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檸檬449
主子的剋星之三《巧舌酒孃》
出版日期
2011/07/01
數量
NT. 190
優惠價: NT. 150
在她眼中,他哪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將軍之子,
根本就只是頭空有武藝、莽撞又驕傲的大黑熊!
跟她鬥嘴沒贏過一次,還被她拐著試酒、摘桑葚,
且明明就是他誇口要保護她,但帶人來酒肆裡撒野的卻是他,
把她只為他一人釀果子酒的祕密說出去的也是他,
她氣極了,難得出言教訓,沒想到反將荒唐混日子的他罵醒了,
為了不辜負她的期待,他毅然決然遠赴邊疆,
她雖捨不得,卻深知不該絆住他,但求他能記得她……
五年後,他頂著鎮北將軍的威赫名頭光榮回京,
更讓她欣喜的是,他真沒忘了她,一眼就認出人群中的她,
不過他的外表看起來沉穩多了,骨子裡的魯莽始終沒變,
見不慣酒客與她調笑,也不管對方的身份,逕自把人趕走,
又因她無意間偷聽到突厥再次起兵的機密,惹來殺身之禍,
即將再上戰場的他,竟自作主張將她託付給其他男人,
這頭笨熊,難道他不曉得她至今仍未嫁,都是為了他嗎?!
風光是個很簡單的人,作風簡單,個性簡單,再加上生活簡單。
所謂作風簡單,就是風光無論是生活的環境及衣著配件,一切以簡單為主。
個人從來不配戴首飾,到現在還在用2G的智障型手機,
即使是大冬天,身上也不會超過四件衣褲(有一件很可能還是圍巾或口罩),鞋子不超過三雙。
而房間的裝潢就更簡單了,一桌一椅一床加上櫃子,若是要搬家所有的東西整理一下,一小時內一定能搞定。
至於個性簡單,那就更好說明了。玉米蛋餅加小杯奶茶的早餐,可以連續吃一年,挨老闆罵絕不擺臭臉一律放空,
出門絕不帶超過兩千元以控制消費,不喜歡任何會發亮的飾品(因為通常貴到爆買不起),
不迷偶像,沒有政黨傾向,心思也簡單到非常容易被逗笑和逗哭,覺得全世界都是好人。
而生活簡單,大約也就是每日出勤只有工作和回家兩件事,
一週固定三天做運動,機車一星期加一次油,
每個星期日看日本大胃王比賽順便羨慕她們為什麼吃不胖,
最大的娛樂大概就是看各類型的小說,看到天荒地老所有上述簡單的事都可以忘了去做。
請大家要記得,風光只是簡單,不是邋遢,不是小氣,不是寒酸,真的只是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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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威武大將軍海揚威,是條鐵錚錚的好漢,武功高強、智勇過人,在邊疆立下無數功勞,殺敵無數,曾大破突厥於陰山,退敵兩百里,橫掃塞外,在朝中人人莫不敬畏他三分。
在民間,海揚威也備受尊崇,甚至有人幫他塑身立祠,當成神明般祭拜,在他戰勝突厥後的數年,外族莫敢再犯,足見他威名之盛。
見邊疆無事,皇帝便將海揚威調回京,他在京城裡住的也只是比一般民房略大的雙進帶院大宅,坐落在離京城有些距離的安善坊,足見他一生清廉,剛正不阿。
先帝曾在安善坊設立南市,雖然不像東、西市那麼繁華,但也是有來來往往的小販商賈。而南市唯一能拿出來與東、西市一拚的,就是酒。
俗話說「不喝仙人茶,寧醉南市酒」,指的就是南市酒之引人入勝,連喝了可以讓人成仙的茶,都要被拋到一邊。然而在南市裡要找到真正的好酒,不是當地人還真不知道,最受推崇的,便是「明月酒肆」的「五花釀」。
五花釀據說是由五種異花及穀物釀製而成,味道濃郁醇厚,入口馨然,香薰人醉。然而每每一早開始賣,就被有門路的達官貴人買走,因而盛名只在當地流傳。
海揚威的府邸,恰巧就在這明月酒肆旁,憑著這份鄰居之誼,明月酒肆的主人于掌櫃也覺得頗為沾光,故威武大將軍府裡的五花釀從來不少。不過,這也都是私底下的往來,檯面上彷彿誰也不認識誰,畢竟海揚威不好被人說偏頗哪家,且若其他沒買到五花釀的達官富商知道他倆的這層關係,于掌櫃也不好交代。
這一天,海揚威的獨生子海震,卻打破了這規矩。
十歲的海震從小就力大如牛,身材健碩,腦袋稱得上聰明,卻從來不喜歡讀書。父親從小就找名師栽培他,希望他文韜出眾、武藝精通,然而因為其他人對他父親的崇拜,造成他有些自傲的性子,想學的就學,不想學的也很乾脆地拋下夫子偷溜,所以即使他刀法能舞得虎虎生風,箭法也幾近百步穿楊,然而一本三字經卻到現在還背不全。
又到了讀經的時間,他趁著夫子還沒來、書僮又去招呼茶水的空檔,悄悄地溜出房間,面對向著酒肆的高牆,手往磚和磚的縫隙間一抓,壯碩的身軀便輕輕巧巧地躍了過去。
翻過去,恰恰是酒肆後院的天井,他才落地,立刻被眼前的畫面吸引住。好奇心甚強的他,不由得靠了過去。
平坦的地上,一個約莫五歲,長得明眸皓齒,嬌俏可愛的小女娃,穿著一襲藕色衣褲,正拿著一支比她還大的耙子,耙開地上成堆的稻穀。
海震從小生長在富貴人家,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不禁開口問道:「小女孩,妳在做什麼?」
努力工作的小女孩突然聽到陌生的聲音,先是嚇了一跳,抬頭一看,發現是一個濃眉大眼,長得又高又壯的大哥哥站在自己眼前,忍不住退了一步。
「我叫于曦存,不叫小女孩,爹爹說,曦是晨曦的曦,存是長存的存。」她嘟囔了一下,又打量了下海震,確定他沒有惡意,才奶聲奶氣地回答他,「我在曬稻穀呀!」
「曬稻穀?于掌櫃讓妳一個小女娃在這裡曬稻穀?」海震聽到她的名字後,赫然明白她八成就是于掌櫃的獨生女。只不過小小年紀就要做這種粗活兒,是酒肆裡人手不夠,還是這小女孩自個兒無聊來搗亂?
「我不叫小女娃,我叫于曦存!」小女孩鼓著臉,不明白他為什麼堅持叫她小女娃,她都五歲了,可以幫忙做事了。「爹爹在外頭忙和著,我當然要幫忙!」
說完,她又吃力地拿起耙子繼續工作,海震看了覺得有些好笑。原來于掌櫃忙得沒空照顧她,她便自己找事做了。
所以結論是,這根本只是小女孩兒在辦家家酒!
不過瞧她做得揮汗如雨,兩頰紅撲撲的煞是可愛,他也沒說破掃了她的興,乾脆順著她的話又問:「妳曬稻穀要做什麼?」
「要釀酒啊!」于曦存說得理所當然。
「就憑妳這小女娃兒也想釀酒?」他瞧她昂起小下巴那副得意狀,既可惡又可愛,便伸手捏了捏她肥嫩嫩的臉龐。
「別……年我!」臉被他捏得扭曲,說話變得不清楚,小小的手兒直往他臂上打,妄想打掉這隻欺負人的手。
「妳這小女娃真兇啊!」海震其實不痛,倒是擔心她的小手打痛了,便悻悻然地收手。
「哼!人人都稱我爹爹釀的酒最好喝,爹爹最厲害了,我是爹爹的女兒,當然也會釀酒!」說到自個兒爹爹的威名,于曦存可得意了,馬上忘了方才他捏她的小過節。
「妳爹爹厲害?說到厲害,誰比得過我爹。」海震也不甘示弱。「我爹便是隔壁的威武大將軍,戰功彪炳赫赫有名,殺的人頭都可以堆成山了,怎麼也勝過妳爹!」
于曦存一聽,隔壁的大將軍她倒是認識,不過是個笑呵呵的伯伯,每回都會拿糖果給她吃,哪有這人說的那麼恐怖?
「你胡說!隔壁的大將軍伯伯才不會殺人呢!你一定不是伯伯的兒子,是冒充的!」她退後一步,防備地瞅著海震。
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有人不把他這個大將軍之子看在眼裡,海震簡直氣到想揍人。不過,這嬌脆的女娃可不像府裡那群長工僕傭那般挨得起他一拳,於是他想了個辦法。
「大將軍的武藝高強,我是他兒子,我的武功也不弱,妳看清楚了。」他順手拿過她手上的耙子,當成關刀一般,打橫一揮,便舞了起來。
于曦存看得目瞪口呆,但見海震衣袂翻飛,動作俐落,忽上忽下,比戲台子上翻筋斗的人還厲害,連他將她剛攤好的稻穀弄亂了都沒發現。
半晌,海震終於停下手來,還有些喘息地對她道:「怎樣,妳信了吧?這可比妳厲害多了!我像父親武藝高強,妳呀,個兒小不隆咚,要像于掌櫃那麼會釀酒,我可不信!」
于曦存可不服了,小腳一跺。「你等一下。」
話畢,便往內室裡衝去,在海震還沒弄清楚她的意圖時,小小人兒已拎著一個瓶子跑了回來。
「這……這是我釀的酒,你喝喝看!」她自己雖也沒喝過,不過都是按照父親釀酒時的步驟做的,味道應該不會太差。
海震拔起瓶塞,一股淡香隨即飄了出來。這種甜甜的香味,確實挺吸引人的。不過他偷喝過幾次于掌櫃送來的五花釀,深知五花釀並不是這個味道,那麼于曦存自己釀的酒,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在她殷殷期盼的眼神下,海震拗不過她的堅持,拿起酒瓶灌了一口。
「噗──咳咳,妳釀的這酒又苦又澀,根本就不能喝!」
「是嗎?」于曦存不相信,自個兒拿過瓶子,也嚐了一口。
只見她嬌美的臉蛋兒一皺,小嘴一癟,眼眶微微濕潤起來。
真、的、好、難、喝、啊!
從來沒和其他小孩兒相處過的海震,瞧她紅了眼眶,不由得慌了。「喂,妳可別哭啊﹗釀酒……多練習幾次就好了嘛!我練武的時候,傷了胳膊摔斷腿的,也都沒哭啊!」
于曦存被他這麼一說,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用手背往眼睛隨便一抹。「我才沒有哭。」
「沒哭就好。」海震鬆了一口氣,又有心思笑她了。「以後就叫妳小酒蟲好了,連瓶酒都批評不得。」
「你才是大黑熊呢!」可惡!于曦存瞪了眼他因練功而曬得黝黑的皮膚,恨恨地跺了跺腳,「哼!我以後一定會釀出最好喝的酒,讓你不得不讚句好!」
「哈!妳想要釀出能讓我說好喝的酒,再等個幾百年吧!」
海震哈哈大笑,正想從她家後門揚長而去時,卻被她脆生生的聲音叫住。
「等一下。」于曦存繃著小臉,「你把人家曬的穀子弄亂了,要替人家整理好才能走。」
「我……」仔細回想,再看看地上的耙子,似乎真有這麼一回事。但海震何曾做過粗活?只得訕訕地道:「小酒蟲,妳自己收拾不行嗎?」
這下于曦存的表情更難看了,眼睛又開始浮出水霧,彷彿隨時會潰堤一般。
「好好好,算我怕了妳了,我來收拾總行了吧﹗」慘就慘在他怕她一哭,會驚動府內的人,這樣人人都知道他偷跑出來,還弄哭了隔壁的小女娃,回頭大概少不了父親的一頓鞭子。
他只好認命地拿起耙子,笨手笨腳的開始工作,心裡還不斷腹誹這個會將美酒釀成毒藥的小女孩。
兩小無猜的初見面,不知是結下了樑子,還是結下了緣份。


十二歲的于曦存,小美人的模樣兒已然成形,紅撲撲的臉頰上是標致的五官,一雙眼兒骨碌骨碌很是靈活,看上去就是聰明伶俐,但滿腦子鬼主意的孩子。
而隔壁將軍府的海震,今年也十七歲了。由於他是獨子,當年知道隔壁有個愛釀酒的可愛女娃後,不時便翻牆過去找她玩,即使兩個人常玩著玩著就吵了起來,可感情還是異常的好,每每玩到忘記時間,最後常常是以逃課的海震被夫子拎回去做為結束。
不過隨著海震的年齡增長,父親對他的課業和操練慢慢加重,他能夠來找于曦存的時間也跟著變少了。偶爾于曦存替父親在後院裡忙和時,都會忍不住朝圍牆張望,想著他會不會下一刻就翻過牆來。
此刻正在曬桑葚的于曦存胡思亂想著,忽聞一陣衣袂之聲,她連忙往圍牆看去,果然,一身白色武袍的海震俐落地翻牆過來,動作瀟灑不羈,更添雄健威武。
可是她見了卻很想笑,她總覺得,他是故意表現給她看的。
海震落地前做了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便昂然立在庭中等候讚美,于曦存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繼續曬桑葚,令他不禁氣結。
「小酒蟲,妳沒看到我站在這裡嗎?」
「見著了,大黑熊。」她懶洋洋地回了一聲。
「那妳沒看到我方才的姿勢嗎?」他又翻了個身,急忙獻寶。「怎麼樣?我今兒個和府裡的武師學了一套新的身法,聽說能在應敵時來去無蹤,很有用的……我示範給妳看!」
他口中的武師,是父親特地找來教他武功的高手,和一般市井武行裡請來宅邸裡當護院的庸手自然差別甚巨,所以海震的動作確實不凡,只不過于曦存就是看不慣他那驕傲的模樣,故意不理會。
「示範給我看?」她盯著他,突然賣了個乖朝他微微一笑。海震正待演示新武功時,卻被她喝住,「等等!你演一招,就得替我試喝一口我新釀的酒,怎麼樣?」
「妳釀的酒?」海震險些怪叫出聲,「妳知不知道,妳釀的酒根本不是人喝的!我認識妳那麼久,妳每回要我喝,聞起來香的喝起來苦,看起來清的嚐起來酸,好不容易上回的黍稷酒看起來有點像酒了,喝了卻像清水一樣無味,而且那還是妳釀到目前為止稱得上最好喝的呢!」
于曦存聽得有些窘,卻很不服輸,跺著腳嘟起小嘴囔道:「那你喝不喝嘛?人家這回是用果子釀的,釀了好幾個月,現在才敢讓你知道,保證味道不一樣,你就替人家試一試!要不然你回家練你的新武功,給看門的小黃狗看好了!」
「我府裡哪裡有看門的小黃狗……」海震嘴裡咕噥著,拗不過她只得妥協,「好吧,喝就喝!」
就當喝藥好了,橫豎她再怎麼釀,也不會難喝過府裡那些姨娘老是逼他喝的強身健體藥湯。
于曦存笑吟吟地放下手上的工作,到裡頭去搬酒,將海震一個人留在後院。由於她個兒小力氣不大,搬酒需要些時候,窮極無聊的海震等久了,便信手拿起她正在曬的桑葚,放進嘴裡,大嚼起來。
恰好他剛練完武渴得很,這桑葚又大又甜又多汁,多多少少能解他的渴。
好半晌,于曦存終於搖搖晃晃地搬了一個比她腦袋瓜兒還大一些的小酒甕出來,海震擦了擦手,走過去,輕而易舉地接過了酒甕。
「這便是妳新釀的果子酒?」他拍去封泥,不經意地喝了一口,想隨便應付應付。「味道不過爾爾嘛……咦﹗」
他挑了挑眉,又多嚐了一口、再一口,在她期盼的目光下,他不甚自然地道:「這味道……還行,比上次帶著酒味的清水好喝多了!」
事實上海震十分意外,小酒蟲這回還真歪打正著地釀出好酒了!這果子酒剛入口時雖有些澀,但香馥和醇度都夠,還有一股很特殊的微酸,再多放個幾個月,風味必然更佳。
只不過他說得彆扭,心裡總是不太情願讚她一句,但聽在于曦存耳裡,這個傲氣比天還高的將軍之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不容易了。
「真的還行?」她眉開眼笑,低頭自顧自地說:「爹總取笑我釀酒徒具其形,天知道他在說什麼,我依照自己的方法釀,還不是釀出點東西了。」她得意地抬眼,「好了,酒甕可以還我了,我待會兒拿去讓爹喝喝看,非得讓爹說不出話來……」定睛一看,海震還在大口大口的喝,她連忙阻止,「喂,你這大黑熊別再喝了!人家要留給爹的!」
海震年紀雖不大,但幾年來也偷喝了不少酒,豪邁的酒量又是遺傳自父親,這點酒他還嫌不太夠呢!
「剛好我渴了,是妳要我替妳試酒的,我多喝一些有什麼不對?」他咂了咂嘴,難得她能拿出這等好東西,他才不想還給她,何況他還沒喝夠呢!「桑葚也不是很解渴,還是這一大甕的酒好。」
「桑葚?」于曦存一驚,轉目看了一下,一簍子桑葚果然被他吃了七七八八,她想試釀的桑葚酒看來又要拖一陣子了。「你怎地還吃了人家的桑葚?」
「妳又沒說不能吃!」海震擺明耍賴。從認識她開始,兩人老是吵吵鬧鬧的,也因為她,他沒被府裡少教訓過,這回不喝個過癮,解解這陣子的鳥氣怎行?
「你不是要練武給我看?還喝什麼喝!」于曦存高舉著手想要把酒甕搶回來,但她的個兒就算踮起腳尖也只到海震的胸口,根本搆不著。
「我突然不想練武了,想喝酒。」他還故意拿了一顆桑葚丟進嘴裡,「這酒和桑葚挺搭的!」
「你……」于曦存原本氣得七竅生煙,但在聽了他的話之後,突然靜了一下,狐疑地道:「你說什麼?這果子酒和桑葚挺搭的?」
海震點點頭,「是啊!還虧得這桑葚夠甜,把這酒的酸味壓下去,還添了其他的香味。」
「所以如果我……」原本她還低聲唸著些什麼,看到海震猶自大吃大嚼,突然計上心頭。「喂,大黑熊,咱們打個商量。」
「什麼事?」他皺了皺眉,「要把酒拿回去,免談!」
「不不不,我那甕酒就讓你喝光好了,桑葚呢,也隨便你吃。」
「真的?」
「真的,我絕不會反悔!」
海震瞧她用稚嫩的聲音正經的說話,還挺有趣的,不過這小酒蟲詭計多端,他可不能隨便信她。於是他發狠,一口將小酒甕裡的果子酒給喝了乾淨,還抓了一大把桑葚塞進嘴裡。
見他吃喝得差不多了,于曦存甜甜地笑了,「大黑熊,你已經喝了我的酒,又吃了我的桑葚,可不能抵賴,所以我要你替我摘來三大簍的桑葚做為補償。」
「為什麼?」他藉著酒意發難,哼了一聲,「我將軍之子豈可做這種下人做的事?」
「下人做的事又怎地?你喝的酒,說不得以後我釀到市面上去賣,說不定上至皇帝老爺,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可以喝得到,難道下人喝的酒,你就不喝?」于曦存老練地頂了回去。她雖然才十二歲,但在明月酒肆裡看的人多了,說起話來比關在府裡養尊處優的海震還老成。
「那……我叫我府裡的長工來幫妳摘……」海震被她說得心虛。
「不行!酒是你喝的,豈有他人受過之理?」她就是要惡整他,怎麼能讓他找人替代呢?她依舊笑嘻嘻地,「何況,我估計你今兒個又是逃課來的吧?你喝了我一甕酒,現在渾身上下都是酒氣,你說你能就這樣回家嗎?你這身白衫還被我的桑葚汁染紅了呢,我隨便告上你一狀,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海震還想辯解,卻發現自己完全被她吃得死死的,若不想挨父親的打,就只能照她的話做。
于曦存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成功了。「嘿!看在我們打小玩在一起的份上,我拿件爹的舊衣先給你換上,你這身白衣我替你在水盆裡踩踩,今兒個太陽大,約莫一個下午就可以曬乾了。這空下來的時間,你就去採桑葚吧!」
從無言以對的海震手上拿回酒甕,于曦存又再一次成功地將了他一軍。
而儼然成為于曦存長工的海震,在心裡低咒,無奈又氣悶地抬頭望了眼熾熱的太陽,唉,這下只能乖乖地去採桑葚了!
第2章
休戰數年,突厥再次犯邊,海揚威銜君命再次赴北疆捍衛江山。
在他臨走前,不忘把二十歲頑劣不堪的兒子海震扔進了書院。從小不知為這小子請了多少夫子老師,怎知這書沒讀完幾本,身子卻越練越壯,武功越練越好,膽子也越練越大。從一開始逃課翻牆──如果只是和隔壁于家的丫頭玩家家酒倒好,後來大了些,居然改溜到大街上閒晃,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成天惹事生非。
海揚威見此情況大為震怒,也知道自己一離開,兒子肯定更無法無天,為了避免他被壞朋友影響太深,便將他送進書院裡。這書院收的全是朝廷官員的孩子,夫子也都是退休文官,或是有賢名的文人,教學嚴謹,沒有一點關係,還沒辦去進去。
二十歲進學堂已經算晚了,若是要博一個功名,至少從七、八歲就要開始苦讀。然而海震由於父親名頭大,加上武功過人,進書院很快就混成了個小霸王,只差沒在裡頭橫著走了。
「好啊、好啊!」
「海震的箭術果然好!百步之外隨風飄曳的楊柳樹枝,居然一射就中!」
這天,趁著休息時間,一群學生圍在書院後的湖畔比射箭,其中便以海震為首。他們把一小塊紅布繫在搖搖晃晃的柳枝上,幾個人比賽看誰射得中,果然只有海震眼都不眨地將紅布射了下來。
「這有什麼難的?」心裡即使得意,海震表面上仍故作淡然,彈了彈手上的弓弦。「這弓太小,不夠力道,否則再一倍遠,我一樣射得到!」
「果然厲害啊!」小了海震五歲的同窗黃鄖拍馬屁拍得最大聲,他長得眼小鼻尖,唇薄上彎,天生就是一副逢迎相,和他父親朝議大夫一個模樣。「下回換大一點的弓吧?」
眾人在湖畔談笑起來,幾乎要忘了上課時間已到。此時另一個禁衛統領之子趙邦跑了過來,他比海震小三歲,也是書讀不靈,不過他連武藝也不精,是被父親強送進書院的,相貌眼圓鼻圓,白白胖胖,很是福態。
「快快快,那小娘皮來了!大夥兒快去看。」趙邦喘著氣,領著眾人就想往圍牆邊跑。
「什麼小娘皮?」海震聽得一頭霧水。
「就是一個小丫頭,好像是酒肆裡的,每個月會送酒到隔壁的李員外宅邸。」黃鄖解釋著,「嘖嘖,才剛及笄就長得極為標致,以後肯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她每個月都是這天過去的。」
趙邦瞧眾人都過去了,就海、黃兩人還杵在原地,一手拉一個就往前跑,直跑到圍牆邊。先來的人看到了海震,馬上讓出一個位置,讓他能翻上圍牆看到外頭。
遠遠地,一個嬌小的身影走近,海震還看不清楚她的臉,眉頭便先皺了起來。
如果沒有意外,他想,他認識這個「小娘皮」。
小姑娘越走越近,終於接近圍牆,才剛經過眾人面前,一陣喧鬧嘻笑之聲便起。
「小姑娘,說說話嘛!老是這麼靜靜的走過去,有什麼好玩的?」
「妳和我們聊聊天,明明長得像天仙一樣標致,何必繃著臉,像個夜叉呢?」
眾人一聽全哄笑起來,但小姑娘依舊不發一語,只是默默的往前走,彷彿沒聽到來自牆上的調侃。而海震則是聽得眉頭直皺,身旁的笑聲越大,他的臉越黑。
什麼標致的小娘皮,什麼傾國傾城的容貌,這些他從不覺得有什麼稀奇,因為這個不發一語的小姑娘,便是他自小的玩伴于曦存!
從他懂得男女之事後,翻牆去于家的次數少了許多,自他進書院到現在,至少有三、四個月沒見到她了。他定定地瞪著她的身影,發現才短短時間不見,她似乎真的長大了一點。
個子抽高了一些,從那勒緊的腰帶來看,女人的曲線漸漸浮凸,圓圓的臉蛋也略微消氣,成了張宜喜宜嗔的瓜子臉,而那偶爾往上瞟的眼神,就像在和牆上一群見獵心喜的毛孩兒送秋波似的。
這種想法真令人難受,而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調戲她,更令海震不悅。
就在他正想發作之際,于曦存的腳步突然停在他站立的圍牆位置下方,抬起頭,目光轉為納悶。「你進書院了?」
清脆的話聲由她口中迸出,這是第一次她和書院裡的人說話,而對象居然是才來一個月多的海震!
眾人全為之譁然,有的露出曖昧的表情暗示海震,有的單刀直入問起兩人的關係,惹得他煩不勝煩,只得沒好氣地道:「我認識她!她是我隔壁鄰居,自小一起長大的!」
「青梅竹馬啊﹗久了就郎情妾意啦……」
眾人的笑語聲越見不堪,海震只當沒聽到,逕自對牆下的于曦存道:「妳這傻酒蟲,以後沒事少往這兒經過!」
她聳了聳肩,也和他一樣對旁人的調侃充耳不聞。「大黑熊,怎麼你也被送進來了,是找不到夫子願意教你了?」
聞言,海震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不太好看,因為她的猜測中了十之八九,而且還是當眾說出來。「要妳管這麼多?總之妳下回繞路走就是。」
「李員外的家在巷子盡頭,我要如何繞路?莫非學你們翻牆嗎?我只當書院裡專收達官貴人的子女,誰知水準只有這般。」她簡單幾句,罵遍牆上所有的人。
「喂,妳這小娘皮怎麼能這麼說?瞧妳是給妳面子!」
「妳一介平民,居然敢罵我們書院裡的人,這事兒可不能善了!」
「不能善了,你們想怎麼了?」她好整以暇地問。
「至少也要向我們賠禮認個錯啊!」有人在牆頭上說。
其他人也跟著開始起鬨,于曦存心知這群人全是些沒見過世面的紈褲子弟,好事沒做過,壞事倒也不敢做,只敢仗著人多逞逞威風。不過她每月要經過這兒一次,替爹送酒給李員外,若是每回都要遇上一次這種事,難保不會出岔子。
美目瞄向海震,這裡不就有個現成的擋箭牌了嗎?
「不過一言不合,你們便無理地要人賠禮認錯。我以前不知和海震一言不合多少次,也沒和他賠過一次禮。你們這些人,難不成都認為自己比海震要厲害,能讓我向你們低頭認錯?」她故意把事情扯到海震身上。
果然,這下沒有人敢再吭一聲,雖然海震才進書院沒多久,但已成為所有人的頭頭,再加上他父親官大權大,又有威名,所以眾人都對他忌憚三分。
只是人人都是天之驕子,這口氣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嚥下的。其中一名高官的兒子有些不服氣地道:「難道我們就平白讓妳罵了?」
于曦存聞言,冷冷一笑。「這兒美其名是書院,其實還不是官府特地為了你們這一群官員之子花公帑蓋的?所以這兒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們百姓上繳朝廷的血汗錢,如今養出你們一群公子哥只會攀牆調戲路過的女子,我都沒要你們向我認錯了!」
她雖然出身平民,但家道殷實,書也沒比這群公子哥唸得少,家裡開酒肆又見多識廣,言語之犀利,哪裡是他們擋得了的?
「還是你們任何一個對朝廷社稷有過什麼貢獻,我立時磕頭認錯!」
最後她撂下一句鏗鏘有力的話,令眾人皆慚愧起來,一時無語。
海震聽了她的話,心中似乎也有些感觸,自己這二十年來好像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眾人對他的禮遇退讓,也都是仗恃著父親的威名,那他自己究竟對朝廷社稷有什麼貢獻?又有什麼值得讓人尊敬的地方?
不過是小姑娘的一句話,便能讓眾人閉嘴,他覺得自己似乎才剛認識她。從一個只想釀出好酒的固執小女娃,變成了聰明有主見的少女,他看她的目光,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你們要鬥嘴皮子,是鬥不過她的,省省吧!」海震一句話,解了尷尬的沉默。
至少他就一次都沒贏過。
「難道我們就讓她這麼教訓,一點辦法也沒有?」還是有學生對這種一面倒的情況頗有微詞。
「否則你待如何?說也說不過她,難道你想動手?」海震橫睨那人一眼。
「有何不可?」從小到大被寵慣了,那名學生也是一方霸王,只是在海震面前不敢大聲說話而已。
這話卻觸到了海震的逆鱗,他表情一沉,所有人寒毛全豎了起來。
「總之,這小姑娘與我是舊交,我不能見她被人欺負,你們有誰想動她一根寒毛的,先來找我挑戰,先勝了我再說!」他跳下圍牆,重重地揮出一拳,牆面馬上開出一個不小的凹洞。
事情到此,小娘皮也別想調戲了,眾人識相地一哄而散,海震意味深遠地望了眼于曦存,隨即也轉身離開。
于曦存緩緩地笑了,拿著酒壺繼續前進。
她就知道,這隻大黑熊無論如何一定會保護她的!


