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檸檬501
寶貝二夫人之《二娘煮飯婆》
出版日期
2012/01/01
數量
NT. 190
優惠價: NT. 150
遇見你太遲,我無法取代她在你心裡的位置,
然而我有滿滿的柔情與愛心,只盼你發現且珍惜……

 
好心撿個聰明的乞兒回家照顧、給他包子吃有好處嗎?
有的,因為這小乞兒竟是她最敬仰的巡撫大人之子,
調皮蹺家卻愛上吃她做的包子,最後還把她一起帶回家。
見了大名鼎鼎的巡撫後,她意外他如此年輕俊雅,
經過幾日相處,對他的感覺更是已由崇拜變成喜歡,
但留在他府裡,她只是希望能報答他當年救了家人的恩情,
怎知本以為是做婢女,結果卻一躍成續弦的巡撫夫人?!
其實嫁給他,她心裡是願意的,只怕高攀了他,
所以就算他娶她只是考量兒子的教養、為了她一手好廚藝,
她還是想待在他身邊,盡心盡力做好妻子的本分,
為替他抓賊,她以自己做餌,即使受傷了也沒關係,
看他為她緊張擔心甚至不惜徒手擋刀,她便覺一切都值得,
可兩人感情好不容易加溫,他卻因她戴了前妻的玉鐲大怒,
原來,不管她做了再多,他愛著的仍是他的前妻……
風光是個很簡單的人,作風簡單,個性簡單,再加上生活簡單。
所謂作風簡單,就是風光無論是生活的環境及衣著配件,一切以簡單為主。
個人從來不配戴首飾,到現在還在用2G的智障型手機,
即使是大冬天,身上也不會超過四件衣褲(有一件很可能還是圍巾或口罩),鞋子不超過三雙。
而房間的裝潢就更簡單了,一桌一椅一床加上櫃子,若是要搬家所有的東西整理一下,一小時內一定能搞定。
至於個性簡單,那就更好說明了。玉米蛋餅加小杯奶茶的早餐,可以連續吃一年,挨老闆罵絕不擺臭臉一律放空,
出門絕不帶超過兩千元以控制消費,不喜歡任何會發亮的飾品(因為通常貴到爆買不起),
不迷偶像,沒有政黨傾向,心思也簡單到非常容易被逗笑和逗哭,覺得全世界都是好人。
而生活簡單,大約也就是每日出勤只有工作和回家兩件事,
一週固定三天做運動,機車一星期加一次油,
每個星期日看日本大胃王比賽順便羨慕她們為什麼吃不胖,
最大的娛樂大概就是看各類型的小說,看到天荒地老所有上述簡單的事都可以忘了去做。
請大家要記得,風光只是簡單,不是邋遢,不是小氣,不是寒酸,真的只是簡單。
  1. 若該商品前後有不同版本,請以訂購網頁中顯示之商品圖片為準,恕不提供選擇或因此提出退貨。
  2. 商品若有兩種以上款式,請以商品網頁之說明為準,若網頁上標示「隨機出貨」,則無法指定款式。
  3. 新月購物市集在出貨前都會確認商品及包裝的完整性,出貨之商品皆為全新未使用過之商品,請您放心。收到商品後,如有任何問題(包括缺頁、漏頁等書籍裝訂或印刷瑕疵),請於收到商品後7天內與客服聯繫,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問題,逾期恕不再受理。
  4. 收到商品後,若您看到的版權頁定價與原商品網頁定價不同時,請透過客服信箱或於新月服務時間來電與客服聯繫02-29301211告知,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
版權所有,禁止轉載

第1章
  開封府,北臨黃河,水系縱橫,古來便是河運的必經之地。自隋朝通濟渠開通後,商賈往來,經濟繁榮,古都之風欣欣向榮。
  然也因此處地勢平緩,境內無山,河流經此時常氾濫,灘區濕地遍布,不利農耕。當朝皇帝有鑑於此,特地將以治水聞名的穆弘儒大人,由山西調至河南擔任巡撫,以安民心。
  說到這位穆弘儒大人,年紀輕輕便有天才之稱,十七歲就高中三甲,當時皇帝欣賞其美名,欲編他入翰林以為將來青雲仕途鋪路,但他卻自願發配到山西荒涼之地,解決長期以來擾亂民生的河套水患問題。
  花了十年,穆弘儒大人成功了,幾年的清廉治理也讓他聲名大噪,山西人人安居樂業、路不拾遺,水患也大大減緩。只是他畢竟才年近而立,故有關他的故事便如神話般在民間流傳—— 有說他妻子過世後,他因恩愛逾恆而堅不續弦;也有說穆大人的兒子如他一般聰慧過人,從小便飽讀四書五經……
  故事,便是從這穆大人所居住的開封府開始。
  開封府的榆林巷口,有家賓客絡繹不絕的大酒館,裡頭說書人說的,正是穆弘儒大人在山西汾州辦案時的鐵面無私。
  出了酒館的門往左拐,在還沒到甜水巷的地方,有一處小小的包子攤。包子攤的生意稀稀落落,不過若有人細心地天天觀察,就會發現這攤來的幾乎都是熟客,一買都是一大籠,像是怕買少了就會吃不到似的。
  而包子攤的另一個特色,便是站在氤氳蒸氣後、漾著甜美笑容招呼客人的清秀少女。
  少女有著明亮的圓眼,一笑就會瞇成彎月,有些圓的小臉蛋上帶著淺淺梨渦,在言談笑語間若隱若現。如雲的秀髮綁成雙髻,頰邊散落的幾縷髮絲更添俏麗,身上雖只是平凡的粗布衣裙,但乾淨整齊,給人家教十分良好的印象。
  她不算傾國傾城,卻自然散發著一種清麗潔淨的風姿,臉上那股盈盈笑意,讓人總忍不住被她的親切而吸引,或許也因如此,這名不見經傳的包子攤總不至於讓她日子過不下去。
  她叫忻桐,年方十八,原居山西文水縣。父母雙亡後,一方面為了雙親臨終前的交代,另一方面也為了謀生,她來到開封,靠自己一手做包子的好手藝維生。
  這天,是難得的大熱天,客人寥寥落落,眼見日頭就要偏西了,她索性收拾了沒賣完的包子,準備提早打烊。
  但空的蒸籠都還沒整理好,忻桐雙目餘光突然瞧到自己的攤車旁,不知什麼時候坐了個年約七、八歲的小乞兒,正眼巴巴地瞪著她收起的包子流口水。
  她看了好笑,仔細打量了下小乞兒,而後在他面前蹲下。
  「小弟弟,你想吃包子嗎?」
  小乞兒忙不迭的點頭,原本有些消沉的雙眼中突然迸出光彩。「姊姊,妳這麼漂亮,應該會賞我一個包子吧?」
  忻桐美目在他身上一轉,小乞兒還以為她就要大施善心了,想不到她居然指著榆林巷的另一頭道:「那間大酒館,裡頭掌櫃的女兒更是漂亮,你怎麼不去找她乞討?我相信她會很歡迎你的。」
  小乞兒聞言臉一垮。「我去過了,才走到後門還沒說話,那姊姊便潑了桶水出來,幸好我躲得快,才沒淋了一身濕。」
  想想那家大酒館的人一向跋扈,的確可能發生這種事。她覺得有趣,笑容更加甜美,可嘴上對於施捨包子的事並沒鬆口。「我瞧你是個好人家的孩子,只要你別這麼奇裝異服,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那酒館的姊姊應該會給你些食物的。」
  小乞兒看了看自己身上補滿丁的衣服,上頭還沾滿了泥沙污漬,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我哪裡像好人家的孩子了?明明就只是個小乞丐!」
  忻桐和他大眼瞪小眼許久,突然呵呵笑了起來,抓起他的手,「你這小鬼還想騙我啊,瞧你這雙手皮膚滑嫩白皙,哪裡像受過苦的?而你身上的乞兒裝雖然骯髒惹眼,但腳下的布鞋可是清洗得乾乾淨淨,只不過鞋底沾了沙。不是好人家的孩子,不會注意這些的。」
  小乞兒忍不住低頭瞧了瞧。原來破綻出在這裡﹗他一陣乾笑,卻仍是苦著臉。
  「姊姊,妳不知道我有多可憐,在家裡都沒人管、沒東西吃,父親又不理我,見到我就只會狠狠的教訓我……」他拉起褲管,露出膝蓋上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看起來確實挺嚇人的。「所以我才想出來討東西吃,穿成這樣比較有機會嘛……」
  瞧著那可怕的傷口十分刺眼,忻桐的笑容稍斂,拿起一塊乾淨的布,沾了些水幫小乞兒擦乾淨,再簡單包紮一下,接著拿一顆包子給他。
  「吃吧。吃完就快些回家,天色都快暗了。」
  小乞兒一拿到包子,立刻狼吞虎嚥吃了起來,吃完還意猶未盡的舔著手指,又繼續用那小狗似的眼光看著她。
  「姊姊……」可憐兮兮的聲音從他小嘴兒冒出來,大又圓的雙眼亮晶晶,很是靈動,這一切動作都在暗示著一件事。
  她怎會不懂?忻桐又拿了一顆包子給他,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好吧,吃完這顆包子就快回家,你父母會擔心的。」
  怎料小乞兒眼神一黯,嘴上動作沒停過,一邊大嚼包子一邊含糊不清道:「我母親早就過世了,我父親……總是不在家,我想……連我出來了他都不知道吧?幸好有好心的姊姊妳給我包子吃,否則我一定會餓死。」他吞下最後一口包子,繼續祈求著,「我能和姊姊回家嗎?」
  「不行!」她一口否決。「你不回去,父親會擔心的。」
  「他不會,他根本不知道我離開家了。姊姊,妳讓我跟妳回家吧……」
  「不行!」
  忻桐硬下心腸不理他,收拾好包子攤上的東西,便推著攤車踏上回家的路。
  她背著酒館的方向出了榆林巷,沿著甜水巷往汴水大街的地方走,約莫半個時辰,她才在一間平房前停了腳。
  回頭一看,一個小小的身影還鬼鬼祟祟地遠遠跟著,一見她轉身,立刻嚇得躲到樹幹後,那模樣看起來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忻桐無奈地放下攤車把手,往回走了幾步,一手將那小小的影子揪出來。
  「你這小鬼!想來就來吧,但可不能讓你白白住我家,明兒個做包子,有得你忙的了。」
  
 
  忻桐口中的小鬼,名叫穆丞,因為某種不得已的緣故,她只好收留他五天。
  不管她怎麼問,穆丞就是不肯說自己住哪兒,就這麼牢牢地緊跟她,每天清晨就興匆匆的幫她做包子,在發老麵時還會用棉被將麵糰死死地捂著,弄得她哈哈大笑。賣包子時,客人瞧他可愛也會多買幾個,意外讓熱天裡難賣的包子這幾天居然也賣完了。
  這日中午剛過,包子攤的客人少了,忻桐便讓穆丞拿了個包子充做中餐。瞧他吃得津津有味,她不禁笑盈盈地問道:「你天天吃我的包子,早也吃、晚也吃,吃不膩嗎?」
  「吃不膩呀!」他拚命地搖頭,還大咬了一口包子以資佐證。「姊姊做的包子皮薄餡香,全開封……不不不,全天下都沒有人包子像姊姊做的這麼好吃,我真是太崇拜姊姊了。」
  「我哪裡值得崇拜?」她被他逗得笑開了花,興許是本來個性就愛笑,那動人的梨渦,讓年紀小小的穆丞都看得有些傻了。「我說啊,咱們河南省的巡撫穆大人才真的值得崇拜呢。」
  「妳崇拜穆大人?」穆丞的表情變得古怪,卻又有些難以表明的喜悅。
  「當然呀,在這兒,誰不崇拜穆大人?他為官清廉不阿,盡心盡力地為百姓做事,還治水修渠救了黃河沿岸數百萬條人命,這樣的人不崇拜他,要崇拜誰?」
  「姊姊,不如妳嫁給穆大人吧?」不知哪來的奇想,穆丞突然眼睛一亮。
  「穆大人才看不上我這黃毛丫頭呢。」忻桐忍俊不禁的笑了。「不過若是有個機會能服侍大人,也是好的。」
  「為什麼?」他不明白。那穆大人……橫看豎看不就是個男人嗎?而且還是個天天板著臉、沒啥表情的男人,怎麼一說到他,每個百姓就比看到戲班子裡最紅的伶人還興奮?
  「我一家子的性命,就是穆大人救的。」忻桐忽然端正臉色,對著穆丞認真地說:「我老家在山西文水縣,那裡三天一小淹、五天一大淹,路上總是泥濘不堪,作物都種不活。但自從穆大人來山西上任之後,修築了堤道、興建水利,瘠田成良田,窮苦的百姓終於有了活路,當然把穆大人當成活神仙一樣。」
  「那姊姊的父母怎麼會過世的?」
  「早年因為水患,我爹娘早就積憂成疾,幸好穆大人治水,讓我爹娘安享了幾年晚年,只可惜為時已晚,穆大人調至河南後,不久他們也過世了。」她突然靈機一動,表情有些淒涼地看向穆丞。「所以我小時候家裡一貧如洗,吃的都是樹根雜草,好不容易水患緩了,能開始過好日子了,父母卻又突然過世,房子也被匪人強佔了。」
  瞧他聽得眉頭深結,忻桐更誇大了,繪聲繪影的敘述。
  「我來到開封府的路程,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住的是鬧鬼的破廟,每夜就見鬼火飄來飄去。白日趕路磨破了鞋也不敢換,腳上的水泡用針挑了,拿塊布纏著繼續走。真的餓到不行,就找條河喝水喝個飽,好不容易才苦盡甘來,能在這榆林巷小小一隅弄個攤子賺錢,卻老碰到凶神惡煞索錢砸攤……」
  穆丞的小臉終於完全垮下來。「姊姊,妳好可憐。」
  「比你可憐多了吧?在我眼中,你已經夠幸福了,該不該回家了呢?」她鼓動著,盡量不露出自己的陰謀。
  小小的心靈陷入掙扎,穆丞倏地給了她一個異想天開的答案。「姊姊,不如妳和我回家吧?」
  忻桐聞言,差點沒把蒸籠給翻了,她笑不可抑地道:「怎麼可能呢?我一個人在這裡過得很好。」
  「可是妳不是很崇拜穆大人……哎呀,我是說,我想和姊姊在一起啦。」他語焉不詳,索性耍賴起來。
  「你呀,要再繼續賴著我不回家,到時你父母報了官,告我個拐帶人口,將我抓起來怎麼辦?」她沒好氣地瞪著他。
  「不會的。姊姊,其實我……我是……」
  「終於找到了!」
  就在穆丞為難地想要說些什麼時,他身後一道狠厲低沉的聲音驟然響起,讓兩人一起嚇了一大跳。
  來者是三名彪形大漢,領頭那位滿臉虯髯、橫眉豎目,頗有三國張飛的氣勢,後頭則是兩名官差,表情也十分不善。
  忻桐立刻將穆丞抓到背後,用身體護著他,提防地問:「你們想做什麼?」
  「放開那孩子!」虯髯大漢怒吼一聲,一點也不憐香惜玉的一推。
  她立刻狼狽倒地,足踝處傳來劇痛。
  「將她給我抓起來!」
  虯髯大漢拎著噤聲嚇呆的穆丞,吩咐身後兩名官差動手,他們立刻將忻桐綁得結結實實,扛起人就要走。
  「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擄人,還有王法嗎?我的包子攤……」肚子被官差的肩頭頂著,忻桐只剩雙腳能在空中揮踢掙扎。
  「妳拐帶河南巡撫穆大人之子,意圖不軌,證據確鑿。我們是奉穆大人之命,前來捉拿。」
  「穆……穆大人?」她頓時停止了掙扎,愣愣地望向被大漢拎在手中、一臉心虛的穆丞。「穆大人之子?」
  
 
  結果,忻桐和穆丞被送回河南巡撫的府邸,而不是衙門公堂。看來穆大人並不是想立刻將她給辦了,這令她的心裡好受了點。
  兩人被安排至偏廳等候,門外有官兵看守,那名虯髯大漢也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廳內,令忻桐有些坐立不安,連向穆丞問個清楚都不敢,幸好綁著她的繩索是已經解開了。
  而穆丞更是低頭不語,擰著小手不知在想些什麼。
  半晌,廳內走進了一人,忻桐抬頭一看,卻是屏住呼吸,目光複雜。
  穆弘儒沒料到將兒子拐帶走的會是個弱質纖纖的女子,而且對方還敢這麼直勾勾地盯著他,令他有些不舒坦。
  「大膽民女!」他清了清喉嚨,對著她道:「我問妳,妳—— 」豈料他話都沒說完,就被她突兀地打斷。
  「你……你真是穆大人?穆弘儒大人?曾任山西巡撫的穆弘儒大人?」眼前這男人出乎她意料的年輕俊朗,所以她得用力地確認一下。
  「如假包換。」穆弘儒皺起眉頭。當官十數載,第一次有人懷疑他的身分。
  「你怎麼和在山西時看起來……不太一樣了?你皮膚沒這麼白呀?當時不是還留著和這位仁兄一樣的大鬍子?」她比了比虯髯大漢,「還有,當時你穿的衣服是緋紅色。」她又朝胸前比畫了下,「這裡繡著一隻錦雞,頭上的冠帽是白色鑲邊中嵌翡翠……」
  總之,整體看起來像個邋遢的老頭,哪裡有現在劍眉星目、神清氣爽的模樣?
  不過,她印象中的穆大人,和眼前這個一樣,都喜歡板著臉就是了。
  「因為如今沒有水患,不需要日日頂著烈陽盯築堤工程,皮膚自然會白了些,也有空打理儀容了。」穆弘儒雖然表情凝重,面對平民時仍是習慣性地耐心說明。「至於衣服,紅色的是官服,現在的是便服,當然不一樣……」他究竟和她說那麼多幹麼?話聲突然打住,他揚了揚眉,「妳在山西見過我?」
  忻桐二話不說,突然跪下,令在場一干人等不由得一愣。
  尤其是穆丞,他還以為姊姊莫名其妙要認罪了,連忙過去抓住她的手臂。
  但忻桐沒理他,逕自叩了三個響頭,「民女一家蒙受穆大人的大恩大德,今生難以為報,只能叩頭感謝大人,願大人長命百歲、官運亨通……」
  穆弘儒被她搞得一頭霧水,只能伸手先止住她的話。「既然如此,妳為何要拐帶我的兒子?」
  「民女並未拐帶大人的兒子。」忻桐急得直搖頭,「當時穆丞……穆丞穿得像個乞兒,告訴我他在家裡沒人管、沒東西吃,肚子餓得慌,所以我才給了他兩個包子。」
  犀利的眼神瞄向兒子,令他打了個冷顫。「他沒人管,是因為逃了夫子的課;沒東西吃,是給他的懲罰。」注意力又轉回她身上,不放過任何疑點。「妳給了他包子,怎地又將他帶走,不讓他回家?」
  「因為他怎麼也不說自己家住哪兒,堅持要跟我走啊。何況當時他腿上有傷,說是被他的父親……呃,狠狠的教訓……我怕他回家真會被打,就沒勉強他……」忻桐說得有點心虛,現在才知道自己大概誤會大了。
  穆弘儒不再多言,走向穆丞,將他的褲管拉起,果然看到膝上的傷。不過傷口顯然受到良好的照顧,現在已然結痂生皮。
  他瞪著兒子。「狠狠的教訓?」
  穆丞尷尬地一笑,老實坦承,「爹常很凶的罵我嘛……」
  「為父又何曾打你了?」
  「我自己摔的啦……」
  就這兩句話,聽得忻桐一臉苦笑,穆弘儒面色鐵青。
  如今真相大白,這樁沒頭沒腦的拐帶案就這麼結了案,也讓穆弘儒的官場生涯第一次犯上這麼離譜的錯誤,差點把良民當罪犯。
  「姑娘……」當官至今,他還沒像眼下這麼窘過。
  「大人,民女姓忻,叫我忻桐便是。」不過忻桐似乎不以為意,能夠見到救命恩人,她高興都來不及。
  「好吧。忻桐,這件事算是本官誤解了,妳快快站起,別一直跪著。」說完,他手一揖,作勢道歉,並不以自己官大欺民。
  然而她並未如他所說的起身,而是依舊跪在原地,苦笑更甚,「大人,民女也想起來呀,不過我被擄回……噢,不,是被帶回大人府邸前,被這位大鬍子仁兄推了一把,腳給扭了,方才還是一時腳痛到受不了才跪下的……」
  所以她的磕頭,該不會只是順便吧?
  瞧著她一臉無辜的樣子,穆弘儒頓覺哭笑不得,再望向她口中的大鬍子—— 
  默默被她用話捅了一刀的侍衛長胡關,神情也相當無奈。
  大人指使的,他也只能聽令行事啊。
  至於始作俑者穆丞,居然有種擺出更無辜的表情,苦著一張小臉像是要哭了一樣。
  穆弘儒心想,他這父親都還沒對這頑皮的小子「用刑」呢,每個人都把矛頭指向他,到底做錯事的人是誰啊?
  
 
  忻桐因為腳受了傷,大夫說沒有十天半個月的時間不會好,所以穆弘儒為了負起責任,也只好先將她安置在府裡,免得如今連包子都沒法子賣的她,生計會因此出了問題。
  至於穆丞的懲罰,則是被禁足在家中,有個小廝全天候跟著他,盯住他的一舉一動。
  此外,穆弘儒還要他將逃課那天夫子教授的東西抄寫十遍,不寫完不准吃飯。完工之後,還要將抄好的文稿讓自己這父親過目,免得那古靈精怪的小子又鬼畫符矇混過去。
  這天,穆丞難得乖乖地在短時間內就將一篇詩經抄了十遍,趁著父親從衙門回來還沒出門前,抓著紙便衝向父親的書房,後頭的小廝也只好不明所以地跟著他一起衝。
  來到書房前,他大力敲了敲門,還沒等父親應答便推開門進去。
  裡頭的穆弘儒正在觀看公文,見到兒子突然出現,眉頭不禁一皺。
  「誰讓你這麼沒規矩的?」他厲聲一喝。
  可惜穆丞被罵慣了,心知父親老愛板著臉卻不會對他怎麼樣,便嘻嘻笑著佯裝乖巧道:「孩兒書抄好了,急著給爹看。」
  穆弘儒本來還想訓斥兒子生活習慣不佳的問題,但被這麼一說,他只好擱下。唉,這孩子如此聰明機敏、見風轉舵,他究竟該怎麼教呢?
  由於心思還有一部分放在眼前的公事上,他一時也挪不出身給兒子來個長達數時辰的言語教育,只能先就眼前的事來應付。
  「這回怎麼這麼快就抄好了?」他檢查了一下,眉頭一挑。「當真抄好了,不過你這手書法真該好好練練—— 」
  「爹!」穆丞打斷他,一點也不給他訓話的機會。「孩兒肚子餓了。」
  穆弘儒頓時明白過來。他罰兒子沒寫完不准吃飯,穆丞就是餓了,這回才這麼聽話。沒想到這招對他原來這麼有效,看來以後可得多用。
  「好吧,後頭我叫廚娘—— 」
  「我不要吃廚娘做的菜,我想吃忻桐姊姊做的包子。」他很堅持。
  「忻桐?」穆弘儒不明白。「為什麼?」
  「忻桐姊姊做的東西好好吃啊!」一想到,穆丞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尤其是她做的包子,又香又多汁,我天天吃都吃不膩呢。吃過她做的東西後,都不想吃別人煮的了。」
  穆弘儒聽得眉頭緊鎖。「豈可如此?難道她傷好痊癒後離去,你就不再吃飯了嗎?簡直是荒唐!」
  「那就讓忻桐姊姊永遠留在府裡嘛。」他任性地要求著。
  「府裡已經有廚娘了。」
  「那……爹,要不你娶了忻桐姊姊,讓她做我的後娘吧?」不知哪裡來的異想天開,穆丞突然雙目澄亮地直盯著父親。
  「什麼」穆弘儒以為自己聽錯了,「娶誰?忻桐?你這提議簡直荒天下之大謬!為官之人,豈可—— 」
  「這和爹當不當官有什麼關係嗎?隔壁小狗子的爹沒當官,還不是有個娘?」小臉突然一垮,眼中一泡淚水就這麼浮了出來。「我也想要有個娘啊!」
  「你……」方才一直認為兒子鬼扯的穆弘儒,這才正視起這個問題,發現兒子是認真的。
  「我只想要忻桐姊姊做我娘。」穆丞邊哭,還流下了兩管鼻水,看起來可憐至極。「別人都笑我沒有娘,那我就自己找一個。上回什麼娘娘的姪女、還有王爺伯伯家的朱姊姊、開封府最有錢李員外的女兒,和榆林巷那間大酒館的漂亮姊姊,我全都找過了。」
  說到這裡,本來可憐兮兮的小臉蛋突然浮現些許怒氣。
  「以前和爹去那些地方,姊姊們都很好,為了不讓她們認出來,這回我故意穿得髒兮兮的去,看她們會不會疼愛別人的小孩,結果……」眼淚嘩啦啦的流淌,他哭得更凶了。「娘娘的姪女不理我;王爺伯伯家的朱姊姊還罵我,叫人趕我出門;李員外的女兒嫌我髒,她的下人將我推倒,害我腳傷了;酒館姊姊連碗清湯都不給我吃,還用水潑我。」
  回憶到這裡,穆丞的情緒終於平緩了些,「只有忻桐姊姊不嫌我,拿包子給我吃還收留我、幫我治傷……所以,我要她當我後娘。」
  原來如此。穆弘儒這才明白兒子天天往外跑,是替自己找娘去了。
  兒子的話,也讓他有些內疚,自己這個父親實在太失職,連孩子受了這些欺負都不知道。
  這麼聽起來,忻桐確實是個好姑娘,不過他也不能因為人家好,就統統娶過門吧?
  何況,他對前妻仍有一份愧疚在……
  「丞兒,爹知道你想娘,但忻桐不一定想嫁給爹。」他試圖勸慰。
  「忻桐姊姊說過,若是有機會,她願意一輩子服侍爹的。」但穆丞很堅持,還拿忻桐的自白頂了回去。
  穆弘儒心裡一動,只是表面上仍保持平靜。「總之爹無法娶忻桐,但爹可以答應你,偶爾去看看她……」
  「不要!我一定要忻桐姊姊當我後娘,否則我就不吃飯!」
  剛剛還吵著肚子餓、後來又哭得淅瀝嘩啦的小人兒突然發起脾氣,怎麼都不肯妥協。
  瞧這孩子越大越任性,穆弘儒不禁有些無力。自己是不是要如他所言,替他找個後娘來管教他,免得這小子恣意妄為,漸漸走上歧路呢?
  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張清秀的臉龐,他心裡一驚,意外自己居然認真考慮起來。
  但他馬上抹去自己這種想法,一把抓起穆丞,也被惹得有些惱怒地道——
  「好,我們就去找忻桐姑娘,看看她是不是真如你所說,願意留在這裡!」
 
