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37601 《妻貴夫榮》上
她前世真是蠢到底了,才會把爛人當良人,生生毀了自己一生,
那三年當活死人的日子,讓她看清駙馬的野心,看見聶縉的真心,
如今老天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她發誓絕不重蹈覆轍,並對聶縉好到底,
所以聶縉一入公主府,她就免去他烙上奴隸印記,直接納入羽翼下保護,
可惜她的名聲太糟糕,傳言有面首三千的「美名」讓他不敢靠近,
她只好循序漸進,讓他從心腹開始做起,先卸他心防,再虜獲他的心!
只是他聽話歸聽話,主意卻大得很,為了報聶家被構陷謀逆的滅門之仇,
竟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趁黑摸進心狠手辣的大太監馮立的家中竊取機密;
得知青梅竹馬被馮立當做人質,想引他出面,他也心甘情願跳入陷阱,
看他不把命當命,她再吃醋、再難受也得先為他的性命考慮,
不只連夜策動人手接應,甚至與馮立撕破臉,如此掏心掏肺為他籌謀打算,
他……他終於回應了!只是他們親密有餘,她卻覺得火候不夠啊,
經她旁敲側擊,才知他竟是怕他做了面首,無法對黃泉下的祖父交代……
這個傻瓜,誰要他當面首了,駙馬的位置她只會留給他!
藍海E37602 《妻貴夫榮》下
一趟蘇州行,讓昭和感受到要聶縉當駙馬的迫切性,
先是自己的貼身丫鬟對他動了心,後有蘇州第一大儒想招他為孫女婿,
後者她一點都不擔心,人家小姑娘不只早已心有所屬,還對她和聶縉表示支持,
難處理的是她的丫鬟,示愛不成竟聯合她的死敵藺家派來的死士想除掉她,
若非她發現的早,又及早部署,她說不定真得魂斷異鄉,
然而回京後,她還來不及請皇帝賜婚,皇帝就先她一步要替她選夫……
呵呵,她這皇帝弟弟素來尊重她,這道命令肯定是有人在背後教唆他,
至於這背後之人是誰……她用頭髮想都知道,除了藺家不會再有第二家!
幸好聶縉從不讓她失望,打敗回鶻王子和她前世的駙馬藺辰,順利將她娶回家,
正當她以為他們會這樣和和美美過一輩子,邊關卻傳來緊急軍情,
他一句「想成為配得上妳的男人」,讓她再不願也只能看他為理想抱負前進,
他也不負眾望,將北狄人打得俯首稱臣,並受封護國大將軍,安了她的心,
可外患解決了,內亂正要展開,她還沒等到他回京,京城的天卻要變了,
眼看著來勢洶洶的藺家叛軍,難道他們此生還是無緣到白頭……
葉東籬,八零後生人,自由散漫的射手座女子,荊楚人士。
有點懶,有點饞,還有點愛做夢。理工科畢業,本職工作同外語相關。
喜歡讀書,古今中外來者不拒,上學時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泡圖書館,
畢業後回顧一番,發現大學裡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竟是啃完了圖書館所有的小說。
愛好旅行,閒暇時漫遊四方,宜然自得,尤其喜歡名勝古蹟,走在小橋流水的古街上,彷彿穿越時空般奇妙。
尤其愛寫古代文,對於古代文的偏愛,現在想想,大約源於從小對金庸小說的酷愛,
女漢子的心底一直藏著一個仗劍江湖的武俠夢哩。
浮生若夢,夢若人生,寫文就是織夢,願意做一個造夢師,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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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活一回更恣意
紫檀拔步床上,煙色羅帳低垂,床中間躺著一個容貌絕美的女子,那女子青絲如雲鋪在錦枕上,五官精緻難以用畫筆描繪,肌膚如同羊脂白玉,只是唇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她安靜的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一般。
正是冬日,外頭寒風凜冽、白雪皚皚,屋裡暖得如同春天一般。
侍女凌藍換了小爐裡的銀絲炭,將藥膳房裡端來的湯藥拿到床邊,用小銀勺一勺一勺的向著女子口裡餵去,褐色的湯藥還沒進嘴就沿著唇角流到雪白的脖頸上。
她慌忙拿了帕子去擦,歎了一聲,「都三年了,長公主怕是醒不來了……」
這時,外頭響起腳步聲,她立即噤了聲,站了起來,恭敬的侍立在床前。
門簾掀開,一股冰雪寒氣帶了進來,男子大約二十六七,他身形高大,修長而挺拔,濃眉星目,五官輪廓分明猶如雕刻,一條嵌明珠玉色抹額戴在額前,多年也未見摘過。他雙唇緊抿,神情疏離冷寂,讓人平添敬畏之感,唯有看到床上女子時眼底才會浮出幾許溫柔。
凌藍偷眼瞧那英俊男子,看到那條嵌珠抹額,便想起別人傳言侯爺的抹額下有一個「奴」字烙印,不知道是真是假。倘若真是,對貴人而言真是一輩子的恥辱。
他撣了撣肩頭的雪花,脫下外頭的大氅掛在牆邊,露出裡面的紫色麒麟團花官服,顯然是一下朝連衣服都沒換就過來了。
「侯爺。」凌藍一福。
「本侯親自來。」男人接過了她手裡的藥碗,凌藍自覺的低頭退了出去。
男人明白,像奴婢那樣餵藥從來是餵不進去的,他將碗端起來,喝了一大口,坐到床邊,一手捏著女子的下巴,俯身對著女子的唇將藥渡了進去,來回幾次,一碗藥終於餵完。
男人擱了藥碗,抹去唇邊的殘液,手伸進被子,握著她柔膩溫暖的手,凝望著她的玉顏,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
「綰綰,今兒阿吉很乖,願意同太傅學畫了,當初妳的畫是最好的,他日他若能學得妳三四分就很不錯了。」他頓了一頓,又說:「綰綰,傅國公很可靠,我想,讓他來輔佐阿吉,我是很放心的。」
停了半晌,他歎了一口氣,「綰綰,我擔心……」他蹙起濃眉,然而又自嘲的笑了,「怎麼可能?妳一定會醒過來的,那神醫三年前說,明天是最後一天,要是明天還不醒,就再也醒不過來了。醒不過來?我不信……我等了妳這麼久,妳敢不醒來……」
他的聲音漸漸的低啞,垂下眼簾時,兩顆滾燙的淚珠滴落在女子柔嫩的臉上。
第二日,凌藍到昭和長公主的房間時,屋內空空如也,長公主不見了!
她心裡莫名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冰玉湖上,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停在湖邊,身披雪白大氅的華貴男子跳下了馬車。
湖面廣闊,雖然連日下雪,還未見冰封的跡象。
一葉小舟繫在岸邊,舟底鋪著一層薄薄的金蕊雪梅,男子從馬車上攔腰抱下一個女人,女人被白色的狐裘裹著,安靜的閉著雙目,隨著時間的流逝,身體越來越冰冷,鼻息幾不可聞。
侍衛只覺得怪異,「侯爺,這天寒地凍的,待會怕是要下雪,現在去泛舟合適嗎?」
男子烏黑的眼眸幽幽地望著遼闊的湖面,淡聲道:「無妨。」
他抱著女子上了小舟,將女子安置在舟上,他提了兩支槳親自划向了遠處。
湖面遼闊,侍衛展目望去,看到小舟漸漸消逝在視野內,天邊烏雲密佈,似乎真的要下大雪了,心裡一陣焦急,在岸邊走來走去,但侯爺吩咐他不能跟去,他便不能跟去。
湖心上,聶縉抱著懷中的女子,一手輕撫著她的臉頰,彎彎的煙眉,小巧的瓊鼻,柔潤的紅唇,一如當年初見時,他低頭輕輕一吻,良久後他抬起頭,但懷中之人身體已經冰涼。
他深黑的眼眸空洞迷濛,柔聲對女子說:「綰綰,妳不要一個人走,那太寂寞,我陪妳吧……無論天涯海角,碧落黃泉……」
冷風吹來,空盪盪的船在湖面上打著晃盪,幾朵金蕊白梅悠悠的飄蕩在碧綠的水波上……
他記得,當年她最愛白梅。
昭和從頭痛中醒來,渾身好似被冰霜環繞,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站在一邊的侍女見她小憩醒來,柔聲道:「公主,楚離還跪在外頭呢,要叫他進來伺候嗎?」
「嗯。」
她居然發出了聲音,昭和怔忪了半晌,抬了抬手,發現自己的手可以動,她欣喜的看著自己的手,轉動著手腕,真的可以動。
做了三年的活死人,現在可以活動,她開心極了,從床上下來,在床前赤著雙足走動著,能自由活動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只是這裡是哪裡?
這地方很眼熟,煙羅紫檀拔步床,梳妝臺上的蓮花金稜鏡,精緻的胭脂盒,零散著的瓊玉鐲,床頭香爐裡焚著她最愛的蘇合香……
這是長公主府!她自己的家裡,可是……長公主府不是被封了嗎?她怎的又回到了長公主府?
這時,一個身材修長的素衣男子低著頭走了進來,到她跟前跪下,「楚離見過長公主。」
「抬起頭來。」
一個清冷卻動聽的女子聲音傳到耳畔,楚離抬起了頭,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披著煙霞色綢緞寢衣,修眉如墨,眸燦星輝,唇如櫻果,顏若嬌花,烏黑的青絲如雲落下,幾至腳踝處,美若謫仙。
楚離的臉上浮起薄紅,他被家人送來做面首,心中牴觸怨恨,可此刻見到長公主如此美貌,心中忍不住動搖了。
他是家中庶子,母親不過是個賤妾,地位低微,無法抗拒這樣的安排,既然無法抵抗,那就聽天由命吧。他垂頭道:「楚離知錯,楚離今後必定為公主馬首是瞻,楚離……這就伺候長公主就寢。」說了這話他連耳根子都紅了。
「你剛進我府裡?」昭和蹙眉問道。
「楚離昨日進來的。」
「昨日是幾號?」昭和驚詫問道。
「三月十五。」雖然詫異長公主為何不記得日期,楚離還是如實作答。
「三月十五?」昭和驀地轉身到了窗前,推開兩扇窗戶,窗外櫻樹上堆著錦繡般的粉紅,隨風簌簌的落下。
她記得楚離進府的那個春天,正是三月十五,也是櫻花盛放的時節。
昭和難以置信,竟如同作夢一般回到了從前?她掐著手心,疼痛襲來,恍然回神,心道:難道自己是重生了一回嗎?