日子約莫過了十天,這日,趙邦急急跑來找正在苦惱於抄書的海震。
他一把抽掉海震的筆,拉著他的膀子就想出門,「別寫了、別寫了,外頭有人找你呢!」
「誰找我?」海震因為打壞了圍牆,被夫子罰抄書一百遍,他到現在還抄不到二十次,心情正差呢!
「上回那個小娘皮啊!她就在你打壞的圍牆外,好像是專程來找你的。」趙邦原想偷偷從那大洞溜出書院,卻發現于曦存在外頭探頭探腦的,問明原因後,便自告奮勇地要替她傳話。
然而海震因上回保于曦存,被眾人揶揄議論,如今他當然不想出這個風頭。無奈趙邦這大嗓門讓所有人都聽到了這件事,他只好不情不願地被拱到圍牆邊「私會佳人」。
走到大洞旁的看起來只有海震一人,但偷偷躲在旁邊圍觀的,約有十幾人。因此,海震看到于曦存時,並沒有表現出他的欣喜,而是有些粗聲粗氣地問道:「小酒蟲,找我做什麼?」
「找你當然是有事!」于曦存並不介意,反正這頭黑熊說話就是這語氣,更兇的她都聽過了,從小被他嚇到大,早就不怕了。「大黑熊,記不記得幾年前你替我採桑葚那件事?」
聞言,海震隨即沉下臉。「妳還敢說?為了替妳採滿三大簍,我被蚊子叮得全身紅腫,癢了三天三夜!」
她差點沒笑出來,這個愛記仇的傢伙。「好啦,我現在要拿你採的桑葚來回報你了,你不要那麼生氣了。」
「什麼回報?」海震揚了揚眉,餘光卻看到四周偷窺的學生們皆是一臉竊笑,還有人曖昧地向他遞眼色,令他原本有些驚喜的心情全被破壞光了,只想趕快打發她走。
于曦存不明白他的想法,只當他面子拉不下來,而她也看不到躲在裡頭的人,於是她單純地稟明來意,舉起手上的酒瓶。「就是這個。」
瞥了眼那瓶子,海震便自以為是地大聲說話,或許也是刻意想讓一旁好事的人聽清楚,「又要找我試酒了?就算我酒量好,也不必一直來吧?」
「不是找你試酒,這次的酒一定好喝。」她仍將酒瓶拿得高高的,還輕輕晃了晃,「那年你採的三大簍桑葚,全拿來釀這酒了,經過這幾年,味道肯定足了!」
「這是我那年採的桑葚?」海震意外她居然為了讓他喝到好酒,如此費心。
「沒錯,我可是立志要釀出讓你稱讚說好喝的酒。」于曦存笑道,手又往前伸了一點。
然而她這句話,卻引來躲在一旁的人吃吃竊笑。這兩人分明關係匪淺,海震還裝模作樣不太想理會人家,想到這裡,眾人終於忍不住哄笑出聲,于曦存一聽,臉上笑容瞬間消失,不禁皺起了眉頭。
當事人之一的海震只二十歲,個性也不成熟,怎忍受得了被這麼嘲笑?重重地哼一聲,他大手隨便一揮,「什麼酒?有什麼好喝的?妳拿回去!」
于曦存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招,小手被他打個正著,酒瓶脫手而出,用力地砸向一旁,破碎的瓷片與酒水飛濺,在于曦存如玉的手上狠狠地劃出一道口子。
「哎呀!」她低叫一聲,連忙收回手,用另一手抓住,但血跡很快地由指縫間滴落,染紅了她的袖子。
旁人一看全為之譁然,海震更是黑了臉,後悔莫及。看著她漸漸皺起的眉頭,他二話不說,躍出破牆外,彎身將她一把抱起。
「你……你想做什麼?」她驚呼一聲,臉羞得通紅,也忘了痛楚。
「趙邦、黃鄖,幫我向夫子請假!」他頭也不回地往裡頭大吼一聲,便抱著于曦存飛奔而去。
「喂!海震——」趙邦衝到牆邊,但已看不到海震的身影了。
一群人就這麼傻頭傻腦地被海震丟下,還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黃鄖,你說,他們真的只是單純的青梅竹馬嗎?」許久,趙邦才愣愣地問。
「你們說呢?」黃鄖也若有所思地問了其餘圍觀的人。
得到的是全體一致的搖頭。


一個膚色黝黑的大個兒,還是京城裡威名赫赫的威武大將軍之子,抱著一個少女飛奔過南市的畫面,讓許多來來往往的民眾瞠目結舌,議論紛紛。
海震可管不了那麼多,只知道自己害于曦存受傷了,而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到她有任何病痛。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她染了風寒,他翻牆瞧見她那慘白的虛弱模樣,讓他心裡難受到恨不得代替她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他從家裡的庫房搬了一堆千年人參、百年何首烏等等靈丹妙藥給她補,也不管藥不對症,結果是于掌櫃嚇到,連忙登門將如此貴重的禮物退回。
不過他也因此死命賴在明月酒肆一整晚,連睡也要睡在她房門外,說要看到她病好才肯離去。等她終於能起床了,他卻病了三天三夜,卻不以為苦。
小時候尚且如此,而今卻是他親手害她受傷,那悔恨的感覺更是加倍,一路上盡是板著個臉,而于曦存也只是靜靜的讓他抱著,不發一語。
這該是第一次,兩人有這麼親近的接觸,她才發現這隻黑熊堅實的臂彎原來這麼溫暖,被他抱著,有一種空前的安全感,讓她很是依戀。然而這種帶著微甜的感受,卻又摻雜著羞澀,讓她心中酸甜交雜,十分矛盾。
由於沒有娘親,于曦存對男女之防也只是從書上或是他人口中知道個大概,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兩人現在的動作已經太逾矩、太親密了。
這感覺對於初識情滋味的兩個小雛兒而言,太過特別,也太過寫意,誰都沒有說破,只讓這交錯著心動滋味的含混氣息,淡淡地瀰漫在彼此之間。
待海震抱著于曦存翻牆回到于家後院,將她抱回房裡,安放到椅子上,這份曖昧的沉默終是要被戳破。
「妳的傷藥呢?」他擰著眉問。
于曦存瞧他慎重至此,心中覺得好笑,卻也有些甜滋滋的。既然他都問了,她也樂得享受被將軍之子服侍的感覺,開口指揮著他取藥包紮。
或許海震平常練武傷得多了,更或許他不希望她纖白無瑕的皮膚上落下疤痕,包紮上藥的動作很熟練也很小心。半刻,他終於包紮好了,房間裡卻有種靜悄悄的尷尬。
「對了,我不是說要讓你喝酒嗎?方才那瓶被你砸了,我再去取一瓶來。」
她怎麼會不知道他砸酒的原因?不過是好面子嘛!她從小到大早就習慣了,而他後來見她受傷的緊張反應,也讓她懶得和他計較,還是達到她的目的要緊。
海震原想阻止她,但她話說完便走出房門。當他胡思亂想著這小酒蟲不知又會搬出什麼恐怖的東西來荼毒他時,她已然轉回。
「請享用。」她親手替他斟了一杯,「保證和以前不同。」
「是嗎?」他先感受到的,還是那股直撲而來的清香,不嗆不辣,就是一股濃到化不開的芳馥。這小姑娘雖然老是釀出怪味道,但每回的香味卻都很唬人,所以他猶豫片刻,才舉杯就口。
「好酒!」海震眼睛一亮,「這真是妳自己釀的?」
「當然,你可別小看我,我說過要釀出讓你覺得好喝的酒。」果然,她終於成功了,心裡很是欣喜。
海震又慢慢的啜了好幾口,感受這酒甜美微酸,卻又厚重香醇的口感,一種美妙的暢快感由喉嚨深處往下漫入腹中、往上竄出鼻尖,令他不由得閉眼回味再三。
看著他享受的表情,于曦存已經得到最好的回應,忍不住跟著彎起嘴角。
「這酒的靈感全來自於你。」她解釋起釀酒的由來,「你記不記得當年我釀出第一次沒有被你吐掉的果子酒?你說搭上桑葚更好喝,所以我試著加入桑葚重新再釀,稍微調整了一下配方,讓酒味不那麼酸澀,花了整整三年,就成了現在的味道了。」
「所以,這就是妳這幾年沒有再拿酒來讓我試的原因?」海震有些訝異。
「沒錯!好酒,一種就夠了。」她可是對這樣的成果非常滿意。
「我都不知道妳釀酒的手藝已經這麼厲害了!」他確實訝異於她的進步,在他的印象中,她還是那個綁著丫髻,拿著比人還高的釘耙在曬穀子的小女娃呢!
「何止!我會的可不只是釀酒。」她又站起身,「你等我一會兒。」
這回她花的時間比較久,海震把一壺酒喝得都快見底了──而且還是極為珍惜的一點一點慢慢品嚐,她才端著一個托盤,姍姍來遲。
「這裡有幾道小菜,是我親手做的,你嚐嚐看。」
托盤上有一道蒸豆腐,豆腐切得極薄,片片之中還夾著不知什麼餡料,上頭襯著綠色的蒜苗和紅色的椒絲;一道涼拌鴨掌,裡頭醬汁的鹹香酸辣味混合一氣,卻又各自獨立可聞,配著口感極佳的黃瓜與蘿蔔;還有一道……該說是一碗,清澈如水的清湯,裡頭什麼料都沒有。
海震原就肚子餓,看到這幾道精緻的小菜,舉箸便一掃而空,而喝下那碗清湯時,更是驚為天人,不敢相信這如水一般的湯,竟有如此濃重鮮美的香味。
將軍府裡的廚子也是名家出身,他自小大魚大肉吃多了,是不是功夫菜他一試便知,而于曦存露的這一手,很顯然已遠遠超出一般廚子的手藝了。
「好吃嗎?」雖然知道他吃得很滿意,她還是想知道他的評語。
「還可以……」海震不想讓她太得意,但一對上她了然的目光,不禁為自己這點小心思有點訕然。「好吧,我承認很好吃,行了吧?妳不是只想釀出最好喝的酒,去煮菜幹麼呢?」
「烹飪可也是經營酒肆不能少的手藝。我若要接下我爹這門生意,當然什麼都要會。」她對自己的要求,可不像他那麼輕忽,想學的就學,不想學的就扔一邊。該會的,她全都要會!
「妳一個姑娘家要經營酒肆?」海震以為自己聽錯了。
「怎麼,不行嗎?你做得到的,我一樣做得到。」聽出他口氣裡的一絲不以為然,于曦存可不依了。
「笨蛋!妳手無縛雞之力,能夠像我一樣扛起千斤鼎、力拔百年樹嗎?」搖著頭,海震根本不以為她一個弱女子可以應付酒肆那麼複雜的環境。
「我不必這麼孔武有力,反正有你呀!」她話鋒一轉,纖手突然指向他。
「……妳是什麼意思?」海震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酒,還是其他原因,黝黑的臉居然浮起一層暗紅。
于曦存吃吃地偷笑,舉起包紮好的手,故作可憐地道:「你不會保護我嗎?」
「這……當然會!可是,我不會一直在妳身邊……」她那表情令海震根本毫無招架之力,毫不猶豫便許下承諾。何況在他的心裡,她的地位很特殊,保護她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只是他仍有顧忌。
「就算你不在,有人欺負我,你事後總會替我報仇的吧?」
「廢話!我不幫妳,還有誰會幫妳?」光想到那個畫面,海震的濃眉就擰了起來。
「那不就得了。有你這大靠山,我還怕什麼?」
她定定地望著他,眼中雖有著笑意,卻很是溫柔,目光流轉中有著超乎她這年紀的女人味,讓海震瞬間不禁有些恍惚。
「大黑熊,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話,不管到老到死,你要永遠保護我喔!」


海震撂下一句話便從書院逃了課,幸而同學們替他掩飾,說他肚子疼也就敷衍過去,沒有釀成軒然大波。
然而他與于曦存的交情,卻成了學堂裡眾人調侃的話題,這令臉皮薄的海震很不能忍受,不斷解釋她只是將軍府隔壁酒肆掌櫃的女兒,是拿新酒讓他試。可是這樣的原因如何能說服一群血氣方剛的少年?他的理由,只被當作欲蓋彌彰。
海震對他們簡直無計可施,總不能一拳一個打到他們不敢笑他為止。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欲請所有人至明月酒肆,享用于曦存新釀的美酒,以正謠言。
此話一出,有吃有喝又有熱鬧可看,一群人怎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於是趁著書院放假,一群人便相約來到明月酒肆。
這十餘人不是官員之子,就是名門之後,于掌櫃自然得小心伺候。然而明月酒肆原本就不是什麼大酒樓,只是一個讓文人雅士相約小酌、聊些風花雪月的地方,東西雖精緻好吃,酒也香醇夠味,就是地方小了點。
東拼西湊的,好不容易挪出一個空間容納這群紈褲子弟,可是這回他們是來找于曦存的,在他們的堅持下,于掌櫃只得喚出女兒招待客人。
「你們要喝新釀好的酒?」于曦存微微攏起秀眉,目光望向沉默不語的海震。
「是啊是啊!海震打死不承認你們倆有情愫,只說是妳釀酒給他喝,為了證明真是如此,我們特地來喝新酒啊!」
于曦存懂了,不悅地瞪了海震一眼。她以為這是他們之間的祕密,沒想到這大嘴巴的黑熊居然到處去說,真是氣煞人也。
「真的只是來喝新酒?」她話中有話。
「對。」海震終於開口了,他只想趕快喝完趕快走人了事,此後自己便不必再被取笑。
瞧這傢伙簡直不把她釀的酒當一回事,似乎是什麼人都能喝,一點也不特別,于曦存為之氣結,腳一跺,回廚房取酒去。
一群公子哥兒難得相聚飲酒作樂,便高聲談笑起來,也沒發現這種行為破壞了明月酒肆裡的幽靜,引得旁人皺眉側目。不過他們一個個都無法無天慣了,哪裡會管別人怎麼想,只要自己開心就好。
于掌櫃也只能苦笑著向各桌賠不是,一向以清雅悠逸氣息為上的明月酒肆,突然來了數個這樣的主兒,沒一個他得罪得起,除了忍又能怎麼辦呢?
好不容易于曦存拿了幾壺酒來了,她送上酒和杯子後就想離開,卻被某個大官之子喚住。
「小娘皮,不替爺兒們斟酒嗎?」言語裡盡是輕浮。既然海震不承認與這小娘皮之間的曖昧,他們和她調調笑也不過份。
于曦存聽了只是皺眉,並沒有動作。即使她只有十五歲,也知道這樣的話不是對正經姑娘家說的。
「我們酒肆是不替客人斟酒的!」她本能地拒絕。「你們看,大家都是自斟自酒……」
「他們是什麼東西,也拿來和我們爺兒比?」另一個人也不高興了。「教妳斟就斟!怎麼?開娼館的還怕人嫖啊——」
他這只是一個比喻,卻讓于曦存聽明白了他們的調戲。另一旁海震也覺得他們已玩得太過火了,正要出言喝止,卻讓隔壁桌的幾名客人搶了話頭。
「這幾位公子言語似乎略嫌粗俗了。」那一桌都是讀書人,早看這群囂張的公子哥兒不順眼,文人的風骨讓他們縱使不明白對方的底細,也忍不住出口相激。「明月酒肆是風雅之地,不是你們心中的青樓酒坊,請諸位自重!」
「你又是什麼玩意兒?敢這樣和爺兒我說話?」某個學生拔身而起,衝到隔壁桌用力一敲,酒水灑了一桌。
「我不過是發出不平之鳴罷了。瞧你們把酒肆當青樓,大聲調笑不說,還調戲于掌櫃的女兒,不管你們是什麼身份,都太過份了!」那人指證歷歷。
這番話引起其他食客的響應,附和聲此起彼落,大大下了海震那桌公子哥兒們的面子。
此時兩方衝突一觸即發,怎知又有個不知好歹的學生跳出來火上加油。
「咦,他們喝的酒,和我們桌上的酒香味沒什麼不同啊?」
此話一出,海震這桌人全數譁然,連海震也微微攢眉。一名學生為表英勇,大力地將酒瓶摔到地上。
「小娘皮,妳是瞧不起我們嗎?竟敢拿平民喝的酒給我們?」
「你們只說要新釀的酒,我還特地替你們開了甕新酒,何必要摔呢?」于曦存氣得小臉漲得通紅,摔她的酒比直接打她還可恨。「何況這酒是本店最著名的五花釀,連海震的父親威武大將軍也是喝這酒的,哪裡是瞧不起你們?」
提到威武大將軍,眾人都有些退卻,不過人多勢眾,海震又沒說話,他們意氣一來,便想鬧事。
「沒什麼好說的!妳小娘皮給我們磕頭認錯,再陪咱們爺兒喝一杯,我們就原諒妳!」學生們還是沒放棄要吃于曦存的豆腐。
「仗勢欺人、仗勢欺人,你們這群紈褲子弟,除了仗勢欺人還會什麼?」一旁的酒客們全都受不了了,直身而起。
某個官員之子激不得,一拳揮了過去,將其中一名酒客打倒在地,導火線一點燃,兩方人馬就這麼打了起來,但海震那桌因為人多、平常又有在練武,轉眼便把幾名文人酒客揍倒在地,直到飛起的杯盤差點砸到站太近的于曦存時,海震才大吼一聲——
「全都給我住手!」
第3章
這一吼,如雷貫耳,比四五個勸架的跑堂還有用,所有人頓時停下動作,而幾名挨揍的酒客倒在地上唉唉叫,痛得爬不起身。
「你們不喝酒就滾回去,鬧什麼事?」海震很生氣,但他氣的倒不是自己帶來的人動手打人,而是一方面這裡離將軍府太近,消息傳回家,他日子就難過了;另一方面則是他的人差點傷到于曦存,已經超過他的容忍範圍。
至於那些受傷倒地的酒客,一向也是養尊處優的他,同樣並沒有把這些人看在眼裡,他自小到大的觀念就是如此,自己進書院前也有一段在街上瞎混欺壓良民的荒唐歲月,所以在被這群平民喝斥之後,他也覺得很不舒服,認為下位的人不能侵犯上位的人,才會沒有阻止自己的人動手。
看場面已經鬧得不可收拾,海震在于曦存的怒視下,也覺得顏面丟盡了,便把氣全發在那群惹事的學生身上。「全都滾!」
人一個個的跑了,連其他無事的客人也跑了,于掌櫃只好認栽自己忙和,進進出出地叫幾個跑堂的幫忙扶人、整理。
整間酒肆此時只剩海震表情凝重地立在當場。即使他隱約覺得此事無法與于曦存善了,但也不想因此和她鬧僵,於是他清了清喉嚨,故作鎮靜大度地道:「小酒蟲,妳差人清點一下損失,我賠就是了。」
「賠?萬一鬧出人命,你能賠什麼?」孰料于曦存根本不聽他說,因為她已經氣極了,「大黑熊,你存心找人來鬧的嗎?」
「我才沒那麼無聊!」見于曦存因為這群人教訓他,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令海震不悅更甚。「我是找人來喝酒的,誰知道這群平民這麼不識相?何況我看他們還能開口,似乎並無大礙。」
「你——所以你覺得,你們幾個無理動手打人,還砸壞我們酒肆裡的東西,一點錯都沒有?」她不敢相信。認識這麼久,還以為他只是有些公子習氣和驕性,想不到他根本是被寵壞了!
「不過是幾個平民,和威武大將軍的兒子作對,不是自找苦吃嗎?要不我一人給個幾兩,打發打發就罷了。」在海震從小到大的觀念裡,階級之間就是不同,平民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兼之父親也甚少直接教育他這方面的事,所以他對她的說法不以為然,反而覺得她太大驚小怪,還藉此和他生氣。
「海震!」她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氣到直呼他的名諱,對他也失望透頂。「你還敢提威武大將軍?海大將軍愛民如子,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好,哪像你視人命如螻蟻,你連令尊一根寒毛也比不上!」
「那是我爹老糊塗了,對那些平民那麼好幹麼?」他仍沒聽出她話裡的意思。
于曦存直搖頭,疾言厲色道:「捍衛國家的軍隊,都是你口中的平民捨身赴義,所以海大將軍知道人命的珍貴,珍惜人民的生命,但你呢?什麼軍功什麼成績都沒有,一把年紀了還窩在書院,在別人的眼中,不過是靠父蔭才能囂張的紈褲子弟,比起殷實過活、靠自己能力過日子的平民,你甚至遠遠不如﹗」
此話無疑說到海震的痛處。先前他早已懷疑省思過自己的價值,不過因為比天還高的自尊及驕傲,讓他刻意忽視一事無成的事實,如今被人點破,還是被他無比重視的于曦存說破,教他如何能夠接受?
他臉色慘白的退了一步,目光有些茫然,氣勢也變弱了。「我、我有那麼糟嗎?」
「你沒有嗎?端看你今天做的事就知道,帶一群人到酒肆裡鬧事,還敢說要保護我?你自己的承諾,你根本就做不到!這不是言而無信是什麼?你心裡嫌棄平民,而我也是平民,你等於嫌棄我們從小到大的交情,可是去除了大將軍之子的身份,你還剩什麼?又有什麼未來可言?」
這話說得重了,也如當頭棒喝。尋思與他同齡的官員之子,有的都入宮授了官職,有的考科舉入翰林,有的從軍保衛國家,但他空有一身好武藝,卻如她所言,只會混書院、鬧事,連答應她的事都做不到,若他不是大將軍之子,他還剩什麼?有誰會容忍他這麼胡鬧?
從來不懂得反省的天之驕子,一下子受到太大的打擊,居然怔立當場,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于曦存深深的望著他,知道他心性並不壞,志氣也很高,只是讓有錢有勢的家境給慣壞了,只要他願意想,一切就還不晚。
因為知他甚深,才會罵得用力,一股氣發洩出來,也就不那麼氣了。于曦存見他如喪考妣的模樣,不由得有些不忍。今天的事她想他也不願意,只是他高高在上慣了,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海震怔忡了好一陣子,才恢復過來,垂頭喪氣地道:「小酒蟲……原來我真那麼糟糕,根本什麼都不是,妳也那麼瞧不起我……」
嘆息著,二十歲才開始對前程感到憂慮,是太早,抑或太晚呢?或許,只是太直接、太殘酷吧?
海震幾乎待不住了,低頭就想離開,卻被于曦存喚住。
「大黑熊!」她的語氣軟化許多,希望他能懂她言下之意。「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端出五花釀,而不是果子酒嗎?」
他背對著她,只是搖搖頭。
「因為果子酒是你摘桑葚、我採果子,費了三年光陰才合力釀製而成的!三大簍的桑葚只夠釀出一小缸,是你一個人專屬的,你明白嗎?」
海震雄軀一震,心裡不由得被她所言撼動。
他確實聽懂了,她不嫌棄他,他在她心中,一樣是特別的人,有著特別的意義,所以他的酒,不能讓別人喝。
但是,他做得到她的期待嗎?


海震回到書院後,眾人都以為他會大發雷霆,把鬧事的人全痛揍一頓,沒想到他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整日出神,這件事也就輕描淡寫的帶過。
思考了好幾日,海震忍不住找來書院裡對他最忠心的兩個跟班。
「黃鄖,你有沒有想過出了書院之後要做什麼?」
黃鄖是朝議大夫之子,而朝議大夫在宮中不過是個散官,職等不高不低,最希望的就是這個兒子能有出息,才千方百計地將他送至書院裡,先攀個人脈。
「當然是考科舉啊!我爹就盼我能摘個前三甲什麼的光耀門楣,讓他那官位能再升一升,不過我自知是個什麼料,屆時科舉若不中,我爹也會捐個官給我,什麼前景仕途的,先進衙門再說嘍!」黃鄖說得理所當然,好像他的人生就該這麼走。
「趙邦,那你呢?」
「我?」正捧著一本書,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的趙邦停止搖頭晃腦,本能的回道:「我爹幫我找好一門親事了,說等我滿十八就去迎娶。對方好像是什麼官員的獨生女,我再怎麼著,也有個官女婿做做。」
原來大家早就對自己的未來都心理有數,黃鄖也就罷了,連趙邦這頭豬都有了對象,海震心中的壓力更重了。反觀自己不僅一事無成,前途茫茫,更別提心中屬意的對象根本……
罷了,他是不是該決定,自己的未來究竟要做什麼了?
其實海震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武藝高強,對兵法軍書等不僅有興趣,領悟力也相當好。先前有位夫子教他四書五經,他讀得昏昏欲睡;但後來提到孫子兵法,他便來了精神,勤力學習,險些把夫子都問倒了。
可是父親對他雖然是採文武兼修的教育方式,但骨子裡是希望他當個文官,否則早帶他上場殺敵了,哪會出征前還把他塞進書院?
然而海震是真的對從文沒興趣,他知道父親是為他好,當個陣前將軍,隨時都有挨刀受箭的風險,一個不好,還會人頭落地。不過一想到未來若是關在翰林院,對著滿坑滿谷的經書,逢人便之乎者也一輩子,他寧可被突厥人斬殺在陣前,還能落個光榮陣亡。
所以他想當個武人,他想像父親那樣雄壯威武,人人提起便稱英雄。
只是這個決定會得到多少人的支持,他不知道。會不會害他從此命喪黃泉,也未可知。


徬徨的海震,最後還是走到了明月酒肆的後院外,如今他已經不用像小時候那樣使勁力氣翻牆,只消輕輕一搭,便能躍進去。
他才落地,便看到于曦存坐在後院一角,沒曬穀子也沒曬桑葚,而是動作熟練地斟著茶,抬頭見到他也不驚訝,彷彿正等著他似的。
「妳知道我會來?」他還是不解她這陣仗,日頭已然偏西,現在應該是酒肆正忙的時候啊!她怎麼還有閒情逸致坐在這裡喝茶?
于曦存沒好氣地望了他一眼。「酒肆被你們砸了,還怎麼營業?我當然只能坐在這裡喝茶嘍!」至於看到他一點也不驚訝,是因為他從小到大就是這麼進來的,她早就嚇成習慣了。
海震沒想到自己的問題捅了自己一刀,訕訕地道:「那天的事,確實是我們不對,我事後也有請人去賠禮送錢了……」
于曦存細眉一挑,終於正眼看他。「真沒想到你放得下這架子。」
「我何止放下架子,我還想放下一切。」嘆了一聲,海震在她身旁坐下,執起桌面上的茶杯仰頭飲盡。「小酒蟲,我想離開。」
「你想去哪裡?」
「我想去前線打仗……」他緩緩地說出這陣子自己的困擾和心事,京城這麼大個地方,他居然只有她能說點知心話。「妳說呢?」
于曦存正視他,看出他眼中的堅定,又替他添了一杯茶,淡淡地道:「給大將軍寫封信吧!雖然你想走的不是他要你走的路,但子承父業,他應該也會覺得光榮。」
「所以妳贊成我赴前線、上戰場?」海震眼睛一亮,他其實以為她會反對的,畢竟這條路很危險。
「這是你的決定、你的未來,沒有我贊不贊成的餘地。」她當然也有顧忌,但她知道他決定的事就一定會去做,她若阻撓或反對,只是增添他心中的負擔。「依你現在的情況,待在書院也只是虛度光陰,功名不能在廟堂上得,不如就在戰場上得吧!」
因為她的支持,他整個人頓時充滿了勇氣,這比旁人說個一百句、一千句都要來得有效,讓他對未來又多了一些信心。
「小酒蟲,我去了邊疆,妳怎麼辦?」他突然問。
「我還是一樣,釀釀酒、做做菜。」說到未來,她卻是早就有規劃,說得意氣風發。「我打算繼承我爹的明月酒肆,將好酒賣到各地,最好是連塞外都知道我們于家酒的大名!」
「妳倒是有志氣。」海震不由得失笑,和她一比,他才知道自己真是不懂事。
「但比起你現在想保家衛國的志氣,我的志氣可就小了。」
她早就想到兩人會有分離的一天,只是不知道會這麼早到來。想到此,她還是有些低落,笑容也漸漸消失。
海震也感染到她散發出來的愁緒,一時無語,把她斟滿的茶又一口喝掉。
「大黑熊,你只要答應我一件事。」她深吸了口氣,雙眼對上他的,「要活著回來。」
這麼淡淡的一句話,把她所有的擔憂與牽掛表露無遺,這已經不只是青梅竹馬或是兩小無猜的感情了,其中包含的寓意更多、更深。
海震彷彿從她晶亮的眸裡看見水光,但轉瞬又覺得好像是自己的錯覺。「我盡量。」他只能這麼說,忍不住伸出大手碰了碰她雪白的頰,像在疼惜什麼脆弱的小動物一般,流連不去。早知道她長得標致,這一刻卻突然覺得她美得驚人。
她任由他撫著,感受到他手心因握刀拿棍練武而磨出來的繭,這是武人的手,他本就不該被綁在書院裡,應該在戰場上大展身手才對。
再繼續下去,好像有什麼就快控制不住了,海震放下手,逕自拿起桌上的茶壺,粗魯的以口就壺,大口喝乾,這才稍稍壓下腹中的燥熱。
「我要走了。」他直身而起,又要翻牆出去。
「大黑熊,」于曦存的聲音卻由身後傳來。「你怎麼把我的茶喝光了?」
「怎麼?這茶味道甜甜的挺不賴,不能喝嗎?」他邊說,手邊搭上牆。
「不是不能喝……但那是女子用來補血的紅棗茶,還加了一些其他的藥材,你一次喝完一整壺,沒問題吧?」
砰!翻出外的海震第一次失手,重重地摔到牆外,而牆內的于曦存,銀鈴般的笑聲也傳了出來。
她又整倒他一次了!然而分離在即,以後能夠整他的機會還有幾次呢?