第2章
  於是,父子倆一個滿臉怒氣,一個哭哭啼啼,一起來到了忻桐的門口。
  房裡的忻桐原本在小憩,突然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便主動起身步向門口。沒辦法,如今她行動不便,若不在來人行至房門口前便先過去,恐怕對方等她開門,得等上一炷香的時間。
  果然,她緩慢的移動,都還沒到門前,兩聲堅決又清脆的叩叩敲門聲便傳來,接著是穆弘儒低沉的聲音。
  「忻桐姑娘。」
  她一聽急忙加快了腳步,可就在將門拉開的那一剎那,一個小人影忽然竄進門裡,硬是抱住她的大腿。
  沒料到迎接她的是這種陣仗,忻桐嚇了一跳,而那小人影也不小心弄痛了她的腳傷,她低呼一聲,直直往旁邊倒去。
  穆弘儒急忙上前一步,將人一攬,險險地抱住了她,沒讓她直落到地上。
  「沒事吧?」他低頭一瞧,目光恰好與她抬起的秀顏對個正著。
  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忻桐早忘了方才驚嚇的感覺,反倒滿臉通紅、不知所措,不曉得該將手擺在哪兒。
  而穆弘儒已經好久沒有和異性接觸,這一會兒暖玉溫香抱滿懷,也讓他怔了一下。
  或許是兒子的話造成影響,又或許是自己想太多,瞧著她清秀甜美的臉龐還有嘴角隱約的梨渦,數年來內心都有如古井不波的他,在這瞬間竟然有些恍惚。
  「爹……姊姊……」闖了禍的小人影此時怯生生地開口,打破這咒語般凝滯的一刻。
  穆弘儒正了身子,輕輕放開忻桐,像是要掩飾尷尬般,轉身斥責兒子,「你怎麼如此魯莽?忘了忻桐姑娘如今身上有傷嗎?」
  穆丞的身子仍緊黏在忻桐身上,他擔憂地望了她一眼,才吶吶道了歉,﹁對不起。﹂
  這一幕倒是讓穆弘儒看得有些意外。他這頑皮到天邊、脾氣也固執的兒子,竟會這麼乾脆的道歉?
  「哈!你還記得姊姊說的話啊?」忻桐笑咪咪地摸了摸穆丞的頭,「做錯事就老實的道歉,這樣才是討人喜歡的孩子,姊姊才會做包子給你吃喔。」有了這一段打岔,她總算能自然地轉向穆弘儒,「大人,找民女有事嗎?」
  「忻桐姑娘……」
  「穆大人,叫民女忻桐就好。」她打斷他道。對方是她的恩人,卻如此禮貌又疏遠的稱呼她,怎麼聽怎麼彆扭。
  「好吧。忻桐……」他猶豫了一下,決定採迂迴策略。「我今天來找妳,是要和妳談談關於包子的事。」
  「包子?」她一怔。「大人想吃包子?」
  「不,是丞兒想吃。」接下來的話,穆弘儒說得有些彆扭,「丞兒他吵著要吃妳做的包子,其他都不吃。他想和妳永遠在一起,還說……還說妳早承諾過他,若有機會在我身邊,願意……願意一輩子服侍我……」
  唉,在皇上面前說話,他都沒眼下這般緊張啊!
  他原以為忻桐會顧及姑娘家的面皮,極力嬌羞否認,想不到她居然聲如銀鈴地笑了起來,十分認真的點頭。
  「是的,大人。若有機會,民女願意一輩子在大人身邊服侍,以報恩情。」
  「妳真的不必用妳的終身來報恩,我長妳應該有十歲吧?妳或許會覺得年紀差得太多……」穆弘儒覺得渾身熱了起來。
  「長十歲有什麼關係?民女一點都不介意,民女見到大人的時候,就決定終生服侍大人了。」
  忻桐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像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在向情郎告白,穆弘儒卻是聽得渾身冒汗。
  此時穆丞在一旁聽全了他們的話,不由得拍手大叫,「太好了!爹,你看吧,忻桐姊姊願意留在你身邊呢。她做的東西最好吃了,爹一定也會喜歡的。」
  「府裡的廚娘廚藝也十分了得……」穆弘儒仍絞盡腦汁想勸退這一大一小,卻讓忻桐一句話給堵得說不下去。
  「忻桐只想服侍大人,不是想搶廚娘飯碗。」見有這個好機會,她也連忙表明心意。「除非大人嫌棄忻桐。」
  「是啊。爹,你真的不喜歡忻桐姊姊嗎?」穆丞的語氣頹喪得像是天要塌下來了。
  「我沒有不喜歡,但也沒有喜歡……不是,我是說……」擦了擦額際的汗,穆弘儒發現自己簡直是挖了個坑給自己跳。他當然能以官威逼她離開,但此舉必然會導致丞兒傷心難過,更可能傷害了一個女兒家的芳心,何況她也算照顧過丞兒一陣子,他不能恩將仇報。
  更遑論此刻還是他自己帶著兒子來,向她證實那句﹁終身服侍﹂的話,若他硬是否認,豈不失信?
  雖然他對她印象還不差,可是,難道只因為這樣,他就要娶一個昨天才第一次見面的民女?
  「我們畢竟還不熟悉,就只見過幾次面不是嗎?」他仍盡最後的努力勸她改變心意。
  「這並不影響忻桐想服侍大人的心意。」她堅決道。
  既然如此,穆弘儒也無話可說了。
  他故作鎮靜,拿出他大人的威嚴與肅然,想用刁難的方式讓她知難而退。「既然丞兒是因為妳的廚藝想留妳……在我身邊,那麼我們就來做個測試。若是妳能做出一桌菜讓穆府裡上上下下都滿意,我便答應你們的要求。」
  一個賣包子營生的,就算有兩下子,廚藝怎麼樣也好不過煮了二十幾年的廚娘吧?她應當聽得出他這要求有多無理,不可能答應的。穆弘儒篤定的想。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忻桐幾乎是想都沒想便用力一點頭。「我答應。」
  「好啊!好啊!」穆丞開心的又叫又跳。
  想不到她的毫不猶豫,反倒讓穆弘儒呆了。末了,他只能長長嘆了口氣。
  「好吧,我給妳十天的時間準備,屆時妳的腳傷應該也比較好了,再請妳做一桌菜出來。」他搖著頭,辦法用盡了,只能轉身回書房。
  至於丞兒,就扔在這裡給他的忻桐姊姊好了,反正這小子非包子不吃,他這爹已經不想管了。
  只不過,這兩大一小彼此都沒發現今天的對話,究竟隱藏了什麼天大的誤會。
  
 
  穆弘儒給了忻桐十天的時間,但他每早出門前,都會見到她在府裡練習走路,在他看來很痛的動作,她卻總是笑臉迎人的邊做邊和每個路過的人道早。
  就連他自己,才這麼幾天過去,如今出門前耳裡不聽到她那聲清脆的「大人早,出門好走。」都覺得挺不習慣。
  而他從衙門回來後,也總是看到兒子和她黏在一起,跟前跟後的,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總是笑聲陣陣、生氣盎然。他都不知府裡有多久沒聽到這麼有朝氣的聲音了。
  他坐在書房裡,一邊聽著窗外偶爾飄來的笑語,涼風吹拂進屋內,令人昏昏欲睡。他突然放下手中的毛筆,臉上嚴厲的線條也放鬆了些。
  究竟他為什麼要每時每刻都在忙?這個時候,再怎麼勤政愛民,心思也會想休息一下吧。
  一直很好奇為什麼忻桐彷彿每天都過得很快樂,他索性推了門出去,往笑語聲的方向走去。
  巡撫府邸不大,就是一個三進的房子,圍牆甚至與隔壁黃大人家共用,連廚房都相鄰甚近。唯一多出來的,是巡撫的宅邸有著菜園與後院的花園,不過從他的書房出發,也得拐幾個彎才能來到後院。
  此際,映入眼簾的畫面,令穆弘儒一向銳利的眼神也不期然溫柔起來—— 
  只見他兒子蒙眼在院子的草地上跑著,和婢女們玩著遊戲,像個真正的小孩。
  並非說丞兒不是小孩,只是兒子以往的表現總是驕傲又封閉,很少會這樣和人打成一片。如今看到丞兒的笑靨,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看到孩子這麼真心的笑容了。
  忻桐坐在一旁,發話告訴穆丞該往左跑還是往右跑,一群人玩得不亦樂乎,連穆弘儒都有些欣羨地想加入參與。
  可他轉念一想,現在不應該是丞兒剛讀完經書、習書法的時間,怎麼會在這裡跑呢?
  思緒至此,他臉又沉了下去,才要發話制止兒子繼續玩,忻桐的聲音突然就從身邊響起。
  「大人。」她巧笑倩兮,步伐一拐一拐地來到他身邊,「您剛從衙門回來嗎?真是辛苦了。」
  他的眉頭仍緊緊攢著。「丞兒怎麼沒在房裡習書法,而在這裡玩?他是不是又騙妳帶他—— 」
  「我知道現在是他習書法的時間,只是我覺得……」忻桐頭一偏,像在思考什麼難題,最後她乾脆換個說法。「大人,我想問問你,你小時候在府裡,是怎麼安排學習的?」
  「我小時候?」穆弘儒心想自己該給兒子一個榜樣,便正了臉色道:「早上起床讀經史子集到中午,午憩半個時辰後,習書法兩個時辰,再練習寫詩撰文……」
  「都沒有玩樂的時間嗎?」她好奇地問。
  「書都讀不完了,哪有時間玩樂?」他一直很不認同自己的天才之名。他的智慧與見識是苦讀而來的,天賦只佔了小部分的因素。
  「那……大人覺得快樂嗎?」她淺淺一笑,纖手指著草地那裡正在哈哈大笑的穆丞。「曾經像那樣笑過嗎?」
  穆弘儒順著她的手勢望向自己的兒子,兒子那副快樂無憂的模樣,令他心頭一動。
  自己從小到大似乎從沒這麼開心過,小時候的印象也幾乎都在書本裡度過,但究竟是他自己愛這麼讀書,還是因長輩、家風的要求令他必須這麼讀書,他自己都弄不清了。
  所以他快樂嗎?答案顯而易見,他一時無語。
  「我問清了穆丞的操課,幾乎和大人差不多,但我懷疑對一個正好玩的孩童而言,這樣的功課是不是過重了?不如適時地讓他玩一玩,否則硬困住他,反而造成反效果。」
  她的聲音軟軟的卻很有說服力,而她唇畔的梨渦總似有若無地帶起她的笑容,即便說的話是有些勸諫的成分在,聽了卻仍令人心裡舒服。
  「大人從小苦讀,從不玩樂,當官之後每日公忙,為了百姓奮不顧身,全然沒有自己的生活和時間,忙碌永遠沒有終點……這樣的日子,會不會太辛苦了?」
  或許她也是心疼他吧?住到穆府裡才沒幾天,她便發現他醒著的時間幾乎都在工作,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全不知道,和穆丞甚至鮮有交集—— 通常都是必須教訓孩子的時候,他才會撥出一點時間。
  日復一日這麼過,就算是聖人也受不了啊!他究竟給自己扛了多少責任?揹了多少壓力?
  「身為人民的父母官,大人懂得苦民所苦,但你知道樂民所樂嗎?」她深深地望著他,眼中光芒柔和,不知隱含著什麼。「剛則易折,像大人這樣的好官,大家都不希望你太快就累倒了,你明白嗎?」
  穆弘儒有些訝異她居然能說出這番道理,一針見血,刺中他近來因公事繁忙而有些心力交瘁的心境。然而被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她輕易看穿,又令他有些不服。
  「但也不能成天什麼都不做,恣意玩樂。」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我給了妳十天準備,卻從未見妳有什麼動作,這樣不也是太過放縱了?」
  「大人不是我,怎知我沒有動作?」她仍盈盈笑著,一點也不受他挑釁的話語影響。「何況我對自己十天後的表現有信心,所以能用輕鬆的步調應對。反觀大人天天眉頭深鎖、忙碌不堪,一點兒也不能放鬆,難道大人是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信心嗎?」
  再一次,穆弘儒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她這番言詞雖然溫言軟語,卻字字見血。
  忻桐淡淡一笑,眼光放回穆丞身上。「讓他玩吧,大人。」
  她沒說的是—— 你也放過自己吧,大人。
  然而,穆弘儒卻清楚感受到她的用意。她在擔心他,卻又礙於他幾十年來的固執而難以直言,只好用這種迂迴方式令他醒悟。
  她是個聰慧的姑娘,非常聰慧,也很清楚人心,他當初認為她只是個賣包子的民女,真是看走眼了。
  「好,就讓他玩吧。」他終於鬆了口,但眼底仍有絲不妥協。「不過也不能讓他荒廢了功課。」
  「謝謝大人。」他最後也願意放過自己了嗎?
  她的喜悅溢於言表,望向他的眼波溫柔,幾乎都要讓他不小心沉溺。
  或許是午後的日光太過耀眼,他居然有些看癡了。
  
 
  九天過去,明日就是忻桐將要大展廚藝的一天了,穆弘儒卻沒由來的越來越焦躁。
  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擔心她若成功,他便需依約娶她,而是看她鎮日悠閒養病,完全沒有準備的樣子,讓他怕她會在明天出個大糗。
  可是,她出了大糗不是正合他的意?正好可將她送回家賣包子去,老死不相往來。
  但若真是如此,丞兒約莫會變得更加落寞,甚至可能變成更孤僻的怪小子;府裡再也聽不到笑語陣陣,恢復一片死寂;甚至是他自己,光是這麼想像,都覺得無邊的寂寞席捲而來……
  這究竟是怎麼了?
  他煩得公文也看不下去,索性推案而起,到房門外走走—— 這已經是近十天來不知第幾次,他得放下手上工作到外頭透口氣了,不然他一定會被自己的胡思亂想給煩死。
  穆弘儒又是本能地往後院方向走,想看看她和穆丞在做什麼。如今他不再完全禁止兒子玩樂,也或許是因為有她在一旁顧著,他很放心。兒子近來也似乎比較安分,不會再無時無刻搞出什麼花樣或詭計要他去善後。
  這也算是好事吧?如果留她在府裡,他是不是會更無後顧之憂?
  甩了甩頭,穆弘儒要自己別再遐想。就連亡妻那麼賢良淑德的女人,死後也沒像這幾天讓他這麼牽腸掛肚……呃,原來他竟是如此三心二意的男人嗎?
  再拐個彎,便是後院了,一個清脆嬌美的女聲以及童稚的聲音,在花園裡悠閒地交談著。他不由得定住腳步,凝神細聽起來。
  「姊姊,明天妳就要煮菜給大家吃了,妳不擔心嗎?」
  「還好。你替姊姊擔心嗎?」
  「才不會呢!姊姊一定會成功的。到時候,姊姊就能和丞兒一直在一起了。」
  「呵呵呵,我記得我留下是為了服侍大人的,大人對我家有再造之恩,結草銜環難以為報……」
  所以她想嫁給他,只是想報恩?穆弘儒覺得心裡不是滋味,一種窒悶感直襲而來。難道他本人,就沒有其他的長處吸引她嗎?
  「那,姊姊究竟喜不喜歡我爹啊?」穆丞突然問到了重點上。
  忻桐好半晌沒有回答,令旁聽的穆弘儒心也懸了起來—— 是旁聽,他可不是偷聽,這是他的府邸,他只是停留在這裡一會兒,恰巧聽到罷了。
  過了一陣子,又聽到穆丞的聲音道:「姊姊,妳臉紅了耶?」
  穆弘儒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因這一句話飛揚起來,屏息等著忻桐的回答。
  果然,接下來便是她扭扭捏捏地說:「大人他氣宇軒昂、才智過人,又勤政愛民,備受人民景仰,誰不喜歡呢?」她答得很含蓄,但無疑就是承認了自己芳心暗許。
  穆弘儒聽了心情愉悅,沒發覺自己的臉上不期然浮出笑意。
  雖然他為官多年,嚴格說起來畢竟才而立之年,平時又只注意平民百姓或朝廷之事,壓根沒談過什麼風花雪月,連亡妻都是自小安排好的門當戶對、青梅竹馬,如今知道了原有妙齡女子心怡於他,那種舒暢又自得的感受著實難以抑制。
  「所以姊姊明日有計劃了嗎?」
  「當然有,肯定讓你們刮目相看。」
  「那以後我就不能叫妳姊姊了?」該叫後娘了吧?穆丞欣喜地想。
  忻桐倒是沒聽出他這句話有什麼不對,也認同地回道:「是啊,你繼續叫姊姊也不適當……」
  對話聽到一段落,穆弘儒只覺心曠神怡,方才的煩悶一掃而空,突然又有了辦公的興致。
  他轉身欲走,而花園裡的人卻走了出來,一步之差,他和忻桐及兒子打了個照面。
  穆丞只是很納悶地喊了一聲爹,至於忻桐,則是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大人?」她突然回想起自己方才和穆丞的對話,不由得驚叫起來,雙頰驀然發燙。「你你你……你在這裡站多久了?」
  「咳,站了……好一陣子。」他老實地回答,表情也是古怪至極。
  「那你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撫著臉,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穆弘儒尷尬地點點頭,想伸出手做些什麼,又礙於男女有別不適合碰她,只好硬生生收回手,動作不自然極了。
  倒是不明就裡的穆丞突然在這時候開口,「爹、爹,我告訴你,忻桐姊姊跟我說她很喜—— 」
  「穆丞!」忻桐急忙打斷他的話,一把捂住他的嘴,沒注意到這是巡撫大人的兒子,人家的爹甚至還站在她面前。「他他他……該習字了,我帶他回房。」
  但她才拉著穆丞踏出一步,又讓穆弘儒喚住。
  「罷了,這幾日丞兒都乖得很,今天下午就讓你們出府走走吧。妳也該準備些食材什麼的,為明天做準備了。」總之,他這時候的心情,是極不希望看到她失敗啊!
  如平日般,他表情沉穩的離去,但常和他相處的人就知道,這會兒,他眼角八成有著藏不住的笑意呢。
  「姊姊,妳會不會覺得爹今天心情很好?」穆丞愣愣地問。
  「是……是啊。」忻桐還在羞赧中,纖手在臉旁搧呀搧,希望別再那麼熱了。
  只是,穆大人心情好的原因,會不會是因為她方才和穆丞說的話?
  她不敢多想。
 
 
第3章
  第十天,忻桐只去了一趟藥材行、跑了幾家蔬果店,其餘用的食材,和穆府內廚娘所使用的一般無二,也就是廚娘採購了什麼,她就用什麼。
  宴席訂在傍晚,此時穆弘儒的公事已告一段落,府內長工和奴僕的工作也能稍稍停下來,裡裡外外的守衛也正是交班的時候,兩班都可以各來吃一頓。
  而唯一該忙碌的廚娘,卻是不情不願地放了個假,為了公平起見,她在一旁觀看不能插手。
  忻桐沒有幫手,因此她一個人從早忙到晚,這還是穆弘儒憐她勢單力薄,只要求她做十桌菜,除了穆家的主人、親人、管事及侍衛長胡關等人坐一桌,另外一些有品級或親近的奴僕分坐其他位置,剩下的人只能站在旁邊流口水。
  晚膳準時開始,十個空桌擺在後院裡,開始陸陸續續上了菜。唯一真正能幫上忻桐的,也只有負責替她端菜的婢女。
  第一道上的是一個大砂鍋,一打開是一鍋清粥,看起來平淡無奇,只是香味撲鼻,很挑動人心。
  婢女們替每個人都添了碗粥,穆弘儒越看,眉間的皺摺越深,不明白她怎麼會做出這麼簡單的東西,好像只是想隨便應付一下。
  其他人也低聲竊竊私語起來,顯然和他有一樣的想法。
  懷抱著詫異與不滿的心情,他先吃了一口,突然間眼睛一亮,又接連吃了好幾口,話都來不及說了。
  人人見主子吃得忘我,也跟著不明就裡的開動,沒想到這一吃,每支湯匙、每個碗都停不下來,嘈雜聲也停息,整個後院變得安安靜靜,大伙兒全專心一致地喝粥。
  接著上了第二道菜,看來是簡單的時蔬炒肉,有了前面粥品的經驗,所有人當然全下箸如飛。接著第三道則是鑲豆腐,一直上到十道菜,再加上一碗甜品紅豆薏仁湯,每個人都吃得意猶未盡,連聲讚好,手中的筷子及湯匙沒有一刻停歇。
  光看這個樣子就知道,一開始每個人的質疑與納悶,全都被這些美食征服了。
  忻桐此時終於出現,她面頰紅撲撲的,像是剛離開廚房還兀自熱著,但臉上的笑容卻不減,輕聲問了大伙兒,「好吃嗎?」
  「太好吃了!想不到這麼簡單的菜色,能有這麼好的滋味!」
  「要是忻姑娘到城裡開業,那些客棧食館全該關門了,榆林巷最老牌的酒館也收起來算了,根本比不過嘛。」
  「我就說,忻桐姊姊做的東西,是全國最好吃的。」
  眾人品嚐告一段落,幾乎沒有批評的聲音,忻桐笑得更燦爛了。她目光慢慢移到一直沉默的穆弘儒身上,每個人也逐漸停下了聲音,一起望過去,像是在等他做最後的裁決。
  「咳,我個人覺得……」他環視了眾人一眼,才淡淡地說:「無可挑剔。」
  席間歡呼起來,忻桐無疑通過了這次的考驗,每個人先前也都或多或少聽說了這次的賭約,知道她可能會成為未來的主母,但當此事真的發生時,居然沒有任何一人覺得反感。
  因為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人人都感受到她的善良、敦厚還有聰慧及樂觀,即使她身分只是個平民,但與其主子娶個架子大的公主或郡主進府來欺負下人,不如娶眼前這個和每人都能和睦相處的姑娘。
  不過見著此景的穆弘儒,卻沒有眾人那麼開心,反而犀利地望著忻桐,直入重心地問出每個人心中都有的疑惑,「雖然這些菜餚十分美味,但我仍是要問忻桐,妳為什麼用這麼簡單的菜色來應付這次的考驗?」
  她聞言並不驚慌,反而慢條斯理,以一貫的盈盈淺笑解釋,「大人此言差矣。這些菜色看來簡單,其實並不簡單,事實上,今天給大家吃的,是藥膳。」
  忻桐先指著一開始送上的大砂鍋。
  「別看這只是簡單的白粥,它可是先將黨蔘、白朮、茯苓、甘草等十數種藥材煎成一碗,再加入大米粥與大骨一起熬煮好幾個時辰,必須煮得十足軟爛卻又粒粒分明,還不能有焦味混入。藥性補中益氣,燥濕利水,清熱解毒,鎮靜安神,最適合夏季食用。」
  眾人不由得將眼光放到那口大砂鍋,看來只是平淡無奇的白粥,沒想到居然花了那麼多心思,難怪一入喉便覺柔滑順口、滋味十足,吃完後神清氣爽,直想再來一碗。
  可惜桌桌都已見底了,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多做一些?
  瞧大家恍然大悟的模樣,忻桐又指著第二道時蔬炒肉繼續說明,「還有這道百合什錦牛肉,五顏六色,可是加了蓮子、豆莢、蘆筍等十幾種時蔬,清爽易食。百合主治心煩不安,牛肉強身健體,大人為公事時常勞心勞力,常久坐案牘之前,最需要多吃。」
  穆弘儒原是皺著眉聽她訴說,而後不禁豁然開朗,心神受了不小的震盪。原來她這一道菜是特地為他做的,這十數種蔬菜口感清脆,加上牛肉軟嫩多汁,他確實十分喜愛,想不到還有清心健體之效。
  現場近百道目光聞言全往他身上看來,他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輕咳了幾聲,連忙要她接著說下去。
  「至於這豆腐釀肉,內含了人蔘、蓮子、紅棗、枸杞等,有的熬汁,有的切成細末再釀進紙片般薄的豆腐片裡,調味必須十分精細,否則就膩口了。在炎炎夏日裡,這最能消除疲勞、清胃通腸,希望能讓大伙兒工作起來也能更有勁……」
  忻桐陸陸續續介紹了十道菜,每個人都聽得心服口服。她花的心思,真的比他們所想像的多太多了。
  原本這幾天見她閒適的樣子,連穆弘儒都緊張起來。想不到她不僅默默觀察著眾人的飲食口味,藉此改良,更不以珍稀食材或山珍海味取勝,而是切切實實下了重功夫,用調味、刀工、療效和口味,一絲不差地做出看來簡單卻作法繁複的家常菜。
  他忍不住回想幾天前她婉言相勸的話,因為她有信心,所以不慌不忙也能做出一桌好菜,而他明明就對自身能力相當自負,卻總因公事而葬送了所有生活,連兒子的成長與學習都顧不及,這……究竟是真正的勤政,還是無能?
  一桌菜就引起了他的反思,她真是個相當奇妙又特別的女子。
  不過一園子的人裡,只有一個人臉色陰晴不定,在吃完所有的菜色後,也沒說出一個﹁好﹂字,這人便是原本在穆府裡掌廚的廚娘,陳大嬸。
  管事注意到了她的臉色,不禁輕喚了一聲,給穆弘儒暗示。
  他看到這一幕,心裡難免一沉。
  「陳大嬸,妳是府裡的廚娘,對於忻桐做的菜,妳有任何意見嗎?」
  問出這個問題後,穆弘儒自個兒都莫名地緊張起來,畢竟這個賭注是只要有一個人說難吃,忻桐就算輸了。
  而如今的他,竟不希望她輸……
  陳大嬸彆扭地動了動福態的身軀,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吶吶道:「奴才……奴才是不服氣,但也不得不說,忻姑娘做的菜……真的好吃。她做菜時奴才都在一旁看著,每道確實都是道道地地的功夫菜,有些手藝和想法,連我這煮了二十幾年的人都自嘆不如。」
  聽了這話,每個人都笑了,穆丞更是開心到快跳起來,穆弘儒也放下了心。此時,門房突然匆匆進入,告知隔壁的黃大人求見。
  「黃大人來了?快請他進來。」穆弘儒沒多想便道。
  黃大人是退休的京官,最高官位至戶部尚書,雖然兩人並未同時在朝為官,但有相鄰之誼。他又相當欣賞黃大人的熱情爽朗,因此私下交情不淺。
  才說著,黃大人便帶著兩個隨從,自個兒大踏步進來了。
  「我聽說巡撫大人今天在家辦宴席呢!就不請自來了。穆大人,你不知道,今兒個你這菜色的香味都傳到我府裡頭,讓我腹中饞蟲大動,便厚著臉皮前來湊個位子了。」
  穆弘儒心知他平時在家最重美食,起身一揖,表情卻是有些為難。「但……」
  黃大人看了他面前桌上的杯盤全是空的,轉頭又往四周一看—— 嘿!每桌都是空的,真有那麼好吃嗎?
  「原來我來晚了,那真是可惜了。」他搔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呃,忻桐姑娘……」為了彌補好友的遺憾,穆弘儒不得不向她求助。
  她半捂著臉噗哧一笑。「其實因為有很多人沒吃到,我還多做了些點心,可以拿出來讓大家享用。」
  眾人一聽還有得吃,全都歡呼起來,黃大人笑咧了嘴,被招呼著坐在穆弘儒旁邊,他的隨從也沾光,能在旁邊的桌椅落坐。
  等點心一端出來,所有人都湊了上去,連府裡前陣子摔斷腳的長工也拄著枴杖趕來,更誇張的是,管事已經臥病在床數年的親娘,都在孫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想來分一杯羹。
  如此盛況,不但可說肯定了忻桐廚藝過人,甚至更鞏固了她這未來當家主母的地位。只是她本人似乎還沒察覺這些,仍是保持著沉穩的微笑。
  不意與穆弘儒寓意深長的目光對個正著,兩人都不由自主心跳失序了一拍,連忙各自別過眼去,當成什麼都沒發生。
  他們都沒發現,這一眼,似乎有些微妙的情愫在彼此的心中萌芽了。
  
 
  前幾日成功煮出一手好菜,得以留在恩人身邊伺候,忻桐早已陸陸續續請人將家裡的東西收拾進巡撫府邸,也順便告知老顧客和街坊鄰居,她不再賣包子了。
  因為,她就要去做巡撫大人的貼身婢女了啊!
  不知穆大人什麼時候會召她服侍,她得先做好準備,這幾日見他公事繁忙、勞心傷神,她決定多備些養身健體的食材、做些好東西給他吃。
  另外,他的衣服總是那幾件換穿,她也該問府裡拿些上好布料,為他裁製些厚衣裳,恰好冬天可以穿……啊!穆丞也能一起做一件……
  思索著自己能為穆弘儒做的事,忻桐沒留意自己還在廊上行走,一個不小心,差點就撞上迎面而來的人。
  她驚叫一聲,卻讓對方拉住了手臂。
  「忻桐,妳還好吧?走路要小心些。」
  低沉熟悉的聲音—— 是穆大人。
  抬頭看著他的俊顏,她的臉驀地發燙,只能再次低頭,有些囁嚅道:「還……還好。」
  這陣子,他看她的目光總讓她覺得有種過分的熾熱,她一直要自己別往奇怪的方向想,但畢竟只是個年方十八的小姑娘,她自然會遐想滿天飛。
  而且,以前他謹守禮儀,現在居然會直接觸碰她的身體了雖然只是無傷大雅的手臂,也足以讓她心頭小鹿都快給撞暈了呢。
  「大……大人,這幾日不見您,去哪兒了呢?」她只好隨便找個話題,掩飾自己的失態。
  穆弘儒一身風塵僕僕,顯然剛從遠方回來,跟在他身後的侍衛長胡關聽到她的問題,立即笑開了嘴。「恭喜恭喜,忻桐姑娘,穆大人前日回京述職,已經將妳的事向皇上稟報了。」
  「向皇上稟報?」收個婢女需要稟報什麼?皇宮的人做事都這麼麻煩嗎?那養隻狗要不要稟報?忻桐不明所以地歪了歪頭。「大人需稟報什麼?」
  胡關看了看主子,見他沒有反對,才相當直接地說:「皇宮裡的儀安公主對大人十分傾心,皇上早就有意將公主許配給大人,只是大人不喜歡公主的高傲刁蠻,所以一直躲得遠遠的。如今回京述職,正好將妳的事告訴皇上,也讓公主死了這條心。」
  「為什麼把我的事告訴皇上,公主就會死心?」她還是迷迷糊糊,婢女是個這麼好用的擋箭牌嗎?
  「哈!這不是廢話?公主怎麼可能屈居人下呢?」在時下一般人的觀念裡,正妻只有一個,其他不是平妻者,都是小妾,地位如何與正妻比?而先嫁先贏,公主絕不可能委屈自己不當正妻的。
  「啊?」忻桐依舊不明白。自己都是個婢女了,公主若屈居人下,難道是當婢女的婢女?但太複雜的問題她不想思考,索性跳過道:「總而言之,反正公主沒有機會欺負我就對了,這樣我也比較快活。」她還是關注眼前的問題重要。「那民女何時開始搬到大人身邊?」
  「搬到大人身邊啊……」胡關大笑,想不到這新任主母這麼猴急。「以府裡操辦的效率,應該是下個月吧。大人您說呢?」
  「確實是下個月。」穆弘儒點了點頭,深深望了忻桐一眼,「十五日,妳說如何?」
  「隨大人的意。」她也不甚在乎日子。「那忻桐需要準備什麼東西?」
  「妳只要準備人就好,至於我要給妳的東西,一樣不會少。」他心知肚明她的窮苦家底,要給她的東西,自然是聘金了。
  在她成功完成他的要求後,他派人稍微查過,她確實是原居山西,父母全歿。只是很奇怪的一點是,在忻家人搬到山西之前的消息,他完全查不到。
  不過在他印象中,本朝並沒有什麼重大罪犯是姓忻的,因此姑且當作她家世清白,頂多貧苦些罷了。
  忻桐很自然地認為他指的﹁東西﹂該是婢女的薪餉。可其實只要管吃管住她就很感激了,居然還有薪餉,大人果然是好人。
  「想不到民女還有銀錢可拿啊?」她朝著他甜甜的一笑,不自覺有些撒嬌的意味。
  穆弘儒看得有些心蕩神馳,一旁的胡關看著他們眉來眼去,早已暗笑得肚子都痛了。
  「以後妳不要自稱民女,我也不能隨便叫妳忻桐了。」穆弘儒突然有感而發。
  「那我該另取一個名字嗎?」她祈求的目光望向他,「忻姓不能改,但名字能不能別取什麼愛字或是喜字,否則大人鎮日叫我『心愛』或『心喜』,我可能……可能會……」會暈倒吧?
  胡關聽了這話,差點沒噴笑出來。這未來主母真有趣,連這麼肉麻的點子都想得到。
  倒是穆弘儒有些疑惑,「為什麼需要改名字?」他覺得忻桐就很不錯了,至於什麼「心愛」或「心喜」,他大概也叫不出口。
  「不用就好。」忻桐拍拍胸口,慶幸自己不必再去習慣一個新名字。
  曾經她有個遠房姑媽出家為尼,外人都叫她忻上人,忻上人,聽久了就變﹁心上人﹂,怎麼聽怎麼彆扭。
  「那麼,忻桐一切任憑大人安排,下月十五便搬到大人身邊。」
  想不到她有時羞羞怯怯,談起婚事來倒是挺大方,穆弘儒難掩意外道:「至於咱們成親後,身為穆家的女主人要做什麼,我想妳再慢慢學吧……」
  什麼成親?穆家的女主人?她沒聽錯吧?
  忻桐一副吃錯藥的驚嚇模樣,傻愣愣地瞪著他良久,支支吾吾地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成、成親?大人,你說錯了吧?」
  「我並沒有說錯。」他濃眉微挑,有些不悅。「妳忘了咱們的賭注了?」
  「沒忘呀,若是我能夠成功地做出讓眾人都滿意的菜,那麼我便可以永遠服侍大人……」
  「所以下個月十五,咱們成親。」
  「但……但我以為大人和我打賭,是要我到你身邊當個婢女啊!」她震驚得話都說不好了。
  穆弘儒與胡關聞言不禁面面相覷,再望向忻桐,她依舊是一臉驚異,忽然間,這小小走廊上的氣氛陡地尷尬起來。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天大的誤會?
  
