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經典J1501
《千夜相思》
出版日期
2011/11/01
數量
NT. 200
優惠價: NT. 158
端敏的死,是白思齊此生最最後悔的事,也是他人生中不可承受之痛,
他當年太過年輕,太在意別人的眼光,才會忽略自己真正的情感,
這個錯誤讓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永遠失去他最心愛的女孩……
徐開塵的出現,是白思齊在一千多個黑暗日子當中唯一的曙光,
她不像端敏溫柔和順,眼中總是閃動對他滿滿的崇拜,
可卻有著端敏的樣貌和氣息,讓他不由自主失了魂、丟了心……
好友們都不解向來理智的他為何會瘋狂的糾纏她,
甚至為了一個對他冷淡又排斥的女人與別的男人爭風吃醋,
他只知道不管她是誰、無論要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一定要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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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創作熱情不滅惜
我是一個喜歡浪漫的人,重感情所以投入,這樣的我寫愛情故事∼剛好。
即使過了許多年,仍記得第一本書出版時的興奮,爾後數十本的創作生涯,這份熱情始終不曾減退,即使為了生活與照顧家人不得不停筆的歲月裡,腦海仍不斷編織著一個個愛情故事⋯⋯
相信總有一天,我會重新打開電腦資料夾,奮力敲打鍵盤集結成書,再次將我所喜愛的愛情故事,呈現在喜愛我的讀者面前。
本書是我所創作的小說中,最鍾愛的一本。
眼看現代速食的愛情觀,內心頗有感觸的我,想寫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情感,眼看市面上充斥「 腥、羶、色」的書籍,想寫出「純情、動人、難忘」的愛戀,這樣的想法直到現在仍未改變。
我相信,即使時代轉變、科技日新月異,人們對愛情依舊憧憬,對初戀依舊難忘,故事會繼續進行。
第一章
民國十六年初夏
 
北京碩親王府的後花園,朵朵桂馥蘭芳的嬌豔花兒迎風招展,馨香隨風飄進了德芳閣⋯⋯
撲鼻的芬芳使端敏高漲的情緒更加澎湃,以往此刻的她,該是在後花園裡剪枝插花的,但今早小靈兒為她傳來消息後,她便沒有了平時的閒情逸致。
「白老爺來訪。」
一早,小靈兒氣喘吁吁的衝進德芳閣傳達了這項消息,端敏看著她泛紅的小臉蛋只覺好笑,對自己這名忠厚樸實卻行事莽撞的小婢輕聲責斥說:「咱們和白家本是世交,白老爺來訪也是自然,何須大驚小怪?」
「不是的,小姐。」小靈兒噘起小嘴,一臉委屈的模樣,「聽說白老爺這次來是為了小姐和白少爺的婚事。」說著,她偷偷抿著嘴笑,「也許在初秋 時分,小姐便能和白少爺完婚了。」
「胡說,妳別和他們瞎起鬨,白少爺還沒唸完書呢!怎會在這時和我⋯⋯成親呢?」她嘴上雖否認,但心裡卻熱烘烘的,不覺暈紅了臉。
小靈兒兩手扯著長辮,不服氣的咕噥,「不信,那我去大廳瞧個清楚、聽個仔細,好讓小姐無話可說,妳就安心在這兒等我的好消息吧!」
說完,她一溜煙跑了出去,教端敏根本來不及阻攔。
其實,在端敏的心底不無期待,只是端、白兩家雖說是百年世交,但是近年已甚少往來,尤其是在白思齊赴上海學醫唸書的這幾年,兩家就僅止於寒暄問候之類的客套禮數罷了。
何況「指腹為婚」對當今一切崇尚求新、求變的社會來說,早已是不合時宜的陋習⋯⋯
要說起白思齊與端敏的這一段姻緣,那是發生在民國前兩年的事情。當時端敏的生母李瑄瑄正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孕,與私交甚篤的白夫人程蘭英共遊王府花園,這時年僅五歲的白思齊突然指著大腹便便的李瑄瑄,天真的說:「生下的女娃,就給思齊作伴吧!」
雖說李瑄瑄是王府正室,但嫁入王府經年卻始終未生下一男半女,王爺雖未因此責怪過她,但是終究拗不過族中長老的安排置了側室,沒想到側福晉袁詠春入府三年就相繼生下一子端文和一女端柔,如今腹中又孕育了第三胎,李瑄瑄所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對這得來不易的胎兒自然是寄予了厚望,但願能夠一舉得男,重新獲取王爺的寵愛和保住自己在王府中的地位。
可這會兒白思齊天真的童言童語,無疑刺中了李瑄瑄心中的痛楚,一旁的程蘭英聞言大驚失色,連忙出言斥責兒子,但是李瑄瑄卻不以為忤,反而溫柔的撫著他的小腦袋,和顏悅色的問他,「思齊,你怎知肚裡的胎兒是女娃呢?」
白思齊仰著頭,天真的說:「因為思齊想要一個和嬸嬸一樣好的女娃。」他靠向李瑄瑄,附耳低語,「不像我娘親—她好兇的。」
他的話引起眾人的一陣哄笑。
李瑄瑄一手撫著自己隆起的肚子,一手撫著白思齊的小腦袋,柔聲說:「好!生下的小女娃,就給思齊作伴。」
「好哇!」白思齊鼓著掌,一陣歡天喜地。
「思齊要答應我,將來長大後要好好照顧她喲!」
「嗯!」白思齊認真大力的點著懵懂的小腦袋。
於是乎,這樁「指腹為婚」便這麼給訂了下來。
隔年初春,李瑄瑄果真產下一女,正是端敏;而側福晉則又為王爺再添了一子端勤。古來多是母以子為貴,至此,李瑄瑄的福晉地位名存實亡,產後體弱多病的她唯有將心思全放在唯一的女兒身上,任由袁詠春順理成章的取代了她的地位。
再隔年,山河變色,大清皇朝被革命志士推翻,民國時代降臨。
褪去了貴族色彩的碩親王府,昔日的氣派風光蕩然無存,失去朝廷的按月俸祿,僅靠田產收租來維持王府中龐大的開銷根本就入不敷出,只好逐年變賣田產以維持每下愈況的窘境。偏偏碩親王端政還一心祈望皇朝再起,熱心皇族動態,甚至捐出大筆家產支助,更致使家道中落。
反觀三代皆為朝廷顧命大臣的白家,因為能掌握昔日在朝為官時與洋人建立的友好關係,即使改朝換代仍活躍於各租界,看準市道,投資經營洋貨出入的買賣,因此一帆風順的成為北京赫赫有名的大商賈。近來,白老爺白文瀚更將生意拓展到上海,與上海大亨合資成立銀號,聲勢如日中天。
端、白兩家不僅是境遇不同,就連思想也是背道而馳。
端政不願面對皇族衰敗、民國建立的事實,眷戀於舊時代的榮光,排斥任何外來的新思想、新觀念;而白文瀚卻是新思潮的推崇者,他贊同女子走出閨房上學堂,極力主張西化、主動參與新建設,因此兩家更顯得格格不入,久而久之,端、白兩家便淡了往來。然而老一輩的事並未影響下一代,白思齊和端敏打小親熱得緊,一直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形影不離。
偶爾遇上意見不合兩人發生爭執時,白思齊最愛拉扯端敏的髮辮,粗魯霸氣的說:「妳額娘已經把妳許配給我了,妳是我的小娘子,就要聽我的話。」
八歲的端敏,哪裡懂得小娘子的意思,只覺思齊哥哥在欺負自己,好不傷心,立刻就淚眼汪汪、泫然欲泣。
「我要和額娘說,讓她別把我許配給你,我不做你的小娘子,就不用聽你的話了。」說著,她轉身欲跑。
白思齊扯著她的辮子不肯鬆手,端敏疼得哇哇大哭起來。
「額娘說你答應過她⋯⋯會⋯⋯會好好照顧我⋯⋯原來你都是騙人的,我⋯⋯人家不要跟你好了⋯⋯」端敏平時最愛膩在李瑄瑄的懷裡,聽母親細訴自己和白思齊指腹為婚的故事,他的承諾早深深刻印在她的小腦袋裡。
白思齊見她哭成了淚人兒,連忙鬆手,「別哭、別哭,我沒有忘記自己說過的話,我會照顧妳,不會再欺負妳了。」他牽住她的手,抹去她的淚。
「你上回也是這麼說的,人家才不信呢!」她噘著嘴,眸裡含著淚。
「這樣⋯⋯」白思齊搔著頭,「那⋯⋯那換我做妳的小相公,下回換妳拉我的辮子好了。」
端敏這才破涕為笑,鼓著掌嚷著,「好 !好 !」
白思齊看著她,賊賊的笑著,他決定聽從父親的話,將長辮剪去。
「我討厭妳哭,以後不許妳再哭了。」他霸氣的命令。
「嗯!」端敏認真的大力點頭,承諾永駐於心。
從此以後,白思齊看見的永遠是笑容燦爛的端敏。
由於家境富裕,白文瀚又推崇西學,白思齊自然也接觸了不少來自西方的事物,其中不乏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有一次,他騎著自行車來找端敏,端敏見新鮮有趣,便嚷著要學—
「哇!好像可以了⋯⋯思齊哥哥,你放手讓我自己騎⋯⋯」她的雙手雖發顫,卻大膽得很。
「我早就放了,妳騎得挺好的。」白思齊的聲音自她的後方傳來。
端敏心一驚,連忙回頭看,發現他果真站得老遠,接著一聲慘叫,她連人帶車摔得灰頭土臉。
「怎麼樣?快給我瞧瞧⋯⋯」白思齊趕忙衝到她身邊,憂心的說。
她擦破了頭、摔傷了手、跌破了膝蓋,但臉上仍然漾著燦爛的笑容。
「沒事,一點點傷而已,不礙事的。」她說。
十二歲的端敏已出落得相當標致,白思齊看著她不覺心中一蕩,忍不住低頭親吻她粉嫩的紅唇。
「敏敏,快點長大。」他摟著她的腰,「快點長大吧!」
「嗯!」她紅著臉,含混應允。
從那時起,端敏已漸漸懂得「小娘子、小相公」的意思,一心期待著自己快快長大,好與白思齊長相左右。但是兩年後,白思齊為理想遠赴上海學習醫理,兩人終於嚐到了別離的滋味。
那天,白思齊前來向端敏道別,他拉著她的手,依依不捨的說:「別難過,我唸完書就會馬上回來,到時候,我會用我學來的醫術將妳額娘的病給治好。」
她笑著點點頭。
他低頭輕啄她的唇,凝視著她,「等我回來,日子很快就過去了,妳要等我回來。」
「嗯!」她大力點頭,笑容燦爛。
從此兩人過著兩地相思的日子,僅能以書信盡訴相思情。
白思齊遠赴上海對端敏來說是殘酷的,由於她母親體弱多病,端政對她們母女又甚少關懷,以致她十分仰賴白思齊的呵護,所以他的離去無疑也帶走了她的快樂,如今她的歡笑僅能寄託在一紙書信上。
而走入上海大觀世界的白思齊,新的人生就此展開。在他寄給端敏的書信裡,充滿異地生活的趣聞。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信裡提及的寂寞少了、相思少了,卻多了曹家兄妹的種種事蹟,而且⋯⋯漸漸的信也少了。
猶記得今年年初,白思齊放寒假回北京過年,這是他們分離三年來頭一次相聚,也許分離了太久、也許大家長大了,兩人見面略顯生疏,甚至在觀念上也有顯著的不同。
「妳阿瑪應該讓妳上學堂唸書的,那裡可以讓妳得到豐富的知識,而且⋯⋯也能讓妳健康些,妳瘦了,臉色也不太好。」也許是生疏拉遠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白思齊終究未依心裡所思,伸手撫摸她蒼白的臉龐,一解相思之情。
端敏抿抿唇,「你寄給我的書,我都看了⋯⋯」
「那不夠!」他立即搶道:「現在全國浸淫在一片新思潮中,身在新時代的妳,應該親身去體驗、去感受什麼叫自由!什麼叫民主!這些妳不能不知道。」 
她垂下頭,「我阿瑪不會答應的,這些一直是他最排斥的,就連你寄給我的書也是小靈兒偷偷替我保管,私下送來給我的。」 
「頑固不化。」白思齊嗤之以鼻,「原諒我的直言,墨守成規是建立新中國最大的阻礙,老舊的陋習都該拋棄,好比⋯⋯好比『指腹為婚』早已不合時宜了,現在的人講究自由戀愛,自己找對象,不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就不再有盲婚啞嫁了。敏敏,我說的妳懂嗎?」
端敏不是很懂,但是聽了他的這些話後,心裡有著莫名的恐懼。
「算了,我們不提這些。」他見她不說話,隨即轉換話題,「妳記得我跟妳提的曹家兄妹嗎?」
她仰起臉,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們兄妹倆真是一對寶,哥哥曹浩天酷愛研究,他有一間化學研究室,還請了一位洋教授專門指導他⋯⋯妹妹曹浩晴聰明活潑又大方,大學裡的男同學都很欣賞她,她做事總是出其不意。有一回⋯⋯」
在信裡所提的曹家兄妹,又再一次從他口中出現⋯⋯不該是這樣的!端敏想,分離了三年,頭一次見面不該是這樣的,但是滿腔的思念和愛意,她始終沒有機會表達出來。
然後他又去了上海,一直到今天白老爺來訪,已間隔整整半年了,他一封信也沒有再捎給她,而她仍是一天一封從不間斷的寄給他⋯⋯
「小姐,小姐⋯⋯」
小靈兒尖銳的呼喊聲打斷了端敏的思緒。
「冒冒失失的。」她蹙眉輕斥,「給人見了,小心又是一頓罵。」
「小姐⋯⋯不是⋯⋯是⋯⋯」小靈兒上氣不接下氣。
「不是什麼?又是什麼?喘過氣來再好好說。」端敏沒好氣的說。
「發生⋯⋯大事,白老爺來⋯⋯來退婚了⋯⋯」
她這話宛如青天霹靂,端敏只覺眼前一黑,臉色刷的慘白。
「小姐,小姐,」小靈兒連忙扶住她,大聲喊,「妳快去大廳看看吧!王爺和白老爺吵起來了⋯⋯誰都不敢上前勸他⋯⋯」
端敏強打起精神,急急的奔赴大廳。
 
碩親王府大廳,端政與白文瀚正針鋒相對,兩人的態度都非常強硬,互不相讓。
「豈有此理!」端政面目糾結,怒不可遏,「這婚約雖是兩家私下的約定,未經媒妁之言,也未昭告諸多親友,但也不是你一句取消就能不作數的。」
「當時犬子年幼無知,童言童語,又豈能當真?我若不是顧念在咱們兩家多年的情分上,今天這一趟我根本是不會來的,端兄若再咄咄逼人、口不擇言,莫怪白某翻臉無情。」白文瀚不甘示弱的說。 
「你⋯⋯你⋯⋯」端政為之氣結,神色黯然,頹坐在椅子上,「我堂堂大清皇朝的碩親王府,昔日風光雖已不再,但家風嚴謹,對子女管教從不怠忽,如今你莫名上門退婚,不知情的人還當我端政家教不好,閨女不淑遭人嫌棄⋯⋯這讓碩親王府顏面何存?端敏還要不要做人?若你尚念及兩家的交情,何故陷我於不義?」
白文瀚咕噥悶嘆,「你的思想還是這麼迂腐,食古不化,大清皇朝早已不復存在,現在是全新的時代,你不能守著老樣子而不求進步—」
「住口!你沒有資格教訓我。」端政怒道,「虧我大清皇朝俸你食祿,你卻不思恩典,勾結洋人大發國難財,現在又背信忘義說出這種厚顏無恥的話,你不怕傳出去教天下人笑話?」 
「笑話!」白文瀚大喝兩聲,朗聲道:「我白某人行得正、坐得端,沒有什麼可供人笑話的,今日為了犬子一生的幸福,任何莫須有的指控我都能忍,不管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端、白兩家的婚約就此作罷!」
「你敢!」端政大喝。
「我不敢就不會來了。」白文瀚瞠目而視。
端政冷哼兩聲,「我沒有應允,誰敢—」
「我答應。」端敏突然說道,接著緩緩走進大廳。
碩親王府的大廳頓時一片靜謐,所有的焦點全集中在端敏的身上。
「妳⋯⋯妳說什麼?」端政臉上的青筋暴露。
「我答應退婚,請阿瑪別再為難白伯伯⋯⋯」
「妳大逆不道。」端政大聲喝斥,衝下台階,揮手給了女兒一個響亮的巴掌,「妳⋯⋯妳知道妳在說什麼?這裡可有妳說話的份?妳給我立刻退下去,下去!」
她搖了搖頭,「我想我有權利為自己的將來作主,我不想再沉默了,請阿瑪成全我,給我一次—」
 !又是響亮的一巴掌。
「是誰灌輸給妳的混帳想法?就連阿瑪的話都敢不聽,妳⋯⋯最好趁我還未打死妳之前,滾回房裡去。」
她的嘴角溢出鮮血,紅腫的臉上印有十指紅印,但仍神情肅然,走到白文瀚的面前,不疾不徐的說:「白伯伯,我答應退婚,您安心回去吧!」
腦門轟然巨響,一顆心猛然揪痛,端政頹然倒地。
「呀!王爺氣暈了⋯⋯快來人哪⋯⋯」袁詠春呼天搶地的驚喊。
「快去請大夫,快呀⋯⋯」
頓時,碩親王府大廳內陷入一片混亂。
 
