬪各有賞賜,接著皇后便吩咐宮人設席開宴。
尉遲越記掛著沈宜秋,很是心不在焉,也沒心思去看別家姑娘生得是圓是扁,耐著性子看了一曲歌舞,飲了兩杯酒,便尋了個由頭離了席。
夕陽西斜,酒闌人散,眾女眷紛紛趁著坊門還未關閉時打道回府。
張皇后也領著眾皇子、公主和妃嬪,帶著隨從,浩浩蕩蕩的一大隊人馬,沿著專門築造的馳道回宮。
尉遲越並未徑直回太子府,而是同張皇后、郭賢妃一起回了後宮。
今日張皇后藉著花宴替太子選妃,母子自然要商量一番。
回到皇后的寢殿,張皇后命宮人擺上晚膳,特地請了郭賢妃來一起相商。
張皇后雖然不怎麼看得上郭氏,但她畢竟是太子生母,尉遲越娶媳婦,於情於理也該問問她的意見。
郭賢妃的意見很是不小。
張皇后道:「依我看,曹侍郎家的五姑娘很是端淑嫻雅,生得也是花容月貌。」
郭賢妃秀眉微蹙,「阿姊說得很是,只不過妾身見那女子頭生得不甚圓,額又窄,恐怕不是富貴之相。」
張皇后有些不悅,耐著性子問尉遲越,「庾尚書的孫女十七娘如何?我看她應對得體,是個蘭心蕙質的好孩子。」
尉遲越尚且來不及說什麼,郭賢妃又欲言又止,「阿姊看著好,自然是好的,那庾姑娘的才情沒得說,只是……妾身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張皇后睨她一眼,「妳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郭賢妃福了福身,怯怯地道:「依妾身之見,這姑娘肩小背薄,腰又太細,似非多子多福之相……」
張皇后又說了幾個她看著好的,郭賢妃總能挑出些不足,這個兩顴太高,中年運勢不佳,那個手腳太大,不夠文雅……
張皇后都快氣笑了,不由高聲道:「那妳說說,究竟屬意哪個?」
郭賢妃忙低下頭,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但憑阿姊做主,妾身不敢置喙。」
張皇后眼不見為淨地轉過頭,對尉遲越道:「三郎你說,今日這些姑娘,哪個堪為太子府主母?若是實在選不出,便挑個頭最圓的也成。」
這話將郭賢妃臊得一張臉通紅。
尉遲越見生母受如此奚落,不禁有些不悅。
但他明白皇后沒什麼壞心,只是出身將門,說話從來都是這麼直來直往,與賢妃這種心思細膩、百轉千回的,天生不怎麼合得來。
當著兒子的面奚落生母,張皇后也覺不太妥當,緩頰道:「說到底,往後還是你們自己過日子,須得選個自己稱心合意的,這事本該與你阿爹相商,只是……」她歎了口氣,沒往下說。
他們都心知肚明,皇帝醉心道術,成天夢想著平地飛升,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住在華清宮紫雲觀。
他平素對子女們不聞不問,當起了甩手掌櫃,連太子娶妃這麼大的事也全權交給嫡妻。
尉遲越見張皇后絕口不提沈三娘,知道嫡母對她不甚滿意,不禁感到意外。
上輩子他以為張皇后一眼相中沈宜秋,是因為沈家有聲望底蘊而無實權,威脅不到張家在朝中的地位,如今才知道張皇后會選擇沈宜秋,看中的也不完全是家世。
想到上輩子嫡母臨終前那番推心置腹的囑咐,尉遲越心中五味雜陳,他先前一直對張皇后多有提防,竟是他小人之心了。
尉遲越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道:「茲事體大,兒臣不敢武斷。」
