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攜妻歸田園,洗衣做飯一肩挑。
藍海E93901 《田園金釵》卷一
為了報雍王的恩情,遲長青帶著十萬兵權和打敗北漠的軍功,
向新帝換了因站隊失敗的洛丞相嫡女為妻,
只是……該怎麼說呢,這洛嬋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成親日成了抄家日,他帶著她砍殺敵人不見她哭,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她卻哭得聲嘶……不對,她怎麼啞了?
得知她突然失聲乃是因為心病,他便瞞下她父親的死訊,帶她回老家,
至於原先想把她交給她前未婚夫雍王的決定……很抱歉,他收回!
畢竟她是那樣乖巧又美好,儘管她很常鬧烏龍──
煮飯變成煮粥(還不熟)、洗衣服衣服反漂走(他無言),
可她的出發點全是為了他,讓他直想留下她,成為他真正的妻子……
藍海E93902 《田園金釵》卷二
昔日戰功彪炳的大將軍,今時成了遲家莊家喻戶曉的寵妻郎,
遲長青下得了田種菜,進得了廚房做羹湯,一心想把心愛的小啞巴餵飽,
為了洛嬋一句想吃青團,他還願意花錢跟鎮上的點心廚子學手藝,
他有自信,即便來到這偏僻村野,也能讓她過得衣食無虞的日子,
然而這遲家莊並非人人純樸,除了有人頻頻竊取他娘子愛吃的魚,
更可惡的是惡名昭彰的無賴竟看上洛嬋的美貌,
趁他到鎮上採買時,意圖翻牆染指留守在家的她,
想不到小啞巴平素看上去嬌嬌弱弱,竟拔了他的劍面對淫賊……
藍海E93903 《田園金釵》卷三(完)
遲長青不過是去鎮上買酒而已,又有人來翻他牆頭,
可這一次他只能認輸,因為那人是洛嬋的二哥啊!
既然小舅子找上門,她也想要回到京師的家,
他們田園小夫妻的生活只能宣告結束,
歸程原本很平靜,途中他還請相熟的寺中大師替她治療啞疾,
怎料突然有官兵來把小舅子帶走,大舅子又派人遞消息要他們快逃,
為了保護她,他以一擋多讓她先逃,再回頭卻找不到她的人,
不得已只好夜探洛府,卻沒想到大舅子只讓他看她的背影,
甚至不承認他倆的夫妻關係,堅持要把她送進宮……
粉妝樓,90後一枚,射手座,
對許多新鮮的事物充滿好奇,然而永遠都是三分鐘熱度,
唯有寫故事是我堅持最久的一件事,並且總是興致勃勃,不知疲倦。
生命不息,創作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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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萬兵權換她為妻
囚室裡黑黢黢的,唯有幾絲火光從欄杆縫隙裡透進來,影子拉得長長的,扭曲搖曳著,不知是從哪邊傳來女人的哭聲,幽幽的,還伴隨著老鼠的吱吱聲,將這如同死寂的空氣襯托得越發可怖。
洛嬋瑟縮了一下,僵冷的手用力抱著雙膝,縮在角落裡,埋著頭,彷彿這樣就可以不必去聽了。
不久前,她還是洛府的千金小姐,金枝玉葉,父親官拜丞相,母親是一品誥命,兩個哥哥一文一武,都是三品大員,洛嬋作為家中的獨女,可謂是千嬌萬寵,出了府門,腳都不必沾地的。
不過短短幾日間,忽然翻天覆地,洛嬋只記得一幫凶神惡煞的官兵衝入府裡,他們一夕間便成為了階下囚,母親驚慌的哭聲仍在耳畔,父兄們慘敗的臉色,隱約讓她明白了什麼。
新帝要登基了,卻不是她曾見過的二皇子,爹爹他們站錯了。
囚室空氣冰冷,洛嬋到現在還沒有回過神來,總覺得如在夢中一般,她緊緊抱著膝蓋,心想,怎麼就這樣了呢?快從噩夢裡醒來吧,爹爹、娘、哥哥……你們在哪裡……
眼淚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沁入衣袖中,溫熱又冰冷,讓她手足無措。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響起,朝這邊過來,停在了囚室外,洛嬋察覺到一道目光正在肆無忌憚地打量自己,她的手指緊了緊,自手臂間抬起頭看過去。
一名獄卒舉著火把,躬著身子,面上露出諂媚的笑,對一個身著宦官服飾的人道:「公公,這位就是洛府的小姐了。」
「嗯?」那太監語氣不悅,「什麼洛府?」
獄卒臉色大變,劈手就自打了兩個耳光,連連道:「是小人口誤,小人該死!」
洛嬋顫了一下,巨大的惶恐籠罩了她,洛府竟已沒有了嗎?
那太監的眼中透著幾分惡意,來回打量著她。
洛嬋忍不住往後縮了縮,試圖避開那令人不適的目光。
太監開口了,聲音尖細,「好歹曾經是金枝玉葉,怎麼在牢裡頭待了幾日就成了這副模樣?」他嘖了一聲,不停搖頭道:「來人,把她帶出來,皇上要見她。」
門被打開了,一個獄卒走進來,彎下腰,一把拽起洛嬋,十分粗暴地推搡著她出了囚牢,「快走!」
洛嬋赤著雙足,手腳上掛著重重的鐵鐐,鐐索早就將細嫩的手腕和腳踝磨破了一層皮,往外滲著血,呈現出一大片可怖的烏青。
她力氣小,走得十分吃力,那獄卒便用力推她,像在驅趕著一隻無助而柔弱的小動物。
那太監看著,頗覺有趣地笑了一聲。
獄卒見他笑,越發來勁,最後甚至用力踹了她一腳,洛嬋一時不防,撲倒在地,鐵鐐嘩啦啦的響,緊接著,手肘和掌心傳來一陣刺痛。
太痛了,她長到至今何曾受過這樣的苦?一時間險些落下淚來。
獄卒厲聲呵斥道:「快起來,裝什麼死!」
洛嬋將眼淚逼回去,咬著牙爬了起來。
獄卒還待動腳,那太監終於看夠了笑話,輕描淡寫地阻止,「行了,她還要去面聖。」
獄卒立即止住動作,露出令人作嘔的笑,「是,是,小人就是看她走得慢,想幫她一把。」
洛嬋被帶出詔獄,到了一處下人房,太監將她交給了幾個婢女,吩咐道:「給她洗刷洗刷,速度快點。」
早春的天氣還很嚴寒,洛嬋從前最是怕冷,每到冬日都是裡三層外三層,兔毛圍脖、斗篷、手爐,一樣都不可少,二哥去年還送了她一件狐裘大氅,雪白的狐狸毛,沒有一絲雜色,渾然天成,特別暖和,讓她喜歡極了。
嘩的一瓢冷水自頭頂澆下來,洛嬋猛然打了一個寒顫,早春的水是冰冷的,將她的髮絲一縷縷黏在了肩背上。
她下意識要躲,那婢女扯住她的頭髮,罵道:「躲什麼躲?真當自己是個主兒了?」
另一名婢女嗤嗤笑道:「人家是千金小姐的身子,還差點要做王妃的,怎麼洗得慣這冷水?」她說著,又是一瓢水潑下來,嘲笑道:「洛小姐,奴婢們伺候得還好?」
「呵,王妃?作的哪門子美夢?還不是一條下賤命!」
水冰冷無比,洛嬋打起哆嗦,抱著雙臂,聽那兩個婢女用極盡惡毒的話罵她,她低垂著頭,緊緊咬住下唇,就像是沒有聽到一般。
她這樣順從柔弱,那兩人也罵得無趣了,用冷水給她沖刷乾淨,取來衣裳扔在她身上,「自己穿。」
洛嬋低頭一看,那是一件白色的衣裳,沒有花紋也沒刺繡,過於素淨了,這種衣服鮮少有人穿,只有在某些特定的場合才穿的。
那是一件孝衣。
洛嬋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變得慘白,剛剛婢女們用各種惡毒的言辭罵她,她都沒有現在這麼驚慌,就連指尖都顫抖起來。
「還愣著做什麼?不想穿就不要穿了!」
洛嬋哆哆嗦嗦地將衣裳穿上,眼前卻閃過父兄與母親的臉,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她模樣原本就生得極好,此時烏髮散落、眉如遠山,一雙明眸中彷彿籠著霧,微蹙著眉尖,無聲無息地哭著,神色哀慟,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那兩名婢女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其中一人不無嫉妒地挖苦道:「果然,人說要想俏,一身孝,當真是不假。」
她說完,又用力地在洛嬋臉上掐了一把,細嫩的皮膚立即就紅了大片,刻薄地道:「好看有什麼用?落到如今這地步,來日可有得妳受的!快走!」
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的,她們沒有讓洛嬋穿鞋,也沒有讓她束髮,洛嬋就這麼赤裸著雙足,披散著長髮被推出去了。
那太監站在院子裡打量她一眼,目光在洛嬋的臉上流連片刻,笑了笑,讚歎道:「不愧是名動京師的美人兒,這麼一打扮,嘖嘖,真跟天仙似的,可惜了。」他見洛嬋不住流淚,又哂道:「哭什麼?妳要是敢在聖上面前哭,咱家就挖了妳這雙眼睛。」