端政怒氣攻心一時暈厥,大夫請來後,幾根金針入穴,人就慢慢恢復了知覺,正在養心閣休養。
正當混亂之際,遭人漠視的白文瀚就由端敏親自送出府。
「勸勸妳阿瑪,墨守成規、故步自封,不僅會害了自己也會影響到其他的人。」他環顧四周,悶嘆口氣,「這王府大院曾何等風光,又何日能再?唉!誰能想到會有這番變化,端、白兩家世代的交情竟會止於今日—」
「白伯伯,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端敏突然打斷他的話。
白文瀚停下步伐,面對著她,「害妳受苦了,剛才見妳阿瑪動手打妳,白伯伯心裡好生難過,卻又無可奈何。唉!其實白伯伯一直很喜歡妳,總認定妳是我們白家未來的媳婦,只可惜⋯⋯算是我們白家沒有這個福氣,白伯伯補償不了妳所受的委屈,有話妳就問吧!白伯伯一定據實回答,絕不隱瞞。」
「思齊退婚,是為了曹家小姐嗎?」她問。
白文瀚垂下頭,沉默片刻才說:「妳心思聰穎,白伯伯也不想騙妳,曹家小姐的確是思齊退婚的重要因素⋯⋯妳也應該明白,這三年多來,思齊的變化很大,他長年居住在上海,不願回北京,算白伯伯自私,不想失去最鍾愛的兒子,唯有擅作主張替他除去『心病』⋯⋯」
「心病?」她蹙眉不解。
他點點頭,「是心病。接受新思想的他對指腹為婚一事耿耿於懷,生怕別人知道鼓吹新思想的白思齊,居然也被傳統陋習綑綁。他一直逃避不肯回北京的事,我本來也一直想不通,直到去上海見了曹浩晴之後,我才恍然大悟⋯⋯白伯伯實話實說,希望妳不要介意。」
端敏搖搖頭,岑寂片刻,「請告訴思齊,說我祝福他和曹小姐。」
白文瀚伸手搭在她肩上,面露慈祥的笑容,「妳是位好女孩,白伯伯相信妳一定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唉!思齊不懂得珍惜,錯失這段好姻緣。」
她搖搖頭,「曹小姐才是他該珍惜的好姻緣。」
白文瀚無聲一笑,在前院與端敏道別後便離開了碩親王府。
端敏隨後來到養心閣向父親請罪。
「女兒來向阿瑪請罪,請阿瑪息怒,別傷了身子。」她跪在床前,神情異常冷靜。
端政此刻心頭有氣,躺在床上沉默不語。
「哎呀!現在說這些有啥用?」袁詠春坐在床沿,兩手交盤於胸,一臉不屑,「原本還寄望與白家結親能為王府的生計帶來轉機,這下是甭想嘍!」
「額娘,」端柔站在一旁,「現在何必說這些呢?」
「傻丫頭,額娘可是想得遠、看得深,妳認為掌家理事很輕鬆呀!這王府大院早就是中看不中用了,還不知能撐多久,眼看送上門的財寶被妳這寶貝妹妹推出門,額娘能不心疼嗎?換作是妳,早兩年前,額娘就準備好大紅花轎送妳進白家的門了,還等到今天看別人拿喬嗎?」她瞟了端敏一眼,「也不知道大姊是怎麼教女兒的?」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和額娘無關,請袁姨不要錯怪別人。」白思齊的退婚已使端敏痛不欲生,她不願無辜的額娘再被波及,如果她的決定是錯的,那就由她一肩擔起。
「哎喲!」袁詠春故意大驚小怪,「當真一句話也說不得?剛才在大廳裡和王爺作對,現在就連我也看不順眼了好歹我也是妳的長輩,妳居然敢沒大沒小的這麼說話,這王府當真是沒了規矩—」
「額娘,額娘,」端柔見父親臉色發青,扯了扯母親的衣袖,小心翼翼的說:「別說了,現在別說這些⋯⋯」
「幹麼不能說?」袁詠春不聽勸,反而故意加大嗓音,「這個家就快散了,大的不知振作,小的沒有家教,我辛苦的熬、辛苦的挨,想說句話還得看人臉色⋯⋯我當初是瞎了眼才會嫁進王府—」
「夠了!閉上妳的嘴巴。」端政突然從床上爬起,一腳將她踹下床。
「哎喲!要人命啦!」袁詠春哇哇哭叫,推開上前扶持的端柔,指著端政嚷,「你沒有良心,我為你操持這個家,挨了十幾年苦,你居然狠得下心踢我⋯⋯你女兒大逆不道、擅作主張,你卻連一句話也不說,我⋯⋯我不要活了,乾脆死了算了,省得再受氣吃苦⋯⋯」
端柔忙扶起母親,「額娘,先起來再說。」
「妳別管我,我不要活了⋯⋯我挨了十幾年苦,連說句話都討人打、討人怨⋯⋯還不如死了算了⋯⋯」
「拿家法來!」端政突然瞠目怒言,「我讓你們看看什麼是王府家法。」
他這一句說得氣勢威嚴,人人噤若寒蟬。老管家依言取來家法藤杖,端政將藤杖握在手中,揚起手,毫不留情的揮了出去。
咻!一棍狠狠的落在端敏身上。
「我教妳大逆不道⋯⋯我教妳擅作主張⋯⋯」
接連兩棍,端敏不避也不閃,吭也不吭一聲,這更令端政怒不可遏,又是四、五棍落下。
袁詠春看見端政大發雷霆,也嚇得目瞪口呆,端柔更是放聲大哭,連忙跪倒在地,哀求阿瑪息怒,老管家和奴僕見狀也紛紛下跪求情,唯獨端敏一人身受酷刑卻渾然無覺,倒像是個局外人。
「夠了!」長子端文突然出現,衝上前去奪下端政手中的藤杖,「敏敏犯了什麼天大的錯,值得你生這麼大的氣,氣得想要她的命?你想活活將她杖斃嗎?這年頭已經不興私刑了,就算是王府內院也是一樣。」
「你⋯⋯你⋯⋯」畢竟上了年紀,體力逐漸不支,端政倒退幾步,依靠在床沿不住的喘氣,半天答不上話。
端文冷眼掃視屋裡的每一個人,心裡的厭惡已到了極點⋯⋯他俯身扶起端敏,逕自將她送回德芳閣。
 
德芳閣內室
 
小靈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心疼的為渾身瘀痕的端敏抹藥。
屏風後傳來端文責斥的聲音,「阿瑪只是一時氣憤,根本無心打妳,妳心裡應該比誰都要明白,為什麼不避不閃,平白受皮肉之苦?」
「阿瑪是對的⋯⋯我的確大逆不道,我的確是擅作主張⋯⋯惹他老人家生氣,害他顏面盡失,我⋯⋯我活該受罰⋯⋯」端敏忍著渾身刺痛,抽吸著氣,「大哥又何必救我呢?我⋯⋯我寧願阿瑪打死我⋯⋯」
「對!妳就是存心想死,白家上門退婚,妳就傷心得不想活了。」他憤怒得一拳打在桌面上,「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白思齊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怎能撇下妳不管呢?我⋯⋯我親自去問問他,他要是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就和他沒完沒了!」
端敏聞言臉色大變也不顧滿身的痛楚,迅速衝出內室阻止他,「別去,大哥別去,事情的原委白伯伯已經說得一清二楚了,反正我也已經答應退婚,你就別再去惹不必要的麻煩了。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的活下去,不會再想不開。」
端文沉著臉,重重嘆了一口氣,「我以為妳會是最幸福的,想不到⋯⋯」
「我是呀!」她立即接口,「我有三個疼愛我的手足,我一直是很幸福的。」
他悶嘆一聲,將她摟進懷裡,感傷的說:「只可惜大哥不能再像今天一樣保護妳⋯⋯妳少安勿躁,仔細聽大哥說。我決定去東北,和朋友合夥做生意,如果順利的話,年底我會搭火輪船去英格蘭,那是一個遙遠的國家,大哥一時半刻是回不來了。」
「非去不可嗎?大家會為你擔心的。」端敏掛心的說。
端文扶著她,走到一旁,「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已經令我心灰意冷了,妳也不希望我和阿瑪一樣吧!」
「可是⋯⋯」
他捂住她的唇,「相信我,做這個決定並不容易,我希望妳支持我,不要讓我牽腸掛肚。」
端敏無語,點了點頭,一切了然於心。
這時,李瑄瑄聽聞端敏被王爺打的消息,匆忙趕來德芳閣,善體人意的端文領著小靈兒靜靜退了出去。
看見端敏紅腫的雙眼以及傷痕累累的身子,李瑄瑄不禁悲從中來。
「為什麼我們母女倆的命會這麼苦?」
兩人相視無言,抱頭痛哭。
第二章
幾天後,端文留書出走,引起碩親王府一陣騷動,退婚的風波相形褪色,端敏原以為事情會就此結束,豈料一個多月後居然有媒婆上門提親。
對方同樣是前清重臣之後,家世人品無可挑剔,這樁門當戶對的婚姻立即獲得端政欣然應允。
「我不嫁。」端敏態度強硬,任憑眾人苦口婆心、說盡好話,她依舊抵死不從。
「妳⋯⋯妳敢再說一遍,妳敢再忤逆我的話⋯⋯」端政額頭上青筋暴露,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端敏早死千千萬萬次了,但他卻對她毫無辦法。
「阿瑪—」她兩膝一彎,重重的跪在地上,淚眼婆娑,好不淒涼,「女兒願侍奉父母終身不嫁,求阿瑪成全。」說完,連磕了幾個響頭。
「妳的孝心阿瑪明白,但是為女兒覓得好姻緣也是為人父的心願。」他扶起端敏,「再說,對方的家世人品是全京城數一數二的,妳嫁過去不算委屈,而這樣一來,咱們碩親王府也能一吐晦氣⋯⋯」
「難道在阿瑪的心裡,看重的只是面子問題而已,完全不顧慮女兒的想法和意願?」端敏哀傷道。
「妳⋯⋯妳⋯⋯」端政氣得瞠目結舌,手一甩將她推開,「我不需要和妳解釋,現在我要妳嫁,妳就得乖乖的給我嫁過去⋯⋯我先警告妳,若再敢犯大不韙、出言頂撞,我就拿家法治妳,看這次還有誰能救妳!」
李瑄瑄見苗頭不對,趕忙上前拉住女兒,低聲勸道:「敏敏,別惹妳阿瑪生氣,他也是為妳好,妳就乖乖的聽話吧!女人終究是要嫁人的,將來妳就會懂了—」
「額娘,請您原諒我。」端敏掙脫李瑄瑄的手,奔上前跪在端政面前,鄭重的說:「我不嫁,就算請出家法,阿瑪要打死我,我也不嫁。」
「妳⋯⋯好!我今天就打死妳,教妳不能再忤逆我的話。」他衝到祖宗牌位前請下家法,對著大廳眾人說:「這次誰再敢阻擋我打這逆女,我就連他一塊打死。」說完,舉起藤杖,一棍棍的打在端敏的身上。
刺耳的杖聲迴盪在大廳內,眾人嚇得心驚膽戰,但恐於端政的威嚴,誰也不敢阻攔。端敏雖不避不閃不吭一聲,但畢竟是纖纖軀體,挨了幾棍後便伏地不起,模樣萬分淒慘。
眼見女兒被打得皮開肉綻,仍不願哀求討饒,李瑄瑄心痛如絞,如同藤杖是打在自己心口上,最後她還是忍不住跪地哀求,「王爺息怒,饒了敏敏一命吧!」她嚶嚶悲泣、聲淚俱下,「敏敏身子骨弱,禁不起打⋯⋯求求您息怒,大發慈悲,饒了她吧!否則⋯⋯她就要被打死了⋯⋯」
「我就是要活活打死她,誰敢阻攔我,我就連他一併打—」
端政瞠目怒言,話未說完,李瑄瑄已匍匐到他腳邊,哀哀告饒。
「王爺,您饒了她吧!要打就打我好了,是我教導無方,全是我的錯⋯⋯」
「反了、反了,妳們母女倆當真是要造反了,小的忤逆、大的不遜,簡直是活活想氣死我⋯⋯好!我就先打死妳們,一了百了。」
端政怒不可遏,轉而將憤怒發洩在李瑄瑄身上,揮起藤杖猛打。
眾人見狀驚愕萬分,更不敢出言阻攔。
「別⋯⋯別打額娘⋯⋯住手⋯⋯」端敏強忍椎心劇痛,趴伏在母親身上,阻擋無情的藤杖。
端政在氣頭上,她們的母女情深根本無法打動他的惻隱之心,反而火上添油,令他更加不肯罷手。
突然,李瑄瑄口吐鮮血,頓時厥了過去。
端政見狀大驚失色,手中的藤杖陡然滑落,但是驕傲的他一時拉不下臉去關心妻子的情況,甚至怒言下令,「滾下去,不要讓我再看見妳們。」說完便揚長而去。
端敏無視一旁焦急的眾人,顧不得渾身的傷痛,連忙扶起母親探察她的傷勢,淚水如決堤般沖刷而下。
「額娘、額娘⋯⋯您醒醒,別嚇我⋯⋯額娘⋯⋯」
嗚咽一聲,李瑄瑄勉強睜開眼睛,隨即又嘔出一口鮮血,把端敏嚇壞了,抱著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為什麼⋯⋯為什麼要⋯⋯拒婚?為什麼⋯⋯」李瑄瑄氣息微弱,身子漸覺冰冷。
「額娘⋯⋯」
「妳忘不了⋯⋯他⋯⋯是不是⋯⋯妳為了他才拒婚的,是不是?唔—」喉頭一股 腥熱翻湧,李瑄瑄又吐出一口鮮血。
「額娘,別說了、別說了。」端敏聲淚俱下,心痛如絞,「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您歇著別說話⋯⋯別再嚇我了⋯⋯」
「我知道⋯⋯妳一定是為了他⋯⋯額娘知道⋯⋯沒有人比我更懂妳⋯⋯」李瑄瑄微顫著手撫摸女兒的臉頰,「傻呀!他哪裡看得見妳所受的苦⋯⋯妳真是太傻了⋯⋯」
「不是、不是⋯⋯不是這樣的。」端敏不住搖頭,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麼說。
「忘了他⋯⋯徹徹底底的把他給忘了,永永遠遠不要再想他⋯⋯答⋯⋯答應我!」李瑄瑄眼眸直望著女兒。
「額娘⋯⋯」
「答應我!」她緊握住女兒的手,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端敏噙著淚水,緊咬著下唇,終於點頭應允。
「那⋯⋯我就放心了⋯⋯」李瑄瑄手一鬆,又再次厥了過去。
雖然大夫隨即趕到,但李瑄瑄的病情轉危,當夜就沒再醒過來了,一直拖到清晨,終於撒手塵寰。
端政在睡夢中被這個惡耗驚醒,雖即刻趕到妻子病榻前,但終究還是未能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他觸摸著她淚痕猶濕的雙頰,想起昔日鶼鰈情深,如今竟天人永隔,一顆心陣陣抽痛,臉孔痛苦的扭曲著,但是驕傲的他始終強忍著心傷,不肯讓淚水掉下來。
直到這一刻,他仍然在意著面子,端敏不禁怨恨起阿瑪的絕情,站在他身後冷冷的說:「現在如你所願了,你再也不用看見額娘了。」
端政一愣,倏然起身站在她面前,決絕的說:「妳憑什麼指責我?真正害死妳額娘的—是妳!」他手指著端敏,惡狠狠道:「妳才是真正的兇手。」
端敏像是被他點醒般臉色刷的慘白,身子戰慄,悔恨與內疚紛紛席捲而來,她語帶哽咽的說:「是⋯⋯是我害的⋯⋯是我害死了額娘⋯⋯」
遭受了一連串深沉哀痛的打擊,此刻端敏再也承受不住了,她幾近歇斯底里的放聲尖叫、抱頭痛哭。
 