張皇后頷首,「你可是屬意沈三娘?那姑娘當正妃怕是力有不逮,不過若是你喜歡,可以指她為側妃。」
聞言,尉遲越連忙搖頭,「兒臣並無此意。」
張皇后有些意外,挑眉道:「如此便罷了,沈三娘這性子的確不適合入宮。」
她瞥了眼低眉順眼的郭賢妃,「妳意下如何?」
郭賢妃出身小官宦之家,對沈家這樣世代簪纓的門閥望而生畏,更不想找個世族媳婦,自然是連連點頭,「那沈家姑娘唇短齒露,是出納官不成?」
這話饒是尉遲越這親兒子也有些聽不下去。
張皇后打斷她,道:「聽說沈七姑娘秀外慧中,氣度不凡,可惜今日來的卻是三娘。」
尉遲越本來有心打聽一下沈宜秋缺席的緣故,正苦於找不到機會,一聽嫡母這話,立即順著杆子往上爬,佯裝不經意地撫了撫下巴,「母后說的可是沈使君之女?」
「正是。」張皇后惋惜道:「沈景玄以弱冠之年高中進士科榜首,真真是風華絕代。沈三夫人亦是氣度高爽,頗有林下之風,可惜天妒英才,兩人雙雙早逝……」
郭賢妃一聽,這還了得!不禁瞪圓了眼睛,撫著胸口連道阿彌陀佛,「阿姊,這沈七娘怕不是個刑剋六親的命格吧?」
這話尉遲越上輩子不知聽了多少遍,聽得耳朵都快生繭子了,往日他總是敷衍過去,今日不知怎麼了,竟覺格外刺耳。
不等張皇后開口,他便正色道:「母妃慎言,刑剋之說不過無稽之談,沈使君抵禦吐蕃,為國捐軀,是我大燕江山的功臣。沈家姑娘痛失雙親已是十分可憐,若再傳出此等流言,叫她如何自處?」
張皇后聽了,一臉欣慰道:「三郎此言甚是。」
尉遲越又旁敲側擊,「兒臣久聞沈使君之名,虎父無犬女,想來其女也有過人之處。」
郭賢妃不知兒子怎麼對那沈七娘如此興趣盎然,急得暗自咬牙。
張皇后也納罕,不過還是點點頭,「有那樣的父母,想來是個好孩子。」她想了想道:「罷了,選妃之事也不急在這幾日,既然沒有滿意的,不妨再看看。」
這話正中尉遲越的下懷,當務之急是儘快命人查清楚,沈宜秋到底為何缺席。
當晚回到太子府,尉遲越立即將兩名最得力的親衛叫來,這兩名親衛是一對賈姓雙胞胎兄弟,一個行七,一個行八。
尉遲越繃著臉,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
賈七和賈八領了命,卻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賈八道:「太子殿下為何要去打探一個閨閣姑娘的消息?那沈七娘是何許人?莫非與咱們殿下有什麼首尾……」
賈七在弟弟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你是不是傻?我倆日日陪伴殿下左右,何時見他與什麼姑娘有首尾?」他摸了摸下巴,肅容道:「殿下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那姑娘必定干係重大,咱們切不可掉以輕心。」
賈七和賈八訓練有素,不出半日便將沈七娘錯過花宴的來龍去脈打探清楚,稟報給了尉遲越。
尉遲越一聽,頭頂的陰雲立馬消散,就知道沈宜秋那邊定是出了什麼意外。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書案,既然知道她安然無恙那便好辦了,只需尋個合適的時機,攛掇皇后宣她入宮覲見,便可水到渠成。
上輩子她能得皇后青睞,這輩子自然也可以,之後的事,他只需順其自然便可。
打定主意,尉遲越勾了勾嘴角,一點也不心急,橫豎人就在沈府裡好好待著,還能跑了她的不成?