聲音雖然輕柔,說出來的話卻令人悚然,待見洛嬋面露惶然之色,那太監方才滿意了,擺手道:「帶走。」
今日新帝賜宴於乾清宮,所有的朝廷大臣們都來了,只有天子的下首位置空缺著。
還未正式開宴,殿內的氣氛有些凝重,無人敢說話,直到龍椅上的新帝笑了一聲,道:「怎麼?諸位是都啞巴了?」
眾臣這才有了反應,連稱不敢。
新帝卻陡然變了臉色,「何不奏樂?」他指著幾名樂官罵道:「來人,把他們都給朕拖下去,殺了!」
幾名太監一擁而上,將那些樂官抓住拖了下去,哭喊聲哀求聲漸遠,剩餘的樂官們都戰戰兢兢地撥弄起管弦來,樂聲縷縷,透著驚慌的意味,就連大臣們也不敢吭聲了。
新帝聽了半天的曲子,不甚滿意,忽然想起一事,撫掌笑道:「差點忘了,朕今日特意派人準備了一場歌舞,請諸位與朕一同觀賞。」
正在這時,門外有人通稟道:「啟稟皇上,定遠將軍求見。」
「總算是來了。」新帝笑了一聲,擺手道:「宣。」
洛嬋跟著那太監順著玉階往前走,到了一座宮殿前,正巧看見一道挺拔修長的背影,逕自穿過了宮殿的大門,消失在門口處。
冷不防的,那太監突然開口道:「那是定遠將軍。」
他面上露出一點古怪的笑意,洛嬋垂下眼,她聽說過定遠將軍遲長青,其父一生忠烈,後戰死在疆場,兄長也折損了。遲長青十四歲參軍,接了父親的位置,征戰數年終於平定了北漠,威震四方,令敵人聞風喪膽,想來是因為新帝登基他才被召回了京師。
那太監告誡洛嬋道:「等會兒進去後乖乖聽話,讓妳做什麼就做什麼,若惹怒了皇上,叫妳當場人頭落地。」
洛嬋被帶著踏入宮殿的大門,才一進去,裡面的人聲便安靜了,各式各樣的目光隨之投來,她低垂著頭,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拖得長長的,落在地上,顯得無助而孤寂。
寂靜的空氣裡,洛嬋聽見一個聲音道:「抬起頭來。」
她緊緊捏著手心,依言一點點抬首,聽見宴席之上傳來三三兩兩的抽氣聲,然後便看見了龍椅上的天子。
他從愣怔中回過神來,笑道:「朕早聽說洛丞相之女天生麗質,有絕色之姿,名動京師,就連朕的二皇兄也有意娶妳為正妃,如今一見果真如此,只是可惜了……」他的聲音轉為譏諷,又帶著輕薄的意味,「不知這樣的美人跳起舞來會是何等的風姿?將軍來得正好,與朕一同觀賞觀賞。」
洛嬋的臉色蒼白,她略微垂眼,正好對上了龍椅下首那人的視線,他手裡舉著杯盞,漫不經心地望來,眉目冷若寒霜,眼神像是薄薄的刀刃,內斂卻又透著迫人的鋒芒。
他定定地看著洛嬋,片刻後才略微勾起唇角,「是。」
樂聲一起,該跳舞了,可洛嬋站在大殿之上,連動一動手也不能,她裸著雙足,只覺得渾身僵冷無比,如墜冰窖之中,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好似一道一道的繩索,將她緊緊纏住,幾乎要勒得她窒息了。
父兄與母親生死未卜、音訊不知,她卻要被迫穿著孝服,站在新帝面前為他跳舞,供其取樂,這太荒唐了。
洛嬋起初是輕顫,可漸漸的,她渾身都發起抖來,幾乎要站立不穩。
她屏住呼吸,臉色越發蒼白,眼前陣陣發黑,涔涔冷汗自額上滲出,好像有一張厚重的布將她重重裹住似的,令她無法自如呼吸。
洛嬋的身形搖搖欲墜起來,所有人都發覺了不對,那太監立即開口喝道:「洛氏女!皇上命妳獻舞,妳膽敢不遵聖旨?」
這一聲暴喝如石破天驚,將洛嬋岌岌可危的意識拉了回來,她用力掐著手心,終於聽清了樂聲,木然地伸出手臂,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起舞。
她的面容精緻姣好,只是過於蒼白,眼神空茫茫一片,沒有焦點,好似起了無盡的大霧,整個人生出幾分脆弱之感,令人不由得憐惜。
少女的身姿纖細,未束起的青絲長及腳踝,行動如弱柳扶風,整個人彷彿一隻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赤裸的雙足微微踮起,伴著嫋嫋絲竹聲,輕巧踩著冰冷的地磚,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明亮的日光自她身後投落,拉扯出纖長的影子,像一枝柔韌的柳枝,搖曳著起伏,金色的陽光在她的指尖與髮間跳躍不定,一個急促的迴旋,停了下來,樂聲也戛然而止。
大殿裡的空氣倏然變得靜默,所有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直愣愣地看著那道沐浴在陽光下的纖細身影,不約而同地想起一個詞——天人之姿。
世上何以會有如此精緻漂亮的人?何以會有如此動人的舞姿?這樣的女子,合該是天生就要被人捧在掌心仔細呵護的。
寂靜持續了片刻,上方的龍椅處傳來掌聲,一下一下,驚醒了仍沉浸在那一支舞中的群臣。
天子雙目灼然,撫掌大笑道:「好!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洛丞相竟有這樣一個女兒,實在是令朕折服。」他緊緊盯著洛嬋,眼神一錯也不錯,「來朕這兒。」
洛嬋僵硬的指尖發著抖,明眸微睜,她覺得龍椅上那人的目光太過熾熱,像一把燒紅的刀子,要將她渾身的皮肉都剝去,她怕極了,不自覺地緊繃著身體,連動也不敢動。
她眼中流露出的恐懼是如此清晰,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小動物,被所有人看在眼裡,面上也露出幾分不忍之色來。
見她沒有動作,新帝的臉上漸漸積起怒色,眼神轉為陰鷙,沉聲道:「妳怕什麼?」
洛嬋神色悽惶,下意識搖首。
新帝略略探身,冷笑著道:「朕聽聞,洛丞相意欲將妳許配給朕的二皇兄,怎麼?妳眼下是瞧不上朕?」
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如雷霆萬鈞,眾臣俱是屏住呼吸,大殿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下一刻,帝王手中捏著的金樽被砸了出去,發出清脆的聲音,滾落在洛嬋赤裸的足邊,她嚇了一跳,渾身瑟瑟發抖起來,險些跌倒。
年輕的皇帝滿面怒容,目眥欲裂,厲聲罵道:「既然如此,那朕送妳去與他作伴好了!來人,把她的雙腿給朕砍下來,一併送給雍王!」
洛嬋驚得腳一軟,跌坐於地,幾個內侍衝入殿中,如狼似虎一般撲過來,緊緊抓住她纖細的手腳要往外拖去,曾戴著鐐銬的腳踝上有著大片青紫的傷口,瞧著十分可憐,甚至有人下意識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驚慌失措間,少女的喉嚨裡發出幾聲細小的嗚咽,然而她只是哭,並沒有求饒,任由自己被那幾個內侍拖行著,越走越遠。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道:「且慢。」
這一句引起殿內眾臣的注意,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說話人的方向,龍椅下首的位置,徐徐站起來一個人,身形挺拔修長,如一柄屹立的長劍。
新帝眼中怒意未散,卻瞬間換上一副溫和的表情,轉過來道:「怎麼?將軍要為她求情?」
定遠將軍剛剛才平定北漠之亂,班師回朝,其官職位列武官之首,功勞重大,日後必留名青史,更兼其手握十萬重兵,便是新帝也不敢輕易開罪了他,與他說話時,還要裝作和顏悅色的模樣。
遲長青對著新帝拱了拱手,看向殿門口被按倒在地上的洛嬋,道:「啟稟皇上,臣願以手中十萬兵權與定遠將軍一職,換得此女為妻,還請皇上成全。」
這話一出,滿殿譁然,所有人面上都露出驚愕之色,就連龍椅上的新帝也被震住了。
他的眼中露出堪稱狂喜之色,然而很快,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緊緊握住龍椅的扶手,雙目盯著遲長青,嘴裡故作訝異道:「將軍可是認真的?她乃是罪臣之女,將軍若是喜歡美人,回頭朕讓人挑一些,賜給你也就是了。」
遲長青眉眼低垂,語氣卻很是堅持,「臣之所言,句句是真,還請皇上成全。」
這是要美人不要權勢了啊!眾臣皆倒抽一口涼氣,竊竊私語了起來,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朝殿門口的洛嬋投去熾熱的目光。
她像是也愣住了,呆呆地伏跪在地上,如鴉羽般的青絲散落,白衣宛然,陽光灑落下來,將她的面容映照得越發明豔。
美則美矣,可若真的要他們為這區區一介女子放棄大好的官途,試問誰能做到?