端家畢竟是前清皇族,所以李瑄瑄的喪禮辦得莊嚴隆重、備極哀榮。
白衣縞素,送完李瑄瑄最後一程,日子似乎又和往日一樣,只是端敏燦爛的笑容不再,整個人傻了、呆了,整日深居德芳閣,像是對一切做最沉默的抗議。
重孝守喪期間,一切喜慶不宜,所以再也沒有人來提親,也沒有人敢沾惹她這號麻煩人物,只有小靈兒替她打點裡裡外外,照顧她吃、照顧她穿,小靈兒眼見她一日一日的消沉,除了心急還是心急。
「小姐,妳吃點東西吧!要不喝點熱湯也好。」見端敏仍一動也不動,小靈兒泫然欲泣,「妳一身的傷未癒,現在又不吃不喝,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這般折騰⋯⋯妳好歹說句話,應小靈兒一聲呀!小姐⋯⋯」
「怎麼?以為這樣就能一死了之了嗎?」房門突然敞開,一道朗聲揚起。
「姑⋯⋯姑小姐。」小靈兒畏懼的喊。
姑小姐端顯瑞是端政最小的妹妹,脾氣陰晴不定,是出了名的鬼見愁。她本與前清福隆王四子努爾達有婚約,但清朝滅亡之後,努爾達遠赴日本,從此一去不回,她便孤身至今。
「小靈兒,妳先出去。」端顯瑞聲音冷銳。
「我⋯⋯小姐⋯⋯她⋯⋯」小靈兒十分畏懼姑小姐,但又很擔心端敏,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出去!」端顯瑞大聲斥退她。
小靈兒聞言噘著嘴,滿臉委屈的走了出去。
一時屋內岑寂了下來,端敏不因端顯瑞的出現及小靈兒的離開而有所改變,表情依然一片死寂。
端顯瑞冷哼一聲,「這下倒好,無知無覺也就無痛無愁了,幸好妳額娘聰明,死了一了百了,省得看妳現在這副要死不死的模樣而難過。」
自從李瑄瑄過世,王府裡的人就忌諱談起她,如今乍聞端顯瑞提起,端敏頓時倍感心酸,淚水不由自主滾了下來。
「好啦!天底下沒了男人又死了娘的人,又不只有妳一個,妳這副可憐樣想討誰疼惜?說句老實話⋯⋯想死並不難,就怕死了以後才後悔,發現一切根本不值得。」說著,她從袖裡取出水煙,打火吸煙,接著又說:「如果不是真心想死,就收起妳那弱不禁風的可憐樣。」
端敏緩緩伸出手,抹去已流下的淚水。
吐出一口煙,端顯瑞笑說:「別怪姑姑說話絕情,要真愛人家,當初就不要故作瀟灑答應退婚。現在都已成事實,到了這種境況,殘酷的對待自己日子就能好過些嗎?哼!天底下誰會沒了誰而活不下去?全是騙人的鬼話,妳姑姑我不就好好的活到現在。」
「我⋯⋯我不是為他傷心。」端敏終於發出微弱的聲音。
「哼!」端顯瑞嗤之以鼻,「鬼話!妳若不是為了他而拒婚,就不會鬧出這麼大的風波來,明眼人不用看,光用想的也夠明白了,在姑姑面前用不著假裝。」
「是,我是愛他,從小⋯⋯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只想嫁給他,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拒婚—」
「那當初就不該答應退婚,難道妳以為他會回心轉意嗎?」端顯瑞冷冷道。
她輕嘆一聲,「愛是付出不是佔有,就算我能得到他,但是他不快樂,我又怎會快樂呢?」
「鬼話!」端顯瑞一陣咕噥,「那妳打算怎麼辦?繼續在這裡自怨自艾嗎?」
端敏垂下頭,「我說了,我不是在為他傷心。」
「是為妳額娘?」端顯瑞大笑,「那就大可不必了,一個死人在地下無知無覺,妳再怎麼傷心她也不知道,就算她能知道,看見妳這副可憐樣,她也不可能活過來⋯⋯」
不過看見端敏痛楚的神情,她又一陣心軟,隨即收斂了些態度,語氣溫和的再說:「別怪姑姑,我向來直話直說,我也明白妳額娘的死給了妳很大的打擊,但再怎麼傷心也該有個限度,傷心完了就該打起精神應付明天,畢竟妳還是活著的人,怎麼能活得像死人一樣?」
「我⋯⋯我⋯⋯」端敏不知該如何回答。
端顯瑞溫暖的手搭在她肩上,「我知道繼續待在這裡會令妳觸景傷情,我已經替妳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妳就搭火輪車回瀋陽別苑,在那裡好好靜養,什麼也別再多想。」
她想了想,終於點了點頭,看著她姑姑,眸裡盡是感激。
「把傷給養好,活得快快樂樂的,這樣姑姑就覺得欣慰了。」
端敏微微一笑,但隨即臉上又染上愁容,「但是,阿瑪他⋯⋯」
「還有我呀!」房門突然敞開,端柔笑盈盈的走進屋裡,身後跟著小靈兒,「我也是阿瑪的女兒,侍奉父母的事就交給我,妳安心去瀋陽吧!最重要的是—」她緊握妹妹的手,「要活得開心,過得快樂。」
「妳們⋯⋯」
端顯瑞搶著說:「是!我們早安排好了,妳可不能辜負我們的用心良苦。」
她看看姑姑,再看看端柔,然後看向小靈兒。
小靈兒頭一縮,連忙搖手擺頭,「我沒有、我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的。」
端顯瑞大笑,一把摟住小靈兒,親熱的說:「妳當然有份,要不該由誰陪小姐上瀋陽呢?」
端顯瑞難得好心情,小靈兒卻被她的舉動嚇得膽戰心驚,忍不住直發抖,但聽聞能隨同小姐去瀋陽,心裡也好生歡喜。
「謝謝妳們。」端敏噙著淚水,哽咽的說。她原本已寒透的心終於注入了一股暖流。
第二天清晨,小靈兒提著簡單的行李隨端敏悄悄出了門,為了不驚動其他家人,所以沒有人來送行,兩人孤孤單單的走進車站,搭上前往瀋陽的火輪車。
端敏透過玻璃望向窗外,月台上的人們熙來攘往,揚起的汽笛聲催促人們加快腳步,卻沒有一絲離別之傷⋯⋯突然,她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看見了他。
他—白思齊,她深深愛戀的白思齊,既熟悉又陌生的白思齊,他就站在對面的月台上。半年不見了,他又長高了些、帥氣了些,滿臉陽光般的笑容,渾身充滿自信,永遠是人群中最閃亮的焦點。
他身邊的一男一女,該是曹家兄妹吧。端敏在心裡猜想著。
她深深折服了,心想唯有光鮮亮麗、氣質優雅的曹浩晴,才足以匹配超群絕倫的白思齊⋯⋯她閉上雙眼,在心中深深的祝福他們。
感謝老天,讓她在離開北京前還能見到他最後一面,雖然這也是最殘酷的⋯⋯她緩緩挪回視線,沉重的靠進椅背。
小靈兒發現她的異樣,憂心忡忡的問:「小姐,妳怎麼啦?椅子太硬了是嗎?要不要到臥鋪上躺躺?」
端敏拍拍她的手,「沒事、沒事⋯⋯小靈兒,我對妳很抱歉⋯⋯」
「小姐,怎麼說這種話呢?」小靈兒不安的問。
「妳家鄉的大牛哥等著妳回去成親,我不該這麼自私,讓妳陪我走這一程。」
小靈兒低下頭,顯得很靦 ,支支吾吾的說:「他傻頭傻腦的⋯⋯就讓他多等些時候⋯⋯」
看著小靈兒一副甜蜜羞赧的模樣,她不禁在心裡悶嘆,也許平凡才是最大的幸福。
汽笛聲再度揚起,火輪車緩緩的向前滑動。
 
「思齊、思齊、思齊!」曹浩天連喊幾聲,禁不住好奇的朝他注視的方向望去,「看見絕世美女了嗎?整個人像被勾去了魂,喊你老半天—」
白思齊大笑,「發現美女是你老兄的專利,我怎敢自不量力呢?」說時,仍忍不住往已漸漸駛遠的火輪車多看一眼。
他一定是眼花了,那車裡的女孩怎麼可能會是敏敏,何況那女孩的眼神充滿空洞和冷漠,他的敏敏絕不會如此,他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他在心中悶悶的想。
「你們兩個少抬槓了,真正的美女就站在這兒,我才是你們該擔憂、該注意的對象,否則一眨眼,說不定我就被壞人劫走了。」曹浩晴身穿粉紅蕾絲洋裝,鬈髮雲鬢,雙眸清澈而明亮,笑容甜美,舉止優雅。
比白思齊矮些,但比曹浩晴高出一個頭的曹浩天大笑,「誰這麼不走運,敢劫走妳這大惡人?」他只有這麼一個妹妹,兄妹兩人平常卻最愛拌嘴、抬槓。
她瞟了哥哥一眼,不客氣的說:「爸爸讓你跟來是要你照顧我,可不是讓你來損我的。」
曹浩天連忙擺手,鄭重道:「我們一向各自負責,妳是妳、我是我,我們誰也不要牽連誰,何況妳是個天生的麻煩精,狀況百出,我可招惹不起。」
她嘴一噘,手往腰一扠,顯然脾氣就要發作,白思齊連忙打圓場。
「這裡是北京,你們兄妹倆不管誰出狀況都是我的責任,車站裡龍蛇混雜,我們還是先離開這再說。」他說完就提起兩箱最沉重的行李,往出口方向走去。
曹浩晴朝哥哥吐舌頭、扮鬼臉,隨即也提起較輕的行李,跟上白思齊的步伐。
「白大哥,你家離車站多遠?」
他想了一下,「祖屋在郊區,有一段距離,我看得招人力車或包輛馬車回去。」回北京是臨時的決定,他誰也沒有通知,想給家裡的人一個驚喜。
「我看包輛馬車好了,」曹浩晴說:「在上海出出入入都是汽車,想到那股汽油味就令人難受。」
「馬車好。」曹浩天也提著兩大箱行李,氣喘吁吁的跟了上來,「坐馬車順便可以四處看風景,玩玩也好。」
於是,他們在車站前包了一輛簡單的馬車。在北京的街道上,坐馬車是極普通的事,但是他們三人抱持著遊玩賞景的心情,所以坐馬車對他們來說,反倒成了享受且值得紀念的事情。他們一路看、一路玩,一點也不覺得時間過得久,等到馬車停在白家大門口之際,心裡還嫌車夫將馬車趕得太快了。
白思齊步下馬車,立即有兩個男僕迎了上來,一陣叫嚷,宅子裡又跑出四、五個男僕幫忙,不一會兒,他們已置身在白家內院,並在迴廊遇上白文瀚和其他的家人。
白文瀚朗聲笑道:「你終於肯回來了,爹正準備派人去上海把你押回來呢!」他看見後頭的兩個人,忙招呼說:「原來曹家少爺和小姐也來了,真是難得的稀客,歡迎、歡迎。」
「白伯父。」曹家兄妹禮貌的喚道。
「您太客氣了,請直接喊我們的名字就可以了,希望我們突然來訪不會打擾到你們。」曹浩晴開口。
「傻話!白伯伯看見你們來開心極了,來,大家廳裡坐、廳裡坐。」
眾人紛紛走進大廳,白家父子倆落在最後。
「怎麼回來也不通知一聲?我好派人去車站接你們。」白文瀚輕聲低語。
「我和浩天、浩晴趁暑假到廣州玩了一趟,本來是要轉車回上海的,但臨時決定直接搭回北京,一路上都待在車子裡,所以沒機會聯絡家裡。」
白文瀚低喃,「原來你不是聽到消息才回來的。」
「什麼?」人聲嘈雜,他未聽清楚父親的話。
「沒什麼。」乾笑兩聲,拍拍兒子的肩膀,道:「回來就好,進去和大家聊聊,他們都很記掛你呢!」說罷,逕自走入大廳。
白思齊尾隨於後,突然看見自小感情甚篤的弟弟白家齊站在迴廊暗處,直愣愣的看著自己。
他不禁笑道:「難得看見你這麼嚴肅的表情,你不打算進大廳嗎?我有好多新鮮有趣的故事,保證你會有興趣。」
沒想到白家齊卻冷淡的說:「我真懷疑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白思齊呆了一呆,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怎麼?才半年多不見就變得陌生了,你說的話我怎麼聽不懂呢?」
「半個月前,端王爺的夫人過世了,這你該聽得懂吧!」
他又呆了一呆,腦袋一陣空白,好半晌才說:「這麼突然,敏敏承受得了嗎?」他突然憶起火輪車上的那個女孩空洞的眼神,心頭一凜。
白家齊神情頗為不屑,冷哼道:「原來你還記得她呀!我當你有了新人忘舊人,早就樂不思蜀—」
他皺了皺眉的反駁,「你說話不必故意諷刺,這件事我一點都不知道,沒有人通知我—」
「知道又能如何?」白家齊粗魯的打斷他的話。
「我⋯⋯我會立刻趕回來,我會守在敏敏身邊,陪她走過這段傷心的日子。」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她身邊。
白家齊突兀的大笑,「爹已經替你省了這些麻煩了,他兩個月前便上碩親王府替你退了和端敏的婚約,我們和端家從那時就已絕交,不相往來了。」
什麼白思齊一驚,手中的懷錶陡然滑落在地,發出破碎的聲音。
「訝異嗎?我想你應該稱心如意才是,因為這一直是你心裡所希望的,不是嗎?」白家齊忿忿的說道。
「這件事怪不得你大哥。」白文瀚突然開口。
他原已進到大廳內,但見長子未跟上,便出來瞧個究竟,豈料撞見他們兄弟間的對話,見么兒態度頗不諒解,逼得大兒子啞口無言,做爹的他忍不住開口說話。
「執意上端家退婚的人是爹,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你大哥從未開口要求我這麼做,你不該咄咄逼人,對大哥出言不遜。」
白家齊搖搖頭,訕笑說:「有因才有果,如果大哥沒有退婚的意思,你又怎麼會替他出頭呢⋯⋯」
「夠了!」白文瀚怒道:「事情已成定局,多餘的話就別再說了。」
他嘆口氣,望著兄長,沉重的說:「大哥,你有沒有想過,以端敏那個傳統守舊的家庭來說,退婚對她會有多大的影響?」說完即拂袖離去。
白思齊當然知道,他比誰都要擔憂端敏所處的環境。但叱 校園向同學鼓吹新思想的他,又怎能讓大家知道自己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呢?這個矛盾的問題總讓他糾結不已,教他不由得想逃避。
「別在意家齊的話,他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白文瀚見大兒子佇立原地不說話,連忙又問:「你怪爹擅自作主是嗎?」
他無法責怪父親,只能苦笑嘆道:「你該事先跟我說一聲的,也許會有更好的辦法能解決這件事。家齊說的對,我們提出退婚,不知道對敏敏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辦法也許有,但都只是一時的。」白文瀚揚了揚眉,「就我所知,如果不是重孝在身,她早就出閣嫁人了,對方同樣是北京城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家世風評都不錯,所以你就不必再為她擔心了,因為她的事再也與你無關,她不再是你的負擔了。」他拍拍兒子的肩頭,「走吧,大家都等著呢!」
聽到端敏馬上又被許了人家,白思齊一顆心陡然下沉。為什麼?他納悶,明明擺脫了長久以來的負擔,他卻開心不起來,反而若有所失,沒由來的恐慌,為什麼?
這個消息讓他一時心亂如麻,因此打消了原本打算立刻去看端敏的念頭,想先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後再去見她。
然而三天後,他終於明白自己莫名恐慌的理由,因為端敏死了。
消息首先是由白家齊傳來,當時近正午,白思齊和曹家兄妹正在後院下西洋棋,曹浩晴因輸棋而耍賴,在他們三人嬉笑打鬧之際,他忽然出現了。
他將手中的報紙扔在兄長面前,惡狠狠的說:「這就是你要的結果嗎?換作是我,我絕不會讓她離開我的身邊,更不會讓她落到這種悲慘的下場。」
三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白思齊拾起桌上的報紙一看,斗大的「號外」兩字令人怵目驚心,上頭報導一輛開往瀋陽的火輪車失控翻落山谷,死傷慘重,而端敏的名字赫然出現在死亡名單當中。
青天霹靂的消息震撼得他腦中一片空白,他將報導反覆看了又看,始終無法接受端敏死亡的事實,尤其當他憶起那日車窗裡那個女孩空洞、冷漠的眼神⋯⋯不!他猛然甩頭。這絕不會是真的,他看見的女孩絕不是敏敏,敏敏沒有死!
白思齊雙手顫抖,報紙陡然滑落在地。
「你後悔了嗎?」白家齊衝上前拉扯著他的衣襟,眸裡含淚,哽咽的說:「為什麼不給端敏一條退路,硬是要把她逼上絕路呢?」
「不!不會,一定是弄錯了。」他一再搖頭,抓著弟弟的手臂,茫然的喊,「弄錯了對不對⋯⋯這報紙是假的,是你存心捉弄我的對不對?家齊,別開這種玩笑,這一點都不好玩⋯⋯」
「我也希望是一場玩笑!」白家齊聲嘶力竭的狂吼,一把推開他,頹然跪地,雙手抱頭,斷續的說:「我也希望是⋯⋯端敏不該就這樣走了,她不該、不該⋯⋯這不是真的⋯⋯」
端敏溫柔和順、乖巧體貼,他一直把她視為親妹妹一樣疼愛,如今得知惡耗,又是他們白家先對不起她,更令他憤恨難以諒解。
白思齊屏息閉眼,腦海裡盡是笑容燦爛的端敏,「不是她,我知道一定不是她,我現在就去問個清楚。」說罷,他飛也似的衝了出去。
「我也去。」白家齊隨後跟上。
曹家兄妹立在原地,一臉茫然。
「誰是端敏?」曹浩晴喃喃自語。
 
車子尚未停下,白思齊已經跳下車來,衝到碩親王府門前叩響門板。
前來應門的是王府的老管家,一見來人是他,便連忙將門闔上。
他眼明手快的一把抵住門,忙道:「老管家,你不認得我了嗎?麻煩你開門讓我進去。」
老管家無奈探出頭,小心翼翼的說:「兩位白少爺,現在著實不方便讓你們進來,你們請回吧!」
「為什麼?難道府裡發生了事情?」白思齊始終不肯相信端敏已死的事實,是以明知故問。
老管家畏縮的回頭向府裡探了探,然後刻意壓低嗓音,顫抖的回答,「唉!老實跟你們說,少爺和小姐都到車站去接人了,你們要是真想知道些什麼,就到那裡去問清楚吧。」說完立即闔上了門。
去車站接人?對了,一定是去接敏敏!白思齊一廂情願的認定,拉著弟弟跳上車,轉眼趕到了車站,兩人剛下車,就看見小靈兒從車站裡走了出來。
她頭上纏著白紗,手上吊著白布,走路也一拐一拐的,模樣十分狼狽,若不是白思齊對她十分熟悉,恐怕也認不出來。
端家眾人在車站等候多時,卻見白思齊突然衝了上來,一把抓住小靈兒,搖晃著她直問:「妳家小姐呢?她還在車站裡嗎?」他向車站裡望了望,「快告訴我,她在哪裡?」
小靈兒嗚咽一聲,哇的大哭起來。
「白思齊,你放手!」端勤衝上來將他推開,「我姊姊已經和你無關,你還來攪和什麼?你滾遠一點,這裡沒有人想看見你!」
「小姐⋯⋯她死了。」小靈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眾人一時均怔住了,沒人出聲。
「小姐本來可以活著的,但她讓我先爬出來⋯⋯我想拉她時,大樹卻突然斷了,整列車廂又繼續滾下山谷⋯⋯好大的聲音,好多的慘叫聲,然後一切全靜止了⋯⋯」她臉頰上爬滿了淚水,當日情景浮現眼前,「我在原地等,一直等、一直等⋯⋯但是沒有人上來,一個人也沒有,他們全都死了,小姐死了⋯⋯」
端家眾人聞言潸然淚下,女眷們更是哭成一團。
「山谷好深、好深,沒有人肯冒險下去救人,可憐小姐她⋯⋯她死了連屍首都找不到,小姐死得好慘、好冤呀⋯⋯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小靈兒不住的斥責自己,怨自己害死小姐。
端顯瑞上前摟住她,安慰著說:「這是命,誰也怨不得。」
「不是!」端勤哭喊,「這全是被逼的,姊姊是被人逼死的。」
端柔附和道:「對!如果白家不退婚,敏敏也不會被藤杖打,阿瑪不會逼婚、大媽也不會死,敏敏更不會落到慘死的下場,這全都要怪—」
「不要再說了!」端顯瑞大喝,「要怪就怪咱們自己,被傳統禮教束縛的是咱們自己呀!」
她的話一說完,場面變得一片死寂,誰也無話可說。
「回去吧,」端顯瑞沉重的說:「回去還有好多事得辦,總不能讓敏敏的孤魂四處飄蕩。」說時,她的聲音也哽咽了。
見他們要離開,白思齊想說話卻開不了口,揪心之際,小靈兒突然走到他的面前,伸手遞給他一張紙。
「這是小姐死前塞進我手裡的,現在我把它交給你。」說完,她步履蹣跚的上了馬車,隨眾人離開。
紙張已破爛不堪,白思齊小心翼翼的將它攤開,端敏娟秀的字跡立即呈現眼前。
 