第三章 七姑娘變懶了
這幾日,沈宜秋過得比神仙還逍遙。
她生著病,沈老夫人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又著婢女送了兩盒子藥材來,叫她安心養病。
沈宜秋打開一看,都是靈芝、人參之類的貴重藥材,顯然是出自祖母私庫的珍藏。
她聞弦歌而知雅意,明白這是對她的安撫之意,祖母是不打算重責那兩個姊妹了。
果然,第二日,她便聽說八姑娘和四姑娘雙雙染上了風寒,據說還挺重的,少說得閉門靜養十天半個月。
素娥很是為自家姑娘抱不平,趁著房中只有兩人的當口,忍不住埋怨道:「老夫人也真偏心,這麼大的過錯竟然就輕輕饒過了……」
雖說這事是沈宜秋誘導的,但她們倆使壞坑害自家姊妹可不是叫人逼的,老夫人毫不追究,實在有失公允。
沈宜秋只是一笑,「這話妳可別出去亂說。」
她早料到這個結果,二伯是官身,雖說是個靠門蔭的閒職,可在沈家這輩人中也算難得,偌大個家族只有靠他撐撐場面。
四叔雖然不成器,妻族卻是實打實的權貴。
而她呢?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本來,若是能入太子府,對沈家來說還算有些用處,如今連這用處也沒了,祖母又怎會為了替她主持公道,去追究二房和四房?
素娥本來怕自家姑娘心裡不好受,不成想她倒是心寬似海。
她替沈宜秋擦了嘴,拈了顆紫蘇蜂蜜釀梅子送到她嘴裡,「奴婢只是為姑娘不平。」
沈宜秋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妳是替我著想,她們總不能在家中待一輩子,如今沒有人管束,往後自有別人教訓。」
上輩子她四姊嫁了個浮浪紈褲,寵妾滅妻不說,還動輒拳腳相向,她念在自家姊妹的分上,想著能幫一把是一把,沒想到這四姊打著入宮照顧她身孕的幌子,差點沒照顧到尉遲越的床上,尉遲越以為這事出自她的授意,著實氣得不輕。
沈宜秋白惹了一身騷,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有了前車之鑒,她自然對這些姊妹敬謝不敏了。
素娥一聽這話,釋然了些,用力點點頭,稚氣未脫的眼睛裡露出點生嫩的凶光,「沒錯,惡人自有惡人磨,她們那樣壞,佛祖菩薩絕饒不了她們!」
沈宜秋忍不住噗哧一笑,在她氣鼓鼓的臉頰上戳了一下,「佛祖菩薩哪有那麼閒。」她懶懶地摸了摸肚皮,「素娥姊姊快別氣了,妳家姑娘又想吃些甜口的,快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好菓子,取兩碟來。」
素娥的臉差點鼓成了蒸饅頭,不知道為什麼,姑娘這一病,越來越沒個正經,不但懶,還變饞了!
沈宜秋心安理得地「臥床靜養」,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藥,疹子時起時褪,總不見痊癒,她卻是樂得窩在院子裡。
她上輩子嚴於律己,每日雞鳴三遍便起,如今忽然嘗到甜頭,就如窮人乍富,變本加厲,睡得昏天黑地,一發不可收拾,彷彿要把上輩子缺的覺都補回來。
躺了幾日,婢女們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太對了。
沈七娘一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寒冬臘月也不例外,一年到頭像根弦似的緊緊繃著,如今卻如同脫胎換骨,從裡到外透著股懶洋洋的鬆散,彷彿對什麼事都不太上心。
幾個近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素娥以外,全都泛起了嘀咕。