想不到這千軍萬馬裡廝殺出來的定遠將軍會是個情種。
上方的天子也是這樣想的,他仔細審視著遲長青,沉默許久才撫掌笑道:「好好好!」
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是個人都能聽出他語氣裡的快慰之意。
新帝大笑道:「自古英雄配美人,這洛氏女雖是罪臣之後,但生得如此傾國之色,倒也不算辱沒了將軍,將軍此番平定北漠,這樣大的功勞,朕正愁不知如何賞賜,如今將軍有此要求,朕自當滿足。」他說完便揚聲道:「來人啊,擬旨,將洛氏女許配給遲長青,不日完婚!」
只這一句,原本的定遠將軍就變成了遲長青,新帝話裡的意思已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明白了,此後朝中再無定遠將軍,而遲長青也變成了一介白身。
洛嬋還愣愣地跪在殿門口,不明白事態為何突然發展成這樣,她下意識抬起頭來,望向龍椅下首立著的遲長青。
那人正回首看過來,四目相對間,他的目光深邃卻銳利,如同內斂的刀鋒,那種迫人的氣勢已被藏了起來,彷彿刀已收入鞘中。
定遠將軍以十萬兵權作為交換,執意要娶罪臣之女洛嬋為妻的事情,不出半日便傳遍了整個京師,幾乎大街小巷都能聽見百姓們在議論此事。
有些人酸溜溜,說定遠將軍縱使少年英雄也難過美人關;也有些人恨鐵不成鋼,說他太意氣用事,眼皮子淺,竟甘願為區區女子放棄權勢高位,若是老將軍還在世,恐怕要氣得吐血三升;還有人色迷心竅,幻想著那洛氏女是如何的絕色姿容,竟能引得定遠將軍做出這樣糊塗的決定。
總之,眾說紛紜,甚囂塵上,倒叫那些傾慕定遠將軍的閨中少女們芳心碎了一地,暗中將洛嬋恨得牙癢癢,罵道:天生的狐媚子,便是淪為階下囚也不安分,勾走了大將軍的心。
這一切,洛嬋都不知道的,她是當今聖上親口賜婚,許配給了遲長青,這會兒正在籌備婚事。
日子定下來了,就在二月初二,龍抬頭。
距離洛嬋入宮獻舞那一日只隔了三天,不知道的人,只以為遲長青為了娶回美人,是如此地急不可耐,連大婚吉日都是草草定下的,但有心人卻從中能看出新帝的迫切。
很快便到了大婚這一日,天還未亮,洛嬋就被幾個婢女妝扮著,長長的青絲挽成髮髻,點綴著金釵花鈿,胭脂淡掃,只是眉間總籠著一點散不開的鬱色,使她原本就精緻的容貌更顯得動人,令人心生憐惜,即便披上了大紅的喜服,也未曾將這憂鬱之色沖淡半分。
她憂心父兄母親的下落,可這幾日來,這裡伺候的下人都是半聲不吭,宛如啞巴似的。
他們不跟洛嬋說話,就彷彿她是個沒有生命的偶人一般,讓她做什麼她就要照做。
這座別莊是宮裡的,在出嫁前夕,洛嬋仍然被緊緊攥在宮裡那位天子的手裡,她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十萬兵權的籌碼,是至關重要的人質。
她的身上,烙著遲長青的名字……
第二章 新婚日追殺日
早春二月的清晨,京師的天氣還很嚴寒,呵氣成霜,朝陽升起的時候午門已開了,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自門內一步步走出來。
除去了武官的官服,遲長青此時穿著一襲玄色的長衫,他的眉目生得十分俊朗,即便是如此尋常的衣裳,由他穿來也是氣宇軒昂、龍章鳳姿,令人見之心折。
他一出現,幾名昔日的下屬連忙迎上去,潘楊率先開口喚道:「將軍!」
遲長青轉過頭來,看著他,語氣平淡地道:「什麼將軍?」
潘楊一頓,八尺高的男人竟紅了眼眶,「是,是屬下……是我口誤了。」
另一個副將李奕卻道:「主子如今做何打算?」
「打算?」遲長青想了想,漫不經心地道:「虎符交了,我自然要去拿我的賞賜。」
李奕也笑道:「是,主子今日大喜,我等是要好好恭賀一番。」
潘楊卻憤慨道:「洛澤之和他老爹從前與主子諸多為難,如今為了他那妹妹,主子還要搭上自己的……」
「潘楊!」李奕面上的笑倏然一收,向他使了個眼色,斥道:「你在胡說什麼?」
潘楊面有不滿,可到底是沒再開口,遲長青什麼也沒說,像是在思量著事情。
李奕怕他不高興,又道:「主子要回去成親了嗎?」
遲長青回過神來,卻道:「不急,我先去見一個人。」
「主子想見誰?」
遲長青淡聲道:「雍王殿下。」
看著他翻身上了馬,潘楊滿面錯愕,小聲對李奕道:「主子這是要去找雍王殿下炫耀炫耀?」率先抱得美人歸?