 
  搞了半天,原來這兩個人,在一開始就沒弄懂對方的意思。
  穆丞要的是後娘,穆弘儒自然想的是娶妻,但同樣的話到了忻桐耳中,卻成了服侍的婢女,以至於造成如今荒謬的結果。
  「民女……民女沒有高攀大人的意思啊!民女以為,當個婢女就能永遠服侍大人……大人的意思不是這個嗎?」忻桐回想自己最近的表現,尤其對於展現廚藝一事還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不由得冷汗直流,羞愧難當。
  還有,剛才她在他和胡侍衛長面前都說了什麼?沒有公主她比較快活?這算不算褻瀆皇室?
  逼問著自己什麼時候能搬過去?會不會太猴急了?
  還有還有,傻到認為自己需要改名字、沾沾自喜有銀錢可拿,這、這……未免也太貪心了,他究竟會怎麼想她?
  佛祖啊!觀世音菩薩啊!她到底丟了多大的臉?
  此時此刻,要是有辦法把牆撞破一個洞,她肯定會羞愧地大哭逃離。偏偏她並沒有,因此只能哭喪著臉,等候發落。
  而聽到她解釋的穆弘儒,則是臉色難看,同樣尷尬到想將自己一掌拍死。不過不諳武藝的他同樣沒這個能耐,求助身旁的胡關還快一些。
  他原本以為自己或許玉樹臨風、氣宇軒昂,才讓她對他有所傾心,願意為兩人的婚事努力,方才甚至還急匆匆地想要快些成親,搬到他身邊服侍……想不到一切都是誤會。
  然而,這婚事都和皇上稟報了,能不成親嗎?
  赫然聽見荒謬的結論,胡關亦是瞠目結舌。大人的心思和忻姑娘方才問的問題一對起來,簡直誤解得可笑。但他跟在大人身邊也好幾年了,心知有些事不能再聽下去,便急忙告退。
  要笑,當然要躲起來笑呀。
  穆弘儒怔在原地,和忻桐大眼瞪小眼,好半晌才能恢復冷靜。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全朝廷都知道他要娶一個民女,這親是結定了。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官派作風,他這時便泱泱大度地展現出來。
  沉澱了一會兒,他盯著她的眼,認真地問:「妳喜歡我,對吧?」
  這個事實他早在偷聽……噢,不,是旁聽她和穆丞對話時就知道了﹗忻桐無可辯駁,只得害羞地承認,「……是。」
  「那好。」至於自己喜不喜歡她,他雖然還沒釐清,可他早下定決心要和她成親,也認可了她的人格,所以這同樣不是問題。「我們非得成親了,妳知道吧?」
  忻桐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別說穆府下人這幾天這麼忙原來都是在忙婚事,就連隔壁的黃大人也湊了一腳,甚至連皇上都知道了,這門親當然非結不可。
  先是動之以情,接下來,穆弘儒還要說之以理。「妳到府裡也近個把月了,該知道這裡缺個女主人,有妳替我管理府上,我會輕鬆得多。更重要的是,丞兒很喜歡妳,我一直對如何教育他感到很頭痛,妳卻總能讓他聽話,所以我想,也只有妳能教好他了。」
  他深深望著她。她將會是他未來的妻子,自從前妻亡故後,他原以為自己將孤家寡人一輩子,想不到兒子居然替自己找到了個後娘、替他找到一個終生伴侶。
  一時莫名的情生意動,令他執起她的玉手,沉聲再一次鄭重問道:「所以我們成親,好嗎?」
  感受到他的認真,忻桐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下個月十五,記得了。」穆弘儒若有似無地扯動了下唇角,笑意淡到看不大出來,接著便飄然而去。
  然而忻桐望著他的背影,心情卻十分複雜,在喜悅與不安中,又夾雜了些許失落。這幾乎是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可兩人必須成親的原因,他也說得相當明白。
  他娶她,就沒有一點點是因為喜歡她這個人嗎?
  
 
 
  六月十五,便是穆弘儒與忻桐的大喜之日。前一日,忻桐搬回了她的小平房,等待隔日穆弘儒來迎娶。
  成親當天,迎娶的隊伍不算氣派,但該有的鑼鼓樂隊和大紅花轎都沒少。府裡賓客不多,幾乎都是巡撫大人的至親好友,以及隔壁的黃大人。
  皇上或許對這樁婚事很不滿,因此,對於這個有力屬下的親事,只簡單送了個禮。其他大臣深知皇上心意,也不敢太過熱絡,怕同時得罪了在皇宮裡生悶氣的儀安公主,大多也是禮到人不到。
  可對一個平民來說,這樣就很足夠了。
  忻桐坐在花轎裡,搖搖晃晃地來到穆府,下轎、拜堂都是被媒人婆攙扶著,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直到送入洞房之後呆坐在喜房裡,她才真的感覺到自己出閣了。
  原以為自己一個孤女,大概就要孤孤單單一輩子,又或者隨便找個男人嫁了,想不到她居然誤打誤撞嫁給了自己的恩人,甚至是心裡最仰慕的男人……思及此,她一顆芳心不免悸動起來,更加坐立不安。
  不知等了多久,穆弘儒終於推門進來,還夾帶了濃濃的酒氣。
  她含羞帶怯地在蓋頭下聽到他翻翻弄弄好一陣子,才朝著她走過來。
  緊張的感受到達了極點,洞房花燭夜要做什麼?雖然沒有人教她這些,但以往在街頭賣包子,街上三教九流,四周攤位上的婆婆媽媽也不是什麼知書達禮之輩,說話直接不掩飾,所以男女之事她也多少聽了一些。
  總之,人之大慾的敦倫之事,需要把衣服脫光,很羞人就是了。
  不過穆大人好歹也和前妻生了個孩子,這些事他肯定懂,無論如何他會教她的吧?她能夠要求他別讓「那事兒」那麼羞人嗎?
  胡思亂想之中,忻桐發現蓋頭下遞進一個酒杯,而後是他的聲音響起,有些含糊。
  「喝下。」
  心想這就是所謂的合巹酒,她怯生生地將香唇湊過去,可喝到一半時,他的大手突然一抖,另外一半全灑在她的臉上。
  怎麼?穆府的習俗是用鼻子喝合巹酒?
  忻桐一陣錯愕,接著又看到一支喜秤伸進蓋頭下,她馬上忘卻方才被潑了一臉酒的事情。
  他……這是要揭蓋頭了吧?
  心頭竊喜又緊張,她等著他做完這個最後的儀式,出乎意料的是,那支喜秤居然直直地戳向她的臉蛋,雖然只是輕輕一下,也令她傻眼了好一陣子。
  「大……大人,你戳到我了。」她有些艱難的開口。
  喜秤移動了下,又戳到她鼻頭。
  「大人,這次戳到鼻子了。」大人今天是怎麼了?難道他也和她一樣緊張?
  想到這個可能,忻桐心裡好過了些,聽到穆弘儒一聲道歉,喜秤又在她眼前左右搖晃了好一陣,才終於成功地將蓋頭掀開。
  她長吁口氣,還真怕自己在這洞房花燭夜,就因夫君揭蓋頭揭得不準,她的眼睛就瞎了。
  所以,接下來該如何?要脫衣服做那檔子羞死人的事了嗎?還是……還是她該先服侍他梳洗?
  忻桐滿腹的惶然不安,在抬起頭看到穆弘儒時,全化為腦海裡的一堆泥巴。只見她的新婚夫君喝得滿臉通紅、雙目醉意,連拿支喜秤都拿得歪歪斜斜,別說什麼洞房花燭夜了,能夠走進新房就算很了不起了。
  「大人……」想想自己如今叫他大人已不適宜,她吶吶地改口,「夫君,你還好吧?」
  「還……還好。」他捧了捧頭,直往喜床走去。「我喝多了,想睡……」
  瞧他一副東搖西晃的樣子,還能撐著最後一抹精神做完這洞房的儀式,她只覺得還真是難為他了。怕他一頭撞上床柱,她急忙起身攙扶住他,然而纖弱的她哪裡扶得住身材高大的他,一個踉蹌就被他撲倒在床上。
  從未與男子如此親近,她羞赧萬分地直想起身,但身上那男人居然一個翻身,一手脫掉他自己的喜服扔在一旁。
  完全無招架之力的忻桐,緊張顫抖得如寒風中的枯葉,心裡直想著:就要開始了嗎?她也要學他脫光嗎?那檔子事究竟該怎麼做?
  「夫……夫君,忻桐……忻桐接下來要做些什麼?要、要脫衣服嗎?然、然後呢……」她也顫著雙手開始解盤釦,直到同樣羞答答地脫下身上的大紅喜服,可剩下裡衣時,一隻大手突然按住她的。
  「不是今晚……不是今晚……洞房花燭……等我們彼此習慣再說……」
  他的眼神迷濛,話聲也不清不楚,但語意卻十分明白—— 他,今晚不會和她當真正的夫妻。
  忻桐怔了一下,心裡有些受傷。「夫君嫌棄忻桐嗎?」
  「我還沒做好準備……妳,也還沒……何況,我忘不了琴音怎麼死的,我有愧於她……」撂下一連串意味不明的話後,他終於昏睡過去,但她的芳心已被他的話撕裂成一片一片。
  她知道,琴音就是他的前妻,一位品貌皆優的女子,因為生產而過世。然而他這麼說,不就代表著內心仍留戀前妻,以致無法和她洞房?
  所以他娶她,真的就只是因為打賭輸了,另外加上她能好好替他管理穆府、教導穆丞,這樣而已。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任何的男女之愛。
  雙眼有些委屈的紅了,即使做足心理準備,但聽到他酒後吐露這樣的真言,還是令忻桐傷心不已。本來她真的只希望能成為他的婢女,終生服侍他,如此便不敢奢求其他,可今日他要她成為他的妻子,她卻依舊不能對他的愛情有所企求、有所期待……
  自己的丈夫心裡永遠有另一個女人,而且地位還是無法超越的,這不是很可悲嗎?
  緊張和激動都沉澱了下來,換上的是縷縷愁思。兩個月前,她還是個在榆林巷賣包子的單純姑娘,兩個月後,她卻已然嚐到愛情的滋味。
  很苦,很澀。
 
 
第4章
  私事底定了,穆弘儒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公事中。
  近來城裡發生幾件採花賊姦殺良家婦女的案子,縣令辦不了,求助於穆弘儒,他便調令了軍隊協助,務求盡快破案。
  然而案子辦了一個多月,卻無任何起色,不過或許歸功於他這陣子加強了城裡軍隊的巡邏,採花賊竟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
  並且就這一個多月的時間,穆弘儒徹徹底底地感受到了成親的好處。
  以往在公忙之時,他總會不期然地收到府裡來的消息,通常是兒子又闖了什麼禍,或又跑得不見人影。然而在忻桐過門後,他著實清淨了不少,再也沒有家務事來擾他工作。
  何況,他每日要丞兒交的作業,也都整整齊齊地擺在他書房桌上,即使他還沒有空去翻閱,不過看那分量,丞兒確實有乖乖做完,字跡也不像隨便交差的。
  這真是奇特了,她嬌嬌弱弱一個女子,究竟是怎麼制住丞兒的?怎麼想都想不透,穆弘儒索性不再想了。
  這一日他由衙門回到家,迴廊才走到一半,便聽到兒子朗朗的讀書聲,差點讓他一頭撞上柱子。
  這小子真的轉性了?這時間,通常上課時他都會昏昏欲睡,何曾聽他這麼有朝氣?
  順手叫來一名小廝,穆弘儒納悶地問:「穆丞這幾日都這麼乖的上課嗎?」
  「是啊,大人,小少爺變好多啊。尤其是夫人來了後,都和小少爺一起上課,這小少爺讀書就來勁了,每天都看他讀得很開心呢。」小廝難得被主人垂詢,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忻桐和丞兒一起上課?這倒引起穆弘儒的興趣了。
  打發走小廝後,他放棄了回書房繼續工作的打算,拐個彎來到兒子的書房外,由窗口觀察著裡頭上課的情形。
  視線才望進去,他的眉梢便揚了起來,半是興味,半是好奇。
  只見夫子認真地講解著,丞兒則皺著眉,似乎很努力地想把夫子的話聽懂。
  至於忻桐,也擺了個和丞兒一樣的桌椅,像同窗一般坐在他旁邊,夫子唸書時她也跟著唸,夫子提問時,她也歪著頭思索。
  這是什麼畫面?要不是老成持重慣了,他想自己定會大笑出聲。
  「……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夫子吟誦了一段︽大學︾,等兩個學生都跟著吟詠後,便認真地解說起來。「人人都應該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不只要身體力行,心神也要一同知其所止。這一段,說明了不同身分的人,便有不同追求的人格境界,以求止於盡善盡美。」
  「夫子,我不太懂,可以讓丞兒替我舉個例嗎?」忻桐很苦惱的提問了,奇怪的是她沒有請夫子直接回答,反而是要穆丞解釋。
  桌前的夫子沒有威嚴被侵犯的感覺,含笑拂鬚地看著這一幕。「好。穆丞,舉個例替夫人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穆丞沒覺得這種情形有哪裡奇怪,笑著道:「我明白、我明白,這就是說什麼人就做什麼事嘛。皇帝就要有仁德,人臣要恭敬等等,就像爹那樣,身為一個巡撫就要愛民如子,敬君勤政。」
  「但夫君不只是為人臣,也是為人父啊!」忻桐彷彿被這種角色衝突給混淆了般。「那怎麼辦?」
  「怎麼辦?」穆丞小臉也皺得像顆苦瓜,思索了一下,才雙目一亮。「那就在朝時為人臣,在家時為人父。」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所以丞兒你是為人子,就該孝順長上。」她附和道。「那這麼說起來,夫君公忙之餘還不忘督促丞兒的課業、關心丞兒的教養,應該算是個好父親嘍?另外,夫君為官德名遠播,也算得上是個好臣子吧?」
  「是啊……」這麼一說,穆丞倒是無可否認。
  「所以嘛,丞兒你只是為人子,做到孝順就好,但夫君是既為人臣又為人父,要煩心的事比丞兒多得多了。夫君兩件那麼困難的事都做得好,丞兒你只有一件事,應該不會做不好吧?」
  「當然不會。我會孝順父母的。」他拍著胸脯保證。
  「哇!真棒!經丞兒這麼一解說,我終於懂這段文章的意思了。」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忻桐也嘻嘻笑著。
  「這︽大學︾也不難嘛。」穆丞此話一出,連夫子都笑了起來。
  「呵呵,你們都說得不錯,丞兒果然進步很多。」夫子與忻桐交換了個眼色,才闔上書本。「今天課就上到這裡,明日的預習……」
  「夫子,您就算不說,我也會看的。」穆丞看了下忻桐,「我小娘書本都讀不通,還要問我呢。我當然得先看看才能教她呀。」
  夫子欣慰地點點頭,屋子裡一片和樂融融。
  穆弘儒站在窗邊,也看得直點頭。看來忻桐和丞兒一起上課,起了相當的激勵作用,讓丞兒也越來越認真讀書了。
  只不過聽忻桐的言語,雖說只是個賣包子的貧家女,卻不像沒讀過書的樣子,為什麼還要和丞兒同席而坐?
  如果她只是有心學習也就罷,如果是為了丞兒……穆弘儒心頭一暖。他不得不承認,這姑娘的聰慧真是太令人驚喜了。
  
 
  當晚,當穆弘儒回房休息時,忻桐已沐浴完畢,正坐在銅鏡前梳著頭。
  他這才仔仔細細地看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一回,很奇妙的,只是換了個身分,她身上少女的稚氣似乎在一夜之間完全褪去,如今渾身充滿了女子的風韻,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著莫名的吸引力,令他男性的本能有些蠢動。
  他畢竟也只是個正常的男人,更何況面前的女人還是他妻子,他會有慾求是十分自然的事。
  不過他仍沉著地揮去所有遐想,直到心情沉澱下來,才開始更衣準備就寢。
  忻桐見他動手了,急忙迎過來,替他解著襦衣的衣釦。
  「我今天回府,見到妳和丞兒一起上課?」他狀似不經意地問,大張雙手讓她服侍著。
  「是啊,小時候還有機會讀些書,後來家裡發生了點事……就不能繼續唸了。如今有機會和丞兒一起讀書,甚至有夫子教,當然要趁機學一點。」她以一貫的微笑回應。
  「妳的動機只有如此嗎?」穆弘儒低頭深深望著她,「我見過丞兒以往學習的態度,十分被動,但妳和他一起讀的時候,彷彿不是這樣?」
  忻桐手裡的動作一頓。「夫君想知道問題在哪裡嗎?」她朝他調皮地一眨眼。「丞兒因為過去定不下心讀書,其實骨子裡是有些瞧不起夫子的,如今有了我這個同窗,逢不懂的便問他,他這麼驕傲的人當然不想被我問倒,只好努力苦讀嘍!」
  所以還真是對症下藥了。穆弘儒忍不住低低笑了出來,搖頭道:「丞兒都被妳摸透了,難怪怎麼都要死纏著妳。」
  他當初娶她,並不期待她會做得這麼好,然而她這個後娘,卻是當得連他這親生爹爹都自嘆不如了。
  「夫君當初會娶我,不就是因為丞兒嗎?丞兒那麼聰明,若荒廢了讀書,多麼可惜﹗而我,自然也不能讓夫君失望。」說到自己成婚的原因,忻桐眼神不由自主地一黯,但隨即被她用微笑隱去。
  「不,不完全如此。」穆弘儒十分坦然的表示,「我不會因為丞兒的要求就娶一個女人,即便我打賭輸了,當初還是有千百個理由可以不認帳。忻桐,妳有妳的優點,千萬別妄自菲薄。」
  是嗎?那為什麼夫君不能愛上她呢?忻桐頗為沮喪地想。「所以,夫君是認真想和忻桐做夫妻的?」
  「當然。我可是用八人大轎迎妳過門,賴也賴不掉啊。」聽出了她語氣裡藏不住的低落,他哈哈一笑,刻意想讓氣氛輕鬆一點。
  果然,她被他逗得又恢復了笑容,不依地回道:「難道做夫妻就是像我們這樣子嗎?」
  「否則妳認為做夫妻該是什麼樣子?」一個月餘之前還是黃花閨女的人,對夫妻之道能有什麼高見?他好奇起來。
  「老實說,夫君,因為嫁人後要做什麼我都不懂,前些日子我便去向婢女借了一本風月書……」她的小臉一紅,壓低了聲音,「裡頭描寫的夫妻情愛,很親熱的呀,哪像我們這般疏遠?」
  「妳去看那種書?」他差點忍不住笑出來。「裡頭都是怎麼形容的?」
  「就是……」臉色更加緋紅,令她幾乎嬌羞地想遮住臉,卻還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那裡頭說,做妻子的,要像勾引情郎般地勾引自己的丈夫;而做丈夫的,對妻子做的動作也是親熱挑情,彼此間的稱呼,更是些肉麻兮兮的心肝兒、冤家什麼的……」
  他頗感有趣地望著她,「妳覺得,妳有辦法像勾引情郎般地勾引我嗎?」
  「那該怎麼做?」一點經驗都沒有的她居然反問起他來,好像還真的有那麼點興致。
  「我想,書上描寫的不外乎要妳態度風騷、眉目含春、輕解羅衫,任我為所欲為什麼的……」他隨便講了幾個風花雪月的詞,瞧她聽得入神,彷彿在認真學習,自己都覺得離譜到了極點。
  他記得自己和亡妻之間雖是相處融洽,但也處處守禮,如今居然來了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續弦妻,像個孩子討糖吃般地跟他抱怨夫妻之間關係疏遠,他只覺得很新鮮、很想笑。
  忻桐十分在意他說的話,反覆咀嚼他話裡意思。一想到自己要變得風騷妖嬈,然後……呃,輕解羅衫,任他為所欲為……
  她一顆頭搖得像波浪鼓,臉蛋兒比院裡的紅花還要紅,要她做這麼羞恥的事,她寧可投江還比較快。
  穆弘儒忍住笑意再問:「如果是我呢?妳認為我適合成天與妳掐這兒、摸那兒,然後開口閉口就是小心肝兒、小冤家?」
  身為人民的父母官,他性子算是正經八百,給人的印象也一向是剛正不阿。如果關上房門來就成了個成天心肝、冤家叫不停的急色鬼……一想到這畫面,忻恫不由得一陣不舒服,隨即喪氣道:「還是算了吧。」
  「所以說,平淡夫妻也有平淡夫妻的情趣,我們不適合風月書上那一套。」穆弘儒勾起唇角。「該就寢了,別再胡思亂想。」
  「這可不是胡思亂想,夫君既然娶了我,我當然要盡量想辦法讓夫君喜歡我,我們才會像真正的夫妻。夫君你想想,若是你每日公忙回府後,眼裡看到的都是喜歡的人,生活必定也會快樂一些。」
  她伸手想觸摸他眉間因長久思慮而產生的深刻痕跡,但還沒碰到,他便本能地微微閃過,她只好又失落的將手收了回來,硬擠出一個笑容。
  「至少,若能將你這兒的痕跡抹平,我也算是不枉走了這一遭。」
  穆弘儒一聽,突然心有所感,整顆心都軟了。和她相處以來,他清楚體會到她的善良、聰慧和樂觀,更是事事都為他著想,也真心疼愛丞兒。但反觀他呢?只要是覺得稍稍動心了,就防備地否定,把自己的情感埋得更深,以至於連單純如她都能感受到兩人間的平淡。
  他究竟為什麼要排斥如此美好的她?難道只因為內心對前妻琴音仍有歉疚?可琴音的驟逝並不是她造成的,憑什麼要她去承受他的冷淡?他已經負了一個女人,難道還要負第二個嗎?
  瞧忻桐想破了頭也要增進兩人關係的認真模樣,他頓時覺得自己的堅持很沒意義。她都這麼勇敢地想爭取他的感情了,他為何還要懦弱?
  他抗拒著內心向忻桐靠近,對於琴音並不能彌補什麼,反而更可能加速了家中感情的崩壞,因為琴音死前最掛念的就是兒子,丞兒開心她就開心,要是能給丞兒一個美滿歡樂的家,他相信琴音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何況,忻桐還是丞兒自己找的呢。
  想通了這點,他的表情展現出難得的溫柔,才想說些什麼,思緒立刻被她突出的驚人之語給打斷。
  「哎呀,我知道了!」她有些羞澀地對他一笑,「夫君,一定是我看錯書了,下回我再去借另一本,總會讓我找到改善咱們夫妻之道的好書。」
  想到她前一本風月書內容著實詭異,穆弘儒不禁打了個寒顫。要是放任她亂找,萬一下本書她借了什麼︽水滸傳︾或︽三國志︾之類的,他們夫妻間豈不大亂?
  「不不不,夫妻之道,我會教妳的。」他按下她替他更衣的手,自個兒胡亂脫掉外衣後,便拉著她一起在床上躺平,還替她蓋上了棉被。「總之,不許妳去亂看書,知道嗎?」
  看到她無言的點頭,他立刻閉上了眼睛,算是停止這個話題。
  就這樣?忻桐睜大了眼,一點睡意也無。她總覺得和他之間平淡的夫妻之情,明明像少了什麼啊?為什麼不能說呢……
  突然間,一隻大手伸了過來,輕摟在她的腰上,讓她整個人緊繃起來。可隨即她便感覺背後溫暖的身軀並沒有再動作,彷彿就只是想這麼單純的擁抱她。
  一種滿足的感受在心底升起,她閉上了眼,享受著這份溫馨,對於他口中所謂「平淡」的情感,此刻忽地有了另一種領悟,為此愉悅微笑地睡去。
  聽到她平緩的呼吸,穆弘儒睜開了眼,望著她唇畔的一抹笑意,像是睡在他懷中安心無比,他也不由得跟著溫柔地笑了。
  