海震寫了一封長信到塞外給父親,也與書院裡的夫子一夕長談,最後一番好死活賴,終於取得大將軍府裡親戚長輩們的同意,讓他直赴前線。
這一去,即便是大將軍之子,但沒有官位也沒有功名,只能從最小的士兵幹起,可是海震無怨無悔。如果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趁年輕拚一拚,闖出自己的天下,他相信到老一定會後悔的。
何況,他不想讓任何人瞧不起,尤其是她。
說到那個「她」,海震便覺得心頭怪怪的,有些不捨也有些感慨。再過幾天他就要動身了,再見面不知是幾年後,要是運氣差點,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面,想到這裡,他便坐不住了,憑著感覺走到牆邊,翻了過去。
雙腳落地,院裡空無一人,撿塊小石投進她房裡,卻久久沒聲息。海震心想她或許不在,不覺有些惆悵,想再翻回自家院裡時,于曦存突然由一旁的倉庫走出,手裡還拎著個籮筐。
頭一抬,兩人的視線便交纏在一起,光是這麼一瞧,原本想說的千言萬語在這一刻全說了。她知道了他的不捨,他又何嘗感受不到目光流轉中的離情依依?
好一會兒,于曦存突然噗哧一笑,打破了這煞有默契的靜視。
「打從知道你要走,我家後門白天就不關了,你怎麼還是習慣翻牆?」
海震本能地望向酒肆後門,果然洞開,再看看身旁這比他還高的牆,不由得尷尬一笑。「沒想到,這門一向是關著的。」
于曦存也不追問,他在這方面很是隨興,向來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她特地打開門,還算是多事呢!「什麼時候動身?」
「三日後。」他說。
從小到大幾乎是一起成長、一起分享心事、一起鬥嘴、一起吵架的兩人,再三日就要分離了,應該是一個哭哭啼啼、難分難捨的場面,然而海震是個硬氣的大男人,于曦存也不像一般閨閣女子惺惺作態,於是只見于曦存率性地將籮筐丟給海震,一副就要出門的樣子。
「做什麼?」海震不明所以地接過籮筐。
她回過頭,嫣然一笑。「咱們去採桑葚!」



兩人到了山上,仲春之日正是桑葚結實纍纍的季節。海震不若小時候中計幫忙採果時那般不願,而是認真的採了滿滿一籮筐,還脫下外褂權充布袋,多裝了許多。
直至過了未時,太陽漸漸西偏,全身汗濕的海震才和于曦存在一個山崖邊的樹蔭下坐下歇腿,吹著涼風,遠眺山下的風景。
「摘了這一籮筐的桑葚,妳又可以釀出許多好酒了。」海震的聲音透著些許的遺憾,「我這一去必是數年之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喝到妳釀的酒。」
「你現在就可以喝到了。」她從衣袋裡取出一個酒瓶遞給他。「三年前釀的酒,這是最後一瓶。」
海震也不客氣,接過來拔開瓶栓,便飲了一大口。「小時候我還瞧不起妳,想不到妳真能釀出如此美酒!」
「既是美酒,便該好好品嚐,像你這般牛飲多殺風景。」說著說著,于曦存不由得笑出來。「不過若是學文人士子淺淺輕啜,一瓶酒要喝三五個時辰,每一口之後還要先談道論經才能喝下一口,那便不像你了。」
正在大口「乾瓶」的海震聞言,差點沒把滿口美酒噴出來。「怎麼?我喝酒的樣子很粗俗?」
「至少不文雅。」她咭咭地笑著,在他抗議之前又道:「但我不喜歡文雅的喝法,好像我的酒不好喝似的。我比較喜歡你的方式。」
「喜歡」這兩個字由她口中說出,海震即便覺得她話中沒什麼曖昧的意思,也忍不住彆扭起來,剛硬的臉上又紅又黑,最後只得悶著聲再喝一口,掩飾他的不自在。
「因為是最後一瓶,所以我才找你來採桑葚。」于曦存瞧透了他的心事,心有所感,也有些隱諱地說著心裡的話,「你赴前線之後,我會重新開始釀酒,只為你一個人釀,只有你一人能飲,所以你定要平安回來。」
海震沉默一陣,「小酒蟲,妳會想我嗎?」
聞言,于曦存心裡一動,她轉過頭,卻看到他無比認真的表情,教她不免有些難為情。
他問得如此直接,縱使大方如于曦存,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何況,她有她的顧慮,這是身為一個男人不會懂的。
她只能強行彎唇,擠出一個有些苦澀的微笑,指著山下的大街,「你若在邊疆立了大功,升了千戶、將軍,必定是走朱雀大街回來,受萬民景仰,成為一個偉大的人,從來就只有一般人記得偉人,而偉人是記不得一般人的。」
也就是說,她會記得他,但若事後功成名就,他會不會記得她呢?
話題到此為止,有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春風吹得人有些飄飄然,並肩坐著的兩人像是享受著涼蔭,更像是享受著彼此間情竇初開的綿綿氣息,都緩緩閉上了眼。
半晌,海震張開眼,慢慢轉頭看著于曦存姣好的側顏,再低下頭,發現她的小手緊抓著他的衣帶不放。雖然她沒有說,但他知道她心裡對他的牽掛,並不下於他。
小兒女的私情,算得上海誓山盟嗎?此時的海震不知道,于曦存當然更不知道,他們只是依著自己的感覺和對方親近,在不得不放開對方的手之前,貪戀著每一刻相處的時光罷了!
海震輕輕地替她撥好被清風吹亂的髮絲,拍去落在她肩上的樹葉,這些動作都沒有驚醒似乎沉沉入睡的她。末了,海震終是忠於自己的心意,上身微傾向她,在那粉紅色的櫻桃小嘴上偷了一個香。
「我會記得妳!」他像是在告訴自己,也像是在告訴她,「相信我,我不可能會忘了妳!」
鼻息之間,彷彿蕩漾著果子酒酸酸甜甜的香氣,于曦存像是作了一場好夢,微微地笑了。


一個人、一匹馬和一個包袱,海震就這麼輕裝簡從地出發了。
他特地選在大清早,天還濛濛亮時。將軍府的下人才出門採買府裡一天所需的吃喝用品,他便留了封信,悄悄地跟在後頭溜出門去。
動身的前一天,他才聽到府裡的親長姨娘們討論,將軍之子赴前線需要準備什麼東西,要帶幾個隨從奴僕,要不要僱馬車……等等,他聽得頭皮都發麻了,索性來個不告而別,樂得省事。
因為他知道,這趟出去是去磨練、去受苦,而不是去享樂的。對於未來的艱苦生活,他已經有徹底的覺悟,因為他把最不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仍在府中時,他與于曦存走得近,父親不管,他的生母又已亡故,只有聽到府裡那些姨娘或嬤嬤們吱吱喳喳,說什麼門不當戶不對之類的話,他總是當成耳邊風。等到年紀漸長,他才發現問題所在。
他未來的夫人或許不是他可以決定的,而且等他回來,說不定于曦存都嫁人了,但現在的他一事無成,對這種演變也無能為力。
如果到時真是如此,他不會後悔,只會非常、非常的遺憾。
她說會為他釀酒,而加了桑葚的果子酒,也只為他一個人所釀,這承諾很重,很難達到,她做得到嗎?
一趟路,開始走得沉重。繞出了安善坊,走在朱雀大街上,海震騎著馬的身影顯得飄零。他幾乎把持不住要掉頭回去,抓起那小酒蟲問個清楚,只是最後的意志力要他不准回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抬起頭,明德門已在眼前,出了城門,就是出了京城。他想起前幾日和她去採桑葚,也想起了自個兒偷香竊玉的舉動,忍不住便往山崖上瞧去。
這一瞧,策馬的韁繩停止了,他痴痴地望著山的那一端,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從他的位置看過去,那個身影也不過米粒般大小,甚至一眨眼就可能忽略,或者認為只是陽光穿過枝葉的錯覺。然而他卻相信那是一個人影,而且,是他最熟悉的人影。
他望著那人影,那人動也不動,似乎也正望著他。縱使看不真切,他相信兩人在做著無聲的交談,那人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向他告別。
看著看著,海震不由得笑了。那隻傻酒蟲,一定是抓不準他究竟什麼時候會動身,才會一早就在山崖上等著,幸好他沒有錯過她。
所有的徬徨,所有的疑慮,在這一刻全都化為虛無。海震鼓起了無比的勇氣,喝了一聲,一甩韁繩,策馬奔馳出了明德門。
他相信自己會永遠記得這一天的日出。
第4章
五年後,中原軍大敗突厥軍,消息傳回京城,舉國歡騰。
「鎮北將軍的車隊已經快到了,聽說再一個時辰就要進城門了!」
「那鎮北將軍海震名頭大,本領也不輸其父威武大將軍,咱們一定要去看看!」
「是啊!威武大將軍在突厥戰事底定後,還特地請調駐守西南,只為了避嫌,還有不與兒子爭功,而鎮北將軍更是大義,皇上的賞賜全捐了出來,瞧瞧海家的氣度啊!」
「走走走,去大街邊搶個好位置,迎接擊潰突厥大軍的鎮北將軍啊!」
一群鄉親從明月酒肆門口走過,吆喝的話語令坐在櫃台後看帳本的于曦存恍惚了片刻,忘了手上的工作。
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分離的這五年,人事全非,她父親因急病過世,酒肆傳到她手上。幸虧她對於釀酒還挺有天份的,五花釀經過她的改良,再加上一些新口味的酒,總算沒砸了父親的招牌。
于掌櫃過世後,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門提親,都被她打了回票,都指揮使的兒子被拒絕了數次,到現在都還沒放棄。她知道心裡等著一個遙遠的男人很傻,可是她答應了他,只為他一個人釀酒。
知道海震平安無事的消息,比知道他打勝仗更令人高興。他剛離去的前兩年,京裡還聽不到海震的名頭,但第三年開始,就聽說一名叫海震的校尉勇猛無匹,殺敵無數,他在領兵時絕對一馬當先,殺敵示威,有他在的戰役,勝多輸少。
他在短時間內升至中郎將,最後射中突厥可汗之子阿史那及羅致命的一箭,莫利可汗因此退了兵,遞出降書,海震也因此被授為三品鎮北將軍。
皇上賜的宅邸,他沒住改成了義塾;皇上賜的金銀財寶,他也沒收,全充做犧牲將士的撫恤金。就是這樣的大義情操,讓他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如此傳奇的人物,當然令群眾又好奇又景仰。酒肆裡已經有好些客人聽到外頭的叫喊聲,跑出去看熱鬧了,于曦存也跟著站起身,走到門外,只見一大群人全都往大街的方向走。
她忍不住笑了,這情景和她五年前的猜測不是一模一樣?
他成功了。
于曦存立刻轉回內間,取了一瓶酒出來,又快速地出了酒肆。
「大龍,酒肆裡麻煩你了,我出去一趟。」
捧著酒,她一路直跑,因為擔心趕不上,她還差點掉了鞋子。好不容易匆匆趕到朱雀大街,已是人山人海,擠過人群才剛站定,便看到整齊浩大的車隊緩緩朝著這裡推進。
于曦存深吸了口氣,心頭這兒跳的不知道是因為方才跑太快,抑或是對於重逢的緊張。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色衣裙,不禁有些懊惱怎麼沒穿個大紅大紫的吸引他的注意,纖手急忙整了整鬢邊的頭髮,至少讓自個兒看來整齊俐落些。
終於,她看見他了,他比以前更黑了些,也壯了些,眉宇間的氣質由當年的不羈轉為沉穩,高頭大馬的坐在一匹駿馬上,穿著輕便的甲胃,表情肅穆沉凝,但她卻明顯感受到他未形於外的不耐,忍不住低頭一笑。
這麼一垂首一抬頭的時間,海震的馬兒已接近她站的位置。他端坐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直往前走。
他其實不喜歡也不適應這種被民眾夾道歡迎的感覺。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偉大,他今天還能坐在馬上,可說是踩著其他弟兄的屍體回來,真正該受稱讚、受褒揚的,是那群犧牲的將士們!
可是他無可奈何。將軍這個位置,雖然可以讓他金戈鐵馬大刀闊斧,同樣的也會有繁文縟節的官場文化得遵守,他若今天不隨軍走這麼一遭,選擇逕自入宮,明天可能就有人參他一本,說他私自脫隊,無視軍紀!
煩,真是煩透了!
皇宮的大門就在正前方遠處,他幾乎想要策馬狂奔,也省得這麼慢慢走,一頓飯的時間還走不過一個坊市。
然而就在他的忍耐要到達極限前,一個嬌美的人影赫然映入眼簾,讓他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停下馬來。
「小酒蟲?」海震有幾分驚豔,與故人相見更是欣喜,但長久以來沙場上的歷練,讓他硬是壓下了揚起唇角的衝動。
「果然,你還記得我。」原本她並不奢望他會在茫茫人海中認出自己來,想不到兩人的目光莫名地交會了,且她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光亮,不由得笑得比春花還燦爛。
這一笑,讓海震有些恍惚,好像心中一直深埋著的什麼情緒被她無意間觸動了,胸口感覺酥酥癢癢的,幾乎讓他僵硬的臉部線條都要為之軟化。
不過他沒有,硬著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道:「妳從小到大都長得這副模樣,也沒多幾兩肉出來,要認不出也難。」
四周都是好奇於海震與這名女子停馬交談的民眾,一聽到他們的對談,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他可不能在這時候失了面子。
「是嗎?」于曦存細眉微挑。他說得不客氣,她卻是沒動氣,依舊笑吟吟地回道:「我以為自個兒長相還過得去呢!」
「那是妳自以為。」他承認自己就是故意想氣她,兩人打小就認識,鬥嘴都鬥到沒詞兒了,見到她不酸兩句心裡難受,要他稱讚她變美了,實在是說不出口。「難道妳還認為自個兒很美嗎?」
尤其在他成了將軍後,一堆舊識逢迎拍馬,但她對他的態度似乎仍然沒變,這讓他因連年戰爭而變得冷硬的心,有些暖呼呼的感覺。
于曦存沒動氣,仍是微笑著反問:「一般說來,美人都會吸引別人多看兩眼的,你說是嗎?將軍。」
「是又如何?」他沒聽出她的言下之意。
「那麼,小女子先謝謝將軍了。」于曦存忍住笑,裝模作樣地微微一福。「將軍一路騎馬而來,夾道歡迎的民眾不能盡數,但將軍唯獨在我面前停馬,認出我來,不代表你多看了我兩眼?」
「我……那是因為我認識妳!」海震當然死不承認。
「將軍自小在京城長大,街坊鄰居也都在這兒候著將軍,你瞧!那兒有賣米的大嬸、和你一起上過書院的黃鄖和趙邦……你不也一個都沒認出來?」她笑得更燦爛了,刻意加重了語氣,「美人都會吸引別人多看兩眼的,將軍。」
「我……」海震再次被她堵得無語。
從小到大,在嘴皮子上,他就從沒勝過于曦存,只是沒想到經過了五年的歷練,在突厥大軍面前隨便一喊就令人色變的鎮北將軍,依舊一遇到她就沒轍。
「哼!我趕著回宮,不和妳多說了。」說不過人,只好走人,海震有些狼狽,卻發現自己有些懷念這種感覺。
他拉了下韁繩,轉頭想策動馬匹,身邊卻拋來一個黑影,令他本能地伸手去接。
入手的是一個酒瓶,裡頭還傳來濃郁的酒香。
「將軍,既沒忘故人,就覷空來喝杯酒吧!」傳來的,是于曦存清脆的聲音。
海震終於沒好氣地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朝著皇宮繼續前行。直到大隊人馬離那如花似玉的人兒都老遠了,他似乎還能聽到她銀鈴似的笑聲。
海震策馬離開了,臨行前還能看出他嘴角的隱隱笑意,而留在原地的于曦存卻被群眾團團圍起來,好奇又驚嘆地打探著她與鎮北將軍的關係。
「姑娘,妳認識將軍?」
「哎呀!妳不是明月酒肆的于姑娘嗎?和大將軍是鄰居嘛!」
「這麼多年了還認得啊?你們該不會有什麼私情吧?還送酒呢……」
「說吧說吧,別賣關子,于姑娘,妳和鎮北將軍究竟是什麼關係?」
賣關子?于曦存真是服了這些好事之人的想像力,她根本什麼都沒說,他們早已猜到天邊去了。
她朝眾人微微一笑,這春花般的笑靨,還讓一些年輕哥兒險些失了神。
「大夥兒何不去問將軍呢?」
拋下這麼一句話,她徐徐離去,留下這群仍兀自猜測的民眾。


回宮述了職,一堆繁文縟節卸下後,海震終於能回家好好休息了。
一進府裡,馬上有人拿熱手巾給他擦手,備熱水讓他洗塵,接著煮了一頓豐盛又精緻的菜餚,讓他吃了頓飽,好一陣折騰到了夜晚,才得已回到自個兒房間。
于曦存送的那瓶酒,還擱在桌上。即使他已飽到再也吃不進任何東西,精神及肉體都疲憊不堪,他仍不假思索地打開了酒瓶,細細地品嚐起濃郁甘美的酒水。
果然是加了桑葚的果子酒,五年的陳釀,好似彌補了他因殺戮而耗損的精力,也平撫了他太過尖銳的殺氣。
本以為會一夜無眠,但在果子酒的催化下,海震睡了一頓好覺。由於皇帝惜他疲累不堪,准他三日不必上朝,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悠悠醒來。
好久、好久沒有在這種蟲鳴鳥叫的自在環境裡起床了。
他愣愣地望著窗外,桌上仍擺著他喝畢的酒,想到昨天和于曦存一番鬥嘴,躺在床上的人傻傻地咧開嘴,無聲笑了笑,便翻身一躍而起。
養足了精神,該是吵架的時候了,他發現自己很犯賤地懷念和于曦存相處的各種滋味。梳洗著裝完畢後,他想都不想便走出房門,翻過那道相隔兩家的牆。
他沒有像過去那般隱瞞聲響,還故意弄得大聲了些,因為他知道,她不可能在那裡等著他。
果然,一直到他落地後好半晌,一道慵懶的女聲才緩緩地、由酒肆通往後院的門傳出。
「將軍離去五年,還是喜歡翻牆啊?」接著,于曦存行出,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她原就美豔的臉蛋多了抹俏皮。「可是技術退步了,竟弄得這麼大聲?」
「與其我還得拉起嗓門叫妳,不如讓妳聽到聲音出來尋我。」他面無愧色地說出自己的用意。
于曦存搖搖頭,無奈一笑,「你如今已是名滿天下的鎮北將軍,不會走正門嗎?我昨兒個是請你來飲酒,可不是請你來做賊啊!」
「我就喜歡翻牆,不行嗎?」
這幾乎是無賴了,海震心知這習慣自己約莫一輩子也改不過來,因為翻牆與她密會是兩人共同的祕密,所以他很珍惜這種感覺,管他合不合宜呢!他永遠不會告訴她,他之所以不住進皇帝賜的宅子,也是因為這翻牆的小小樂趣。五年來他已和她離得夠遠了,終於回京,不需要再和她拉遠距離。
「還有,妳別再將軍將軍的叫我,聽起來就彆扭。」雖然他也不太喜歡她替他取的綽號,但比起疏遠的尊稱,還是大黑熊聽起來舒坦些。
「好吧,大黑熊,別說我不替你留面子。」幾句交談,她不禁為之失笑。這頭熊氣質歷練得沉穩了,但心性卻還是沒啥改變。「我就想到你今天一定會來,要請你的酒菜,隨時都可以備上。跟我來吧!」
因此,海震成了明月酒肆開門做生意以來,第一個從後門進出的客人。不過也歪打正著地沒讓人知道堂堂鎮北將軍已然來到酒肆裡。于曦存讓海震坐到一個沒什麼人會注意到的靠牆位置,半晌後便端來幾樣小菜,還有一瓶他專屬的果子酒。
「這小菜是妳做的?」他動筷前先問清楚,「不是妳煮的我可不吃!」
「知道你這頭熊挑剔,當然都是我做的。」尤其她深知他的口味,過了五年吃軍糧的日子,更需要她的家鄉味來平衡。「吃吧!菜色看起來簡單,可花了我不少時間呢!」
海震知道她喜歡做功夫菜,有時候一塊豆腐,就添加了數十種說不出來的材料,表面雖然看起來仍只有白白的一塊,但吃在嘴裡卻是百般滋味。想到她為他花了這麼多心思,連桌上這瓶酒都釀了五年,於是他放開心胸大嚼起來。
于曦存笑吟吟地看著他,陪他喝酒,陪他暢談邊疆事,聽到他說到大漠壯闊的風景時,她不由得心生嚮往;而當他提到兩軍對戰他差點被人砍了一刀時,她也提心弔膽。明月酒肆本就是清淨之地,酒肆裡多是文人墨客,時間,就在這種悠閒靜謐的氣氛中流逝。
可惜,美好的時光總是不長久,不識相的人就在此時竄了出來。
都指揮使之子蔡增,在數年前無意進入明月酒肆,發現于曦存驚為天人的美貌後,便命人上門提親,不過都被擋了下來。除了他早有妻妾,還有個兒子,更別提他的年紀,都可以當于曦存的父親了!
此人三天兩頭便到明月酒肆,總要于曦存出來相陪。于曦存當然不可能陪他喝酒,她又不是平康坊裡的青樓女子,但出來招呼應付一下客人,她還是做得來的。
只不過今天她把所有時間都留給了海震,蔡增等了老半天看不見她的芳蹤,卻無意間見到她坐在角落和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分明不把他放在眼裡,這教他如何忍得住?
於是他二話不說便衝到她和海震用餐的桌子前,表情陰晴不定地道:「曦存姑娘,我蔡增好說歹說也光顧了妳這酒肆這麼多次,怎麼妳從不待見我,一杯酒都不和我喝,反而和這人熱絡得很?」
于曦存一見是他,隨即皺起眉,但還是壓下心頭那股不耐,站起身好言好語道:「蔡公子,這位是……是我的老朋友。」都四十來歲了還要人叫他蔡公子,于曦存每回叫,每回都忍不住作嘔。雖說亮出海震的身份,可以避過這次麻煩,她還是不太想搬出他的名頭,想靠自己的力量解決這件事。
因為,蔡增不會只來鬧這一次,和他撕破臉對她沒有好處。
「老朋友?我和妳認識這麼久也算老朋友了吧?這回妳總該陪我喝一杯!」蔡增方才等她時,已經幾杯五花釀下肚,早就有些醉意,伸手就要拉人。
不過他的手才剛伸出來,海震就有反應了,幸虧于曦存閃得快,沒讓他碰到,否則蔡增今天這雙賊手搞不好就要落在這裡,收不回去了。
「蔡公子,您喝的五花釀太烈,曦存喝不來的。」她往後退了一步,態度也是溫溫和和,似乎已很習慣這種場面。「和這位公子的這杯酒,也不過是敘敘舊誼,今天恐怕沒辦法和您多聊。要不這樣好了,您今天喝的酒算我請客。」
「不!我偏要妳過來和我喝酒。五花釀妳喝不來,那妳就拿這酒和我喝!」他料想著沒人敢和他作對,囂張地直接拿起桌上的酒瓶,一陣酒香就這麼直竄鼻間。「喲,這香味好!想不到妳還藏私啊!我今天也要喝這酒,妳非陪我不可!」
「這酒只有我能喝,她也不能陪你!」把這兒當青樓了嗎?海震聽著他們的對話,原本膚色就黑的臉龐,變得更黑,終於忍不住發難。
「你這傢伙打哪裡鑽出來的?憑什麼這酒只有你能喝?哼!屁放得比銅鑼還響啊!」蔡增仗著醉意耍派頭,聲音拉得老高,「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這種話海震聽多了,他人頭都不知砍過幾顆了,還會怕對方是誰?「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會回去問你爹?」
一旁的酒客們早就注意到角落的情形,對蔡增的囂張也很是不滿。聽到海震這句話,全都哄堂大笑,連于曦存都忍不住抬起衣袖掩住笑意。
「混帳!我爹可是都指揮使蔡強,由得你和我這麼說話?」大手往桌上一拍,酒水都灑了。蔡增這下也不想喝酒了,非得和這人算好帳不可。「你有種就別藏頭露尾,報上姓名,我跟你沒完!」
「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海名震!」海震口氣陰沉沉地說。「你可要記清楚了。」
「海震?哼!有什麼了不起,以為和威武大將軍同姓就跩起來了?告訴你,除非你是昨天回京的鎮北將軍,否則所有姓海的我都不怕……」話聲戛然而止,蔡增那不可一世的臉,突然一變。「海海海震……你該不會就是鎮北……」
「是又如何?你要如何報復,儘管衝著我來吧!聽清楚點,我叫海震,不是海海海震!」海震故意拿起酒杯用力一捏,杯子馬上化為虀粉,由他指縫間滑落。
蔡增大滴大滴的汗滑下來了,雖然他是個莽夫,卻不是個笨蛋,心知討不了好,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他這一走,酒肆裡的客人便喧譁了起來,紛紛過來求見海震。只見他面不改色,一逕嚴肅,架子抬得老高,冷冷地道:「全都給我離開!」
眾人一聽,以為他還在為方才的事不高興,皆不敢逗留,隨便在桌面上扔下銀錢,隨著蔡增的腳步離開。
此時正當是生意好的時候,酒肆卻空無一人。
于曦存好氣又好笑地望著他,「我該感謝你,還是該埋怨你呢?」
「妳只需好好向我解釋。」海震瞧她把方才蔡增找碴的事視作平常,火氣便大了起來。「妳這幾年都是這樣和這種人周旋的嗎?」


這是質問,切切實實的質問,這種態度令于曦存攢起了眉。
「請問將軍,有什麼不對嗎?」她老老實實做生意,不偷不搶,在他眼裡又哪裡不對勁了?
「下回直接把他趕出去就好了,囉唆那麼多做什麼?」海震其實最不開心的,是她虛以委蛇的態度。她從小連他都敢嗆了,怎麼會去討好一個看起來沒什麼斤兩的傢伙?「妳根本不需忍讓他,難道這次我不在,妳就真的陪他喝酒了?」
「從我接下明月酒肆到現在,只陪你一人喝過酒。」她忍氣和他解釋,「至於他,我頂多和他聊兩句,因為他是我不能得罪的人。否則你以為我不用做生意了嗎?今天因為是你鎮北將軍趕他出去,他才不敢吭聲,如果是我于曦存趕他出去,保證明天這酒肆就不用開門了!」
「他敢﹗」
「他有何不敢?他父親是都指揮使,這京城的駐軍都歸他爹管,其實連你這從邊疆回來的鎮北將軍,在京城裡軍權都沒他爹大,恐怕還要讓他三分,你以為我這升斗小民,能和他爭什麼?」
其實也是自個兒開始掌理酒肆後,她才知道過去爹有多辛苦,遇到有錢有勢的客人故意找碴,還得忍氣吞聲。她今天能練就一身不卑不亢的功夫,去應付難纏的客人,她自認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卻就著這一點怪罪她?
「我就不相信天子腳下沒有王法!」或許是海震看蔡增特別不順眼,仍是覺得不需要忍讓這種人。在他的世界裡,一切都是直來直往的,遇到人搗亂,打不過報官就是,多說無益!
「但是王法管不到他頭上!」她自嘲地一笑,這幾年見的人多了,她早知道世道不是她想得那麼容易。「官官相護你不懂嗎?誰的錢多勢大,誰就說話大聲。你知道嗎?這人三天兩頭就來求親,以我一介弱女子,要花多大的精力才能保住自己不讓他糟蹋了?如我答應了他,隨時可以當貴夫人,何苦還要天天和他周旋?」
這是很無奈的官場文化,海震或多或少也懂一點,因為不是人人的功業都是像他一刀一槍打出來的,真實到無法抹滅,有很多時候,沒有人包庇沒有人提拔,再怎麼有才有學仍是冒不出頭。
思及此,火氣小了一些,可是他只要一想到他不在時,于曦存就是這麼應付客人的,心裡就老大不舒服,不由得口不擇言地埋怨道:「但妳老和這種人糾纏,壞了自己名聲,難怪妳到這個年紀了還沒嫁出去……」
聞言,于曦存表情一冷,指著酒肆大門。
突地,他話聲一頓,隨即知道自己說錯話,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小酒蟲,我不是……」
「大黑熊,你給我滾!你如今如此低看於我,讓我心寒,我開始懷疑,只為一個人釀果子酒,是不是值得了!」


接下來幾天,海震天天求見,都吃了閉門羹,橫豎他希望她不畏權貴,拒絕客人的糾纏,那她就拒絕給他看!
不過因為他熱切求原諒,而他也當真不敢再翻牆過來,如此卑微的態度讓于曦存的氣消了不少。只是他那句無心的話,可切切實實傷了她的心。
她已是二十歲的老姑娘了,雖然她的容貌過人,但沒有背景又無依靠,一身釀酒的手藝到了別的地方也沒什麼用,因此對她有興趣的,總是有錢有勢想娶小妾的人家,沒錢沒勢願迎她做正妻的,也不過眼紅她父親的明月酒肆,和五花釀等名酒的配方罷了。
她一直不願嫁,還不就是心裡有人了。雖然她明白自己和那人或許不會有未來,但仍存著得過且過的心態,想著能多陪在他身邊一天、多期待一天也是好的。
反正,她早把自己的未來砸在明月酒肆了,瞧瞧那些嫁與人妻的女子,無論成親之前是一方才女或風華絕代,最後有好下場的,又有幾個人?所以她不如專心釀酒、賣酒,最後老死在酒肆,也不算晚景淒涼。
為了不讓自己繼續胡思亂想,她索性走出櫃台,在酒肆裡幫忙,當個跑堂的小二。到廚房取了酒菜,分送各桌。
然而在她送到最後一桌時,略微對這桌的客人留了點心。
在明月酒肆唯一的廂房裡,開門後甚至還有屏風擋著,甚是隱密,通常是明月酒肆備給好靜或是身份特殊的客人使用。廂房裡是三個大男人,體格都十分健壯,其中一個留著大鬍子,一個眼睛特大,還有一個有著高高的鼻子,三個人長相都不太像漢人,卻穿著漢服,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他們聊起天來,用的都是突厥語。其實京城裡會講突厥語的人不少,除了那些胡商,一般會講的多是商旅,聚集在東、西市附近。
明月酒肆位在南市,而南市近幾年來已沒落許多,根本沒幾個胡人想來做生意,這三個講突厥話的在此時出現,確實突兀。
突厥其實是由好幾個部落及民族組成,由於地廣人稀,故內亂後,彼此的語言多有分歧,甚至較遠的北方突厥部落說的語言,靠長城較近的突厥部落還聽不懂。這三個突厥人,說的就是罕見的突厥語,才令于曦存感到特別。
幸而于掌櫃年輕時也是個周遊列國的商旅,妻子生了女兒才在京城落腳,他對於突厥語頗有研究,也教了于曦存不少;加上開酒肆原就會遇到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所以她恰好能聽得懂這三個人的對話。
送好菜後,她假意告退,身子一閃到了屏風後,拉長了耳朵聽他們的對話——
「……看來漢人的狗皇帝真的相信可汗退兵了,他們那個將軍已經回朝,各部隊也歸建,現在留在塞外的剩不到一半……」
「可汗要我們來京,是要監看漢人皇帝的動作,看來他現在還很安份。」
「哼!阿史那及羅居然會死在漢人手上,簡直是奇恥大辱,這仇我們一定要報!」
于曦存聽得冷汗直冒,正想悄悄退開,卻突然聽到裡頭其中一個大喊了一聲,「誰在偷聽?」
這下跑不掉了,于曦存腦筋快速地一轉,索性大大方方地由暗處走出,佯作無事地道:「三位客人,我方才忘了問你們要不要添酒了!」
但那三個突厥人根本不管她說什麼,雙眼狠狠地一瞇,刻意用突厥語道:「妳聽到我們說什麼了嗎?」
「什麼?你們在說什麼?抱歉,三位客人會說漢語嗎?你們說什麼,我聽不懂啊……」于曦存故作一臉茫然,無辜地表明她不懂他們的異鄉話。
那位戴白頭巾的臉色一沉,用著生硬的漢語道:「妳在這裡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我方才說了,只是忘了問三位要不要添酒。我是這裡的東家,怕驚擾三位客人用餐,才故意放輕腳步。」于曦存露出一個無害的笑,配上她的花容月貌,很有說服力。
三個突厥人低聲用突厥語討論了一下,確認于曦存是明月酒肆的東家,再加上他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便示意她離去,別再靠近這裡。
于曦存如獲大赦,識相地離去,但她知道事情不會這麼容易就結束了。