李奕滿面無奈,指了指他,「你遲早要栽在你這張嘴上。」
他說完,便策馬跟上遲長青,潘楊撓了撓頭,也連忙追了上去。
雍王是今上的兄長,新帝登基後,他便重病,在一處別莊休養,明面上是養病,實則是囚禁。
按理來說,遲長青如今是一介白身,想見雍王不是一樁易事,但他在交出虎符時特意求了聖旨,新帝正高興,隨口便允了。
沒了兵權和官職,如今的遲長青什麼也不是,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不足為懼。
遲長青順利入了別莊,見到了雍王秦瑜,他坐在院子裡看過來,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溫和,彷彿見到老友一般,招呼道:「你來了,未寒,我剛剛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會來看我。」
遲長青的目光掃過他的雙腿,毫不意外地道:「腿斷了?」
秦瑜表情不變,從容的姿態完全不像是一個階下囚,他應了一聲,道:「斷了。」他伸手比了比膝蓋的位置,「從這兒往下,沒有知覺了。」
遲長青揚了揚劍眉,「那可真是遺憾。」平靜的語氣和話完全是兩個意思。
秦瑜失笑道:「我都落得如此地步了,竟還要受你的奚落。」
遲長青沒什麼表情地道:「只能說,你這人實在是讓人憐憫不起來。」
他雖被囚禁在別莊裡,卻還拿著主人的派頭,遲長青知道這人肚裡有十八道彎,所以絕不會輕易信了他,否則吃虧的就是自己。
他不欲多話,直接道:「近來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特意來與你知會一聲,人我是保下了,沒叫她與你一起斷腿,也算還了你當初的恩情,日後你我恩怨皆盡,我們遲家也不再替你們姓秦的賣命了。」
秦瑜面上難得閃過一絲異色,他按住花梨木圈椅的扶手,躊躇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這大概是遲長青頭一回在他面上看見這樣的表情,劍眉微揚,道:「不知道,你的親弟弟,你不比我瞭解嗎?在我交出虎符之前怎麼可能見到她?」
秦瑜抿了抿唇,道:「原是我對不住她。」
遲長青居高臨下,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秦瑜,過了一會才道:「你是真喜歡她?」
聞言,秦瑜不語。
他鮮少有這樣不說話的時候,遲長青彷彿看見了什麼新奇的事情,道:「我還道你要與她議親,是受了洛相那老狐狸的撮合,如今看來卻是不盡然。」說著又道:「我倒真的對這位洛氏女有些興趣了。」
秦瑜垂下眼,道:「以後……你自然會知道她的好。」
遲長青聞言,不置可否,「我並不想知道。」他抱著雙臂靠在樹邊,清晨的朝陽自樹梢落下來,將他原本就英俊的眉眼勾勒出金色的光影,漫不經心地說:「我會派人將她安置好,叫她吃穿不愁,至於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說完,他站直身子,撣了撣衣袍,「言盡於此,你我日後陽關道、獨木橋,各走各的路。」
他不欲多話,俐落地告辭,轉身才走了兩步,便聽見身後傳來秦瑜的聲音,一貫從容平靜的語氣變做了請求,「未寒,你待她好些……」
後面說了什麼,遲長青沒聽,他連停留一下都沒有,就大步邁出了院子,心裡想,待她好些?想得美!
遲家替你們賣了這麼多年的命,也沒見你們姓秦的對我們好些,如今我不賣命了,還要幫忙養你未來的媳婦,怎麼便宜都叫你們占盡了呢?
拜堂的時辰是在傍晚,洛嬋被送入喜轎中,她茫然地看著身上的婚服,滿目都是大紅的顏色,刺得她眼睛疼,卻又生出不真實的感覺來。
她從前想過自己成親的場景,卻沒想到最後會是如此怪異,她要與一個才見過一面的男子成親了。
去年年底,她才與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雍王殿下納采、問名,那時所有人都知道她日後要成為王妃的,可如今他們都像是失憶了一般,無人再提起此事。
世事無常,如風雲之變,朝夕不測。
洛嬋想,眼下到了這個地步,嫁給誰都無所謂了,她只想知道爹爹、兄長和娘親他們的下落,若是……若是求一求這位定遠將軍,想必他會願意告訴她的吧?
一點細小的水珠自喜帕下滑落,打在衣襟上,暈染成一朵小小的水跡。
洛嬋如木偶一般,渾渾噩噩地拜了堂、被推入了婚房之中,耳畔喧囂嘈雜的人聲漸漸低了下來,直至安靜不可聞。
她坐在喜床邊,揪著婚服的衣襬,等待著她的夫君前來,心裡反覆地斟酌著用詞,要如何發問,在怎樣的時機才算恰當。
洛嬋沉浸在自己的思慮中,所以當蓋頭被揭開,明亮的燭光撲面而來,她全無防備,整個人往後一縮,眼中透出驚慌失措的意味,猝不及防地對上那雙深邃而冷清的眼眸。
遲長青藉著燭火打量她,太柔弱了。他心裡想著,少女的脖頸纖細,如同嬌嫩的花莖,只消他一伸手,都不必費什麼力氣便能輕鬆地給掐折了。
洛嬋緊張地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些打好的腹稿此時全然派不上用場。
她被關在別莊裡,已好幾日未曾與人有過交流,此時她竟然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說話了,好似一個啞巴一般。
遲長青正打量她,還沒將她眉目看清楚她便低下頭,不免生出幾分不悅來,伸手箝住她的下巴,一抬,道:「害羞?見不得人嗎?」
洛嬋輕咬著下唇,迫使自己不對上那雙眼眸,她掐了掐手心,努力不讓自己露出半分怯意,卻不知她這樣強撐著抬頭又不敢正視的模樣,更顯得可憐可愛。
遲長青的目光自她臉上一寸寸滑過,道:「怎麼了?是我長得太醜,入不了妳的眼?」
洛嬋連忙搖頭,只好回視他,正巧對上遲長青清冷的眼,在她看來,他非但生得不醜,反而很好看,如今才剛剛及冠的年紀,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透著一股英氣,劍眉鳳目、容貌俊朗,令人移不開眼。
遲長青見她搖頭,頓了一下才道:「妳也覺得我不醜,對嗎?」
洛嬋又連連點頭,算是附和他,髮髻上的金釵墜子也跟著一晃一晃,明珠璀璨,吸引了遲長青的注意,他沒多想,隨手將那金釵取了下來,一瞬間,剩餘的釵環接二連三地滑落,洛嬋滿頭的青絲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散落了滿床。
洛嬋猝不及防,有些驚愕地望著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她的睫羽很長,這個距離看過去,就像是翩然欲飛的蝶,在燭光下投落淡淡的影子,讓人不自覺想要去觸碰,捕捉它。
遲長青原本還有些尷尬,但見洛嬋此時的反應便將尷尬收拾起來,還反咬一口,「妳這是什麼表情?難道這釵子摘不得?」
洛嬋連忙搖首否認。
遲長青這會兒忽然覺得不對,他疑惑道:「我一直沒聽見妳說過話,妳難不成是個啞巴嗎?」
洛嬋終於抓住了時機,就是現在!她張了張口,還未說話,遲長青卻忽然攬住她,兩人一同撲倒在喜床上,與此同時,洛嬋聽見了急促的破空之聲,一點黑影快速掠過她的視線,撕裂了大紅色的床帳,咄的一聲,刺入床欄中,入木三分,尾羽猶自顫顫。
那是一枝利箭。
沒等洛嬋反應過來,她又聽見接二連三的輕微聲音,無數的箭矢破窗而入,轉眼便到近前,眼看就要把兩人扎成篩子。
遲長青長臂一攬,將她摟住,一個翻身,快速地扯出大紅的錦被抖開,旋轉著將所有的箭矢盡數包裹在內,嗖嗖幾聲,那錦被便成了一團刺蝟。
洛嬋簡直嚇呆了,明眸圓睜,透著驚愕之色,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兔子,頗有幾分好笑,緊接著,她聽見耳邊傳來一聲低笑,像是在輕嘲。
她抬頭看去,只能看見遲長青的下頷位置,她被他整個攬在懷中,兩人貼得極近,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氣味,像是雨後的青草香氣。
洛嬋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與陌生男子靠得如此之近,她緊張得甚至忘記了害怕,遲長青低頭看了她一眼,劍眉壓著一雙清冷的鳳目,眼底有暗藏的鋒芒,如剎那間出鞘的利劍。