我總以為將你我緊繫在一起的是彼此累積多年的真愛,但是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
 
天哪!直到這一刻,白思齊才明白端敏對自己有多重要,他將紙張抓得死緊,腦海中一浮現過去與她相處的情景,還有她一貫的笑顏。以往她的笑總令他怦然心跳,但如今卻令他感覺無盡傷悲。
他一直深陷在「指腹為婚」的枷鎖裡,卻完全忽略心底的真實情感,現在他終於覺醒了,但為時已晚,他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失去自己最心愛的女孩。
兩行熱淚滑下,滴在已破爛不堪的紙張上,他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愣愣站著,感覺心中除了痛苦與哀戚之外,什麼都沒有,空盪盪的,一切、一切都隨風而去⋯⋯
第三章
民國二十年春末
 
位於四川省北部與甘肅省交界處,有一景色秀麗孤絕的處女地。
境內蘊藏著極為罕見的景觀,有青翠的山林、一望無際的草原、碧藍的湖泊、川流不息的河流以及奇異詭譎的瀑布⋯⋯但由於路途坎坷,令人寸步難行、舉步維艱,往來的遊客不興。
「有道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句話說的真是一點也沒錯。」倚靠在船舷的邵立夫,陣陣興嘆,「一會狂風、一會驟雨,忽晴、忽雨、忽明、忽暗,誰曉得接下來還會遇上什麼危險?」
一旁的范學文調侃他,「少危言聳聽了,何況一路上最輕鬆的人就是你,還好意思開口抱怨?如果你真嫌麻煩,不妨先把身上不必要的裝備除去,這樣你的行動自然方便多了。」
「我只不過是未雨綢繆,讓大夥心裡有所警惕罷了,幹麼要扯上我的裝備?」邵立夫說時還伸手抱緊行囊。這裡面可全是他鍾愛的寶貝,就怕學文趁他不注意時給扔進湖裡。
范學文兀自大笑,「你少強詞奪理了,小心浩晴笑話你沒出息。」
坐在船中央的曹浩晴眉梢一挑,瞟了他們一眼,笑道:「你們說你們的,幹麼牽連到我這兒來呢?關我什麼事,我又沒說話。」
「自然與妳有關。」范學文煞有介事的說:「這次咱們四君子出遊,除了一覽壯麗的風光山色外,最重要的就是保護妳的安全,妳說是不是大有關連?」
邵立夫故作可憐狀,附和道:「說的是,若不是為了妳,我也不會花三個月的時間進行這趟旅程,妳要知道,我父親還盼著我回鄉裡開醫館行醫呢!」
曹浩晴正要開口說話,曹浩天突來的大笑聲已掩蓋過一切。
他說:「你們兩個少肉麻噁心了,我們每一次出遊,我妹妹有哪一次要你們費心照顧啦?」
「就是呀!」她杏眼圓睜,一副伶俐的模樣,揶揄的說:「記得上回在杭州,是誰又吐又瀉、倒在床上三天不省人事?另外有回在福州,是誰不諳當地土語,得罪了地痞而慘遭修理?還有一次在武漢長江渡輪上,又是誰險些掉入江裡面?還有—」
她一連舉出五、六個例子,羞得范學文和邵立夫抬不起頭來,只好連忙望向湖面,飽覽風光。
這時小船繞過一處狹彎,眾人眼睛一亮,視野頓時豁然開朗,原來眼前的湖面宛如一面明鏡,映出翠墨交疊的藍綠色天空。眾人看到如此美景不覺癡了、醉了,覺得猶如置身仙境。
在船尾擺渡的璇兒,操著當地特有的口音介紹,「咱們藏人有一則傳說,說這兒的深山裡,從前住著一位名叫達戈的仙人,還有一位名叫沃諾色姆的仙女,後來兩人相遇後陷入愛河,成為神仙眷侶。有一天,達戈送沃諾色姆一面鏡子做為禮物,這面鏡子異常明亮,因為它是用風和雲磨拭而成的,不料沃諾色姆一不小心摔破了鏡子,碎成一百零八片,於是就成了此地一百零八個湖泊,這也就是湖面會如此清澈明亮的原因了。」
眾人興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同時也為璇兒所敘述的傳說深深著迷。
曹浩天仰起臉看她,瞇著眼睛說:「小姑娘,倒不知是因為傳說或美景的緣故,還是妳的呢噥軟語令我陶醉,自從上了妳的船之後,我就無意再上岸了。」
范學文和邵立夫聽他所說的話竟比他們適才所言更加噁心肉麻,皆埋怨咕噥於心,但想他平日即愛拈花惹草、自命風流,也就暗自竊笑不出言點破。
璇兒微微一笑,柔聲道:「這位少爺真是客氣,不知今夜是否有空閒?」
眾人聞言頓時屏息,面面相覷,想這民風樸實之地的女子,思想竟是如此開放大膽,不禁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態,看曹浩天會是如何應對。
他也未曾想到她會如此直接,不覺猛嚥口水,但見同伴們一副看好戲的神情,隨即不甘示弱的說:「當然有空,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眾人挑挑眉,不禁佩服他的勇氣。曹浩天見狀頓生赳赳雄風,面色得意,心下暗喜。
「是這樣的,今天是月神節,我們村裡每到這一天都會舉行慶典慶賀豐收,而且最歡迎外地人的參與,如果不嫌棄的話,還盼各位來村裡作客。」她的聲音如黃鶯出谷般清脆,「屆時,我還可以介紹亞達給大家認識,我和亞達打算在年底前成婚,所以這次的月神節對我們來說意義非凡。」
眾人聽了這番話後,你看我,我看他,接著併發一陣爆笑。
表錯情的曹浩天驀然紅了臉,恨不得有個洞能讓他立刻鑽進去遮糗,所幸這時曹浩晴適時開口,打斷了尷尬的場面。
「多謝璇兒姑娘的盛情,我們五人絕不會錯過這樣難得的慶典盛會的。」
她開朗大方的風情和小家碧玉的璇兒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韻味,但和氣待人的態度卻是相同的。
璇兒聞言眉開眼笑,「那太好了,我回去就告訴村裡的人,讓他們也高興一下。」
曹浩晴也笑著回答,「希望我們不會打擾到你們。」
「不,妳太客氣了。我想你們也看得出來,到這裡玩的人並不多,村裡一年能見到十來名生面孔就屬難得了,何況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月神節,好客的村人一定會拿出家中好酒來宴請你們的,只希望你們不會因他們的過分熱情而覺得不舒服。」璇兒真誠道。
范學文一聽有好酒可喝,眼睛馬上亮了起來,「太好了!有好酒喝,叫我做什麼都成,晚上我一定到你們村裡叨擾,喝上幾甕好酒,不醉不歸。」
「歡迎、歡迎,一定不讓你失望。」她接著又說:「我們村裡的酒都是用自家種的麥子、青稞釀製而成的,保證讓你品嚐後回味無窮、畢生難忘。」
光是聽璇兒的形容就教人垂涎三尺,眾人不禁心神嚮往,躍躍欲試。
「剛才聽這位少爺說,準備回家鄉開醫館,這倒教我想起在鎮上開設醫療站的羅大夫,今晚的月神節慶典他也會來參加,到時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他⋯⋯不過,羅大夫的長相有些特別,希望你們不會被他嚇著。」璇兒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補充。
「哦!」邵立夫仰頭好奇的問:「怎麼個特別法?」
「他個頭比一般人高,身材比一般人瘦,全身毛茸茸的,還長著金色的頭髮,生了雙藍色的眼珠⋯⋯不過雖然如此,羅大夫還是最好、最好的大好人,他經常徒步到深山偏遠的村落為貧困的村人治病療傷,分文不取⋯⋯總之,他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寶。」
眾人聞言,險些失笑。在上海,經常可以看見她口中所形容的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璇兒不明白羅大夫即是所謂的洋人,還以為他們未曾見過,怕嚇壞大家才費勁的解釋,這番巧慧體人的善心他們自然明瞭,也就不便點破。
「有這麼特別的人,那咱們真得與他見上一面。」邵立夫愉悅的說。
「那倒是實話。」曹浩天隨聲附和。他一向臉皮厚,對先前的糗事早已拋諸九霄雲外,不改慣有的風流但不下流的性子,又瞇著他那自以為能勾魂的雙眼,直望著璇兒,笑咪咪的說:「想必村上的姑娘也和妳一樣溫婉可人,我也盼望能和她們見上一面。」
「哥哥,」曹浩晴拉扯他的衣袖,輕聲低嚷,「你這自命風流的毛病,怎麼隨時隨地都能發作呢?你別把人家姑娘給嚇壞了。」
她正巧說出了范學文和邵立夫心底的話,他們聞言莫不大笑,拍案叫絕。
璇兒忙道:「村裡多得是比我漂亮的女孩,她們也很好客,相信一定願意和你交個朋友的。」
他瞟了妹妹一眼,訕笑說:「妳瞧人家可比妳大方多了,妳大哥我向來直話直說,絕不矯揉造作,像我這樣的男人才值得女人欣賞,才值得女人放心去愛,也才有這麼多女人為我死心塌地。」
曹浩晴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抖漏,「也才會有這麼多的女人上家裡哭叫吵鬧,也不知道是誰躲在房裡,不敢出來見人?」
范學文和邵立夫又是一陣爆笑,就連璇兒也忍不住捂嘴偷笑。
曹浩天見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低嚷,「妳就不能不損我嗎?」
「哎呀!」曹浩晴故意大嚷,「人家我也是有話直說,絕不矯揉造作,誰教咱倆是親兄妹,性情自然是相同的嘍!」
他氣得臉圓鼓鼓的,活似隻癩蝦蟆。
璇兒這下忙做和事佬,說:「這位俊俏的少爺莫生氣,小女子有一事,不知可否請教?」
曹浩天聽聞她喚自己「俊俏的少爺」,頓時眉開眼笑,諸般氣惱全數煙消雲散,親切的應了她一聲。
「請問,坐在船頭的那一位少爺,為何直望著湖面卻一句話也不說呢?莫非有什麼令他不開心的事?」
因璇兒的話,眾人的視線全部凝聚在白思齊的身上,一下子都靜默了下來。
璇兒見眾人不語,心一驚,忙道:「各位少爺和小姐,若是小女子說錯了話,切莫見怪,我不再多話便是了。」說完,連忙垂下頭,專心擺渡。
「和妳無關,妳無須自責。」曹浩天一反嬉鬧之色,嚴肅的說:「我那位朋友正在冥想,一天總會有個兩、三回,我們早就已經習慣了,妳不需要太介意。」
她點點頭,勉強笑了笑,才說:「真是這樣就好,我不希望自己的多話,擾了各位遊湖的興致,而且⋯⋯」她說到一半,話就突然斷了。
曹浩天兀自笑說:「有姑娘相陪,這趟行程相對生色不少,我們反倒要謝謝妳⋯⋯」他終於察覺她神色有異,抬頭探向她眼神眺望之處,納悶的問:「怎麼啦?妳看見什麼了嗎?」
「你們快看,那兒好像有船翻覆、有人溺水了。」璇兒伸手指向湖的另一邊。
大夥抬頭望去,果真看見前頭有一艘小舢舨,但距離尚遠,實際情況瞧不清楚。
「這下我的寶貝就可派上用場了。」邵立夫突然說道,同時自行囊取出一個千里鏡,放眼望去,不一會兒就大嚷,「我看我們得快點趕過去,小舟好像進了水,船上有四、五個人在求救,而且都是小孩子。」
語畢,他立即拋下千里鏡,同眾人一起用手划水,幫助璇兒盡早將船駛近小舢舨。
他們的船一靠近,璇兒便嘰哩呱啦的用土話和小舢舨上的小孩子們交談。
「糟了糟了,孩子們說他們的阿爹下了水去補船底的洞,可好半天都沒上來,剛才他們的阿娘也跳了下去,卻也是不見蹤影⋯⋯」
就在璇兒轉述那些孩子們的話的同時,白思齊已脫去長袍,撲通一聲躍進湖裡,曹浩天見狀立即跟進,不一會兒兩人就消失在湖面上。
璇兒驚嚷,「哎呀!他們跳下去肯定會有危險,他們不該冒險下去的,若是和小孩的父母一樣,下去就上不來了,我怎麼向村裡的人交代呢?」
「小姑娘,妳莫驚慌。」曹浩晴柔聲安撫她,「我們先把這幾個孩子給接過來,妳瞧,他們一個個全都嚇壞了,妳先幫我告訴孩子們,兩位大哥哥一定會把他們的父母給救上來的。」她對思齊和自己哥哥的信任,如同她對孩子們的保證。
璇兒猶豫片刻,雖半信半疑,但還是照著她的話轉述,並將船靠向小舢舨,方便孩子們一個個跳上船來。
范學文笑說:「小姑娘,妳真的用不著擔心,我們五個人除了浩晴之外,全都是習醫的,準能把他們的父母給救上來。」
曹浩晴瞟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這和習醫有啥關係?要不你怎麼不跳下去救他們呢?不會游泳就實話實說,沾了別人的光還竊竊自喜,在孩子面前你羞不羞呀?」
他不好意思的搔搔頭,一個勁的傻笑。
「看哪!」璇兒大發現似的驚嚷,「他們上來了,全都上來了。」
果然,白思齊和曹浩天幾乎同時冒出水面,手都各自托著一人向船游來,孩子們看見父母均安,便歡天喜地的叫嚷開來。
原來孩子們的父親閻布跳下水後,就被船底撞破了頭,當場血流如注、暈迷不醒,孩子們的母親瑪雅不諳水性,但不肯棄丈夫不顧,便跳下水查看,才雙雙沉下水底。
幸好白思齊與曹浩天兩人身手矯健,適時將閻布夫妻倆拉上水面、救上船。
上船之後,瑪雅立即嘔出腹中的積水、猛咳一陣,旋即清醒,擁著孩子們輕聲撫慰;而閻布的情形就十分糟糕,雖經過眾人的急救已吐出腹中積水,呼吸也已順暢許多,但是血流過多、傷口極深,再加上春末的湖水甚寒,造成他體溫偏低,一時無法清醒。
白思齊取來長袍,覆蓋在他身上,驀然望見瑪雅和孩子們眼中的驚懼。
「妳不用太擔心,他只需要打一針防止傷口發炎,然後再找一個能靜養的地方好好休息兩、三日,就又能夠生龍活虎了。」
經過璇兒的翻譯後,瑪雅立即領著孩子們又跪又拜的向他們一再道謝。
白思齊婉言安慰一陣後,便轉頭向璇兒詢問:「妳說的羅大夫,是不是都隨身攜帶醫療箱?」
「對對對,」她連連點頭,「村裡的人都喊它叫救人箱。」
「那妳就快把船擺回村裡去吧!我們帶的都是一些簡單的療傷藥品,希望羅大夫醫療箱裡的藥品夠豐富,能救他一命。」
「好是好,但是⋯⋯遊湖才遊了一半⋯⋯」
眾人齊聲說:「妳不用擔心這個,儘管把船划回村裡吧!」
「我就知道你們是最好、最好的大好人。」璇兒漾著微笑,笑容如花。
白思齊一怔,隨即又陷入沉思之中。
 