隔天清早,大將軍府的後門,砰砰砰地響了起來。
門房盡職的打開門,雖然天才剛亮,他已是精神奕奕的樣子,不若明月酒肆那幾個店小二,還睡眼惺忪,足見大將軍馭下之嚴。
不過上門的于曦存沒空管這些,她提起手上的籃子,揭開上頭的花布,裡面是幾瓶酒。「這位大哥,鎮北將軍幾天前叫我送酒來。」
「怎麼走後門呢……」門房自然認得于曦存是隔壁酒肆的東家,不疑有他地想接過東西。
「不過送幾瓶酒,前門太招搖了,我知道你們送蔬果的,都是走後門不是?」她笑了笑沒講明走後門的原因,將籃子送上,下頭還不著痕跡地遞過去一塊銀子,「送到將軍那兒時,請幫我告訴他,務必『馬上』打開來喝,這酒香可等不得啊!」
「有這麼急嗎?」門房皺起眉。
「很急。」于曦存的話雖然不疾不徐,笑容裡卻帶著銳利。「這是將軍交代的,他看了自然會明白,千萬別誤了他的事!」
門房一聽是將軍交代的,也不敢多問,轉頭便回府中,漆黑的門板在于曦存眼前闔上。
她不禁抬起頭,仰得脖子都痠了,才能看到門的頂端。
連後門都好氣派、好威嚴,更別說前門了。大將軍府這高高的門楣,她一介平民果然攀不過去啊!
微嘆了口氣,于曦存轉頭便想離開,才走沒兩步,背後那黑漆漆的大門突然又打開來。
「于姑娘!」方才那門房氣喘吁吁,想來是一路奔跑,「將軍請妳進府一敘。」
于曦存點點頭,左右確認沒人注意到她後,才轉過身走進府門。
領路的,是一名俏美的丫鬟,約莫十五、六歲,卻是無比沉穩。她見于曦存邊走邊欣賞著將軍府的景色,便不置一詞,直到帶她至書房坐定,才將手上食盒裡的東西擺上。
「現在是將軍早上練武的時間,見到姑娘的酒便停下了,等會兒將軍休整沐浴妥當後便會過來。這裡是一些點心茶水,請姑娘先用些。」
小丫鬟話說得十分得體,讓于曦存再一次佩服大將軍的治理有方。
「謝謝。」于曦存坐在海震的書房,環顧起他從小到大讀書的地方,她和他相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進到這裡。
越看,越想用力搖頭。
說是書房,但書卻沒幾本,倒是牆上掛了幾把刀劍,擺了一些槍戟,甚至還有一把巨弓,據她估計,大概也只有海震那種怪力能拉得開。一切擺設都和書房外頭假山流水的優美景象格格不入,倒像一間兵器展示室。
小丫鬟見她看得出神,不由得替她介紹起來,「這些兵器,都是將軍從小到大的收藏,別看它們擦得發亮,事實上這些全都是將軍使用過的兵器,有些還是跟著他從邊疆回來的呢!」
「我知道他武功高強,只是不知道高強到這個程度。」
要使得動這些東西,還要能拿來殺敵,需要下多大的功夫去練?而他又是費了多大的心思,在戰場上留下多少傷痕,才能讓他的兵器和他一起回來?
于曦存淡淡一笑,幾天前兩人的爭吵,原本讓她很生氣,但經過時間的沉澱,再看到屋子裡的這些東西,心中受到觸動,她對他的芥蒂,也比較能釋懷了。
畢竟,她很了解他,看起來英偉勇敢,事實上卻是個莽夫,說話根本不經思考。縱使幾年的歷練磨得他比較圓滑沉穩了,但那也只是表面,事實上他高高在上的架子還是有,牛脾氣還是在,不過變得較會隱藏而已。
才這麼想著,那莽夫便砰的一聲,推開了書房的門,把小丫鬟給嚇了一跳。
海震進門看到于曦存還在,隨即舒了一口氣,揮揮手命小丫鬟退下,直接坐到于曦存對面。
于曦存好整以暇地和他對視,也不先開口說話。而海震卻是心裡有愧,不知從何說起,兩人之間的沉默,讓他豆大的汗又慢慢由額際流下,表情也越來越不自在。
最後,是海震肚子的一陣鳴叫,讓于曦存忍不住沒好氣地一笑。
「你剛練完武,肚子餓了吧?我又沒讓你不准吃!」她指著滿桌的食物。
她說話的方式,一點也沒把他當成將軍,卻讓他莫名放鬆下來。橫豎是她叫他吃的,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索性便埋頭苦吃。
等他吃了一個段落後,于曦存才幽幽地道:「大黑熊,你是不是欠我一個道歉?」
海震一口桂花酥差點梗在喉頭,用力地咳嗽起來,灌下幾杯茶後,才能緩過氣,苦笑著道:「對不起。」
因為在外地裝模作樣太久,只有在她面前比較放鬆,好不容易回京和她一敘,海震什麼話都敢講,尤其在酒肆裡兩人是在吵架,卻沒想到口不擇言的結果是傷了她,他早就後悔不已。
連找了她幾天都吃了閉門羹,今天她自個兒送上門來,當然要及時留住,好好賠罪一番。
他這錯認得倒是老實,于曦存忍不住笑了,故意撇過頭哼一聲。「你以後要再犯一次,看我理不理你!」
「我沒事幹麼自討苦吃。」他咕噥了一聲,無意瞥見她橫目的嬌美神態,不禁心中一動,愣愣地直望著她。
于曦存見他直瞪著她的方向,不由得左顧右盼,確認他的確是盯著她不放,便伸出手到他眼前,拉了下他的右頰。「大黑熊,你瞪著我做什麼?」
「看看也不行嗎?」他苦著臉,卻不敢學她的動作,雖然他也很想碰碰她白嫩的頰,但他做錯事在先,只能什麼都認了。
唉,她簡直是吃定他了,小時候如此,長大了還是如此!
「你該看的不看,不該看的卻猛看!」于曦存啐了一聲,把話轉回正題,「我拿來的酒呢?我叫你立刻看的,你看了嗎?」
海震一愣,他一聽她來了,哪還管得了什麼酒,只記得先叫人去追她,至於酒……「呃,不是擱在那兒嗎?」他不著痕跡地環視書房一圈,指了指櫃上的竹籃。
于曦存卻搖搖頭,「你根本沒看裡面的東西!那才是我來的目的啊!」
「什麼目的?不是特地來找我碴的嗎?」所以他才乖乖地道歉啊!
「我才沒那麼無聊!」她走到竹籃邊,翻開蓋在上頭的花布,由裡頭拿出一張紙條。「這才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
「是什麼?」他好奇地接過紙條,張開一看,臉色一變。「這是……」
「我直覺這是很重要的訊息,才會想偷偷傳訊告訴你,你恐怕要找人去查一查。」于曦存也皺起眉。「那三個突厥人,形跡太詭異了。」
「妳說的對。」海震又問明她昨日聽到的情形,任何細節都沒放過,「我馬上派人去處理這件事。」
「那我要回去了,酒肆正忙著呢。」她和海震一起出了書房,「對了,請你帶我到後門吧,我可不想讓人知道我今兒個來找你──尤其是那些突厥人。」
「何必這麼麻煩?」
兩人剛好行至圍牆邊,海震一個彎身,突然將她打橫抱起,雙腳輕輕一點,便越過了牆,來到明月酒肆的後院。
「瞧,我一向是這麼進出的,多麼方便啊!」他抱著她,還有些意猶未盡地不肯放,索性低頭朝她得意地笑著。
于曦存被他突來的一招嚇得臉都白了,直到落地,心跳才能緩和一些。瞧這大黑熊笑得這麼可惡,那雙賊手……還擱在她最羞人的位置,讓她不禁又窘又氣。
「大黑熊,放我下來!」她動了動,臀部感受到他大手的溫度,不禁漲紅了臉。
「妳臉這麼紅做啥?該不會是害羞了?」他難得有機會揶揄她。
「害羞你個頭!因為你的手……」她根本說不下去。
因為她的話,海震大手不由得抓了抓,那豐潤滑嫩的觸感,立刻讓他知道自己摸到什麼,雄軀一僵。
「呃,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不敢再放肆,雖然有些捨不得,但還是立刻將她放下,可惡的是他放下她後,還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方才吃盡嫩豆腐的手。
于曦存才剛「腳踏實地」,見狀不禁為之氣結,伸出纖手,往他左頰狠狠一捏,便氣呼呼地走回酒肆。
海震呆立當場,只能乖乖被捏。眼前她的身影已經不見,但纖指在他臉上滑動的觸感,還記憶猶新。其實她的力道對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癢,他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歡這滋味,還是討厭這感覺。
忍不住撫了撫頰,海震有些古怪地自言自語道:「這小酒蟲,長大了也沒溫柔一點,還記得捏不同邊呢,但身材倒是不錯……」
第5章
海震對于曦存提供的情報不疑有他,立時將此事密報皇帝,朝廷反應極快,隔日便大肆搜索京城,比較可疑的胡人全被抓走審問,雖然這件事做得隱密,但京城裡敏感的人仍是嗅到異樣的氣息,一陣風聲鶴唳。
「你還敢在我這裡討酒喝?不去幫忙抓賊,不怕言官隨便狀告你個怠職?」雖是這麼說,但于曦存仍將海震安排在酒肆裡唯一一間雅室,也就是上回三個突厥人密會的地方。
海震不客氣地吃著她做的菜,喝著她釀的果子酒,有些無精打采地道:「查了這些天也沒個結果,我都擔心皇帝說我是危言聳聽了……」
「此事千真萬確,又不能不查。」于曦存皺起細眉,質疑他不就等於質疑她?「朝廷一天查不到這事兒,我明月酒肆可也開得提心弔膽的。」
「放心吧!除了幾個負責調查的中樞人物,沒有人知道是我說的,自然也查不到妳身上。」海震懶洋洋地瞇眼看著窗外的風光,「最近那個蔡增還有再來煩妳嗎?」
「可能被你嚇怕了,從那天之後就沒來了。」于曦存毫不在乎少了一個客人。這種找麻煩的傢伙,能不見最好就不見。
「我不在的這幾年,妳身邊圍繞著這麼多無聊的男人嗎?」突然直起身,海震攢著眉問。
「死纏爛打的不多,求親的倒是不少。」于曦存意有所指地曖昧一笑,「怎麼,你介意?」
「我……我介意什麼?」海震清了清嗓子,像在掩飾什麼般喝了一大口酒。「我只是想,難道這麼多求親的,沒一個好東西?」
「條件好的倒是有……就說巷口的李員外吧!喪妻之後,他求過好幾次親了,媒人婆也換了好幾個……」她偏著頭回想著。
海震一口酒差點沒噴出來,「那老不羞!他已經有三名小妾了還想做什麼?」
「還有一個太學生叫方崇年,去年才高中,在他得知被分派到外地做官後,曾派人來探我的口風,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走,他必擇日迎娶……」
「方崇年?聽這名字就知道沒啥前途。翅膀都還沒長硬就想娶老婆,教他在外地乖乖蹲著比較實在。」什麼太學生,手無縛雞之力也敢向于曦存開口﹗
「噢,還有你的同僚黃鄖啊!你走了之後,他來得挺勤的。前一陣子他父親替他捐了一個官,在大學士府抄書的,有了官樣後,他也氣派地來求親啦!」
「什麼?黃鄖那傢伙敢跟妳求親?!很好,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他死定了﹗」海震拳頭握得咯啦咯啦響。連黃鄖都敢來插一腳,看來是太久沒被揍,忘了他海震拳頭有多大了!
「黃鄖你也不喜歡啊?還有戶部裡有一個……」于曦存像是沒看到他慍怒的表情,還想繼續說下去。
究竟還有幾個?海震聽得火氣越來越大,耍賴般地打斷了她的話。「算了算了,都和蔡增一樣,全是些獐頭鼠目的傢伙!」
于曦存聞言不由得偷笑。獐頭鼠目都是他說的,那些向她求親的人,他根本沒一個看得順眼,只要到他口中,就算是太子也會被他說成狗熊!
「向我求親的你個個都不滿意,那你覺得什麼人才適合我呢?」于曦存支著腮,歪著頭看他。
「第一個,當然要武藝高強,才能夠保護妻子啊!」海震昂起下巴,說到武藝高強,他可是自信得很。
「嗯嗯,武藝高強,那一般武師也成嘍?」
「那不行!至少要有點背景,要不得是個官,有點權力才能在京裡站得住腳。」
「還要當官啊?不過,還真的有皇宮裡的侍衛長向我表示過……」
「皇宮裡的侍衛長苦哈哈的,俸祿才多少?家裡至少要有點底子才行。」
「樣貌呢?」
「白面書生絕對不行,至少要英武挺拔,體格也要強健才行。」
「個性呢?需不需要溫文儒雅,文質彬彬?」
「那種成天之乎者也的軟腳蝦有什麼好的?豪邁英武、瀟灑不群的人比較好!」
「那我挑個飽讀詩書的可以吧?」
「百無一用是書生妳沒聽過?宮裡那群腐儒,老是將孔孟釋道掛在嘴上,也沒見他們談出一隻鳥來!書讀得多沒屁用的!」
于曦存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她沒好氣地望著他,目光裡猶有笑意。「海震將軍,你不覺得你提的條件苛了些嗎?」
「哪裡苛?總會有人完全符合這些條件。」海震不可一世地哼了一聲。
「是啊,」于曦存的目光定定地鎖著他的臉,看他說這些話,究竟會不會不好意思。「全京城也就只有一個人符合這些條件,你說是嗎?」
「還有一人符合?那人究竟是……」海震不悅,才想發難,突然像被雷擊中般,怔在原地動彈不得。
武藝高強、官位在身、家道厚實、英武挺拔、體格強健、豪邁英武兼瀟灑不群,書還不能讀得太多,這每一項條件,不都全指向他海震將軍自己嗎?
黝黑的臉慢慢浮上暗赭,居然「惱怒成羞」了,海震這下不經意揭了自己的底,讓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抬起頭看到她打趣的表情,更恨不得直接跳窗逃走算了!
「我都不知道,原來你這麼喜歡我啊?」于曦存故意逗他。誰教這傢伙老愛鬧彆扭,有些話死都不敢說出口。
「我哪裡喜歡妳了?」他的嘴巴動得比腦袋還快,反駁的話語就這麼脫口而出。
于曦存眼神一黯,「那你是不喜歡我了?」
「我……」海震語窒了,喜歡她說不出口,但不喜歡她這種違心之論,他同樣說不出來。
氣氛似乎越來越曖昧了,入秋的天氣,海震居然覺得有些熱,偏偏他喝的酒一點清涼的效果都沒有,反倒讓他更是腹如火燒。
此時,他心中突有異感,目光住窗外一瞥,陡地拔身而起便往于曦存撲去,就像頭餓虎般,把一個嬌滴滴大姑娘撲倒在地。
「你在做什麼!」被抱了個滿懷,還被壓倒在地上,于曦存不明所以,又羞又氣,掄起粉拳便往他身上招呼。「不是不喜歡我?幹麼一副急色鬼的樣子?」
「我、我不是……唉,有刺客!」
海震的表情一沉,于曦存也立時收起笑意,緊繃著身子不敢亂動。
兩人的目光一齊往上看去,只見那用擋隔的木屏風上,顫巍巍地插著一支羽箭。
「怎麼會有刺客?是要殺你還是殺我啊?」于曦存緊張地轉著眼珠子。
「別忘了我是翻牆來的,知道我來妳這裡的人不多,所以……」海震欲言又止,意有所指地望著她。
于曦存心裡一驚,「我最近又沒得罪任何人,頂多就是……」她的眼神對上海震,倏地一睜,「難道是我密告那些突厥人的事被發現了?」
「我自信做得十分保密,朝廷也非大張旗鼓地查,那些探子的手腕,斷不會輕易讓人察覺,為什麼會被發現?」海震半信半疑地兀自猜測著。
不過此時的氣氛著實不適合讓他們用如此曖昧的姿勢繼續討論,于曦存扭了扭身子,有些難為情地道:「喂,你是不是該起來了?外頭的刺客好像走了。」
她不動就罷了,這一動,海震立即有了反應,誰教身下壓的是個身材玲瓏曼妙的大姑娘,還和他有著說不清的曖昧關係,只能沉著聲道:「妳先別動。」
「那你就起來嘛!」
「我也想起來,但是……總之等一下就是了。」
于曦存感受到兩人之間的熱度似乎不斷地上升,眼前這臭男人甚至還流起汗來,簡直教她尷尬得無以復加,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想不到這一推,他居然順勢摟著她滾了一圈,兩人又回到原來的姿勢。
「大黑熊!你在做什麼?快放開——」她用力地推著他的胸膛。
「別亂動!刺客還沒走……」他低頭想和她說清楚。
聞言,于曦存本能地仰起頭,才看到第二支羽箭的尾巴時,沒察覺自己的動作太大,香唇居然和剛好低下頭的海震的唇碰個正著。
只是輕輕的一碰,兩人便隨即彈開,目光複雜地瞅著對方。
「你……」
「妳……」
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雖然兩唇相觸的時間十分短暫,感覺也若有似無,但在彼此心裡造成的撥撩,卻是比外頭的刺客更要令人震撼。
然而時勢不待人繼續停留在這種曖昧之中,第三支、第四支羽箭紛紛射進來。海震急急抱著于曦存滾到牆邊,隨手往櫃上一摸,取下上頭一只瓷人像,精準地往窗戶一扔。
砰!窗戶因此關上了,外頭的射手已然看不到屋裡的狀況。海震趁機拉起于曦存欲往外跑,但此時原本為了隱密而隔在門前的屏風,反倒成了兩人逃跑時的阻礙,只慢了這麼須臾,外頭的歹徒直接破窗而入,而且還不只一人。
海震回身將桌子往窗戶的方向一踢,卻只能稍微止住來人的速度,三名賊人閃過大桌子,被灑了一身的湯湯水水,仍舊高舉著刀子殺了過來。
大腳一勾,海震將身邊的椅子勾起抓在手上,朝著賊人的刀子迎過去。一個照面,椅面已被大刀劈碎,而海震抓著這個契機,用手上剩餘的椅腳打橫一掃,只聽那名賊人悶哼一聲,撫著胸口退了兩步,恰好擋住他身後的一名同夥。
使著椅腳當武器,海震又朝著落單的賊人打去,那名賊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你來我往地對招了幾次,另外兩人又攻了上來,海震只能拉著于曦存,有些狼狽地阻擋。
于曦存見這樣下去不行,心一橫掙脫他的手,卻因此讓自己陷入刀光劍影的險地。
海震幾乎來不及反應,目眥盡裂地看著亮晃晃的刀往她頭上劈去。于曦存硬著頭皮將身子一矮,大喊一聲,「大黑熊!採桑葚!」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的默契,讓海震立時明白她的意思,二話不說地將椅腳朝著她左邊扔去,正中那持刀的賊人,而于曦存也驚險地趁此往右一滾,還順手抓起摔到地上的破酒瓶,一個回身,使勁往那名倒地的賊人頭頂一砸──
匡啷!酒瓶碎了滿地,中招的賊人滿臉鮮血,已然不省人事。
海震有些佩服她的勇氣,但還有兩個人沒解決,他矮身往後一踢,稍稍阻擋對方的攻勢,又抓起另一張椅子當作武器,繼續格擋。
其中一名歹徒見到于曦存靠在牆邊喘氣,便覷了個海震出手的空檔,往她殺去。海震餘光瞄見,急忙閃過眼前的一記橫掃,此時于曦存又大叫了。
「再採!」
海震幾乎是看也不看,便往聲音的右方扔去椅子,那名偷襲的賊人慘叫了一聲,接著又是一陣鏗鈴匡啷的聲音,于曦存的酒瓶又碎了一個,第二名賊人倒地。
這簡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合作,剩下的賊人退了一退,與海震無聲對峙,生怕他倆莫名其妙又採了一次桑葚。
然而他並不知這是海震與于曦存特有的默契,山上的百年桑樹長得又高又大,需要爬上去採,通常都是海震在樹上,由左邊先採,採完之後扔給在樹下用簍子接的于曦存,再繼續採右邊。因此說到採桑葚,海震自然知道于曦存指的,便先是她的左邊,然後才是右邊。
不直接講左右,自然是想讓敵人無從防備,也只有這兩個人,做得出這種詭異的交流。
就在彼此僵持不下時,酒肆的大堂裡突然傳來喧譁吵鬧的聲音。
「失火了!失火了!」
于曦存與海震一聽,愣了一下,那人便趁此往窗外一躍。然而于、海兩人無暇追過去,急忙打開廂房的門,結果門才開,陣陣黑煙便竄了進來。
「我的酒肆……」于曦存不敢相信,那些人暗殺害命也就罷了,居然放火燒酒肆﹗為了挽救父親唯一留下來的東西,她舉步便想衝出去。
海震不由分說拉住她的手,將人拉回房裡,門一關。「來不及了,從這兒走。」
他拉著她來到窗邊,于曦存雖然好想衝回大堂裡,但她知道依目前的火勢,整間明月酒肆大概已經完了,只能忍著悲痛,眼眶微紅地道:「真的沒救了?」
海震搖搖頭,一臉肅然,很快地說:「放心,我會替妳討回公道!」
語畢,他抓著僅剩的逃離時間,用他恐怖的蠻力,抓起地上昏厥的兩名賊人,往窗外一扔,接著抱起于曦存,朝窗外一跳。
是夜,明月酒肆化為一片火海,寸草不留。


兩名火燒明月酒肆的賊人,原本應直接送交官府,然而他們卻只過了一道牆,先被偷偷帶到將軍府裡,審問了一整晚。
海震一夜未眠,在天明之前,用盡他所知道的任何逼供方式,由那兩人口中得到了實情。
他來到府裡暫時安置于曦存的房間,門一推開,便看到她雙目無神地坐著,眼眶紅紅的,面容憔悴,看來也是一夜無眠。
一把火,讓她什麼都沒有了,怎麼還睡得著呢?
此時的于曦存,看起來格外的楚楚可憐,讓海震有種想將她攬入懷裡的衝動。可是他知道不能趁人之危,只得壓下這股蠢動,盡可能保持理智。
他來到她面前坐下,斟了冷茶喝了一口,才用略啞的聲音道:「那兩個人,確實是突厥人。」他簡短有力地說出審問了一夜的結果。「昨日的暗殺,是針對妳來的。」
于曦存慢慢地望向他,語氣帶著些有氣無力。
「所以他們真知道是我告的密,所以想殺我?」她搖搖頭,「然後再燒了我的酒肆?」到現在,她都還不太敢去看酒肆燒毀後的慘狀。
唯一慶幸的是,沒有傷及人命,否則這一生,她大概別想再睡得著了。
「不,他們說,他們只是想殺妳,但酒肆的火,並不是他們放的。」海震審問時,也是反覆問了好多次,還把兩人分開審,避免串供,皆得到一樣的答案。
「那究竟是……」于曦存被弄糊塗了。
「這麼說好了,他們會知道是妳告的密,是因為朝廷之中出了奸細。」由那兩名突厥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同樣令海震十分驚訝,而這之後的推斷,更令他眉頭深鎖。「密探是由皇上指派的,京城的都指揮使則以軍隊暗中協助。這一連串的上下關係之中,唯一能夠說得上和妳有過節的……」
「是蔡增!」于曦存倒吸了口氣。
「我也是這麼想,由愛生恨便要殺人放火,真是無恥。」海震當時便聯想到蔡增,氣得還當場劈壞一張桌子。
「我父親的酒肆,居然是毀在這種人手裡?」她咬緊牙根,小手握成拳頭,「我沒有辦法接受。」
「蔡增的父親是都指揮使,加上目前無法證明是蔡增所為,所以還沒有理由動他。」這是海震目前的煩惱。即使那兩名突厥人已由祕密管道送入宮,等到宮裡突破都指揮使的護短掩蓋,確實查出蔡增涉案的證據,都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我知道,我的理智知道,可是心裡卻很不能接受。」于曦存只能嗟嘆。「民不能與官鬥,難道真的沒有辦法用律法制裁他嗎?」
「用律法或許緩不濟急,可是我有一個可以立刻制裁蔡增的方法。」海震瞇起了眼。她似乎忘了,他可也是個官啊!
「什麼方法?」聽到轉機,她原本黯淡無光的雙目,終於閃過一絲晶亮。
海震有些冷酷地一笑,由懷裡掏出一個黑布袋,雙手一抖,展開的大小約莫可以裝下一個人。「那傢伙害我的果子酒全沒了,豈能讓他好過?」
「你這是……」于曦存瞇起眼看著這布袋,似乎有些明瞭。
「妳還記得小時候咱們玩蒙頭打果子的遊戲嗎?」海震把玩著布袋,意有所指。
「怎麼會忘記呢?」于曦存也隨著他,陰陰地笑了起來。
看來,滿腔的怨氣,能夠有個出口了。


這幾天,京裡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自然是明月酒肆失火的事。一間小有名氣的酒肆,就這麼在一夜之間付之一炬,大夥兒──尤其是文人雅士們,在在嗟嘆不已,一個清淨又有好酒好菜的地方,就這麼沒了,著實令人難受。以後南市的五花釀,會不會成為絕響呢?
另一件事,則是都指揮使的兒子蔡增,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不知道被什麼人給打了。據聞闖入蔡家的歹徒有數人,皆是窮兇惡極之輩,由於來人先是用黑布罩著蔡增,才施以重手,故而蔡增是一個匪人也指證不出來。
奇怪的是,蔡增家中的財物毫無損失,被打成豬頭的他,成了此案唯一的受害者,興許要臥床數月,才能調養得回來。
「這還真是打得好啊!」
「沒錯!那蔡增老仗著父親的名號作威作福,如今總算是受了天譴!」
海震與于曦存坐在「福客居」的廂房裡,一邊用著酒菜,一邊靜靜聽著外頭酒客們的嚷嚷。明月酒肆倒了之後,這距離最近的另一家客棧福客居,反倒坐收漁翁之利,接收了許多明月酒肆的客人。
「這酒真是淡得出鳥來,一點味道也沒有!」喝著福客居的招牌美酒,海震卻是有些無精打采。
「可惜你沒多打兩拳,也算是替我的酒肆出出氣。」于曦存也有些嫌惡地看著一點也不好吃的小菜。
事情過了幾天,她的心情已然較能平復。雖說酒肆是父親傳下來的,但因父親也是從別人手上接過來經營,因此算不得祖業,失落感比較沒那麼重。人命沒有損失,已是承天之幸,至於那些損失的酒,重新再釀就是了。
「放心吧,明月酒肆,我會幫妳重建!」海震伸手想拍拍她,但在觸碰到她的前一瞬,又硬生生收了回來。
在遇襲那天,兩人不小心的親密舉動,就像秋風吹過湖面激起的漣漪,到現在都未能停息。表面上若無其事,誰也不打破這層風花雪月的細網,但看著對方的目光,總是多了些什麼,彼此之間的互動,也更加小心翼翼。
于曦存看著他收回去的手,神情有些複雜,最後化為無事的一笑。
「你願意攬下,我當然沒話說。」畢竟這件事說起來,還不是為了向他告狀所引起的,甚至還惹到殺身之禍哩!思緒至此,她不由得皺眉。「對了,大黑熊,我還要在將軍府裡住多久?」
「自然是住到妳沒有生命威脅為止。」海震覺得理所當然。
「可是……」她卻多有顧慮,而這顧慮可不是她自找麻煩,而是其來有自,只是她不便告訴他。「我畢竟是外來者,這樣長住在將軍府,未免……」
「我帶來的人,誰敢說話?」海震輕哼一聲,不以為意。
然而他說得豪氣萬千,那是因為他是將軍之子,大將軍又仍駐紮在外,他當然什麼顧忌都沒有。可是她,她可是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不方便……
「但我總有一天要走吧?」她無奈地瞪著他,「明月酒肆的重建,不是一天兩天,在這之前,我總要先找到安身之處,否則一天到晚賴在你們將軍府,成何體統?」
海震沉默了一下,有些語重心長地道:「小酒蟲,我老實告訴妳,我在京裡也待不久了,所以眼下,將軍府對妳來說是最安全的地方。」
「什麼意思?」于曦存眉頭微皺。
「我祕密送進宮的那兩個突厥人,什麼都招了,莫利可汗確實有再起兵的打算,而且他還暗中聯絡了其他的部落,打算趁我們大軍回防前,殺個措手不及。」他定定地望著她,「因此,我又要領兵出征了。」
「你又要走了……」于曦存嘆了口氣,幽幽地低語,「這次又是幾年呢?我似乎又要無窮無盡的等待。」
海震聽明白了她的低語,一時無言,兩人之間那種迷離又難解的關係,再加上身份等重重阻礙,似乎早就脫離彼此所能掌控的範圍了。
甚至,連未來會是個什麼樣子,都沒有人敢肯定。
于曦存見他有些愁眉不展,便強打起笑打趣道:「你去便去了,而我留不留,則是我的問題。」
「即使我走了,京裡仍有危險……」海震皺起眉,聽出她想偷跑的意味。
「你都不在了,還管我那麼多?」她偏要和他唱反調,她可沒賣身契押在他那兒。「至於安全問題,說不定我找個王公貴族嫁了當小妾,不就沒問題了嗎?」
「不行!」海震激動的往桌面一拍,差點又毀了一張桌子。
「喂喂喂!這可不是明月酒肆,打壞要賠的!」瞧他緊張的,她有些得意。
他死死盯著她,卻是拿她沒法,只得一嘆。「真不明白,將軍府到底哪裡不好,讓妳住不下去?」
于曦存但笑不語。
海震拿起酒杯狠狠一灌,卻再次為了酒水的清淡無味皺起眉頭。這陣子真是走了霉運,什麼都不順利不說,連酒都這麼難喝。
不過,他會解決這個問題的。
第6章
時序深秋,漸漸要入冬了,人們的衣裳變得厚重,樹上的葉子開始飄落,枝頭稀稀疏疏的,連風吹起來都有種無力感。
好幾天,海震都沒有來找于曦存,她也乖乖地待在將軍府的廂房裡,因為她知道他又要出征了,所以整個府裡都在為此忙碌著。
她的廂房被安排在府裡不起眼的一角,好處是與以前的明月酒肆只有一牆之隔,離海震的房間也不太遠;然而壞處便是眼下這種無人聞問的窘境。
她、好、餓、啊!
從她起床到現在,梳洗的水是自己打的,頭髮是自個兒梳的,連床鋪都是自己收拾,而且已經過了午時了,怎麼她這小廂房,連一個丫鬟都沒踏進來過?
于曦存有些哀怨地將芙頰靠在平放在桌面的手臂上,整個人就這麼無精打采地趴著,美目直盯著窗外的圍牆,心想著自己是否有可能學海震,手輕扶著牆,雙腳一躍,就可以翻出牆外找東西吃……
唉,還是作罷。別說她光翻這道牆可能就要花一個時辰,就算讓她翻了過去,要怎麼回府還是個難題不說,這種冷天,出門身上沒一件襖子,簡直就是自尋死路,何況她身上沒有半毛錢啊!
越想越難過,她都已經「飢寒起盜心」,考慮著要不要到廚房偷點東西來吃。唉,住到這個地方,究竟是得罪誰呢……
想著想著,她的房門突然被人敲了兩下。她頓時眼睛一亮,用盡最後的力氣來到門前,將門一拉──
「是你啊﹗」本以為是送飯的丫頭,結果居然是海震,還空著雙手來,于曦存馬上無力地垂下雙肩,走回方才發呆的位子。「唉,我沒力氣了,閣下一切自便。」
「怎麼了?這麼沒精神?」他不解地望著她病懨懨的樣子。「妳這裡冷了點,是生病了嗎?」
「你才病了。」她白了他一眼。「因為炭火熄了啊!」
「熄了再命人送燒好的炭過來就好,怎麼放著讓房間冷成這樣?」他搖搖頭,真不明白她怎麼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要是她開口叫就會有人送來,還需要這麼可憐兮兮的嗎?于曦存仍吊著眼看他,「這炭,只有在我入住將軍府的當天燃過,之後便是這個樣子了。」
「怎麼會這樣?」海震皺眉,有些不明白她在暗示什麼。
「你喝杯茶,就更明白了。」她指了指茶壺,不過倒是沒伸手替他倒。
海震納悶地為自己斟了杯茶,才剛入口,便毫不客氣地噴了出來。「這茶是冷……噢不,是冰的?為何還這般酸澀?」
「因為茶葉是兩天前的,至於茶水,很抱歉,我這兒只有冷水可以泡,這天氣冷,自然變成冰的。」她可不是受了委屈不講的人,何況這將軍府裡的人對她也沒多好,就讓他自己嚐嚐吧!
這下海震有些懂了,不禁板起臉來。「為什麼沒有人送熱茶來?」
「因為這裡已經一整天沒有人來了。」她苦笑了下。「還有冷水喝已經不錯了!這茶,我可是自個兒都不敢碰。」
「一整天沒人來?那妳的膳食呢?」
「你說呢?昨天送膳的人只來過一次,」這代表她昨天只吃了一餐,如今的她直想揪著他的領口,逼他拿食物來!「今天則是還沒見到人。」
海震頓時明白她為什麼看起來這麼虛弱了。連續幾頓沒吃,只有冷水可以喝,要換成他也受不了。
「混帳!一群該死的下人!」他拂袖而起,正想出門去喚個下人送來吃食,卻又突然頓了一下,坐回原處。「小酒蟲,妳去找人送食物來。」瞇起眼,他倒想看看這府裡的人是怎麼對她的,居然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至此﹗「站在門口,隨便叫住一個路過的下人都行。」
于曦存明白他的用意,也不囉唆,現在只要有東西給她吃就好。於是她打起精神起身走到門前,等了一陣子,才看到一名婢女經過。
「哎,請等一等!可以幫我送些吃食來嗎?」
想不到婢女瞧見是她,一臉不耐地道:「午膳時間早就過了,沒有東西給妳吃!」
「那總該有點心什麼的吧?」于曦存捺著性子再說。
「沒見到我在忙嗎?沒空替妳送!」上頭的姨娘們早就交代下來,對這女人不需要太好,身為婢女的人難得囂張一回,自然奉行不悖。
誰教這女人和將軍走得太近,不過是個酒肆掌櫃的女兒,也妄想攀上將軍?
婢女不屑地想著,正想就這麼走過去,沒想到于曦存的背後幽幽地傳出一個聲音,還帶著難掩的怒氣。
「如果是我想吃呢?妳也不送嗎?」語畢,海震立刻出現在于曦存身後。
那名婢女一聽到是海震的聲音,身子一僵,在他還沒現身之前,立刻腿軟跪了下來。「將軍恕罪、將軍恕罪……丙兒馬上送吃食過來!」
那名喚丙兒的婢女,立刻叩首不止,讓于曦存看了都有些不忍。
「不是午膳時間過了?我看妳挺忙的。」海震陰著一張臉道。原來于曦存在府裡過的都是這種生活,還是他硬要她留下的,這教他情何以堪?
「不,丙兒不敢!」瘦小的身軀抖得都快散開了。「是上面的交代……」
「滾!一刻鐘之內,立刻把食物送來!」海震也懶得和她囉唆,所謂上面的交代,他不用問都知道是誰,不就是父親那些爭權奪利、嫌貧愛富的小妾們!
丙兒走後,于曦存又回到老位子上,不過這回她想到的是等會兒就能吃東西,精神顯然好了許多,也有力氣和海震「爭取權利」。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想走了?這裡容不下我。」冰冷的茶、寒氣逼人的房間,加上有一餐沒一餐的,還被關在房裡不能亂走,她就算露宿野外都還自在些。
「妳不必急於一時,我會立刻召集下人好好教訓一番,今天的事不會再發生。」海震仍覺得依他的權威,要壓下幾個丫頭不是問題,但她一走,肯定是天大的問題。「因我爹還在西南,府裡沒人管,才會讓個小丫鬟在這裡撒潑。」
可是她所受的虧待,並不只是罵幾個人就能解決的啊!于曦存差點沒翻白眼。
「你再過一陣子就要離京了吧?萬一你出征後呢?鞭長莫及,你又如何護得到我?」她知道將軍府複雜的情況,大將軍海揚威長期在外,海震也不太管府裡的事,府中事務、大小奴僕,幾乎都是幾個姨娘一手包辦。
除非他決定重新攬回當家的權力,但他出征在即,不可能有時間去管這些,若他離開後她還在,生活會變成怎樣,她想到就感覺一陣惡寒。「如果一定要躲,我寧可躲在自在一點的地方。在這將軍府裡,我就像隻籠中鳥,連透口氣都費力。」
海震聞言不由得深思起來。朝廷雖然掌握了突厥的情報,但並非所有的突厥人全都抓到了,隱在暗處的奸細不知還有多少,若他離開,她少了將軍府的庇護,加上酒肆又毀了,她沒法兒攢錢生活,在京裡肯定待不下去。
而這些不都是他害的?!
「妳……一定要走?」
「一定要。」寄人籬下已經夠慘,慘的是,這籬下還有別人嫌她太擠。
「如果這一走,會很辛苦呢?」他心裡隱約有了想法。
「我不怕。」她偏頭一笑,笑得有些假。「我寧可吃苦,也不想受氣。」
說的是。海震心知她的硬脾氣,要她在將軍府裡低聲下氣,是萬萬做不到的,要換成他,不早掀了府邸。
此時,丙兒將東西送了進來,這勾人的香味,讓早就餓到腦袋空空的于曦存立刻大嚼起來。
「那麼,妳能再撐幾天嗎?」海震見丙兒怯生生又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一副怕自己伺候不周的樣子,便揮手斥退她,繼續和于曦存說話。「幾天後,我會給妳一個滿意的答覆。」
「可以,幾年我都等了,幾天算什麼。」她吃著丙兒拿來的食物,吃相說不上狼吞虎嚥,但稍欠秀氣就是了。「我的要求也不多,像這樣的食物就可以了。」
海震定睛一看,哭笑不得。丙兒或許是被他嚇怕了,送來的居然是只有他或是大將軍能吃的上等鮑魚鮮味粥,而這餓壞了的女人,兀自吃得津津有味,搞不好連自己吃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每天吃著「像這樣的食物」還算要求不多?他俊臉不由得一陣抽搐。這女人,真敢開口啊!難怪丙兒見到她搶了就吃,表情會那麼古怪。
不過若吃的人是她,他倒也不吝惜就是了。