外面的箭矢漸漸停歇了,緊接著,是凌亂的腳步聲朝這邊而來。
洛嬋宛如一隻遇到危險的兔子,警覺地揪住遲長青的衣襟,她本能地依靠著這個陌生的青年,或許是因為他剛剛才平定北漠,擊退萬千戎狄的大將軍,又或許是因為他是她的夫君。
遲長青也察覺到了,倒是沒推開她,而是伸手往床頭的枕下一摸,一點銀白色的光芒如寒星乍亮,緩緩映入洛嬋的眼中。
她瞬間就呆住了,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新婚喜床上竟然還藏了一把長劍。
遲長青瞥了她一眼,還有心思問道:「嚇到了?」
洛嬋點點頭,然後又立即搖頭。
遲長青盯著她看了看,道:「看來還真是個小啞巴。」說完,他便鬆開洛嬋,翻身下床,沒等她反應過來,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往外走去。
洛嬋這才注意到屋子裡的情況,滿地都是散落的箭矢,床幔上、軟榻上、門框上,密密麻麻地插滿了利箭,窗戶更是被射成了窟窿,空洞洞的,能看見外面有隱約的火光晃動,人影綽綽。
遲長青走了幾步忽然停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洛嬋有些莫名,頓時緊張起來,以為他要扔下自己,然而還未及張口,就見他隨手扯下旁邊的幔帳,將她整個人都罩在其中。
眼前頓時一片漆黑,洛嬋嚇了一跳,下意識要扯開幔帳,遲長青卻命令道:「不許亂動。」語氣嚴厲不容置疑。
洛嬋果然頓住了手,不敢再動,緊接著,她就感覺到一隻有力的手拉著自己,快步往外走去,她被蒙住了頭臉,不能視物,十分害怕,卻又不敢違拗他,只好跌跌撞撞地被那隻手拉著走。
遲長青一手提著劍,一手拉著洛嬋,一腳踹爛了房門,入目是一大片明亮的火光,濃重的夜色被驅散開來,火把幾乎照亮了半邊天空,無數兵士排開,將他們團團圍住,打頭的卻是個熟人。
遲長青冷笑一聲,「我道是誰,原來是你。」
那人也笑,揚聲道:「將軍今日大婚,卑職來討一杯喜酒喝。」
遲長青微微瞇起鳳眸,火光映入他眼底,浮現出幽冷的微光,他語氣不變,熟稔道:「區區一杯酒罷了,李將軍何以弄出這樣大的陣仗,倒叫遲某受寵若驚了。」
李奕收了笑,道:「卑職從來不敢低估您,畢竟將軍當年以一人之力殺了三千戎狄,卑職對將軍一貫是敬佩得很。」
聞言,遲長青譏嘲一笑,「遲某如今一介白身,當不起李將軍的誇讚,不過……」
他話鋒一轉,舉起手中的長劍,銳利無匹的劍刃上寒光凜冽,鋒芒刺入眼中,竟讓人生出一種會被割傷的感覺,讓李奕下意識退了半步。
遲長青的鳳目幽深如海,緊緊盯著他,輕聲吐字,「收你的項上人頭卻如探囊取物。」
如此張狂傲慢的姿態,叫李奕的呼吸忍不住一滯,昔日遲長青鐵甲染血的情景猶在眼前,他曾經一劍下去,將戎狄的將領連人帶馬劈成兩半,叫敵人聞風喪膽,此後但凡定遠將軍所到之處,戎狄必會恐懼得四處躲避逃逸,丟盔棄甲者比比皆是。
他說能殺就是能殺,即便遲長青如今只是一個無官無爵的庶民,可他一身絕世武藝卻依舊無人能敵。
氣氛隨之緊張起來,李奕勉強乾笑一聲,道:「卑職跟隨將軍征戰北漠多年,您的神勇威名人人稱頌,卑職豈敢大意?」
他說著,往後又退了兩步,站在了兵士後面,幽幽道:「所以卑職今日不是一個人來的,將軍,休怪卑職不念往日的情分,實在是皇命難違啊。」到了最後,他聲音轉為肅然,一抬手,命令眾兵士,「動手!死生不論!」
話音一落,無數兵士立即蜂擁而上,朝遲長青衝了過去,洛嬋被蒙在幔帳之中,什麼也看不見,火光被蒙住了,眼前到處都是凌亂的人影,她心中惶惶然不知所措,本能地依靠著遲長青抓住自己的那隻手。
刀劍交錯的聲音近在咫尺,伴隨著廝殺聲、慘叫聲,在耳邊響成了一片,她還嗅到了鐵鏽一樣的氣味,若有似無的。
那是血。意識到這件事情,洛嬋越發緊張了,但她手臂上的那隻手一直沒有鬆開,這令她的心奇異般地平靜下來。
她被遲長青護在身旁,像摟著一件什麼小東西似的,那些紛亂的刀鋒劍刃沒有傷到她一星半點,直到她聽見一聲慘叫,驚呼聲四起,緊接著傳來遲長青的聲音。
他冷冷地道:「李奕,當年北漠戰場上你替我擋了一刀,今日便還你了,留你一命,你我就此兩清,恩斷義絕,有如此劍!」
鏘的一聲,刀劍折斷的聲音乍然響起,蕩清了那一片嘈雜的廝殺聲。
下一刻,洛嬋感覺到遲長青攬著自己的手臂一緊,陡然間,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竟是被扛了起來。
「抓住他!不可令其逃走了!」
「李將軍您的傷……」
「快追!皇上有命,不能讓他逃了!」
驚慌失措間,洛嬋連忙揪住身下人的衣裳,生怕自己掉了下去,眼前的幔帳飄飄忽忽,她只能看見大片大片的青磚掠過,光影交織間,一切事物都變成了模糊的影子。
遲長青的速度很快,步伐如風,他一手扛著洛嬋,一手提劍,硬生生自圍堵攔截的兵士中殺出一條血路,他身上的喜服都被染成了深紅色。
蒙在洛嬋眼前的幔帳不免被刀劍劃破,潑灑上了殷紅的鮮血,星星點點的火光自那幔帳的破洞處映照進來,落入少女清澈的眸底。
她看見了外面的火海,還有雪亮的刀劍、鐵甲,濃重的血腥氣更是無孔不入,令她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
無數追兵前仆後繼地朝這邊湧了過來,喊殺聲震天,火光隱隱,將整座府邸照得猶如白晝。
遲長青的劍光所到之處,血濺三尺,士兵們就像是一片片倒下的麥子一般,毫無還手之力,最終,他們都怕了,只是遠遠圍著不敢近前。
遲長青猶有餘力,見狀便扯開唇角一笑,他原本模樣生得極其俊美,只是因著方才的廝殺,臉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許多血跡,這麼一笑,看在那些追兵們的眼中,竟宛如索命的玉面修羅似的,令他們無比膽寒。
正在這時,一道破空聲傳來,只見利箭挾著寒光轉瞬即至,像是要刺入洛嬋的眼底。
她驚得渾身都僵硬了,但她被遲長青扛在肩上,連躲都沒法躲,只能下意識緊緊閉上雙目,然而想像中的疼痛久久未傳來,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一看,鋒銳的箭尖近在咫尺,與她只差了分毫的距離,一隻沾滿血的手正緊緊攥著那枝箭。
是遲長青,他竟然徒手抓住了飛箭!
所有人都震驚了,遲長青卻不再遲疑,反手一甩,那箭矢飛了出去,隨即便聽到一名士兵慘叫了一聲,捂著鮮血噴濺的脖子仰面倒了下去,引來人群一陣騷動。
趁著這空隙,遲長青摟緊肩上的人殺出一條血路,乾脆俐落地縱身躍入黑夜之中,一晃眼便失去了蹤影。
洛嬋被遲長青扛著,一路疾奔,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翻攪成一團,卻半點聲也不敢吭,只緊緊咬著下唇,兩手揪住他肩背上的衣裳,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會像一個破麻布袋被拋下去。
遲長青專門揀僻靜的小巷子走,直到後面追兵的動靜沒了,他才忽然發覺肩上的少女一動也不動,連聲音也沒有。
他心裡一緊,以為出事了,立即把人靠牆放下來,低聲道:「小啞巴,妳怎麼了?」
洛嬋沒動也沒說話,遲長青甚至聽不見她的呼吸,淡淡的月光清輝灑落下來,他的劍眉緊緊擰起,用手在她的肩背上不輕不重地一拍,纖弱的少女登時一個激靈,像是終於回過神,緊繃著的身體驟然放鬆,險些跌坐在地上,如同劫後餘生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遲長青見狀,劍眉輕皺,道:「小啞巴,妳怎麼這麼嬌氣?」
洛嬋自小錦衣玉食地長大,上面兄長父母都寵著,也知道自己嬌氣,但如今被遲長青當面說出來,只覺得十分羞窘,手指緊緊攥著衣袖,咬著下唇不言語了。
遲長青還欲說什麼,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十分急促,但又很穩健,來人必是一個練家子。他頓時警惕起來,握緊了手中的劍,略微上前一步,將洛嬋擋在身後。
因著殺了不少人,劍上沾染了許多鮮血,此時還未乾涸,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濃重的色澤,然而劍芒寒光依舊鋒銳無匹,只要有劍在手,他仍舊是那個令戎狄聞風喪膽的定遠將軍!