白思齊一行人的出現,果然引起村裡的一陣騷動,人人熱情的爭相邀請他們參加今晚的慶典,並且為獲救的閻布一家人一再向他們致謝。
這村子善良純樸的民風讓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時跑進村子裡找羅大夫的璇兒向他們匆匆跑來,喘著氣說:「羅大夫⋯⋯他剛剛上了山,去給行動不便的盲婆婆看病,要晚上才會回來⋯⋯不過還有兩位姊妹,她們是羅大夫的助手,一樣能為人治病、打針⋯⋯」
眾人七手八腳,忙著將閻布抬進村裡,瑪雅和孩子以及村民紛紛尾隨於後,形成一支壯觀的隊伍。
白思齊落在最後,似乎無意跟上,曹浩晴看見也立即停下步伐,問道:「思齊,你不跟上去看看嗎?」
他搖搖頭,「不用了,有這麼多人幫忙,還有妳大哥、學文和立夫他們在,多我少我都不重要,我反倒圖個清靜,四處走走看看。」
她輕笑著說:「你就是這樣,老把自己看得那麼不重要。剛才在船上若不是你的反應靈敏,閻布夫婦早就葬身湖底了。再說,在大學裡誰不知道你是教授最器重的接班人,何況⋯⋯算了!說這些你也不愛聽,不如讓我陪你四處走走,好嗎?」
「算了吧,」曹浩天突然加入,他不知何時轉返至他們身旁,「妳就放他一馬,讓他清靜個夠吧!」
「大哥,你怎麼說這樣的話呢?虧思齊還是你最好的朋友,他一個人在這裡,你能安心嗎?」
曹浩天兀自大笑,「就因為我太了解思齊才會回頭來找妳,走吧!關心他就先不要打擾他。」說罷,他就拉起妹妹的手,硬是將她帶走。
白思齊望著曹家兄妹倆離去的身影,不得不佩服曹浩天對他的了解竟是如此之深。
他確實需要清靜,獨自擁有一個空間讓自己沉思,這種需求是如此迫切,是什麼使他有了這樣的渴望?
也許是此處瑰麗的景致,也許是璇兒敘述的傳說,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彷彿是敏敏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那年敏敏年方十四歲,而自己已是二十歲的少年郎。
敏敏額娘的病情在那年似乎特別糟糕,情況一度極不樂觀,她心中惶恐卻無人為她分擔,就連他也被蒙在鼓裡,因為在他的面前,敏敏永遠是笑得如陽光燦爛、快樂無憂的女孩。
那天的她出奇的平靜,對他淡淡的說:「世上究竟有沒有無憂、無愁、無痛苦的仙境呢?如果有,我一定要和你到那裡去生活,哪怕是杳無人煙的蠻荒之境,我也甘之如飴,因為那裡有我還有你,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雖然當時他曾因此笑話她的孩子氣,但也承諾過要給她希望中的美好生活,然而隨著自己遠赴上海求學,信誓旦旦的諾言就幻化成風中泡沫,隨風而逝。
他背棄諾言,未治癒她額娘的病,她額娘死了;他背棄諾言,未與她相知相守共度一生,她也死了。
如果時間能夠重新再來一次,他會信守諾言,治癒她額娘的病,抹去她心中的惶恐;如果時間願意為自己重新再來一次,他會信守諾言,領著她來此地共度一生,做一對神仙眷侶⋯⋯
但是四年了,四年已匆匆而過,他僅能靠回憶來感覺她依舊存在。他放逐自己尋找她理想中的仙境,幻想兩人恩愛共度一生⋯⋯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心仍舊是空的、仍舊隱隱抽痛,即使他找到了她所期望的仙境。
天哪!白思齊仰天無聲吶喊。敏敏妳若是在天有靈,為何不應我一聲,以慰我相思之情⋯⋯
突然,一陣輕柔的聲音揚起,宛如天籟之音,打破了他的思緒,教他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
「璇兒。」徐開塵聲音清脆乾淨,「閻布的傷勢雖重,所幸生命無虞,妳幫我轉告瑪雅,請她費點心常換傷藥,多煮些營養的食物⋯⋯比如新鮮的肉類和蔬菜給閻布吃,並囑咐她讓閻布多休息幾天,少做粗重的活,這樣就沒有問題了,妳一定要全數轉告給瑪雅知道,好嗎?」
璇兒立即點了點頭,又天真的問:「姊姊,妳今晚也會參加村子裡的豐年祭嗎?」
「當然嘍!」徐開塵熱情的回應,「今晚對妳和亞達是十分特殊重要的,我自然不會錯過,我將會獻上我對你們最誠摯的祝福。」
白思齊站在樹林暗處,璇兒正巧面對著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所以他能一眼就看清她的樣貌,認出她即是早上與眾人相談甚歡的船家女,而另外一位女子剛好背對著他,因此他無法看見那女子的模樣。
此時璇兒雙頰緋紅,難為情的說:「都怪亞達四處嚷嚷,現在村裡的人見到我都不免一番祝福,害我好難為情哦!我明明告訴過他,等到豐年祭的婚舞時再讓大家知道,他偏不肯聽我的話,真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真正的幸福是隱藏不了的,亞達是真心愛妳,才會迫不及待想告訴大家你們的婚事。我知道妳心底其實是快樂的,只是嘴上不肯承認罷了。」
璇兒被說中心事,雙頰飛紅。
「對了,村裡來了一些新客人,姊姊見著了嗎?」她興奮的問。
徐開塵點點頭,笑說:「見著了,大夥都說璇兒為村裡帶來了貴客,使今年的月神節更添加許多光彩和熱鬧的氣氛,還說璇兒將是最受祝福的新嫁娘!」
「不來了,又笑人家。」璇兒跺步嬌嗔,滿臉暈紅,「我去忙活了,姊姊記得和娟姊一塊來喲!」說罷,轉身飛奔而去。
「璇兒,羞歸羞,要記得幫我傳話給瑪雅,知道嗎?」
「好。」聲音傳遍樹林,而璇兒的身影早已不見。
偷聽是很不禮貌的事情,何況這也不是他慣有的習性。但是正當白思齊想轉身離去之際,卻教徐開塵的樣貌所震撼住。
此刻她正面向著他,令他不禁屏息,難以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
她活脫脫是敏敏的化身,不!她就是敏敏,只是她長高了些,也成熟了些⋯⋯分隔四年,這樣的改變也是合情合理的。
白思齊自以為找到了答案,狂喜的衝出樹林,興奮的將眼前的女子緊緊擁入懷中,「敏敏,我終於又看見妳了,這不是夢吧?如果是,請讓我永遠不要醒來,敏敏⋯⋯敏敏⋯⋯」他柔聲低喃,一遍又一遍。
徐開塵彷彿被他嚇了一跳,先是一怔,旋即使勁的將他推開,連退數步,瞪視著他,口氣警戒的說:「先生,請你尊重些,否則我會大聲喊來村子裡的人。」
他一怔,「敏敏,妳—」
她立即搶道:「對不起!我想你八成是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口中喊的⋯⋯敏敏,我不是。」她搖頭堅決否認。
「不!妳是,我知道妳是!敏敏,不要在這個時候再教我絕望,不要!」白思齊走上前,伸手想拉她。
她隨即退後,嚴聲喝斥,「你別靠過來,我真的不認識你,如果你再不聽勸,莫怪我沒有事先警告你。」
「敏敏⋯⋯」
「我說了我不是!」徐開塵說,有些惱怒,「我可以原諒你認錯人,但是你若再有不規矩的舉動,我就絕不原諒你。」
白思齊頹然放手,心咚的落空,睜眼凝望著她。她的眼神戒備排斥,他的敏敏絕不會如此待他,難道她真的不是敏敏?但為何長相竟會如此相像?
這時,一名少女自遠方跑來,大聲嚷著,「開塵、開塵⋯⋯真抱歉⋯⋯都要怪⋯⋯咳咳⋯⋯都怪那個小肉球拉著我扯東扯西⋯⋯否則也不會讓妳等那麼久⋯⋯」
「咦?」封明娟終於發現白思齊的存在,連忙低聲問道:「快⋯⋯快告訴我這位帥哥是誰呀?」她還來不及喘氣,便不住上下打量他。
徐開塵聳聳肩,「不認識,只是一個認錯人的陌生人。」說完,她拉著封明娟掉頭就走,隨即不見蹤影。
白思齊呆愣住。她說他是陌生人,他是陌生人⋯⋯
「思齊,原來你在這裡,害大夥找了你好久。」曹浩晴朗聲喊道。
她從樹林另一頭跑來,曹浩天、范學文以及邵立夫尾隨於後。
「思齊,你愣在這裡做什麼?」曹浩天大力拍他的肩,逕自說道:「那救人箱裡的醫療用具和藥品可真齊全,就連一些只能在教科書上看見的藥品,裡頭都一應俱全,簡直就是個百寶箱。我說當傳教士還真不錯,起碼有便捷的管道弄到那些我們根本弄不到的藥品。」
「說的是。」邵立夫附和道:「那裡面的寶貝比我還多,等晚上見著羅大夫時,再問他願不願意和我做友誼的交換。」
范學文大笑說:「羅大夫是洋人,對你那些洋玩意早看膩了,你少拿出來獻醜,別害我們全都無地自容。」
語畢,眾人一陣哄笑。
「喂!你在想什麼?有沒有聽見咱們說的話?」曹浩天這時終於發覺白思齊神色不對,伸手推推他,將他拉回現實。
他向四處望了望,訥訥的說:「你們有沒有看見兩個女孩子?」
「女孩子」眾人聞言紛紛探望向四處,然而卻遍尋無芳蹤。
曹浩天大笑說:「你作白日夢啦?這裡除了我們,沒有其他的人,拜託你,也該清醒清醒了,否則浩晴又要怪我縱容你胡思亂想,存心任你變成傻子。啊—」
突地被曹浩晴偷襲,他齜牙咧嘴的怪叫,眾人又嬉笑打鬧起來。
是夢,的確是夢!白思齊看著嬉鬧的好友們,寧願相信那是一場夢。
第四章
月滿夜
 
村子裡的廣場上點燃了熊熊營火,男女老幼群舞齊歡唱。
 
嘿咿—
我們攜手齊歡唱,
同讚月神賜安詳,
今夜敬獻豐宴饗,
祈盼來年豐收年。
 
嘿咿—
我們攜手齊歡唱,
同讚天神賜福康,
今夜敬獻豐宴饗,
人人平安慶豐年。
 
嘿咿—
我們攜手齊歡唱,
同讚地神賜土壤,
今夜敬獻豐宴饗,
苗壯穗實採收忙。
 
嘿咿—
我們攜手齊歡唱,
同讚雨神甘露降,
今夜敬獻豐宴饗,
源源不絕遠流長。
 
嘿咿—
我們攜手齊歡唱,
同讚山神千萬相,
今夜敬獻豐宴饗,
瑰麗風貌點村莊。
 
他們引吭高歌,齊讚月神、天神、地神、雨神和山神,還有風神、雷神、樹神、水神⋯⋯均一一禮讚歌頌,最後他們唱道—
 
嘿咿—
我們攜手齊歡唱,
同讚璇兒迎貴客,
今夜敬獻豐宴饗,
她與亞達配成雙。
 
璇兒羞紅了臉,被熱情的眾人推到亞達的懷裡,兩人相依相偎、親熱甜蜜。
接著婚舞隨即展開。
所謂的婚舞,即是在月神節的慶典上共舞對唱,但對唱的男女必須是即將成婚的新人。今年共有十二對新人,是十分吉利的兆頭。
男聲唱:
執起妹呀妹的手,
問聲濃情妹知否?
思念不分夜或晝,
只盼相攜共相守。
 
女聲唱:
妹知郎情愛意深,
暖暖溫馨傳手心,
盼郎珍憐妹深情,
相知相守共今生。
 
男聲唱:
凝望妹呀妹的眸,
款款真情為誰露?
牛郎織女鵲橋樓,
只盼相望永無憂。
 
女聲唱:
眸中情人唯郎知,
當曉心曲為誰炙。
牛郎織女愛真摯,
綿綿長情共相織。
 
十二對新人深情互訴衷曲,村人紛紛拋撒香花以示祝福,不一會兒,遍地綴滿嬌嫩花朵,馨香淡淡隨風繚繞,十二對準新人齊聲合唱—
 
我倆前緣今生定,
同祈月神鑑情盟。
我倆前緣今生定,
同祈天神配龍鳳。
我倆前緣今生定,
同祈地神和樂庭。
我倆前緣今生定,
同祈雨神注永恆。
我倆前緣今生定,
同祈山神賜相敬。
⋯⋯
⋯⋯
今日齊舞齊聲慶,
永生永世永長情。
 
眾人報以熱烈的掌聲歡呼叫好,準新人的母親以香花做成的花環套在子女的頸上,慈母之愛如同月神永照,賦予無限祝福。
豐富的民情風俗,讓白思齊這群遠地而來的遊客大開眼界,熱情的禮遇更是教他們受寵若驚。
酒過三巡,范學文已不勝酒力,原來他雖喜好杯中物但卻無酒量,遇村中小姑娘前來敬酒,就嚷著要與人對唱一曲,教眾人莫可奈何,不知該笑還是該氣。
這時,禮舞的樂聲揚起。
所謂的禮舞,即是已屆婚配之齡而尚無對象的青年男女攜手共舞,只要願意均可參加,據說可藉由月神指引,尋找到自己心儀的對象。
村中長老解說分明後,熱情邀請他們參與。
璇兒拉來兩位姊妹淘邀舞,曹浩天和邵立夫隨即大方應允,在廣場上與少女們翩翩起舞。
禮舞的舞姿曼妙,一共只有六種舞步,只需細心留意即可學成,眾人隨著樂聲歡欣共舞,好生陶醉。
曹浩晴怦然心動,本欲請白思齊與自己共舞,豈料醉意薄存的范學文拉著她就往廣場走去,她只好無奈的向白思齊聳肩笑笑,隨即融入舞群中。
璇兒看見了,便好意的說:「白少爺,你甭擔心,你若願意還是可以上前邀舞,除非曹小姐拒絕,否則范少爺是不能不讓的,這就是我們禮舞最基本的規矩,也是和婚舞最大的不同。」
白思齊原本就無意參加,但見璇兒一片熱忱,只好無聲對她笑了笑,不當面拒絕,也不表示接受。
突然,他眼睛一亮,全神貫注。
是她!他又看見了那與敏敏極為相似的女子,不是夢更不是幻覺,他確定她是栩栩如生的真人⋯⋯但是有了早上的經驗,白思齊不敢再莽撞行事,只是低頭向璇兒悄聲問道:「請問她是誰?」
璇兒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立即笑著說:「你說的是姊姊?」
他一怔,「她是妳姊姊?」
「嗯!」璇兒大力點點頭,笑道:「姊姊說我像她家鄉的小妹,所以都要我叫她姊姊。不過,她的本名叫徐開塵⋯⋯喏,站在姊姊一旁的娟姊叫封明娟,她們兩人都是羅大夫的好幫手,村裡的人都好喜歡她們,因為她們和你們一樣,也是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果然不是她,白思齊悵然若失。
她是徐開塵,不是他的敏敏⋯⋯但是,她們擁有一張極為相似的面孔。
「妳想⋯⋯她會答應我的邀舞嗎?」他突然問。
璇兒愣了愣,瞬間眉開眼笑,「不試試怎麼知道?」說著,連忙推他上前,心裡充滿了期待和無限祝福。
白思齊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麼衝動的事,但是他也不打算退縮。
 