 
  忻桐與穆弘儒的關係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讓她這陣子只要一看見他,心裡就甜甜蜜蜜的,還有種期待的歡欣感。
  以往他從衙門回府後,會在書房處理一陣子的公事,再檢查穆丞的作業,接著就到了晚膳時間、就寢,如此日復一日。
  然而這幾日,他回家突然不忙了,會到她這兒來,牽著她的手帶她在府裡逛逛、坐在後院賞花,或是到外頭走一走。
  她好喜歡被他牽著手的感覺,他的手掌飽滿厚實,好似能替她擋下所有的風雨。她不再是那個可憐的賣包子小孤女,而是有了夫君、有了孩子,也有了一家子的親人。
  當他晚膳前檢查穆丞的作業時,也會拉著她一起聽,在幫穆丞講解經書裡的微言大義時,也就等於順便替她講解了一遍,令她獲益匪淺。
  只不過對於她,他卻還多了一項特別要求—— 管制她看的書。
  記得有一日,她在書房找到了一套《太平廣記》,久聞此書搜羅了五湖四海的志怪、傳奇等異事,令她十分好奇,正想拿起來觀看,卻讓他給制止,從此以後,她看的書都要經過他同意。
  穆弘儒說這麼做的理由是為了她好,因此忻桐雖然納悶,卻也從善如流接受了他的好意。
  幸好她不知他的用意是為了遏止上回那本風月書的遺毒,否則大概會不知該有什麼反應才好了。
  幸福的日子過了約一個月,忻桐越來越迷戀穆弘儒,每日都殷殷期盼他的歸來,就算光是想著他的臉,她都覺得無比滿足。
  然而,今日情況卻不太對勁,穆弘儒回到府裡後臉色奇差,還一回來就和胡關等人關在書房裡,大半個時辰沒有出來。
  忻桐緊張兮兮地在書房外走來走去,連和穆丞一起上課都沒心思了。突然,書房裡傳來穆弘儒的叫聲,令她嚇了一跳。
  「忻桐,妳進來。」
  想來他早知道她在外頭,她撩起裙襬,匆匆進了書房。見裡頭穆弘儒、胡關還有幾個下人全是面色凝重,她不由得心裡一沉。
  才走到書桌旁,她還來不及說些什麼,穆弘儒便先開口了。
  「妳……這幾天搬出去外頭住。我在山西還有些好朋友,妳過去那裡,相信他們會好好照顧妳……」
  忻桐心中一驚,一股緊張交雜著擔憂的情緒油然而生。「夫君,發生了什麼事嗎?你嫌棄忻恫了?」
  「不,不是這樣的。」緊緊鎖著眉,他沉吟了好一會才如實說道:「上個月城裡不是有採花賊出沒嗎?好不容易在軍隊的壓制下,他銷聲匿跡了一陣子,但前幾日他又捲土重來,已經有兩家人的閨女受害了。昨日我派軍圍捕,功敗垂成,卻也讓他受了傷。
  「結果,今日此賊居然敢在衙門的大門上,釘上一張紙條,言明了要對巡撫大人的娘子不利……」他深吸了口氣,才有辦法把接下來的話繼續說下去,「所以,忻桐,我要妳離開,走得越遠越好,等這樁事了了再回來。」因為光是想到她遇險的畫面,他就覺得痛苦得快窒息,他知道自己絕對無法忍受她出什麼差錯。
  忻桐聽了他的話,小臉煞白。「但……但我走了,就能躲得過嗎?他會不會反而加害夫君?」
  「不會的,他的目標都是弱質女子。」那採花賊的行徑足以罪該萬死,就算走了一個忻桐,還有千千萬萬個女子可能受害。
  想到這裡,穆弘儒眉間的深壑又變得更深,似乎連鬢邊都隱約出現了白髮,可見這件案子對他而言有多麼困擾。
  忻桐像是能體會他的不平與憤慨。在成為他的妻子後,她一直想為他做些事,一方面報答他的恩德,一方面也讓自己感情有個出口,如今不正是最好的機會?
  「夫君,忻桐不走。」在他驚訝的表情下,她的心情慢慢緩和下來,表情也越見堅定,「這是個好機會不是嗎?不如讓忻桐當餌,引誘那賊人上勾,若能一舉事成,也免了將來城裡每個女子人心惶惶。」很奇妙地,下了決心之後,她反而不那麼怕了。
  「不行!妳必須走,萬一妳出了什麼事—— 」穆弘儒面色鐵青,幾乎要說不下去。
  忻桐卻很果決地打斷他。「大人,此去山西路途遙遠,難保路上不會發生什麼事,遠不如待在城裡,有駐軍把守還來得比較安全。賊人既然鎖定忻桐,便不會那麼容易讓忻桐逃掉的,我們不妨守株待兔,將那歹徒一網成擒。」
  「可是……」她說的有理,但事情一到她身上,一向決斷力強的他居然無法下定決心。
  她急忙向一旁的胡關打了個眼色。
  胡關心知她說的確實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只好吶吶道:「大人,夫人說的有理。只要我們準備妥當,必不會讓夫人少了一根寒毛,還能抓到那個採花賊。」
  「大人,這不只是為了我,也是為了這城裡的所有百姓啊。」忻桐又加了句,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每個人都這麼說,連忻桐都自願誘敵,若是他再不答應,彷彿成了自私了,更不配做一個為民著想的好官……穆弘儒內心掙扎了好一陣,最後眼神一凝。
  「好吧。不過忻桐,妳定要特別小心,我也會做好萬全的準備。」
  因為這種前途未卜的憂慮,他難得忘情地在胡關和一干屬下面前一把擁住她。
  他深沉又苦澀難忍地說:「我一定會護著妳,不讓妳受傷的,一定!」
  忻桐窩在他的懷裡,這份溫暖及關懷不知為何讓她眼淚都快掉出來。她暗自決定,這一回就算拚上這條命,也一定要幫到他。
  
 
  過了將近一個月,放話說要對忻桐不利的採花賊突然消失了,夜晚的城裡安靜了好一陣子,每個人都以為這陣風波或許能就這麼有驚無險的過去,穆府也從原本的緊密管制—— 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慢慢地鬆懈了防備。
  畢竟時間一久,大伙兒都覺得那名採花賊八成只是嚇唬人,搞不好人都已經逃到外地去了。
  可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一抹黑影覷空跳入了巡撫府邸,在兵士們巡邏的死角悠遊自得地前進,直抵穆弘儒的臥房外。
  過了一個時辰,臥房裡裡外外仍是靜悄悄,一股不知哪裡飄來、濃郁到化不開的香味,逐漸地充滿了整個房內。
  又過了個時辰,香味散去,府裡仍是寂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然而穆弘儒的房裡,突然由床上躍起一個身影。
  「糟了!」他顧不得自己一身中衣,開門就要往外衝,「那賊人放完迷香卻未入房,難道他知道忻桐暫時搬到丞兒房裡了?」
  胡關也由屋簷一躍而下,「大人,咱們快過去瞧瞧!」
  兩人的動靜引起埋伏許久的護院們注意,也全訓練有素地分散,朝穆丞的房間邁進。
  這個時候,突然一聲尖叫由穆丞房間的方向傳來,接著整座巡撫府邸就像炸了鍋,所有人也顧不得掩飾身影了,全由暗處跑出來。
  在胡關的協助下,穆弘儒是第一個抵達的,然而還沒進穆丞房內,就先看到守在暗處的守衛們被迷得東倒西歪。他急忙打開穆丞的房門,入目的景象卻差點令他陷入瘋狂。
  只見丞兒躺在床上熟睡著,彷彿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無感,而忻桐卻被賊人脅持在身邊,一把亮晃晃的大刀正架在她脖子上。
  「夫君!」忻桐一臉驚恐,看到穆弘儒和胡關時,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可惡賊人!你居然當真大膽到夜探我府邸?如今你已被層層包圍,還不快束手就擒﹗」穆弘儒紅了眼地大喝道。
  那名賊人只是冷笑了兩聲。「看來被我迷香迷倒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傢伙,真是失算了。穆弘儒,你多番壞我好事,這次我拿你妻子墊個數,也不算過分。」
  「你放了她!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險些衝過去,幸好胡關急忙拉住他。
  「胡統領,何必攔穆大人呢?」賊人並未遮臉或試著掩飾身分,看來是做好玉石俱焚的決心了。「他要是過來,和夫人一起做對亡命鴛鴦,也是不錯吧?」
  「你恨的是我,不是她。」穆弘儒緊緊盯著賊人的刀鋒,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忻桐便慘死刀下。「要不我過去隨你處置,但你要放了她。」
  「我本想在你面前殺害你至親的人讓你痛苦,不過你既要選擇這種了斷方法,我也成全你。」賊人的刀鋒終於離開忻桐幾寸,朝他揮了揮。「你一個人過來。」
  「大人!」
  「夫君不要!」
  胡關想勸阻,忻桐也含淚阻止,穆弘儒卻搖了搖頭。
  「幫我照顧忻桐。」他語重心長地朝著最信任的屬下道,像交代後事一般,而後便堅決地邁開腳步,往賊人的方向走去。
  直到和她淚眼相對的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對她的感情遠比想像的深太多,深到在他都還不自覺的時候,就已經緊緊纏繞住他,令他不可自拔。
  在他心中,她的命,要比他自己的重要多了。
  那名賊人冷冷看著他走過來,就在他快觸及忻桐的前一刻,賊人卻將她往前一推,大刀轉而揮向一旁熟睡的穆丞——
  原來賊人真正的目標是丞兒!殺害丞兒和殺害忻桐一般無異,對他而言,痛苦的程度幾乎是一樣的。
  穆弘儒驚叫一聲,想上前阻止,卻被賊人推來的忻桐擋住。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她忽然手搭床柱,用力一推,借勢翻身往床上一撲,整個人用身體護住穆丞。
  「忻桐!」穆弘儒眼睜睜看著那一刀狠狠砍在她背上,鮮紅的血染紅了她白色的裡衣,但她卻只是悶哼一聲,仍是死死抱著穆丞。
  他覺得,他的心碎了,他的世界崩塌了。妻子死去的痛苦,他又要遭遇一次了嗎?
  賊人一刀未果,又想揮下一刀,穆弘儒想都沒想便用手抓住刀鋒,滴滴的血往下和忻桐的血混在一塊,整個場面怵目驚心。
  胡關等手下在見忻恫受創後便全數圍了上來,將賊人制伏,幸好穆弘儒擋了第二刀,否則已然奄奄一息的她必定香消玉殞。
  其他屬下在一旁綑綁賊人,胡關急忙查看兩人的情形,但什麼話都還來不及說出口,他便見到主子抖著身體,不顧自己的手傷,輕輕地觸碰著夫人。
  「快叫大夫……快叫大夫!忻桐不能死,她不能死……」穆弘儒整個腦袋都空了,他幾乎想不起她笑起來是什麼樣子,那唇邊的梨渦是多麼可人,他眼中只看到躺在血泊裡的她,氣息奄奄,臉色蒼白得像隨時要消失一般。
  他連碰她都不敢太大力,萬一她死了,他要怎麼辦?
  胡關連忙請人喚大夫,整座府邸鬧成一團,當他想伸手扶主子去上藥時,卻見到主子一臉槁木死灰,神情空洞地直盯著夫人,怎麼也不願意離開。
  在他心中那如山嶽般崇高的大人,眼眶中含著的……是淚嗎?
 
第5章
  經大夫診治,忻桐背上的傷差點讓她送了小命,要休養好一陣子才能起身;穆弘儒的手暫時不能拿東西和寫字,但幸好他還有師爺能代勞,替他寫下那名採花賊的秋決狀。
  至於穆丞,在那驚心動魄的一夜裡安安穩穩睡到天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曉得自己有好一陣子不能和小娘一起玩耍上課了。
  「忻桐,妳今日好些了嗎?」從衙門回來後,穆弘儒便直奔房內,還包著繃帶的大手有些笨拙地握起她白皙幼嫩的小手,溫和地問。
  「已經好多了。要不是你阻止,我真想下床走走。」連大夫也說她體質健壯,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但短時間內能恢復成這樣,可謂奇蹟。
  「再休養一陣子吧。妳知道嗎?當妳替丞兒擋那一刀時,我都快嚇死了。」他柔柔望著她,在知曉了自己對她的感情後,他再不掩飾,放任自己的愛意傾注在她身上。
  然而他太過直接的注視,卻讓忻桐微紅了臉。「我明白了。不過,夫君,你為何這麼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只怕看不夠妳。」像她這般的可人兒善良聰穎,又為了他父子犧牲犯難,他能娶到她,才真是撿到了寶。「要不是妳如今養傷在床,或許我早就教妳做『真正的夫妻』了。」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在心中輕嘆。
  忻桐驚喜地一笑。「夫君,你真的要教我了嗎?」
  「當然。」瞧她可愛的模樣,穆弘儒心裡一動。也許……不那麼激烈的話,偷個香應該可以。「我現在就能教妳一些。」
  她忙不迭點頭,完全不曉得自個兒夫君心中的齷齪念頭。
  穆弘儒情不自禁地湊過去,正想在她唇上偷一個香吻時,房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推了開,害他嚇得急忙從她面前退開。
  「穆丞!不是叫你進門前要先敲門問訊?」還沒回頭看,他便先喝斥,會這麼沒禮貌的,府裡除了這小子不做他想。
  居然敢破壞他爹的好事?
  「哎呀!爹,我忘了,下回會改進。」穆丞被罵慣了,也不以為意,笑兮兮地端著個托盤走進來,「廚房送湯藥,我見了便自告奮勇端來。小娘,吃藥了。」
  「能不吃嗎?」那苦兮兮的味道,想到便令忻桐皺起眉。
  「不行!」父子倆異口同聲瞪著她。
  忻桐無奈,只好接過湯碗乖乖喝藥。
  穆丞見她臉蛋都皺成一團的樣子,小臉跟著她苦了起來。
  「小娘,妳得快些病好,這陣子妳沒做包子給我吃,我上課都沒勁呢。」
  「你只想著我的包子嗎?」忻桐佯怒,將喝完藥的湯碗順手拿給穆弘儒。
  「當然我最關心的,還是小娘的傷勢啊……」聰明的穆丞急忙見風轉舵,整個人賴上了小娘撒嬌,默默地將父親擠下床。
  母子兩人在床上溫馨地玩耍,穆弘儒莫名其妙被遣到一邊,手裡還拿著空碗,只能乾瞪眼。他心想,自己大概是這家中官最大、但地位最小的成員吧?這畫面雖然讓他覺得心裡十分溫暖,卻也有些酸溜溜的感覺。
  兒子坐的位置,原本是他在坐的啊。而該這麼對她上下其手、又摸又抱的人,也該是他啊。
  何況,方才的好事被打斷了,他還滿肚子的不悅呢。
  思緒至此,他咳了兩聲,刻意正色道:「丞兒,現在不是你習字的時間嗎?」
  「爹,能停一日嗎?我擔心小娘的傷勢。」穆丞可憐兮兮地巴著忻桐問。
  「不行!」這時他就要擺出父親的威嚴,否則以後和妻子親熱的時間在這小子的破壞下,只怕會越來越少。「先前小娘還不能坐起身時,你已停了好些天,如今要將進度補回。我看你就臨摹個五篇……不,十篇論語吧。」
  穆丞立刻垮下臉,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目光求助地望著小娘。
  忻桐見他們父子鬥法,心中好笑,也勸著他,「丞兒乖,你先去習字,我叫你爹給你兩天時間,臨摹十篇應該夠了。恰好過兩日若我能下床走了,就做包子給你吃。」
  「真的嗎?」他驚喜地睜大眼,終於妥協,笑嘻嘻地從她身邊下來。「小娘,妳可別食言啊。」
  「絕不食言。」她做出保證。好久沒動了,她也想藉做菜伸展一下筋骨。
  穆丞心滿意足地離開習字去了,在門關上後,穆弘儒表情有些古怪地咕噥著,「看來那小子常吃妳做的東西嘛,怎麼妳嫁進來這麼久,我只有在成親前那次約注時,吃過一次妳的廚藝?」
  忻桐見他還真有些不甘心的樣子,不由得在心裡竊笑,只不過不敢明白表現出來,只微微彎了唇角。「夫君喜歡的話,下回做給你吃。」
  「我要吃包子。」穆弘儒指定了菜色,他倒想看看兒子口中念念不忘的包子,究竟有多好吃。「而且只許妳做給我。丞兒那小子包子吃多了,少吃一兩次沒有關係,屆時妳傷才剛好,別做那麼多。」
  她差點真的笑出來。「是是是,全憑夫君吩咐。」反正她到時候藏個兩粒也不是難事。
  「那好。」穆弘儒得意了,便再一次曖昧地湊向她。「為了慰勞妳的辛苦,我先給妳個獎勵。」
  「什麼獎勵?」忻桐期待起來。
  「就是咱們方才被打斷『真正的夫妻』必做的一件事。」他又湊向她的唇瓣,有些著迷地就要印上去。「這可是丞兒那孩子不能做的……」
  哪知,砰砰砰三聲,童稚的聲音在外頭喚著﹁我要進來了﹂,接著門就又再次被推開,讓他急忙又飲恨退離。
  穆丞又蹦了進來,那頑皮模樣令穆弘儒有些火大,更別說他的好事已經被打斷兩次了。
  「丞兒,要等人應門了才能開,不是有敲門就行。」他惡狠狠地瞪著兒子。
  「我知道了,爹,我只是忘了一件事。」穆丞咚咚咚地跑上前,硬是擠上床,不管父親就在旁邊,二話不說便在忻桐的芙頰上親了一記。「謝謝小娘!」
  獻了個道謝之吻後,他又跳下床,這回連父親都沒看一眼就急忙奔出房,還沒忘要替他們帶上門。
  穆弘儒簡直傻眼。他才剛說丞兒那孩子不能做的事,丞兒馬上給他個下馬威。
  至於忻桐,當然也聯想到同一件事了,笑得樂不可支,連背上的傷都隱隱作痛了,她還是忍不住。
  「妳……」見她居然笑成這個樣子,穆弘儒一氣,站起身來先去將門上了栓,接著再回到床邊,大手將她輕輕摟住,用一記深吻封住了這可惡的笑。
  夫妻間的第一次親密,就在這令人哭笑不得的情況下發生了,但忻桐卻覺得好充實、好幸福,也不禁深深的沉迷。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夫妻啊!
  
 
  「做包子,先得將老麵細細地揉進麵糰裡,再不斷反覆揉麵、靜置、膨脹的過程數次。記得別將麵糰弄得發熱了,這樣包子的皮才會香又有嚼勁。
  「肉餡必須用豬的前腿肉,肥瘦適中,肉汁才飽滿又不顯油膩;肉末必須剁得極碎,再拌入蔥花、生薑、八角、胡椒、鹽、醬、糖、酒、油……等十餘種佐料,同一方向攪拌到產生黏性,擱一陣子,直到味道相合了,才能開始包。
  「這包包子也有學問,皮須底厚邊薄,入餡的時候務求迅速,不能在手上停留太久,免得手的熱氣壞了包子的美味。包時須打十八個摺,每個摺都要一樣大,包起來的樣子就會像朵即將綻開的蓮花。」
  聽忻桐解說做包子的過程,再聞到食物飄來的香氣,一旁等著要吃包子的穆家父子倆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只是穆弘儒控制得比較好,坐在桌前靜靜地不發一語,因為怕自己一開口就想討吃的。至於穆丞,則是完全失控,一會兒嚷著肚子餓,下一刻就見他直衝到廚房裡,盯著那冒著騰騰熱氣的蒸籠。
  終於,飽滿又美味的包子出籠了,顆顆光滑鬆軟,穆弘儒原還拿著筷子,保持形象慢條斯理的吃,但轉眼見一旁的穆丞已經不怕燙地吃掉了大半個,還邊齜牙咧嘴地想咬下一口,他眉毛都挑了起來。
  真有這麼好吃?他舉箸夾起包子也咬了一口,突然睜大眼,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包子。
  清甜可口、濃而不膩,縈繞在鼻間喉頭的肉香,令他忍不住又大咬了一口,最後乾脆捨棄筷子,學著兒子直接用手抓包子吃。
  在旁看著父子倆爭吃包子,忻桐不禁一笑。「有這麼好吃?」
  「當然!」穆弘儒不吝讚美,「難怪丞兒對妳的包子朝思暮想,不只賣相佳,味道更是一等一,只是我不明白,妳做的包子甚至比坊間任何我吃過的包子都要美味,怎麼還只是一個小攤子?」
  「因為那榆林巷口有一家大酒館呀,他們的包子也是很受歡迎。有店面,誰要來買我這小攤子的包子?」她簡單地解釋。
  但他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妳大可別在榆林巷擺攤啊。」
  「反正我也不求賣出什麼名堂,只要生活過得去就好了。」說到這裡,她的眼神有些不自在的黯然,還刻意閃開了他的注視。
  「妳……妳是故意這麼低調的吧?為什麼?」疑點如此明顯,即使手上的包子再好吃,他也不得不放下,認真地問。
  「這……」她欲言又止。
  「還有,我一直有個疑惑,妳的談吐舉止像是受過良好家教,廚藝更不是一般人家培養得出來,為什麼妳卻堅稱自己只是個貧家女?」
  「我……我小時候的家,確實沒那麼落破,是後來父親發生了點事,才家道中落的。」她半隱藏地解釋著。
  她這麼一說,卻引他心中產生更多疑團。「妳舉家搬遷至山西前,住在哪兒?」
  她支吾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京城。」
  「妳是京城人士?妳家發生了什麼事?」他進一步問。
  忻桐突然垮下臉來,表情露出前所未有的哀戚,「夫君,你別再問了好嗎?忻桐保證自己身家清白,唯父親死前嚴正交代當年那件事不能對他人開口,我不說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請夫君見諒。」
  當年那件事?是哪件事?
  但見她為難至此,穆弘儒決定不再逼問她,語氣也較緩和了些。「好吧,妳不說,我也不勉強。不過忻桐,我必須告訴妳,我並不在意妳的家世是否顯赫,只是希望妳若有心事能向我吐露,不要什麼都埋在心裡。」
  「謝謝夫君。」聞言,她總算又露出笑容。
  「還有,就算以後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許妳偷偷跑掉,或是像上回那樣,替穆丞擋刀造成自己的危險,有事我們可以一起承擔。」他正視著她,「你們兩個對我而言是一樣的重要,知道嗎?」
  會讓一家人由京城逃出到山西,他心知她隱瞞的事情可能不簡單,或許他得試著暗地裡了解一下,免得她表面開朗微笑,實則獨自隱藏著諸多難言的心事。
  忻桐感動得渾身輕顫,咬著下唇,強忍住鼻頭一股酸意。
  「放心,夫君,忻桐不會偷偷跑的,我還要做包子給你們吃呢。」
  「妳呀,要是妳敢不見,我也會靠妳做的包子將妳挖出來。」他故意嚇唬她,惹得她噗哧一笑。
  「我明白了。」
  她的笑容,似乎比平常更明亮了,讓他見了都有些閃神,只想吻上她唇邊那誘人的梨渦。要不是穆丞那小子在這裡—— 
  等等!他包子還沒吃完呢。剛才兒子吃得那麼猛,該不會……
  他急忙轉頭看向兒子,果然那可惡的小子正吃完手上包子,還想伸手去拿蒸籠裡的最後一個。
  「等一等!穆丞!」穆弘儒大喝一聲,心想自己也才吃兩個,這小子一整籠都要吃光了嗎?怎麼可以﹗
  穆丞的手剛好放到包子上頭,愣愣問道:「爹,什麼事?」
  「那最後一個包子,你不能……」咳了一聲,為了做父親的尊嚴,他硬是改口道:「你該去習字了吧?能在這裡玩這麼久嗎?」
  「怎麼每到這種時候爹就要我去習字?等我吃完這一個……」穆丞說著就要拿起包子,小手卻被父親給抓住。
  「不行,你已經吃得夠多了,現在就去習字。」穆弘儒一副大義凜然,彷彿督促甚嚴、諄諄教誨的樣子,事實上,他可是覬覦著那香噴噴、熱騰騰的包子。
  礙於父親的淫威,穆丞只能苦著小臉,可憐地望著忻桐,十分不情願的挪動腳步,可才走兩步,他又突然回身抓起了包子往外頭跑去。
  原以為可以好好享用最後一個包子,怎知卻功虧一簣,穆弘儒不由得怒吼了一聲,「穆丞!你給我站住—— 」但哪裡還叫得回來呢?
  忻桐拚命憋住笑看著這一切,憋到眼淚都忍不住流下來。夫君的心機她豈會不懂?但這死命維持尊嚴的父親,還有楚楚可憐把包子捲帶潛逃的兒子,構成了一副既好笑又溫馨的畫面,她覺得自己好愛他們,好愛這個溫暖的家帶給她的一切。
  要是有人想破壞這個家、傷害她的家人,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保護他們。
  
 
  他真的,愛上自己的妻子了。
  當穆弘儒發現忻桐背後竟然藏有祕密時,讓他產生了些不確定感,生怕這個祕密會影響到兩人之間的關係。
  但,誰沒有祕密呢?他不也有一個關乎家族的祕密不敢告訴她?
  他和她的感情,至此已經算十分明朗了,或許,他應該讓夫妻間的距離更進一步,免得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他絕對不會承認,因為天天看著她清秀可人的模樣,他內心早就蠢蠢欲動,只是礙於自己先前無謂的堅持與她身上的傷,他才不能下手,這一肚子的「閨怨」可讓他難受極了。
  盼了一天又一天,忻桐背上的傷終於不礙事了,而這些日子裡,他早就時常用過分火熱的目光凝視她,或者將她吻得軟倒在床爬不起來,一切可讓她羞得不能自己呢。
  如今,更羞的事情要來了,今日夜晚,穆弘儒一進房,便像隻餓狼般盯著忻桐這隻小羊看,令沐浴後正在梳頭的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她總覺得夫君今天看她的目光……好像將有什麼事要發生?
  穆弘儒不急著回答,先欣賞美人出浴後的美景,她不知道他最喜歡看她這婀娜多姿梳著頭的時候。
  「因為抓那採花賊調動了軍隊,明日我便要回京城稟報案情,約會離開一個月。」他邊說邊自己除去外衣,也不等她服侍便自動自發上了床,側臥在裡邊床,又拍拍身邊的空位。「因此,為夫決定今天教妳些……夫妻之間的情趣。」
  夫妻之間的情趣?忻桐愣了一下,直覺他這邀請有些不懷好意。
  每回他提到要教她夫妻之間的事,結果都讓她羞窘不已,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喜歡和他親密的感覺,因此即使再不好意思,她仍然和衣慢慢地挨了過去。
  才靠近床邊,他大手便伸了過來,一把將她拉到床上,接著一記熱吻便襲了上來,令她軟綿綿的只能任他擺布。
  然而今天不太一樣,以往他都是親完之後,便會抱著她一起睡著,今夜卻是親吻了好久,吻到她都快透不過氣了,整個人覺得暈陶陶,緩過神後才發現他居然在輕輕嚙咬著她的脖子,令她渾身酥麻。
  「夫君……你、你、你……在做什麼?」她害羞地推拒,因為他的動作有些過火了,但他卻執意繼續。
  「妳不是曾嫌我們夫妻之間太過平淡?」從她香馥的嬌軀上抬起頭,他難得有些邪肆地笑著,和平日正經八百的樣子相去甚遠。「為夫今天教妳的,便是風月書裡的那一套,所以妳要輕解羅衫,任夫君我為所欲為……」
  「不,不要!」忻桐終於明白他想和她圓房,突然間抓著自己的領子,欲言又止地說:「別……夫君,能別脫衣服嗎?」
  「不脫如何繼續下去?」穆弘儒有些愣住。之前成親時,她不是還曾羞答答地問他什麼時候該脫衣服?
  「因為……我的身子很醜……」想到背上猙獰的刀疤,現在都還有著可怕的深紅色痕跡,她頓時自卑不已。
  他隨即明白了她的顧慮,不禁替她心疼起來。「傻忻桐,妳身上的傷是為了我父子而受,我豈會嫌棄?」他慢慢解下她的衣服,將她翻過了身,在那醜陋恐怖的疤痕上輕輕一吻。「對我而言,這是妳獻給我最美麗的標記。」
  忻桐忍不住紅了眼眶,她等了好久的這一刻,原本在身上多一道疤之後便不敢再奢想,沒想到他竟用這種方式抹平了她的傷痛與自卑。
  她微抬頭轉向,主動吻上他,「夫君,謝謝你。」
  「該是我要謝謝妳。」穆弘儒本想滅了床邊的油燈,但考慮到她的顧忌,他打算亮著燈,在這個旖旎的夜晚將她看個透徹。
  兩人的情感在此時昇華到最高,穆弘儒使勁了力想讓她的第一次不那麼不適,而忻桐也極力撇開自己的拘束,在他的溫柔攻勢下婉轉承歡。
  可當兩人都裸裎相對了,房內卻傳來奇怪的對話——
  「夫君,你那兒……長得好怪啊?」
  「每個男人都長這樣。」
  「但和書裡描述的不太一樣啊。」
  「妳究竟都看些什麼書?不是限制妳別亂看書了嗎?」
  「那婢女上回又借了我另一本……咱們別提那書了,我能摸摸看嗎……」
  「……」
  某人大手一揮。這麼個纏綿的夜晚,還是將油燈滅了吧。
  
 
  隔日起身後,想起昨夜那火辣又熱情的畫面,忻桐還是臉紅心跳不已。
  原來夫君那麼正經的人,歡愛起來也是……出人意表的衝動啊!只是今兒個一出了房門,他馬上又變回板著張臉的穆大人,凜凜官威完全和昨夜的放浪形骸聯想不起來,害她失落好一陣子。
  不過這種反差,不也代表著他最真實的一面只有她看得到?想到這裡,她落寞的臉蛋又泛起了光彩,眉眼間皆是笑意。
  「小娘,妳在想什麼?」他一早便跑來找她,但她已經這麼發愣好一會,有時還會露出莫名的笑容,真是詭異極了。「臉還這麼紅,發生什麼事了?」
  「不,沒什麼。」她拍拍自己發燙的臉頰,十分不好意思這「思春」的模樣居然全給穆氶看到了。
  「咦?妳脖子上紅紅的痕跡是什麼?」他好奇地伸手就想過去摸。
  「這……是被蟲子咬了,不礙事的。」也是在和夫君親熱後,她才明白這紅紅的痕跡是什麼,可哪裡能如實告訴穆丞呢?
  「什麼蟲子這麼可惡?我幫妳打死牠!」他勇敢道。
  忻桐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小子不知道自己正說著大逆不道的話呢。「不必了,牠……暫時不見了。」回京述職應該算不見吧?「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夫子的早課你做了嗎?」怕他糾纏在這事情上問不停,她急忙轉移話題。
  「早就做好了。」穆丞突然放低音量,一副神祕兮兮的樣子。「小娘,我今天特地拿了個東西給妳。」
  「什麼東西?」她很好奇,穆丞除了纏著她要吃的、拉她一起玩耍外,甚少主動拿東西給她。
  「這個。」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玉鐲,獻寶似地拿到她眼前。
  「哇!」接過手來、看清了這鐲子,忻桐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這是只通體碧綠的翠玉鐲子,不摻一絲雜色,樣式看來已有些年代了,應是古董級的珍物,卻保存得十分良好,一點刮痕都沒有。
  「這麼珍貴的東西,你從哪拿來的?」她輕手輕腳地將玉鐲翻過來又翻過去,最後試著戴在自己手上,大小居然剛剛好。
  「呃……這不重要啦。」穆丞有些敷衍地帶過,而後端正著小臉,一字一句地仔細說道:「重要的是,這鐲子可是我們穆家的傳家之寶呢。」
  「傳家之寶?」忻桐一聽連忙想取下鐲子,但不知為什麼,一戴上就好像拿不來,她擰到手都痛了,鐲子還是好端端地在她手腕上。「糟了!拿不下來了。你怎麼不早說呢?這麼貴重的東西……」
  「放心,聽說這玉鐲子是我爹之前拿給我娘戴的,我知道穆家的當家主母都必須戴這鐲子。」提到自己早逝的娘,穆丞並沒什麼哀戚之感,畢竟他一生出就沒了母親,很難有什麼情緒。「娘死後,爹就收了起來。如今爹又娶了小娘,我想將它拿來給小娘戴,也是天經地義的吧?」
  「所以,這是給當家主母戴的?」忻桐慢悠悠舉起自己的手,綠瑩瑩的玉質襯得她的手格外白皙,她著實喜歡極了。「你爹的意思……」
  「爹和小娘感情這麼好,他看到妳戴上這鐲子,一定很驚喜。」他逕自猜想。
  「會嗎?」她有些誤解了穆丞的意思,禁不住想著,讓她戴上這鐲子,也是夫君的意思嗎?
  他昨夜才和她正式圓房,今日便讓穆丞拿這鐲子給她,不就等於承認了她當家主母的位子,也象徵看重她這個妻子?
  領悟了這一段,她內心竊喜,低頭紅著臉一笑。「謝謝你,丞兒,我一定會好好保管的。」
  她撫著手上的玉鐲微笑。夫君才剛啟程進京,她怎麼就開始想念他了呢?
 