那腳步聲在巷口就止住了,空氣彷彿凝固了似的,四周靜寂無聲,洛嬋渾身又開始緊繃起來,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生怕驚動了來人。
緊接著,那夜色之中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帶著幾分遲疑,「將軍?」
遲長青眉頭輕皺,「潘楊?」
那人聲音裡帶著幾分欣喜與激動,「真的是將軍!」一個體格高大強壯的大漢自巷口走過來,面孔熟悉,果真是遲長青昔日的副將潘楊。
他上前一步,緊張道:「屬下不久前才接到消息,說李奕那狗東西要對將軍不利,將軍沒事吧?」他說著,又大罵起李奕,「當年若不是將軍提拔他,他焉能有今日的威風?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待屬下回去尋他,定要將他的腦袋摘下來給將軍做下酒菜!」
洛嬋原本正偷偷打量他,聽到這話頓時嚇了一跳,十分驚惶,心想遲長青這樣可怕嗎,竟要拿人的腦袋下酒?
遲長青不甚在意地道:「不了,可別髒了我的眼。」
「這麼多年了,將軍也待他不薄,如今將軍式微,他怎能翻臉不認人?」說到這裡,潘楊恨聲道:「此仇,屬下必要幫將軍去討回來!」
遲長青緊握著劍柄的手略微鬆了些,道:「這卻不必,他奉命來抓我,如此興師動眾,傷亡眾多,卻叫我刺了一劍,還順利逃了,他眼下必然自顧不暇,說不定不需要你出手了。」
潘楊顯然是不肯,猶自憤憤不平。
遲長青吸了一口氣,道:「先別說這些了,我有一樁事情要拜託你。」
聞言,潘楊頓時一拍胸脯,道:「自當為將軍效犬馬之勞!」
遲長青低聲道:「如今李奕殺我之事未成,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京師城門必定都已封了,還要勞煩你將我們送出去,此事宜早不宜遲,越快越好。」
潘楊立即道:「是,屬下這就去安排。」
第三章 逃離京師
正是深夜時分,普通的百姓大多都已入眠了,店鋪也早早打烊,然而今夜的京師卻並不平靜。
一列官兵舉著火把穿過御街,不一會兒便停下腳步,看著兩旁的民宅,打頭的官兵一抬手,下了命令,「給我搜!」
幾個士兵便衝了上去,把門拍得砰砰作響,高聲呼喝,將百姓們驚起。
這樣的場景在京師各個角落都上演著,一時間人心惶惶,人們驚慌莫名,不知發生了何事。
一輛馬車卻趁著夜色,揀了僻靜的街道往前直奔而去,如此行駛了一刻鐘之後,馬車在護城河旁停了下來。
潘楊早就等在那裡了,車中跳下一個人來,正是遲長青,他換了一身青布衣裳,看起來與尋常的百姓沒有任何區別。
洛嬋跟在他後面下了馬車,也換了粗衣布裙,釵環俱無,脂粉未施,雖是素顏卻自有一番靈氣通透的美,彷彿一顆被洗濯過的明珠,在這暗淡的月夜下熠熠生輝。
潘楊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心裡嘀咕著,這位新的將軍夫人生得也太惹眼了些,不過倒也不算辱沒了他們將軍,他們家將軍英明神武,就該要娶這樣美的女子為妻。
洛嬋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怯生生地站在遲長青身旁,聽他開口道:「你送到這裡便可以了,日後自己多加保重。」
「將軍!」潘楊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將軍出城之後做何打算?不如屬下也隨將軍一同離開吧。」
遲長青卻不答應,拒絕道:「這是什麼話?我離了京師就成了一貧如洗的白身,你一頓吃八碗,那不是要吃窮了我?」
潘楊被這話一噎,道:「屬下可以少吃一些。」
遲長青搖頭道:「那也不行,如今我成了親,日後要仔細養著我夫人,哪裡顧得上你?」說著他看了洛嬋一眼,潘楊也跟著看過來,正欲說什麼,他便清了清嗓子,語氣堅決道:「這是命令。」
潘楊下意識應聲道:「是!」
遲長青叮囑道:「等此事一過,你仍舊回邊關去,不要在京師久留,至於李奕,他如今身分和從前大不相同,此人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又十分記仇,你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他的對手。」
潘楊似有不服,但還是甕聲甕氣地道:「是,屬下知道了。」
遲長青又道:「那就好,你且回吧。」
潘楊道:「將軍如何出城?」
遲長青道:「我自有辦法,你去吧。」
潘楊不肯走,「屬下要看著將軍脫險才走。」
遲長青也不勸他,扔下一句,「那你看著吧。」他說完,轉向旁邊的洛嬋,問道:「可會鳧水?」
洛嬋被他嚇了一跳,然後下意識搖了搖頭。
遲長青也不意外,只伸手攬著她的腰身,道:「別害怕。」
沒等洛嬋聽明白,便感覺到腰間的手臂一用力,她整個人隨之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迅速將她淹沒,她下意識想呼喊,卻喝了滿滿一口水。
她耳邊傳來遲長青的聲音,「閉嘴屏氣!」
洛嬋嚇得咕咚一下,把滿口河水都嚥了下去,聽話地閉緊嘴,屏住呼吸,雙手死死抓住遲長青的衣裳,看著一線彎月在粼粼的河面上跳躍搖晃。
遲長青一手牢牢擁著她,一手划動,蹬水朝那月光而去,神情不慌不忙。
洛嬋的心便莫名安定下來,流水嘩嘩,她聽見耳邊傳來他的聲音,「不要亂動,抓緊我。」
二月的河水冰冷,洛嬋一下水就凍得渾身僵硬,全靠遲長青憑一己之力,一路游出護城河。
到了河的盡頭,暗淡的月光下,洛嬋看見一道鐵柵欄橫在前方,將去路擋住。
游不過去了?她的心頓時一沉。
豈料遲長青像是全然沒看見似的,抱著她游了過去,伸手在那鐵柵欄上摸索片刻,微微一用力,只聽哢嚓一聲輕響,其中一根鐵欄就被連根抽了出來,露出一人來寬的縫隙。
好大的力氣。洛嬋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他沒有注意到,只是先將她推了過去,簡短道:「抓穩了,若鬆了手,就要被水沖走了。」
洛嬋心裡一驚,連忙照做,凍得僵硬的手將鐵欄牢牢抓住,她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用力過。
兩人之間隔了一道鐵柵欄,遲長青看她一眼,少女瑟瑟縮縮地趴在那邊,像一隻可憐的小兔子一般,他忽然起了一點惡劣的心思,忍不住就想欺負她,道:「我不過去了。」
洛嬋懵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抬起明澈如秋水的眼眸看著他,茫然無措的模樣,讓人想起冬日裡那些潔白的雪。
遲長青道:「妳自己走吧。」
洛嬋這回聽明白了,她緊緊抓著那鐵柵欄,眼裡迅速聚起一點霧氣,彷彿下一刻就要下雨一般,她囁嚅著,像是開口說了一句話,卻淹沒在嘩嘩的流水聲中。
遲長青問道:「妳說什麼?」
洛嬋閉緊了嘴,她搖了搖頭,整個人凍得僵硬了,雙手卻仍舊不肯放,黛眉輕蹙著,一雙明眸像是會說話似的,只是看著遲長青,既沒有求他也沒有鬆手,一如初次見面時的模樣,讓她跳舞她就跳舞,要將她拖下去,她就垂著頭承受,她無力反抗卻也不求饒。
遲長青有些好奇,洛稷那老狐狸似的人,也能養出一個這樣的女兒,洛淮之奸猾,洛澤之狡詐,洛府一整個狐狸窩,竟然出了一隻這樣純良無比的兔子,實在是件稀奇事。
河水冰冷無比,兩人對峙著,遲長青原也是一時興起,並不是真的要拋下洛嬋,但見她這般模樣,便道:「行了,妳……」
話未說完,洛嬋正好抬頭看了他一眼,遲長青從那一眼中意識到了什麼,驚道:「住手!」
然而洛嬋已鬆開了手,好在遲長青反應極快,如電一般伸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沒叫人給水沖走,豈料洛嬋低頭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那一口簡直拚盡她全身的力氣。
劇痛陡然襲來,遲長青的手略略一鬆,她便如一尾游魚一般滑開,迅速被河水帶走了,只留下一點模糊的影子,卻也是一閃即逝。
遲長青暗罵一聲,用力捶在那鐵柵欄上,砰地一聲,整座柵欄都顫動起來,他快速鑽過那柵欄空隙,順著河水往前游去。
冰冷的水湧過來,遲長青突然想起,就算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的。
洛嬋其實是會鳧水的。
她幼時曾經在府裡的湖邊玩耍,一個不慎落入水中,當時周圍沒有下人,等到被發現的時候,她險些溺死,救起後她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差點都要辦後事了。
是父親甚至去求了旨,宮裡派了太醫來,各種人參湯藥不要錢似的灌,才總算將她的小命撈回來。
二哥十分害怕,要將那口湖給填平了,工匠都請了回來,最後卻被大哥攔住。
大哥要派人教她鳧水,二哥並不願意,兩人吵了一架,大哥說,府裡有湖有水,難道外面就沒有了?