海震領著大軍出城門,威儀赫赫,圍觀的群眾只知道大軍又要北上打突厥了,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剛休戰沒多久又要打,但看到如此壯盛的軍容,也不禁與有榮焉,為之吶喊助威。
陣容安排得如此龐大,一方面是為了震懾突厥人,讓他們知道朝廷情報迅速,決斷明快,絕不與之妥協;另一方面,特地由海震領軍,也有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考量。
事實上,因為往日征北的大將軍海揚威正駐守西南,這次的大軍主要是由懷化大將軍劉禎領軍,只是故意讓突厥人聞喪膽風的海震打頭陣,出了城門後,海震便率領一隊約兩千人的人馬,偏師取道隴西由側方突襲突厥人,因此他率領的兩千精銳是與大軍分開,祕密行進。
此行艱困異常,派出的幾乎都是死士,大夥兒甚至已有不會再回京師的覺悟。
這一隊人馬,斥候走在前頭三里,接著便是海震,四周圍著武功高強的侍衛,後頭則是一干菁英,從百步穿楊的箭手,馬上功夫了得的騎士,到最後運錙重的伙夫,個個都是百裡選一。
唯一的例外,或許是海震身旁那個瘦小的親兵吧!
在一群高頭大馬的勇士之中,這名親兵可說怪異到了極點,加身的甲胃輕便短小不說,手上還空空如也,連把刀都沒拿,真不知道怎麼擔起護衛將軍的角色。
不過鎮北將軍海震顯然不在意,還讓這名親兵策馬走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想來若是遇到敵人,還真不知道究竟是誰保護誰呢!
大軍日行百里,天色已暗,此時只見這名親兵驅馬靠向海震,恐怕是要問今晚紮營的地點。
可惜大夥兒都猜錯了,這名親兵確實要問紮營的事,只是問的內容和眾人的猜測差了十萬八千里。
「大黑熊……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扮成親兵的于曦存小聲叫著他。
幸好父親曾教過她騎馬,當時考量或許在日後幫忙酒肆時可用得著。想不到在明月酒肆仍營業時,她的馬術完全用不著,現在倒是用上了。
海震無奈地看著她靠近,又不能大聲斥喝她後退。親兵當成這樣,也真是夠威風了,居然還能想和將軍說話就說話,想湊過來就湊過來。
「什麼重要的事?」他也不打算糾正她,反正她看起來就不像個兵,只要別太誇張露餡就好。
「你說會先將我安置在甘州,但行至甘州前,應該還有好一段時日吧?」她表情不太自然地開頭。
他有些詫異地觀察著她不安的神色,還以為她是畏苦怕難。「沒錯,接下來的路程會很辛苦,我們要能及時和大軍呼應,殺得敵人措手不及……」
「辛不辛苦,我早有準備。我想知道的是,紮營之時,將軍的親兵是睡在哪裡?」她打斷他的話,因為只要提到軍事,他能講個三天三夜。
「我的親兵,自然是睡在我的帳外。」他想都不想便回答。
于曦存瞧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只覺氣苦。「你的親兵,睡在你帳外?」
「這當然!我的親兵五人一帳,每帳與主帳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三尺……」海震終於發現哪裡不對勁,赫然住了嘴。
她現在扮成親兵,難道真要她去和別的臭男人睡一帳,還離他離得老遠?
濃眉一攢,海震連忙搖頭,「妳不一樣,妳和我睡同一帳。」
「睡同一帳?」于曦存幾乎要尖叫了。這話這男人真說得出來﹗
「當然。呃……我沒有要佔妳便宜。我是說……呃……妳睡妳的,我睡我的,我另外搭一個床,可以吧?」頭一次,海震話說得滿頭大汗,比打仗還累。
雖然還是共處一室,但是非常時期,于曦存也只能接受了。不過除此之外,她還有不少問題呢!
「用餐呢?你該不會讓我和一群男子共餐吧?只怕他們沒兩天就會發現我哪裡不對勁了。」她不由得低頭看看自己豐滿的胸前。
「妳可以到帳裡吃……」海震也順著她的目光,盯著她那顯然比一般男子突出之處。「我特許的。」
「沐浴呢?」于曦存忍不住用手摀著胸,瞪了他一眼。
海震連忙收回目光。「若有需要,妳用我的營帳……總之,妳什麼都用我營帳裡的東西,一切將軍規格待遇,這樣可以吧?」他的賊眼又東瞄西瞅,為避免她再問,他索性一次解決。
「可以是可以,但也不是因此就沒有問題了。」她越說越小聲,態度也越來越扭捏。「那個……女子一個月總有幾天不方便……」
她也不想提起這個話題,但偏偏就是有這種困擾嘛!
「什麼不方便……啊﹗等一下,不不不……不會那麼巧吧?」海震霎時懂了,也嚇了一大跳,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就是那麼巧,你說怎麼辦?」若不是騎在馬上,于曦存相信自己現在肯定是羞到拚命跺腳。
「那就……就……用我的營帳……呃……等等,讓我好好想一想!」
海震發現自己真被問倒了,原來大軍裡不帶女子其來有自,女人麻煩的事情還真不少。月事的污物可是犯穢氣的,難道她可以在他的營帳裡……呃……處理?
「我再想想、我再想想。」在他還沒想出解決辦法前,只能策馬走遠。于曦存沒好氣地看著他徹底逃避這個話題,卻也無可奈何。
她一個小小親兵總不能當眾追上去要他給個交代,只好氣悶地跟著大軍前進,還不忘小聲咕噥著,「我就說嘛!當年花木蘭扮男裝代父從軍,一定是騙人的﹗」


海震的大軍出了京城後往西北行進,過邠州、涇州、原州至直會州的烏蘭,而後便沿著長城朝隴西直去,以期繞過北方的突厥,從背部攻擊。
旅途中需經高山峽谷、土流礫漠,十分艱辛。然而大大出乎海震意料的是,對於一切險峻的環境以及生活的不便,再加上數百里皆是急行軍,于曦存卻沒喊過一聲苦,一一挺了過來。
終於到了烏蘭。
此地南臨烏蘭山,北有黃河流經,地勢高且緩,由於已近北方騰格里沙漠,深秋的氣候十分苛刻,加上近日又吹起了西北風,陣陣狂沙颳得人臉生疼,眾軍士皆是疲憊不堪。
在海震不擾民的命令下,軍隊並未進入鎮上,只是在外駐紮,再派幾名小兵至鎮內採買,讓辛苦了數日的大夥兒能吃頓好的。也虧得這兩千精銳訓練有素,如此乏累竟仍是有條不紊地分配著工作,興許是看到連將軍身旁弱不禁風的小兵都靭性堅強,激起其他人不服輸的鬥志吧﹗
事實上,于曦存已經快撐不下去了,完全是靠著一股意志力繼續前進。聽到海震停兵紮營的命令時,她差點沒當場垮下。
抓起身上的水囊,她咕嚕嚕地喝了幾大口。太陽很大,大到她都快睜不開眼,但風卻很冷,即使她穿了軍中保暖的襖子,還是覺得寒風從衣服的縫隙裡鑽了進來,讓她不能控制地全身顫抖。
下了馬,海震立時繃著一張臉,用眼神暗示她進到軍帳內,于曦存也不逞強,乖乖地跟了進去。
一進帳,炭爐早已將帳內燒得暖烘烘,海震板著面孔叫她坐下,自個兒也坐在她的對面,瞅著她的臉,不發一語。
原本嬌嫩細緻的皮膚,被這一路的風沙颳得乾燥蒼白,甚至還有細白色的刮痕;櫻紅色的唇變得乾裂,美目下有著深深的黑影,過往的神采消減大半,身子也清瘦不少。
他痛恨自己讓她變成這個樣子,猶記得她在明月酒肆時張揚的美麗,曾幾何時變得如此憔悴,雖然換上了另一種楚楚可憐的韻致,但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她。
她是于曦存,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也從小漂亮到大,和他鬥嘴沒一次輸,全天下最不怕他的人,大概就是她了。如今因為他,她的家被燒燬,京城無她容身之處,又必須受旅途艱苦的煎熬,在在讓他自責、後悔。
抓起她的玉手,他的眉頭皺得更深。原本只釀酒,潔白纖長、完美的一雙手,如今被馬韁磨出一個又一個的繭,還有不知道在哪裡被劃傷或凍傷的斑斑裂口。
「妳怎麼傷成這樣也不說?」海震兀自生氣,當然氣自己比較多。
「我說了和不說有什麼差別嗎?」她反問他。
「當然有……」有什麼差別?海震一時語窒,竟被她問倒了。
他能為她做什麼?讓路途上的風小一點?讓馬別走得那麼顛?還是叫路邊的花草樹木別亂割她的身子?
思緒至此,海震更是自厭,無計可施的他,也只能道:「今兒個我會通報大夥不必夜訓,妳好好休息一下。」
他話才說完,一個裝著燒好熱水的大木桶便抬了進來。幾名兵士看到于曦存和將軍單獨在帳內,沒說什麼便退了出去。
雖然不是沒懷疑過將軍和他那名親兵有沒有什麼不乾不淨的關係,但基於對將軍的崇拜,大夥有些自欺欺人地想著,或許這名親兵並不是侍衛,只是扮成親兵的隨從,專門服侍將軍生活起居的,才會如此親近,連吃睡洗澡都在一起。
這桶燒好的水,自然是為于曦存準備的。然而海震卻沒有出去的跡象,還在思索著她雙手的傷該怎麼洗法,這一怔,竟是動也不動,呆望著氤氳的蒸氣。
瞧他發著怔,于曦存好氣又好笑,提醒道:「你要伺候我沐浴嗎?呆站在那兒做什麼?」
「伺、伺候妳沐浴?」海震怪叫起來,什麼把她雙手吊起來洗的光怪陸離想法馬上一掃而光,還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妳一個姑娘家,怎麼說得出這種話?」
于曦存好整以暇地望著他,便是吃定這隻有色無膽的熊不會對她怎樣,下巴昂得高高的,嬌俏到可惡。
哼!一起睡了幾十天的軍帳,共處一室這麼久,他居然忍得住不對她出手,她不禁佩服起他的意志力,更想挑戰他的極限。
「怎麼說不出?難道不是因為我手傷了,你想著要怎麼替我洗?」因為室內夠溫暖,她慢條斯理地脫下袍子,裡頭的男子戎裝因為沒有女性胸線,很是服貼,讓她穠纖合度的身材毫不吝嗇地展現出來。尤其她還故意伸了個懶腰,修長的曲線撩撥著海震的心,她幾乎可以看到他吞口水的樣子。
這女人實在太可惡了,雖然故意曲解他的想法,卻猜得十分準確……海震抽搐著眼角看她這般作態,偏生又拿她沒轍。從軍這麼久,就只有和她共處一室這些日子最為痛苦。看得到吃不到,她又是如此美麗,讓他忍到都快爆炸了。
他每天都幻想著要怎麼吃掉她,要怎麼讓剛強美麗的她在他身下婉轉承歡,要用什麼方式讓她嚶嚶求饒,可是幻想歸幻想,他還真沒膽子做,如今她居然還這麼囂張地想觸碰他的底限?
是可忍孰不可忍,海震心思一轉,決定來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她要怎麼接招!
他重重哼了一聲,挺起胸,擺出將軍的派頭。「誰想著要替妳洗?別忘了我才是將軍,妳如今是我的親兵,該是妳服侍我沐浴才對!」
于曦存一愣,真沒想到這隻大黑熊居然開竅了,敢用她的方法來對付她。不過她于曦存可不是省油的燈,對別人她或許沒辦法,但她是全世界最了解他的人,要扳倒他的威嚇只是舉手之勞。
閃神只有一瞬間,她立刻露出一個嫵媚的笑,靠向他身邊。「真的?你要我服侍你沐浴?」
「喂,」海震往後微微一縮,警覺心大大提高。「妳想幹什麼?」
「服侍你沐浴啊!」她一手撫向他的胸前,就想替他除去外袍。見他一副尷尬彆扭的樣子,她笑得可開心了。「是不是要先脫衣服?」
「不可理喻!」海震撥開她的手,想落荒而逃卻又得保持將軍威儀,只能僵硬地往外走,「妳這女……妳這親兵,真是太不可理喻了!」
看著他走出帳外,于曦存摀住嘴,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到都流眼淚了。
鹹鹹的淚水沾到手上的傷口,那痛楚可是加倍的,太過放肆的笑,也讓她緊繃的臉泛疼。可是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的痛,她寧可讓他覺得她仍如在京裡一般的強悍、一般的談笑風生。
他是個魯男子,無法面面俱到的照顧她,讓她不受到傷害。那便罷,就由她這個細心的小女子,掩蓋自己的傷口,自己療傷就好。
他的目光該望向遠處,關心的該是國家河山、秣馬厲兵,即使不小心忽略了她的創痛,她也不會抱怨。
對,不會抱怨,即使他漸行漸遠,只要他還沒有扔下她,她就不會抱怨,因為是她自己要等的。
笑也笑夠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卻停不下來。


兵行數日之後,軍馬終於到了甘州。
這趟出兵,到最後必是兵馬倥傯的景象,而于曦存身上的傷和一身的風塵,也到了海震忍耐的極限,於是好不容易抵達甘州後,他讓大軍停歇整備糧草,言明休整兩天,因為過了甘州之後,大軍便會沿著水路往北直至安北都護府,這其中之艱困,更甚以往。
因此,海震決定將于曦存安置在甘州。
在甘州城外眾軍士停整妥當後,他帶著于曦存換了一身平民裝束,悄悄地進了甘州,來到城裡一座雅致的客棧。
像是早就約好了般,掌櫃的極為殷勤地領著兩人進到一間雅室,隔絕了外頭的嘈雜,還沒有點菜,小二已經先送上幾品口味獨特的小菜。
「你面子挺大的,掌櫃連問都沒問,就奉你為上賓了。」于曦存見到精緻的小菜,胃口大開,舉箸就想夾。然而因為一時忘了手上的傷口又更多更深了,低聲一個痛叫,手一鬆,一支筷子就這麼落在桌上。
「那是因為今天我們要見的是個聰明人,瞧他的打點,把妳託付給他,我也心安一些。」海震的眉頭皺到都可以夾死蚊子了。「妳的手過來。」
于曦存毫無異議地將手伸了過去,只見海震在胸前內袋掏了掏,拿出一個小盒,而後打開盒蓋,淡雅的清香便飄了出來。
他細心地用手蘸了一些盒裡的膏藥,輕柔的抹在她玉手龜裂和乾燥的地方,呵護的程度,和他對待自己一身傷疤的情況大相逕庭。
「你去哪裡弄到這個的?」她好奇地問。
「少囉唆,抹就是了。」海震故意肅著臉不想回答,他可不會說出這是他趁她不注意時,途中靠著官威去「索取」來的。
于曦存知他愛面子,只是暗地一笑,但心裡卻是暖洋洋的。這男人雖然粗線條,但對她的好卻是無庸置疑的,要換成別人像她對他的態度,早被他的大刀砍成七八段,哪裡有可能讓堂堂將軍為其上藥呢?
何況長久共處一室,兩人越來越親密,他自然地用棕黑色的大手執著白皙的小手,她也不避諱地任他牽著,就像夫妻般自然,可誰也沒發現這其中的逾矩。
就算發現又如何?兩人做過的逾矩事兒可多了,也不差這一樁。
藥已經抹好了,他卻仍輕輕撫摸著,像在留戀什麼,表情十足複雜。
「小酒蟲,妳該知道,我這一去兇險萬分,尤其我負責的是側翼偷襲,更是危險,很可能回不來了……」
「說什麼傻話,你一定回得來的!」她對他有無比的信心。
「我總要讓妳知道,有些事,我也是不得已……」海震欲言又止,接下來的話,竟然說不出口了。
自他光榮回京,和她重逢,兩人三天兩頭地膩在一起,情意繚繞的曖昧早已不言可喻。可是他從未說破,因為他害怕,怕自己哪天從戎而去,會永生與她訣別。
所以即使他有多想擁她入懷,多想不顧一切與她雙宿雙飛,他都忍住了。他知道她不會拒絕,可是他的顧慮太多,既想看到她有個美滿歸宿,又惱恨在她身邊的人可能不是自己,這種矛盾每每見到她就要衝突一次,讓他幾乎要吐血。
可是他卻沒有解決的辦法,與她在一起的甜蜜,他只能當作刀光劍影生活的彌補;與她分離的痛苦,卻會陪他一生一世。
握著她的手,他真不想放,若他放了,她會恨他嗎?
眼下的情況卻不容海震想太久,也不容許于曦存繼續猜測他心中的千頭萬緒,外頭掌櫃迎進來一個人,讓兩人牽著的手,終於放開。
「李大人,您的貴客早到了,這裡請。」
掌櫃迎進一個年約三十多,外表清俊倜儻,下巴蓄著鬍子的人。後頭的小二哥也將好菜一盤盤送進來,擺滿了一桌子。
等到其他人都退下後,雅室內只剩三人,那名李大人復又站起身,向海震一拱手。「下官李誠信,見過鎮北將軍……」
「下官個屁!我們什麼交情了,少和我賣弄那一套!」海震沒好氣的打斷他,這李誠信什麼都好,就是愛裝模作樣,說話總有著文官的腐氣。
李誠信灑然一笑,順水推舟地坐下,目光落在于曦存身上,有些驚豔。「這位便是海兄所說的于姑娘嗎?」
「沒錯,就是她。」海震定定望著他,遲疑了一下,才硬著聲道:「以後,她就麻煩你了。」
「在下必會好好照顧于姑娘。」李誠信慎重地頷首。
于曦存聽這兩人說的話並無蹊蹺,但總覺得氣氛很奇怪,只不過情況不明,她不便插嘴,畢竟她又要再一次「寄人籬下」,還是裝文靜點好。
「這位于姑娘……你叫她曦存吧!有一手釀酒的好本事,先不說京城南市著名的五花釀,全天下只有她釀得出來,還有她獨家的果子酒,更是色香味俱全,絕對讓你這酒徒讚不絕口。」海震一臉木然地朝著李誠信介紹于曦存。
然而這番話卻讓于曦存心裡很不舒服。他明知果子酒,她只為他一人而釀,為什麼他偏要向這人特別提起?
海震轉向她,卻沒有理會她的反應,繼續說道:「這位李誠信大人年紀輕輕便貴為甘州刺史,幾年前與突厥對抗時助我甚多,為官風評極佳,清廉自守,又文采風流,相信妳和他相處久了,必有同感。」
「海兄謬讚了。」李誠信謙虛了一番,眼下卻將海、于之間詭異的氣氛盡收眼底。
「我大軍只在甘州城外駐紮兩日,于姑娘……我便留在這裡。相信你們兩人會相處甚歡,我也就不需擔心了。」海震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將話說完,最後還大喝了一口酒,掩飾他的失態。
只是這口酒,大概是他一生之中,喝過最苦澀的一口。
「大黑……海震,你是什麼意思?」于曦存越看越不對,他的語氣不僅僅是「託孤」,更多的是「撮合」,瞧他那副壯士斷腕的樣子,彷彿會一去不回,她的心火不由得燃起。
「有些事情,妳日後自然會明白。」所以若要恨,也等到他走了再恨吧﹗
這是海震最後的自私,他不希望看到她的眼神中,充滿對他的心意蕩然無存的冷漠。
「我要到城裡採辦些東西,你們好好聊聊,畢竟未來是要一起生活的……」他終於講不下去了,魯莽地起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海震!」于曦存叫住他,望著他的目光有著失望與慍怒,但被她強壓下來。「你會回來接我吧?」
「當然,我去去便回。」他敷衍地道。
「我是說,當我朝兵馬大敗突厥後,你由邊疆回來,會記得到甘州來接我吧?」她問出了關鍵,只等他的回答。
這個回答關乎著兩人的未來,她這是在逼他,承諾他的心意。
然而,海震沒有說話,闔上門便離開了。
第7章
雅室內一片靜寂。
海震走了之後,便沒有人再說一句話,于曦存自然是繃著一張俏臉,而李誠信則十分自然,逕自吃吃喝喝,喝酒還不忘替她倒一杯。
這倒令她開始對眼前的男人另眼相看,她以為氣氛如此之差,他應該多少會有些尷尬才是。
「李大人,民女想了解一下。」她終於開了口,「您知道海震在玩什麼把戲嗎?」
「別自稱民女,我可不是在審案子。何況妳都直呼鎮北將軍的名諱了,我這區區甘州刺史又算得了什麼?」李誠信豁達一笑,才回答她的話。「沒錯,我知道海震的用意,他想把我們倆湊成一對。」
果然。于曦存深吸了口氣,胸口那股火氣卻壓不下去,逼得她硬是拿起酒杯一口飲盡,才能稍稍控制脾氣,不讓她立即衝出去找海震理論。
「李大人,我……我事前並不知道海震的想法。」她思索了一下,直截了當地坦承自己的心情,「當初我不得不和他離開京城,因他是要前赴戰場,我不便跟隨,於是他說將我暫且安置在甘州,我不曉得他居然想將我……和大人配成對,齊大非偶,小女子是配不上大人的,希望大人諒解小女子的苦衷……」
李誠信聽得搖頭苦笑,伸出一隻手止住她的話。「行了行了,我明白妳的意思。其實,我也是月前才收到他的信,知道妳會來甘州。不過我可以告訴妳,在信中他便隱約透出撮合妳我的事。」回想海震那手歪七扭八的字,直覺寫信真是辛苦他了。
于曦存眼一瞇,眉一皺,才稍稍平復的心情又變得惡劣。
李誠信注意到她的反應,微微一笑。「我答應他,卻不是因為這樁天上掉下來的姻緣,而是我很好奇,妳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大人,小女子不解。」于曦存形形色色的人看多了,卻覺得眼前的李大人有些深沉,說話總喜歡留一手。
「因為,我和海震相識數年……幾乎是從他年方二十才到邊關時,我就認識他了。」接下來,李誠信說得越來越曖昧,「幾乎每次一見面,他就提到在京城的青梅竹馬,提到妳的獨立、妳的風姿,以及妳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縱使我沒見過妳,但對妳做過的事,雖稱不上瞭若指掌,但也耳熟能詳了。」
最後,他笑著用若有深意的目光直睇著她。「所以,對於海震的企圖,我並不排斥,我甚至還有些喜歡妳。在真正見過妳後,發現妳確實是個才貌俱全的奇女子,我便開始覺得,若海震想做的事能成功,那也不錯……」
一顆芳心隨著他的話有些七上八下,但于曦存可沒被他的恭維沖昏了頭,端詳了他半晌,她才緩緩搖頭,「大人,你或許喜歡我,但你肯定更喜歡看熱鬧。我總覺得,你和我說這些,只是想吹皺一池春水,看看海震的反應而已。」
「哈!」李誠信撫掌大笑,「真有趣,不愧我對妳期望甚深,妳果然有雙慧眼,沒讓我失望。海震那傢伙就是太正直、太無趣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連拐個彎都不會,也不管旁人難不難過。于姑……為了我們接下來的相處,我叫妳曦存便罷。妳可否願意和我合作,給海震一個教訓?」
言下之意自然是配合他演一場好戲,但因海震今日的態度,著實傷了于曦存,反倒讓她有所遲疑。「大人如何有自信他一定會受到教訓?」
「因為他在乎妳!」李誠信斬釘截鐵地說,「每當他和我提起妳時,那飛揚的神態,白痴都看得出來他有多在意妳。何況,他若不在乎妳,就不會辛辛苦苦掩飾妳出京城,將妳安置在遙遠的甘州。」
「如果不是此次戰事禍福難料,我想打死他他也不會將妳送給別人。」李誠信畢竟還是海震的好友,想整他之餘,也不免替他說句好話。他伸手指了指擱在桌上的藥膏,「否則妳想想,他何必連這個都替妳弄來了,這是只有宮裡娘娘們才能使用的雪花膏,可名貴了!」
于曦存沉默了一下,雖然心裡依然窒悶,卻漸漸被李誠信說服。「大人說的很是動聽,但海震是顆頑石,他決定的事,很難讓他回頭。」
「不試怎麼知道?」神祕一笑,他倒覺得成功的機率很大。「他的年紀也該成家了,甚至有貴為郡主的美貌少女和他表示過意思,他全都拒絕,為的只是想早日回到京城,見他的青梅竹馬。
「切莫小看了自己,妳對他的重要程度,絕對超過妳的想像!會有今日的會面,他為妳,不為私,否則他對妳有多少機會,何不……『中飽私囊』?」
好個「中飽私囊」,即便于曦存對海震這一手安排有再多的怨懟,都因這番勸慰消散了不少。
她知道他,此時很氣他,卻也心疼他。
至此事態已然明朗,于曦存也不再廢話,下定決心道:「好!一切但憑大人安排!」