 
第6章
  捉到採花賊應是大功一件,但一個月後,穆弘儒回府時卻是表情凝重,顯然有事困擾著他。
  娶公主那樁事,皇上居然又舊事重提了,看來他搶先娶了忻桐,並沒有讓皇上死心,而公主對他更因此野心勃勃,說不定對忻桐不利的什麼事,這對父女都做得出來。即使當時他以自己已有正室為由推託過去,恐怕也只撐得了一時。
  如今別無他法,他也只能靜觀其變,暗自希望說不定哪天公主見了哪個青年才俊,會改變她的心意。
  「夫人呢?」一回府,他以為能立刻見到忻桐,自己的心情也能好一些,想不到她居然跑得不見人影?
  管家迎了穆弘儒後,盡責地回道:「夫人在房間裡。」
  「快到晚膳時間,就算午憩也該起身了,難道她身子哪裡不舒服?」他突然有些緊張。
  「大人何不自己去瞧瞧呢?」管家神祕地一笑。
  穆弘儒不再多說,快步前往臥房。這整整一個月沒見到她,他雖然表面如常,心裡卻對她思念不已,每每到夜深獨處時,想念幾乎不可抑制的蔓延。
  他想不到自己還會如此愛上一個女人,一開始娶她時,除了那個約注外,更多的就是他認為她會是個好妻子,能替他將兒子和府裡管好,令他無後顧之憂,可現在對她,他卻有滿滿的愛意和依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回到臥房,他急切地推開房門,房裡的她卻令他怔了一下。
  只見忻桐穿著全新的粉色羅裙,上披白色坎肩,挽了一個落仙髻,臉上薄施脂粉,淺笑盈盈的立在那兒。她臉上的淺淺梨渦還是那麼動人,甚至多了一份勾人心魄的韻味。
  「妳今天……很不一樣。」他輕輕關上了門,用著欣賞的目光打量她。
  該說是﹁人要衣裝﹂嗎?雖然她原本便生得不差,但經這華美衣飾一打扮,整個人都亮了起來,散發出大家閨秀的高貴氣質。
  即使等的就是他的稱讚,忻桐依然羞澀地低頭,眼睫微斂,臉上發燙道:「因為,忻桐希望能配得上它。」她慢慢舉起手,水袖落下後,那只通體翠綠的鐲子便露了出來。
  偏偏由於她低著頭,沒見到穆弘儒霎時臉色一變。
  噙著笑容,她慢慢解釋今兒個盛妝想給他驚喜的原因。「忻桐怕自己戴上這只精緻的手鐲會辱沒了它,所以特地用夫君送我的綾羅裁了這件衣服,還特地去學了外頭最流行的妝容,就是想讓夫君看看。夫君,你認為忻桐今兒個這樣美嗎?襯得上這只鐲子嗎—— 」
  「夠了!」穆弘儒突然厲聲打斷她。「妳怎麼會戴上這只鐲子的?」
  被他的凶厲嚇了一跳,忻桐原本微紅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瞧出他似乎動氣了,她卻不知自己究竟錯在哪裡。
  「這不是夫君你希望我戴的嗎?」
  「我怎麼可能希望妳戴﹗」直盯著她白皙手上的鐲子,他的眼光幾乎是防備、厭惡的,語氣也十分不善。「我將這鐲子放在書房,妳怎可擅自將它取出?有經過我的同意嗎?」
  忻桐被他的氣勢嚇退一步,她戴上這只鐲子,是這麼大逆不道的事嗎?
  「是丞兒告訴我,他母親之前就是戴著這只鐲子,代表當家主母的地位……」話說到這裡,她突然打住,硬是隻字未提鐲子是穆丞拿的事實。「難道不是嗎?」
  見他生氣,她驀然領悟,原來鐲子是穆丞擅自拿給她的。如今弄得他發火,萬一她又坦承這事,穆丞還不知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因此她只能默默揹了這黑鍋,想等之後再去和穆丞細談。
  「這只鐲子確實是當家主母戴的,但我並沒有要拿給妳戴!」聽到她的辯解,不明內情的穆弘儒感到更火大。
  但他的態度卻傷到了忻桐。不讓她戴,他收回去便是,何必諷她坐不起當家主母位置?「夫君認為我配不上這只鐲子?」
  「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問題,妳根本不知道戴上它,會有什麼後果!」穆弘儒有些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原本他都快忘了琴音當年死的樣子,如今這鐲子卻又挑起血淋淋的記憶,他只能用怒氣壓抑。
  「會有什麼後果?我保證會好好保存,不會讓這傳家之寶出一點差錯……」忻桐委屈得眼眶都紅了,可既然她替穆丞承擔了私取的罪名,現下也只好盡量彌補。
  「就怕到時出差錯的,不是這只鐲子!」可惜他根本不聽她說,怒火已經衝破了他的理智。「妳不過入府數月,就什麼都想自作主張了嗎?」
  「不是的。忻桐只是想,琴音夫人過世了這麼久,忻桐有幸代她照顧你們父子還有這座府邸,如果夫君讓我戴上這只鐲子,也就代表你認同了我、看重我……」她急忙為自己辯解,眼淚更忍不住流下。比起什麼當家主母的位置,她其實要的只是大家的接納,但原來她做得仍不夠好,他讓她做妻子該做的事,卻不認為她能有像妻子一樣的權力。
  看來她的努力只是枉然,即便全府的人都喜歡她,可只要他這個一家之主不認同,她便什麼也不是。
  「妳和琴音是不一樣的!」盛怒之下的穆弘儒,根本沒察覺自己這句話有多麼傷她的心,只是一心想讓她遠離這只鐲子。「將鐲子脫下來!」
  「我……我試過了,就是脫不下來……」她試著脫拔鐲子給他看,但儘管纖細如她,鐲子仍是卡在手腕上,怎麼也取不下來。
  他臉一沉,不容置疑地說:「無論如何,妳都得將這鐲子脫下來。」瞧著這鐲子她似乎不戴不行了,他恨恨地一拍桌子。「要不是為了什麼鬼傳統,我早該讓鐲子和琴音一起埋入黃土,省得現在還惹出這麼多事!」
  所以,他寧願埋了這鐲子也不讓她戴?忻桐覺得自己的心幾乎被他這句話殺死了,淚水更是撲簌簌地直流。「忻桐……終究是比不上琴音夫人嗎?」
  「就因為是妳,我才不讓妳戴這鐲子,否則我大可不管妳!」穆弘儒終於正眼看她了,卻因她的淚眼心頭一窒。他似乎把自己對這鐲子的仇視與憤慨,藉著今天這件事全發洩在她身上了。
  即便私取是她不對,但這鐲子擺在書房櫃中並沒有特意遮掩,而他書房裡的書籍或文房四寶等,一直都是隨她取用的。他心知依她的性子,看到了鐲子拿來戴上恐怕也只是好奇,怪只怪這鐲子戴上就取不下來,再加上丞兒在旁嚼舌根,告訴她鐲子代表的意義,才會造成今日的局面。
  「今天我不想看見妳,妳好好反省檢討一下,再想想辦法把鐲子取下來。」為免自己再說下去只會更傷人,也不想讓她的眼淚影響,他撂下最後一句話,重重地哼一聲,轉頭出了房門,想拉開兩人的距離讓彼此冷靜一下。
  見他頭也不回的離去,忻桐直覺自己被遺棄了。他質疑她的誠信,質疑她對穆府的付出,質疑她作主當家的資格,更質疑她的愛情。
  如果當初在他身邊只是當個小婢女,或許她還不會企求那麼多,但為什麼要讓她以為自己得到他的歡心與愛情了,到頭來卻發現這一切只是個誤會?
  她覺得自己被傷得體無完膚,心也碎了,而對他的愛更已是傷痕累累,不知何時才能有恢復的一天。
  
 
  試了十幾天,忻桐還是取不下鐲子,而似乎只要這鐲子還在她身上,穆弘儒便不會回房。
  也就是說,兩人已經分房十幾天了,連晚膳都只有她和穆丞默默地坐在大桌上共食。
  這日用完膳後,她勉強笑著拍了拍穆丞的背,讓他先回房去。她知道自己難看的氣色嚇著他了,但她無能為力,只能婉言安慰。
  至於她自個兒,決定找夫君說個清楚,夫妻間不該是這樣的,天大的誤會和困難總要有個解決。
  來到穆弘儒的書房外,她輕輕敲了敲門,報上名字。直到過了不知多久,他才應聲讓她進門。
  一入房,四目相對,交換的眼神中是無盡的苦澀與難過。她察覺夫君也瘦了許多,剛正的臉頰都有些凹了,是否他也和她一般的痛苦、一樣的難忍?
  她眨了眨早已哭到紅得退不去的雙眼,輕聲問道:「夫君,你……今晚仍是不回房嗎?」
  許久,穆弘儒幽幽地嘆口氣,「妳先回房吧。」言下之意便是,他還沒做好回房的準備。
  忻桐搖了搖頭,被拒絕的難堪讓她內心又泛起痛楚,通紅的眼又開始一陣陣刺痛。「仍是因為這只鐲子嗎?」
  「妳果然還是取不下來。」其實早知道會有這結果,他卻仍難掩失望。
  「我已經試過很多方式了。」她舉起又紅又腫的手腕,上頭甚至還有些瘀青及挫傷,然而手上的痛,又怎比得上心裡的痛?她微微哽咽道:「我取不下來……夫君,難道我一日不取它下來,你就不再與我同房,不再與我說話嗎?」
  「我只是……不想再看見它。」他亦搖搖頭,在心裡承認自己逃避。
  「但我也不能砸碎它,是嗎?」她含淚望著自己痕跡斑駁的手腕,苦澀一笑。「唯一的方式,只能讓我把手剁了……」
  「妳在胡說什麼﹗」他突然厲喝,氣憤她居然有自殘的想法。
  「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她怎麼做?
  忍了好些天的委屈一下子全迸出來,都已經將自己的姿態壓到最低了,仍然得不到他的諒解,她不禁崩潰大哭。
  「我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比不上你對前妻的思念……嗚嗚……我拚命認錯,拚命想贖罪,你卻不給我機會,我不知道要怎麼和你回到從前。你對我的疼愛、我對家庭的憧憬,都因這一只鐲子而毀了……嗚……我很後悔、很後悔,但我要怎麼彌補,你也要告訴我啊……」
  「妳別扯上琴音,事情不是妳說的那麼簡單……」她的痛哭同樣擰著他的心,一字一句都要將他的血榨乾了。
  他又何嘗不想哭?不過他是個男子,有些尊嚴必須撐住,不能和她一起崩潰。
  他突然心一橫。「不如我砸了它?」
  「不能砸、不能砸!」忻桐將手藏到身後,拚命搖頭,淚水都灑到桌上。「你要是砸了它,我們之間也將如這鐲子一般支離破碎了不是?不能砸……」
  「唉,這……」他的難言之隱,又該怎麼告訴她呢?
  兩個人依舊無法達成任何共識,此時書房的門忽然被人無預警的推開,穆丞小小的身影跑了進來。
  或許是他們的聲量太大,讓躲在外頭的他全聽到了。
  他一時情緒激動,不顧一切地擋在忻桐面前,凝著小臉對父親叫道:「小娘,妳別求爹了。」他不明白大人的情愛糾葛,只知道父親讓他最愛的小娘痛哭了好些天。「不過是只鐲子,有什麼希罕的?是我拿—— 」
  「穆丞!別說。」她硬是止住他接下來的話。
  「穆丞,你何時這麼沒有禮貌了?你……」穆弘儒見兒子如此無禮,也發了好大的脾氣。
  「別—— 別怪他,他也是為了我。」忻桐將穆丞拉到一邊,啞著嗓子低聲安撫他,「丞兒,別忘了我和你說過的話,別說。」既然黑鍋都揹了,那就揹到底,她不希望又有別人因為這件事受到懲罰。
  穆丞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屈服,只不過有些話他仍不吐不快,便以超乎年齡的鄭重語氣,對著臉色凝重的父親開口。
  「爹,你不知道,小娘以前都笑咪咪的,讓人見了她就好開心,但自從你回來之後,她成天的哭,哭得整個府裡淒淒慘慘。如果是這樣,我當初希望她當我的小娘,不是害了她嗎?」
  穆丞語重心長的話,又在忻桐心上刺了一刀。夫君曾經說過自己會娶她,不單單因為穆丞,同時也是為了她的優點。這句話曾給她好大的希望,如今穆丞將這事挑明了講,卻點出夫君娶她的無奈,難怪她怎麼也比不上一只鐲子,怎麼努力也沒有用。
  她想做好的位置是他的妻子,但他娶她,只是想替穆丞找一個後娘。
  可穆丞似乎還沒說夠,小心翼翼地抓起她的衣袖,「你瞧瞧小娘的手,她不管是拿皂果,還是整隻手浸在冰水裡都取不下這破鐲子,差一點就要拿刀來削肉了你知道嗎?她又不讓我砸了這鐲子—— 」
  「不能砸!穆丞,不能砸。」忻桐再次打斷他。因為她很明白這鐲子儼然成了琴音的代替品,雖然她連它都比不上,偏偏她還企求著夫君的愛啊……
  很卑微,但無奈她控制不了自己這麼傻的想法,她希望他愛她的心情,早已遠遠超過報恩的念頭。
  然而穆丞說了這麼多,穆弘儒卻仍面色鐵青,不發一語,也不表達自己對忻桐的處置,更不明說自己的心疼,彷彿她所有受的苦,他都無動於衷。
  穆丞見狀氣極了,小腳一跺。「小娘,我們走!」他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臨離開前,還早熟地扔下一句重重衝擊父親內心的話,「爹,鐲子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
  砰!門關上了。
  門一闔上,穆弘儒立刻深深閉上了眼,當他再張開時,已是滿目的紅絲。溢到鼻頭的酸意,幾乎讓他的頭劇烈痛了起來。
  誰又了解他有口難言的痛呢?她苦,他何嘗不苦?鐲子的祕密,他多年來一直都不敢面對,現在她的行為逼得他不得不面對了,他卻只想逃避。
  鐲子是死的,沒錯,只怕到時候連人都是死的,那他到哪裡去尋?
  
 
  穆家有個長達五百年的傳說,身為穆家的子孫,人人無不戰戰兢兢地遵守著。
  傳說五百年前,某位穆家先人與妻子十分恩愛,妻子常戴著一只通體碧綠、晶瑩無瑕的手鐲。然而好景不常,有一日這妻子染了病,病情急遽惡化,所有大夫都說她已藥石罔救,而她死前最放不下的,便是恩愛逾恆的丈夫及乖巧的兒子。
  於是彌留之際,她將手鐲給了丈夫,與丈夫相約來世再聚,以鐲為憑,若穆家後代所娶的妻子非命定之人,戴此手鐲必會夭折。
  穆家子孫都十分重視這個傳說,許多代主人甚至不敢將鐲子給妻子戴,以防先人的咒誓會應驗在自己妻子身上。不過來到穆弘儒這一代,他卻不甚相信此鬼神之說,只將這玉鐲當成較貴重的傳家之寶。
  當時他的妻子琴音無意間見到這只手鐲,很是喜歡,便向他討了去戴,卻想不到這一戴就脫不下來。由於他也不以為然,就讓她一直戴著,想不到在懷胎十月之後,她竟然死於難產,更巧合的是,她一死,這鐲子就自動脫落了,才讓他檢討起傳說的真偽。
  後來他回想起這鐲子,母親似乎也曾戴過,也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因此他開始視這鐲子為不祥之物,便將它放在書房的櫃子裡,想不到竟被忻桐取了出來戴,他心中的惶恐可見一斑。
  折磨人的是,他卻無法告訴忻桐事實.一方面是擔心她會因此害怕,對他產生畏懼;另一方面,他若直言這鐲子的來歷,豈不代表著他不認為她是自己命定的妻子,才會不敢讓她戴?
  屆時造成的傷害,恐怕比現在要來得多呀。
  如今冰冷的夫妻生活相較於先前的恩愛繾綣,他自是痛苦不已,可他還能怎麼辦?除了盡力將她手上的鐲子取下,他能怎麼辦?
  遠遠地站在後院的入口,他陰鬱地看著院子裡的忻桐與穆丞,過往院裡的笑聲已然不存,剩下的盡是窒人的死寂。
  忻桐不再笑了,他扼殺了她的樂觀與快樂。他也好想和她像以前一樣說話,可他不知該怎麼開口。他怕自己一見到她手上的鐲子又會忍不住失態,冷言冷語地對待她。
  「小娘……妳今天做的包子,是苦的耶?」穆丞的聲音突然傳出,語氣還帶了點無奈。
  「是嗎?」正在沉思中的忻桐回過神來,接過他手上的包子,撥開聞了一下,又試吃一口,原就消瘦的芙顏更是眉頭深鎖。「……真是苦的。抱歉了丞兒,小娘可能放錯黃連粉了……」
  「不只是包子。以前小娘熬的湯都是清澈又甘美,但昨夜小娘拿給我的湯……不僅色濁,味道也是苦的呢。」端著無辜的小臉,他索性一次抱怨了。
  「人心苦,自然做出來的味道也苦。」她喃喃自語,隨後低頭對身邊的穆丞勉強一笑。「丞兒,小娘最近沒有烹調的心思,才會讓你吃到味道不對的東西,待過幾日小娘調整了心情,再做給你吃吧?」
  穆丞現在一天不吃忻桐做的包子就渾身難受,一聽她這麼說,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那丞兒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目光幽遠地看向前方,一手無意識地摸著鐲子。不過是戴了只鐲子,卻讓她覺得好像戴上了一身的罪孽。
  穆丞察覺她的低落,不由得跟著頹喪起來。「對不起,小娘。要不是我,妳也不會因為那鐲子被爹罵,難過了這麼久……」
  「這不是你的錯,我們不是說過了,你別再把這件事攬在身上,就當那鐲子是我拿的。」她打斷了他。院裡舉目盡是入秋的楓紅之景,她卻只感受到愁思滿腹,自嘲地彎了下唇角。「也或許,是因為我高攀了夫君,其實我根本就不適合這個地方。」
  她低頭直視著穆丞,思索著最壞的打算。
  「丞兒,如果有一天,小娘不得不離開這裡,你千萬別為我傷心……」
  她的話聲至此,在一旁遠處的穆弘儒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她有去意了嗎?他責備她戴上那鐲子,令她傷心難過;但若據實以告,他又怕她難以接受……無論如何,兩人最後的結果都是分離嗎?
  如果真是命定的情人,為何這一遭情路,他倆會走得這麼苦?
  「小娘,妳要去哪裡?」穆丞有些沮喪地問著。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望向遠方圍牆外的天空。天地之大,何地是她容身之處呢?
  「那妳還會做包子給我吃嗎?」他就怕她跑得遠,追不回來了。
  「我還是不知道。我現在連怎麼熬湯都不會了,做什麼都沒有心思。其實我也怕,這麼下去,我會連唯一能拿出來見人的手藝都丟失了。」撫著玉鐲的手突然收緊,指間的青筋浮現。她多希望這一捏能將它捏碎,也捏碎所有的哀愁苦痛,但理智最後還是由心中的不甘與低迷中探出頭,讓她鬆開了雙手。
  瞧她如此掙扎自責,穆弘儒心中又沉了幾分,退了一步,慢慢地踱回書房。
  事情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鐲子取不下來便罷,難道一日取不下來,他就只能見她日復一日枯萎在這樣的痛苦中?她的美麗被他磨蝕,她的自信被他摧毀,他如果再作繭自縛下去,或許不是因傳說的咒誓,她便先香消玉殞了。
  他必須比她更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情,先解決夫妻之間的齟齬,否則,就怕他會真的永遠失去她。
  
 
  十一月初五,是當今皇上的六十大壽,十月初時穆弘儒便接到了官書,要他擇日回京賀壽。
  但此次的官書有個相當不同的部分,便是指名了希望他的新任妻子—— 忻桐一併前往京城。
  據傳書的官員道,前戶部尚書黃大人回京省親,替巡撫大人的新夫人大大宣傳了一番,說她廚藝高超,甚至勝過御廚。
  當時黃大人在巡撫大人的府上用餐,那餐食的香氣和美味,讓斷了腿的人也要拄枴杖來吃、病到只剩半口氣的人都由床上爬了起來,而黃大人本人吃過一次後也念念不忘,只是不太好意思常去叨擾。
  如此傳奇般的說法,自然引起皇家的注意,因此藉著這個皇帝壽宴,皇上特地要求忻桐上京獻藝,想看看她那手廚藝究竟有多高明。
  穆弘儒接到官書後,心想這是一個和她重新修補關係的好機會,回府之後便急忙叫人傳了她至書房。
  沒多久,細碎輕緩的腳步聲便停在門外,接著是清脆的兩下敲門聲。
  察覺許久沒和她獨處,自己居然緊張起來,他不禁自嘲地一笑。
  「進來。」
  忻桐推門進來,穆弘儒瞧她素服之下的身子瘦了一大圈,憔悴到弱不禁風,笑容若有似無,不由得替她心疼起來。
  過了這麼久,彼此都冷靜許多,再加上對她隱隱的內疚與不捨,他語氣便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銳,而是有著生疏的緩和。
  「妳……這陣子瘦了很多?」他忍不住關心她,不知要讓她回到之前的模樣,要花多久時間?
  無奈身子的孱弱易補,但心的裂縫卻難填。
  聽了他的話,忻桐只是苦笑,並沒有解釋。
  其實不用她說,他也很明白為什麼她會成了這副風一吹就倒的虛弱樣子,而她的沉默,更讓他自責不已,語氣更加溫和。
  「今兒個衙門來了皇宮的文書。」他簡單解釋今天喚她來的目的。「在隔壁黃大人的宣傳下,皇上聽說妳做的菜好吃,便宣妳入宮獻藝。」
  「但我……我怕……」自從穆丞被她荼毒了幾天後,忻桐現在對自己的手藝幾乎信心大失。
  「妳當初為了入我穆府,一個人煮了十桌都不怕了,如今只是煮給皇帝和他的嬪妃們吃,有什麼好怕的?」心知她的問題全出自他的冷落,解鈴還需繫鈴人,他朝她鼓勵地笑了笑,「我對妳做的東西有信心。」
  「真的嗎?」終於,忻桐露出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容,雖然幾乎淡到快看不見。「大人相信我能做得到?」
  「我去過的地方很多,吃過的山珍海味也不算少,妳的廚藝相當頂尖,妳若還做不到,誰做得到?」穆弘儒深深地望著她,語氣很是真誠。
  「好吧,我盡力試試……」她突然眉梢一揚,又像受了什麼驚嚇般地說:「哎呀!那我該準備些什麼東西嗎?皇上和娘娘們喜歡什麼菜色呢?我該不該採買些特殊的食材……」
  「皇上和娘娘們的喜好,屆時自然有尚膳監的人會告訴妳。」她慌張的模樣讓他彷彿看到了一些過去的她,唇角不由自主向上彎起。「別緊張,妳烹飪的地方是大內御膳房,皇宮裡什麼珍奇食材沒有?妳不需要準備,只要說一聲,他們都會替妳準備好。御膳房各局的人手,也會全力協助妳的。」
  「御膳房嗎……」她倏地臉色微變,眼中浮出了退怯之意。「真的要在那裡做菜?夫君,我……我不喜歡那個地方。」
  「為什麼?」他覺得奇怪。怎麼不說不敢,而是說不喜歡?
  「因為……我也不知該怎麼說,可能地方大,會讓我緊張吧?」她很想擠出一個笑容,表情卻是古怪又僵硬。
  這理由雖說服不了穆弘儒,只是他也沒再繼續追究她的反常。「放心,妳若真怕,當天我就和皇上告假陪在妳旁邊,看著妳做菜。」
  想著那畫面,忻桐啞然失笑。都說君子遠庖廚了,他偏還硬擠進來,就不怕皇上治罪嗎?這些話分明是在安慰她。
  看他似乎有些恢復以前的溫柔,這令她的心情平復不少,頭頂的烏雲也不再那麼厚重。或許她該把握這個機會好好表現,就算當不成他最愛的人,至少也要成為不讓他丟臉的妻子。
  見她笑了,夫妻間那一絲微妙的情意似又重新連結起來,穆弘儒忍不住牽了牽她的手,但這個動作,卻讓她水袖下的鐲子露了出來。
  原本情緒好轉的忻桐,和他一起見到這抹碧綠,花容不禁一下子又慘澹下去。
  「夫君……」她急忙想拉起水袖,卻讓他握住了手。
  「這個……就先不管了吧。」他安慰著她,也安慰自己,「畢竟我們現在都拿它沒有辦法。」
  忻桐掩去眼中的黯然,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坦然接受了他的說法。
  這一趟京城之行,就算這麼定了。
  只是這時候,兩人都不知道,去了京城之後,彼此即將面對的,將是更大的磨難。
 