熊熊營火,映紅了每張青春的面孔,大夥熱情的跳舞吧!
「妳是不是也覺得很有意思呢?」封明娟興奮的說:「我早說過,不來保證妳會後悔的。」
徐開塵淡淡一笑,「我又沒說什麼。」
「哈!」表情誇張道:「我敢打賭,妳心裡還盼著能和羅大夫上山探視盲婆婆。」
「事實上,我人卻是在這裡。」她說。
「那是因為妳乾妹妹的緣故,若不是她大婚在即,妳才不會聽我的話來參加呢!否則,早在兩年前就來⋯⋯」
「明娟。」徐開塵討饒的說:「妳非得選在這時來數落我嗎?畢竟我們來這裡是做服務的,並不是來享受的。」
「哦,上帝!」封明娟捂著額頭,羞愧的說:「請不要挑起我的罪惡感,那會使我軟弱。」
徐開塵大笑,「相信我,那是絕不可能的。」
「哎喲!」她跳起來,嘟著嘴嚷嚷,「妳嘲笑我,說我沒有榮譽之心—」話未說完,所有的舉動突然靜止,兩眼直視前方。
「幹麼?」徐開塵推推她,笑說:「被人點了穴嗎?還是突然發現我說的沒錯?」
「是他。」她說:「我就知道他也會來。」
「誰呀?」
「就是他嘛!」封明娟一手摟著她的胳臂,一手向前指了指,「原來妳乾妹妹也認識他,妳還告訴我他是陌生人。」
徐開塵終於看清她所指,蹙眉道:「我真的不認識他,也不知道璇兒認識他,至於妳要不要相信,那就是妳的事了。」她拉開她的手。
「喂喂喂!」封明娟旋即將她拉回來,低著頭說:「他在看咱們呢!」
「妳暈頭啦看一眼就能讓妳臉紅得抬不起頭來,這好像不是妳的本性。」
「拜託!那要看是對誰,像對眼前這樣出類拔萃的偉岸男性,我當然要拿出女性該有的矜持,表現我特殊的風情嘍!」老實說,他是除了仰智麟之外,第二個令她心跳的男人。
徐開塵險些嘔吐,她表情嫌惡的推開封明娟的手說:「這麼好的事,妳就好好的獨享,我不打擾了。」說完,轉身就走。
「喂喂喂!」封明娟又將她給拉回來,呼吸急促,顫抖道:「他走過來了,完了,我心跳得好快,他走過來了⋯⋯」
她也低嚷,「那是妳的事,妳拉著我做什麼?放手啦!」
「徐小姐。」白思齊走來,禮貌且謹慎的問:「我能邀請妳參加禮舞嗎?」他望著兩位背向他的女孩,心裡奇怪她們怎麼纏成一團。
「好呀!」封明娟簡直是迫不及待就應允了他的邀請⋯⋯但是,帥哥的目標卻不是自己,當下教她不禁汗顏。
他不疑有「她」,主動拉起徐開塵的手,向廣場走去。
怎會這樣?她明明一句話也沒說。「不是我開口答應的。」她焦急的低嚷,回頭望向封明娟。天哪!她的表情居然比自己還無辜。
白思齊隨即發覺自己被誤導的事實,但他握住徐開塵的手之後就再也不想放開,所以即使她有些遲疑,有些微掙扎反抗,他仍舊將錯就錯的將她拉往廣場。
當他面對這一張令他魂牽夢縈的臉孔時,「抓住她」的念頭就更加強烈而堅定了。
「妳和我的一位故友長得十分相像。」他說。
經過早上驚天動地的「見面禮」後,他的話不難理解,於是乎她咧了咧嘴,反應不大。
「可以問妳一些較私人的問題嗎?妳本姓徐嗎?家裡還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嗎?」見她對自己的敵意已不比早上強烈,他便大著膽子問她。
「不可以。」她斬釘截鐵、口氣強硬,「我答應你的邀舞,並不表示我原諒了你早上的無禮行為,而且就算我長得像你的一位故友,也不代表你能侵犯我的隱私。」
白思齊呆了一呆,嘴角隨即漾起一抹詭異的微笑,不甘示弱的說:「幸好妳們只是長得相似而個性完全不同。我那位朋友從不會用妳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她顯然要比妳溫柔多了。」
「哦,」她立即還以顏色,「那下回再遇上我或者是你那位溫柔的朋友,就請睜大你的眼睛,別再認錯人了。」
他的笑容隨即隱沒,凝視著她,好半晌才說:「不會再認錯了,因為⋯⋯我那位朋友已經死了。」
徐開塵一怔,「我不知道—」
「不關妳的事。」白思齊苦笑道:「我不該提起她的。」
她猶豫好一會兒,才訥訥的說:「我想⋯⋯我的存在一定困擾了你⋯⋯」
「哈!」他突兀大笑,「曾經,只是曾經而已,從發覺妳的個性幾近母夜叉之後,我知道以後我該對妳敬而遠之。」這絕不是他的真心話,但是口不由心,他不願別人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
「那好,不如我們現在就各走各的路。」徐開塵秀眉一皺,說著忙將他推開。
「不好!」白思齊反將她擁緊,在她耳畔低語,「璇兒說除非有他人邀請,否則是不能中途離場的。」他隨口瞎掰,只想多留她一會。
徐開塵第一次參加月神節的慶典,第一次參加禮舞,餘光望去果然不見有人離開,就將他的話信以為真。
他見狀險些失控的大笑出來。
又發現她們之間另一個相似之處,從前敏敏對他的話也總是深信不疑!久違的天真竟在徐開塵的身上看見,白思齊情不自禁的擁緊了她,如同懷抱著端敏,不自覺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記得那天天寒地凍,飄了一夜的白雪好不容易停了,他興致勃勃的跑去探望端敏,卻發現她雙手合十,傻呆呆的站在自家後院,臉色凍得蒼白、嘴唇發紫。
他大驚失色,焦慮的問:「敏敏,妳在做什麼?」
似乎這一刻,她才發覺他的存在。
她勾起嘴角,笑容卻十分僵硬,嗓音沙啞的說:「我在為你祈福,願上天護祐你在上海能一切平安。」她握住他的手,深情凝視,「這是我僅能為你做的。」
「傻瓜!」他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試圖用自己的身子暖和她,「去上海只是一個念頭,我還沒有決定呢!妳這樣只會害自己生病、害我擔心而已⋯⋯」
在他懷裡的端敏搖了搖頭,微弱的說:「你說過,雪是天神聖潔的淚珠,它代表著大地之愛。如果我們肯誠心祈求,天神必然會應允,我祈求了一整夜,相信天神一定聽見了,祂一定會應允我賜你一路平安⋯⋯」
「什麼?」他一顆心不由得揪痛起來,捧住她的臉蛋又氣又急的喊,「妳居然站在這裡一整夜,妳是存心想讓自己凍死、病死嗎?不!呸、呸、呸!我真會被妳給氣死,誰教妳的古怪想法?」
但他突然想起自己曾信口胡謅過這樣的話,但當時他們都還只是小娃娃,想不到她居然深記於心,甚至奉為圭臬。
他不禁哀喊,「那是玩笑話,妳怎麼能當真呢?」
「不!對我來說,你的話永遠是真的,昨夜我真的感覺到天神應允了我,我知道那是真的,是真的!」端敏天真的說道。
一時間,他的胸口有股熱血澎湃翻湧,他深深凝視她,看著她那憔悴的面容,想到她竟為了自己熬夜受凍,真心真意、無怨無悔的付出⋯⋯驀然間,他收緊雙臂,將她抱得更緊,一古腦的喊,「我不去上海了,我哪兒也不去,我只要守著妳、看著妳,永遠永遠保護著妳。我無法忍受看不見妳的日子,沒有妳就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成為你的牽絆,你安心去追求你的理想,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除非⋯⋯除非是你不要我⋯⋯」
他用唇堵住她的話,輾轉纏綿,「我會永遠永遠守著妳,永遠不會不要妳。」
但是隔年初夏,他還是去了上海,並且將自己信誓旦旦的諾言拋諸腦後,任一切隨風而去。
彷彿是昨日言猶在耳,如今卻已物是人非,令人無限欷吁⋯⋯
「老實說,我也很希望能早點結束,但是在未能如願之前,你能不能專心你的舞步,不要再踩我的腳。」徐開塵極不悅的說。
她的警告迅速拉回白思齊飄遠的思緒,望見她的憤怒,他居然好笑的說:「有沒有人告訴妳,妳實在是很容易生氣?」
她咬咬唇,沒好氣回應,「沒有。你是第一個,而且很幸運的是,你就是那個讓我不停生氣的人,所以請你最好能離我有多遠就多遠。」
白思齊漾起一抹邪惡的微笑,突然傾身緊靠她的耳畔低喃著,「我卻覺得妳十分有趣,很想探究有關妳的一切,自然得離妳有多近就多近。」
「你無賴。」徐開塵撇開頭躲開他的親近,神情慌張不安,不知所措。
「很難想像我居然令妳感到害怕,這和妳早上的兇悍完全不同。」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老愛逗她?或許他就是想看她生氣的模樣,想聽她多說上幾句話。
「你是村裡的貴客,又是璇兒的朋友,我再討厭你也得看在他們份上給你面子⋯⋯不過,我還是得老實說,你實在是個討厭鬼⋯⋯」
白思齊突然捂住她的唇,「先別忙著下定論,將來妳會發現那並不是真的,我會給妳時間,讓妳看清楚真正的我。」
徐開塵撇開頭,白了他一眼,「你是你、我是我,我保證今夜之後,我們絕不會再有交集。」
他笑意濃厚,正想反駁她的話,一旁就突然冒出一個人來。
「開塵,能邀妳共舞嗎?」仰智麟彬彬有禮的問。
「不能!」白思齊馬上替她回絕,還瞪著來人看。
「當然可以!」徐開塵極力壓抑怒氣道,瞪視擅自替她作主、莫名其妙的白思齊。
依照慶典的規矩,他是沒有理由不退讓的,雖然他有千萬個理由不願鬆開她的手,但是她已像救星降臨般的連忙跳進那人的懷裡,他也唯有黯然退開。
「我以為我會是第一個邀妳參加禮舞的人。」仰智麟略帶醋味的口氣說。
她淡淡一笑,「現在也不晚呀。」
「是嗎?」他意味深長,凝視著她,「剛才那個男人是誰?我看他對妳動手動腳,狀似親暱,妳和他是什麼關係?」
「毫無關係,信不信由你,對我來說他只是一個陌生人,唉!」她嘆口氣,「我根本不需要向你解釋。」
仰智麟握緊她的手,「這表示妳重視我。」
她無力的又嘆了口氣,面無表情的說:「我對誰都是一樣的,我有困難你會幫我,你有困難我也會幫你,因為我們是朋友,但也僅是如此,要再有什麼是絕不可能的,這點我早就對你說得很明白了,你也很清楚的。」
好半晌,仰智麟才吐出話來,語氣顯得失望,「算了,當我什麼也沒有說,只管跳舞吧。」
徐開塵輕吁口氣,臉上浮現甜美的微笑,和他跟上眾人的舞步。
她居然對他笑了⋯⋯白思齊內心感到沒來由的憤怒。
「和妳姊姊在一起的人是誰?」他低聲詢問璇兒,兩眼緊盯前方。
「他是仰智麟老師,我們的白話全是他教的。」她微笑說道:「仰老師和羅大夫還有姊姊、娟姊都是好朋友,他們都住在鎮上的醫療站。」
「他們—」
白思齊才張口,話未說完,邵立夫突然猛力拍打他的肩頭,橫隔在他和璇兒之間,粗重的手臂不客氣的垂掛在他肩膀上,狀似熱絡的說:「看你平常挺老實的,想不到原來還有這一手。」
他傾身甩開他,只覺啼笑皆非,「你在說什麼?我半句也不懂。」
「哈!」邵立夫緊追不放,纏著他說:「少裝了,咱們全都親眼看見了,你是逃也逃不了的,就自己招供吧!那位俏佳人究竟是誰呀?」
「你怎麼忘啦?」范學文也跟了上來,酒意仍濃,瞇著眼笑道:「咱們早上不是見過她嗎?她不就是用救人箱救了閻布一命的人。」
「哦!」邵立夫恍然大悟,「莫怪我覺得她挺眼熟的,原來是她呀!思齊你也太不夠意思了,認識這麼漂亮的大美人也不介紹給我們認識。」
「別瞎說,我除了知道她叫徐開塵之外,其餘的一概不知。」他據實回答。
邵立夫和范學文相視對望,不約而同的放聲大笑。
「少唬我們了,你如果不認識她,怎麼會摟她摟得這麼緊?還不時附耳低喃,一副情意綿綿的親暱狀⋯⋯」兩人又是一陣嬉笑,「這是好事,咱們自然樂觀其成,你就老實說吧!」
白思齊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攤手道:「我已經實話實說了,你們不相信⋯⋯那我也沒轍。」
范學文和邵立夫兩人賊賊的互瞄對方一眼,仍舊揶揄著他,不肯相信他。
這時曹浩天走來,將他們從白思齊的身邊拉開,大聲說:「你們倆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小心被浩晴知道了,她又要說你們一頓,甚至把你們給看扁了。」
他這招果然奏效,兩人當即住口,還四下望了望。
「浩晴去哪兒了呢?」
曹浩天故作生氣貌,瞅著他們看,粗聲道:「我也想問你們,你們倆不是一直爭著和她跳舞嗎?這下人都不見了,你們還有心情在這說笑。」
當下兩人不敢再多話,忙在人群中尋找曹浩晴。
白思齊吁口氣,笑說:「幸好你來了,否則我真拿他們倆沒轍⋯⋯」
「我也希望他們說的不是真的。」曹浩天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他一怔,「什麼意思?」
曹浩天聳聳肩,笑答,「沒什麼,重要的是別讓我的寶貝妹妹等太久,她盼了你一夜,你可別辜負了她。」說著,將他領至妹妹的身旁。
白思齊無法細思好友話裡的含意,因為曹浩晴已拉著他走向廣場。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天剛破曉,眾人尚在沉沉酣睡之際,徐開塵已收拾好行囊,準備上山。因為昨日羅大夫上山訪視盲婆婆卻一夜未歸,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為避免發生意外,她決定親自上山一探究竟,並請封明娟留守在村子裡,以防不時之需。
行至山腰,太陽已高照於頂,徐開塵取出潔白的手絹輕輕拭去額頭上的汗珠,不禁悶聲輕嘆。
這條山徑小道她早已十分熟悉,但是不知怎的,今天走起來卻覺得分外沉重,路途也顯得格外遙遠,為什麼⋯⋯她大力甩甩頭,不想去思考原因。
卡茲!
身後突然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響,著實嚇了徐開塵一大跳,她知道山區裡經常會有猛獸出沒,但一向都只是聽聞卻從未見過,如今遇上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她一時慌得沒了主張。
正當她猶豫著該不該繼續前進時,一個黑影突然跳了出來。
「啊!」徐開塵只覺眼前躍進一個龐然巨物,根本來不及仔細看清楚,就嚇得連聲尖叫起來。
這使得原想惡作劇的白思齊反而被她嚇一跳,出於本能的,他急忙將她摟進懷裡,輕聲撫慰,「別怕,是我,妳看清楚,是我白思齊,別怕、別怕⋯⋯」
她緊繃的情緒倏地崩潰,淚水猶如決堤,紛紛落下。
緊摟著徐開塵,卻無法使她冷靜下來,他不由得責怪起自己的舉動太過無聊、太孩子氣,但他發誓自己絕對沒有料想到會變成這樣,否則⋯⋯不,如果他早知道會有這種結果,他還是會照做。
白思齊無聲輕笑,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個趁人之危的壞胚子。
「別哭了!我不是存心的,我不知道妳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我無意使妳害怕落淚,真的!請接受我的道歉好嗎?對不起!」
徐開塵忿忿地將他推開,哽咽又生氣的喊道:「你總是自以為是,永遠不在乎別人的感受⋯⋯看我受窘、看我狼狽的模樣很好玩是嗎?你⋯⋯你這個豈有此理、莫名其妙的大混蛋。你為什麼不離我遠一點,非要來干擾我的生活呢?」
他嘴角漾起玩味的笑意,瞅著她看,納悶的說:「我們好像昨天才遇見的,怎麼妳的話倒像是已認識我很久似的,告訴我,我們是不是以前就認識了?」
她瞟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才沒那麼倒楣呢!」說完,掉頭就往山上走去。
白思齊見狀,立即跟上。
「喂!」徐開塵停下步伐,兩手扠腰,瞪著他說:「你不是要離開村子了嗎?幹麼還跟著我?」
他故作輕鬆,悠閒的答覆,「我突然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打算在這兒稍作停留。」
她表情一怔,一抹不安的神色飄閃而過。
白思齊正好捕捉到了她這抹不安的神情,他俯身瞅著她看,饒富興味的問:「是什麼令妳感到不安,我嗎?妳不希望我留在這裡是嗎?妳在怕什麼,怕我傷到妳嗎?妳為什麼這麼怕我?」
「對!」徐開塵勇敢的迎向他,甚至面帶微笑,「你的確令我感到不安,因為遇上你就是倒楣的開始,我當然不希望你繼續留在這裡,所以拜託你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別再讓我看見你,這些話我早就已經告訴過你,你的記性不會這麼差吧!還有⋯⋯我告訴你,我不是怕你,而是我—討—厭—你!你聽清楚了吧!」
「很好!」白思齊擊掌大笑,「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唯一讓妳第一眼看到就感到厭惡的人?」
她立即點頭,大聲回答,「沒錯!你很有自知之明。」
「我喜歡。」他用手托著下巴,望著她,一副研究的模樣,緩緩的說:「畢竟和別人一樣就沒多大意思了,這樣反而印象深刻,讓妳能永遠記著我。」
「你永遠不會在我的記憶裡。」徐開塵乾脆的告訴他,冰冷的語調如同利刃斬斷一切。
然而白思齊非但不以為意,還笑著說:「我會讓妳記住。」
「你死了心吧!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如果生氣有分等級,那她已到了頭頂冒煙的地步。
「妳知道嗎?」他依然掛著微笑,「妳很像刺蝟,張著刺隨時準備攻擊人。」
徐開塵聽了差點笑出來,「你怕了嗎?那就離我遠一點,我相信曹小姐一定比我可愛多了,你何不現在就回去找她呢?」
「妳在吃醋嗎?」
「胡說!」
白思齊笑了笑,彷彿早料到她會這麼說,望著她,伸手撫摸她垂掛在耳鬢的髮絲,呢喃道:「口是心非的人好像是妳。」
 !她猛力拍落他的手,「我不認識你,離我遠一點。」說完,她不再理他,繼續往山上走。
他隨即跟上去,厚著臉皮說:「可是我沒有記住剛才的路,所以不知道怎麼下山,只好跟著妳嘍!」
「哼!」徐開塵仰起臉,頭抬得高高的,瞧也不瞧他一眼,高傲冷聲道:「那你得小心了,我這個人向來沒有同情心,你若是沒跟緊而走失迷了路,我可不會回頭去找你的。」
他半天不吭聲,她不禁心生納悶,回頭望去,居然不見他的蹤影。
「喂!你上哪去啦?」林子裡空盪盪的,只有她急促的呼吸聲,「白思齊,別裝神弄鬼的,快點出來!白思齊,白思齊⋯⋯」
她連喊幾聲,始終不見他回答,一顆心不由得焦慮起來,唯恐他失足或給野獸叼了去,急忙向回路找去。
這時,白思齊突然從樹後走出來,大笑說:「我就知道妳口是心非,妳還是會回頭來找我的。」
「你⋯⋯你無聊。」徐開塵咬牙切齒,眸中怒火直噴。
他仍舊笑著,「我是要讓妳知道,還是說實話的好。」
「你休想我再理你。」她氣急敗壞的掉頭就走。
接下來的路上,徐開塵果真沉默不語,對他不理不睬,幸好沒多久就到了盲婆婆住的地方。
那是一棟佇立在山腰邊的木屋,看上去有些蕭條、有些淒美,彷彿與世隔絕。
而盲婆婆卻是一位熱情的老婦人,當她聽聞徐開塵來探望自己時,便從木屋裡衝了出來,善解人意的徐開塵立即迎了上去,順勢讓盲婆婆抱住自己的脖子,並溫順的讓她用手撫觸自己的臉。
「能『看』見妳真好,妳讓我這一天又活了起來。」
盲婆婆身子雖已佝僂,但聲音卻仍響亮有力,行動俐落的模樣,幾乎令白思齊以為她看得見。
「羅大夫告訴我說妳不能來,我還失望了好久呢!現在妳來了,就什麼煩惱事都沒了。」盲婆婆笑容慈藹,雙手緊握她的手。
「婆婆。」徐開塵語氣略有歉疚,徐徐的說:「其實我這次上山是來找羅大夫的,他昨夜沒有回村子裡,是在婆婆家過夜的嗎?」雖然她心裡有數,但還是朝木屋裡探了探。
盲婆婆連忙搖頭,「沒有,昨兒個山腳下的王家二麻子來請羅大夫,說是他阿爹突然臥病不起,我看二麻子一定是忘了去村子裡知會妳們一聲,害妳們擔心了一夜,也許羅大夫現在已經回村子裡去了。」
她鬆了口氣,「那是我們窮緊張了。」
盲婆婆大發現似的,笑說:「好像不只妳一個人來是不是?妳還帶了朋友來。」
徐開塵望向白思齊,正猶豫該如何介紹時,他就自己先開口了。
「婆婆,您好,我叫白思齊,是和開塵一起來探望您的。」
聽他直接喊自己的名字,徐開塵不高興的瞟了他一眼,但他接收到這非善意的眼神也不以為意,反而笑得很開心。
「好有禮貌的年輕人呀!來,過來婆婆這。」
白思齊三步併作兩步,立即來到盲婆婆的面前,站在徐開塵的身旁,衝著她咧著嘴笑。
「年輕人,介意婆婆摸摸你嗎?」
「當然不介意,婆婆。」他執起盲婆婆的雙手放在自己臉上,「請直接叫我思齊,開塵也是這麼叫我的。」說時,他微笑著,並用餘光瞟向一旁的徐開塵。
她故意視而不見。
「你長得真高,一定是個英俊的小夥子,身體也很紮實,還是年輕比較好,真教婆婆羨慕呀⋯⋯哎!就是這雙手太富貴氣了,想你一定是好人家的孩子,沒吃過什麼苦,不像開塵,她雖然出身好人家,不過命就苦得多了⋯⋯」
「婆婆。」徐開塵連忙制止,「別說這些。」
「對對對!」盲婆婆也十分合作,立即轉換話題,「來婆婆家,婆婆要好好招待你們,今晚在這兒住一晚吧!」
「不了,我們還得趕回村裡去,否則變成他們要擔憂了。」徐開塵溫婉回絕。
「這樣⋯⋯那讓婆婆請你們吃頓飯,這可不能再拒絕嘍!否則婆婆可要生氣了。」
「好,走了半天的山路,我肚子還真餓了呢。」白思齊率真的說道。
盲婆婆開心笑得闔不攏嘴,「開塵,妳呢?沒有意見吧?」
徐開塵連忙打起精神,忘掉白思齊帶給自己的種種麻煩,「好!當然好,我來幫婆婆的忙⋯⋯」
「不用、不用,婆婆眼睛雖然瞎了,但是做頓飯菜還難不倒婆婆。」她伸手拍拍他們的肩頭,笑盈盈的說:「你們年輕人多談談、多談談。」說完,她便步伐蹣跚的走進木屋裡。
盲婆婆的善解人意反而使他們陷入尷尬,兩人相對無語,除了偶爾的蟲鳴鳥叫聲之外,四周靜得可怕,窘迫得教人無法喘息。
「妳—」
「我還是進去幫婆婆的忙好了。」徐開塵見他要跟自己說話,連忙一溜煙的跑進木屋裡。
只留下仍張著嘴、一臉愕然的白思齊佇立在原地。
 