海震這天沒有離開,他決定在刺史府留一晚,隔天下午再動身。
他雖然把于曦存託付給李誠信,卻不敢肯定他們合得來。他以李誠信多年好友的身份,多方評估這個人──他官位不小,勤政愛民,謙沖自牧,文才卓越,重點是不好女色,無論什麼鶯鶯燕燕在他眼前都八風吹不動,這樣的男人,幾乎無可挑剔。
所以他把他最重要的小酒蟲託付給他,並希望他們能有個好結果。不管心裡再痛,愁苦再濃,都只能自己承受。
因為他知道她會等,可是她是個大姑娘了,有多少年光陰好等?
而他,又是否能全身而退,成全她的等待?他連自己有沒有明天都不能確定了,根本無法給她幸福,所以,只好由別人給她。
他的小酒蟲啊,明日就要變成別人的,想到此,海震便是心如刀割,不管再喝多少酒,似乎都無法喝醉,醉到忘卻她嬌美的身影。
寅夜,房門突然被人敲了兩下,他知道外頭是誰,並不回應,只是更煩悶地又灌了口酒。
房裡燈火未熄,他不開門,難道她就不能直接開門進去嗎?于曦存不客氣地將門板往內一推,直直走到他面前。
海震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喝了口酒,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或者說,根本不知道怎麼開口。
因為他心虛,他有愧。
「海震,我很生氣。」于曦存瞪著他,過去注視他時眼中會有的一抹熾熱,如今似乎被冰雪澆熄,變得冰冰冷冷。
只有真的生氣的時候,她會直呼他的名字。上回聽她這麼叫,是在他二十歲那年,在明月酒肆裡做了件嫌貧愛富的事,被她疾言糾正。
也是那聲「海震」令他踏上了征途,有了輝煌的戰功,讓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大名。然而這次的「海震」,卻隱然代表著兩人即將的分離,而且是永遠的分離。
他如何能承受這些呢?縱使兩人沒有承諾,但那明顯到不行的愛意交流,還有不言而喻的兩心相屬,難道他能當作沒看到?上陣殺敵,都好過硬要自己當個薄倖的男人啊!
「氣什麼?李誠信不夠好嗎?」但他只能要自己鐵了心,既然做了,就不要後悔。
「他夠好了!堂堂刺史大人,英俊瀟灑、文質彬彬,有多少人能這麼好?」她半諷刺地說著。
「那妳還生什麼氣?」海震故作不知,又替自己斟了杯酒,但因為心裡緊張,不小心將幾滴酒灑在桌上,不由得皺眉。
「殺人打人都不見你手抖一下,如今面對我,卻讓你不安了嗎?」于曦存卻將他的反應看得清清楚楚,「我氣你什麼,你如何不清楚?你怎麼能自作主張,將我許配給李誠信?」
「我早說過要帶妳來甘州……」他盯著酒杯,卻不敢直視她的眼。
「但並沒有說要我嫁人!你不是我爹,無權安排我的婚事!」說到激動處,于曦存伸手往桌上一拍,「我相信你,讓你帶我來,並不是讓你把我給賣了!」
「若妳真能嫁給李誠信,也是好事一樁……否則妳都快成了個老姑娘了,再不快嫁,就嫁不出去了。」這絕對是違心之論,但他偏偏就這麼說了出來,為的是故意氣她,要她對他絕望。
于曦存聽得十分明白,即使心中早做好準備今晚的質問不會太愉快,卻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沒良心的話。
「你居然說得出這種話?」她不禁有些激動,用盡全力才沒有示弱地流下眼淚。「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嫁!」
除了沉默,他還是只能沉默。連他都覺得說出這種話的自己簡直無恥到了極點,她拖到現在還沒有嫁,為的還不是他這個大混帳?
而他這個大混帳,現在還想將她嫁別人,簡直是混帳中的混帳﹗然而他只能吞下對自己的腹誹,並且在心裡將自己罵得更難聽,反正他就是個懦夫,是個爛人,因為他選擇的路,讓他只能對不起她。
可是于曦存卻看出了他的自責和軟弱,更寒了心的在他已然油盡燈枯的信心之中,再灑上一把雪水。
「你真捨得看我嫁給別人?看我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看我天天親密地叫著別的男人相公,天天與別的男人同床共枕……」
「別說了!我叫妳別說了!」他突然瘋狂地往桌上一拍,酒杯應聲而倒。「別說了,我不想聽。」因為他無法接受。他可以自欺欺人將她嫁別人,卻無法想像那會是什麼情景,光是聽她說,就比拿著刀子剮他的肉還殘酷。
「你敢做,為什麼不敢聽?」她厲聲質問,為自己的愛情,發出不甘的悲鳴。
海震一句話都不敢辯駁,也不能辯駁,今夜的會面及談話,他注定是全盤皆輸,她的任何責難及不滿,也全在意料之中,只是他沒想過會這麼痛、這麼難受,這麼令人窒息啊!
「我……夜深了,妳出去吧!」
他徹底逃避這個話題,拿起杯子想再灌杯酒,卻發現杯中已空。一小杯一小杯的酒水已無法宣洩他的憤怒及不甘,索性直接拿起酒瓶,就嘴便狂飲起來,不再理會她。
于曦存心知今晚對他的刺激已經夠了,由他的反應,她也知道這男人正對自己的作繭自縛痛苦不已。不過那又如何?他做的決定,自然要自己承擔後果,她總要讓他知道不是什麼都他說了算,她也是有反擊能力的。
「這一輩子,我只見你喝我釀的果子酒醉過,其他的酒,是醉不了你的!」
她很明白,他心中只有她一人,別的花兒是入不了他的眼的。奈何伊人卻狠心到將她往外推,難道他真以為她能醉他一次,就不能醉他第二次嗎?
推開門往外走,于曦存沒有再回頭,房裡的海震,卻喝到眼眶都紅了。


隔日一早,海震躲在他的廂房裡,好一陣子才慢慢踱出房門。
他以為自己一出門,面對的會是于曦存的怒氣和不諒解,以及好友的無奈。然而當他走到刺史府的花廳時,看到的畫面,令他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花廳裡擺了一張桌子,李誠信正坐在桌前,微笑持著一枝狼毫不知寫著什麼;而于曦存則站在他身側,溫柔體貼地替他磨著墨,兩人還有說有笑。
海震瞬間瞇起了眼,雖然他硬是想撮合兩人,但心底猶不能接受這種畫面,總覺得刺眼得生疼,於是他轉身便想回房。
可惜來不及了,李誠信早已看見他,相較於于曦存視而不見的冷淡,他倒是很熱絡地向海震寒暄。
「海兄,昨夜睡得好吧?瞧你連早膳都錯過了!」
「還好。」海震皮笑肉不笑,但這副表情搭配他原就有些嚴肅的五官,看起來比他上陣殺敵時的狠樣還恐怖。
花廳裡的兩人卻彷彿沒見到他的異狀,猶自說笑,這令海震累積的鬱悶更甚,硬是想找個話題打斷兩人的融洽。
「誠信,你在作畫嗎?」他遠遠看著李誠信筆下那張紙,鋒利的目光似要射穿紙面一般。
「不,我只是在寫些東西。」李誠信笑著解釋,完全不把他殺人的目光當一回事。
「只是寫些東西,你們兩個有必要靠這麼近嗎?」眼見于曦存的玉臂都快碰到李誠信的肩膀了,他要花費好大的意志力,才能不衝過去把他們兩人拉開。
「哈!因為曦存說的東西是祕密。」說完,李誠信還不忘神祕一笑。
都已經親密到直喚閨名了﹗海震的臉色越來越鐵青,等聽到兩人間還有祕密時,幾乎臉色全黑。「什麼祕密?」
「這祕密,還和你有點關係呢!」賣了個關子,李誠信轉身抬頭,與于曦存相視一哂,「于姑娘,請繼續。」
于曦存看都沒看海震一眼,想是還在生氣,但她對李誠信說話的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唔……李子、蘋果,還有山楂……」她偏著頭思索,神態嬌美,「另外還有些藥材……」
「還有藥材?」李誠信突然眼睛一亮,「原來這酒不只美味,還有療效?」
「是的,只可惜有人只會牛飲,從來不知道這其中費了多少心思。」這句話于曦存說得有點酸,終於橫了海震一眼。
站在廊上被影射的傢伙,雄軀一震,有些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地問道:「你們說的該不會是……釀酒的配方?」
「聰明!」李誠信點點頭,要不是手上握筆,他真會替海震鼓鼓掌。
然而海震卻沒多理會他,反而粗聲問:「五花釀?」
這個問法明顯地是在逃避現實,不過于曦存並不給他這個機會,一句話敲醒他的愚昧。「是果子酒。」
果子酒?只為他一人釀的果子酒?
海震幾乎要被這個打擊擊潰,頓時覺得喉嚨又乾又啞,十分艱難地才能再開口,「為什麼……為什麼是果子酒?果子酒對我們的意義不同……」
「你憑什麼說『我們』?」她好整以暇地望著他,眼神盡是冷漠。「果子酒,我只為心中特殊的人釀,既然你選擇了放棄,那我便承你的情,試著將李大人放在一個特殊的地位,又有何不可?」她正視著臉色慘白的他,「這結果,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海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徹底的明白什麼叫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而這一回,他悲慘地不只砸了自己的腳,恐怕連自己的頭都砸了。
否則,他現在怎會有頭破血流的痛楚呢?
花廳裡的兩人不理會他的自怨自艾,更把他震驚的反應拋諸腦後,繼續談著天、抄寫祕方。
「……這酒,就用這些東西去釀嗎?曦存。」李誠信在心裡同情著海震,不過這次海震的自作自受把他也拖下水,因此同情──也只能同情。
「不,這酒還差了一樣最關鍵的東西。」雖然話是對著李誠信說,于曦存卻是定定地望著海震。「這樣東西,許多山上都採得到,曾經有人幫我採了三大簍,才能釀出一小缸呢!這樣東西便是桑……」
「夠了!」海震大喝一聲,大手用力捶了一下身旁的廊柱,發出砰一聲巨響,止住了她的話。
他再也受不了兩人的眉來眼去,縱使心知肚明他們裝模作樣居多,但將他的感情視作無物,故意刺激他,卻教他難以忍受。
若不是因為他真的愛她,如何能做出這麼痛苦的取捨?他們如果明白,為什麼要在他的傷口上再補上一把鹽?
「曦存,妳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麼做。如果傷我能讓妳心理平衡,那麼我粉身碎骨又何妨?」海震深深地望著她,苦澀一笑。她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他所受的傷,絕對是她的千倍萬倍,他付出的代價,更是終生難以計數。
第一次,他不是在敵人面前、而是在友人面前失去了勇氣,只能黯然轉身,選擇離開。
花廳裡的兩人,頓時沉默下來,走出花廳,站到海震方才站的位置上,目送他那雄壯的身影遁出眼簾。
「祕方裡的最後一項,我想妳就不需要再說了。」李誠信嘆了口氣。
說真的,海震最後流露的真心,讓他覺得知道了所有的祕方是種罪過。
「我想也是。」于曦存也收起尖銳的態度,事實上方才她所說關於釀果子酒的配方,也不過是亂掰的。
畢竟這酒,還是只為一個人而釀。
「海震對妳的心意,應該很明白了。」李誠信抹了一把額際的冷汗,「方才他那眼神,我還真怕被他殺了。」
「這是李大人的主意,我想你有分寸的。」于曦存也若有所思地瞅著海震行去的方向,心中悲喜交集。
喜的是,自己在海震心中的份量,或許比想像中更深了些,悲的是,即使有這麼深的重量,他依舊捨棄了自己。
該說他太過固執,把兩人的未來葬送在杞人憂天的顧慮上嗎?
如果他真能一點也不留戀地將她送給李誠信,那她只會恨他,一點也不會感激他的用心;但如今顯然他根本放不下,她也不會隨著他自欺欺人。
為什麼他沒想過,她心裡是千百個願意跟隨他的?萬一哪天他真的戰死在沙場上,她只會遺憾和他在一起的時日太短,絕不會有任何埋怨。
李誠信望著出神的她,再回想方才震怒的海震,也只能搖頭。「你們兩個鬧彆扭,卻是害慘我了。」
「怎麼說?」于曦存還沉浸在激盪的情緒中,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只見李誠信苦笑著指著方才被海震重重一捶的柱子。「幾乎全斷了,我可還要花錢修繕呢!」想到這簡直是大大方方地「敲竹槓」,他除了苦笑,還是只能苦笑。
甘州刺史可是清廉出了名的,現在還要因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花錢修房子,月底俸祿下來前,他大概要先喝一陣子西北風了。


在甘州待了兩日,海震回到軍中,即刻下令開拔。
氣候已進入嚴寒,北風呼呼地吹,將甘州本就有些蕭條的景致變得更加落寞,海震留戀且惆悵地地朝著甘州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隨即大手一揮,大軍帶著滿滿的輜重,緩緩離開。
行沒三里,一名他十分親近的副將由身旁趕了上來,恭敬地道:「將軍,軍隊後方來了一騎。」
「是誰?」海震頓時警戒起來,但仍十分冷靜。他明白來人若是敵軍,依此兩千精銳,光騎馬也能踏平對方,而且副將的態度並不緊張,只是有些古怪。
他定睛看著副將,發現這平日不苟言笑的傢伙跟著他出生入死,還沒出現過這麼奇怪的表情,彷彿一頭霧水,卻對這霧水裡的蹊蹺欲言又止。
副將沒有試圖掩飾自己的詫異,因為這事本來就奇怪。
「追上來的,是先前將軍身邊的親兵,他說……說將軍把他忘在甘州了。」
先前的親兵?那不就是……海震心裡一動,總算明白副將這副怪模樣是因何而來了。
「你先帶大軍前進,我隨後趕上,那名親兵……應有重要軍情稟報。」海震清了清喉嚨,掩飾自己的驚訝與忐忑,而他的心,早就飛到了隊伍最末端,那個「被遺忘」的親兵身上。
副將領了命,便策馬走到隊伍最前端,而海震則是策馬慢慢往回踱,直至穿過了整隊大軍,來到那名駕馬飛奔而來的親兵身前。
兩人對視著,像是要把對方的身影深深刻在心中,因為這一別,難保會再見面。
海震張口欲言,卻發現喉嚨酸澀得厲害,他每回出征,都只有一人送行,一直到他以為自己不再有這個機會了,站在他身後的,依舊是她。
他想起二十歲那年,他獨自策馬走出明德門時,山崖上的白衣飄飄,還有那天的日出。
「我以為,妳不會再理我了。」他有些艱難地開口,望著她的目光,不再保留心中的依依離情,放肆地纏繞在她身上。
于曦存雖然穿著親兵的軍服,臉部卻沒有使用之前隨大軍出征時的偽裝,看上去分明是名女子,還是個豔麗無雙的女子,無怪乎那名副將古怪的神情中又泛著一絲曖昧。
幸好副將是他的親信,不會亂說話。
「你甩不掉我的。」于曦存搖搖頭,在確認他的心意後,她才不會任他擺布,真去和李誠信雙宿雙飛。
何況李誠信城府之深,他口中說喜歡她,但她卻完全沒有感受到一絲男女之愛,與其說想擁有她,不如說想利用她損損海震,看個笑話也好。
「難道妳還要跟著我?」海震嚴肅起來。「從此地之後,便十分接近突厥的領地,雖然我們是偷襲,不過突厥守在西邊的是莫利可汗的次子阿史那頁丸,在武力與謀略都是十分難纏的一個人,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此去恐怕兇險難測……」
「我不會跟著你。」于曦存也說得瀟灑,但堅定的眼神卻沒有絲毫動搖。「我不懂武,跟著你也是累贅,何況我希望你活著回來,更不會讓自己拖累你。」
「那妳來是為了……」海震不解,可是心裡卻存著某種小小希冀。
「我只想要你一句話。」她取下頭盔,用一個純然女性的姿態,鄭重問道:「你真的希望我嫁給李誠信,與你永不相見?」
便是這個問題,這幾天將海震打入了無間地獄,他不管怎麼逃,似乎都要面臨現實,面臨她的控訴,面臨自己的真心。
只是這一次,他不想再躲避了,於是他定定地望著她,爆出了一句粗話。「我他奶奶的會希望妳嫁給李誠信!在我眼中,沒有人配得上妳!」
美麗、勇敢、果斷,若她為男兒身,說不定造就的功業會讓海震都自嘆不如。不過她是個女孩兒,心緒時時受他牽動,他要讓自己成功,才不會愧對她的看重和期待。
只是這回成功的路上鋪滿了致命的荊棘與銳岩,隨時會讓他粉身碎骨,他喪失了信心,才會做出撮合她與李誠信的蠢事。
她豈是他可以隨意擺弄的?
于曦存看得出他的真誠,知道他在內心掙扎的過程中,受的苦絕不比她少,這一刻他就要離開了,她不想讓自己和他之間存著一個芥蒂,她要讓他知道,她沒有變,她想追求的東西,會自己爭取!
「大黑熊,這次你來不及替我採桑葚,我會自己去採,釀出來的酒,我等你回來喝!」
海震聞言,鋼鐵般的心險些被她的溫柔擊碎。
她要等他﹗就算他做了這般糊塗事,她依舊要等他。
「萬一妳等成了個老姑娘怎辦?」他的面具已經戴不住了,因為沒有人能像她一般,讓他感動得忘了萬千豪情,更讓他激動地揚起了萬千豪情。
「我如果嫁不出去,肯定是你害的!」于曦存最後的一句話,為兩人的未來下了註腳。
她揚起笑容,像春花般的笑,也像是兩人一起長大時,她常常對他露出的那種毫無心機、純潔坦然的笑。
就是這抹笑,抓住了他的心到如今,始終如一。
海震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終於順從自己的心意,驅馬靠近她,將她一把由馬上抱進自己的懷中。
將軍的斗篷一遮,將情根深種的兩人密密地圍在一方小天地裡,海震低下頭,狂放地吻上她的櫻唇,像要把她整個人吞下肚般猛烈地吻著她。
于曦存承受著他如疾風驟雨般的吻,幾日來她所受的打擊、委屈以及埋藏多年的愛意,在瞬間全爆發出來,讓兩人的甜蜜之中摻了些微酸,也讓心神激動的她,落下了一滴淚。
海震嚐到了這滴鹹味,心像被刺了一下,只是將她抱得更緊,直到彼此再也喘不過氣,才堪堪罷休。
斗篷敞開了,裡頭的兩人卻是另一種心境,原來愛情綻放的時候,是這麼快意、如此喜悅。
「謝謝妳,謝謝妳來了。」他額頭抵著她的,感懷著她的原諒與堅貞。「如果沒有今天,我一定會後悔。」
「你要謝的何止是我?」當然還有那個因他一拳斷柱,正苦哈哈在籌錢的李誠信呢!「別忘了,你還得賠銀子給李大人修房子!」
海震豪邁一笑,又低頭用力親了她一記,便將她抱回她的馬上,接著調轉自己坐騎的馬頭,奔向大軍隊伍,那個前途未卜、千難萬險的方向。
再次啟程,他的眼神已恢復一個將軍應有的銳利。
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這一次他必得勝,也必須勝!
第8章
花了十數日,海震這路奇兵終於進了沙陀部,在西邊蓄勢待發,而東側的突厥邊境,早已打得如火如荼。
突厥人最厲害的,便是馬上功夫,只要給他們的武士一匹馬和一把彎刀,抵得上三個中原士兵。然而懷化大將軍劉禎也不是吃軟飯的,率領著朝廷集結的三萬大軍,配合駐邊疆的五萬大軍,以人數之優勢,試圖壓制對方。
前幾場戰役,朝廷勝多輸少,然而前日傳回的消息,卻是莫利可汗的次子阿史那頁丸,以夾擊的方式,用箭雨逼退了劉禎陣前大將的馬兒,令朝廷軍吃了一次結結實實的大敗仗。
海震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雖然阿史那頁丸是出了名的驍勇善戰,也是在阿史那及羅被射殺後,最有希望的可汗接班人,當然他會亟欲求表現,只是他這種心態落在海震心裡,又是另一番打算。
驕兵必敗,阿史那頁丸再怎麼神通廣大,一定也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典故。海震在得到劉禎的密報後,約定雙方配合的時機與模式,在一次與阿史那頁丸的接觸戰中,殺他個措手不及。
「我還在想,這回在最前頭領兵的,怎麼不是你海震?」阿史那頁丸在戰敗後,站在一群突厥士兵的屍體中,惡狠狠地盯著海震咆哮著,「原來你躲在後頭做無恥的偷襲!」
「要讓你算得出來,我還稱得上鎮北將軍嗎?」海震才不跟他客氣,由身旁親兵的箭筒裡抽出一箭,往阿史那頁丸的方向狠狠一射——
箭氣由阿史那頁丸的耳邊擦過,也虧得這位突厥勇士夠鎮靜,動也不動,讓這支原就沒打算射中他、只是嚇嚇他的箭,遠遠地飛到後頭去。
然而,不共戴天的樑子就這麼結下了。
第一個月,劉禎率五萬大軍正面迎擊莫利可汗,阿史那頁丸則分散在兩翼,隨時迎接來自海震的突襲,這場仗,突厥損失了一萬人,可謂十分慘重。
第二個月,大軍再次交會,這次雙方人馬分成數小隊戰成好幾處,海震等人則是抽冷子放冷箭,此役雙方損失的人都不多,但關鍵是,阿史那頁丸的一名陣前大將,被海震的一箭永遠留在了戰場上。
三個月後,與突厥的交戰變得零星,偶爾他們才會派一小隊人馬,像是試探性的對劉禎的大軍攻擊,等到大軍反擊,那群人立即退走。如此反反覆覆,也折騰了好些天。
懷化大將軍劉禎對這種情形抱持樂觀,他認為突厥人應該已經兵疲馬累,戰意全失,然而海震卻抱持著不一樣的看法。
雖然幾場仗打下來,朝廷這方是贏多輸少,但事實上突厥人的主力依舊保留著,幾名善戰的部落領袖及莫利可汗的嫡系旁系子孫都還在一旁虎視眈眈,不管怎麼看,他們都不像有退兵的打算。
更詭異的是,當海震主動向對方喊戰時,居然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支箭射出來,無論他罵的多難聽,他們就是不迎戰,這和一向崇尚勇武、衝動好戰的突厥人本性一點都不合。
海震把他的觀察向劉禎報告,經驗豐富的劉禎終於也覺得十分蹊蹺,不過此時除了靜觀其變,什麼也不能做,於是劉禎把話題轉向京裡來的一道密函。
「這封密函裡的這件事,與你有關。」他將密函取出,交與海震。
海震一邊看著密函,劉禎一邊解釋,密函裡寫的是關於京都指揮史蔡強之子蔡增,因為與突厥人勾結,被打入大牢,而蔡強也被牽連,官降三級,貶謫西南。
但是蔡強十分護短,自然看不得獨生子被斬首示眾,便買通了獄官,劫囚救出蔡增,棄官攜子潛逃出京。
而他們逃的方向,據說正是北方的突厥。
「所以京師方面,希望我們多多注意,畢竟蔡強曾當過都指揮使,萬一和外族勾結,後果不堪設想。」劉禎若有所思地望著海震。「聽說蔡增會去勾結突厥奸細,是因為他迷戀一個你身邊的女人?」
海震苦笑,「蔡增多行不義,在京師裡仗著父親的權勢囂張跋扈,他當眾調戲正經姑娘,看不過眼我自然要教訓他一下,誰知道這廝如此記仇。」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劉禎嘆息搖頭,「如果蔡氏父子真投靠突厥,你倒是要注意一下。」
海震點點頭代表明白,兩人原欲繼續商議軍情時,報信的小兵突然神色惶恐地被帶進帥帳。
「冷靜點。」劉禎皺起眉頭,「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這名小兵是個密探,在軍營往外送信時,通常信使之後都會布一個密探,雙重監視,以確保重要軍情能送達目的地,就算信使遇襲送不到,後頭的密探也要拚著命將機密軍情毀去。
而這名小兵如此慌張,令劉禎及海震皆大感不妙。果然,他的下一句話,讓海震的心都涼了一半。
「稟元帥、將軍,海將軍派到甘州送信的信使,被突厥人全殺了,一個不留!」


海震派出的信函有送往京師的,送往鄰州要糧草補給的,而送至甘州的,是他寄給于曦存的報平安信。
信裡只有寥寥幾行,說的都是日常生活瑣事,比起其他的軍情,可說是廢紙一張,但為什麼突厥人哪路信使不殺,偏要殺甘州的信使?
除非,突厥人正在往甘州的路上,恰好碰上了;更除非,突厥人不想讓信使有回軍中的機會,但究竟是他們不想讓信送到甘州,還是不想讓甘州的信送出來?
這些猜測,令海震不禁冷汗涔涔,不管是什麼可能性,都代表甘州出事了!
他多麼想立刻前往甘州,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他是軍隊主將,豈可擅自離營,因此即使再擔憂,也只能窮緊張。
在信使被殺的二十天後,突厥終於發動猛攻。
朝廷的大軍反應十分迅速,立刻集結反擊,第一次鳴鼓、第二次鳴鼓,以人海戰術之優勢,將突厥人殺退了一大段距離。
雙方稍退後,正在養精蓄銳準備第二輪攻勢時,突厥的隊伍裡,突然出現了一隻單騎,策馬到距海震的軍隊不遠的地方。
那是阿史那頁丸,他停留的位置十分微妙,能讓他真氣十足的話清楚的傳達到海震大軍的耳中,卻又不至被他們一箭射死。
「海震,長生天為我子民帶來了一個禮物,讓我們立於不敗之地,你要不要看看?」阿史那頁丸自信地道。
軍中每個人都覺得他這番話十分詭異,明明方才兩次交鋒,對方都討不了好,現在來做這種一點說服力都沒有的叫陣,有何意義?
唯獨海震與劉禎心中一緊。對方這麼說,必然有其憑恃,阿史那頁丸口中的禮物,或許會有十分嚴重的影響。
海震站了出去,沒有說話,就這麼和阿史那頁丸遠遠對峙著,在大漠壯麗的景色下,滾滾黃土飛揚,這世上彷彿只有他們兩人,正以目光壓制著對方氣勢。
久久,阿史那頁丸才突然舉起手,向前一揮,他身後的兩名士兵隨即架著一個人,由後方走出。
突厥那方的人向海震離得近了點,像是要讓他看清楚,同時也像在冷冷地嘲諷他,諒他不敢向他們再射一箭。
這次,阿史那頁丸賭對了,海震原本搭著箭筒的手,陡地一震,而後鬆開來。即使他的表情沒變,一如往常的冷靜,但他的心中卻像懸崖旁的大浪,激盪萬千。
被架出來的人,是于曦存,而于曦存之後又慢慢地走出一騎,馬上之人,讓海震隨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冷冷地開口道:「阿史那頁丸,你就是靠我們的叛徒,來做這些陰險下流的勾當嗎?」
阿史那頁丸對後頭擅自出隊的蔡強十分不滿,但他聰明地把這種厭惡壓在喉頭,沒有表現出來。
「戰場上不擇手段,只有輸贏。」他陰沉地望著海震,心裡想的是兩個月前海震射向他那義無反顧的一箭。「你們的人已經投靠我們莫利可汗,而這個女人……」他指著于曦存,「便是他獻上的,代表對莫利可汗完全的忠心!」
風呼呼地吹,卻沒有動搖海震繃著的一張臉,如果蔡強牽涉在裡頭,無怪乎李誠信會保護不了于曦存,因為蔡強有自己的私軍,更因為蔡增的關係,比任何人都清楚于曦存對海震的重要性!
這幾天突厥的異常,以及他們打的游擊戰,原來都在掩飾他們繞道潛至甘州,配合蔡強擄人的事實。至於他們如何知道于曦存在甘州,那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因為在大軍離京時,蔡強仍是都指揮使,要知道海震的去向,還不簡單?
「你要什麼?」海震也不囉唆,明明白白地要阿史那頁丸開出條件。
「我要什麼?」難得佔了上風,阿史那頁丸囂張地笑了起來,笑聲止時,臉色也轉為陰狠。「我知道這個女人重要性還不足以要你們退兵,但你殺了我大哥阿史那及羅,斷了我父王的臂膀,我便要你一隻右手!」
言下之意,就是要海震自斷一臂,這要求令他身後所有士兵,包含劉禎,都倒抽了一口氣。
少了海震這個戰力,不只是武力上的,在精神上,所有兵士都將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更不用說那狡猾的突厥人會不會真的守信,在海震自殘後將于曦存送還。
一陣靜默後,海震幾乎是毫無猶豫,鏘的一聲抽出腰間的佩刀,就在大家有些不忍心地,以為自己會看到斷臂濺血的殘忍畫面時,他的佩刀卻是直直地指向阿史那頁丸。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地,站在最醒目的地方的那名女囚──于曦存,居然在這時候大聲地笑了起來。
「阿史那頁丸,你是笨蛋嗎?」即使被人所制,她仍是那麼驕傲、那麼狂放美麗。「海震的一隻右手,抵得上千千萬萬條人命,而我一介弱女子,無父無母無牽無掛,死了便是死了,你真以為能拿我威脅什麼?」
她的白色衣衫在大漠的風中飄動,黑色長髮張揚地飛舞著,將她襯托得無比美麗,阿史那頁丸望著她,居然有一瞬間的閃神。
「那我們就試試看!」他狠下心,抽出藏在靴裡的一把匕首,反手便往于曦存的右肩窩一插。
白色的衣裳立即開出了一朵紅花,是那麼怵目驚心,那把刀就像同時也插進了海震的胸口,讓他覺得呼吸困難,心痛如絞。尤其她咬著牙,忍痛忍到臉色發白也不出聲,更令他幾乎想別過頭去。
可是他不能﹗不能表現出一絲絲動容。大義與私情,他究竟該怎麼選擇?
「海震……」劉禎反而比海震先感到不忍,「或許我們可以退兵三里,先和他談判……」
慢慢搖了搖頭,海震凝肅著臉,下定了決心,一個他這輩子最難下的決心。
手上的刀一甩,他反手拿著,雄臂一振,將那把刀直直射了出去。
天空中只見刀光一閃,在一眨眼的瞬間,那把刀插入了阿史那頁丸馬前的黃土中,刀鋒還不停顫動著。
代表他永不妥協!
「海震,你真的不要她的命了?」阿史那頁丸厲聲喝道,躍下馬來,拔起海震的刀,往後架在于曦存脖子上。「如果我用你的刀,殺了你的女人呢?」
于曦存定定地望著他,像在等他做出決定。她心知肚明在這關頭,海震根本沒有選擇,他是堂堂的將軍,斷不能為了一個女子,做出有損國體的事,而她也願意犧牲,配合他的大義。
然而身為一個女子,命在旦夕的當下,她也不免在心底極深極深的地方,存著微小的希冀,這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會不會為了她,做出一點點妥協?
即便是一點點,只要能讓她感受到他的愛,她都死而無憾。
可惜海震並沒有聽見她心底的希望,身為一個男子,還是戰場上的男子,他不能兼顧的事實在太多了。
四周的氣氛肅殺到似乎連呼吸大聲一點,都會立斃刀下一樣。但海震頂天立地的氣魄震懾了這一切,他怒極,反而哈哈一笑。
「這女子,頂多是我幼時一起採桑葚的夥伴,如果你以為能拿她來威脅我,那就太蠢了!」
雙手往背後一伸,取箭,拉弓,射箭,一氣呵成。
然而這支箭,卻不是射向阿史那頁丸,而是直直地射向于曦存,在她左邊的胸口,也灑落一朵紅花,而且是致命的紅。
每個人都嚇呆了,連阿史那頁丸也不例外,沒有人想得到海震居然朝自己的女人射箭,只為了不讓她成為談判的籌碼。
只是阿史那頁丸不知道,在他完全沒注意到的情況下,于曦存不著痕跡地往左邊挪了一下,那隻箭才沒有直接射入她的心窩。
「與其讓她死在你的手裡,不如死在我的箭下!」海震冷厲地說。
阿史那頁丸知道,自己又一次輸給了海震,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轉身回到馬上,帶著手下和奄奄一息的于曦存,退到軍中。
「海震……」劉禎看著表情肅穆的海震,想安慰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海震只是深深地看了突厥大軍一眼,便將他手中的弓交給身旁的兵士,轉身回帳。
接過弓的兵士,在仔細一瞧弓身時,也驚恐地默然無語。因為一支上好的黑檀木弓,居然讓海震給握裂了,而那弓弦上還沾染著斑斑血跡。