楚離是世家子,不甘心做面首,開始時是抗拒的,她第一次召他侍寢時讓他在房外跪了一個時辰才允許進來。
昭和漸漸記起了從前的事,這個時間應該是他跪完了一個時辰,過來侍寢了。
「楚離伺候公主更衣。」
楚離正要站起來,聽到耳邊一聲輕斥,「誰讓你起來的?」
他嚇了一跳,立即又跪了下去。
念及他從前對她也算忠心,昭和道:「既然進來了,便好好待著,你若不願意待在公主府,本宮自然會給你一個好去處。」
「我……」
他話還沒說完,只見昭和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
楚離訕訕的退了出去,心底隱隱有些失落。
昭和立在窗前,望著窗外那棵錦繡如蓋的櫻花樹發呆,楚離進府時是元和五年,她正好二十一歲,新寡。駙馬孫饒來不及洞房就奔赴邊疆,上個月戰死了,她只見過孫饒兩次就成了寡婦。邵陽郡主怕她寂寞,奉上面首三人,其中之一就是楚離。
邵陽郡主還對她說,這三個面首中只有楚離她沒試過,其他兩個她試過,俱是非常行的,強烈建議她用一用。
昭和哪裡想用她用過的?便將另外兩個面首留在後院,獨召了楚離,後來她重新招駙馬,那個人……
她牙關緊咬,那個人就是藺辰,倘若重來,她但願再也不會和他有任何糾纏。
從前她活得糊塗,在京城贏得一個面首三千的「美名」,今次重來,她才知道,對於一個女人而言,萬千面首,不及一人真情。
她當了三年的活死人,雖然不能睜眼,卻聽得見、感覺得到,三年之間發生的一切,她一清二楚。
她耳畔彷彿又響起他的話語。「我陪妳吧……無論天涯海角,碧落黃泉……」
聶縉……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既然楚離已經進府,那人大約也快到了。
四月春深,富麗堂皇的長公主府裡萬紫千紅,繁花似錦。
昭和身著一襲煙霞色曳地流紗裙,兩臂間鬆鬆挽著一條碧色繡金紗綾帶,快步向後院走去,髮髻上的金步搖隨著她的腳步輕輕的晃動,手腕上羊脂對鐲碰撞出清脆的聲音。
後院是下人們休憩的地方,誰也沒有想到長公主會到這樣的地方來。
角落裡,掌事正在爐子裡燒炭火,身後跪著幾個少年,其中一個身形清瘦卻脊背挺直,髒亂的頭髮披散在肩頭,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雙手被鐵鍊反鎖,亂髮下的眼眸閃著冷厲的光芒。
爐子裡的烙鐵燒得發紅直冒輕煙,掌事拿出烙鐵,在少年的眼前晃了晃,呵斥道:「忍著點痛,最好別動,否則燒壞你的眼睛,誰都管不了!」
少年被兩個家丁使勁的摁著,憤怒的看著那烙鐵,動彈不得。
掌事正要伸出烙鐵,卻聽到一聲輕喝,「住手!」
掌事一愣,抬頭看到長公主居然過來了,嚇的手一抖,烙鐵差點戳到少年身上。
「趙掌事,住手!」
趙掌事放下了烙鐵,過來跟昭和見了禮,「公主有何吩咐?」
「這個人不要烙。」她指著那個清瘦少年。
趙掌事面帶為難地道:「這些都是罪臣之後,既然貶斥為奴,照例是要在額上烙一個『奴』字的,否則於法不合。」大燕皇朝的律法規定,但凡罪奴便要烙上奴印,所以貴人得了奴隸,第一件事往往便是烙印。
昭和揮了揮手,道:「其他的本宮不管,只那個人給我留下。」
少年抬起頭,眼底掠過一絲異色。
趙掌事勸道:「公主,當初聶家本該滿門抄斬,您求著皇上留這個小子給您做奴才,正是要烙上奴印才會老老實實的,您連印都不烙,要是傳到皇上耳朵裡,不好說呀。」
昭和冷冷看了他一眼,「到底本宮是你主子,還是皇帝是你主子?你操心什麼?我皇弟要是怪了我,一切有我擔著呢!」
趙掌事看她要動怒,急忙低頭應了一聲,「那是,那是,小的冒犯了。」他立即著人將那小子給放了,其他的人依舊要照樣烙上印。
少年抬頭蹙眉,冷漠而防備,並未因她的阻攔有一絲感激。
「公主,那這小子怎麼處置?」趙掌事小心翼翼的問。
「做個馬奴吧。」昭和眼底帶著欣喜,看了看少年,嘴裡卻嫌棄的說:「他髒兮兮、臭烘烘的,讓他洗乾淨了再來見本宮!」
聽見這話,少年眉頭蹙得更緊了。
趙掌事沒看出這少年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值得長公主這般看重,可長公主的命令他也不能違抗,便對他說:「少年,你走運啦!」說罷,叫人去取了馬奴的衣服,將他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這才領著他往長公主那邊去了。
廳堂之中,昭和一手撐著腦袋斜靠在軟榻上,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雖重生一回,卻是回到聶家被滿門抄斬之後。前世她向皇帝要了聶縉做奴才,整個聶家只留下了他這一根獨苗。
當初她為何要了聶縉做奴才?說起來還是去年秋天的事情。
昭和在冰玉湖邊遇到一個女子,女子圓潤溫柔的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她英挺的夫君小心翼翼的扶著她,彼時她身懷六甲,腹部微突,彷彿她就是世間唯一的珍寶,她的夫君眼底心底都只有她一個。
昭和看到此情此景心有所動,想到駙馬見她時總露出戰戰兢兢的表情,不由得歎氣,原來世間還有她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
三月初,傳出聶家謀逆,她騎馬經過時,看到聶家兩百多口人被鐵鍊鎖著走向刑場,就見那個女子淒厲的嘶聲叫著,「誰救救我的孩子,我的縉兒啊!上天啊,祢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我願意下十八層地獄,只求放過我的孩兒吧,他才十六歲,他才十六歲啊……」
女子腹中孩兒註定沒有機會出生,而她口中的那個孩子,是她的長子、聶家的長孫聶縉。
昭和目睹這一切,原來所謂的幸福,在皇權面前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那日她開口向皇帝要了聶縉,皇帝一開始不願意,但抵不過她再三要求,還是將聶縉給了她。
思緒陡然從記憶中跳轉回來,聽到門外婢女輕聲道:「公主,聶縉在門外等候,是否要見?」
「讓他進來。」昭和的動作沒有變,一手依舊撐著腦袋,露出潔白如玉的小臂,羊脂白玉鐲滑落在肘間。
聶縉身著青色短衫,下面是玄色的褲子,黑色的鞋子,低頭站在她的跟前,雙腳之間連著一條鋼鐵鐐銬,走起路來叮噹響。
這一身是奴隸的裝扮,雖然他的額頭上沒有烙印,可他的身分一樣是奴隸。
「抬起頭來。」昭和慵懶的看著他,猶如一隻剛剛睡醒的貓。
聶縉抬起了頭,濃眉如墨,鷹般銳利的眼防備而冷冽的看著她,薄唇緊緊抿著,下顎緊繃,他俊美而凌厲,身形是少年特有的清瘦,彷彿一把青鋒冷劍,隱隱散著寒光。
「你叫聶縉?」她眼底帶著玩味的笑意。
「是。」少年清朗的聲音響起,很是動聽。
「毫無奴隸的自覺,你應該自稱奴才。」昭和撇了撇嘴。
聞言,聶縉顯然震動了一下,眼中閃過鬱怒的火花,嘴唇動了動終是說不出口。
昭和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沁人心脾的暖香吹拂在他的耳畔,「聶縉,你恨我嗎?」
他驀地身體一僵,喉頭上下滑動。
「我皇弟殺了你全家、全族,你不恨我?」
所謂愛屋及烏,恨屋及烏。這個少年是危險的,即使有這副腳鐐也無法阻止他對自己做出危險的事情。
他就如同一把雙刃劍,傷人亦傷己,倘若不能馴服便會割傷人。
她從前就是這麼想的,不過現在……她無聲的笑了,她太瞭解他,他對事物的隱忍早已超出他的年紀,何況自己這麼美,他如何能下得了手?
她看著他,伸手虛虛拂過他落下的髮尾,勾唇淺笑。
聶縉濃眉緊蹙,雙拳緊握,始終沒有說話。
「拿鑰匙來。」昭和一聲令下,等在外頭的趙掌事一聽暗叫不妙,想勸,可長公主那脾氣會聽誰的話?他只得乖乖的送上了鑰匙。
昭和彎腰,親手打開了他的腳鐐,「本宮能讓你生,自然也能讓你死。你如今無路可走,唯有跟著我。」
聶縉聽了,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他的確無路可走,就猶如喪家之犬一般。
柔膩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沁鼻的芬芳透入他的心田,她看著他的眼眸道:「在公主府,你不是奴隸,我給你自由。如果你足夠聰明的話你就應該明白,到如今,唯有我能讓你得到你想要的,達到你想到的高度,我會讓你走得更高更遠。」
更高更遠?少年怔怔地看著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賤如螻蟻的奴隸,她為何要這樣?
「公主想要得到什麼?」他終於開口了,目光幽若寒星。
昭和笑了,笑得很美,如同盛開的玫瑰,美得讓人炫目。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你做我的劍!一把好劍、名劍!」
聶縉一聽見這話,沉鬱的眼眸露出了震驚之色。
響鼓不用重錘,她知道他能夠領會她的意思。
「走,陪我騎馬去!」她向外走去,言語間帶著愉悅。
昭和出了門、戴上了白紗帷帽,一聲令下,趙掌事牽來一匹全身雪白的駿馬,她靈活的翻身上馬,她策著韁繩,「駕」的一聲,馬兒就輕快的跑了起來。
「公主……」趙掌事驚叫起來,他身後一班人馬見狀便立即要跟上去。
然而還未有所動作,就聽到昭和回頭叫道:「除了聶縉,誰都不准跟上來。」
趙掌事和侍衛們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趙掌事推了一把聶縉,「還不快去!要是公主有個三長兩短,提頭來見!」
聶縉蹙眉,拔腿飛也似的跟了出去。
昭和騎著白馬,暢快呼吸著外面清新的空氣,感受著鮮活的氣息,她開心極了,心中叫道:重來一回,本宮就是要肆意妄為的活著!
到了街上,人漸漸多了,昭和的馬速慢了下來,她回頭,看到聶縉追了上來,笑著叫道:「聶縉,愣著做什麼,快點來牽馬。」
聶縉上前將馬繩攥住,道:「街上人多,公主請勿策馬。」
「你管我?」女子撇了唇,俏皮的回他。潔白的帷紗輕輕的在她臉前飄動,美麗的容顏若隱若現。
聶縉皺眉不語。
昭和舉目四望,周遭人潮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她重生後頭一次出府定然要去一個地方,她吩咐道:「去冰玉湖。」
聶縉牽著馬繩向著冰玉湖走去。
冰玉湖邊人潮如織,湖畔綠柳紅花,波光蕩漾,踏青的人川流不息。
昭和望向湖面,目光幽深而迷離。記憶中的冰冷徹骨彷彿就在昨天,她看了一眼前面的馬奴,心裡暗暗下決心,這一次絕不能再死在這裡。
「聶縉,扶本宮下來。」
見昭和伸出凝脂般的纖細玉手,聶縉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了手,可她卻沒搭上他的手,而是將雙手撐在他的肩膀上,柔軟的帷紗輕飄飄的擦在他臉上,隔著帷帽,他似乎聞到了她芬芳溫暖的呼吸。
聶縉身體一僵,眨眼間,女子已經撐著他的肩膀翻身下馬,宛若一隻靈巧的燕子。
走的熱了,瞧著有小販叫賣鮮果零食之類的,昭和沒帶銀錢的習慣,便隨手扔了一顆珍珠給聶縉,吩咐道:「去給本宮買點水來。」
聶縉一怔,看了一眼手中的珍珠,頓了頓才道:「公主稍候。」他從前也是呼奴喚婢的貴公子,如今卻被人使喚,隱隱感覺心坎有一絲鈍痛。
昭和摘了帷帽,拿著絲巾擦著額上的汗,這時卻有一個衣著鮮豔、塗脂抹粉的青年男子前呼後擁的向這邊來了。
他學著時下的公子哥戴著雪白的羽冠,臉上抹著白粉香脂,身著玉帶錦袍,長眼圓臉,一雙狐狸眼色迷迷的看著昭和。
「美人兒!」那男子叫著,「一個人呢?」
待得他走近看清昭和的模樣,頓時雙眼瞪圓,驚歎道:「美人兒我見多了,像姑娘這般美得跟天仙似的,當真是頭一次見啊。」
昭和擰眉看著他,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喲,小美人口氣還挺大!」男子欺身上來,無賴地道:「我就不走怎麼了?我還要小美人陪我喝一杯酒呢!」
男子正要拉扯,陡然間,一隻手伸過來將他一推,男子往後跌了一個趔趄。
男子定睛一看竟是個奴隸打扮的少年,登時怒了,「狗奴才,竟敢推小爺!你知道小爺是誰嗎?說出小爺的名號嚇死你!」
「哦,那你說說看。」昭和雙手環胸,發出一聲冷笑。
「我是馮舉,聽過沒?當朝的大太監是我乾爺爺!」
昭和眼眸一轉,腦海中浮現出馮立那張寫著老奸巨猾的臉,頓時一陣厭惡。馮立正是皇帝身邊最有權勢的大太監,這小子這樣說,說不準真是馮立的幹孫子,可即便他真是馮立的乾孫子那又如何?
昭和嗤笑一聲,「太監的乾孫子?這樣低賤的身分也虧你說的出口?你要是太監的親孫子,我就服你!」
圍觀者聽了大笑,太監都是沒根的,哪能有親孫子?
馮舉頓時惱了,兩手一揮,喝道:「給小爺將這娘子搶回家去!」他身後的小廝們立即蜂擁而上。
聶縉橫眉豎目的擋在昭和跟前,小廝們將聶縉圍了起來,而周遭人圍上來看熱鬧。
「哎喲,一個打八個呀!」
「這少年這麼瘦弱,打得過嗎?」
「馮舉可不好惹啊,這少年攤上大事了。」
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
然而包圍圈中,聶縉冷冷的環視了一眼,緊握著拳頭,周身散發出一股煞氣,彷彿隨時準備捕獵的小獵豹。
小廝們大叫一聲衝了上去,聶縉飛身而起,小廝們的拳頭還沒挨著他,人影閃過,只見七八個人全鼻青臉腫地跌到地上去了,不是臉上就是胸口印著腳印。
馮舉見狀大怒,「小爺真正的幫手還沒到呢!」他大叫一聲,「塔奴—— 」
「公子!」如同洪鐘一般的聲音從人群裡傳出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分開人群走到了馮舉的跟前。
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臉色青黑、形容醜陋、身形魁偉、肌肉僨起,站在人群當中彷彿巨獸一般的人,昭和不由得大吃一驚,昆侖奴!