下人們也有下人們的消息來源,很快就七拼八湊出一個「事實」——
老夫人本來要讓沈七娘嫁進太子府,可惜她福薄,臨到頭忽然發病,結果讓長房的「三木頭」撿了這個偏宜。
沈七娘一個孤女,入宮是沒指望了,將來說親也很難攀上什麼高門,那些心思活絡又有門路的,便想方設法地另尋高枝,連她身邊的大婢女青娥也托了管事的門路,去了三姑娘身邊。
沈宜秋一概爽快地放行,絲毫沒有為難他們,她這輩子不入宮,也不指望嫁什麼高門大族,那些心氣高的留在她身邊確實屈才了。
沈宜秋足足臥床半個月,身上的紅疹總算是褪乾淨了,沒再復發。
這半個月,貞順院走了幾個,又換了幾個新面孔,留下的都是與主人一般胸無大志的,倒是清淨了不少。
身體痊癒了,沈老夫人那邊自然立即得到了消息。
沈宜秋不好再躺著,只得起了個早,收拾起懶骨頭,抖擻起精神,去青槐院給祖母請安。
沈宜秋往日總是最早去給沈老夫人請安,今日卻沒有刻意趕早,待她到青槐院時,已有不少兄弟姊妹到了,其中就有不久前剛解了禁足的沈四娘。
這位四姊本打著取而代之的算盤,誰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非但沒占到偏宜,還被禁足了十多日。
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洩,見了沈宜秋非但不覺心虛愧疚,反而幸災樂禍地道:「七妹總算痊癒了?可惜錯過了皇后娘娘的尋芳宴,連阿姊都替妳抱憾。」
沈宜秋平日對這四姊多有忍讓,如今卻是懶得維持面子情,聞言只淡淡道:「有勞阿姊掛心,都過去這麼久了,我自己都快忘了這事,難為妳還惦記著。」
堂中眾人隔岸觀火,聽到這話不由得竊笑,沈四娘仗著父親是從五品,在家中囂張慣了,許多人都樂得看她吃癟。
沈四娘未料到她會這麼明火執仗地頂嘴回來,一下子漲紅了臉,一時間竟想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沈八娘到了,她和沈四娘不見得多親密無間,但是在對付沈宜秋時兩人絕對是同仇敵愾、一致對外。
沈八娘掃了一眼沈宜秋,只見她一身水紅色的夏布衫子,圓髻上沒有釵鈿,只簪了一朵半開的淺紅茶花,卻襯得她細瓷般的肌膚瑩白透亮,不見半點瑕疵,翦水雙瞳更是神采飛揚,最可氣的是,她臉上絲毫不見病容,更沒有留下痕跡,而無紋無繡的尋常布衣穿在她身上,竟將滿堂的綾羅綢緞比得失了色。
沈八娘自然不願承認沈宜秋貌美,只覺那張臉越發扎眼,她微微瞇了瞇眼,心生一計。
她走到沈三娘身邊,親暱地挽住沈三娘的胳膊,往她身上打量了兩眼,道:「三姊,妳這身衣裳花樣真新巧,可是皇后娘娘賞的料子?」
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堂中眾人聽得一清二楚,都停下各自的談話,望向沈三娘。
沈宜秋看了沈三娘一眼,只見她穿著一件緋色對鹿紋織錦半臂,一看便是川蜀的貢品,確實像是宮裡出來的東西。
臣僚家眷去宮中赴宴,得些賞賜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沈三娘卻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低著頭撫弄著衣襬,支支吾吾半天方才點頭道:「承蒙皇后娘娘青眼,得了這些賞賜……」說罷又摸了摸髮髻上的鈿頭釵。
沈四娘這時已回過神來,留意到她的動作,眼裡滿是嘲諷,嘴上卻道:「這對金釵莫非也是皇后賞的嗎?可否借妹妹一觀?」
沈三娘一臉紅霞地點點頭,拔下那對金釵遞給沈四娘。