從此之後,海震沒有看過于曦存,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他常常想著,他射出那一箭的當下,講出採桑葚提醒她,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還是那時的她,已經痛到聽不進他的話,就這麼香消玉殞在他的箭下?
這些都是無解之謎,他無從問起,也得不到答案。身邊的人,上至征北元帥的懷化大將軍劉禎,下至伙房裡的小兵,沒有人敢再提起于曦存的事情。
一場將軍大義滅親的戲碼,就這麼掩沒在滾滾的沙塵之中,在殺聲震天的沙場之中,彷彿也無人聽到這樁逸事激起的一絲漣漪。
與突厥的仗,打了兩年。
這兩年內,突厥幾乎是傾盡全力,雖然也殺了不少中原士兵,但最終仍是落敗收場。海震在失去于曦存後,變得更加冷心冷情,只要是他當前鋒的戰役,突厥人必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此外蔡強、蔡增父子也雙雙陣亡,以祭他心裡那抹美麗的靈魂。
然而他的恨似乎不只如此,在最關鍵的一場戰役,他一個人單槍匹馬殺進突厥大軍,一刀捅進莫利可汗的左胸,像在為于曦存中的那箭報仇一樣。
就是這一劍,突厥人怕了、慌了,即使阿史那頁丸及時救駕,還傷了海震一刀,但比起莫利可汗的垂危,海震就算多挨幾刀也無妨。於是突厥人潰不成軍,接下來幾次的戰役,皆是以慘敗收場。
因此,重傷的莫利可汗遣阿史那頁丸遞上降書,即便他看著海震的目光是那麼憤怒與不甘,但這次的投降依舊切切實實、明明白白,給朝廷掙了好大的臉面,也讓國庫多了不少收入。
此次立了大功的劉禎與海震,當然是皇帝主要賞賜的人,在大軍回京之前,朝廷的旨意已由皇上的近侍姚公公千里飛奔傳來。
「……授一等忠勇伯,賜黃金千兩,封食邑六千戶……」姚公公緩緩唸完對劉禎的賞賜,接著便換到海震,「鎮北將軍海震,武功昭昭,蕩平突厥,明德有功,升冠軍大將軍,賜黃金千兩,玉金腰帶……欽此。」
劉禎謝了恩,接過聖旨,但海震卻依舊跪在當場,久久不見其反應。
「海將軍,怎麼了?快接旨啊!」姚公公以為他沒聽清楚,輕聲提醒。
海震吸了一口氣,沉著臉道:「臣有負皇恩,不能接旨。」
在場所有人都因他的拒接愣住,姚公公替皇上宣旨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抗旨的,更別提這還是天大的賞賜。
「海將軍,這抗旨是要殺頭的啊……」姚公公有些尷尬地望了望劉禎,希望他能幫忙勸慰。
可是劉禎彷彿知道海震的心事,只是微微搖頭,喟然一嘆,並沒有開口。
海震恍若沒看到姚公公的為難,逕自說道:「我為朝廷打了那麼多年仗,就當作換我這條命吧!」
在眾目睽睽之下,海震居然卸下了戰甲,恭敬地放在姚公公面前──當然,他敬的不是姚公公,而是他手上代表皇上的聖旨。
「我已為國家打了勝仗,達成皇上交付的使命,卻因此有負於心愛之人,讓她至今芳蹤杳杳,生死不明。如今我責任已了,卻有愧於心,就此辭官。此生若找不到曦存,我海震不再入京。」
他朝聖旨叩了三個響頭,而後便在眾人瞠目結舌下,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軍帳。
姚公公和劉禎面面相覷,前者苦著臉道:「這……劉大將軍,這該如何是好?」
「你就照實回去稟報皇上吧!這幾年,海震也著實不好受,如果沒有他出生入死,這場仗根本不可能這麼快結束。」
劉禎想到自海震射了于曦存一箭後,他幾乎成了一個沒有情感的人,每天除了殺戮,還是殺戮,一個人所能承受的,也就這麼多了。
「這國家欠海震的,可能永遠都還不了啊……」


戰事結束了,突厥各部落的勇士,自然要回歸原本的部落。
不過這次戰爭拖得太久,突厥兒郎死傷無數,因此各部落都缺人缺得緊。過去的日子,雖然前方在打仗,但日子仍是要過的,放牧的人依舊放牧,只是由男兒變為女兒;和南邊人做買賣的人也並未因戰爭而停止,仍然用著鐵器、織品或駿馬等,交易南邊的絲絹綾羅、漆器銅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品及食物。
突厥牙帳設在鄂爾渾河上游一帶,附近各部落林立,而這一年來,部落裡最具價值的,就是一種新興的果子酒了。
聽說這是一個小部落裡釀製出來的,與突厥人好烈酒的習性看來,這果子酒並沒有喝下便燒喉嚨的效果,但其香馥濃郁的程度,卻勝過各部落裡的各種好酒。
只是,這種傳說中的美酒,卻沒幾個人有福氣喝到。因為其材料取得不易,且釀製困難,連可汗的牙帳裡,也不過得了一小瓶。
於是南邊來的商人,便口耳相傳這樣的美酒,傳呀傳地,卻沒有人真正清楚,究竟這酒該去哪裡尋……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從停戰後的夏天,又過了一個夏天。離牙帳約五十里的一個小部落裡,勤勞樂天的突厥少女正在努力工作著。有的擠羊奶製奶酪,有的剪下羊毛要用來織布,也有坐在一旁編花帽哼歌的。
只有一位少女和別人明顯不同,她不擠羊奶也不編花帽,而是在一個小木桶前,將一籮籮算足份量的水果往裡頭倒。
當她漸漸抬頭,那出色明媚的五官,如同早晨第一道陽光般燦爛,她不像純正的突厥少女那般有著顏色略深的肌膚,而是渾身上下如象牙那般潔白無瑕;而她的一舉一動十足動人嫵媚,好像草原裡最奪人目光的那匹馬,擁有著風流且放肆的美麗,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優雅傲人。
「古芮絲!別管那果子酒了,要一整年才會好呢!妳做馬奶酒給我們喝吧!」一位正在擠羊奶,名為押忽的少女喚著那名美麗的女子。
薩巴.古芮絲──便是于曦存在突厥部落裡的名字,意思是「早晨的陽光」,當部落裡的酋長將她帶回來,向大家宣布她的名字時,每個人都毫無疑問地認為,這個璀璨的名字她當之無愧。
於是,古芮絲便在這個部落裡生活下來,她什麼都不學,就只學了如何釀酒。無論是羊奶酒、馬奶酒、酪梨酒或是葡萄酒,她都學得很快、很好,久而久之,沒有人的酒能釀得比她美味,於是部落裡所有的酒都來找她釀。
除了這些,她也開始釀一些大夥兒見都沒見過的酒,尤其是名聞遐邇的果子酒,更讓每個喝過的人都回味再三。
「馬奶酒已經做了,正在等奶發酸呢!」于曦存笑道。
「妳這果子酒,做好了還不是賣出去,我們都喝不到呢!」另一名正在剪羊毛,名叫庫兒的少女遺憾地道。
「這次好不容易從南邊的商人那兒得到了桑葚,當然要快些釀。這果子酒若能賣出去,能換一整年的糧食哦!」
拿酒去換食物,是于曦存建議的,而第一次讓南方的商人試喝後,果然造成轟動,也和他們達成共識,讓他們分別由南方帶一些釀酒的瓜果來。
于曦存所在的這個小部落,便是因為這酒,日子比其他部落好過一點。
「唉,雖然古芮絲連羊都不會趕,但釀出來的酒確實是沒話說。我那沒用的哥哥啊,成天想著妳的酒,再加上古芮絲又這麼漂亮,是我們草原之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娶妳呀!」押忽狀似煩惱,下一刻卻吃吃地笑了起來。
一談到男女之間的話題,一群少女更熱切了。
此時庫兒曖昧地用剪子指著于曦存。「押忽,叫妳哥哥死了這條心吧!誰不知道可汗的二王子有多喜歡古芮絲,來求親幾次都失敗了呢!連二王子都不喜歡,還喜歡誰呢!」
「是啊是啊!古芮絲,妳究竟喜歡誰啊?」每個人都瞪大了眼,對這個問題很是好奇。
她喜歡誰?于曦存微微一笑。
「我喜歡的男人,武功很高,體格很壯,能一箭射穿百步外的柳樹,力氣大得能徒手扳倒一隻牛。他可以為了國家捨生忘死,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不顧一切,他是真正的勇士。」
「哇!聽起來好迷人!」押忽停下了擠羊奶的手,開始幻想這個男人。
倒是庫兒皺了皺鼻子。「真的有這種男人嗎?他比得過二王子?阿史那頁丸才是真正的勇士啊!」
「庫兒,是妳自己喜歡他吧……」
一群女孩兒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讓于曦存的心情也不由得跟著愉快起來。
在塞外的日子,並沒有想像中難過,突厥人雖是敵人,但他們的平民和南邊的人也沒有什麼差別,骨子裡都是愛好和平,只期安穩度日。再加上他們更多了樂觀爽朗的天性,令于曦存更容易融入這個環境。
只是再怎麼好,畢竟不是故鄉;再怎麼習慣,平和的心境中總有著一股迷惘與惆悵。
那個男人,他會來找她嗎?
第9章
出了長城,東向沿著呼延河越過休倫湖,進了瀚海,大漠的景致壯麗得令人目不暇給,天像是無邊無盡的蔚藍,地像是無窮無際的黃沙。
這種景色令人想到小時候常見到陷入沙坑中的螞蟻,不管怎麼盡力地爬,就是爬不出來,最後慢慢下滑,落入沙坑那個不知名的小洞裡,被藏在黑暗中的敵人吞噬。
螞蟻的天地,就是那一方沙坑,只能陷入絕望的孤寂;而大漠許久都不變的景色,也讓海震覺得自己像隻螞蟻般渺小,孤獨無依地行走掙扎,轉眼便可能葬送在這個荒涼的天地。
辭官離開軍隊後,他一個人不知道在大漠走了多久,從灸熱到幾乎教人著火的夏天,至嚴寒到冷風刺骨的冬天,再到冷熱分明的春夏,他見識過了滿是碎石樹木稀疏的礫漠,也停佇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甚至行商買賣的大市集、胡人部落的營帳,都曾留有他的身影。
應該好幾個月過去了吧?為什麼還是沒有她的消息?滿臉落腮鬍的海震呼了一口氣,全是凍人的白霧。他已換了一身突厥人的裝束,穿著一身皮襖,戴著毛帽,不僅僅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更是因為這樣的打扮,才能存活在這個嚴峻的環境。
可是他的臉還是凍僵了,腳步卻沒有停過,不斷朝著未知的希望前進。
又走到陽光西斜,海震知道自己該找個地方度過今晚。雖然已經入夏,但大漠一到晚上仍如嚴冬一般,可以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間凍成冰棍,他必須加快速度了。
朝著陽光的方向走去,據他的經驗,自己的位置應該離商道不遠。這時節是商旅剛開始行動的時候,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讓他遇到一些人。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海震很幸運地遇到一隊商旅,而商旅的領隊是名人稱張老三的中年男子,為人十分風趣熱情,見到海震一個人落單,知道他曾從軍,入大漠想找人,便和其他的同行商人商量,邀他一起入夥。
入突厥的商道原就不平靜,如果多了一個有武力的人,不啻多了一份力量,因此海震的加入十分受到歡迎,恰好這群商旅打算前去的地方和他的方向相去不遠,他便乾脆地答應。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同伴一起行動的感覺了。
入夜前,這群商旅在一個大石形成的山坳處停了駱駝,架起了大棚子生了火,一群人便圍坐在火堆旁烤肉喝酒,吃著自己帶的乾糧。
「海兄弟,你說你是京城人,那你以前是跟著鎮北將軍打仗的?」張老三一行人熱絡地和海震攀談起來,只知他姓海,卻不知其姓名。
「算是吧……」海震答得保留,因他不想欺騙,更不想洩露自己的名號。
「恰好你與鎮北將軍海震同宗,有沒有與他挺親近的?不知海將軍是否如傳說中般驍勇善戰,以一擋百?」
在一般百姓的心中,鎮北將軍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張老三一提到他,雙眼便閃閃發亮。
「聽說海將軍持刀單騎衝向突厥兵馬,刀子就這麼一揮──」張老三比出一個砍殺的動作,「莫利可汗便從馬上墜了下來,結束了突厥對我朝的抵抗。想不到戰後,海將軍毫不戀棧,選擇尋愛千里,這才是真男人、真漢子!」
聽到張老三的讚賞,海震只能苦笑。他總不能在這時候亮出旗號大叫「我就是海震」,然後站起來接受眾人歡呼吧?
此時,其他商賈也跟著張老三開始讚頌起海震的功勛,逼得他這個唯一真正待過抗突厥軍中的人,不得不說幾句話。
「我只能說,一年前的那場仗,打得太過慘烈了。」他遙想起戎馬沙場的生活,那種沉甸甸的負擔似乎仍壓在心裡深處。「每天一張開眼就是殺人,一閉上眼就怕被殺,我們死了上萬個弟兄,但突厥人卻用更多的戰馬與人頭來填長城的溝壑。戰場上的血,恐怕到現在都成了黑色的污漬,永遠去不掉。就算是海震將軍,應該也覺得這樣的血流成河是一場惡夢,而不是對自己的勝利沾沾自喜吧?」
尤其這其中可能還包含了于曦存的性命,海震的語氣不由得沉重了些。
張老三長年在外頭跑,自然是見多識廣,對於海震口中的情景不難想像,只能幽幽地嘆口氣。「是啊!虧得我朝戰士們的鮮血,我們這些商人也才能安心地做生意啊!」
他的話,激起了在場眾人的大義之心,回應附和聲此起彼落。
張老三豪氣萬千地舉起杯子,「讓我們敬勇敢的海震將軍,也敬無數犧牲的戰士英靈!」
「敬海將軍,敬戰士英靈!」
人人舉杯狂飲,特別是海震,像在發洩什麼苦悶似的,一口氣便將一大碗燒刀子喝乾,還臉不紅氣不喘。
「海兄弟,好酒量!」張老三豎起了大拇指,突然拉過自己隨身行囊,邊往裡頭掏東西,邊向海震意猶未盡地道:「我這兒呀,有種胡人新釀的美酒,又香又濃又烈,待我拿出來讓兄弟嚐嚐!」
他掏出一個酒瓶,珍惜的在海震的碗裡倒了約一小杯的量。「別怪老三我小氣,只能讓你喝這些。這酒得來不易,原只有突厥王帳裡喝得到,我還是因為跟突厥王庭關係好,才得了這麼一小瓶。」
海震道了聲謝,沒注意聞聞酒香、品評一下是什麼酒,便大口地往嘴裡灌。其實現在什麼酒對他來說都一樣,永遠不可能比得過于曦存親釀的果子酒……
酒才入喉,他突然怔住,不敢置信地閉上眼回味一下口中餘香,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張老三的膀子。「這酒是誰釀的?」他的目光無比清明,甚至有些過份的灸熱。
「啊?」張老三嚇了一跳,不太自然地想掙脫海震的手,心想這相貌堂堂的傢伙,該不會發起酒瘋了吧?「兄弟……你、你怎麼了?可千萬別激動啊﹗」
「不,我……抱歉,張老三,只是這酒的味道,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怕是故人釀的。」海震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放開手。
因這酒的味道、香氣,還有濃郁,分明就是于曦存的果子酒,只不過可能因釀酒的時日不足,香氣與濃度比起他過去所喝的差了一截罷了。
「那你也別如此激動。」張老三撫了撫被他握痛的膀子,尋思海震口中所謂的故人,可能就是他在找尋的人,和這釀酒者該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無怪乎他會那麼著急。想著想著便能釋懷了,原被惹得有些不快的脾氣,也消了不少。
「這問題你問別人,可能還得不到答案,問我就算問對人了!」他一拍胸脯,望著海震如星星般的雙瞳,石破天驚地說出答案。
「這是一個小部落裡的姑娘釀的……只不過這部落我也沒去過,可不好找啊!傳聞中那位姑娘美若天仙,釀酒的技術堪稱一絕,還有個美麗的名字,叫薩巴.古芮絲,在突厥話裡,便是指『早晨的陽光』!」


「古芮絲!」押忽突然跑進于曦存的帳篷裡,「外頭來了一群中原的商旅,說要在這兒過一個晚上,妳要不要出來看看?」
「中原的商旅?」于曦存瞇著眼衝著她笑,「妳又可以多買些脂胭水粉,勾引你的情郎阿塞雷了。」
「討厭!阿塞雷哪裡是人家的情郎呢?」嬌笑著衝過去,押忽抓著于曦存的手就往外跑。「快快快,動作不快點,好東西就被挑光了!」
「不是說他們會待一個晚上嗎?這麼急做什麼?」于曦存好氣又好笑,但仍是順著她的意,到了帳篷外。
由於中原的商旅很少來到這個沒什麼買氣的小部落,通常是迷路或是順路才會進來一下,因此部落裡的人見到商旅都十分開心,紛紛拿出自家的好東西和商人交易。
兩人才一出帳篷,于曦存便見到靠近酋長的營帳前,來了一群陌生人,而部落裡的男男女女,都興高采烈地圍著他們,好不熱鬧。
她其實對這樣的交易沒興趣,但她卻也同樣喜歡中原商旅的到來,因為她可以趁機打聽那個人的消息,即使商旅大多只知國家打勝仗,對那個人的去向也是模模糊糊,但光是聽別人讚美她心中的那個人,也是愉快的。
和押忽一起走到人群裡,她無心看著中原商旅展示出來的商品,耳朵雖然聽著旁人吱吱喳喳的談論或殺價,但心思卻已飄向別處。這些中原來的東西──玉篦、花鈿、脂粉等,或多或少勾起了她的思鄉情緒。如果不是阿史那頁丸透過酋長將她軟禁在這個地方,會不會她早就回到京城,回到那個人身邊,正在用著這些東西?
美麗的臉龐上,不由得露出了一個懷念卻哀愁的笑。突然間,她感受到一種怪異的氛圍,像是一直被人注視著,而那道目光是如此赤裸裸、如此的無禮直接,讓她總覺得不太自在。
她直覺地往那道目光來向看去,然而這一看,她卻猶如受了極大驚嚇般,怔立當場,和那目光痴痴對望,再也移不開。
那是他吧?
雖然他換上了突厥服飾,還長了一臉大鬍子,膚色黑了些,也瘦了許多,但從那熾熱的目光,于曦存相信自己不可能錯認,他便是她朝思暮想的海震。
不能控制地,她邁開步伐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十分緩慢、堅定,像是怕打破了這個美夢,要是希望成空,恐怕傷心與絕望會讓她立即死去。
終於走到了他面前,她握緊了拳頭,試圖控制複雜激動的情緒。「你終於來了。」她的聲音有些抖,眼眶裡也浮上水霧。
「對不起,讓妳等了這麼久……」海震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年的分離,加上將近一年的飄泊,三年的時間已將他的心志磨得無比堅硬,但如今看到她,他還是覺得鼻酸。
只是他是男人,沒有哭的權利,只能面無表情,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變了很多。」她的右手慢慢撫上他剛硬的線條,試圖感覺他的眉眼耳鼻,還有毛茸茸的大鬍子,「以前叫你大黑熊,想不到你真變了頭熊。」
海震的唇角只是微微一揚,笑意卻沒進到眼中,因為已被滿滿的感懷與情動掩蓋。「妳卻沒什麼變,依然是逼人的美麗。」
事實上在他心裡,她永遠是最美的女人,即使身在異邦,仍舊是草原上最美的一顆鑽石。「以前叫妳小酒蟲,想不到還真得靠這才找得到妳。」
「你嚐到了我的酒?」她咬著唇輕聲問,就怕自己會失態地哭出聲。
「這商旅之中,有人藏著一瓶妳的酒。」他從來沒有像現下如此感激上天,讓她有著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只屬於我的酒,現在卻人人都喝得到。」
「但至少它將你帶來了。」
第一滴淚,由于曦存的眼眶中落下了。熬了這麼久,還是讓她等到這一天,她該感激長生天,還是感激中原的佛祖?
或許感激的,是彼此的毅力,以及對愛情的信心吧﹗
「你知道……我很怕,我以為自己將會老死在這個天蒼蒼地茫茫的地方,隨著部落遷徙到不知名的天涯……因為阿史那頁丸的監視,所以我離不開,我只能一直釀酒,希望有一天你會發現,會來帶我走。」
從一開始在甘州被人擄走,她以為她會死;在大軍前被阿史那頁丸刺了一刀,她以為她會死;被海震射了一箭,她以為她會死;後來被帶回大漠之中,她以為她會死;甚至連遇到了草原上的狂風沙暴,她都以為她會死……
但她沒死,可是誰知道她經歷了多少苦難?一個人在獸皮製的硬床上哭了好久,卻沒人疼惜她,她又能向誰傾訴?
薩巴.古芮絲的笑容,是硬撐出來的。
海震如何看得下這個?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但她的日子,也絕對不比他好過。於是他忍不住擁抱住她,重新感受心愛的女子回到懷中的感覺。
他的一生,終於充實了。
然而兩人的重逢,並沒有讓這段愛情故事圓滿結束。于曦存在部落中原就是十分耀眼的,她一開始和海震古怪的互動,已經讓部落裡的某些人瞧出不對勁,如今居然還擁抱在一起,這便讓許多傾慕古芮絲的青年受不了了。
難道,這便是古芮絲喜歡的男人?
在部落裡,女人可以自己挑選喜歡的男人,甚至不需婚嫁便可與其一夜春宵,以此挑出最勇猛的男性。可是古芮絲到了部落這麼久,從來沒有招惹過任何一個男人,難道和這個外來人才剛見面,就看對眼了?
一名突厥勇士皺著眉,欲將海震推開,海震卻微微一個轉身,將于曦存帶到身後,另一手格開他,畫了個圈將他推倒在地。
這下不能善了了,部落的其他男子也鼓譟起來。
「喂,你這個中原人未免太囂張了,敢不敢接受我們的挑戰?」
張老三看情況不對,急忙湊了過來,在海震耳邊道:「老兄,你怎麼一來就惹事啊?摟著人家部落最美的美女,難怪他們要發火了!被整個部落的人挑戰可不是好玩的,你就別瞎攪和了。」
海震知道他的好意,卻沒有從善如流,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這下張老三也無語了,因為他明白海震為了找這個女人費了多少勁、吃了多少苦,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有些失態也是在所難免。
既然見到他了,那麼于曦存也不怕了。什麼部落勇士們的挑戰,還有什麼阿史那頁丸,全滾一邊去吧!
「我等著你帶我走。」她望著他,言語裡透出對他無比的信任。
海震終於露出這三年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他挑釁似的又用力摟了摟她,甚至在她的香腮上用力一吻,激得一群部落勇士們叫囂起來,他才瀟灑地拿起掛在腰間的彎刀,往眾人的面前一扔。
「我海震,接受你們的挑戰!」



海震的名號一出,不僅僅是中原來的商旅們嚇了一跳,突厥部落的人也跟著臉色大變,張老三還不小心腿軟跌坐在地。
在塞外,無論喊誰的名字,都不會有這麼大的震撼,唯獨海震,是中原人的驕傲,因為他打敗了朝廷多年的外患;他更是突厥人心中的魔鬼,當他如殺神般的降臨,草原便血流成河。
張老三從不知道,這幾日和他稱兄道弟的海兄弟,居然就是人人心目中的偉大戰神,他居然和他同鋪吃睡,平起平坐,還沒大沒小的和他開玩笑?
姓海、待過軍隊、千里尋愛,怎麼他張老三就想不到呢?難怪這位海兄弟的武功會這麼高強,商旅們能夠走到這個小部落,還真靠了他沿路幫大夥兒度過許多危難,連落入流沙裡的駱駝,他都能隻手將牠拔出來。
因此當海震的彎刀一落在地上,並沒有如想像般引起公憤,反而是一片靜默,部落兒郎們用十分複雜的眼光瞅著他,忖度著自己的斤兩,等著別人如何反應。
「海、海震又怎麼樣?他殺了許多我們的同胞,我們打敗他,也正好為部落爭光!」人群裡,突然來了個不怕死的,揚聲說道。
這義憤填膺的說法,果然有效地激起了眾人的情緒,大夥兒一個、兩個地應聲附和,到最後竟是十分熱烈,有種同仇敵愾的感覺。
不過不管是什麼樣的挑戰,海震都接下了,於是他們來到部落裡一向用來競技的地方,十數名的部落勇士們聚集在一起,準備用最直接的方式──角牴,向海震挑戰。
第一個勇士站出來,是個虎背熊腰,號稱可以一個人打死一頭牛的壯漢,他呼喝著朝海震衝去,本以為這一下就能將人撞翻,想不到海震硬生生擋住他的攻擊,腳步甚至完全沒有移動,迅捷無比地反抓住他的手,身子一矮,用肩膀頂住對方的腹部,彎個腰便輕輕巧巧地將壯漢摔了出去。
這一切只發生在轉眼間,每個人都傻了,連部落裡最強的都一上去便吃了大虧,其他人大概只有陪葬的份。
中原方面的商旅們大聲地歡呼,部落裡的人也鼓掌叫好。雖然海震是敵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敵人,但在大漠裡,誰的手把子強誰就是老大,他們是不會吝惜讚美強者的。
然而部落男兒的血氣方剛,仍讓他們前仆後繼地向海震挑戰,即使往往一個照面便被摔飛出去,或是連碰都還沒碰到就被他震了個狗吃屎,但這也只是替海震增添了光彩,而部落裡能戰之人,卻是越來越少了。
剩下最後三個還躍躍欲試的人,海震忽而狂傲一笑,指著他們。「你們一起上好了!」
這番話簡直挑釁得厲害,可是人人都知道海震確實有這個實力。於是部落的人也不客氣了,不僅三個人一起上,甚至還臨時加入了一個才剛餵馬回來的人,四個人聯手打算給海震一個教訓!
四名漢子從四個方向衝向海震,心想他就算再厲害,一個人也擋不了四面。想不到海震也不擋,選了一個方向前進一步,等於製造了其他三人與面前那人衝鋒時間的差距,他一伸手便制住前人,然後靈活地一個翻轉,後面來人的衝擊便全數撞到那人身上,現場馬上傳來兩聲慘叫。
左右來的兩人急忙想抓住海震的腰,可是當左邊的人先碰到海震了,他卻順勢往左邊一個轉身,撞進那人懷裡,隨即聽到一聲悶哼,依那人臉色蒼白的程度,推測胸骨大概斷了幾根。
在解決完三人後,原以為海震應該擋不住第四個人了,想不到他突如其來的一招,轉過身大喝一聲,那出手想抓海震的第四人嚇了一跳,本能地呆住,但腳下卻停不住,就這麼狠狠地摔了一跤,直接趴倒在海震跟前。
現場發出哄堂大笑,最後那漢子窘得臉色發紅,坐到草地上後,羞愧得幾乎不敢抬起頭來。
在他畏縮的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隻大手,他順著手掌往上一看,卻是面無表情的海震。
「這不是戰場,沒必要分出生死。」
海震淡淡的一句話讓他有了台階下,似乎不是真刀實槍地想殺死對方的話,也沒必要在意是怎麼輸的。
那人抓住海震的手,被他拉了起來,全場再次歡聲雷動,為的是海震的武勇,更為的是他的氣度。
於是,一開始對海震咆哮叫囂的部落勇士,此時全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其中甚至有人大聲叫道:「海震,你是真勇士,你確實有勇氣進古芮絲的帳內!」
于曦存微笑地望著他,從頭到尾,她都堅信他會勝利,因為他都能為她打贏對突厥的戰役,甚至橫越大漠千里尋愛,區區十數個突厥勇士,根本構不成兩人之間的阻礙。
何況,她還記得他二十歲時的承諾——他會永遠保護她。
「古芮絲,我能進妳的帳嗎?」順著大夥兒的起鬨,海震居然當眾和她調起情來。
在部落裡住久了,于曦存的思想也變得較為開放,早就不會為了這樣的事感到難為情。「你進我的帳做什麼?」她甚至大膽地反問他。
「進自己所愛的女人的帳,妳說還能做什麼?」海震也坦然地回應。
即便是部落裡,像這麼露骨的話也很少公開說,眾人鼓譟得更熱烈了。于曦存與海震相視許久,她倏然綻出一朵美麗的笑花,飄身便走回自己的帳篷,沒再看他一眼。
這是什麼意思?海震不禁愣住。
「快去呀!傻子!」押忽領著一群少女,對著海震叫了起來,還連著一串咯咯嬌笑。
再怎麼笨也明白了,海震向眾人一抱拳,大大方方地跟在于曦存身後,也進了她的營帳。
這一天,有情人終成眷屬,大夥兒不分種族,喜悅地歡唱慶賀,眾人忘了國仇家恨,只有對於英雄的敬佩與對美人的仰慕。
相信此一戰役之後,海震也將成為部落的傳奇。