她知道有不少貴胄有豢養昆侖奴的習慣,看來馮舉就是其中一個。
「殺了他!」馮舉指著聶縉,惡狠狠地下令。
塔奴得令,銅鈴大的眼睛看向聶縉,踏著沉重的步履便去捉他。
聶縉已是個十六歲少年,可這昆侖奴足有他兩個那麼高,塔奴伸手捉他,就如同老鷹捉小雞一般簡單。
聶縉瞅準時機直踢塔奴的要害,誰知塔奴彷彿不知道疼一般,一隻手捏住他的胳膊便要往上折。
聶縉忍著劇痛,雙腳如同雨點似的踢在塔奴身上,然而他依舊毫無所覺,聽見骨節發出「嘎吱」的聲音,塔奴攥著的雙手又彷彿鐵鉗子一般,讓他掙扎不得,不由得心急了起來。
眼見著塔奴就要折斷聶縉的手臂了,昭和站在一旁焦急叫道:「聶縉,戳他眼睛!」
聶縉忍著劇痛翻身而上,整個人倒立,一腳狠狠踹在塔奴的眼部。
塔奴痛得發出「嗷嗚」一聲,放開了聶縉,聶縉隨即飛身而起,一個迴旋踢狠狠踢在塔奴的胸口,塔奴往後坐倒在地上,發出「轟隆」一聲巨響。
因身體巨大,半天爬不起來,藉著這機會,聶縉飛身躍到塔奴身上,用雙腿夾住他的脖子,再用力一擰,疼得他哇哇大叫直喊饒命。
圍觀的人看著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個個都想不到看起來如此瘦弱的少年竟能打敗昆侖奴,一個個高高舉起雙手拍手叫好。
馮舉看塔奴敗了,惱怒的吼叫,「要你們這些東西有什麼用!」
昭和卻是驀地抽出袖中軟鞭,「啪」的一聲,銀色軟鞭直接抽到馮舉的臉上,一鞭落下,他臉上立即多了一個血印子。
「妳……」馮舉不可置信的望著她,「妳敢打我?」這天底下還沒有人敢打他。
「本宮打的就是你!」昭和傲然冷笑,手裡甩著銀鞭,「狗東西,也不看看本宮是誰?本宮乃昭和長公主,也是你能調戲的嗎?你回去跟馮立那廝告狀去,看看他敢拿本宮怎樣!」她從前世到現在,還第一次碰到這樣色膽包天的東西,若是不好好揍他一頓,她昭和兩個字倒過來寫!
馮舉大驚失色,這大燕朝只有一個長公主,身分尊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有天大的膽子敢冒充長公主?這麼一想,他渾身冷汗涔涔,她難道真的是長公主?
他還沒回過神來,又是一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身上,馮舉痛得跌倒在地上,緊接而來的三四下鞭子,鞭鞭狠辣,打得他衣衫破爛、皮破血流,狼狽不堪,而他的隨從們一聽是長公主,更是嚇得站在一邊不知所措。
昭和從小尚武,只是身嬌肉貴吃不得苦,找了個高手學了一手鞭法,但終究力氣不夠,打得累了,額上也出了一層薄汗,這才覺得心裡解了氣。
她冷冷地看了馮舉一眼,「今兒我就替你乾爺爺好好教訓你這龜孫子,也教你這孫子知道什麼叫做欺負人,什麼叫做被人欺!聶縉,我們走!」
馮舉才抬起臉,看到昭和那鞭子,又嚇得趕緊埋著頭瑟瑟發抖。
馮舉被打,周圍人看得高興卻不敢作聲,只一個個暗自叫好。
馮舉被打得趴在地上,雙手摳著泥巴,心裡恨之入骨。可再次抬起頭時,公主和那奴才已經不知所蹤。
第二章 元和帝的逆鱗
昭和回來時身上都是汗,便讓貼身侍女春華和秋容準備了溫泉湯沐浴。
溫泉湯設在長公主府的後院中,是取自天然的地熱溫泉,就地建起來的浴場。
昭和舒服的泡在湯池當中,白日的疲乏一掃而盡,腦中忽地想起聶縉打架的情景,他同昆侖奴打架時該是吃了苦頭,也不知道現在如何?
她慵懶的伏在湯池岸邊,微微沉吟了一會兒,抬眼看到池畔的侍女,吩咐道:「春華,將我那瓶玉通丸給趙德,讓他給那馬奴。」
「是,公主。」春華得了命令,正要轉身離去,卻又聽到身後女子叫住了她。
「還有,讓廚房做點吃食一併拿過去。另外,讓趙德別說是本宮吩咐的。」
春華應聲,心底微訝,她還沒見過公主對人這般上心,還不留名呢。
另一頭,趙掌事得了命令便去張羅了。
他日暮時便看到聶縉隨著公主回來,心裡直犯嘀咕。若論相貌,這少年不算是府上最好的,公主要什麼樣的面首沒有,怎瞧上一個奴隸?但長公主的事不是他能置喙的,只好默默藏在心裡,另眼看待那少年,免得惹了公主不快,所以明知馬房的奴隸都是四人一間房,他卻特地給聶縉撥出一個單間。
天色漸黑,聶縉牽了昭和的馬在馬廄水槽邊提水刷馬,這馬通身雪白,無一絲雜毛,是西域進貢的寶馬,名叫玉玲瓏,原先有專人照料,如今聶縉是長公主欽點的馬奴,差使就交到他手上了。
抬起手臂時,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痛的蹙起了眉頭,方才那昆侖奴力大無比,手臂差點就被折斷了,如今只輕輕動一動,便感到鑽心的疼痛,他呼出一口氣,抬起疼痛的手臂繼續刷馬,可這時肚子卻咕咕叫了起來。
他回來時其他奴隸早已將晚飯掃得一乾二淨,誰會想到留他的份?但是在這後院中,沒飯吃依然要做事。
「聶縉!」
他刷馬的動作頓了一下,又繼續刷馬。
「你小子耳聾了不成?」來人一邊怒罵,一邊轉到了他跟前。
聶縉抬眼,認出這人是馬房的管事柳榮,在他身後跟著兩個手下小廝,俱是不懷好意的斜眼看他。
柳榮斜眼看著玉玲瓏,這馬乃是長公主最愛的坐騎,負責伺候這馬的,通常是長公主瞧得上眼的奴才,別說奴隸,就是公主府裡頭的家生子也未必有這個福分,這小子剛剛來府,地位低微,沒想到居然得了這好差事,還同公主兩個一起出去了。
「今兒隨公主上哪兒了?」柳榮酸溜溜的問。
聶縉斜瞥了他一眼,依舊是低頭刷馬,沒有做聲。
柳榮雙目圓瞪,怒上心頭,驀地上前奪過聶縉手裡的刷子,狠狠往地上用力一砸,正好砸在水桶裡,頓時水花四濺。
「臭小子,不要給臉不要臉!」柳榮上前一步,一手拎起聶縉衣領,怒道:「別以為公主給你幾分顏色就不把人放在眼裡,你既入了這馬房,便是爺底下的奴才,爺就是打殘了你也不敢有人多說一句!」
聶縉緊咬著牙,低頭看向他抓住自己衣領的手,牙縫裡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放開!」
「爺就不放,你又如何?」柳榮叫道。
聶縉一雙眼黑沉沉的盯著他,幾絲狠厲的戾氣浮現,驚得柳榮心口一跳,突然間,他感到手指一陣劇痛,就見抓著衣領的手指竟被聶縉一根一根掰開。
柳榮自認力氣很大、身強體壯,身形比瘦弱的聶縉足足大了一倍,可是他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自己的指頭一根根掰開,若他再稍稍用力,自己的手指定然會被一根根折斷。
柳榮心中大駭,驀地放開手,後退了一步。
逼退了柳榮,聶縉回過身,依舊刷他的馬。
柳榮身後的小廝見狀大怒,說道:「大哥,這小子太狂妄,揍他!」
柳榮沒有阻攔,除了驚駭聶縉的力道外,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幾斤幾兩。
兩個年壯力強的小廝衝了上去,對著聶縉就是一頓拳打腳踢,但奇怪的是,他明明力氣大得能掰開他的手指,現下卻被兩個小廝踹到在地,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任由他們踐踏。
柳榮滿眼疑惑,不得其解。
「住手!」一聲怒喝傳來,幾個人轉頭一看嚇得面如土色,小廝立即收了拳腳,如同遭瘟的小雞一般,瑟縮地躲在柳榮身後。
來人身著赭色錦袍,長眉細目,面黃有鬚,正是統領長公主府所有下人的趙掌事。
「你們打他作啥?」趙掌事怒問。
「他……他不服管教,新來的不懂規矩,只是教訓教訓。」面對頂頭上司的盛怒,柳榮有些心虛。
歷來新到的奴才都少不了管事們的折騰,但聶縉卻不比尋常,趙掌事快被這幾個蠢貨氣死了,萬一這件事傳到長公主的耳朵裡那可就不得了。
「蠢東西!」趙掌事一巴掌打在柳榮臉上,「這人也是你們能打的?若敢再無事生非,這長公主府你們幾個也不要待了!滾!」
柳榮幾個嚇得心驚膽戰,卻沒明白趙掌事為何如此袒護聶縉,驚懼的睨了在地上的聶縉一眼,趕緊溜了。
趙掌事將聶縉扶起來,客氣的說:「新來的奴才總是少不了折磨,他們不過循舊例罷了,你不要同他們計較。」
聶縉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我想著你怕是餓了,這奴隸的飯食向來沒有剩下的說法,你回來晚了自然得餓著肚子,我此來便是叫你去吃飯的。」
這一次,聶縉看他的目光帶上了明顯的意外。
趙掌事領著人到了後院的飯堂中,偌大的飯堂只有他一個人,在他跟前擺著幾個盒子,那盒子用紅木雕琢,異常精緻。
盒子裡香噴噴的冒著熱氣,只見一個盒子裡裝著糯米排骨,一個裝著清脆的炒筍瓜,另外一個裡頭是紅燒雞,再有一個飯桶子,裡頭竟是精細的碧糯米。
這顯然不是奴隸的飯食,但聶縉仍是拿起筷子,一聲不吭的吃起來,而他的確是餓了,不消片刻將飯食吃得一乾二淨。
趙掌事拿了一個白瓷瓶在他桌前,和藹可親的說:「這是上好的傷藥,若是傷著了,自己抹一抹,最是能活血化瘀、消腫祛痛。」
「不用。」沉默的聶縉終於吐出了兩個字。
趙掌事一愣,這藥是公主吩咐下來的,可見他方才肯定受了傷。他又問:「你真不要?」
聶縉搖搖頭,走出飯堂。
趙掌事跟著他,見他繼續去水槽邊刷馬,刷完了馬、餵了草料就回到院子角落裡的小屋再沒出來。
趙掌事無奈地看著手中的白瓷瓶,公主吩咐下來的東西他不接,自己只能如實回稟了。
銀月如鉤掛在柳梢頭,後院的奴才們都已經休息,這時卻有兩個人影悄然出現在一個小房間的窗子外頭。
房中一盞油燈,燈火如豆,在微風中跳動,少年躺在床鋪上,似是已經熟睡。
秋容瞥了昭和一眼,看她雙目沉沉的看著屋內少年,目光深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夜色微涼,下人的地方到底髒亂,若是被人瞧見也不好,她得勸勸公主早些回去。
「公主……」秋容才要出聲,昭和對她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做聲。
屋內傳出聲音,少年眉頭緊皺彷彿兩座山峰,他好似在夢中掙扎,額頭落下豆大的汗珠,「娘、娘……爹……祖父……不、不要……」
他驀地從夢魘中驚醒,猛地坐了起來,驚恐的瞪大雙眼,大口喘著粗氣。
眼前是狹窄的屋子,空氣中漂浮著薔薇花的香氣,這裡是長公主府,他是長公主府上的馬奴,這裡沒有爹、沒有娘、沒有祖父,也沒有滿地滾動、帶血的頭顱……
他的氣息漸漸平穩下來,眼底閃爍的火光如煙火般熄滅,他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心裡只餘下刀絞般的疼痛和鋪天蓋地的孤寂。
有那麼一剎那,他竟分不出夢裡才是真實的,還是這裡是真實的世界。生和死,他已經分不清到底哪個更快活。
身體的劇痛提醒著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親人。
他喜歡這渾身劇痛的感覺,唯有身上的痛才能稍稍緩解他心底的痛。
隱約的,他似乎聽到窗外有一聲柔柔的輕歎。
聶縉跳下床鋪,推開房門,門外沒有人影,只是窗臺上多了一個精緻的白瓷瓶子,他眉頭微蹙,拿起那只瓶子,難道趙掌事又來了?