二哥生氣道:阿嬋不必出府。
大哥反問:那萬一呢?
洛嬋順著河水往下,竭力使自己貼著河壁,心裡一邊想,大哥說得沒錯,今天就是那個萬一了。
二月的河水冰冷刺骨,好在水流並不湍急,但即便如此,洛嬋也仍舊嗆了些水,胸腔裡火燒火燎地疼,手足僵冷,幾乎要脫了力,也不知在水中多久,只見前方忽然一亮,清幽的月光灑落,照亮一大片乾涸的河灘。
她心裡驀然鬆了一口氣,她本就是硬撐著,這會兒一鬆懈便再也堅持不住,昏厥了過去。
意識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洛嬋知道自己在作夢,夢裡她看見了大哥、二哥還有爹爹、娘親,他們站在河對岸衝她招手,二哥手裡提著一盞燈,燭火幽幽,笑容明朗。
大哥喚她的名字,語氣溫和寵溺,「阿嬋,天黑了,回去吧。」
洛嬋著急,她想要過河,卻發現河上並沒有橋,只好焦灼地呼喊他們——等一等!不要丟下阿嬋!
但她越是呼喊,他們走得越遠,就像是全然沒有聽見似的。
洛嬋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心一橫,縱身躍入了河中,下一刻,冰冷的河水自四面八方湧過來,將她裹在其中,如同泥淖一般,讓她根本游不動,刺骨的冷意讓她止不住發抖,整個人瑟縮成了一團。
然後下一刻,洛嬋就被冷得醒過來了,她一睜眼,看見的是黑黢黢的房梁,上面掛滿了蜘蛛網,被風吹得飄飄蕩蕩,她眨了眨眼,還未明白此時自己身在何處。
她四下看了一遭,發現這是一間很破舊的屋子,牆都倒了一小半,屋頂也破破爛爛的,月色直接從那破處灑落進來。
冷風吹來,她下意識打了一個哆嗦,坐了起來,這才發現身旁點著一個火堆,但也快要熄滅了。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腳步聲,穩健有力,洛嬋立即轉頭看去,只見門口出現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看著有幾分眼熟,是遲長青。
他大步走進來,道:「醒了?」
洛嬋抿了抿唇,垂下眼,眼睫輕顫,在月光的清輝裡投下些許影子,像是振翅欲飛的蝴蝶。
遲長青半蹲下來,盯著她看了幾眼,似笑非笑地道:「倒還有些氣性。」
見洛嬋不理他,遲長青也不在意,將一個包袱扔進她懷裡,「先把衣服換了。」說完這句便又出去了。
洛嬋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裹著一件很大的青色斗篷,大約是遲長青的,她頓了頓,將那斗篷取下來,夜風吹拂而過,凍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身上的衣裳還是濕的,冷風一吹,只覺得冰冷刺骨,她小心地探頭看了看門外,門前不遠處有一棵歪脖子樹,樹旁拴了一匹馬兒,遲長青懷裡抱著劍,就倚在樹邊,月光灑落下來,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像是話本裡仗劍天涯的劍客。
洛嬋把斗篷掛在門上擋住這才退回去,在火堆旁哆嗦著把衣裳換上,不太合身,袖子和褲腿都長了,她挽了好幾圈才勉強合適,可她還是冷,抱緊雙臂,看了一眼門上掛著的斗篷,到底沒去拿過來。
過了許久,火堆都快滅了,炭也燒成了灰燼,冷意漸漸侵襲過來,洛嬋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她有些無措地往火堆旁又靠近了些,伸出僵冷的手指湊過去,火堆只剩些微的溫熱。
正在這時,門口處傳來一個聲音,「還沒換好?」
洛嬋下意識抬起頭,掛在門上的斗篷被風吹得輕輕搖晃,卻遮不住男人頎長的身影,她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將斗篷撩了起來。
月光下,他提著長劍垂眸看過來,眼底是收斂的鋒芒,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早已沒了動靜的火堆,他抱起雙臂道:「妳連柴都不會添?」
洛嬋下意識別開視線,嘴唇囁嚅了一下,她從前錦衣玉食地長大,十指不沾陽春水,萬事都有下人仔細打點,哪裡做過這種事情?她甚至沒見過幾次明火,怎麼知道火堆還要添柴?這會兒被遲長青一說,她不禁有些羞窘。
遲長青逕自進了屋子,從地上撿起一根柴枝,將那火堆撥弄幾下,從灰燼裡頭撥出幾枚殘存的火炭,將其籠在一處,又揀了些易燃的樹枝草葉堆在上面,俯身輕輕吹了吹,不多時,便有輕煙騰起,點點火星將草葉燒著了。
洛嬋還是頭一次看見這樣的情景,不免有些驚奇。
遲長青一抬眼,就看見少女明眸中透出的好奇意味,好笑地指了指她腳邊散落的柴枝,道:「拿給我。」
洛嬋連忙照做,遲長青接了過來,看著她道:「妳……」
以為他有什麼事,她認真地回視,隨後便聽他道:「妳竟然真的是個小啞巴?」
洛嬋下意識張口否認,「我不是。」緊接著她便是一呆,空氣安靜無比,沒有任何聲音。
她又遲疑地開口,「我……」還是沒有聲音,一絲絲都沒有。
洛嬋臉色蒼白,茫然無措地與面前的遲長青對視,一雙落了星子似的明眸中迅速蓄起水意,霧濛濛的,讓他想起山巔的晨霧,霧聚集到一處便成了雨,大顆大顆地自眼眶裡滑落下來,令人憐惜。
洛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啞了,她明明之前還好好的……她是能說話的,怎麼會突然連一點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呢?