在營帳裡,海震與于曦存並沒有如大家想像般乾柴烈火成就好事,只是靜靜地依偎在一起,外頭的喧鬧與大風偶爾颳過帳篷的聲響,僅僅像是對兩人重逢喜悅的點綴,他們的世界裡只有彼此,享受著從來沒有過的親密與溫存。
「我一直以為,妳心裡會有些恨我。」許久,海震才幽幽地嘆了口氣,為了兩人坎坷的情路,也有些慶幸彼此終能相屬。
「我為什麼要恨你?」于曦存向後靠著他的胸膛,坐在他圍起的溫暖臂彎中,聽著他有力的心跳。
「因為這個。」他撫上她左胸上方,沒有絲毫邪念,有的只是心疼與自責。
「因為你射了我一箭?」她感受著他手心傳來的熱度,溫溫的很舒服,沒有撥開他。「老實說,當時我有些難過,女人總是會希望自己在男人心裡排在最前頭,你射我那一箭,確實讓我覺得,你把國家人民放在我之前,而這個順序是我永遠改變不了的。」
「我……」海震想解釋,卻被她摀住了嘴。
「後來我轉念一想,如果你為了我妥協,自斷一臂,反而因你的戰力喪失造成更多將士的傷亡,甚至打敗仗,那麼我的臭名,大概會響徹整個中原。」她淺淺一笑,目光裡皆是溫柔。「所以,就當你也是為了保全我的名聲吧!至少我從一些中原來的商人那裡知道,我倆的故事可是現下茶樓酒館裡最熱門的說書題材,我對我這個為國捐軀的女豪傑身份還挺滿意的。」
「那一箭,我非射不可。」理由不用說,她應該也明白。不管他是否真有替她保全名聲的想法,至少在那種情況下,他所能做出損害最低的決定,便是射出那一箭。
「我聽到你的提示了,我只是你幼時『採桑葚』的夥伴不是?所以我才故意往左邊挪了挪。」說到這個,她白了他一眼,故意撒嬌道:「沒死算是萬幸了,留下的傷痕,可不小呢!」
「我看看……」他直覺地道,但才一開口便閉上嘴巴。這傷口的位置,能說看就看嗎?
果然,于曦存媚笑地靠近他的臉,「你敢看?」
「我怎麼不敢?」海震的臉不著痕跡地抽搐了下。他總覺得懷裡的人兒,體溫似乎不尋常地高了起來。
「那你看呀!」她挺起豐美的胸脯,撐起衣裳展露著迷人的胸部線條,甚至更自動自發地微微將衣襟拉開,「哎呀,我這皮裘可不好脫……」
明明還是冷天,海震卻流了滿頭大汗,他的本能讓他想好好往她那被衣服掩住的冰肌玉膚看去,但道德卻又警告他君子應目不斜視。
「妳還是喜歡這樣玩。」他如何看不出她又在逗他了?分離這麼久,她愛整他的個性卻還是一樣,教他不知該感動還是難過。
大手只能被動地抓著她的小手,免得她真的把自己剝光了,飢渴了這麼久的男人,可沒把握會不會做出什麼禽獸不如的事情。
「那是因為你都沒變啊!」她如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果然在耍嘴皮子這件事上,他從沒辦法贏過她。「我們倆在這帳裡,就算什麼也沒做,別人也會認為我們什麼都做了,我以為你會大膽一些。」
「我是很想。」他瞇起眼睛,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放肆地掃了一圈,「只是這裡不安全,隨時都會有人打斷我們的好事。只要安然逃出去,妳這個『早晨的陽光』,一定會成為我的人。」
他目光中的熾熱,難得地讓一向大方的于曦存感到些許的不自在,扭了扭坐在他懷裡的身子,卻被他按住。
「別亂動。」他深吸了口氣,「否則我怕我會將妳『就地正法』!」
感受到臀下的異狀,這次于曦存真的臉紅了。
她這副嬌羞的模樣,加上懷裡的美人兒又難得這麼溫馴,讓海震忍不住倒吸了口氣,一個低頭便攫取了她的芳唇。
他極為熱烈地吻著她,動作笨拙卻很誠懇,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極度渴望之中的珍惜,而于曦存也將雙手環住他的頸脖,幾乎就要將自己奉獻給他。
久久,兩人的唇才依依不捨地分開,于曦存用著激情未褪的目光,深深地望著他。「你……能帶我走嗎?」她幽幽地問了,因她知道這不是那麼容易。
「我一定能﹗」海震緊緊地抱住她,忽而眉頭一皺,沉聲道:「即使會有些麻煩,我也一定能帶妳走。」
正當于曦存想問是什麼麻煩時,帳篷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押忽的聲音喘吁吁地傳了進來,「古芮絲!海震!你們別忙了,快些出來,二王子來了!」
第10章
從阿史那頁丸居住的地方騎馬到于曦存的部落,通常需要一整天,然而從海震來到部落後,不過幾個時辰,阿史那頁丸已經策馬趕到,足見他確實卯足了全力奔馳。
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酋長用飛鷹傳訊給阿史那頁丸,他才會如此迅速地知道消息並趕來。
當海震與于曦存走到廣場上時,遠遠地便看到坐在馬上傲視群眾的阿史那頁丸,而對方,也正用著犀利且仇視的目光,烈火熊熊般地望著他們兩人。
或者說,他望向于曦存的目光,更多了一些複雜難解的心緒。
直至海震走近,阿史那頁丸用彎刀指著他。「我,阿史那頁丸,向長生天立下誓言,以生命向海震挑戰!」
此話一出,全場譁然。要知道阿史那頁丸是大漠第一勇士,連死去的兄長阿史那及羅都比不上他,他說出以生命挑戰的話,擺明了是要置海震於死地。
想不到海震不吃他那一套,並未被他威嚇十足的言語震懾,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肅然臉孔。
「你千里單騎而來,路途奔波,並不公平。」言下之意就是,他並不想趁人之危,也有自信即使阿史那頁丸在休息過後、精力充沛之時,自己亦能打敗他。
「你不也剛剛才接受完十數個部落勇士的挑戰?」阿史那頁丸才剛到,部落裡的酋長就把發生過的事一五一十地報告了。當初會把于曦存放在這裡,也是相信這酋長對自己絕對的忠心。至於他自身對她的一點妄想……也許等今天的戰爭結束,他會更有信心奪得芳心。
一番對話下來,大漠第一勇士與中原第一勇士的對戰似乎就這麼決定了。雙方各自休息了一下,海震騎上部落裡的駿馬,拿起方才被他擲地有聲的彎刀,雄糾糾氣昂昂地和阿史那頁丸對峙起來。
一旁的氣氛,是緊張的、肅殺的,部落裡的人們少了方才的熱烈喜悅,于曦存亦是表情凝重,因為她深知阿史那頁丸是多麼難纏的對手,厲害的程度是方才那些被海震打敗的三腳貓勇士所遠遠不及的。
不知是誰先大喝一聲,兩匹馬同時前進,彎刀相交的金石之聲鏗然,馬蹄揚起的風沙,似乎都被凌厲的刀氣給劃破,兩人的動作快到令人看不明白,誰也弄不清楚現在究竟是誰佔了上風。
馬兒與騎士幾乎融為一體,或是阿史那頁丸為了閃躲海震橫劈的一刀,靈活的滑下馬腹;又或是海震想要突襲對方所不能顧及之處,側身於馬匹的一旁,都是那麼渾然天成、無懈可擊。
馬術幾乎不分上下,而刀法上,阿史那頁丸在戰場上失敗後,便不停鍛鍊以精進武藝,而海震則多了在大漠上遊獵歷險的經驗,打起來也是勢均力敵。
也許兩人有差別的,便是意志。
海震只有一個理由──他要帶走于曦存。他愛她那麼多年了,除失去生命外,他根本不可能放手。
但阿史那頁丸雖對于曦存有情,卻比不上海震對她從小到大累積的堅實感情基礎,比起這個,他想一雪前恥的理念,或許更是他拚命的理由。但戰爭結束也一年了,連莫利可汗都喪失了再次侵略中原的雄心,身為兒子卻一直無法繼承大統的阿史那頁丸,又如何能獨排眾議?
因此,他的意志便薄弱了,在海震這般如巨石高山的敵人前,他的攻勢漸漸削弱,抵擋得格外吃力。
但他知道,他不能輸。
在彎刀揮動產生的光影之中,他覷到于曦存站在海震身後約十五步之處,海震似乎也出於本能地站在她面前,怕兩人的刀氣傷到她。阿史那頁丸想也不想,露出了一個空隙,趁著右手彎刀以吃力的角度格擋海震之時,左手抽出靴筒裡的短匕,朝著海震射去。
這是一記卑鄙的偷襲,在大漠的傳統裡,決鬥應是光明正大的,但阿史那頁丸使的這一手,卻讓旁人看得清清楚楚,也鄙夷不已,相信日後即使他勝了,對他的名聲也會造成極大的污點。
然而他管不了那麼多了,如果此次不能斬海震於馬下,即使是勝,也算是輸。
海震似乎沒料到他會來陰的,這一記飛匕,他當然可以輕鬆閃過,但他身後的于曦存絕不可能倖免,所以他根本沒有考慮,眼睛一謎,雙瞳微縮,竟出乎眾人意料地以雄軀迎上飛匕,更令人意外的,他彷彿完全沒感受到匕首入體的痛楚,硬是勇往直前,在阿史那頁丸出手偷襲後的一瞬間空白,用他的彎刀就這麼狠狠地一劈──
在眾人的譁然之中,阿史那頁丸落馬了,甚至落得極其狼狽,還差點被自己的馬踩到。而當他為躲這一踩,向右一個翻身,再次面朝上時,海震的彎刀已架在他脖子上。
這個變化太快,也太戲劇化了,旁觀的人們甚至還沒看清楚,已然勝負分明。
鼓掌聲零零落落地響起,最後成了轟轟烈烈的喝采聲,大漠上沒有國界,只有英雄,海震成了當今世上最令人稱道的英雄,當之無愧!
阿史那頁丸目光微黯,毫無異議地接受了自己戰敗的事實,他連最無恥的撒手鐧都出了,仍無法力挽狂瀾。
海震看著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肩上那把匕首,冷淡地道:「你必須知道,我不可能再讓曦存受任何一點傷,三年前那一次,已經夠了。」幸他衣物穿得極厚,只受一點小傷。
聲音雖低,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羨慕及好奇的目光紛紛投向于曦存,而她只是淺淺一笑,將感動放在心裡。
因為她一如往常的相信他,無論如何他會勝,他會帶她離開這裡。
「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以祭我朝數萬英靈?」海震陰沉沉地問。
阿史那頁丸的目光微微一變,他抓不準海震敢不敢殺他,但他確實不想死。他還沒有坐過可汗大位,也有太多理想沒有實現,他不能死在這裡!
圍觀的人同樣因海震這句話騷動起來。雖然一開始是阿史那頁丸以生命為賭注,但他可是莫利可汗唯一剩下的兒子,而莫利可汗因傷纏綿病榻、命不久矣,他會是將來的可汗。如果真讓海震一刀斬了,別說部落裡的人擔不起這個責任,只怕休兵以久的邊疆戰事,將會再起。
此時,身為這兩個男人爭奪的主角,卻一直置身事外的于曦存,突然走進了戰圈。只見她如此從容不迫,如此優雅動人,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璀璨地走入了人們的心裡,也走入了阿史那頁丸的心裡。
「你從不是真的愛我,你只是想征服海震的女人,才留我這條命。」她淡淡地對阿史那頁丸道。
仍躺在地上,一臉灰敗的男人只是苦澀一笑,並沒有回答。她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是真的愛上她,當她在戰場無畏地挺起胸膛接下海震那一箭時,他便驚豔於她的勇敢與無畏,只是他對她的愛,輸給了對權勢的戀棧。
「我可以向海震求情,饒你一命。」她在這麼說的同時,海震的刀甚至沒有震動一下,似乎真的她說了算。「我要你成為可汗以後,二十年不准向中原用兵。」
「這種事,不是我能決定的。」阿史那頁丸皺著眉頭,有些沙啞地回道。
「不,你可以。」她在部落裡住久了,也不時注意大漠裡的情報,因此相信自己的判斷。「突厥戰敗後,各部落元氣大傷,莫利可汗撐著病體不死,就是想利用剩下的威信,收攏更大的力量,而這些最後不全都交給你?將來,你會是突厥裡最有權力的可汗,只要你不出兵,仗就一定打不成。」
阿史那頁丸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她說的對,但真要他隱忍二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吞下這口氣。
「如果我不願意呢?」猶豫過後,他試探性地道。
「海震,動手吧。」于曦存覺得才剛與海震重逢,自己就越來越像他了,殺人這樣的話她居然也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海震就如同一個聽話的隨從,彎刀毫不考慮地劈下,就在即將把阿史那頁丸身首分離時,他突然大叫一聲——
「等一下!」他發現自己的背全濕了,就算在戰場上,也沒像這一刻這麼緊張過過,因為他知道海震真的會殺他。「我需要考慮一下……」
「有什麼好考慮的?用二十年讓你們突厥休養生息,讓大漠裡少死些人,不好嗎?」她仍是微笑,但笑得有得迷離,有些殘酷。「何況我們大可立刻將你斬了,突厥沒了可汗,保證亂成一片,五十年都不能向中原用兵亦有可能。現在不殺你,只是感激你三年前沒有殺了我,但若你執迷不悟……」美目再次望向海震的刀子。
海震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直在心裡嘆息可惜她身為女子,若她是個男兒身,依她談判的功力和冷靜的心志,肯定能為朝廷打下不世的功業。
不過,也幸好她是女的,否則他這一生,將不會再愛上別人。
阿史那頁丸幾乎沒有再拖延的餘地,只能答應,當下便叫酋長取來紙筆,立下正式文書,捺下指紋,這件影響雙方久遠未來的大事,就這麼定了。
「那我們可以走了嗎?」收妥文書後,于曦存故意有些挑釁地問道,這三年來她忍氣吞聲,為的就是今天這一刻。
「可以……」阿史那頁丸回答得有些沒好氣。他開始懷疑當初沒殺她是不是個大錯誤,他迷戀的女人根本不是仙女,而是個妖女!
海震與于曦存雙人一騎,帶著部落裡替兩人準備的食物和水,便和眾人依依不捨地道了再見,踏上歸途。
只是在他們才剛掉轉馬身,阿史那頁丸的目光微凜之際,海震的話又冷冷地飄了過來——
「不准派人來追,否則我就回來再殺你一次。你知道,我的刀很快的。」


「要是我,我會直接殺了阿史那頁丸。」海震認真地道。
「若殺了阿史那頁丸,大漠變得更亂,突厥之後的演變就難說了。」望著漸漸遠去的大漠風景,于曦存有許多感慨。「控制住一個阿史那頁丸,就等於控制了整個突厥,也沒什麼不好。」
「但阿史那頁丸得了二十年休養生息的時間……」這是海震的憂慮。
「誰說的?」于曦存回頭,朝他頑皮地一笑,「我只說二十年內,突厥不准向中原用兵,可沒說二十年內,中原不能向突厥用兵啊!」
海震那顆沒讀多少書的腦子終於懂了,也對於她的古靈精怪感到好氣又好笑。日後若阿史那頁丸想通了這一點,或者等到中原人兵臨城下的那一刻,他或許會氣得吐血吧﹗
「只是回京之後,不知道會是什麼局面。」海震遙想京城裡龍椅上那個人,「當初我抗旨棄官,理應打入天牢的。」
「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也不是沒有倚恃。」她拍拍自己衣袋,那張阿史那頁丸捺指印的正式文書。「即便不算大功,將功抵過也是可以。」
於是兩人決定不躲不藏,回程的路選得十分堂皇,大大方方地南下後,過了長城,再西拐至甘州,因為海震要來這裡算一筆帳。
剛進甘州城,馬上有駐軍代表前來迎接,將兩人恭恭敬敬地送進甘州刺史府。
「李誠信這傢伙,心虛也不過如此,哼!」海震冷哼一聲。
引起身旁于曦存的輕笑。「他也算怕了你了。」把海震交代的人給弄丟到大漠,偏偏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李誠信,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認識海震這傢伙。
「他若不好好把那件事交代清楚,屆時我便血洗他李家……」海震早看出門簾後那鬼鬼祟祟的影子,故意撂下狠話。
「使不得啊!」果然,門簾後的李誠信苦著一張臉出來。「海兄,實在是小弟對不起你,但小弟也是有苦衷的,如今你不是迎回美嬌娘了嗎?」
「但她是在你這裡被擄走的。」海震冰冷的視線一凝。
「冤枉啊,將軍!」李誠信扮足了苦旦,一張臉比苦瓜還苦。「當初是京都指揮使蔡強來到我這裡,拿他的官威壓我要我交人,甚至帶了一群士兵搜索這棟宅邸……你也知道,甘州因為離突厥近,駐軍自有邊防將軍管,我是無權管轄的,又如何能抵擋蔡強的大批人馬……」
海震不理會他的解釋,板著一張臉靠近他,突然拿起手上的彎刀,就這麼往他頭上招呼──
鏗的一聲,李誠信的頭被刀柄輕輕敲了一下,但見海震沒好氣地道:「要不是知道你這兒的情形,我從門口就開始殺人了!」
「感謝海兄不殺之恩啊!」李誠信狀似惶恐,其實他心裡早知海震不會對他怎麼,但自個兒也總該讓他消消氣,畢竟他的女人是在他這兒丟失的。
「你要如何賠我這樁事?」海震仍是凜著臉,口中卻大敲竹槓。
「呃,我早替賢伉儷準備好了上房,也燒了熱水,備好中原服飾,這樣算不算賠罪呢?待會兒我請傭人領賢伉儷至澡間……」
「李大人!」于曦存突然打斷他,不依地道:「我和海震還沒成親呢!別賢伉儷賢伉儷的叫!這上房,至少也要兩間。」
「啊?」李誠信的目光望向海震,有些巴結地笑,「成親不過是個儀式嘛!你們兩人的故事傳遍鄉里,大夥早將你們看成夫妻,何況,你們一同由塞外回來,孤男寡女這麼多天……」
他的話引起了于曦存的嬌嗔,但海震卻聽得很滿意,剛硬的表情終於有了些鬆動。
「行了!」他一手扶住于曦存的腰,不理她不依的捶打,逕自做了決定。「就一間房!李誠信啊李誠信,這間上房,就算你的賠罪啦!」


當于曦存沐浴好後回到那間「上房」,海震早已梳洗完畢,穿著一襲文士裝坐在桌旁,將他勇猛外型的戾氣消去不少。
「想不到你穿成這樣,還挺人模人樣的。」她看著他的目光,帶著欣賞。
然而海震看著她的眼神,可就沒這麼簡單了。那飽含濃濃情慾的視線,幾乎要穿透她身上薄薄的襦裙。
「過來!雖然春天都快過了,這晚上的天還涼著,妳濕著頭髮不好。」
海震拿著一塊白布,等于曦存乖乖地走過來後,便站在她身後溫柔地替她擦起頭髮。他粗笨的手勢雖然偶爾會拉扯到她的髮絲,但她仍是逸出了滿足的笑聲。
這一笑,令海震不由得往下看,想瞧瞧她的表情,然而他的角度,就這麼恰好地從她的衣領裡看了進去,那一抹香肌玉膚再無遮掩,甚至連當年的箭疤,也猙獰地落入了他的眼。
「妳胸口的傷,還疼嗎?」他的眼瞳是前所未有的漆黑,這其中包含了多少慾念、遐想、心疼等等情緒,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那麼久,早就不疼了。」柔荑按上了胸口,她淡淡一笑。
可是這個按胸的動作,卻擋住了大半美景,令海震有些不悅。「妳的手還擱在那兒,分明還痛。」
她一聽,立即把手移開,這回海震終於得償所願,無恥地看個過癮。反正她遲早是他的人,先看來預習一下也無妨。
而于曦存雖然見多識廣,能這麼接近她的人卻不多,故而不知道海震竟有如此下流的心眼。「光靠這個疤,你以後就得讓著我點,不准欺負我!」
海震啼笑皆非。「從小到大,鬥嘴我可沒贏過妳一回,我總不能和妳比刀較技,總有一件事情要讓我佔上風吧?」
于曦存不服氣地往後抬頭,恰好對上他放肆又急色的目光,還真是「佔了上風」,不由得薄面含嗔。「你的眼睛在看哪裡?」
「我只是擔心妳的傷口。」他大言不慚,毫不掩飾對她的興趣。「來,我看看好了沒?」
無恥的一隻手,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探進她的衣襟,輕輕撫著那已然變白的傷疤。于曦存輕輕一震,卻沒有阻止他,只是粉頰燒燙燙的,渾身也輕飄飄的。隨著海震的瞳色越來越深,他的手越來越放肆,她也越來越無法自制。
終於,海震忍不住了,孟浪地將她整個人抱起,卻是極輕極輕地將她放在床上,慢慢地解開她的腰帶、敞開衣襟,虔誠地吻上她胸前的傷疤。
于曦存嚶嚀一聲,如何能忍受這樣的肌膚之親。兩人過往以來最親密的動作,不過是互相依偎。她以為男人的慾念就是如此,想不到當他真的打破了那層禁忌,她受到的刺激竟是這麼大、這麼銷魂,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身體裡迸出來似的,需要他的撫觸與愛憐,才能平息她的難耐。
「我們還沒成親……」她用盡力氣,才可憐兮兮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但在他人眼中,我們已是『賢伉儷』了!」海震深深凝視著她,說出一個深埋在心裡近十年的祕密。「從妳及笄的那一天起,我便在心裡決定要娶妳,如今只是得償所願而已。」
「你可有問過我……我願意嫁嗎?」即使已被他挑逗得心癢難耐,她還是睜著濕濡的眼眶,要和他爭個明白。
「這件事恐怕由不得妳。」他索性吻住她的唇,大手更放肆地在她香軀上游移。
春宵苦短,終於有一次,海震成功地封住了她的嘴,沒有再被她駁倒,而這其中的香豔旖旎,更是不足與外人道。
過了這一晚,在前方等著兩人的,會是如何的狂風暴雨,都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刻,他們擁有了最純粹的彼此。



海震不得不回京,因為威武大將軍府在京師,他的父母親族,也全都在京師裡。
更重要的是,他要帶于曦存回家面見父母,以最風光的八人大轎迎她過門,即使回京後兩人禍福難料,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攜美歸來。
先前入長城,在甘州第一次亮出身份之後,海震回京的路上,便一直覺得有人跟蹤。他知道這是京城派來的人,更知道這是「上意」,因此他並沒有揪出這些人,反而默默地讓他們跟著,橫豎就把這些人當成保鑣。
只是他和于曦存便沒辦法沿途親熱,令海震有些煩悶而已。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入京城,兩人便被京城駐軍團團圍住,二話不說便將海震抓走,留下于曦存一人無措地靜立街頭,不知該怎麼辦。
於是,她只能求助於威武大將軍府。幸虧她與海震的故事已經傳頌天下,更幸虧她父親生前與大將軍有幾分交情,因此當她來到大將軍府時,並未受到太大的阻攔,只是將軍府裡的幾位姨娘,看她的目光有些複雜難解。
她在大將軍府裡見到恰巧由西南回京述職的海揚威,也得知了海震被打入天牢的消息。於是她拿出阿史那頁丸的正式文書,決定靠大將軍入宮面見皇帝。
海揚威和與于曦存談了一陣,更欣賞這位準媳婦,便留她住了一宿,隔天帶她入宮面聖。
朝會過後,海揚威領著她到御書房求見,在太監通報後,兩人得以面見聖顏。
于曦存彆扭地行了一個自己都還不太熟悉的宮禮,這是臨行前大將軍交代府裡那位數年前皇帝賜下的宮女教她的。
跪在聖上面前,御書房裡那位卻久久不說話,于曦存也算沉得住氣,硬是壓抑住內心的好奇,別讓自己做出抬頭窺探天顏這種大不敬的事。
許久,皇上終於幽幽地開口。「起來吧!」
于曦存謝隆恩,這才抬起頭看清當今聖上的模樣。皇上年約四十許,五官方正,氣宇軒昂,即使他眉眼之間並不如何兇惡,只是站在那兒,渾身就散發出一股威嚴之氣,令人望之儼然。
在皇上開口前,任何人都是不許開口的,於是那位站在極高處的皇帝,在打量于曦存許久後,第一句話竟不是對她說的。「海卿家,令郎的事情,你都沒替他出頭了,怎麼反倒來了個姑娘家替他說項?」
海揚威苦笑,「啟稟聖上,海震之事自有聖斷,不過老臣知道于姑娘也是陛下想見的人,故而帶她進宮。」
對於這老臣子如此體察上意,皇帝不由得一笑,只是他轉向于曦存時,笑意頓收。「妳的來意朕很清楚,海震眼下在朕的大牢,妳認為,妳憑什麼要來向朕談條件,讓他脫罪?」
于曦存雖是低垂著頭,語氣卻很堅定。「陛下,民女並不是來談條件的。」
她不是不忌憚皇上的威勢,但三年來在大漠的歷練,讓她的心境開闊了不少,再加上她還曾威脅過阿史那頁丸這類王子級的人物,如今與皇上對話,不過是再高上一級而已,畏懼之心自然大減。
「哦,那妳來做什麼?」她的回答顯然超出皇帝的意料,也讓他饒富興味。
「民女只是想拿一些東西請皇上看。」她取出與阿史那頁丸的文書,讓太監送上供皇帝閱覽。「民女從頭到尾都不認為海震有罪,因此何來談條件之說?」
她侃侃而談地敘述了海震在塞外力敵十數名勇士,不墮朝廷將士之英勇表現;更將阿史那頁丸砍翻馬下,為國家求得了至少二十年的和平。
皇帝雖然早就風聞此事,但當面聽她說起,仍是聽得津津有味。
「但你們私下與阿史那頁丸協議,卻讓他們多了二十年休養生息的時間……」
對此,于曦存微微一笑,還是那句老話。「陛下,文件裡只載明,二十年內突厥不准向中原用兵,可沒說二十年內,中原不能向突厥用兵啊!」
皇帝終於動容地挑了挑眉,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心裡有著和海震同樣的感慨──這樣的女子,若身為男兒身,將是國家多大的助力啊!
可惜,這樣的妙人兒是個女性,雖然長得國色天香、豔冠群芳,最後畢竟仍是海震的人。
「……所以,即使海震棄官遠行,在塞外仍是一心向著朝廷,為朝廷做事,民女認為他功堪可抵過,請皇上明察。」于曦存下了結論。
但皇帝顯然不太滿意,刻意刁難地道:「但朕即使放了海震,依律例他也不可能官復原職,妳知道這對我朝的軍力會造成多大的影響嗎?」
一直默立在旁的海揚威一聽,眉頭微皺,他也沒料到皇上竟會刻意為難。
然而皇上仍是那副胸有成竹的笑。海震不能官復原職,難道他就不能給海震其他的官做嗎?這等人才,他可不會輕易放過。
可惜于曦存不知道他的心思,沉默著像是陷入了某種為難。事實上她心裡正想著,海震不能官復原職不是更好,免得她一天到晚擔心他被敵軍給砍了。
「民女知道,近年來國家連年征戰,國庫空虛,加上水患旱災頻傳,缺銀正缺得緊。如果能從異族、外國,甚至海外得到更多的金銀,便能解此困境,民女願獻上一副釀酒的配方,助陛下解此圍。」
芳唇裡輕輕地吐出一個故事,是一個小女孩與一個魯莽男孩相遇的故事,那男孩只會翻牆來看她,而她則是不斷地釀製新酒往男孩肚裡灌,企圖釀出全天下最好喝的酒……
「……當民女被擄至塞外,還存著一絲活下去的希望,便是靠這果子酒的祕方。民女刻意釀此酒,便是希望它的名聲能散播出去,傳到海震耳裡,只要他喝了酒,就知道要去哪裡找我。此酒養活了一個突厥部落,甚至在塞外沒有人不知道這種夢幻的酒,千金難得一瓶。若民女交出祕方,在國內大肆釀造,銷售四方,相信必能創造豐厚利潤,充實國庫。」
末了,她定定地看著皇帝,忘卻不應直視聖顏的規定。
「因此陛下,請問這些財富,足不足以彌補海震棄官而缺少的軍力?」
她說的沒錯,大筆的金銀,能創造出更多的軍隊,四海能人也會爭相來投靠,皇帝聽她說完這故事,不由得撫腿叫好。
「原來,海震與妳的故事,比坊間傳說更為離奇,朕這下算是聽到最完整的故事了。」皇帝故作猶豫,「不過,只有果子酒的話,尚嫌不足……」
于曦存吸了口氣,「再加上南市的美酒,五花釀如何?」
「好!」這時皇帝才露出一個真正的笑容。「其實,我暗示海卿家帶妳來讓我看看,著實是你們的故事我聽多了,我很欣賞妳這個奇女子。當初你們回京,光抓海震不抓妳,一方面是妳沒什麼罪,還為國家立下大功,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妳是否如傳說中有膽識。
「海震棄官隻身深入大漠救妳,而妳也敢孑然一身地入宮見我,果然不負我所望。你們兩人不僅帶來二十年的和平,更帶來國庫收入,還讓朕聽了段好故事,看了個奇女子,因此,朕願意放了海震!」
于曦存與海揚威連忙叩謝聖恩,此次會面,完全沒有她預料中的兇險,原來皇帝什麼都知道,更早就暗示海揚威,務必將她帶進宮裡,讓皇帝過一過戲癮。
出了皇宮,于曦存整個人一鬆懈,差點就軟了腳。想著今天一整天在宮外相候,入宮後與皇上的對話,簡直就像看戲一樣,如真似幻。
終究她和海震,只是皇上想看的戲裡的兩個戲子,究竟是人生如戲,還是戲如人生,她已經分不清了。
尾    聲
于曦存用美酒救出海震的消息,立時讓街頭巷尾的戲文上又多了一段佳話。當她和海震回到大將軍府時,過火盆、拜神明,大夥兒忙碌得不得了,就是想替他去去霉氣,只差沒叫他踩著七星步進門,弄得他啼笑皆非。
而于曦存卡在其中也相當不自在。宮裡消息一傳回來,那些姨娘看她的目光馬上變得不同了,連海揚威也掩不住對她的欣賞,完全拋去了門當戶對的那一套,明示暗示海震快迎她過門。
被弄得沒辦法,眼看府外陸陸續續又來了許多達官貴人,慰問海震的有之,巴結大將軍的有之,更多的其實是來看熱鬧,想知道連皇帝都欣賞不已的一雙璧人,究竟是什麼模樣……
海震受不了了,隨便找了個上茅房的理由,拉著于曦存的手走到將軍府後,俐落地翻過那道矮牆,眼前出現了一個令于曦存不敢相信的畫面……
「明月酒肆?!」被大火一夜燒盡的酒肆,重新出現在眼前,她難以置信地望向海震。「你怎麼辦到的?」
「妳以為我人在大漠,就不能在京城裡做事了嗎?未免太小看我了。」海震完全展現出鐵漢柔情的一面,目光柔得幾乎能融化春雪。「我答應過妳會將明月酒肆重建,就一定會做到。」
是啊,到目前為止,他答應自己的事情,沒有一件做不到的。想到這裡,于曦存不由得向他遞出一個感激的眼神,卻不出口道謝。兩個人一起長大,一起出生入死,甚至都救過彼此,為彼此所做的一切,早超出一聲謝謝所能表達的。
不能控制自己的腳步,她走了進去,發現這酒肆裡的雕樑畫棟都是新的,不過格局與擺設,甚至裡頭和她打招呼的廚子和店小二,卻和以前一模一樣。
她顫抖著雙手,摸了摸桌子,又摸了摸窗櫺,眼眶不禁熱了起來。
「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了。」吸了吸鼻子,她力持鎮定,但視線卻越來越模糊。「還是這些擺設……這些人……都沒有變……」
「可是沒有五花釀,也沒有果子酒。」海震伸手替她拭去淚水。「還有,也沒有老闆娘。」
「掌櫃的,就等妳回來啊!」小二和廚子們笑吟吟地道。對他們而言,于曦存不僅僅是酒肆的主人,甚至還是傳說中的人物。他們以前在酒肆裡做過事,都能在外頭向人吹噓呢!
「可是五花釀……和果子酒……已經是皇帝的了。」她一時未能由激動的情緒回復過來,說話不免支支吾吾的。
交出祕方後,一般民間就不能販售這兩種酒了。
海震無奈地笑著搖頭。「妳呀!說妳精明,卻又容易犯糊塗。妳這兩種祕方,根本是被皇帝騙走的!皇帝將我打入天牢,只是做給一些愛彈劾的文官看,不久便會將我釋放,否則我怎會如此輕易回京?他佔了妳個大便宜妳知道嗎?」想到那個詭計多端的皇帝,海震慶幸自己沒被他給玩死。「尤其皇帝最愛喝的,便是南市的五花釀,妳說這不是詐欺是什麼?」
被他這麼一點,原本感動個半死的于曦存突然覺得好氣又好笑,這麼多的情緒一下子全湧上,居然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了。
「算了。橫豎我隨時能釀出更好喝的酒,皇帝未必佔了大便宜。」賭氣的美目瞟向海震,「只是需要有人幫我試喝……」
「喂,別找我!」海震忙不迭地搖頭,「小時候幫妳試酒,什麼酸甜苦辣的怪味道都嚐過,肚子都不知道拉了多少回,妳想謀殺親夫也別來這招!」
「謀殺親夫?」某種很熟悉的感覺挑動了于曦存的心思,這傢伙講話的方式,根本就是在逼她和他鬥嘴,「什麼時候我嫁給你了?」
「妳不嫁我嫁誰?我們都……」
于曦存臉一紅,連忙摀住他的嘴,另一手在他手臂上捏了一下,目光往一旁看好戲的店小二和廚子們望去。
大夥兒在她手下做事久了,都十分機靈,一感覺到殺氣,全閃回廚房裡頭,免得遭受池魚之殃。
閒雜人等都走了才能算帳,于曦存的注意力回到海震身上,斬釘截鐵地道:「總之,沒有試酒,就不成親!」
「這怎麼行?」海震幾乎跳腳。
「記不記得你曾說過我是個老姑娘,難怪嫁不出去?」她現在開始算舊帳,關於這件事,她可是耿耿於懷。「現在我比那時候又更老了,那你娶來做什麼?」
海震牙癢癢的,都到了這個地步,這女人居然還能拿喬。「我說過幾百次要娶妳了,就算妳是個一百歲的老婆婆,我還是要娶!」
「總之,不試酒就不成親。」
「不行!一定得成親!」
「所以你要試酒?」
「我、我考慮……」
「我們在甘州那一夜過後,我一直覺得身子怪怪的,會不會是有了……」
「好好好!我試!我試!妳什麼松子酒梅花酒鹿茸酒還是石頭釀的酒,我全都試,這總行了吧!」
「行!嘻嘻嘻……」
末了,就連成親這檔子事,海震也沒能壓過她,但看著她眉開眼笑的得意表情,他發現自己真的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開始絕望的覺得,今後他這一輩子,在耍嘴皮子這檔事上,恐怕永遠都說不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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