 
第7章
  皇帝大壽這天,御宴在太和殿舉辦,宴席甚至布滿了殿外的大院廣場,一眼望去無邊無際。文武百官盛裝赴宴,小太監的禮單滿到來不及整理。四方儀仗雄壯地展開排列,鐘鼓齊鳴、歌樂齊響,場面既熱鬧又奢華。
  御宴預計共有兩百多道菜色,包含各式熱菜、冷盤及點心等,山珍海味、奇獸異品俱全。
  忻桐初至皇宮,差點沒被這麼浩大的場面給嚇到,她做的菜要在這兩百多道菜裡脫穎而出,簡直難如登天。
  為了表示對穆弘儒及忻桐的看重,皇上特地指派一名御膳房的庖長在旁協助,她只需負責做出主桌的一道菜,讓皇帝及幾位親近的妃嬪們享用即可。
  穆弘儒依禮先入宴席,只剩孤零零的一個忻桐留在御膳房,還有幾個穆府帶來的機靈丫頭。至於皇上派給她的那名庖長,顯然相當瞧不起她的樣子,雖然低著頭必恭必敬,卻是正眼也沒看她一眼,表情十分不屑。
  忻桐定了定心思,把注意力擺在眼前的難關上。她知道自己的菜被安排在點心前的最後一道熱菜,等於是皇親貴冑們要吃完所有的菜後,才會輪到她。她要如何讓自己的菜味道不輸前菜,又會讓吃了的人期待接下來吃點心,是最困難的部分。
  問明了今日宴席的所有菜色,她從一早就不停思考,菜單也揉掉了好幾張,最後才終於定案。
  當她說出所需材料時,庖長的表情十分納悶,但當所有的蔬果肉品都備齊,她開始烹飪時,一旁看到的人全忍不住停下手中動作,驚訝地望著她。
  「這滾刀的刀工……這不是只有……她怎麼可能會……」庖長張大了嘴,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了。
  忻桐的動作伶俐,刀工更是驚人,依她的年紀,說不定剛出生沒多久就開始玩刀了。接著她的調味、煎煮炒炸等動作,以及火候、時間的掌控,全拿捏得十分精準完美。
  最後,她的菜準備上桌了,可要送膳的小太監見到了,不禁一臉狐疑。
  「這真的可以上?」小太監摸摸自個兒的脖子,總覺得這樣的菜色像在和他鬧著玩似的,送上了不知會不會被砍頭。
  見識了她製作過程的庖長,卻慎重地點點頭。「這道菜端時務必小心,也不能在太滾燙的時候上,溫口最適宜。」
  小太監似懂非懂地點頭,小心翼翼端走了菜。
  至於此菜色的製作者忻桐,自然也急忙跑去換裝赴宴,沒有留意到庖長注視著她的奇異眼神。
  等了一會兒,終於宣忻桐上菜了,只見她著盛裝、端著一個小碗,走在鋪就紅毯的石子路上。穿越文武百官的桌次後,她來到主桌前,向皇帝行一個學了好半天的禮,而後才把小碗奉上。
  而跟在她後頭的小太監們,也向主桌上其他大臣妃嬪們上了同樣一道菜。
  忻桐垂著頭,不敢直視龍顏,一顆心卻緊張到都快跳出來了。
  此時一個身影突然站到她身旁,不著痕跡地輕按了下她的小手。
  只是一個觸碰,忻桐就知道是誰了,不安的情緒也慢慢平復下來。在這一整個盛大的場面裡,也只有他,只有這一個男人,能讓她感受到安心及放鬆。
  那是她的夫君,河南巡撫穆弘儒。
  抬起頭,她朝他笑了笑,代表她明白他的鼓勵,也恢復了信心。
  「這是妳做的……湯?」皇帝打開碗蓋後,詫異地一揚眉。
  「是。」忻桐沉著地應對。
  「怎麼什麼料都沒有?妳不會端一杯清水來應付朕吧?」雖是這麼說,皇帝卻面帶笑意,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聞到這碗清澈如水的湯傳來沁入心脾的香氣,勾引著他腹中的饞蟲蠢蠢欲動。
  很奇妙的,一兩百道菜他幾乎吃撐了,很多菜更是看都沒看就撤下,但聞到這碗湯的香氣,他仍是想喝。
  至於其他人,顯然和皇帝有著一樣的感覺,目光皆帶著渴望及好奇盯著這碗奇特的湯,只是礙於皇帝未動,他們也不敢先動。
  「請皇上先用湯,臣妾再細細為皇上解釋。」忻桐終於抬起頭,但望向皇帝的表情很是複雜。
  這一點,穆弘儒也注意到了。
  不過主桌上的人這會可沒心思去注意他人的一記眼神或一個表情,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端起湯喝了口,然後便發出讚嘆聲,閉上眼享受著湯汁滑入喉頭的餘韻。接著又是第二口、第三口……不一會兒,每個人的湯碗都見了底。
  突然,坐在皇帝右側的景王驚訝地說:「這個碗也能吃啊?好清透、好甜美的味道!」
  每個人聽了,也都好奇地咬了一口手上的碗,結果居然人人都開始吃起自己手上的碗了,吃完還意猶未盡地嘖了嘖舌,景況頗為趣味。
  兩百多道菜的御宴,吃到後來每個人都腸脹肚飽,有很多菜幾乎是送上後又原封不動地退了下去,想不到這最後一道湯,居然能讓人吃個精光,美味可見一斑。
  「穆卿,你的妻子手藝確實過人。」皇帝不吝稱讚,「忻桐,妳說說這湯是怎麼做的?」
  「這湯,臣妾是利用數種禽類及牛骨、豬骨、海鮮,再加上數十種蔬菜及水果下去熬煮,熬到材料爛糜,精華全進了湯裡,再反覆過濾數次直至湯水清澈。至於這個碗,則是用整顆的水晶梨雕成的,恰好能添加湯的清香。」她清楚地解釋著,「臣妾見過先前的菜單,心想皇上吃罷了山珍海味,這湯正好清清腸胃,也能替後頭的點心提點味道。」
  「好!確實好湯,確實好廚藝!這黃大人沒有騙人啊。」皇帝滿足地哈哈大笑,他口中的黃大人,自然是穆弘儒的好鄰居,那位大嘴巴的退休尚書。
  「真是令人意猶未盡呢!穆夫人,不曉得這湯還有沒有?再給我來一碗吧。」景王十分捧場。
  想不到忻桐臉色卻有些為難,向身旁的丈夫低語了兩句。
  而後只見穆弘儒無所謂地一笑,朝著景王道:「王爺,湯的分量,內人是設計過的,這好湯一碗便足,再一碗就太過了,恐怕會影響你接下來的食慾呢。」
  「這麼精奇?」景王大為嘆服,「不知穆夫人這身過人的廚藝向誰學的?」
  這個問題,穆弘儒同樣十分好奇,因此一整桌的人加上他,目光全轉向忻桐。
  「家學淵源罷了。讓皇上、王爺還有各位娘娘見笑了。」她有些四兩撥千金地回答。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穆弘儒很清楚她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而皇上在讚過她的湯之後,看著她的眼神也變得十分詭異,只是這種詭異並非男女色慾方面,反倒是有種陰謀的味道……
  希望是他想太多了。壓下心中不安,刻意忽視這歡欣中的一絲不協調。
  「皇上、王爺和各位娘娘對內人的厚愛,著實令下官惶恐,下官可不希望回家後,門檻被來客給踏平了。」他趣味地打著圓場,果然引起眾人哄堂大笑。
  皇帝的壽宴上,忻桐的獻藝無疑是錦上添花,讓場面更加熱烈。而她的廚藝,也在皇宮裡刮起一股旋風,人人都知道了穆弘儒有個技比神廚的妻子。
  但這股旋風,卻只刮了一天。
  
 
  宴席散後,皇上邀了幾個親近的大臣留宿皇宮,遠從開封來的穆弘儒自然也不例外,被賜留宿景仁宮南方的耳房。
  這幾乎是天大的賞賜了,忻桐驚異於皇宮的華麗,整夜都沒睡好,倒是穆弘儒原可十分穩妥的睡個好覺,卻因為她翻來覆去,害他也睡不著,直到天明了兩人才稍微瞇了下眼。
  「妳在皇宮裡,似乎特別不自在?」起身打點衣服時,穆弘儒強壓下疲倦,不解地望著神色陰晴不定的她。
  「我不習慣待在這麼華麗的地方。」忻桐眼睛有點腫,精神也不濟,並沒有因為昨天被眾人稱讚了而有什麼情緒上的轉變。「我也不喜歡京城……夫君,我們今天就回去好嗎?」
  「待我見過皇上,沒事便可以走了。」他不以為意地回應,注意力卻全放在她話裡的一個疑點上。「妳不是京城人士、幼時在京城裡出生的?怎麼會不喜歡故鄉呢?」
  「我……」她有些語塞,「我不知該怎麼說,總之是些不好的記憶。」
  「而且,昨兒個庖長告訴我,妳在御膳房裡如魚得水,似乎不像第一次去的人。」他狀似不經意的問:「該不會,妳小時候來過皇宮裡吧?」
  由於忻桐久久沒有回答,穆弘儒這才正視起她異常的反應,直到見到她眼中的遲疑,他赫然驚覺自己似乎猜對了。
  知道若要繼續問下去,他必須放鬆她的戒心,於是他靠近她,在她身旁坐下,輕輕執起她的手。
  一抹碧綠突然出現眼中,讓兩人同時心裡一跳。這彷彿惡鬼般的手鐲,令忻桐眼中的陰霾又深了幾分。
  「夫君,那些往事就別問我了,不如去問問這皇宮裡可有什麼靈方妙法,能將這手鐲取下來才是真。」她勉強地笑了笑說。
  「如果我當初將它藏得好一點,或者索性不顧家訓毀了它,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了。」造成兩人如今相處尷尬生分、如履薄冰,這究竟是該怪手鐲,還是怪他呢?
  穆弘儒搖搖頭,想將話題帶回先前,然而門外忽然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接著門被砰的一聲打開,數名侍衛衝進來,二話不說便拿住了忻桐,將他擋在一邊。
  等待衛將人都制住了,一名老太監才慢條斯理地走進來。
  「啊!你們想做什麼?」忻桐嚇得驚呼。
  「你們突然闖進來,有什麼事?」穆弘儒很清楚這裡是皇宮,要是沒有皇上的命令,這群奴才絕對不敢這麼放肆。
  只是自己和忻桐被格開了,無法安撫受到驚嚇的她,他只能拿出官威,要求領頭的老太監給個說明。
  「啟稟巡撫大人,皇上旨意,要屬下捉拿河南巡撫之妻忻桐候審。」老太監向他一揖,畢竟被捉拿的人不是他。
  「你們憑什麼捉人?」他鐵青著臉,不認為忻桐做了什麼需要被捉拿的事。
  「昨夜吃了穆夫人做的清湯,皇上最寵愛的梅妃娘娘突然上吐下瀉,御醫診斷是食物內含毒所致,皇上大怒,要屬下前來捉拿。」老太監淡淡地解釋。
  「荒謬!昨夜兩百多道菜,怎知就是忻桐的菜出了問題?」辦案辦多了,穆弘儒一下子便找到疑點。「何況,喝了湯的不只梅妃娘娘,其他娘娘、王爺甚至皇上都喝了,怎麼就沒事?」
  「這……只有梅妃出事,不就代表穆夫人是針對梅妃下毒?」老太監的目光有些心虛,抓人的動作卻沒有停。「來人,將穆夫人帶走﹗」
  文人出身的穆弘儒根本就不可能敵得過這群侍衛,同樣的,侍衛也不敢對他如何,只能用人牆擋著他,讓其他的侍衛將人帶走。
  「太過分了!我要見皇上!我要親自向皇上問清楚,為什麼要捉我妻子!」他幾乎氣瘋了,怎麼待在皇宮才一晚,昨夜眾人對忻桐的稱讚就全變了天?
  更別說他們捉拿忻桐的理由,根本是毫無道理又牽強!
  就在他氣急敗壞地走出屋外,正要衝向乾清宮向皇帝老子問個明白時,才到花園口,便看到方才拿人的老太監站在路口,分明就是算準了他會出來,在這兒擋他的路。
  老太監一見到他,立刻語重心長道:「穆大人,皇上出宮了,你現在去是找不到人的。」
  聽他這麼一說,穆弘儒略微冷靜下來,狐疑地說:「這麼巧?」
  「皇上做的事,總是有他的道理,奴才相信穆大人若不輕舉妄動,穆夫人會沒事的。」老太監這話,已經有些隱喻了。
  所以……捉拿忻桐這件事,肯定不只為了梅妃中毒這麼簡單,背後肯定另有什麼意圖。
  但忻桐才第一次來皇宮、第一次面聖,她得罪過誰了?
  思索間,穆弘儒驀地有種被人注視的異樣感,他抬頭舉目,目光越過老太監,看到花園外遠遠立著一個華衣女子,不避諱地和他四目相對。
  這是一直想嫁給他,卻讓他敬而遠之的儀安公主。
  這時間,她怎麼會在這裡?
  公主和他對視一會,便轉身飄然而去,但憑這一眼,穆弘儒已全然了解這一切都是陰謀,一場針對他和忻桐的陰謀。
  更甚者,這陰謀恐怕從他調兵追捕採花賊、回宮述職的那天,就已經開始策劃了。
  
 
  梅妃似乎身體不適了好幾天,因此忻桐也被囚禁起來,最後罪名居然坐實了是毒害皇親貴族。
  而穆弘儒這幾日不管求見皇上、求見梅妃、求見皇后,全都吃了閉門羹。
  他也拜託了幾個閣內的大臣,想透過他們去了解事情的真相,然而總是調查到一個瓶頸,大臣們便打了退堂鼓,勸告他別再深查下去。
  一個儀安公主,或許還無法讓大臣們全心存忌憚,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一切陰謀規劃,全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假意要他帶忻桐到京城,什麼進獻廚藝恐怕也都是藉口,最終目的便是要分開他和忻桐。而謀劃了這麼久,連梅妃都被拖出來演戲,為的大概也只是一個儀安公主。
  他不明白,自己已經表態得這麼清楚了,這群皇親國戚怎麼還是執迷不悟?
  在京中奔走數日,他一直沒回去,而這消息早在開封傳得沸沸揚揚了。
  又過了半個月,穆弘儒在京城的宅子外,突然來了一輛馬車。車才停定,一抹小身影便從車裡衝了出來,不顧禮貌地直擂著穆府的大門,門房才打開門,那抹身影便唰的一聲衝了進去。
  「是誰……小少爺?」門房見到來人,不由得一愣。
  只是穆丞早已奔進屋裡,直直朝父親的書房去了。
  此刻穆弘儒正坐在書房裡沉思著,門忽地被砰的一聲打開,他還來不及反應,見到來人居然是兒子,先驚異地皺起了眉。
  「爹!爹!聽說小娘被皇上關起來了?」
  「你怎麼跑來了?我不是交代胡關好好照顧你……」
  「是我拜託胡關叔叔的!一聽到消息,我怎麼還坐得住呢?就請胡關叔叔趕路帶我來了。」穆丞的小臉上充滿焦急與擔憂,「爹,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被太多煩心事籠罩的穆弘儒,眼下也沒心思罵兒子了,只是肅著臉點頭,「確實,忻桐被皇上扣留起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穆丞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急急地問。
  「該說,是爹害了她吧……」他長嘆了口氣。
  「爹,你怎麼就不能對小娘好一點呢?小娘她……她好委屈啊……」穆丞突然眼眶一紅,大滴大滴的淚落了下來。「前陣子她戴了那鐲子,你一直罵她,現在居然還被關起來……爹,我老實跟你說,那鐲子根本不是小娘自己戴上的,是我叫她戴的……」
  「什麼」穆弘儒白了臉,直起身子,「你說清楚點!」
  「是我……聽說那鐲子是當家主母戴的,又聽說娘生前戴過,就自作主張將它由書房取出,拿給小娘戴……」穆丞哭得涕泗橫流、狼狽不堪,小小的心靈早已被愧疚磨蝕,現在再加上知道忻桐被囚禁,他根本承受不了。「後來爹發現了,很凶的罵小娘,又對小娘很不好……可是小娘要我別說,她怕你懲罰我……她說我知道錯就好了,沒必要和她一起受苦,可明明錯是我犯的……
  「爹,小娘真的很可憐,我看她天天都在拔鐲子,拔到手都傷了,還脫臼了好幾次,痛到臉色都發白……我卻幫不了她,只能看她受苦……嗚嗚嗚,我要小娘回來……」
  兒子那痛哭中夾帶著慚愧的言語,犀利地剮著穆弘儒的心頭肉,令他險些受不了這凌遲般的苦,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但這種苦,又豈有當初忻桐所受的萬分之一?
  是他誤會她了。他的責備、他的怒火,全讓無辜的她一力承受,而他又做了什麼?害她被關起來?
  在皇上的陰謀下,說不定兩人從此走上分離之路,他卻來不及告訴她鐲子背後的真相,這對她一點也不公平。
  想到她這陣子蒙受的委屈與承擔的壓力,他不禁心疼她一個纖纖女子怎麼受得了﹗肉體的折磨加上精神的虐待……他究竟做了多該死的事?
  可如果不能救她出來,用自己的下半輩子好好愛她、彌補她,他才真是禽獸不如!
  「爹,小娘不會有事吧?」穆丞哽咽地問,「我不要小娘和娘一樣消失……」
  穆弘儒哀傷地看著兒子。這孩子不知道,他更怕忻桐像琴音那樣逝去,所以才會發那麼大的脾氣,千方百計要她拿下鐲子。如今忻桐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被皇上抓了,弄不好還會被殺頭,是否就代表那五百年的咒誓即將應驗?
  他心中忍不住興起一股憤慨,好恨那個傳說,他恨自己不敢去賭忻桐是不是命定之人,更恨自己的人生居然被這樣的咒誓給牽制著。
  緊握成拳的手緩緩鬆開,他極力壓抑內疚與自責的情緒,對兒子沉重道:「無論如何,即使賠上我的前途性命,我也一定會救她!」
  
 
  忻桐被皇帝囚禁一事,所用的理由實在太過牽強,偏偏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皇帝要辦的人,臣子們即便知道是無辜的,也不敢多加置喙。
  只有一人不同,那便是巡撫府邸隔壁的退休戶部尚書,黃大人。
  黃大人是三朝元老,他說的話連皇帝都要尊重三分,自從他聽說了忻桐被抓,就十分心疼這個廚藝出眾的賢慧女子,便動用了一點關係,讓穆弘儒至少能夠見見她。
  因此,趁著皇帝以公忙理由避不見面時,穆弘儒悄悄讓一個小太監領到了天牢內。
  「穆大人,前面那間牢房就是了。」
  因為穆弘儒為官德行昭著,又不爭權奪利,令朝中大臣們十分推崇,故在忻桐下獄時,典獄官也特別安排讓她住在最乾淨清爽的那一室。
  他自然知道他們的安排,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小的不敢當。只是大人可別待太久,等會兒侍衛交班不好交代。」小太監賄賂了獄卒,替他爭取一刻鐘的時間。「這牢門不能開,大人隔著鐵柵和夫人說幾句話吧。」
  說完,小太監和獄卒退出牢房,讓他們夫妻能單獨說上幾句話。
  穆弘儒快步上前,隔著鐵柵與裡頭消瘦憔悴的忻桐四目相對,兩人都是激動到幾乎落下淚來。
  「夫君!」她虛弱地衝到柵欄邊,由鐵柵間隙中伸出手和他相握,盈盈的淚珠立刻浮現眼眶。
  「忻桐,妳還好嗎?」他將另一隻手伸進去,替她整理頰邊雜亂的髮絲,但一觸到那由光滑柔順轉為乾枯黯淡的秀髮,他不禁心裡一痛。
  「你終於來了……我好怕再也看不到你……」見到他,她猶如見到救命浮木,痛哭的直問:「嗚嗚嗚……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梅妃娘娘喝了我的湯,身子出了問題,是真的嗎……」
  「妳放心,梅妃娘娘很好,她身子出了問題,也不見得是妳害的。」何況,梅妃究竟是不是真的中毒了,還有待商榷呢。穆弘儒有些嘲諷地想著。
  「那他們為什麼要抓我?」她到現在還不明白原因。雖然沒受到什麼酷刑,可一個弱女子被關在這麼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實在也受到不小的驚嚇。
  「因為我,是我害了妳。」他什麼都不想再隱瞞了,到了這個地步,她有資格知道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現在還沒有風聲,但皇上一直想將儀安公主嫁給我,可我卻娶了妳,為了遂公主的意,皇上恐怕是刻意要分開我們,妳只是這件事的犧牲者。」他簡單描述。
  「他們會對你或是對家裡的人不利嗎?」這是她最怕的。
  「不會的,妳放心吧。」他心知皇上有權謀,卻不是個暴虐的昏君。
  「那就好……」她的淚水終於稍微收斂,瘦到都有些凹陷的臉龐朝向自己手上的鐲子,帶著一抹哀傷的微笑。「我每天都撫著這鐲子想念你、想念穆丞,也想念府裡的大家。雖然你很氣我擅自戴上它,還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但也幸好有它,成為我在苦難裡最大的慰藉。」
  此時的她,連平時唇邊那最勾人的梨渦都若隱若現,淡得像要慢慢消褪不見。
  穆弘儒見狀胸口一緊,呼吸幾乎為之停止。
  「丞兒都告訴我了,這鐲子,是他拿給妳的。」他深吸了口氣道:「忻桐,我要向妳道歉,是我誤會妳了,讓妳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他好傻,不是叫他別說的嗎?」不過這也顯示了那孩子心性純良,她心中稍感安慰。「我被誤會也就罷了,你別太苛責他。」
  「其實我會對此事有這麼大的反應,是有原因的,這關係到我穆家五百年前的一個傳說。」猶豫片刻,穆弘儒決定把事情全告訴她。到目前為止,她所受的苦都是不應該受的,他已經害得她夠慘了,不能再讓她什麼都蒙在鼓裡。
  若是……若是讓她到最後還做個糊塗鬼,他會自責內疚一輩子,甚或可能就隨她一起去了,免得心痛的折磨讓他生不如死。
  「五百年前,我穆家的先人和妻子十分恩愛,妻子手上戴了這鐲子,在她死前立下誓言……」他言簡意賅地敘述了傳說的內容。「……所以我怕,我怕妳戴上鐲子後,會像琴音那般,因咒誓而出了什麼意外……」
  他這麼一說,忻桐就全懂了,可一股哀戚再次佔據了她全副心神。「所以你是怕我非你命定之人,對嗎?」
  「忻桐,不管妳是不是我命定之人,我確定自己很愛妳。我只是怕這鐲子會傷害妳,就是太愛了,才擔心失去。」他伸長了手,輕抬起她的頭,堅定地望著她。「無論如何,我不相信自己會輸給五百年前的一個咒誓。我一定會救妳出來,讓妳不再被鐲子的陰影籠罩。」
  他終於向她說愛了……心知他一言九鼎,出口的話絕不妄言,忻桐空洞的心在這一瞬間被他的濃濃愛意所填滿,在牢裡受點苦、吃點虧,好像也不算什麼了。
  原來她好傻,真的好傻,居然去嫉妒已逝的人,他平時對她的情意,難道她都感受不到嗎?
  不管他對琴音是愧疚或有什麼其他的情感,她根本就不需要在意,因為他現在愛的人,是她呀……
  「好的,夫君,我相信你,我們一起戰勝這五百年前的咒誓。」忻桐朝他安慰地一笑,「如果我這次能逃過一劫,回到夫君身邊,那就代表我是夫君的命定之人嘍?」
  隔著冰冷的鐵柵,他們四掌交握,傳遞著彼此間的愛意與信任,希望此刻能停駐,成為永遠。
  只可惜好景不常,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名小太監一頭鑽了進來。
  「穆大人,時候差不多,侍衛要交班了。」
  無限的惆悵蕩漾在他們之間,忻桐主動放開穆弘儒的手。即便不捨,她既選擇相信他,就不能害了他。「夫君,你快走吧。」
  穆弘儒牙一咬。「我一定會救妳的,妳等我!」說完,他和小太監頭也不回地走了。
  忻桐望著他的背影,方才在心裡隱忍的痛苦,突然隨著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流出來。
 
 
第8章
  為了營救忻桐,穆弘儒決定迂迴地去找梅妃。
  其實,他根本不相信梅妃中毒,但後宮不是那麼容易能進去的,他只好拜託黃大人的夫人悄悄替他入宮求見,探探路子。
  三天過後,黃大人卻臉色凝重地前來,令穆弘儒覺得十分不妙。
  「內人說梅妃出宮了,在皇上壽宴後便帶著宮女隨從說什麼要回家省親,大隊人馬趁夜離開了京城。」黃大人眉梢挑得老高,神情義憤填膺。「哼!我就不相信中了毒,身子還能那麼有精神地到處走,肯定是皇上要她先避避風頭,免得讓人看出什麼端倪。」
  說到這裡,他朝穆弘儒嘆了口氣,頓了下又道:「穆夫人確實是冤枉的,皇上居然為了疼自己的女兒就陷罪於民,實在有虧德行。」
  「即便是皇上,我也不會屈服的。」穆弘儒凝肅著臉表示。「我告訴過忻桐,一定會救她出來。」
  「那儀安公主真不像話,想要什麼東西就不擇手段也要得到,那也得看對方肯不肯給啊……」他還在朝時曾經抱過儀安公主,想不到當時可愛的小女娃,長大後會如此任性妄為。
  不過,也只怪穆弘儒這青年才俊太吸引人了。
  黃大人仔細打量了下,卻發現他和數月前剛娶妻時意氣風發的樣子差了許多,連鬢邊都多出幾縷白絲。「你呀,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瞧你形容枯槁、氣色灰敗,若是也倒了下去,如何營救令夫人呢?」
  「我倒希望自己醜到一個境界,讓公主看了之後打消對我的任何念頭。」穆弘儒揉揉額際,最近他頭疼的事實在太多了。
  黃大人安慰地拍拍他,「我在宮裡安排了幾個人幫你看顧著夫人,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就會有人來通知的。」
  話才說到這裡,好的不靈壞的靈,門房突然急匆匆地來通報,說黃大人家派人來了,那人後頭還跟著一名小太監。
  聞言兩人對視一眼,心都涼了一半。
  「快請。」穆弘儒甚至站起身來,他已經坐不住了。
  門房跑離後,很快領了兩個人進來,前頭的人穿著長工的衣服,看來是黃大人的家僕,另一個則是穿著一襲儒士裝,但細白的臉蛋一看顯然就是宮裡來的太監喬裝而出。
  「黃大人、穆大人。」小太監先行下拜,「奴才到了黃大人府裡,聽聞黃大人到這兒來了,就急忙趕過來……」
  「行了行了,別忙著拜。廢話少說,是不是穆大人的夫人出了什麼問題?」黃大人是個急性子,實在耐不住太監們老是習慣廢話連篇。
  「稟大人,出了大問題呀!」小太監一臉慌張道:「黃夫人入宮求見梅妃娘娘的事,被個碎嘴的太監告訴皇上了,皇上很快便聯想到穆大人這裡來,叫來侍衛又問出穆大人曾在天牢私會夫人,於是龍顏大怒,立時便下了旨意,要將夫人流放到江南!」
  穆弘儒臉色一白,倒退一步,突然氣急攻心,一口血就這麼噴了出來,整個人也因此跌坐在椅子上。
  「穆大人!」
  黃大人和太監都嚇了一跳,急忙要下人去請大夫來,卻被穆弘儒揮手制止。
  「看來皇上是不留餘地了……」沒想到他們夫妻竟要以此莫名其妙的方式被迫分離,如果相愛的人沒犯任何錯,卻要受到這種結果,天理究竟何在?
  黃大人和小太監都搖了搖頭,黯然不語。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穆弘儒已經有些瘋狂了,文士的癲狂之氣在此時徹底表露。「我不會屈服的!連自己妻子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男人!就算是皇上,我也要抗爭到底!」
  小太監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也不禁難過起來,為難地說:「穆大人,流放夫人的囚車已經兼程開出京城了,你……若要見夫人最後一面,快馬追去可能還來得及……」
  穆弘儒看了黃大人一眼,黃大人急忙揮手示意他去。
  他快步出了廳堂,衝向馬廄,想都沒想便牽了胡關神駿的千里馬,不顧其他下人的阻攔,躍上便衝了出去。
  雖然馬術平平,但就算冒著墜馬的危險,他也要見到忻桐!
  