他不知趙掌事何以對他如此熱絡,他既到了這裡,只做自己的本分就罷了,他不喜被人當劍使,無論那人怎麼想,自己只當做不知便罷。
第二日一大早長公主府裡便忙碌起來,今日照例是長公主進宮的日子。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櫺照上梳妝臺,女子看著鏡中的人,烏髮如雲,被侍女盤起高高的髮髻,眉眼間帶著慵懶,恍若海棠春睡未足。
昭和昨晚的確沒睡好,她看到他那般夢魘,才知他心底的痛竟是這樣的深。
春華最會梳髮髻,光滑的烏絲在她手上變成柔軟的髮辮又以珍珠夾子盤起來,簪上了金玉釵環,她覺得差點什麼,輕聲問昭和,「今兒牡丹開得正好,髻上簪新開的牡丹可好?」
昭和正垂眸看著自己手指上,圓潤的指甲上秋容正細細的塗抹著紅色的花汁,紅色之間有摻著金粉,端的是華麗無比。
「牡丹便牡丹吧。」昭和不大在意。
此時,已經有侍女去園子裡採了帶露牡丹,鮮紅豔麗,斜斜簪在烏黑的髮髻上,更使得女子容光明豔,昳麗無雙。
梳妝完畢,秋容已經令兩個侍女端來了纏金絲百花錦裳,換掉了素色寢衣。
昭和出了門,一應的侍女侍衛都已準備妥當,她素來不喜排場,今日入宮也只是用了嵌金八寶馬車。
春華和秋容正扶她上馬車,她總覺得少了點什麼,轉頭一看,問:「聶縉呢?」
伺候在馬車邊的秦管家一愣,「公主說的是那個馬奴?今日您乘馬車出行,何以要喚那馬奴?」
昭和眉頭微蹙,道:「他既是馬奴,也順便領了趕車的差使吧。」
秦管家詫異,但仍立即吩咐人傳了聶縉過來。
見了昭和,聶縉行了禮,依舊是之前那般不苟言笑的樣子。
秦管家讓他去趕車,初時還擔心他不會,見他毫不猶豫的上了馬車、執了馬鞭,動作很是嫻熟的樣子,這才暗暗放下心來。
昭和揭了車簾,見到前面趕車少年挺直的脊背,唇角微勾,御乃六藝之一,聶縉出身世家又怎能不會?
長公主的馬車一直入了宮門,侍衛都不敢阻攔,皇帝向來都是在宣華殿見她,故馬車直接停在了宣華殿的門口。
才下了馬車,就見殿門口有一行人迎了出來,昭和眉心微蹙,只見為首太監花白頭髮、銀色雙眉,臉上卻保養極好,泛著紅光一絲皺紋也無,赫然是馮立那老東西。
他身材高大筆挺,戴著金色髮冠,穿著一襲紫色錦袍,拿著拂塵,滿臉堆笑的朝著昭和迎了過來,「喲,長公主來了,陛下正等著您呢,聽到馬車聲便料到您已經到了,令咱家出來迎接呢。」
昭和微微一笑道:「怎麼,你那乖孫沒向你告狀嗎?」
馮立臉色一僵,只頓了一下便恢復了臉上的笑意,「那小畜生哪裡還敢告狀,長公主教訓的好,教訓的是,是咱家家教不嚴,衝撞了長公主,咱家早前已經狠狠教訓了那孫子一番,他真是瞎了眼了,竟連長公主都不認得。」
昭和冷笑道:「的確瞎得不輕!下次你叫他小心點,莫要再撞到本宮手上!」她對身後的人吩咐,「你們先在此等著,春華和秋容隨我一起進去。」
馮立低頭看到昭和迤邐的裙尾,眼底劃過一絲厲色,想起自己寶貝孫子臉上的血痕,氣不打一處來,他五指緊握,狠狠掐著手心,這樣飛揚跋扈的長公主,無非是仗著皇帝的敬愛,若是皇帝沒了,看她還有什麼可得意的。
他如是想著,帶著幾個小太監急忙跟了上去,然而他無意間地回頭看了一眼,心裡卻刮起驚濤駭浪,那人……
他的目光落在馬車邊的青衣小廝臉上,那模樣、那神態竟與聶家的司馬大人如此相似!
聶家不是滿門抄斬了?馮立眼眸一轉,滿是驚恐,聽聞有一個孽種被人要去做了奴隸,難道竟然是他?
他的腦筋飛快得轉動,想起聶家有個長孫,年紀正是十六,這小廝又同聶司馬長得如此相似,難道這人是聶家的長孫?他又飛速的看了一眼,立即轉了頭去,背心一陣寒涼。
「大總管……」身邊的小太監提醒他。
馮立抬頭,見昭和已經到了殿前,他們還在臺階上,他來不及細想,趕緊的跟了上去。
宣華殿中鑲金嵌玉極盡奢華,此時傳出一陣陣動聽的絲竹之聲,卻靡靡之音。
當中金座之上坐著一個模樣俊秀的青年男子,烏黑的眼仁帶著幾絲散漫,眼底泛著淡淡青黑,臉上淺淺紅霞,他頭戴金龍金冠、身著九爪金龍袍,一隻手撐著下巴側耳聽那樂聲,另一隻手還攬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模樣冶豔、身段豐滿,但保養的再好也能看出年紀已出了三旬,此人正是當今皇帝的乳娘欒氏。
欒氏靠在他懷中,一隻雪白的手大膽的鑽入他的衣領,探到他胸前。
元和帝喘了一口氣在她臀上捏了一下,笑罵道:「我的嬌嬌,待會再處置妳。」
這時,殿門口的小太監高聲道:「長公主到!」
「皇姊來了,妳先避一避。」
欒氏皺了眉,哼了一聲,「好早不早的,來的可真準時。」
元和帝推她,欒氏不情願的閃身躲入他身後的紗幔之中。
昭和眼尖,早已瞧見一個女子閃到了後面,看那豐碩的身子,除了欒氏還能有誰?
「皇姊到了,快點過來坐。」元和帝看到她便熱情的招呼。
昭和看著他,恍然如作夢一般,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元和帝。前世她帶著人馬親手廢了他,親眼看他喝下那杯鴆酒,他臨死前看著她的眼神是那麼受傷與不可置信。
她按著隱隱作痛的心口,心道:他便是再不好,也是自己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不到萬不得已,她這一次絕不能讓他死。她暗暗下了決心。
元和帝令馮立停了絲竹,昭和在他的下首坐下。
隱隱聞到一股酒氣,昭和挑了挑眉,徐徐看向元和帝,「一大早,皇弟又喝酒了?」
「沒有。」元和帝揮著手笑道:「上次皇姊叮囑少飲酒,現在都喝得少了。」
昭和微微一笑,明知道他在說謊也懶得說破,「沈匡那些人是不是獻上了什麼好東西?」
元和帝一聽立即打起了精神,「皇姊消息還真是靈通,朕還說那沈匡不中用,結果居然有這麼好的東西藏著掖著不拿出來,前日裡他拿來那東西,說是叫五石散的,朕服用了,身體鬆快得很。」
聞言,昭和驀地握緊了手,怪不得她一早看他眼神發散,定然是烈酒再加五石散,沈匡那些混帳做的好事!
忍住心中怒火,昭和歎了一口氣,規勸道:「那五石散能使人神魂昏聵,皇弟還是少吃的好,沈匡那些人最好一個個遠遠的打發了,再也不要召他到身前來。」
元和帝睨了她一眼,有些鬱鬱不樂。
「怎麼不說話?」
元和帝噘嘴道:「照皇姊這麼說,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樂趣?」
昭和扶額,覺得自己還是什麼都不要說的好,說了也等於廢話。
見她不說話了,元和帝尋了一個舒適的姿勢,雙腳大開地靠在寶座上,目光灼灼的看著她,欣喜的說:「朕差點忘了,今兒皇姊來,朕有件大事要同妳商議。」
昭和一愣,皇帝除了吃就是玩,還能有什麼重大事情?
「皇姊的駙馬沒了,朕重新替妳選駙馬如何?孫饒那廝沒命做駙馬,而且那廝又粗又壯,想必不是皇姊喜歡的類型,不如朕做主,皇姊在眾位大臣、王侯世家之中選自己喜歡的,朕給妳賜婚。」
孫饒做駙馬乃是先皇的旨意,昭和不能違逆,對孫饒也談不上喜歡,如今元和帝做主,當然是要她選個自己喜愛的。
昭和一笑道:「皇弟倒是找著有趣的事了,竟來打趣皇姊了。駙馬才沒了,何至於如此著急?若是叫外頭人知道了,說不定會罵我不守婦道。」
「呵,婦道?朕的皇姊何須顧忌那些婦道之類的蠢說!朕聽說,邵陽給了妳幾個面首,是不是?」元和帝戲謔的看著她,「用著還行?若是用著行,倒也不急在一時。」
昭和搖搖頭,無奈的笑著說:「是,的確用著很好,皇弟就不用操心了。」
姊弟倆閒話了半晌,昭和終於提出了今日來的最終目的。
「我想看看阿吉。」
這話一出,大殿上的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
馮立站在一旁瞧著元和帝的臉色,方才還是陽光普照,轉眼就變得烏雲漫天。
「皇姊……」元和帝幽深的目光看向她,艱澀的吐出了幾個字,「妳明知道不可以。」
馮立心裡暗道:阿吉殿下乃是元和帝心中的逆鱗,這天底下,怕是只有昭和長公主敢提起這個人了。
「皇弟。」昭和提高了聲音,「你不要忘了,阿吉是我們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才五歲啊,你怎麼忍心將他圈禁起來?」
元和帝豁然站了起來,滿臉的怒意,「皇姊,妳也別忘了,當初到底是誰害死母后的?他不是我們的弟弟,他根本就是個孽種!」
昭和的淚水流了下來,見元和帝要走,一把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真的相信母后與人私通生下了阿吉?沒錯,當初母后是因此被父皇賜了白綾,可即便天下人都不信母后,你和我怎麼能不信母后?」
先皇后生子之時,先皇臥病在床,何況是在生了昭和姊弟之後,又時隔十五年才生下幼子,這怎麼能不讓人起疑?所以當時流言紛飛,有心之人對先皇進讒言,說阿吉是孽子,將來還會奪走司徒家的江山,先皇信了,一匹白綾賜死了先皇后,圈禁了剛出生的阿吉。
面對昭和的質問,元和帝心口劇烈的起伏,半晌歎了一口氣說:「好,妳去吧,但是不要多停留。」他轉了頭目光灼灼的看向昭和,「皇姊,妳有時候也忘記了,朕是妳的弟弟,但也是個帝王,帝王是有逆鱗的!」說罷,他用力甩開了昭和的手,快步進了內殿,再也沒看她一眼。
「你的逆鱗……」昭和喃喃自語。你的逆鱗,並不是因為阿吉是孽子,而是因為阿吉才一出生,就被天命司斷了真龍命數,你是怕,怕他搶了你的寶座!