「好生精巧,不愧是宮中之物。」沈四娘暗暗掂了掂釵子,眼裡鄙夷之色更濃,卻故意對沈宜秋道:「七妹,妳看看,是不是很秀巧雅致?」
沈宜秋稱讚了幾句,心裡卻微訝。
上輩子她去芙蓉園赴宴,張皇后賜了她一對金鳳釵並一對蓮花紋金臂釧,做工、成色和分量都遠勝於這對鈿頭釵,如此看來,沈三娘和沈老夫人的希望大約要落空了。
沈四娘見她若有所思,以為她悶悶不樂,不禁大為快意,將釵子遞還給沈三娘,「三姊,那日尋芳宴上有什麼見聞,何不同我們說說?」
其他人也來了興趣,七嘴八舌道:「皇后娘娘什麼樣?郭賢妃真有傳說的那麼好看嗎?可曾見到太子殿下?」
最後一個問題是眾人最關心的。
雖說沈家是世族,但連著兩代沒有出什麼高官重臣,小輩們自然也沒機會入宮覲見,對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儲君十分好奇。
沈三娘怯生生地覷了一眼沈宜秋,聲如蚊蚋,「太、太子殿下……是極好的……」
沈八娘噗哧一笑,用手肘撞了撞她,取笑道:「阿姊害羞了。」
沈三娘想起和太子四目相對的情形,雙頰幾乎要燒起來。
沈宜秋看在眼裡,不禁暗暗歎息,又一個懷春少女淪陷了,不得不說,尉遲越那張臉長得煞是勾人,配上那種捨我其誰的氣度,涉世未深的少女很難不動心。
可惜她們付出的心意註定得不到回應,因為此人的柔情十分有限,而且全都留給了他青梅竹馬的何表妹。
沈宜秋揉了揉眉心,收回思緒,怎麼不知不覺又想起尉遲越來了?這個毛病得改改。
好在關於太子的話題沒有持續太久,沈老夫人做完早課,從佛堂裡走了出來。
小輩們對這個不苟言笑的祖母都有幾分畏懼,一見她便噤若寒蟬。
沈老夫人的目光在堂中孫輩身上梭巡一圈,落在沈宜秋身上,問:「七娘大安了?」
沈宜秋答道:「勞祖母垂問,孫女已經痊癒了。」
沈老夫人點點頭,「那就好,這幾日落下的功課擇日補上,切不可懈怠。」
所謂的功課,不外乎《女則》、《女孝經》和女紅之類。
在沈老夫人看來,女子若是像男子一般滿腹經綸、才學出眾,便是想得太多,女子一旦想多了,便不安於室。
沈宜秋的母親便是典型,故此她對別的孫女還算睜隻眼閉隻眼,對沈宜秋卻是嚴防死守,生怕她和一個「才」字沾邊。
給祖母請了安,沈宜秋出了青槐院,正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身後有人喚她。
沈宜秋轉頭一看,卻是滿面紅霞的沈三娘,心裡不由得發怵,沈家這許多姊妹中,她最怕的就是這三姊,因為與她說話從來都是雞同鴨講。
「三姊有何事?」她問道。
沈三娘往四下裡瞟了幾眼,雙手絞著腰間的五彩絲絛,欲言又止道:「七妹……妳不會怨阿姊吧?」
沈宜秋本就沒睡醒,聽了這話露出一臉困惑。
沈三娘握住她的手,道:「七妹,這本是妳的機緣卻叫我搶了,阿姊很是過意不去。」
沈宜秋這才明白她的意思,哭笑不得地道:「阿姊不必介懷,這些賞賜本就是宮中娘娘給妳的,與妹妹有何干係?」
青槐院外人來人往,已經有別的兄弟姊妹朝她們兩人看了過來。
沈宜秋不欲與她糾纏,可沈三娘從不知何為適可而止、順坡下驢,執拗地捏緊她的手,「妳知我說的不是這個,若是妳沒病,入太子府的便是妳……」
說到此處,沈三娘的臉燒得通紅,目光越發灼灼逼人。
聞言,沈宜秋更加哭笑不得,沈三娘有沒有被相中還是兩說,如今這般未免操之過急了些。
她生怕沈三娘再說下去,只得道:「阿姊別多想,無論什麼機緣都是阿姊該得的。」邊說邊不動聲色地抽出手,福了一福,「妹妹還要回去補上功課,失陪了。」說完,她不等沈三娘開口,轉身便溜。
她急著回去會周公呢,誰在乎尉遲越娶誰不娶誰。
剛走出幾步,身後又有人叫她,沈宜秋無奈轉身,卻是沈老夫人身邊的婢女海棠。
海棠道:「七姑娘留步,舅夫人剛遞了帖子進來。」
「舅母?」沈宜秋有些吃驚。