盲婆婆的木屋不大,廳裡就一張桌子和兩個長板凳,其他什麼家具也沒有,廳裡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小房間,再進去就是灶房了,盲婆婆正忙著從大水缸裡取出水,徐開塵見了就急忙過去幫忙。
「婆婆,讓我來幫妳。」她從盲婆婆手中取來小桶,逕自從大水缸裡取水。
「哎呀!妳就是這麼不聽話⋯⋯」
「婆婆。」為避免一頓責罵,徐開塵立即轉移話題,問道:「順子哥不在嗎?怎麼沒見到他人呢?」
順子是盲婆婆的獨子,為了照顧瞎眼的老母親,至今未娶。
「他呀,上山打獵去了,恐怕要傍晚以後才會回來。」
「那您午飯也還沒吃嘍?」
現在離中午已有一段時間了,她知道順子哥不在家時,盲婆婆對自己的照顧就很馬虎,經常不按時吃飯。
「哎呀,人老了還能吃得了多少?多一頓少一頓還不都是一樣,婆婆年紀大了,也不想拖累唯一的兒子,該死的時候,婆婆是不會眷戀的,留著半口氣還有啥意思。」
「我知道婆婆孤單⋯⋯婆婆有沒有想過和順子哥搬到村子裡去,這樣好有個照應。」徐開塵取來蔬菜在清水裡洗滌。
「捨不得呀!這木屋是順子的爹親手蓋的,大半輩子生活在這裡都已經習慣了,何況順子的爹來接我時要是找不到我,那該怎麼辦?」盲婆婆振振有詞,「我和臭老頭約好了,下輩子我還要賴他,他是不敢不聽我的話的,否則我會把他的耳朵給擰下來。」
徐開塵笑了笑,眸裡卻含著淚,「你們夫妻的感情一定很好。」
「吵呀!天天吵不完,最可惡的是,臭老頭臨走時也不說一聲,放下我就不管了,哪天他來接我,我一定和他算這筆帳。」
她笑著望向盲婆婆,知道這才是自己嚮往的夫妻生活。她羨慕盲婆婆,真的,她好羨慕。
「開塵呀,別說婆婆嘮叨,妳也該替自己打算打算了,青春是留不住的。」
徐開塵從水裡取出蔬菜,抖落水珠,放進竹籃裡,挑撿起來。
「瞧!妳的個性就是這麼擰,談到這問題妳就不說話了。」盲婆婆彎身撥動灶裡的灰燼,又扔了些稻草細枝進去,火苗隨即燃起,她隨即添加兩塊粗木。
「婆婆要說的,我都知道。」她下意識剝折著菜葉,徐徐的說:「我已經想好了,要一輩子在偏遠的地方做醫療服務,和羅大夫一樣。」
「唉!人家羅大夫雖然是傳教士,可也是要娶姑娘家的,妳呢—」
徐開塵搶道:「我終身不嫁,這樣才可以隨時來探望婆婆。」
「嘴巴甜,婆婆才不上當呢!」她走過來,輕撫徐開塵的頭,悄聲說:「屋外的年輕人挺不錯的,要好好把握、珍惜呀!」
「婆婆。」她按住盲婆婆的手,正色的說:「妳別信他的話,我跟他不是很熟的。」
盲婆婆咯咯笑道:「婆婆眼瞎心不瞎,妳和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雖然要先吃點苦才能在一起,但是這種緣分才值得珍惜,才會長久呀!」
「婆婆,妳扯遠了,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雖然明知盲婆婆看不見,可徐開塵卻不敢正視她的臉,彷彿盲婆婆真能看穿自己的心事。
「哦,是嗎?難道婆婆真看錯了?我摸他的手和妳的手感覺好合呢!」盲婆婆偏了偏頭,仍不死心,「妳要相信婆婆,婆婆不會看錯的,你們兩個真的很合,至於那個仰智麟,唉!他不適合妳,不過他和妳也有很大的關係⋯⋯」
「婆婆。」她掙扎著道:「我們不要談這些好嗎?」
盲婆婆略微沉思,隨即說:「好,不談、不談,不如妳幫婆婆到後山坡上撿些雞蛋回來,昨晚妳順子哥忘了把老母雞趕回籠子裡,也不知道雞蛋有沒有給黃鼠狼偷食了去。記得多撿幾顆回來,我給你們做敲敲蛋吃。」
敲敲蛋即是將蛋煮得半熟,然後在蛋尖上敲個洞,慢慢吸食蛋液,對窮人家來說是很奢侈的飲食。
「好是好,可惜⋯⋯」徐開塵囁嚅著說:「外頭那個人不愛吃半生不熟的雞蛋。」
「沒關係,」盲婆婆可不在乎,「那婆婆就烤個全熟的給他吃,保證和煮出來的味道完全不一樣,香嫩滑口。」
她聞言眼睛為之一亮,「光是聽就流口水了,我現在就去撿雞蛋。」
徐開塵走出灶房,卻在角落撞見白思齊,教她嚇了好大一跳。
「你很喜歡出其不意是不是?」
「妳怎麼知道?」他問得突然。
白思齊一臉肅然,她反而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的說:「你不就是喜歡這樣嚇人,誰不知道!如果再有下一次,我⋯⋯我一定不原諒你⋯⋯」
「我是問妳,妳怎麼知道我不吃半生不熟的雞蛋?」他問。
他極有語言天分,這段日子在這一帶四處遊玩,已將當地方言摸透了七八成,所以雖然昨天才接觸這土話,但對他來說並沒有多大困難,方才她與盲婆婆的對話已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徐開塵沒想到那些話竟被他聽了去,瞪大眼睛,怔了怔,好半晌才開口說:「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你聽錯了,我沒有這麼說,你一定是聽錯了。」說罷,旋即掉頭往門口奔去。
「別忘了我是有語言天分的。」白思齊朝著她的背影喊,「不要以為妳和婆婆用土話交談,我就聽不懂了。」
她一口氣衝上了後山坡,心跳快如擂鼓,煩躁不安。
 
用餐之後,他們告別盲婆婆,離開小木屋,想趁天黑之前趕回村落。
自徐開塵從後山坡撿拾雞蛋回來後,她就一直閃避白思齊的目光,避免再和他有單獨交談的機會,但是現在顯然避無可避,雖然到目前為止他一句話也沒說,但目光始終一直專注在她的身上,像是要看穿她。
「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白思齊率先打破沉默。
他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但她像是早有心理準備,所以很乾脆的說:「無可奉告。」
他一把拉住了她,強迫她正視自己,手勁強而有力,一下子就擰痛了她。
但他仍執意不肯放手,用一種渴望的、焦急的、心痛的,甚至是有些可憐兮兮的口吻對她說:「我明明聽見妳對婆婆說我不吃半生不熟的雞蛋,這件事除了我娘之外只有一個人知道。告訴我,妳是那個人嗎?」他的眸裡燃燒著熱切的光芒。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也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麼,你一定是聽錯了、弄錯了,你的事我都不清楚,你放開我。」徐開塵開始掙扎。
他抓緊她的肩頭,像是想要搖醒她似的用力搖晃著她,「妳還要假裝到什麼時候?為什麼就是不肯認我?」
「你放手,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好不容易她終於掙脫了白思齊,用力摟緊行囊,急忙向山下走去。
他追上來,和她並肩同行,同時在她耳邊大嚷,「為什麼要躲我?」
「我沒有。」她低著頭,急速向前行。
「那就回答我的話。」他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回答你?」徐開塵生氣道。
白思齊又攔了她幾次,但是都被她給甩掉了。
「妳心裡比誰都要明白,只是為了某種原因不肯承認罷了,否則妳為什麼不停下來,跟我把話說清楚呢?」
他逼得她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你放了我、饒了我吧!」她死命的喊。
「不!」白思齊也堅決的大喊,「這輩子我絕不會再放開妳,絕不!」
「不要再說了。」徐開塵捂住耳朵,眉頭緊蹙,「我不聽這種話,不要、不要、不要⋯⋯」
她疊聲叫喊,攪得白思齊心慌意亂,急得衝上前摟住她,用唇堵住她的嘴。
瞬間,所有的爭執和吵鬧全都靜止了。
白思齊深埋多年的情感如同山洪爆發,浩浩蕩蕩的向徐開塵挺進,並且淹沒了她。
她暈眩得像要掉入無底深淵,所以只好用手死命的攀住了他,任他帶領自己探向那無知的境界⋯⋯
終於,他慢慢的放開了她,伸手摩挲她的臉龐,深情的凝望著她的雙眼。
頓時,她醒了,倏地將他推開,自己後退了好幾步。
「你怎麼可以這麼做?」徐開塵無法接受的是自己居然也陶醉在其中,她搖頭不肯相信事實,「不該這樣⋯⋯不能⋯⋯不能⋯⋯」她邊呢喃邊後退。
她慌亂的神情令白思齊很不安,怕再引起她更大的反彈,所以小心翼翼的亦步亦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沒事的,別自己嚇自己,來,過來我這裡。」他攤開手伸向她。
「不!」徐開塵大叫,「拜託你離我遠一點⋯⋯啊—」
一聲刺耳的慘叫揚起,徐開塵本想轉身逃跑,卻踏進了亂石堆裡而扭傷了腳,當場摔倒在地,臉色倏地變得慘白。
白思齊愕然大怔,衝上前彎腰將她扶起,只見她神情痛楚,汗珠直冒。
「告訴我,妳傷了哪裡?」他焦急的問。
「你⋯⋯你離我遠一點,遇上你真是倒楣。」她推開他,勉強的站起身,但一股椎心刺痛襲來,她又跪了下去。
「別逞強,讓我看看。」他關心的說。
這時徐開塵的腳踝已腫了起來,白思齊壓擠兩旁凸出的圓骨,她立即齜牙咧嘴的呻吟,他見了不禁蹙眉搖頭。
「慘了!恐怕不只傷了筋也傷了骨,一時半刻是走不了了。」
「都是你。」她罵道,十分惱怒,「我早叫你離我遠一點了,遇上你什麼倒楣事都有。」
他居然笑起來,「就算全是我的錯好了,不過現在也只有靠我,妳才能離開這裡,所以⋯⋯妳最好還是溫柔一點。」
她撇開頭,嗤之以鼻的說:「別想我會求你。」
白思齊聳聳肩,攤了攤手,表情無奈道:「那我們只好在這露宿一夜,看看會不會有人經過這兒,好心的幫幫我們。」
徐開塵聽了差點昏厥過去,這種荒山野嶺只怕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人經過,他說這話分明是想氣她、激她,但他越是這樣,她就越不想理他,於是索性一句話也不說了。
過了好半晌,白思齊終於忍不住沉默的說:「想不到妳的脾氣還真倔,雖然我也很希望能和妳單獨在此共度一宿,但是妳的腳傷不能再拖了,否則遲早會腫得像熱呼呼的大包子一樣,若再拖久一點,就會像鐵拐李一樣,只能一拐一拐的走路了。」
她聽了他逗趣的說法,不禁抿嘴偷笑。
白思齊看見了卻沒有藉機揶揄她,只是催促道:「天就快黑了,妳快點選擇吧!」
「什麼?」徐開塵不解的問。
「妳現在是不可能再走了,看妳是要我用抱的呢,還是要我用背的?任妳選擇⋯⋯哎,別說『不』哦!因為這是唯一的辦法,妳可得想清楚,別又事後怪我。」
她咬咬唇,嚅囁的說:「背⋯⋯用背的。」
他笑了起來,趁她抗議之前將她背了起來。
「你別高興,我是不會感激你的。」徐開塵說。
「妳這口是心非的壞丫頭,我遲早會讓妳說出真話來。」白思齊眼睛閃著晶亮的光芒。
 
回到村子裡,他們怪異的組合、狼狽的模樣,立即引起村民的注意,大夥紛紛湊上前去。
「天哪!」封明娟驚天動地的叫嚷,「開塵,妳是遇到賊啦?」
徐開塵瞪著白思齊,沒好氣的說:「妳猜對了,差不多是這樣了。」
「怎麼會呢,羅大夫都平安回來了,妳怎麼反而負傷回來?究竟是誰的安全堪憂呀,救人的反要人救⋯⋯」
「明娟。」她制止好友的叨唸,「拜託妳行行好,先帶我回去療傷好嗎?到時不管妳有多少怨言,我一定洗耳恭聽,照單全收,這總成了吧!」
向來缺根筋的封明娟這才想起正事,忙著和璇兒一同攙扶徐開塵回暫居的木屋。
她們走沒兩步,身後的白思齊突然說:「開塵,我一定會證明妳就是我的端敏。」
封明娟不明就裡的回頭看他,然後轉回來看著受傷的好友,「他在說什麼?」
「別理他,他瘋了。」徐開塵頭也不回,回答得簡單明瞭。
第六章
「大哥。」曹浩晴無力的喊,伸手抓住曹浩天以免自己倒下去,她聲音顫抖、難以置信的說:「你聽得懂思齊的話嗎?你明白他在說什麼嗎?這⋯⋯我不相信,這不會是真的。」
他連忙用胳膊圈住妹妹,所受的震撼絕不小於她,所以他仰起頭看著白思齊,頗不諒解的說:「思齊,平常你愛沉思胡想,我們做朋友的知道也不跟你計較,但是這一次你就未免過分了些,端敏已經死了,死了的人又怎麼會活過來呢?何況是出現在這種荒山野嶺之地,你清醒一點,端敏不可能再活過來的。」
「也許她根本就沒死。」白思齊笑著說,「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哈!」范學文拍案叫絕,誇張的說:「死而復活,真可謂之奇蹟,此話比書裡的奇聞異事還要精采有趣。」
邵立夫也附和,「莫非端小姐的魂魄有靈,仍不捨這段感情,因此借體還魂,想要來個人鬼之戀?」
「你們兩個少在一旁瞎起鬨,思齊神智不清,你們也跟著穿鑿附會;他走火入魔,你們還火上加油,這⋯⋯這算哪門子的好朋友」曹浩天冒火的說。
被罵的兩人面面相覷,「有這麼嚴重嗎?」
白思齊走上前,拍拍兩位好友的肩膀,笑著說:「我沒有走火入魔,更沒有神智不清,端敏還活著,我一定會證明給你們看的。」
「如何證明?」曹浩天沒好氣的問,「別人都已經說不認識你,說你認錯人了,而且還在眾人面前罵你是瘋子,你究竟還要讓自己丟臉到什麼程度才肯罷手呢?」
「直到她肯承認她是端敏為止。」白思齊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
曹浩晴閃動睫毛,那眸子像隨時都會掉下淚似的,「那你是不打算離開這裡嘍?」
他點點頭,「暫時是這樣,所以接下去的旅程是沒辦法繼續了,如果你們也願意留下來,我會很樂意證明給你們看,如果你們想要離開,我也能夠理解—」
「夠了!白思齊。」曹浩天怒不可遏,「你自以為自己安排得很妥當是嗎?我告訴你,你終究是要後悔的。」
「如果我再放開端敏,我才會後悔。」白思齊說得誠懇,但語氣堅定,容不得他們有異議。
聽聞此言,又見他態度強硬,眾人也無話可說。
「我必須爭取時間,盡快證明徐開塵就是端敏。」說罷,他大步走出房門。
望著白思齊已遠去的背影,曹浩晴幽幽嘆息,喃喃的說:「以前是鬼,現在是人,我注定永遠是輸的一方。」
曹浩天心一凜,眉頭不由得緊蹙。
「昨夜我就感覺到不對勁,想不到我的憂慮真的成了事實。她為什麼要再出現?我們來這兒不是為了陪思齊散心的嗎,怎會遇上這種事?」曹浩晴語氣幽怨,滿是憂愁。
見妹妹神情失落,語音哽咽,曹浩天無法再視而不理,他拍拍她的肩,安撫她道:「妳先別愁,讓我去跟他把話說清楚。」說完立即奔了出去。
 
曹浩天在廣場攔住了白思齊,急迫的問:「你究竟想怎樣?」
他聞言一愣,似乎對好友的話不太能理解。
「我只是照著我的想法去做,想證明我所說的、所看到的是事實,如此而已。」
「然後呢?」曹浩天逼迫著他,像是非得要他說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來。
「你是怎麼回事?從我說出我的想法之後,你的態度就一直很激烈,好像我犯了不可饒恕的天大錯誤似的,你告訴我,我哪裡做錯了?」白思齊蹙眉不解。
「你先告訴我,」他理直氣壯的要求,「如果你證實了徐開塵就是端敏,如果端敏真的沒有死,你打算怎麼辦?該拿她怎麼辦?」
「怎麼辦?」白思齊愣了一愣,好笑的說:「老天!我以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怎麼現在會問我這種蠢問題呢?」
「你先回答我。」曹浩天粗聲喊道。
白思齊不得不收斂笑意,正色的答覆,「我說過我不會再放開她,我要她,我要和敏敏共度一生一世。」
曹浩天大吼,「你混蛋!」衝上前一把緊揪著他的衣襟,目光如炬,暴跳如雷,「那我妹妹呢?你把她置於何地?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浩晴對你有意,說你不懂浩晴的一片深情⋯⋯四年了,她癡癡的等你、陪了你四年,一個女孩的青春能折騰多少個四年?你不能為了一個生死不明的女人而拋下她!你聽清楚了沒」
「浩天。」白思齊痛苦的喊,「感情的事是不能比較的,如果你真要用這種方法來逼我,那請你先告訴我,敏敏對我用盡她的一生一世,我又該如何償還她呢!」
曹浩天大受震撼,傻了、呆了,一時無法反應,眼睛睜得又大又凸,一動也不動,張著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不該逼我的,這種話根本不是我想說的,我們都明白那是很傷人的。再說,我也不想用這種方式來貶低浩晴,我真的不願意。」白思齊難過的說。
自從敏敏死後,他一直很自責、後悔,當初竟只為了怕遭人嘲笑而傷害了對自己用情至深的敏敏,而遲鈍的他竟等到與她天人永隔後,才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愛。現在能與她重逢,他自然要好好彌補、保護她。
至於浩晴,他是個明白人,豈會不明白她對自己的情意?只是他始終當她是紅粉知己,能談天說地,交心卻無法動情,在他的心裡自始至終都只有他的小新娘一人,此生都不可能再有別人。
「我不管!」曹浩天想起妹妹失望無措的神情,強詞奪理又耍賴,「總之,不管徐開塵是不是端敏,不管端敏究竟是生是死,你都要給我妹妹一個交代,否則⋯⋯否則我們兄妹和你的友誼就到此為止,從此兩不相干⋯⋯」
「浩天,你不是真心的吧?」白思齊皺眉問道。
他嚥下口水,硬生生的說:「真的!我說到做到,你最好記在心裡!」
這句決絕的話語如青天霹靂,就這樣在他們之間劃下了第一道裂口。
 