「長公主,這邊請。」馮立出聲,「那邊長公主怕是路生,咱家替您帶路。」
昭和瞥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馮立在前頭帶路,一直出了宣華殿門,乘了宮轎,沿著一條卵石小道向外去了。
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前呼後擁向著這邊走來,聽到人聲,昭和掀開轎簾子向外看去,心頭卻是驀地一震,目光立即落到為首之人的身上。
那人正走到漢白玉雕成的石獅子旁,淡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猶如鍍了金子的上好羊脂美玉,他峨冠雪衣、玉帶纏腰、墨眉若染、鳳眸微挑、身姿挺拔、玉樹臨風,舉止倜儻風流,鶴立雞群。
宮轎過處,又有太保馮立護持,那轎中自是貴人,幾人立在道旁低頭揖手。
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藺辰微微挑眉,借著餘光瞥過去,只見一隻白皙纖細的手將那道紗簾落下,指甲上清晰可見的豔紅色澤帶著幾分誘惑。他忍不住凝目看去,清風吹起轎簾,隱隱看到轎中人烏黑光滑的青絲,髮間鮮豔欲滴的牡丹,還有那魅惑人心的側顏,這般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樣子平白地撩得他心中一蕩。
宮轎過去,身邊人悄聲議論,「那怕是昭和長公主,也唯有她才能讓馮太保護轎呢。」
藺辰聽得一愣,「昭和長公主如此年輕?」
其他人竊竊笑道:「安陽侯才回京城有所不知,昭和長公主乃先皇愛女,訂了駙馬孫饒,在宮中養到二十才許她出嫁,誰知孫饒那廝沒福,來不及洞房就上戰場死掉了,如今長公主不過廿一,怕是要再選駙馬的。安陽侯風姿如玉,要不要去試試呢?」
藺辰恍然大悟,笑道:「長公主婚事天家自有打算,何以要你我籌謀呢。」
其他人嘿嘿一笑,藺家雖才到京城卻是異姓王侯中樹大根深的,不敢真的打趣他,又轉到了別的話題。
藺辰轉頭見那宮轎已經遠了,像是轉了個方向往宮宇深處去了,也不曉得去了哪裡。
藺家乃異姓王,當初跟祖皇帝馬上打天下,受封地於山西。先前藺家長女入後宮,不久前剛晉升貴妃,藺辰便和伯父沁陽王舉家遷往京城,藺辰父親則留守山西。
他記起臨走時父親語重心長的話,「京城到底是王氣所在,藺家要想再進一步,還得在京城站穩腳跟,辰兒,你此去京城,不要學那些紈褲庸庸碌碌,定然要有所作為,替藺家爭氣。」
宮轎落下,昭和才如夢初醒,她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藺辰,她前世的駙馬。
他的寵、他的笑、他的怒、他的狠,彷彿還歷歷在目,她比任何人都瞭解他,在他那光風霽月的外表下有著怎樣一顆陰鷙、狂傲又狠厲的心。
「呵,藺辰……」她唇角微勾,她對他的伎倆可清楚得很,這一次,她倒要看看這隻狡猾心黑的狐狸,到底鬥不鬥得過帶著前世記憶的她。
「長公主,到了。」馮立在轎邊提醒。
昭和掀了轎簾,春華和秋容立即上來,將她扶下了轎子。
眼前是一處靠著邊角的宮苑,高高的圍牆將它與世隔絕,門頭上掛著一個陳舊的木匾,書著「玉春苑」三個字。
昭和想起五年前她親手將他交給太監,親眼看著那些人將他關進這破舊院子裡,這五年他不見天日,一個孩子該是怎麼過來的?而前世因她的優柔寡斷,在他八歲的時候才找著機會將他帶出來,這一次她可不能等那麼久。
大門用銅鎖鎖著,鎖眼被灌了銅汁,門上只開了一個小窗,每日的飲食就從小窗裡送進去,所以門口連個守門的人都沒有。
昭和心痛的看著那個小窗,這時小窗開了,裡頭露出一雙渾濁的老眼,「外頭誰啊?現在就送飯了嗎?」
馮立挺直腰身,尖著嗓子道:「長公主來看小殿下了。」
像是沒見過這麼大陣仗,裡頭的人一時呆住,沒有做聲。
「開門!」昭和喝道。
馮立驚詫的看向昭和,「長公主從小窗中看便罷了吧,這大門五年未開,怕是不好開。」
昭和怒道:「皇弟讓我看看阿吉,你竟讓我從小窗裡看嗎?休要廢話,給本宮砸開這銅鎖,皇弟那頭我自有交代!」
馮立一怔,看到昭和滿臉盛怒,想這事若是鬧到元和帝那邊,怕也不是長公主吃虧,何必多此一舉呢。
他不悅的冷聲吩咐身後的太監,「拿了傢伙來,將這銅鎖砸了!」
第三章 雖為奴猶有傲骨
一刻鐘之後,銅鎖終於落地,封閉長達五年的木門被推開了,大門後站著一個雙腿顫抖的老太監,跟一個滿頭華髮的老嬤嬤。
那嬤嬤昭和認得,正是當初先皇后身邊的老人,想起當初她年紀雖長卻精幹俐落,如今不過五年就成了華髮老嫗,看來這五年把她摧殘得厲害了。
「英嬤嬤,阿吉呢?」昭和上前急切的問。
英嬤嬤呆滯的望著她,一臉不敢置信,驀地抓住了昭和的衣袖,老淚縱橫,「長公主,是公主……公主您總算來了,奴婢真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公主……」
昭和抬眼望去,這宮苑早已破敗,院子常年無人打掃,野草遍地,兩個老人身上的衣衫已舊,更是洗到發白,然而舉目望去卻都沒瞧見阿吉。
她心頭大驚,難不成病了?她抓住英嬤嬤枯瘦的手指,連忙追問:「阿吉呢?告訴我阿吉怎麼了!」
英嬤嬤哭的滿臉淚痕,忙道:「他怕是在後頭院子裡玩呢。」
昭和提起的一顆心總算落回了原位,提起裙子,快步穿過走廊向後院奔去。
後面有個小院子,但除了幾棵槐樹,到處野草叢生,荒蕪不堪,昭和看了一圈沒瞧見人,叫道:「阿吉?你在這裡嗎?」
隱隱聽到院子角落有窸窣的聲音,昭和急忙過去,一眼就看見院子角落的野草叢裡蹲著一個小小的身子。
「阿吉!」
昭和抓住了那小傢伙,小傢伙卻一個勁兒的蹬著小腿,更是張口就咬在昭和的手上,留下一圈齒痕。
昭和吃痛,乾脆伸手將小傢伙抱了起來,一張圓鼓鼓、粉雕玉琢的小臉正驚慌失措的看著她。
昭和歡喜,輕輕撫摸著他精緻的眉眼,笑道:「阿吉跟母后長得好像。」她恍惚記得,當初他出生時便長得像母后,如今大了更是一般無二。
抱他在懷,軟軟的身子讓她心底無端升起一股暖意,這是天生的血脈相連的親切。
小傢伙鼓著雙頰看她,雙眼直愣愣的,依舊沒有說話,手卻偷摸的伸到她的脖子後,攥起她幾縷頭髮就用力一扯。
「嘶……」昭和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小傢伙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小表情。
「阿吉殿下,不可頑皮!」英嬤嬤趕了過來,正好看到阿吉扯昭和的頭髮。
「公主,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們沒教好阿吉……」英嬤嬤忙不迭的道歉。
昭和搖頭道:「沒事,只是看來阿吉不愛說話。」
英嬤嬤歎了一口氣,「阿吉殿下一歲多的時候就能說話,只是這宮苑冷寂,只有三個人,久了殿下就不再說話了,時常一個人在這後院中玩耍,開始奴婢還逗著殿下說幾句,殿下卻不理會,久了也就隨他去了。算時間,怕是有兩年多沒說過話了。」
昭和吸了一口氣,淚液氤氳眼眶,看著懷中粉白的包子,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大人的衣服改小又洗到發白,看著看著,她忽地想起母后臨死前的叮囑——
「母后榮華一世,已無遺憾,唯有阿吉放心不下,昭和,妳務必要照顧好阿吉,將來,阿吉怕是只有指望妳了!母后不求他為王為侯,只要他快樂的活著就好。」
阿吉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昭和的臉,彷彿在研究這張臉一般,此時倒是沒有搗亂,乖乖的待在她懷中。
昭和恨不得將阿吉帶出這死寂的地方,抱回長公主府,但現在還不能。她伸手輕輕撫了撫阿吉柔軟的臉龐,溫柔的說:「阿吉乖,且耐心在此等幾天,阿姊今日既然開了這宮門,必定不會再讓它鎖回去。等著,阿姊不日便將你接出宮去。」
英嬤嬤詫異的看著昭和,心想五年不見,她已從當初那任性的小公主變成如今氣勢奪人的長公主了,看她的神態舉止,倒是讓她想起先皇當年的樣子,心底不由得浮起一絲希望。
昭和放下阿吉,對英嬤嬤說:「今日來的突然,沒帶東西過來,明日我會命人送食物衣物過來。」
「皇上允嗎?」英嬤嬤擔心的問。
「我自有辦法。」昭和淡定的說。自母后去了以後,她便認識到這宮牆內的可怕,多年籌謀,宮前殿後的暗樁人手還是有的。
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天底下沒有打不了縫的牆。
「嘎吱嘎吱—— 」殘紅的宮門緩緩合上,昭和雙手交握,寬袖下兩手手指攥得發痛,靜靜的看著宮門良久。
「長公主,該回了。」馮立笑咪咪在一邊提醒。
「走吧。」昭和緩緩轉身,一抬頭就瞧見嫩綠枝頭上,有一隻剛長齊羽毛的黃鳥雛兒展翅飛出了巢。
昭和櫻紅唇角微勾,低聲自語,「好兆頭。」
淡黃紗帳之後,九龍紋的錦被下覆雨翻雲,錦被下露出青年男子白皙的脊背,勁實的雙臂摁著底下女子圓潤的肩膀,埋頭啃噬著柔軟的雪白。
女子烏黑的髮絲鋪陳枕上,滿臉暈紅正自享受,才感覺那物入港,不過幾下,男子便彎了手臂,趴在女子身上氣喘吁吁。
女子皺眉,妖豔的眉眼露出幾絲不滿。
「朕不行了,」元和帝喘著氣,「乳娘妳來。」
欒氏吐了一口氣,翻身將男人壓在身下,嫻熟的舔拭著他敏感之處,在被褥之下一路向下……
元和帝舒服的吐著氣,按著女人的腦袋用力的向下……
過了好半天,欒氏才將腦袋從錦被中抬起來,嘴角還帶著幾絲銀色的絲線。
元和帝抱著她,狠狠的在她殷紅飽滿的唇上親了幾口,舒服的喘氣,揉著那豐軟歎道:「親親真是朕的寶貝!」親熱過後,他推了她一把,「妳先下去,讓朕好好休息一下。」
欒氏穿上衣服到了寢殿外,馮立立即迎了過來。
「如何?」馮立問。
欒氏皺眉,低聲道:「我已經盡力了,陛下還是不行。」
馮立雙手交握,急道:「哪裡有不行的道理,如今皇帝還年輕得很,怎的就如此不中用?皇室還沒有血脈,這樣下去怎麼是好!」
欒氏斜眼看馮立,心裡冷笑,他哪裡是真為皇嗣著想,是怕這年輕皇帝的身子掏沒了,後繼無人,自己將來無立錐之地吧?他打著扶植幼帝的主意還當人不知呢。
欒氏不耐煩的說:「不行就是不行,你用了那麼多藥還沒奈何,叫我怎麼辦?」
馮立將雙眉一橫,森冷的看著欒氏,「妳不行不代表別人不行,為今之計,只有廣招秀女,期望有能讓陛下一展雄風之人吧。」說罷,他一甩拂塵轉身而去。
欒氏提著裙子狠狠跺腳,她費多大力氣才到今日地位,好個馮立,以為你扶了老娘起來就能使勁作踐?那就看看陛下現如今到底聽誰的話!
昭和回到府中,軟軟靠在貴妃榻邊,想起白日裡見到阿吉的情景,心裡有些感傷。
從前阿吉八歲出來後一直不說話,後來是什麼時候才開始說話的,她也記不清了,但大約到登基做皇帝也還是沒說幾句話呢。
這宮廷之中想想真是無趣,親弟弟同自己漸行漸遠,捏在一個太監跟乳娘的手裡;最小的弟弟被幽禁在皇宮角落,若是她不出手,怕是就這麼過了一生,默默的死去。
她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條白綾,想起母親吊在白綾上搖擺的身體,以至於後來父皇來看她,她都躲著他。
唯一讓她覺得安慰的……她抬眼,那人不在她跟前。
「公主,晚飯在哪裡用?」春華在門口問。
「就這裡吧。」
飯食端了上了,八寶野鴨、佛手金捲、炒墨魚絲、繡球干貝、炒珍珠雞、奶汁魚片,另有碧糯飯以及一應的小點乾果,滿滿的擺了一桌。
看著菜,昭和沒胃口,抬眼道:「叫聶縉進來陪本宮吃飯。」
昭和對聶縉的另眼相看的事春華已經毫不驚訝了,她心裡篤定自家公主一定是瞧上這小子了,遲早會做了公主的面首。
她的話傳到了趙掌事那,趙掌事立即命聶縉停下手裡的事情去陪著昭和。
趙掌事拍著他的肩膀,笑的有些曖昧,「得用你的時候到了,好好服侍公主。今日之後,你怕是再也不用在這後院出入了。」
聶縉看了他一眼,一雙濃眉蹙得更緊,彷彿天上兩道烏雲。
長公主的起居房前有兩道粉色珍珠珠簾擋著,春華和秋容站在門口,看青衣少年進來了,春華微笑道:「你進去伺候公主用飯,務必小心在意,樣樣飯菜都要先行試吃,確認無毒才可讓公主用飯。」
聶縉擰眉。
春華卻殷切的看著他,「聽明白了嗎?」
他不情願的點了頭。
春華也看出他的不情願,但只是輕笑一聲就掀開了簾子讓他自己進去。
榻上女子本是懨懨靠著,看他進來眼睛一亮。
聶縉才抬眼,立即低下頭去,今日的長公主跟在外頭時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在內室,烏黑油亮的青絲落了滿肩,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紗衣,紗衣輕薄透明,幾乎可以透過紗衣看到裡頭的抹胸和緞褲,那紗衣的領口很低,雪白溝壑清晰可見。
昭和本就生得昳麗無雙,如今這樣,彷彿一個妖嬈的妖精,勾的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聶縉只看了一眼,氣息便有些不平,耳朵也燙得厲害。
昭和詫異地看著他臉上浮起的淺紅,又低頭看自己身上衣物,心道:並無不妥啊,大燕女子著裝向來大膽,她想穿這身衣裳出門都無礙,這小子……這般單純?