她五歲剛回長安時,舅母時常來沈府走動,但沈老夫人看不上她舅家,一來二去的,舅母也感覺到了,漸漸的便來得少了,這幾年也就是逢年過節送些節禮來,眼下非年非節的,舅母忽然登門拜訪,定是有什麼事。
兩人經過中庭,海棠不經意看了眼庭中槐樹,「今日樹上喜鵲叫個不停,不知咱們府裡有什麼喜事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沈宜秋經這麼一點撥,忽然想起來,上輩子舅母似乎曾上門說過媒,只不過那時候她在花宴上入了張皇后的眼,舅母剛提起個話頭就被祖母堵了回去,她都不知說的是哪家公子。
沈宜秋折回青槐院正堂。
不一會兒,便有僕婦領著個身著鵝黃衫子、石榴裙,身形高大健碩的年輕婦人走來。
沈宜秋一見那身影,鼻子便微微酸脹起來。
若說這世上有誰真心待她好、為她著想,除了從始至終一心護主的素娥以外,也就是舅舅一家了。
只是上輩子舅舅一直外任,她又身在深宮禁苑,始終聚少離多,上一回見到舅母岳氏,還是在舅舅外放揚州之前,算上前世,分別已有五六年。
沈宜秋忙上前給舅母行禮。
岳氏一把將她拉住,握著她的胳膊端詳了半晌,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與沈宜秋的母親曾是閨中密友,自幼情同手足,對這外甥女也是當自家女兒般疼愛。
當初沈宜秋父母雙亡,岳氏曾動過接她回去撫養的念頭,奈何沈宜秋姓沈,舅家畢竟是外姓,如何爭得過?便只好作罷了。
沈宜秋如今十五歲,活脫脫就是她母親當年的模樣。
岳氏想起早逝的摯友,如何能不傷感?可礙於沈老夫人在場不好多說,只能撫著外甥女的頭髮道:「小丸出落得越發好了,多虧了老夫人精心教養。」
沈老夫人笑得頗慈祥,陰騭紋根根分明,「舅夫人太客氣了,七娘本就是我沈家人,何須言謝?舅夫人快請坐。」
岳氏出身不高,為人耿直而單純,但並不愚鈍,一下子聽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倒有些喧賓奪主的意思。
她臉上訕訕的,低頭福了福,忙依言入坐,撫了撫鬢邊的散髮道:「阿岳不會說話,老夫人莫見怪。只是數月不見小丸,一時高興,不小心失言了。」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命婢女奉茶上菓子,一番張羅後,這才悠悠地道:「舅夫人合該多來走動,七娘雖姓沈,舅家也是至親,我這做祖母的也樂見她與你們常來常往的。」
岳氏明白自己的話又叫沈老夫人尋出了紕漏,訥訥道:「老夫人莫見怪,晚輩並非此意。」
沈宜秋見舅母窘得耳根都紅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世家最擅長含沙射影那一套,一邊雲淡風輕地笑著,一邊將人刺得體無完膚,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難堪。
以往她見祖母譏刺舅家人,心裡雖難受卻不敢說什麼,可如今倒沒了那麼多顧忌。
她徑直走到舅母身邊,與她連榻而坐,伏在她胳膊上,「舅母若是能多來看看小丸就好了。阿舅可康泰?表兄和表姊可好?」
岳氏不禁意外,隨即露出喜憂摻半之色,沈宜秋當著沈老夫人的面卻毫不掩飾親暱之態,她既欣慰又有些擔憂,喜的是外甥女並未與舅家疏遠,憂的是如此恐惹沈家人不快。
沈氏這樣的膏粱之族,人事複雜,不比他們蓬門蓽戶,外甥女又沒有父母可以依靠,在嚴苛的祖母手下討生活,想也知道不容易,若是為了她這舅母得罪了沈老夫人,那她豈不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