看她一邊費勁地試圖從喉嚨口擠出隻言片語,一邊不停地掉眼淚,哭得眼眸紅紅,頗是可憐,遲長青忍不住想,這下倒真像一隻小兔子了。
洛嬋哭得渾身顫抖,秀美的黛眉攏起,明明難過到了極致,卻仍舊無聲無息,若再用力些,也只能發出嘶啞的咿呀聲,不成語調極是難聽。
遲長青的劍眉略略皺起,看她哭得面色都緋紅了,覺得再不制止,她能把自己哭得厥過去,「行了。」他頓了頓,又道:「啞了也不算什麼。」
於是洛嬋哭得更傷心了。
遲長青:「……」
這一哭就是足足一刻鐘,遲長青實在不明白,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姑娘,怎麼這麼能哭?她哭起來,不像旁人那樣嚎天嚎地,而是悄無聲息,你若是不看她的臉,根本不會發現她在流眼淚。
遲長青有些頭痛,他沒碰過這樣的情況,素來威名赫赫、馳騁疆場的大將軍,這時也沒了辦法,最後只好安撫道:「罷了,以後不叫妳小啞巴了。」
洛嬋原本已哭得差不多了,聽了這話,頓時被戳中傷心事,嘴角下意識撇了起來,又想哭了。
遲長青歎了一口氣,洛嬋吸了吸鼻子,把淚意壓回去,撿起旁邊散落的柴枝,在地上寫寫畫畫,遲長青看了一眼,字跡倒是清秀得很,和她的人一樣,小巧玲瓏,她寫——我不是啞巴。
遲長青立即看向她,道:「妳從前不啞?」
洛嬋點點頭,遲長青略一思索,劍眉皺起,眼中閃過幾分鋒銳之色,他道:「那就是有人毒啞了妳?」
洛嬋呆了一下,表情遲疑,剛剛太過傷心,她並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如今遲長青提起,她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遲長青看出她的意思,便道:「等過幾日,我找個大夫替妳看一看,或許有機會治好的。」
聞言,洛嬋明眸中閃過欣喜之色,她沒想到還能有機會治好,用力地點點頭,又一字一字寫道——謝謝你。
還挺好哄,遲長青心裡想著,又道:「妳別哭就行了。」
洛嬋又想起方才自己的表現來,十分羞窘,臉上浮現些許赧然,她抱住膝蓋,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從遲長青這個方向看過去,只能看見她長長的睫羽和秀致的鼻梁,下巴精巧,小臉白生生的,跟玉雕出來似的,模樣確實生得不錯。
不知怎麼,他突然想起當初秦瑜說的那句話——以後……你自然會知道她的好。
遲長青心想,好不好他現在不知道,好看倒是真的,氣性也挺大的,還是個小啞巴,不過現在不能再叫她小啞巴了,不然還要哭,真是嬌氣。
天還未亮,洛嬋覺得有些冷,因著地上都是灰塵,髒兮兮的,不敢坐下,便只好抱著膝蓋蹲在火堆旁,她悄悄看了旁邊的遲長青一眼,有心想要向他打聽自己父兄娘親的事情,卻又有些怕他。
在她第三次看過去的時候,遲長青終於有了反應,他盯著洛嬋,道:「妳看什麼?」
洛嬋被抓了個正著,不免有幾分窘迫,她鼓起勇氣,拿柴枝在地上寫寫畫畫,然後示意他看。
請問你知道我爹和娘、兄長他們怎麼樣了嗎?
遲長青看了,沉默半晌,見她張大眸子,期待地看著他,他才道:「不知道,我才回京師不久,消息並不靈通。」
洛嬋頓時失望至極,她眼中的光都黯淡了一瞬,過了一會,她胡亂用柴枝掃平了那些字,又開始劃拉。
你知道怎麼樣能打聽到他們的下落嗎?
遲長青淡淡地道:「不知道。」
洛嬋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下來,她輕輕咬住下唇,原本沒什麼血色的唇染上了些許淡紅,她繼續寫——
我想去找人問一問。
遲長青往後微微一仰,靠在牆邊,抱著雙臂,沒什麼情緒地道:「妳要問誰?」
聞言,洛嬋身形一滯。
遲長青看著她道:「皇位之爭,妳父親洛稷與他兩個兒子都擁護雍王秦瑜,如今一朝事敗,秦躍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除異己,他囚禁了秦瑜,派人弄斷了他的雙腿,他對自己的親兄長尚且如此,洛稷是雍王黨之首,妳覺得他的下場會是如何?」
他每說一句洛嬋的臉色就白了一分,等聽完全部的話,面色白得如同籠了一層霜雪似的,眸子裡滿是茫然和驚慌,惶惶然地看著他,像是聽不懂這些話。
遲長青劍眉輕皺了一下,不知為何,他心裡有幾分後悔,覺得不該把這些告訴她,眼看少女的眸中漸漸蓄起水意,更是大為頭痛,又要哭了。
遲長青輕咳一聲,斟酌著言辭道:「不過事有萬一,具體情況我也並不清楚,雍王這個人,他原該是妳的未婚夫,妳大約是瞭解他的。」
洛嬋無措地搖了搖頭,什麼未婚夫?她不瞭解,她從前只與秦瑜見過幾面、認了個臉,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
遲長青不解其意,繼續耐著性子道:「雍王此人心思深,妳父兄皆是他的黨羽,堪稱左膀右臂,以我看來,必不會這般輕易覆沒的。」
聽了這話,洛嬋的臉色才好看了一些,勉強打起精神,在地上寫道——
可我還是想知道他們的消息。
她頓了頓,又飛快地看了遲長青一眼,寫道——我可以想辦法去見劉伯伯,他與我父親是至交。
遲長青劍眉微挑,「戶部尚書劉榮?」
洛嬋點點頭,卻聽他毫不留情地潑冷水。
「劉榮從前得罪過秦躍,眼下大約是自身難保了,妳或許連他的面都見不著。再說了……」他微微瞇了瞇眼,問:「妳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洛嬋半張著嘴,茫然回視。
遲長青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將地上那些秀氣的小字都抹平了,才好整以暇地道:「我以十萬兵權與定遠將軍一職換了妳的性命,如今我被追殺,妳與我是一條船上的人,妳覺得妳還能回去京師嗎?」
洛嬋的臉色再次變得煞白無比。
遲長青將樹枝拋開,告誡道:「乖乖跟著我,自會保妳性命,若叫追兵追上了,咱們就只好共赴黃泉,作一對新婚鬼夫妻了。」
看她被這番話嚇得一動也不敢動,遲長青這才站起身來,道:「一刻鐘後我們就走,此處不能久留,李奕會找過來的。」
他腳尖微微一動,勾起旁邊的柴枝拋入火堆中,驚起火星子無數,飄飄散散,很快就消失在了空氣中。
遲長青走出去了,洛嬋抱著雙膝蹲在火堆旁,心中是十二萬分的惶然無措,父兄爹娘下落不明,前途渺茫,她卻什麼都做不了……
眼裡一點點滲出了淚意,鼻端發酸,熱淚一顆顆滾落,打在衣襟上,哭得無聲無息。
月上中天,清輝淡淡,將樹影拖得長長的,遲長青解了馬兒的韁繩,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轉頭一看,正是洛嬋,大約是才哭過一場,她的眸子紅紅,黛眉微蹙,宛如受了什麼欺負似的。
遲長青看著她,「走了?」
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遲長青便翻身上馬,將手遞過去。
洛嬋還從沒牽過陌生男子的手,不免有幾分拘束,沒敢動。
遲長青看她又發愣,劍眉皺了一下,索性一俯身,兩手緊緊扣住少女纖弱如柳的腰肢,輕而易舉地就將她整個人抱起來,放在身前的馬背上,策馬小跑起來。
洛嬋嚇了一跳,兩手卻無處安放,只好用力揪住自己的衣襟,渾身僵硬無比,卻聽頭頂傳來他的聲音,「抓住我的衣裳,掉下去了我不管。」
一聽這話,洛嬋也顧不得什麼男女大防了,馬兒這麼高,掉下去恐怕要摔斷脖子,還是性命要緊,她立即聽話地把手挪到遲長青的襟前,緊緊揪住,像一隻可憐的小動物似的,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感覺到他彷彿輕笑了一下,不禁有些疑惑,抬起頭去看,卻見遲長青面上沒什麼表情,方才那聲笑大約是她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