昭和抬了媚眼,嘴角浮起一絲戲謔的笑容,「聶縉,你杵在那裡做什麼?過來替本宮試吃。」
聶縉眼觀鼻鼻觀心走到飯桌前,提起銀筷往菜品中插了插,提起來看看有無異色,然後規規矩矩的把每一樣菜都各吃一口,半晌無反應,他才道:「菜品都安全,請公主用餐。」
昭和目不轉睛看完他的動作,笑了笑,心道:伺候起人來還像模像樣的嘛。
「過來。」她柔糯的音調分外勾人,靜謐的室內只有兩人,顯得異常尷尬。
聶縉低頭向前走了一步。
昭和彎起一隻腿,小腿微微抬起,紗料滑下,露出盈潤光潔如白玉般的小腿來,一對金燦燦的腳環「叮噹」一聲落到了腳踝處。
聶縉被聲音驚了一下,抬眼看到那金色的腳環,目光掠過精緻的腳背,落在瓊玉般的五指上,指頭圓潤可愛,每個塗著粉紅的花汁,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
他第一次這麼近看一個年輕女子的腳,沒想到這麼好看。心頭驀地惻動不安,意識到昭和正看著他,連忙收回了目光垂了頭,這次連耳根子都燙了。
「再過來一點。」柔膩膩的聲音響起。
聶縉只覺得自己彷彿能聽到心臟「撲通」跳動的聲音,太過緊張,大腦幾乎一片空白。
一個東西在他腿上點了一下,他低頭一看,正是方才入目的玲瓏秀足,腳趾輕輕地點在他的身上,一剎那,即便隔著衣料,他也能感覺到一股酥麻傳到了身上。
昭和偷笑,看他那呆樣實在有趣得很。
「喂,你吃飽了,可得餵我吃了。」
聶縉回過神來,喉頭上下滑動了一下,急忙後退一步,轉身去拿筷子,正要換一雙筷子,卻聽到身後人說:「就用方才的銀筷。」
他臉燒得厲害,還是將那筷子拿了,又取了一個銀碗,問:「公主想吃什麼?」聲音忍不住的顫抖。
昭和捂唇輕笑,「將頭三樣各取三筷,再加點碧糯飯吧。」
聶縉照做,但想到她要他餵飯,便端著碗躊躇不前。
昭和從貴妃榻上走下來,跪坐在桌前,將他手裡的銀碗擱在桌上,笑道:「放下吧,本宮又不是三歲小孩,當真要你餵嗎?呆子!」
聶縉一怔,脊背上的汗都出來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善於伺候人的人,也從未看過人臉色,因此面對行事隨心所欲的長公主時簡直是手足無措。
昭和拉了拉他的袖子,「你也坐下。」
「公主不可。」別說他是個馬奴,即便他仍是聶家長孫,也沒資格跟長公主平起平坐。
「叫你坐就坐,那麼多廢話!」昭和伸手將他扯到一邊跪坐,接著沒有再為難他,自顧吃飯。
聶縉偷眼看她,只見她吃飯很是斯文有教養,一舉一動優雅美好,吃飯一點聲音也無,不愧是皇家嫡女。
昭和飯量並不大,吃了半碗就不想吃了,將剩下的半碗推到聶縉面前,「替我吃了吧,如今天下流離失所的百姓那麼多,本宮怎麼忍心如此浪費。」
面對昭和的振振有詞,聶縉無言以對,默默的將她剩下的半碗飯吃了,但總覺得在吃她的口水,心裡很是鬱鬱。
昭和一手支著下巴上下打量著他,眉頭微蹙,太瘦了,還是多吃點好。
她遙想起前世,她那時有面首楚離、駙馬藺辰,後來又有面首沈拂,怎的就將他忽略了?她將他看做好用的劍,卻忽視了他也是血氣方剛的男兒,其實他一直都生得很好看,只是性子偏沉靜,而她當初就是被藺辰的花言巧語迷花了眼。
她隱約記得同聶縉應該是好過那麼一回,似是酒醉之後,只是醒來便都忘光了。
倒是她被藺辰下了藥,沉睡三年,聶縉日日以嘴餵藥,可沒少占她便宜,怎麼也要討回來,想到這,她不禁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的唇發呆。
嗯,唇形好看,稜角分明,淡淡的紅,很有男子氣概,她研究著,忽然好想重溫一下那唇的味道……
聶縉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加快動作,幾口吃完飯,生硬的說:「公主還有什麼吩咐?沒有的話,屬下收拾碗筷了。」
他始終不肯以「奴才」自居,如今乾脆以「屬下」代替。
這小子,膽子夠大的!昭和挑眉,伸出五指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隔著一層春衫布料,能感覺到衣服下的清瘦。
聶縉被她一按,彷彿被下了定身咒似的,渾身繃得緊緊的,動彈不得。
「公主……」他喉結滑動,聲音微啞。
「太瘦了。」昭和放開了手,嫌棄的說:「應該養胖些。馬房的伙食那麼差嗎?看來本宮要好好的同趙掌事商議商議了。」
直等到那手拿開,聶縉才在心底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從房裡出來的時候,聶縉的背幾乎汗濕了,而春華和秋容看他滿臉通紅的樣子,心照不宣的相對一笑。
只不過聶縉才出了門,便看到一個身著素雅白衣,身姿挺拔、白皙俊秀的青年男子跪在寢殿外頭,男子用力叩頭,「楚離求見長公主。」言語間帶著苦意。
聶縉詫異的看了他一眼。
男子見裡頭不應聲,再次叩頭,發出「砰」的一響,「楚離求見長公主!」
聶縉進府不久,卻也聽說過楚離的大名,下面的管事時常面色曖昧的悄悄討論那三個後園面首,說是邵陽郡主送的,管事們還打賭究竟是誰先受長公主寵幸,而這個楚離的模樣最俊,呼聲最高。
聶縉皺了皺眉,心底浮起一絲厭煩,加重了腳步向後院走去。
此時,耳後隱隱傳來又一聲,「楚離求見長公主!」
楚離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傳到昭和的耳朵裡,她蹙起秀眉,歪著頭想了想,楚離這廝被擱在後園冷了一個多月,竟不安分了嗎?
春華看她臉色,問:「公主,該怎麼辦?」
「讓他進來吧。」
楚離得了指令,低頭垂手進來,額頭上已經磕得青一塊紫一塊。
昭和單手支著下巴,瞧著他那額上的青紫,柔聲道:「本宮也並未說不見你,你何苦這樣?」
柔軟的聲音飄蕩到他的耳畔,楚離心頭酥了一大半,跪在她跟前道:「公主冷了楚離一個多月,楚離只是想問明白,到底哪裡做得不合您心意了?只要您告知,楚離可以改。」
他這樣斬釘截鐵的話語,想必是這一個多月被折磨得狠了。
「楚離不想一輩子被關,老死在公主府的後園之中!」
見他滿眼苦意,眼底青黑,怕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敢過來求她,昭和輕笑道:「你倒是個有志向的。你無須擔心一輩子待在後園。你若要回去,我今日便放了你,如何?」
楚離驀地抬頭,驚詫的看著昭和,目光落在她輕薄的衣衫上,臉上浮起了薄紅。
他急忙垂眼,堅定的說:「家人早已棄我,我回去還有什麼意思。倘若公主不棄,便是做牛做馬,只要有出頭之日,楚離萬死不辭!」
他這話昭和倒是聽得順耳,眼底含笑的看著他,這是表忠心呢,楚離這個人她也瞭解,說出去的話是個能遵守的。
「何以見你的決心呢?」昭和輕飄飄的問。
楚離抬起眼,清眸之中滿是堅定,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綾,展開來看,只見白綾之上滿是血字。
楚離呈上,「這是楚離所寫血書,願意此生此世以公主馬首是瞻!」
昭和拿起那血書,上頭泛著淡淡的腥氣,目光微閃,這樣的血書倒是有幾分意思。
楚離這人長得俊俏,看著順眼也忠心,如今府裡正值用人之際,這樣的人不用用誰?
昭和勾唇笑道:「既然你下了決定,本宮就收下你這份忠心。」
楚離雙眸放光,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本宮西郊有個草場,養著千餘馬匹,你去那裡做個掌事吧。」
昭和話音落下,楚離眼中的光芒「嗖」的熄滅,他一個世家之子去做個看馬人?他原是想做長公主的面首兼左臂右膀,這落差也太大了……
「你先別忙著失落,你去看了便知道這個差使不一般。明日本宮親自送你過去,你去那邊之後,隔日回來向本宮彙報。你記住,你是本宮的下屬絕不是面首,你今後娶妻生子本宮自會送上薄禮。」
聽這番話,楚離終於死了心,她到底是不能讓自己做面首,只是一個馬場值得長公主這般看重嗎?他滿心詫異。
楚離鬧了這麼一齣,昭和倒是想起後園還有兩個面首,楚離也就罷了,那兩個放著何用?沒的還鬧出什麼事情來,於是她召來秋容,吩咐道:「將那兩個面首打發了吧。」
「如何打發?」
「哪來的還讓他們回哪去。跟邵陽郡主說,這兩個在後園好生養著,本宮絕不能做出奪人所愛這樣沒義氣的事情。」
秋容領命,隨即退下去辦了。
掌燈時分,昭和在院子裡看蘭花。小院中種著幾株琉球國進獻的蘭花,正盛開著,她彎腰嗅著花香。
「殿下,邵陽郡主到了。」春華稟道。
昭和直起身子,笑道:「她倒是個急驚風,來的這麼快!讓她過來這邊吧。」
邵陽郡主同她關係親近,乃是一起長大的表姊。邵陽寡了三年,面首無數,見她新寡,頓時感同身受,便親自挑選了楚離等人送過來以慰她閨房寂寞。
邵陽郡主乃是國舅家長女,先皇后賜死,國舅家一時勢衰,後來元和帝登基,國舅家這才緩過勁來,不過邵陽是個奇葩,她容貌豔麗、能說會道、手段圓滑,無論在哪個皇帝跟前都深得寵愛。
她同她那些面首的香豔緋聞時常傳到昭和的耳畔,那些緋聞亦是坊間最受追捧的談資,甚至被編做話本子搬上了戲臺。
對此,邵陽郡主只是一笑置之,從不理會,依舊我行我素,過她風流逍遙的日子。
院落四角各掛著琉璃燈盞,院門口琉璃燈下,一位冶豔風流的女子走了過來,她烏髻高盤,身披金絲霞裳,斜挑入鬢的細眉,一雙桃花媚眼似湘水含煙,饒是晚上,面上妝容精緻不減,豐胸細腰,胸前一對雪兔呼之欲出。
「綰綰,做什麼呢?」邵陽郡主叫著昭和的小名,快步走了過來,見昭和長髮披肩一襲素紗,忍不住打趣,「我說妳怎麼將那面首給我退回來了,瞧妳這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妳要做姑子去呢。」
昭和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我已留了一個了,其他兩個妳用著好,我怎敢奪人之美?」
邵陽郡主同她一起長大,雖然她現在貴為長公主,卻也不願意將這份難得的姊妹情疏遠了。
邵陽郡主伸手推了推她,笑嘻嘻的說:「妳還真是深知我心,那兩個我的確有點捨不得呢,不過為了姊妹,怎樣都要捨得。既然妳喜歡楚離,那就留給妳了。」她戲謔的瞧著昭和,以為她跟自己一樣得了雨露滋養呢。
昭和白天路過街邊,偶爾聽到一些風聞,便問了起來,「妳同那個元貞是怎麼回事?」
邵陽郡主目光一閃,竟彆扭起來,「妳怎麼知道他的?」
昭和笑道:「豈止是我知道,人盡皆知了。」
邵陽有幾分窘迫,難得的臉上浮起紅霞,「提那個傢伙做什麼,昭和妳怎麼也學那些人說起閒話?」
元貞乃是當朝才子,詩書畫俱絕,無人能出其右,又是出了名的京城玉郎君,世家出身,想必眼高於頂,傳言邵陽郡主對他一見鍾情卻屢次碰壁,一時之間在京城傳為笑談。
元貞讓昭和想起了前世的沈拂,現在沈拂還未來京城,等沈拂到來之時,怕是要生生地將元貞的名頭壓下去。
當初她就同今日邵陽一樣笨,屢次邀請沈拂卻屢次碰壁,最後荒唐的將他擄入了後園……
這種求而不得的痛彷彿深深刻在她的心底,她嗤笑一聲,如今想起來,當初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極,一個男人罷了,值得什麼?