 
  押解忻桐的囚車,低調地從霍家橋出了京城,沿著溪谷的小徑一路往南直行。
  幸好士兵們都對忻桐十分禮遇,一方面是知道她的情形,心生同情;另一方面也是穆弘儒平時為人極受推崇,大伙兒都不願太為難穆夫人,因此一路給她方便。
  一行人剛出京城不到兩個時辰,便聽到後頭傳來急劇的馬蹄聲,而且顯然是衝著他們來的,領頭的士兵一聲喝,囚車停下,所有人都戒備起來。
  馬兒很快地靠近了,一名士兵瞧見馬上的驚險畫面,突然驚呼——
  「是穆大人!」
  但見駿馬上的穆弘儒,高瘦身軀在馬兒背上被拋彈著,只憑一股意志力抓緊繮繩,才沒在這麼快的速度裡跌下馬。然而一接近囚車,他忽然狠狠地一勒繮繩,馬兒吃痛立起,他便遠遠地被拋飛出去。
  士兵們見狀,急忙上前搶救,幸好在他落地前,他們伸出的手替他緩了跌勢,才沒在落地時直接斷了氣,否則這次和忻桐的會面,將會是貨真價實的最後一面。
  領頭的士兵見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掙扎著爬不起來,面容有些僵硬地問道:「穆……穆大人,你要劫囚嗎?」
  穆弘儒在身旁士兵的幫助下好不容易站起身,灰頭土臉地說:「我只想見我夫人一面……讓我見見她,好嗎?」
  士兵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作主答應這違例的事。然而穆大人顯然是拚了命趕來,還差一點就回老家,令人對他們夫妻感情動容又欽佩,最後,領頭的士兵點了點頭,眾人便讓開了一條路。
  他跛著腳過去,走到那頭,輕輕地握住已哭紅雙眼的忻桐的手。
  「夫君……能見到你,已經夠了,你不要再做那麼危險的事……」方才見他墜馬,她嚇得當場呼吸停止,胸口劇痛,差點都想隨他一起去了。
  「我今天不能帶走妳,但今日我們夫妻分離,我就算窮盡畢生之力,也一定會找到妳。」即使鼻酸,即便疼到心都快碎了,他依然告訴自己不能在她面前喪氣,於是硬擠出一個笑容。
  可這個笑牽動了臉上的傷口,令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神情看起來有些猙獰。
  但在忻桐眼中,無論他是什麼表情,都是最俊美的。
  她搖搖頭,輕聲地勸他,「夫君,放棄吧,你敵不過皇上的。公主既對你死心塌地,你就給她一個機會,別留戀我這個庶民—— 」
  「忻桐!我是這種人嗎?」穆弘儒不禁有些動氣,她居然這麼不相信他,「要娶公主,一開始我就娶了,不是心愛的人,娶來只是害人害己。既然我擁有了妳,我就會不顧一切地保全妳,不管我最後是否粉身碎骨!」
  「這就是我最怕的……我希望你平安、好好的,希望你能將丞兒教導成一個傑出的人。」忻桐好想擦掉臉上的淚,無奈手上有枷鎖,又被他緊握著,只能任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流。「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皇上流放我,不是你看到的那麼簡單。除了梅妃的事做藉口,事實上,還有另一樁和公主無關的原因,是關於我的身世……」
  「妳能告訴我嗎?」他早知她有所隱瞞,卻沒想到她所隱瞞的事,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忻桐搖搖頭。「不是我不說,只是我說了也無益,去追究的話,只會多害了一個人。」
  都到了這個關頭,她還是為他著想嗎?這麼美好的心、這麼溫暖的人,為什麼會遭到如此不堪的下場?難道真是這見鬼的鐲子害的?
  穆弘儒心頭一激動,不顧四周的士兵,猛然捧起她的小臉印上深深一吻。這個吻之中,混著血和淚,還有即將分離的兩人心中深刻的情意。
  他們如此出格的動作,士兵們並不覺得突兀,畢竟若非情深意切,根本不會失控至此,而這般誠摯純潔的情感,反倒令人感動欷吁。
  一吻既畢,忻桐嘆息地望著他,眼角還掛著淚,卻露出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笑容。多麼淒美、多麼傷感,連他最愛的那淺淺梨渦也乍現即逝,都像在為她的人生哀悼。
  「從京城到山西,又從山西到開封,我以為自己低調過活就能安身立命,遠離皇宮就能得到幸福,想不到,最後還是逃不過這個命運……
  「能和夫君結為連理,我今生已經無憾。」她淡淡地下了最後的結論,朝著領頭的士兵點點頭,便斂目低頭,不再多言。
  士兵憐憫地看著他,「穆大人,我們要啟程了,不能再耽擱了。」
  囚車走了,穆弘儒怔在當場,一動也不動地望著一行人離去。直到她真的消失在眼前了,他才忍不住地哭吼——
  「忻桐!忻桐!我最愛的妻子,妳不要走……」
  但哪裡還有人回應呢?入冬的風刮起,他不覺得冷,只覺得痛。
  「我一定會和妳相聚,妳要等我!要等我—— 」沙啞的吼叫響徹了溪谷,他持續地亂吼亂叫沒有停歇,直到嗓子受不了,啞了,身子受不了,倒了,他才頹然地坐在地上。
  最後,連上天似乎都為他掬一把同情淚,慢慢飄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穆弘儒回府後,不吃不喝,就這麼呆坐了一整晚,甚至連動都沒動。
  穆丞不敢擾他,乖乖地躲在自個兒房間裡;胡關等屬下都很關心他,卻完全勸不了,只能看他將近自殘地虐待自己的身子。
  天才剛明,穆府大門突然被大力地擂響,門房一開,見到來人的陣仗嚇了一大跳,馬上門戶大開,一刻也不敢耽擱地緊忙通報。
  而穆弘儒,直至聽到門房口中的「聖旨」二字,才彷彿從惡夢裡醒過來。
  連官服都不想換了,他走到大門前,見其他屬下早已跪在門前等著接旨。
  宣旨的太監等到他一來,見他不甚情願地跪下後,便開始唸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河南巡撫穆弘儒之妻忻氏,京城人,因毒害皇親國戚,理應問斬,諒河南巡撫穆弘儒平日為官政績卓著,特赦忻氏死罪,流放江南二十年,廢妻位。並許儀安公主予穆弘儒為妻,欽此,謝恩。」
  在旁人聽起來,這是天大的恩惠,皇上已經對他讓步許多了。
  可對穆弘儒而言,這不過是個天大的陷阱。
  「我……不能接旨!」他抬起頭,在宣旨太監傻眼的表情中,義正詞嚴地說:「對於構陷我夫人的不實罪名,我不接受,對於公主的美意,我只能心領。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只愛忻桐,也只要她一個人,硬是要與公主結為連理,反而對公主不公平,恕我無法接旨。」他對著聖旨一叩首,接著便站起身。「從此刻起,我穆弘儒辭去河南巡撫的官職,有負皇恩,請皇上寬恕。」
  「穆大人」太監緊張了,「抗旨是要殺頭的啊!」
  「那就殺我一個人的頭好了。」他肅著臉道。
  太監連忙看了四周跪成一片的穆府下人及親人,婉言提醒,「你們還不勸勸穆大人?說不定罪名會連坐到你們身上……」
  穆府中人對視一眼,竟然齊聲道:「我們一切皆以大人馬首是瞻。」
  「你們……唉……」太監嘆了口氣。穆弘儒拒不接旨,他勸也沒用,又能如何呢?
  最後,太監只好和皇宮眾人訕訕然的離去。這一回宮,還不知皇上會怎麼大發雷霆呢。
  待宣旨的人馬一離開,穆府立刻關上大門,穆弘儒像回復了以往的精明,對著胡關等人吩咐,「馬上收拾東西離開,不要回開封,先至山西。胡關知道一處我私購的民居,之後我若無事,自會傳訊和你們會合。」
  「大人!」胡關皺著眉,「你不一起離開嗎?」
  「皇帝要的只是我,我一走,他才真會遷怒到你們身上。」穆弘儒搖頭。他其實已經豁出這條命,橫豎忻桐也是凶多吉少,如果犧牲他一個人能救大家,他何樂而不為?
  「爹!」穆丞紅著眼,雖然年紀小,他大概已能察覺將會發生什麼事了。「你不要丟下丞兒一個人……」
  瞧著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穆弘儒心一酸,忍不住將小小身軀緊抱著,「丞兒,你是個男孩子,應該知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今天你沒有了爹,但還有大家,大家會幫著你振興穆家,你也不能讓爹失望,好嗎?」
  穆丞流著淚,不住地搖頭。他已經沒有了娘、沒有了小娘,現在連爹也要失去了嗎?
  「聽話!」穆弘儒厲聲喝道,眼眶卻隨之一紅,「你是我穆弘儒的兒子,豈可如此優柔寡斷?你是穆家最後的希望,要自己堅強起來。若是小娘,也不希望你這個樣子,對吧?」
  「爹……」穆丞雖哭得涕泗橫流,卻看清了父親的表情。他從沒見過父親如此強硬又如此脆弱,不由得本能地點了頭。
  「那好。」穆弘儒轉向胡關。「胡關,丞兒就拜託你了。」
  即使鐵漢如胡關,也不禁為這分離的一刻感到眼眶酸澀難忍,不過他硬是忍住,鄭重地一點頭。「胡關絕不負大人所託。」
  此時東西準備得差不多了,所有人快速地移到穆府後門,由胡關的黑色駿馬領頭,帶著三大馬車的東西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飛奔離開。
  馬蹄聲似乎還在耳邊,馬車車輪的轆轆聲也彷彿未止,穆弘儒關上了後門,獨坐在花廳中,直至夕陽西下。
  好一會後,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像是包圍了穆府,而前門隨即砰的一聲被人破開。
  果然來了嗎?穆弘儒冷笑。
  一群官兵衝了進來,領頭的官員見全府只剩他一人,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氣勢威嚴道——
  「宣河南巡撫穆弘儒入宮覲見!」
  
 
  金鑾殿上,天子腳下,穆弘儒靜默跪在殿中,與龍椅上的皇帝對峙著。
  「大膽穆弘儒!你竟敢拒接聖旨你知不知道光憑這條罪,朕就可以判你死刑,再誅連你的族人?」皇上十分憤怒的樣子,火眼金睛直瞪著殿下的他,不明白死到臨頭了,他為什麼還能這麼冷靜。
  「皇上恩典,草民已盡散親族,若有天大的罪,草民一力承擔。」他的話很清楚地告訴皇上,他已置生死於度外。
  「草什麼民?朕有准你辭官嗎?你給我站起來回話﹗」皇上只是想逼婚,可沒想丟了一個得力的臣子。他稍斂怒氣,指控似地問:「你告訴朕,朕的儀安公主外貌出眾、才德兼備,為什麼你不願娶?」
  「啟稟皇上,齊大非偶,臣配不上公主。」立起身後,穆弘儒十分坦然地告訴皇上他心中所想,雖有矯飾,態度卻相當真誠。「何況,臣早已有了妻室,再納公主,對公主及皇室反而大不敬。」
  「果然讓那忻氏猜中了,你寧可豁出生命也不願接受公主……唉,你們兩夫妻一樣的傻,一些風花雪月之事,值得拿命去換嗎?」皇上搖著頭感嘆。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淺啊。
  但皇帝的話卻令他乍然明悟,不由得拱著手,垂首恭敬地問:「微臣斗膽,敢問皇上,忻桐可曾說了什麼?」
  「在她流放前,朕見過她。」皇上也不隱瞞。硬是拆散了穆氏夫妻,他心中不是沒有愧疚,尤其忻桐的表現又重情重義、捨身成仁,他便滿足了穆弘儒的疑問。「她求我放了你一條命。看在她也算癡情的分上,罪也不及死,朕便暫且饒過你這次。」
  她以罪民之身求皇上?而皇上竟也答應了?這之間的微妙關聯,讓穆弘儒更陷入忻桐與皇室間的一團迷霧中,漸漸看清了某些東西。
  「謝皇上不殺之恩。」他先做好表面功夫,而後便沉著聲,抽絲剝繭地試探皇帝的反應,「只是皇上是萬金之體,怎麼會見忻桐?還答應她的要求?」
  皇帝皺著眉,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穆弘儒見狀,又進一步問:「而且,連臣都不知道忻桐原是京城人士,皇上的詔書卻寫得明明白白,不知皇上從何而知?」如此層層逼近,最後,他直中要害地說道:「是否在此之前,皇室與忻氏家族之間有什麼糾葛,才使皇上對忻桐的背景瞭若指掌,以至於皇上願意與她交換條件?」他最後這個問題,幾乎已然揭曉了答案。
  不過皇帝卻惱羞成怒,因為皇室隱瞞的事,這名微不足道的臣子—— 還是個有罪的臣子,居然敢意圖打探?
  「大膽!朕想見誰就見誰,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何需要你多言了?」皇上大喝一聲,一拍龍椅。「總之,這次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今江南發生水患,民不聊生,朕派你至江南治水,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穆弘儒腦中靈機一動,突然有了暫時解決公主逼婚一事的方法。雖然忻桐的事仍不明朗,但至少他不會讓皇上及公主這麼容易遂了意。
  「罪臣謝主隆恩。」他再次跪下叩首,刻意強調了「罪臣」二字。
  「江南水患不除,你這罪臣之身,便一日不能除。」皇上順著他的話,語帶威脅,心想將他落上重一點的枷鎖,他便跑不掉了。
  然而皇帝的話正中穆弘儒下懷,他躬身一揖,表面十分恭敬,心中卻直冷笑。
  「臣遵旨。不過既是罪臣,戴罪之身如何與公主婚配?此也與律例大大不合,有違皇家祖訓及君臣倫理。罪臣懇請皇上收回旨意,以免耽誤公主幸福。」
  「你……你……」連皇家祖訓和君臣倫理都搬出來了﹗他句句在理,皇上被堵得啞口無言,這下真是一巴掌打回自己臉上了。
  可惡又可恨的穆弘儒,果然老奸巨猾,不愧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這一回,居然連皇帝都敢算計!
 
第9章
  江南包含了蘇、浙、皖等地區,長江經此灘流,湖泊縈迴,舟船往返,草木葱鬱滋長,景色清麗瑰奇。氣候溫暖、四季分明,生產稻米蔬果品質皆美,堪稱魚米之鄉。
  只不過,年初的春雨及梅雨下得頻繁,以致稻作欠收,許多地方甚至開始淹水。而至夏季暴雨不斷、長江潰堤,沖垮了許多民房,淹沒許多良田,朝廷派了不少官員前往江南治水,卻始終不見成效。
  時序入秋後,依舊陰雨連綿,田不可種、屋不能住,數萬人民無家可歸,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直至冬日嚴寒,已經路有凍死骨,人民亦有了動亂的跡象。
  朝廷有鑑於此,特地派遣曾在山西治水有方的穆弘儒前往,希望能緩解水患,救萬民於艱危,渡眾生於困苦。
  赴江南兩年多來,穆弘儒不僅勤習前人於本地治水的成功與失敗經驗,先疏浚堵塞之地,更實地勘察每個淹水的村鎮,考察了三百多條河流,最後才謹慎地進行動工。
  在大水好不容易退了之後,他又廣開水利工程,同時積極培育良田、蓋防洪民居,甚至著手畫了許多水利及地形圖,以便利後人在此地的治水工作,可謂貢獻卓著。
  他又成功締造了一次傳奇,江南人只要提起﹁穆弘儒﹂,無不連聲讚好。然而,更令當地人覺得奇怪的,便是這位穆大人有個怪癖,就是三餐不管吃什麼食物,一定要有個包子。
  聽說,他可以為了找個名聞遐邇的包子攤,帶著兒子穆丞親自爬過兩、三個山頭;也曾經追著一個賣包子的小販到人家家裡,嚇得對方手足無措,結果他只是為了買顆包子。
  不過,他可也不是照單全收,有些包子,他看了看外表就不買了,有些包子他買了,聞聞香氣之後卻全分給屬下,因此江南許多包子販,也頗以能讓穆大人吃他們的包子為榮。
  「爹,這是黃魚村裡一名婦人做的包子,聽說每十五天才會到鎮上來賣。」穆丞今日和胡關外出回來,興匆匆地衝到父親身邊說。
  他今年已十歲了,但不知是環境的磨練抑或心有罣礙,如今已比兩年前沉穩聽話許多,除了關係到包子的事,他才容易忘形。
  「我看了看外形,也聞了香氣,很像小娘做的呢。」他喜孜孜地獻上包子。
  這是來到江南的第三個冬天,穆弘儒正在江岸邊巡視築堤工程進度,因為已近完工,更不可輕忽大意,所以他可是頂著寒風,和底下的工人一起耐著冷。
  遠遠看兒子跑過來,他本想疾言提醒兒子行事不能浮躁,但一聽到包子,所有責怪的言語便被拋到九霄之外。
  「我嚐嚐。」他抱著希望吃了口包子,卻隨即眼神一黯。「不是這味道……」
  「不是嗎?」穆丞也抓起一顆,學父親吃下一口,結果一張小臉也不由得苦了起來。「真的不是……」
  「剩下的,等會賞給那些工人吧。天氣冷,吃熱包子正好。」心情由喜悅墜至谷底,但穆弘儒控制得很好,只是平靜道。
  穆丞將包子遞給身後的隨從,讓他們去處理,而後也望向水流平緩的水面。薄霧造成了陰沉的天色,就像此時他臉上不符年紀的憂鬱。
  「爹,我很想小娘……她到底去哪兒了呢?」他喃喃自語著。
  見兒子小小年紀已承受著數倍多於此歲的壓力,穆弘儒安撫般的一笑。「我記得當年忻桐還是你自個兒挑的後娘,你似乎十分執著於她?」他好奇地望著兒子,「你怎麼不會要我再娶?」
  穆丞挑著眉回視,那模樣竟與他十分相似,彷彿父親問了個很笨的問題。「你要再娶嗎?」
  被兒子來一記回馬槍,穆弘儒頓時語窒。他是完全沒想過再娶,即使一輩子都找不到忻桐,他也早斷了另外娶妻這個念頭。
  因為有過真愛以後,其餘的小情小愛,都打動不了他了。
  所以,他拿這問題問兒子,不啻是問了句廢話,父子倆的執著,根本就是一脈相承。
  「爹現在擔心的,是目前治水工程已告一段落,皇上傳旨給我,說要至江南行宮避寒,順便視察治水工程。就怕他滿意了之後,會下旨調動我的職位,屆時我們便不能再繼續留在江南尋人了。」他有些低落地說著。
  嚴格說起來,這兩年裡,他根本沒有真正快樂過。
  「忻桐她……有些祕密,這兩年經我暗中調查,事實也接近明朗了。皇室虧欠她,虧欠得太多了,只是不知道她的身世之謎,能不能成為說服皇上的關鍵,讓他告訴我們她的下落,或讓我們能繼續尋她……」
  目光不經意飄到江上的一艘船,船中白紗輕曳,突然吹開的窗戶裡,出現了一張彷彿若他朝思暮想的容顏。他雙目暴睜,難以置信地呆愣住,說到一半的話也停了下來。
  「爹?你怎麼了……」穆丞話聲都還沒停,看到江上船裡的人,也隨著呆住。
  此時,穆弘儒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前走,還不停地朝著那艘船大喊,「忻桐?忻桐!是妳嗎?如果是妳就回答我!」
  但船兀自在江上漂著,輕紗卻再也不飄動了。
  穆弘儒不顧一切地往江面行去,一腳都踏入水裡了。
  「忻桐!妳回答我!我找了妳好久,妳知道嗎?忻桐……」
  一旁的人全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即便穆丞知道他心中的感受,卻也被父親的衝動驚得不知所措。
  接著不管是隨從們還是岸邊施工的工人們,全靠了過去拉住穆弘儒,「大人!小心啊!」
  他掙扎著,怕錯過了這次機會便沒有下次了。他找了兩年,思念了兩年,好不容易有了一絲不再心痛的機會,怎能讓它溜走?
  只是旁人怕他尋短,全用力地按住他,直至不小心攪動的冰冷江水潑灑在他臉上,他才如夢初醒,停下了所有動作。
  小船,划遠了,消失在茫茫的江面上。
  「大人,你……」隨從擔憂地問著。穆大人該不會治水治瘋了吧?「這水可冷了,你怎麼跳了下去?」
  「我沒事、沒事……」濕淋淋的他,由江邊走回岸上,表面上說沒事,心裡卻被得而復失的轉變打擊得千瘡百孔。
  岸上,父子倆彼此相視,失落的心情不言可喻,皆是啞然無語。
  冷風吹過,他們身子卻不比心寒。
  
 
 
  皇帝南巡,帶的隨從可不少,除了殿前保駕侍衛數十人、婢女數十人、太監數名,另外還有皇妃兩名、皇子兩名、公主一名,連廚子都帶得齊全。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雖已低調行事,沒有儀仗在前、龍輦在後,但光這聲勢也夠浩大了。
  到了江南行宮休息一宿,隔日皇上便微服巡視了治水的成果,以及目前防洪工程的進度,由他臉上的笑容看來,他對穆弘儒此次的政績十分滿意。
  隔日,皇上便設宴款待有功大臣,穆弘儒自然坐在首位。宴席在行宮的大殿舉行,菜一道一道上,中間有著江南佳麗的歌舞助興,氣氛熱鬧歡欣。
  只是穆弘儒卻悶著頭喝酒,桌上的菜餚,他一道也不想動。
  「穆卿此次又立了大功,朕真不知該怎麼賞你。」皇帝見心頭大患的洪災解決了,心情大好。
  「臣願意留在江南,為江南百姓繼續努力。」他委婉地暗示他想留下的意願。
  不過,皇上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裝傻,依舊笑呵呵道:「朕讓你入閣,做個工部侍郎如何?」
  由地方巡撫至工部侍郎,品級雖然沒升多少,權力可大了好幾倍,這是許多人可遇不可求的恩賜啊。
  然而,穆弘儒只是笑了笑,並沒有答話。在座的其他大臣們吱吱喳喳地恭喜他,又拍著皇上馬屁替他謝恩云云,他都不放在心上。
  因為,他一直覺得有道目光直盯著他,這感覺十分熟悉,但他左顧右盼,卻一直找不到目光的主人。
  覷著眾人都在起鬨的這時候,他假意將注意力放在皇上身上,忽然猛地一個轉頭,凌厲的眼神直射向角落的大柱旁。
  大柱旁的一個孅弱身影,突地躲回柱子後。
  光這麼一眼,穆弘儒便覺得自己彷彿看見忻桐了,心情也激動地想大叫。不過他仍用意志力拚命忍住,畢竟這不是可以失態的場合,何況他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又眼花了,就像江上的事件重演一般。
  幾天之內,兩次讓他遇到如此相似之人,究竟是巧合、是幻想,還是他真的太過思念她?
  席間又上了一道菜,這會是個小蒸籠,穆弘儒心裡一動,打開蒸籠,果然看到一顆白白胖胖的包子,還飄散著他所熟悉的香味。
  幾乎是顫抖著手,他夾起包子吃下一口,那沁入鼻頭、活化舌尖的美味,險些令他感動地落下淚來。
  他找到了,終於找到了﹗吃了兩年的包子、受了兩年的思念煎熬,上天終究沒有捨棄他。
  「好了好了,諸位卿家。」皇上一直暗中看著穆弘儒的一舉一動,發現他在吃了個包子後整個人就變得怪怪的,便將大伙兒的注意力全拉回他身上。「穆卿都還沒表明自己的心願呢。」
  他起身向皇上一揖。「臣謝皇上厚愛。然而皇上的賞賜封官,是否可聽臣說完一席話,再行定奪?」
  皇上點了點下顎,示意他說。
  穆弘儒淡淡望了大柱那方一眼,才幽幽道:「這兩年來,臣治水不敢有一絲懈怠,但同時也不忘尋找流落江南的一樣東西,因此皇上希望臣回京為官,臣實有不能走的苦衷。」頓了下,他突然正視著皇上,「不過,今日承皇上之福,臣得以參與此珍貴之宴席,臣相信,在此宴席上,臣已找到了久尋未果之物。」
  聽到他說的話,皇帝臉色微變,看了看滿桌菜色,最後眼光定在那籠包子上。
  穆弘儒觀察皇帝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對了,忍不住滿心雀躍,表面卻得力持鎮靜,更加沉著恭敬道:「據臣所知,臣所尋之物似與皇室有深厚淵緣,敢問皇上,能否讓臣見一見此物?」
  皇帝深深望著他,思考了片刻,才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席畢,你再到行宮的御書房來。」
  
 
  舞歇燈滅,席罷人散,大伙兒知道皇帝有話要和穆弘儒談,都識相地快速結束了餐宴。
  時至戌時,行宮外早已寂靜一片,可御書房裡,琉璃油燈仍熊熊地燃著,照亮心事重重的君臣倆。
  「你知道了多少?」皇帝首先打破沉默,悶著聲問。
  穆弘儒整理了下思緒,決定從頭道來。「忻桐的父親忻昆,便是先皇時名滿京華的御廚,聽說他廚藝驚人、刀工不凡,不僅烹調的食物有令人著迷的魔力,吃過後更覺其他廚子的手藝索然無味,甚至他雕刻裝飾擺盤的鳳凰,也逼真到像要飛起來。許多人欲尋他而不可得,後來他被召進宮後,更是聲勢大盛,先皇也頗以此為傲。」
  見皇帝沒有反應,他心一橫,一針見血地道出覺得最蹊蹺的地方。
  「但是, 這位難得的廚師,卻是死在先皇手上。」
  皇帝雙眉一攢,「你說的沒錯。忻桐確實是忻昆之女,兩年多前朕壽宴之日,派在忻桐身邊的庖長看出了她的刀法是忻氏神廚的祖傳刀法,特地稟告於朕,朕才知曉。」沉吟了一下,才又問:「但你可知,父皇為什麼要殺忻昆?」
  他搖搖頭。這件事,任憑他動用了所有力量與關係,就是查不出來,甚至和事件相關的關係人,不是失蹤就是過世了。
  「臣不知,但想必是有不可告人之祕,才會讓忻氏一家連夜逃離京城,躲在山西的鄉間,隱姓埋名過日子。」
  「看來,忻桐當真什麼都沒有告訴你。」皇帝長嘆了口氣,語氣裡盡是感慨。「此祕攸關皇室顏面,她沒說,代表忻昆從小便要她守祕,對皇室而言,他忻家也算盡了人臣本分了。」
  「敢問皇上,既然如此,若忻氏一家曾因此有罪,但先皇已矣,舊事湮沒,可否免除他們的罪?」瞧他軟化了,穆弘儒趁機求情。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朕也沒有不敢說的,其實忻氏一家根本沒有罪。」忍了這麼多年祕密,似乎連皇帝也受不了了,一古腦地全說了出來,「父皇當年迷信長生不老之術,聽聞方士之言,食七七四十九顆童男童女之心再服方藥,便可成功。
  ﹁父皇深信不已,以各種理由蒐羅民間童男童女,要忻昆為之烹調……忻昆勸諫未果,又不願替父皇煮食人肉,便萌生辭意,唯自知性命必然不保,才會連夜躲到山西去。」
  皇上也算相信穆弘儒的忠誠與為人,所以並沒有保留,橫豎逝者已矣,且先皇的一些舉動,他確實也不是很贊同。
  「當年,負責祕密領兵搜城抓人的,便是朕。朕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忻昆逃了,當然,朕登基後,那群妖言惑眾的方士也早被朕處決。」回想那陣子京城裡人心惶惶的氣氛,皇上更是深覺先皇著實做得太過了。
  原來還有這層內幕。先皇崇拜黃白之術,他也曾經聽說,卻想不到居然牽扯到忻桐一家人身上來。
  而忻昆能順利逃走,當今皇上也暗中助了一臂之力,難怪忻恫提起皇帝時,雖有惆悵,卻沒有恨意。
  過去的事令人欷吁,穆弘儒知道無法追究,也無從追究,如今該重視的,應是眼前的事。
  「那……忻桐毒害梅妃一事……」他特意提醒皇帝,既然忻氏一家無罪,那皇帝也不能只為了公主,再重複一次先皇做的事。
  「你自然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我堅持不殺忻桐,只判個流放之名,也是因為沒有一定要殺她的理由,公主再吵我也不會妥協。朕雖不敢自稱聖明,倒不致昏庸至此,而且她是忻昆之女,皇室本就對她有愧,如何會殺?」皇帝無奈的搖搖頭。因為溺愛女兒,硬是栽贓忻桐他也很後悔,認為自己有負賢君之名,幸好現在一切還不算太晚。
  「皇上向臣坦白,臣不勝感激,然臣不明白,方才宴席之上,臣彷彿看到了忻桐……」穆弘儒欲言又止。
  皇上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像在掩飾臉上的尷尬。「忻恫……只能說,不愧是忻昆之女。她繼承了其父的手藝,上回吃過她煮的東西後,朕就不想放她走了。所謂流放她去江南,也不過是個幌子,才剛出京城便帶她回宮了,否則朕又怎會派你到江南治水,這豈不方便你尋她?公主不恨死朕才怪!如今,忻桐在宮裡專司朕的御膳……」
  穆弘儒表情突然變得古怪,好似想笑又不能笑的樣子。皇帝果然和先皇不愧是父子,對食物的執著都異於常人。
  「所以,忻桐確實跟著皇上到行宮來了?」他進一步確認。
  皇帝嘆了口氣。「唉,該還的還是得還,讓她出來自己和你說吧。」他做了一個手勢。
  不到轉眼的時間,忻桐突然由簾幕後走了出來,不待見到穆弘儒,她已經淚流滿面。
  「忻桐!」
  「夫君!」
  兩人一相見,便是緊緊擁抱,誰也不願意放開誰,就怕這相逢只是一瞬間,而後馬上又要分離。
  「夫君,我好想你、好想你,日也想、夜也想……嗚嗚……」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但這一回卻是欣喜之淚。
  方才他和皇上說的話,她全都聽到了,本以為這輩子相見無望,想不到夫君竟然不屈不撓地找了她兩年多,還替她平反了父親的冤屈,也把她由罪民的泥淖裡救出來。
  她何其有幸,嫁了個這樣重情重義的男人?
  穆弘儒感受到她的激動,一向自制力甚高的他也不由得被影響,顧不得皇上在旁,對她的想念便直接又坦白地說了出來。
  「我又何嘗不想妳?在席上吃到包子時,我就知道一定是妳。我說過,就算妳不見了,我也會靠妳做的包子,將妳找出來……」
  夫妻倆情話綿綿,情深相擁,一旁的皇帝看得彆扭,刻意清了清喉嚨,要他們注意一下眼前的情況。
  意會到身邊還有人,而且還是皇帝,忻桐臉一紅,急忙推開夫君。
  而穆弘儒依依不捨地放開她,鎮定了一下情緒,才拉著她朝皇上跪拜,「謝皇上大恩,如今,微臣便將忻桐帶回了。」
  「帶忻桐走?那朕……」原本還想替自己留個好廚子,但見他們夫妻恩愛,自己又已棒打鴛鴦這麼多年,再留人說不過去,皇上不禁一時語塞。
  他是想藉此放了忻桐,讓她和穆弘儒夫妻團聚,也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不然皇室欠忻家的,實在太多了。可是……
  「你要帶人回去可以,朕有兩個條件。第一,朕若嘴饞時,忻桐還是得進宮來替朕解解饞,做些好吃的食物給朕。」他仍是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見忻桐與穆弘儒都同意,皇帝又提出了最棘手的第二個條件——
  「其次,儀安公主那邊,朕已經沒辦法了。穆卿,你得自己去解釋。」
  