「妳對那元貞無須太上心,有些人其實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昭和善意的提醒。明知道她未必聽得進,還是要說一說。
邵陽郡主訕訕一笑,「知道啦,妳這話跟我祖母說的一般無二!昭和,妳要是再多說一句,我幾乎要懷疑妳嘴裡的牙還齊不齊呢,該是跟我祖母一樣,掉了兩顆還是三顆了。」
昭和回手就要打她,兩個人笑鬧了一陣,當晚邵陽郡主便在府裡住下,同昭和抵足而眠。
第四章 鋌而走險救親弟
第二天一早,邵陽郡主府裡的奴才來報,不知道她忙什麼事情,匆匆告辭走了。
今日昭和要去西郊草場,也一早就梳洗了。
八寶馬車已經停在寢院門口,聶縉侍立在一旁,轉眼就瞧見一個著素錦的俊秀男子牽著青驄馬出來,也等在馬車邊,像是要一起出行的樣子。他愣了一下,那不是昨晚跪在公主寢院前的楚離嗎?心底莫名地浮起幾分煩躁,臉色立即陰了幾分。
昭和從階梯上下來,清晨的霞光灑在她身上,好似鍍了一層金光,她今日換了一身英姿颯爽的豔紅騎馬裝,圓領窄袖,一道玉帶環著細腰,越發顯得體態玲瓏、雙腿修長。
昭和到了馬車前,見聶縉冷著臉沒有反應,「喂,見到本宮,招呼都不打一聲的嗎?」
「見過公主。」好似一股寒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就連聲音也冷冰冰的。
怪怪的。昭和心裡嘀咕了一句,哼了一聲,向他伸出纖纖玉手,「扶本宮上車。」
聶縉沒有挨她的手,隔著袖子將她扶了上去。
見狀,昭和不滿的挑眉,這小子還挺會保護自己的,是生怕她占了他的便宜嗎?
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向西郊行去,西郊馬場地域寬闊、草料豐富,這裡養了駿馬千餘匹,名義上是為皇家養馬,但實為昭和私人所有。
到了馬場邊,放眼望去,隨著山坡起伏幾乎望不到邊,楚離驚詫不已,馬場掌事聽起來一般,可如今親眼所見卻讓人震驚,這樣一個馬場的掌事,那也是不得了的職務呀。
放眼望去,草場之上駿馬奔騰,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
昭和下了馬車,早已有人牽來一匹汗血寶馬,她靈活的翻身而上,拉起馬韁,回頭令聶縉和楚離,「你兩個乘馬隨我來!」
聶縉一愣,看了楚離一眼。
楚離也是一驚,這才正眼瞧向趕車的車夫,方才他未細看,這時才發現這車夫年紀不過十六七,卻生得俊美。
自己是表了忠心的,這小子又是什麼角色?
但不容他倆遲疑,早已有人牽馬上來,聶縉和楚離紛紛上馬,飛快的跟上了昭和。
昭和一襲紅裝,如同朝霞一般奔馳在馬場上,那般自在愜意、英姿颯爽,哪是一般女子比得上的。
「駕!」昭和一鞭子抽下去,馬兒加了速度,片刻之後就到了馬場中心的位置。
這個是個山洞,有三面草坡將這山洞完全擋住,從馬場外根本看不出來,山洞看似很黑,不可見底。
「你們隨我來!」昭和吩咐道。
聶縉和楚離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洞裡有什麼蹊蹺,心裡忐忑。
昭和手裡拿著夜明珠,入了洞內,就見一道石門在前,她抬起手,將手指上的玉扳指按進門邊凹槽,只聽「轟隆」一聲,石門洞開,裡頭傳出陣陣人聲,好似有人在練兵一般。
從洞口進去連接著一道長廊,穿過長廊後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寬闊,燈光如晝,入目滿是兵器軍甲,洞中央一個將領正指揮著一批人馬操練兵器。
聶縉和楚離看到此情此景呆若木雞。
見到昭和入內,滿洞將士立即跪在洞中,呼道:「恭迎長公主!」
楚離豁然明白,原來這西郊馬場不過是個幌子,這裡其實是一個祕密的練兵地,可是長公主為何要這麼做?倘若被人發現,形同造反啊。
昭和揮手,道:「如常訓練,不必在意!」
那些將士得令,繼續照常訓練。
她傲然看著這些軍士,這裡的軍士乃是她的私兵,誰的命令都不聽,以她馬首是瞻,沒有她的金梅令,誰都休想動這裡一兵一卒。
「這裡兵士大約兩千餘人。白日侍馬,輪班操練。」她對兩人說,回頭笑看著楚離,「所以本宮說過,一個馬場的掌事,那絕不是一件小差使。」
楚離看到此情此景心如擂鼓,雙手作揖慚愧道:「公主英明,是楚離目光短淺了。」
昭和靜靜觀看士兵操練,對兩人說:「本宮府兵五百,這裡兵馬兩千,不過是為不時之需,絕不會有其他圖謀,這個你們可以放心,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舉妄動。今日本宮帶你們過來只是讓你們知道,今後你們二人都是本宮的肱股,有什麼事本宮不會瞞你們,而同樣的,本宮也希望,有任何事,你們也絕對不能隱瞞本宮。」
楚離喏喏應聲。
聶縉眼底劃過一絲疑慮,他心有所思,卻不知道該不該此時說出來。
「聶縉,你有想法?」昭和看向他。
「並沒有。」他搖搖頭,將那想法壓了下去。
楚離再次詫異看向聶縉,他好大的膽子,在長公主面前竟敢如此簡短答話?奇怪的是,長公主竟然也不在意?
他的目光徘徊在兩人之間,這兩個人……有鬼!
從西郊馬場回來,聶縉便明顯感覺到後院中的人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樣了。
柳榮瞧著他牽馬過來,臉上帶著笑過來,想接過他手中的馬繩,並諂媚的說:「這些粗活讓我來幹,何用勞煩小哥你呀。」
聶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抓緊了馬繩逕自向水槽邊走去,一如從前一般,拿起馬刷替馬刷毛。
柳榮臉色一僵,卻不敢再對他大呼小叫的,且不提趙掌事的教訓,就說去西郊馬場這件事吧,依著先例,奴才裡能跟去西郊馬場的,那都是心腹。先前聶縉三番兩次被召入長公主院中,這次又跟去西郊馬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聶縉這小子是要發達了,他一個馬房的小管事如今巴結還來不及,哪裡還敢得罪他。
見他不理會自己,柳榮腆著臉湊過去說:「你如今得了公主青眼,將來要是發達了,可別忘了我,咱們可都是馬房裡出身的,共過患難的。」
聶縉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聲,又埋頭刷馬。
柳榮喜不自禁,樂顛顛的走了。
柳榮走後,聶縉拿著馬刷的手頓了頓,青眼?他突然自嘲的笑了,如今他倒是要靠一個女人的青眼才能讓人正眼相看嗎?他頓覺得胸中鬱鬱,半晌後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既然這等小人都看出是青眼了,那何不藉著這青眼,說出他心裡要說的話?
聶縉打定了主意,今天就提要求。
琉璃燈下,昭和坐在棋桌前,右手拿著一顆黑色的玉棋子,漫不經心的敲打在青玉棋盤上,眼神卻看著燈火發呆。
四月底進五月,天漸漸熱了起來,陡然一陣涼風吹來,天邊就電閃雷鳴,幾道銀龍劃過天際,淅瀝嘩啦的落下了雨點。
她驀地想起了阿吉,這個時候,他的宮殿漏雨嗎?宮中眼線傳了消息出來,食物衣服已經送到玉春苑中,也不知道他換上新衣沒有?
她放下棋子,眉間染上幾許輕愁,阿吉的事情有些棘手,但依舊要辦,且要越快越好,他在宮中多待一日,她便多擔心一日。
宮裡已經傳出消息說元和帝不舉,怕是要絕後了,皇弟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身體又不好,她盡力勸他也不聽,想來這江山怕是穩固不了多久,無論前世或今生她都有這樣的預感。
當初她聽信了藺辰的話,廢了皇弟,改立那狼子野心的堂哥裕王司徒召,簡直是引狼入室,但這一次她已經打定了主意,倘若真要改朝換代,這皇位絕不能便宜了別人,阿吉不是真龍命數嗎?那就留給阿吉吧!
她正想著,卻看到窗外有一人迎著大雨穿過院落向棋舍而來,那人到屋前的時候,已全身濕透如同落湯雞一般。
「什麼人?膽敢擾了公主清靜!」秋容在屋門口厲聲喝道。
「聶縉求見。」
昭和在屋裡已經聽得清楚,「讓他進來。」
棋舍裡,聶縉渾身濕淋淋的站在她跟前,目光灼灼的望著她,烏黑的髮緊緊貼著脖頸,濕透的青衫裹著身體,顯出少年人精實的身軀,雨水滴答答的從身上滑落到地上。
「何事不能等雨停了說,竟還冒著雨來了?」昭和眉端微蹙,在屋裡拿了一條布巾扔在他身上,「自己擦擦吧!」
聶縉看著身上這方布巾,驀地「咚」的一聲跪在地上,「聶縉有一事相求,請公主成全。」
昭和一怔,問道:「何事?」
「求公主給予聶縉權力,查看封存大理寺的聶家謀逆罪的卷宗!」
昭和坐到棋桌前,挑眉看他,緩緩道:「你知道這件事要冒大風險嗎?即便是本宮,也沒那麼大的權力隨意查看已經封存的卷宗,何況是謀逆大案。你這樣做,難道是在質疑皇帝嗎?若是讓他知道,大可以判本宮一個罪!」
聶縉似下了決心,頭都沒抬起來,「如果公主答應聶縉,聶縉……聶縉願意為您做任何事!」
任何事?昭和疑心的看他臉色,白裡透著淺淺的紅色,他所說的任何事難道包括……她眉一挑,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心道一句有意思。
聶縉在想什麼,他區區十六歲青澀少年,還能讓她覬覦他的美色不成?
昭和心裡浮起一絲戲弄念頭,走到他的跟前,伸手將他扶起來,一隻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他雙手緊攥,垂著眼眸不敢看她,濃黑的睫羽卻不停地眨呀眨的。
看著他的模樣,昭和覺得挺有意思的,柔若無骨的小手從他帶著鬍碴的下巴一直向下,沿著他的喉滑到他胸前。
她感覺到聶縉身體驀地一震,更加故意地將手探入衣領,按在他光滑緊實的胸口,手下飽滿緊實,沒想到還挺壯實的,這讓昭和意外地有點滿意。
「公主……」他似乎受不住了,無論是他從前的教養還是他身為世家子的尊嚴,都讓他難以接受被一個女子調戲,他明知道這是應該要付出的代價,卻忍不住往後躲……
昭和收回了手,不屑道:「嘖,就你這樣,還伺候人呢,你真當本宮覬覦你的美色?」
聶縉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難道他猜錯了?
昭和不打算戲弄他了,不過方才也不算沒收穫,好歹摸了一把,她正色道:「本宮說過,你是本宮的劍,想些有的沒的做什麼?你以為本宮是那麼無恥的人?你既要看卷宗,也不是不可以。」
她是重活一次的人,對聶家的事清楚得很,她想勸他放棄看卷宗,畢竟那幕後之人是他現在動不了的,但看他這樣心心念念,她倒有些不忍了,且她又轉念一想,只怕那卷宗讓他查了也無妨,依那人的本領,必定是做得天衣無縫,又豈會讓他看出來?
聶縉驀地抬頭,雙眸閃動精光,他年紀尚小,沒有參與政事,一門皆被人滅了他還不知道這樁大案的來龍去脈,但他早聽聞元和帝昏聵,朝事受人擺弄,元和帝不過是下了一道命令罷了,想要拉聶家下馬的恐怕另有黑手,只要讓他查出其中半分疑點,定然要將那罪魁禍首揪出來碎屍萬段!
他缺的就是一個機會,為了這個機會,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被長公主摸一把又算什麼?
昭和伸手搭在他的肩頭,一雙熠熠明眸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你替我做一件事,我就替你做一件事。」
聶縉心情激動,濃眉微微聚攏,既然長公主說看卷宗不容易,那麼她說的那件事定然更難,可他如今管不了那麼多了,刀山火海他也拚了!
「公主請講。」
昭和附耳在他耳畔輕聲說了,她溫熱芬芳的氣息吹在他的耳畔,引得他渾身不自在,可是當她說出那樁事的時候,他驀地愕然瞪大了眼睛。
「你做得到便去,做不到早說!」說罷,昭和回身坐到桌邊,淡然的看著滿桌棋子,給他思考的時間。
不過幾息時間,聶縉便回過神來,跪在地上道:「聶縉必定不辱使命。倘若聶縉做到,也請公主履行諾言!」
昭和勾唇一笑,揀著一顆玉棋子,「噔」的一下扔在他胸口,「就你也敢質疑本宮?」
聶縉錯愕地看著那顆從自己胸口掉落的玉棋子,她砸的力道很輕,不痛不癢,卻讓他想起方才她那隻柔若無骨的手撫在胸口的感覺,頓時血液都往上湧了。
長公主……有些不莊重……他如是想著,她在別人面前萬分端莊,可在自己跟前何時莊重過?
他頓時有一種怪怪的感覺,總覺得心底癢癢的,卻又不明白那感覺從何而來。
昭和轉身,進了內室拿了東西出來,她將那東西遞到他的手裡。
聶縉看著手裡一尺長的匕首,銀色的彎月匕首,柄上鑲嵌著一顆藍色的寶石。
「這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聶縉握緊刀柄,問:「何時行動?」
「明日午時,你隨我進宮。本宮親自送你去!」
聶縉眼眸一轉,緊緊抿著唇,點了點頭。他身嬌肉貴,雖然武藝高強卻從未做過如此冒險之事,緊握著手裡的寶刀,竟生出一種悲壯之感,就彷彿荊軻刺秦一般。
他轉身離去,卻聽到身後傳來輕柔的聲音,「好好準備,要……活著回來……」
那聲音像小女孩發出的嘟囔,讓他隱隱感覺到一絲牽掛。
這世上還有人會牽掛於他?他回頭去看,只見青絲如瀑,那女子背著身,沒有看他。
聽到腳步聲離去,昭和歎了一口氣,正是因為這件事如此重要,她才會讓他去啊。前世他替她帶回了阿吉,希望這一次也能一帆風順。
他是一把寶劍,此時此刻,寶劍也該是時候出鞘了。
第二日,是先皇后的忌辰,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宮裡的人都知道長公主必定會入棲梧宮掃灑宮殿,燒些紙錢。
午時,長公主的馬車長驅直入進了宮門,徑直去了棲梧宮。
馬車入了棲梧宮門,車子一停下,便見車上一個雪衣素裳的美貌女子從車上下來,她今日的髮飾衣服都極盡簡單,臉上帶著淡淡的憂傷。
長公主的侍女春華對守宮奴婢們說:「長公主想一個人靜一靜,妳們都到外頭守著吧。」
宮婢聽罷,唯唯諾諾的退了出去。
見著人都退下了,長公主府的侍衛都到門外守著,昭和這才對車中道:「你出來吧。」
馬車裡鑽出一個黑衣男子,全身素黑布衫,上身穿著一件貼身的黑色軟甲,腰間斜插一把銀匕。
昭和回頭看他一眼,今日他這一身黑,劍眉星目,越發顯得俊美凌厲,她眉一挑,「進去吧,記住我的話,活著回來。」
聶縉一個閃身,消失在棲梧宮中。
半晌後,等候在宮門外的宮婢偷眼見長公主臉上帶著淚痕,步履沉重的從殿中走了出來,直到長公主走了,宮婢們才敢站起來,重新進棲梧宮中。
這夜,月黑風高,太保馮立本有自己的府邸,但今日因宮中事務繁雜,便宿在了宮中。
三更時分,他剛剛睡得迷濛,驀地聽到外頭宮牆傳來呼喝之聲,又聽得陣陣腳步聲,他猛地驚醒,睜開眼,一個小太監已經急匆匆的撲進來,「大總管,有刺客、有刺客呀!」
馮立彷彿被冷水淋頭,瞌睡全醒了,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匆匆套上衣服,襪子都來不及穿就急切地問:「陛下呢,陛下沒事吧?」
小太監氣喘吁吁的說:「那刺客去的是養心殿,好在今晚養心殿沒人,只是欒氏在那裡,肩膀給割了一刀。現在刺客向後宮去了,怕是在找陛下呢……」
馮立一聽氣得直冒煙,「好大膽的狗賊!天子腳下,禁宮之中竟如此膽大包天,羽林軍呢?」
「都追那刺客去了,這個時候怕是追到後宮去了!」
「那陛下到底在哪?」馮立跺著腳急問。
小太監撓頭道:「怕是入了地道,到江氏那裡去了。」
馮立無語,卻也有些慶幸,這樣來說,今晚陛下根本就不在宮中,那刺客就是找遍後宮也不可能刺殺陛下,他算是鬆了一口氣。
轉念又惱陛下太過荒唐,專喜豐盈婦人,這邊欒氏不夠,又勾搭上了江氏,那江氏可是好惹的?那是齊王的夫人,皇帝的堂弟媳,皇帝卻給她賜了一個外宅,有密道與宮裡暗通,還以為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呢,若是齊王鬧起來,皇帝的面子裡子都沒了。
馮立來不及再細想,立即提了劍,循著小太監說的方向飛快地向後宮奔去,然而他才到達後宮就見到處一片火光,立時大驚,逮住一個羽林軍的士兵問:「到底什麼情況?」
「太保大人,那刺客膽大妄為,在後宮到處放火呢!」
「混帳!這麼多人卻逮不住他一個?」話落,他舉目望去,瞥見一個黑色身影飛快閃過,立時大步流星地趕了過去,恰巧看見羽林軍首領帶著人馬追捕刺客。
那黑色的身影騰空而起,身姿輕靈如同鷂鷹一般,他正要翻越那高牆逃之夭夭,羽林軍立即舉起弓箭,一陣箭雨如同流星般向那刺客射去。
驀地,那刺客身形一頓,馮立瞧著大喜,以為他要落下宮牆,誰知他騰空翻了身,腳尖在牆上一點,借力翻了出去。
「唉!」馮立懊惱跺腳。這宮牆高達兩丈,牆外就是護城河,這翻了出去,怕是就不好捉了!
果然,羽林軍追出去以後一無所獲,只見護城河邊有幾縷血跡,那刺客怕是早已入了河中,遁水而去。
這番忙完了又要去滅火,也不知這賊子到底哪裡來飛天遁地的本事,竟在後宮連燒幾座宮殿,有的燒了柱子,有的燒了牆,連最靠邊的玉春苑也燒得一片熊熊火光。
今晚正好吹東風,火勢越發兇猛,這時馮立和羽林軍都顧不上那賊子了,手忙腳亂的叫人滅火,一班人馬都被這賊子搞得心力交瘁。
馮立抬頭望那邊火光最烈處,「玉春苑!」他大驚,想起玉春苑中的人來,立即拔腿就向玉春苑奔去。
眾人一起滅火,直到凌晨火才熄滅,然而燒了一晚,玉春苑已是一片斷垣殘壁。
玉春苑一向是鎖了門的,起火了,裡面的人斷然逃不出來。
「搜!給咱家搜,那三人就是燒成了炭也要翻出來!」
太監、軍士一起上,翻了大半個時辰才從斷壁殘垣之中抬出來三個炭塊來,兩個看似成年人,一個體積較小,像個幾歲的孩童,三個都黑漆漆的,已經看不出原貌了。
馮立只看了一眼,隔夜飯都快吐出來了,急忙揮了揮手,厭嫌地說:「拿走拿走!」
他心中暗道:阿吉殿下死了也就死了,倒是去了陛下一個心病,只是長公主那邊怕是不好交代,少不得要挨罵了……
想到這,他轉身喝令周遭的人,「玉春苑的消息務必守嚴實了,一個個都不許給咱家傳出去!」
說著又想起那個荒唐的皇帝,也不曉得他從密道中回來沒有?
馮立又趕緊去了養心殿,才進屋就聽到欒氏哭哭啼啼的,皇帝在一旁勸慰她。
「嬌嬌昨夜替我挨了這一刀,朕必定好好補償妳。」
欒氏窩在他懷中,還疼啊疼的叫個不停。
馮立蹙眉,上前低聲稟告,「陛下,玉春苑沒了,裡頭的人都燒死了。」
元和帝一愣,「你是說……阿吉他……」
「是,阿吉殿下已沒了。」
元和帝放開了懷中的欒氏,眼神有些緊張,轉而又有些歡喜,好似一根弦終於鬆了下來。
對!阿吉不是朕殺的,是刺客殺的,就是母后在九泉之下也怪不到他頭上來,皇姊想責備他也沒有理由。
那刺客來的可真是時候!
馮立偷眼看元和帝表情,就知道他心底高興,放鬆了心情,問:「長公主那邊如何交代?」
元和帝呼了一口氣,他不想阿姊來罵人,若說阿吉是他的逆鱗,那也是阿姊的逆鱗,阿姊鬧起來可是很嚇人的。
見元和帝猶豫,馮立建議道:「不如咱們不等長公主親自上門詢問,陛下賞些東西到長公主府,寬慰她的心情,一併將阿吉皇子的意外告知,想必長公主便不會太過激動。」
「也好,這兩日她若來就說朕不在。」元和帝打定主意這幾天躲著她,過了風頭再說。
皇帝發榜下去,令全國全力捉拿刺客,只是那晚夜黑風高,那刺客黑衣、黑甲並黑巾蒙面,誰也不知道他長什麼樣,羽林軍忙了幾日徒勞無功。
馮立親自帶了賞賜去長公主府中,昭和長公主哭得如同淚人一般,拉著馮立又打又踢,馮立是狼狽不堪的出了長公主府。
阿吉的死並未昭告天下,一個已經被遺忘在角落裡的皇子死了也就死了,悄無聲息的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跡。
有一幢寬闊的宅子,同長公主府一牆之隔,宅子兩邊是兩片桃林,對面是一條長河。
昭和進了長公主府的一個耳房,春華拉起地窖的木門,木門下是一道暗道階梯,她沿著暗道穿過長公主府的高牆,徑直到了隔壁宅子的臥房之中。
臥房裡的床鋪上躺著一個孩子,床邊守著一個老太監和一個老嬤嬤。
看到陡然間出現在房中的人,英嬤嬤愣住了,「公主……」
昭和看了她一眼,走到床邊,床上的孩子睡得很安詳,雪白的臉蛋帶著淡淡的粉紅,她長歎一口氣,一時間心底彷彿踏實了許多,她伸手,溫柔地拂過孩子的臉龐。
昭和輕笑道:「睡得真沉,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英嬤嬤恍然作夢一般,只記得那晚黑乎乎的,被人在腦後敲了一下便什麼都不知道了,一醒來就在這宅子裡,好在玉春苑的三個人都在,一個不少,她被人告知安靜的待在這裡等長公主過來。
昭和對她說:「既然出了宮,你們三個就是死了的人,再也不必回玉春苑去了。」
英嬤嬤心頭震動,顫抖著唇望著昭和,「公主的意思是……」
昭和坐下,逕自倒了一杯茶水,溫和的對她說:「本宮是冒了大風險將你們三人從宮裡撈出來的。玉春苑遭了火災,燒沒了,裡頭多了三具焦屍。如今這宅子靠著長公主府,吃喝用度俱是最好的,你們兩個若是悶了,這宅子裡、院子裡、林子裡都可以走一走,就是不能出去,林子外頭有人看著,有事叫下人們去辦就好了,你們只需要好好照顧阿吉就行了,明白嗎?」
她說的這麼清楚,英嬤嬤哪有不明白的,點頭如同搗蒜,想也知道,要將他們從禁宮中撈出來,那得冒多大的風險!
英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她跟前,那老太監也跟著跪下,兩個老淚縱橫拜道:「多謝公主讓奴才們重見天日!」
昭和連忙將他兩個扶起來,微微一笑,「你二人照料阿吉有功,豈止是重見天日而已,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昭和想起那個人,眼底泛起柔波,不知道他現在的傷好一點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