 
  出了行宮已是天色微明,忻桐與穆弘儒回到江南的府邸後,兩個人就直接關進房裡,互訴衷情。
  「其實,當皇上說要到江南巡視、宮裡開始整備出巡時,我就一直期待著這一天。」她柔柔地望著他,「我知道你在江南治水,因此我想,就算是看一眼也好,便能安慰一下我的思念。」
  她的話像提醒了他什麼事,令他恍然大悟。「所以我在江邊船上看到的人……真的是妳?」
  「是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我是趁著行宮裡的人在忙,又聽說你在江邊巡視,才偷跑出來雇了艘船。雖然只是遠遠地看見你,但就這一眼,彷彿兩年多來的思念都足夠彌補了。」
  她的心願只有那麼小嗎?穆弘儒搖了搖頭。他的心願,可是比她大得多了,否則不會堅持到現在,不會想方設法讓她重回自由之身。
  「為了妳那一眼,我差點淹死在江裡。那時為了確認自己是不是看錯,我幾乎是不要命地往江中走,幸好有旁人拉住我。」
  「夫君,你不要嚇我……」想到那畫面,忻桐臉色一下子刷白。
  「我沒有嚇妳,是真的。為了妳,我在江邊險些溺水,在皇帝的宴席上又差點失態,我想,思念的折磨,我受得和妳一樣深。」他輕撫著她的頭髮道。
  忻桐順勢鑽進他的懷裡,這份溫暖,她期待得太久太久了。如果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們之間可是早已隔了幾百年,都能白首偕老好多次了。
  「是了,我當時也看到了丞兒,他長高了、也壯了些……」對於穆丞,她也一樣思念,常掛懷著他是否吃飽穿暖、有沒有用功讀書。和他一起同窗的日子,她甚至還歷歷在目呢。
  提到穆丞,穆弘儒更是感慨。以前要兒子讀書,像要他吃苦藥那麼難,還得忻桐費盡心思,他才用心在上頭。然而忻桐一離去,兒子竟自動自發開始讀書了,乖得不可思議。
  只不過,他卻忽然希望兒子仍像以前一樣天真可愛,而不是被迫早熟懂事。
  「丞兒和我一樣的想妳。為了找妳,我和他吃遍了江南各地的包子,卻屢屢無功而返……老實說,吃了兩年包子,丞兒和我都吃怕了。」他淡淡一笑。
  忻桐若有所思地解釋,「宴席上那包子,是我特地做的,和以前的口味用料完全一致。其實皇帝的席上根本不能出現這種平民食物,是我知道你在席上……」
  「所以我憑著包子,就把妳認出來了。」他用鼻頭輕點了點她的鼻頭笑道。
  以往這種親密的小動作,他是不會做的,然而度過一場分離的考驗後,不珍惜如今相處的時光順心而為,難道還要矜持到日後後悔?
  不,他不要。
  忻桐怕癢,笑著縮了一下身子。「但你說,你和丞兒吃膩了呀。那以後,我是不是不做包子給你們吃比較好……」
  「不不不,妳的包子不一樣,吃再多也不會膩。妳這話別讓丞兒聽到了,否則他非跟我拚命不可。」他抱著她,瞧她害羞的可愛動作,更覺愛意湧現,情不自禁低下頭輕吻了她一下。
  忻桐享受著和他親密的溫馨時刻,不由自主動容地吻上他。
  「夫君,我真的好想你,也好想丞兒。」她突然伸出手,露出了手上的鐲子。「這兩年來,這鐲子我從來沒試著取下來,其實它對我的意義,就是忻桐是夫君的人、是丞兒的娘,什麼五百年、什麼咒誓的,我根本就不怕。」
  見到鐲子,穆弘儒先是皺眉,而後想想便釋然了。「對我而言,這始終是個芥蒂,不過無論以後如何,我都會和妳一起克服,我們夫妻再也不分離。」
  「這是當然。夫君,你怎麼不換個方式想,鐲子還在我手上,可我最後算是有驚無險地和你團聚了,十數年前爹的那樁冤案也沉冤得雪,這不正代表著我可能就是你命定之人?」她可是這麼相信著呢。
  「我相信,我真的相信。」因為,沒有再比這更刻骨銘心的愛戀了。
  再次低頭,穆弘儒給了她一記深長的吻,這一吻傾注了所有眷戀與想念。經過了時光的考驗與折磨,兩人都不忘初衷,對彼此的愛情仍是那般堅定無偽。
  大門在此時被擂得轟然作響,驚醒了一對愛情鳥。穆弘儒的眉頭一皺,才想開口,穆丞的聲音便急急傳了進來。
  「爹!爹!聽說小娘回來了嗎?我要見小娘,你讓我進去!」他用力捶著門,十分迫不及待。
  一早起床就聽到小娘回來了,他衣服一套,頭髮都還沒束好,便匆匆忙忙地衝到父親的房外。
  「這小子,禮貌還是這麼差。」穆弘儒不悅地抱怨著。
  「至少,丞兒學會敲門了,不再是沒頭沒腦地闖進來,不是嗎?」忻桐掩嘴一笑,很明白他惱的,絕對不只是禮貌。
  他起身替兒子開了門,只見一個身影咻地衝了進來,一把就撲到她懷裡。
  「小娘!我想死妳了!」穆丞的頭直往忻桐懷裡鑽,弄得她咯咯直笑。
  穆弘儒盯著這一幕,心中無限溫暖。他的家,到這一刻總算又圓滿了,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她的歸來。她的重要性,在穆家是無可取代的。
  目光落到兒子身上,明明是個大孩子了,還那麼愛撒嬌。這孩子幾年內快速地成熟,他本以為他懂事了,想不到一和小娘重逢,兒子馬上又孩子氣起來。
  但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反應過來兒子甚至還未至束髮之年,幾年的煎熬,著實也苦了這個孩子。
  「丞兒,你變得好多,小娘都快不認識了。說不定再過兩年,你就要長得比小娘還高、比你爹還壯了。」忻桐抬起他的小臉,看著看著眼眶都紅了起來。
  「當然。到時候,我一定會保護小娘的,才不會像爹那樣,讓小娘離開了好久—— 」穆丞的童言童語,突然被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打斷。
  「丞兒,注意你說的話。」穆弘儒沒好氣地瞪著他。
  穆丞吐了吐舌,又鑽回忻桐懷裡。「小娘,我想吃妳做的包子。還有,以後我們也還要一起讀書、一起睡覺—— 」
  「一起讀書可以,一起睡覺是我和你小娘的事!」他再次打斷兒子的幻想。
  「夫君!」忻桐為之失笑,卻又為他言下之意羞窘不已。
  「可是,小娘是我的……」
  「她是我的,是我明媒正娶納進門的妻子。」
  「小娘是我在街上自己選的。」
  「沒這回事!你要找人和你一起睡覺,長大以後自己解決……」
  望著他們父子倆鬥嘴,忻桐的笑容從沒停過。像這樣吵吵鬧鬧的,插科打諢也不介意,每個人的言語中都隱含著關懷與愛,這才是真正的家吧?
  她在心裡對著父親說道:爹,女兒終於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第10章
  穆弘儒因治水有功,被皇帝升為工部侍郎,另外為了彌補忻桐的委屈,也去了她的罪,外加誥封三品淑人。皇帝用了另一種方式,對死去的神廚忻昆做了補償。
  近來穆府裡,大大小小都辦著把府邸由開封遷至京城的事宜,大伙兒忙成了一團,但在這麼忙的時候,穆弘儒與穆丞卻沒有忘了最重要的事—— 他們磨著忻桐,一定要她好好煮一頓,來慰勞一下父子倆已餓了兩年的饞蟲。
  忻桐被他們弄得好氣又好笑,卻仍是依言下廚。江南與開封這內陸城市不同,水產豐富、蔬果繽紛,好久都沒有煮過河海魚鮮的她,恰好趁此大露一手。
  第一道菜,荷葉蒸蟹上桌,父子倆聞到荷葉的清香、看到蒸得恰如其分紅澄澄的蟹,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筷子一舉,便飛快地各夾起一隻蟹螯,大快朵頤。
  忻桐滿足地看著他們狼吞虎嚥的吃相,又回到廚房,完成第二道菜。
  當這道酒釀鰣魚上桌時,她好笑地發現方才的蟹早已被他們清空,剩一桌子的蟹殼,兩雙眼又巴巴地瞪著還在她手上的魚。
  聞到酒釀的香氣,穆弘儒在心裡笑了,表面仍是十分嚴肅道:「丞兒,這道菜加了酒,你尚年幼,還是不吃為宜。」
  「爹爹此言差矣。」也算苦讀了兩年書的穆丞,真要咬文嚼字起來,可也初有小成了,「孩兒未來若延續爹的腳步,總是要適應官場文化,這酒不早點讓孩兒嚐嚐,怎知孩兒能否承受得了這穿腸毒藥?說不定日後在重要場合酒後失態,更是大為不妥。」
  穆弘儒居然被說得完全無法反駁,倒是忻桐忍不住噗哧一笑。「吃酒釀怎麼會和喝酒一樣呢?酒釀補氣養血,最是滋補人體,你們父子倆如此推來推去的,要不這道菜我別上好了。」
  「不不不,一定要上!」穆弘儒急忙起身,自個兒去將她手中的菜端來,還故作鎮定地對穆丞道:「丞兒,既然如此,爹特許你吃這道酒釀鰣魚,練一練酒量也好。」
  「是,謹遵父命!」話說完,他筷子早已插上肥厚的魚身。
  穆弘儒見狀,當然不遑多讓,急急忙忙也跟著風捲殘雲吃起來。
  接著的五色鱔糊、藥燉羊肉等,全都讓父子兩人吃得滿足又開心。最後,熱騰騰的蒸籠由忻桐手上端來,可讓父子倆樂翻了天。
  包子、包子啊……外頭的包子,他們都吃到退避三舍了,甚至聞到肉的香氣就想吐,然而忻桐做的包子硬是不同,那種自然散發的清香,簡直教人無法抗拒,只想快點將那些白白胖胖的包子塞進嘴裡。
  蒸籠一開,卻只有兩個包子,因為忻桐是想他們已吃了這麼多菜,包子一人一個剛剛好。
  哪知父子倆卻只是沉默地盯著蒸籠,各自在心裡盤算著如何獨吞。
  廢話!等了兩年的美味,怎能如此輕易罷休?
  「咳!」穆弘儒清了清喉嚨。「丞兒,你讀書的時間……」
  「早上就讀過了,爹。」
  「那習字……」
  「也已經習好了。」穆丞沒好氣地望著他,「爹,你想些新詞吧?這一招對孩兒已經沒有用了。」
  新詞?穆弘儒想了想,皺著眉道:「那你說,你要什麼條件才能讓出這個包子?」
  條件?穆丞的眼睛瞇了起來,彷彿就像他父親在算計時的表情,教忻桐看得不禁莞爾。
  「那,你要把小娘讓給我五天,這五天小娘只能陪著我,晚上再還給你。」看著包子,穆丞忍痛道。自從小娘回府後,大部分的時間都被父親霸佔了,他想和她說些體己話甚至撒撒嬌都沒辦法。
  「五天?太長了!」要他和忻桐這五天都只有晚上才能見面,這怎麼可以?
  「四天?」
  「那和五天有什麼不同?」
  「最少三天,否則丞兒就要吃包子了。」
  「不,最多一天。」穆弘儒給了兒子一個眼神,「丞兒,你附耳過來。」
  接著,忻桐只看到他們父子低聲咬耳朵,卻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最後似乎達成了這筆交易,穆丞有些不情願地點點頭。
  「好吧。就一天,爹不能耍賴呀。」
  「當然不會。」穆弘儒得意地笑了,舉箸夾起包子,咬了一大口吃掉一半,露出無比享受的表情,令忻桐既訝異又納悶。
  「夫君,你怎麼說服丞兒的?」
  他朝她挑了挑眉。「妳真想知道?」
  忻桐一臉迷糊地點點頭,但穆弘儒都還來不及開口解釋,門房便突然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
  「大人!大—— 」門房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被穆弘儒打斷。
  「等一下!有什麼話等一下再說。每回你只要這麼跑進來,就絕對沒好事,我怕我聽完就食慾全消了。」他先將剩下的半顆包子塞進嘴裡,細嚥入口後,有些可惜地望著另一個還沒吃的包子,慢條斯理地擦擦嘴。「好吧,你可以說了。」
  門房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頭,對著他道:「稟大人,儀安公主駕到。」
  
 
  儀安公主一進門,身上的壓金邊大紅錦袍便十分刺眼地閃亮了整座花廳,她的妝容精緻、氣勢凌人,還帶了十數名侍衛與宮女,將花廳團團圍起。
  「微臣參見儀安公主。」帶著忻桐,依例行了一個宮禮。
  至於穆丞,穆弘儒早就叫他先由側門離開,免受池魚之殃。
  公主鳳目淡淡地掃了一下他們夫妻倆。「都平身。」
  禮行完了,他心知肚明皇上所說的第二個條件,今天自個兒送上門了,卻依然只能故作無知地問:「儀安公主親臨,臣不勝惶恐,不知有何貴事?」
  公主根本懶得聽他的客套話,單刀直入地說:「我只是來看清楚是哪個民女,敢處處與本公主爭。」
  話說完,便移駕到忻桐身前,用一種睥睨的姿態,上上下下地將她仔細打量一遍,讓她有些不安。
  「我知道妳在皇宮的御膳房裡待了年餘,不過我今天才看清楚妳……不過爾爾嘛。」公主見她那副楚楚可憐、小家子氣的模樣,就一肚子不悅。
  「稟公主,不管忻桐長相如何,她都是臣的愛妻。」雖不滿公主批評忻桐,但穆弘儒忍住氣,不想再自找麻煩上身。
  何況就他看來,公主的豔光四射也不過就是有華衣美飾加身,若是去除了這一切,清秀自然的忻桐肯定比公主還怡人可愛。
  「我不明白,你為何寧可娶一個長相平平的民女,也不願本公主……加諸給你的殊榮?」公主話說得很漂亮,是因為她不願承認穆弘儒不娶她。「硬要說這忻氏有什麼優點,也就只是廚藝比別人好一點罷了。」
  公主住在皇宮裡,自然吃過忻桐的手藝,不得不說那是種會令人上癮的味道。即便如現在,穆府花廳裡的桌面上,幾道菜香就隱隱勾誘著她腹中的饞蟲,要不是自尊心甚高再加上不服輸,她說不定就涎著臉坐下來吃了。
  「在臣的心中,忻桐這樣子就已經是完美了。」穆弘儒就事論事地解釋,「要比美、比才華,甚至是比權勢、比家產,永遠有人更美、更有才氣、更有權力,甚至是更富有。如果臣見一個愛一個,那麼永遠沒有停止的餘地。人的情感不是這樣的,只要感覺契合、心有靈犀,自然會心生戀慕而不可自己。忻桐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我衷心愛慕的對象,臣只認定了她。」
  他說的有理,可是傲氣比天高的儀安公主如何能接受這個結果。他口口聲聲愛著別的女人,在她耳中無疑相當刺耳。她可是迷戀了他好多年,甚至在他妻子出現之前,她就心儀於他了啊。
  「如果我告訴你,我還沒死心呢?」言下之意就是,她可還沒放棄對付忻桐。
  「公主,妳……」這女人簡直不講理!轉眼穆弘儒就要動氣,語氣已經有些衝了。
  忻桐溫柔地按住他的手,低聲向他說:「夫君,讓我向公主說說吧。」
  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心事,她有禮地向公主一福,柔柔地道:「公主萬福。臣妾想和公主說個故事,關於穆家一個五百年來的傳說,這是身為穆家人的妻子都要受的考驗,公主可願一聽?」
  她的說法,引起儀安公主的興趣,於是紆尊降貴地正視她。「妳說說看。」
  「傳言五百年前,穆家某代先祖與妻子十分恩愛,妻子手上常年配戴一只碧玉鐲子,久而久之,鐲子便感染了人的靈氣。一朝妻子染上惡疾,在彌留之際,對穆家先祖許下了一個咒誓,與他相約來生再娶,並以玉鐲為憑。若穆家後代所娶之妻非命定之人,那麼該名妻子便會死於非命。」
  說著忻桐捲起袖子,露出腕上那一只碧綠玉鐲。
  「這便是那只玉鐲。穆家的上一代女眷,也就是我的婆婆,同樣戴過此鐲,只是卻因病往生。而夫君的前妻琴音,也是戴著這只鐲子,在生產時過世。巧的是,在她們死後,這取不下的玉鐲都自動脫落了。」
  暗自觀察公主越來越陰沉的表情,忻桐仍是不疾不徐,甚至還溫柔地微笑著。
  「公主,穆家媳婦都要接受的考驗,妳願意接受嗎?連臣妾自己都險些因一場宮中獻藝而喪了命,好不容易才得到皇上赦免……公主,若是換成妳,妳敢戴這鐲子嗎?」
  她敢嗎?敢嗎?公主在心裡問著自己,看著忻桐手腕上的綠澤,她居然有了一絲心怯。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何須因一個傳說而丟了命?而若是霸王硬上弓,遂了自己的願嫁進穆家,之後她豈非必須成天提心弔膽地擔憂著,就怕哪天橫禍當頭?
  她甚至驚覺,當她有著這個想法的同時,便代表了她也認為自己根本不是穆弘儒的命定之人。
  她壓根沒有那個勇氣,像忻桐一樣把鐲子戴上去。
  「我明白了。」雖是終於放棄,公主仍沒有放下她的驕傲。「你穆家麻煩事太多了,萬一影響到皇室怎麼行?告訴你們,是我自己想通了,什麼鍋配什麼蓋,你們兩個在一起剛好。我皇室的尊榮,穆弘儒你是無福消受了。」她一揮手,滿室的侍衛與宮女,便排成一列等著她離去。
  臨走之前,儀安公主停了一下,咬著牙,低聲撂下一句不服氣的話。
  「我就不信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人!」又冷哼一聲,她才頭也不回地離開。
  穆弘儒和忻桐送公主到門外,直到關上了門,他才放下心中大石,似笑非笑地調侃,「原來這成天煩擾我的鐲子有這功能,我怎麼都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呢?」
  「那是夫君當局著迷,何況,有一個關於這鐲子的祕密,我也尚未告訴你。」忻桐神祕地笑著。
  他眉梢一挑。「願聞其詳。」
  纖手一抬,她不知做了什麼手腳,突然一個輕微的機關之聲出現,他便傻眼地看著玉鐲突然打了開來,被她由腕上解下。
  解下玉鐲後,忻桐又將它重新還原,恢復成一絲裂痕也沒有的完整鐲子,而後又戴回自己手上。
  「這便是……這只鐲子的祕密嘍。」
  
 
  「這、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良久,穆弘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忻桐又演示了遍給他看,然後慢條斯理地解釋,「其實這鐲子是可以打開的,我會發現這個祕密,也是個巧合。」
  思緒回到先前的苦日子,她的語氣不禁變得有些澀然。
  「在流放到江南的時候,我的手被枷鎖磨出了血,想不到這玉鐲居然就自己打開了。之後我反覆研究,才發現其實只要碰到人血,玉鐲便會自動開啟。」
  她的話令他有些心疼,不由得拉過她的手,看她以前被磨出的那些舊傷痕。
  「已經好很多了。」感受到夫君的疼愛,忻桐甜甜一笑,也不再那麼在意了。「所以,這鐲子根本不是拿不下來的。」她下了結論。
  「這……如果不戴著玉鐲,那咒誓不就不算數了嗎?」穆弘儒覺得荒謬至極,俊臉都忍不住抽搐起來。「那……那我穆家守了五百多年的傳說,究竟算什麼?」
  當初他以為琴音死於咒誓,可若是那時琴音能早些取下這鐲子,那她的死亡是否只能歸咎於巧合?
  而他心懷多年的愧疚,只顯得相當愚笨且無用,因為傳說始終是傳說,忻桐不過是一個無心的舉動,竟就打破了迷信。
  這五百年來穆家人……究竟在幹什麼啊?
  見他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忻桐只覺有趣,捂者嘴,巧笑倩兮地又道:「你穆家的傳說無論是真是假,現在都無從考究了。不過夫君,你認為我是你命定之人嗎?」她調皮地反問。
  「當然!」他毫不猶豫的點頭。
  「那不就得了?不管如何,只要我們彼此相屬就夠了。就當這鐲子替我們之間的感情添上一層神祕的面紗,又有什麼不好?」
  身為當事人的她,反而不像他那麼在意,但她非置生死於度外,而是從沒想過自己不是他的命定之人。
  何況,就算為了他犧牲生命,這輩子能當他的妻子,死又何憾?
  「妳說的是,是我太過迂腐了。」他終於能接受這個事實,雖然心中的震驚仍未完全消去,可她的豁達終究感染了他。「或許我穆家的傳說,只是給每一代穆家主人與女主人之間的考驗,若非夫妻情比金堅,誰敢去挑戰這鐲子的玄祕呢?」
  「夫君能想通就好。只不過,將來當夫君將這鐲子傳給丞兒時,仍是要把傳說告訴他,畢竟這是穆家流傳下來的故事,都傳了五百年,也算難得了。」忻桐心想這玉鐲的故事,不知能不能再傳個千代、萬代?再持續好幾個五百年?
  「確實如此。」穆弘儒上前輕擁著她。十分意外的,兩人做了這麼多年夫妻,他擁抱她時的感動及溫暖卻從沒減少一分過。也許,這就是夫妻之情堅定的證據,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也抱不膩她。
  忻桐同樣享受著只有兩人的這一刻。從今開始,沒有祕密、沒有公主,他們全心全意的愛著彼此,未來的路該不會再有險阻了吧?
  然而這溫馨的擁抱只維持了一下,穆弘儒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擱在心上。他從公主離去前開始回想,直憶至方才公主來之前的所有片段……
  「糟了!」他突然臉色一變。
  「怎麼了?」忻桐想不到現在還有什麼事,能讓他反應這麼大。
  「方才公主來了,我叫丞兒先退下。如今花廳裡包子還剩一顆,該不會那小子反悔,已將包子吃完了吧?」
  他急急忙忙地轉頭,便要朝花廳疾步而去,卻被她拉了住。
  「說到丞兒,夫君,你方才到底和他說了什麼,讓他把包子讓給你?」
  穆弘儒一愣,隨即有些深意地笑了。「我是告訴他,他若想要個弟弟或妹妹,就別佔住妳太久。」
  「你……」忻桐聞言,臉蛋不禁通紅,正不依地想抗議時,她夫君早就大步地走回花廳,不管她在後頭直追著。「夫君,等等我啊!你怎麼能和丞兒胡說?等等……」
  等追至花廳門口,她已然由門外看到門內的父子倆早已搶食成一團,不由得好氣又好笑。
  「想吃我再煮就是了,有必要搶成這副德行嗎?」何況,她蒸的包子後頭還有一大籠,只是先拿出兩顆來,根本不需要搶。
  一顆包子居然就讓嚴肅的穆大人成了這副模樣,這該說是她忻桐廚藝的偉大成就嗎?
  不過,一個平凡幸福的家,不就該是這個樣子?
 
尾    聲
  許多許多年後,穆丞已成為一個俊偉的年輕人,在連中三甲之後,他果真追隨父親的腳步,自願做個地方官,去為水患嚴重的地方治水。
  在他啟程前,被父親叫到跟前來,父親拿出了一只通體碧綠的玉鐲,遞到他面前。
  「丞兒,你可記得此物?」
  「回爹,孩兒記得。」
  「如今你分發嶺南,這傳家之寶也該給你了。當年你私取給你小娘戴上,害爹生了好大的氣,如今爹就來告訴你生氣的原因。」穆弘儒整理了下思緒道:「五百年前,咱們穆家的先人,與妻子十分恩愛……」簡單扼要地說完整個故事,「……因此,將來你若認為你的妻子是命中注定之人,便可以讓她戴上這手鐲。」
  穆丞一聽,忍不住質疑,「爹,這鐲子戴上後,取得下來嗎?」
  「呃……」穆弘儒沉吟了一陣。「如果爹說不行呢?」
  「如果不行的話,那當年小娘戴在手上時,你生那麼大的氣,莫非是認為小娘不是你命定之人、怕她出意外?」他合理地反駁。
  「當年我是怕你小娘得知我們穆家的傳說後,會感到害怕,畢竟這鐲子戴在手上就是一個枷鎖,心中要背負著極大的壓力。」穆弘儒冠冕堂皇的解釋著,「如今事實證明了,你小娘和爹歷經重重波折仍能相守,她無疑是我命定之人。」
  他眉梢挑了挑。「所以這鐲子,是將來拿來測試我妻子的?」
  「可以這麼說。當年,儀安公主就是不敢戴這鐲子,才放棄了招爹為駙馬。孩兒,爹希望你找到真愛,就像爹和小娘一樣。」這孩子從小到大桀驁難馴,又愛和他搶忻桐、搶包子,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拿鐲子出來,只是為了惡整兒子。
  「然後這鐲子戴上了便取不下來,我未來的妻子必須接受這個考驗?」穆丞進一步確認。
  「是的。」穆弘儒臉不紅氣不喘的說。
  「爹……」穆丞有些無言以對地望著他,「既然如此,那小娘怎麼取下這鐲子的?鐲子現在在你手上不是嗎?」
  「呃……」
  「既然小娘取得下來,我待會兒去問她不就得了?免得我以後的娘子擔驚受怕。」
  「這……」
  「還有,鐲子能取下來,那五百年前穆家的咒誓,不就一點意義也沒有?反正戴上了也還能後悔。」穆丞搖搖頭,「想來那儀安公主也沒多聰明,這鐲子要從小娘手上移到她手上,不就非得拿下來了嗎?她怕死,別戴不就成了?」
  這回,穆弘儒完完全全啞口無言。這孩子越大越聰明,根本無法糊弄過去。
  「總之,這鐲子我收著,未來我的妻子戴不戴,就隨便她了。」穆丞向父親拜別,「爹,孩兒此一去,數年無法回來孝順您和小娘,請你們多多保重。」說完,他便告退,邊往外走還邊道:「孩兒也該啟程了,小娘準備了許多包子給我……」
  門一關,沮喪中的穆弘儒突然雙目一睜,快步地又推開門跟上。
  「喂!那包子有一半是我的……」
  
欲知其他癡情女子如何披荊斬棘喚回丈夫的專寵,請看——
*巫靈新月甜檸檬系列499寶貝二夫人之《小妾滿堂飛》
*陽光晴子新月甜檸檬系列500寶貝二夫人之《三聘糟糠妻》

 
近期瀏覽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