有句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
可憐的徐開塵裹了腳、拄了枴杖,行動百般不便,幸好藏人有一種祖傳祕方,外敷兼內服,過了大半個月的時間,她就不再需要枴杖的協助了,行動也較為自由。
封明娟從外頭衝進屋子裡,差點就撞上了她。
「喂!小心一點,我可不想再靠枴杖走路。」她警告的說,卻漾著一張笑臉。
「嗯!」她上下打量著她,滿意的點點頭。
被她瞧得渾身不對勁,徐開塵狐疑的問:「有什麼不對嗎?」
「不是!妳今天看起來氣色好多了,不像前些日子,一張臉硬邦邦的,害得人家走路、說話都不敢太大聲。」封明娟說得好像煞有介事,滿腹委屈。
徐開塵笑了出來,盯著她說:「妳是要我向妳道謝,感謝妳這些天來無微不至的照顧?」
「感謝的話就不用了,只要妳老實告訴我,妳和那個白思齊究竟有什麼關係?」
早預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少來了!我早就很清楚的告訴過妳,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妳幹麼三不五時就要用話來套我,好像我沒有跟妳說實話似的。」
封明娟心虛的揉揉鼻子,膩在她的耳邊,悄聲說:「有沒有說實話,妳最清楚嘍!那—妳究竟有沒有說實話呢?」
「去!」徐開塵蹭了她一下,「妳自己去想,三姑六婆。」瞟了她一眼,走到一旁去。
「哇!」她怪聲怪氣的叫嚷,「我不是雞婆,我是關心妳—」
「好啦!說真的,妳匆匆忙忙的跑回來究竟有什麼事?」徐開塵打斷她的話。
封明娟輕敲腦袋,忙說:「羅大夫託人送口信來,說他收到陝西傳教士發來的求救信,得馬上趕去看看,要我們別為他擔心,他會速去速回,還說醫療站暫時沒什麼事,看是要留在村子裡或是回鎮上都由我們自己決定⋯⋯開塵,妳想我們是回去還是留在這兒呢?」
「回鎮上。」她不假思索的答,「若是我的腳沒受傷,我早就回鎮上了,說不定還能陪羅大夫去陝西,他一個人挺危險的,也不知道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封明娟微笑不語,但眼神狡黠,彷彿又想藉此看穿她的心思。
「妳是不是又想說什麼?」徐開塵不耐的蹙起眉,「我警告妳,我不想聽的妳最好別說。」
「有古怪,一定有古怪。」
「什麼古怪不古怪?我說妳才最古怪。」她噘起嘴,沒好氣的說。
「我敢打賭。」封明娟突然站在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頭,以十分嚴肅的表情對她說:「妳和白思齊一定有什麼⋯⋯先聽我把話說完。首先,我發現每回我提到他,妳總是支支吾吾避而不談,而且脾氣也變得很不穩定,好像隨時會爆炸的火藥一樣。還有,妳似乎很想逃離此地,雖然我不知道妳在怕什麼?但是我看得出來,妳是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裡。」
沾沾自喜,自覺分析得很有道理,甚至下了結論,「我知道你們一定有什麼,而且就發生在探視盲婆婆的那一天,他⋯⋯他是不是欺負妳啦?」
徐開塵嘆口氣,不耐的說:「妳在胡說些什麼?瞎猜!」
封明娟仍不肯死心,加緊追問:「有事就告訴我,如果他真的欺負了妳,我可以替妳出氣呀!」
「妳省省吧!還說自己不是三姑六婆,我看小肉球都沒妳這麼囉唆。去去去!」伸手推她出門,「妳還是去找她,妳和她比較有話聊⋯⋯」
她突然眼睛一亮,說:「說人人到,真巧。」
「誰呀?」徐開塵抬頭望去。
「男主角嘍!」封明娟大剌剌的調侃,「咦,他拉著璇兒做什麼⋯⋯好像不是璇兒耶!開塵,妳想他來做什麼呢?他身邊那位姑娘又是誰?」
「我怎麼知—」
話還沒完,封明娟口中的「姑娘」已朝她們大步奔來,口裡同時高喊,「小姐、小姐、小姐⋯⋯」
封明娟當場傻眼,餘光瞄向一旁的徐開塵,喃喃的說:「這下可精采了,妳說她是叫妳,還是叫我?」
「我⋯⋯我怎麼知道⋯⋯」
徐開塵話還沒說完,小靈兒已經衝進屋內,滿臉又是眼淚又是鼻涕,兩眼直直的望著她,未語卻已放聲痛哭,然後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匍匐在她腳邊。
「小姐⋯⋯原來妳真的沒死⋯⋯真是太好了,小靈兒日盼夜盼能再見小姐一面⋯⋯想不到⋯⋯想不到今日居然成真⋯⋯」
封明娟吁了一口氣,慶幸麻煩找的不是自己,她推推徐開塵,低語,「妳麻煩大了,為避免麻煩,我還是退到一邊去。」說著,就忙溜至一旁看好戲。
這時,徐開塵正好和白思齊眼神交會,兩人想些什麼也只有各自心底有數。
她彎身扶起腳邊的小靈兒。
「姑娘。」她說:「我想妳大概認錯人了,我不是妳家小姐,妳看清楚,我不是。」
小靈兒愕然的眨了眨眼,伸手揉了揉眼睛,再仔仔細細的看個清楚⋯⋯
「哇!」她再度放聲痛哭。「小姐,妳是小姐⋯⋯怎麼不認得我了呢?我是小靈兒呀!小姐⋯⋯我是小靈兒呀!妳怎麼會不認得我了呢?」
封明娟看她哭得這麼慘,忍不住又走上前幫腔。
「哎呀,開塵,妳看這姑娘多可憐哪!妳就當做善事,充當一下她家小姐好了⋯⋯」
徐開塵手一揮,將她推至一旁,「不關妳的事,妳別開口。」走到白思齊面前,全身直冒火,口吻極差的問:「又是你,你到底想怎樣?你把這個愛哭的女人帶來這裡做什麼?」
「小姐,我是小靈兒呀!妳怎麼會不認識我呢?」說著,眼淚依舊不斷,伸手抓住她的手肘,「我和小姐同生共死,難道小姐真忘了嗎?」
她拉開小靈兒,抽回自己的手,面無表情道:「妳不要再哭了,我想我或許很像妳家小姐,但我真的不是妳家小姐,我不認識妳,妳再怎麼哭都是一樣的。」
小靈兒微張著嘴,緩緩走到白思齊身邊,喃喃的說:「白少爺,小姐說她不是小姐⋯⋯就像你說的,她真的忘了自己是誰,這⋯⋯這該怎麼辦呢?」
「白思齊,你太過分了,你認錯人我已經不跟你計較,現在居然還找別人來亂認,你這種把戲要玩到什麼時候?」徐開塵像連珠砲似的,一口氣直嚷,「你最好現在就把她給帶走,並且停止這種無聊的舉動,我有自己的親人,不需要你替我四處找親人。」
「是啊,」封明娟又忍不住上前幫腔,不過這次是幫她,「我去過開塵的家鄉,見過她的爹娘,徐大叔和徐大嬸都是很好的人,當開塵是掌上明珠,疼得不得了,你們真的認錯人了。」
「是嗎?」白思齊顯得有些失望,望著徐開塵一眨也不眨。
「哇!」小靈兒又放聲痛哭,她哭眼前的人不是端敏,哭小姐並未活著。「白少爺⋯⋯這⋯⋯怎麼會這樣⋯⋯這該怎麼辦⋯⋯」
「回去吧!」徐開塵說:「我想妳也有妳的家人,別讓他們擔心,早點回去吧。」
小靈兒還是哭,哭自己千里迢迢來卻見不到小姐、哭希望落空,哭得淒慘萬分。
「夠了,別再哭了!」她不耐的說,「死人無知覺,妳再怎麼哭她一樣沒有感覺,就算真有知覺,妳再哭她也一樣活不過來,妳懂不懂呀?」  
小靈兒一怔,不哭了。  
封明娟又看不順眼了,她上前搭住小靈兒的肩臂,指著徐開塵罵,「妳幹麼說這麼重的話?人家想念她家死去的小姐,多掉幾滴眼淚,有什麼關係嘛!」
徐開塵將她拉到一旁,「妳少攪和,我的頭就快炸了,拜託妳少說兩句。」說完,又掉頭走到小靈兒身邊,將她拉到白思齊的面前,鄭重的說:「我想你已經得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請你把她帶走吧!」 
他向外探了探,回過頭來,居然衝著她咧著嘴笑了,慢吞吞道:「好是好,不過眼看天色就要暗了,想走也走不了,我住的地方人多,沒有空餘的房間可以安置小靈兒,是不是可以讓她住在妳們這裡—」
「不可以,你休想。」徐開塵立即回絕。
這時,封明娟又開口說話了,「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們這裡空間大,又都是女孩子,讓小靈兒在這兒住,不會有麻煩的。」
「妳⋯⋯」
封明娟不理她,逕自拉起小靈兒的手,向屋裡走去,邊走還邊跟她說:「妳就安心住下來,不用想太多,我知道妳心裡一定很難過,因為妳家小姐的脾氣一定比開塵好很多、很多,她一定不會像開塵這樣兇巴巴的對妳大吼大叫,妳說我說的對不對?」
小靈兒點點頭,但隨即又搖搖頭。
封明娟大笑,「妳放心,在這裡有我保護妳。」
「『瘋』小姐,哦,不!」白思齊立即糾正,「明娟小姐,那我先謝謝妳嘍!妳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等我安排好回程,我會來接小靈兒的。」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白思齊和小靈兒互相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後,他就離開了。
徐開塵看著封明娟,也衝著她咧嘴一笑,「麻煩是妳惹回來的,為避免麻煩,我還是回我的房裡去。」說完,她也走了。
封明娟沒想到她說走就走,只能杵在原地,衝著小靈兒笑得十分尷尬。
「沒關係!別在意、別在意⋯⋯」
 
一晃眼,過了兩天,白思齊卻不見蹤影。
小靈兒成天對著徐開塵跟進跟出的,雖然她甚少理她,但已不再趕她了,小靈兒用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徐開塵,似乎這樣就能夠找到答案,悟出小姐不認自己的理由來。
有時封明娟看不順眼,就會說徐開塵兩句,但說多了也等於白說,一個堅持認錯人,一個堅持小姐復活,兩人堅持已見都不聽勸,旁人根本理不清也插不上手,局面就僵在那兒。
直到這天夜裡,小靈兒來敲徐開塵的房門。
徐開塵應聲開門,看見來人是小靈兒,便無奈的嘆了口氣,悶聲說:「難道妳就連夜晚也不放過我,還要來監視我、觀察我的一舉一動?沒用的,我真的不認識妳,小靈兒。」
她的聲音有些無奈、有些疲憊,「我不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妳家小姐的遭遇我也很難過,而且我也很欣賞妳的忠心侍主,但是你們硬說我是妳家小姐而不斷打擾我的生活,已經讓我疲累不堪、深覺厭惡,所以怪不得我的絕情和冷漠⋯⋯我這麼說,妳能了解嗎?」
小靈兒看著她,緩緩點了點頭,慢吞吞的說:「所以我來向小姐辭行。」
徐開塵愣了愣,隨即眉開眼笑,拉著她走進屋子裡,請她坐下,替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坐在一旁,開心道:「妳終於想通了是不是?我很高興妳不再鑽牛角尖,其實妳早該回到妳的家人身邊,那才是妳該花心思的地方。」
小靈兒卻說:「小姐,我知道妳不肯認我一定有妳的苦衷,看見妳在這裡生活得很好、很愉快,我就放心了,不管妳究竟是誰,那都不重要了。」
徐開塵微微震動了一下,眸裡確實飄過一抹傷痛,但隨即又恢復了冷漠的神情,冷淡的回應,「如果這樣想能使妳感覺好過些,就隨妳吧!」
「小姐。」小靈兒囁嚅道:「前兩年,我已回家鄉嫁給了大牛哥。」說時忍不住紅了臉。
她微微一笑,「原來妳已經嫁人了,他對妳好嗎?」
小靈兒點點頭,眸裡閃著光芒,彷彿愛人就站在她身旁,一副幸福甜美的模樣。
「他是個種田的粗人,不懂得說好聽的話,也不會花心思做討好我的事情,但他勤奮耕作,讓一家溫飽也保護一家人,對我娘家也很體貼,我真的很滿足,也很高興自己嫁對了人。」小靈兒握住她的手,眼裡噙著淚水,哽咽的說:「我一直想把這些話告訴小姐,讓她知道我很好、很幸福,妳⋯⋯妳能不能幫我把這些話告訴我家小姐呢?」
她心頭抽緊,雙手不由得顫抖,搖搖頭,艱難回道:「我不能⋯⋯不過我相信如果妳家小姐知道了,一定會對妳說『平凡才是最大的幸福』,妳說對嗎?」
小靈兒全身一震,驀然想起自從被退婚後,小姐便常這麼對自己說,淚滾了下來,緊握她的雙手,疊聲激動道:「對對對!小姐一定會這麼說,一定是的、一定是的,謝謝妳,真謝謝妳。」  
徐開塵溫和的笑著,抽手抹去她的淚,「妳真的好愛哭,聽我的話,不要再哭了,好嗎?」
小靈兒立即點頭,迅速抹去留在臉上的淚痕,隨即漾起笑臉,直直望著她。
她也回望著小靈兒,「告訴我,你們有小寶寶了嗎?妳做了人家的妻子,是不是也做媽媽了呢?」
紅了臉,垂下頭,伸手輕撫小腹,小靈兒溫柔的回答,「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我還沒有機會告訴大牛哥,不過我希望是個小子,將來好為他爹分擔工作,最好能像他爹一樣勤奮努力。」
「什麼」徐開塵睜大了眼,大受震撼的說:「妳懷著身孕居然還千里迢迢跑來這裡,妳⋯⋯妳也太不注意、太不懂得保護自己了,萬一傷了腹中的孩子該怎麼辦呢?」
「收到白少爺的信,知道有小姐的消息,我是一刻也不敢耽擱的,雖然⋯⋯沒能見到我家小姐,但是總了了一樁心願,這樣我才能安心,也才不會牽腸掛肚。」
「這都要怪白思齊。」徐開塵生氣不已,「若不是他擅作主張,也不會搞出這麼多事情來。」
「我想⋯⋯」小靈兒頓了一頓,怯怯的說:「我想白少爺是太想我家小姐才會這麼做的。」
「妳不需要替他說話—」
「我不會的。」她立即搶道:「他把我們家小姐害得那麼慘,死了也沒屍骨收殮,我恨死他了,我才不會替他說任何好話,不過⋯⋯我說的是實話。」
徐開塵撇開頭,故意不去理會她話中所要傳達的意思,一個勁的固執道:「不管怎樣,他都不應該干擾到我,他的所作所為,只會使我對他更覺得厭惡。」
小靈兒猛嚥口水,小心翼翼的問:「妳⋯⋯妳真的是這麼想嗎?」
「當然!」不假思索,「小靈兒,妳要走時也順便幫我把他勸走,好不好?」
她睜大了眼睛,「我⋯⋯我怕自己做不到⋯⋯」
「那妳是答應我嘍!」
小靈兒咧著嘴,勉強笑了笑。
 
第二天,小靈兒要離開的消息終於招來了白思齊。
「怎麼樣,她是不是?」
白思齊進到屋內後,便迫不期待的問小靈兒,他的眼睛閃著熱切的光芒,臉上充滿了期待,一顆心不安的跳動著,血液彷彿沸騰起來⋯⋯
他要徐開塵無所遁形、現出原形,他要他的端敏重新回到他的懷抱,是以他催促的追問:「告訴我,她是不是?是不是?」
小靈兒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什麼妳⋯⋯妳搖頭是什麼意思?」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也就越容易想逃避,所以他拒絕接受這個答案。
她戰戰兢兢的說:「她不是小姐,雖然我也希望她是,但她不是,她只是長得像小姐罷了。」
她的回答有如青天霹靂,他不由得猛吸一口氣。
「白少爺,小姐早已經死了,你又何苦念念不忘呢?再說,我們這樣已經打擾到人家,小姐若是在天有靈,一定也不希望我們為這種事傷神傷心,你還是早點回上海吧!我想白老爺也一定盼著你—」
「夠了!」白思齊跳了起來,一把捉住了小靈兒,激動的說:「我請妳千里迢迢趕來,是要妳幫我指認徐開塵就是端敏,而不是要妳反過來幫她說服我⋯⋯告訴我,她是不是跟妳說了什麼,所以妳才會幫她,是不是?妳說!是不是?」
「白思齊。」徐開塵衝上前把小靈兒拉到自己身後,瞪視著他,怒聲罵道:「她現在有孕在身,你要她趕來這裡就已經很不對了,現在你又對她大吼大叫的嚇她,萬一傷了她或她腹中的胎兒,試問你擔待得起嗎?」
他心驚一退,忙說:「我不知道,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只是太心急了,太想從她口中得知—妳就是端敏⋯⋯」
「很可惜,連小靈兒也說我不是,這場鬧劇也該結束了!就如同她所說的,請你快點回上海吧,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她冷淡的對他說。
他傷心的看著徐開塵,看得那麼深、看得那麼沉,彷彿想藉此宣洩積壓在他內心的深厚情感。
但是她視而不見,回應他的只有冷漠。
「不!我不相信。」他搖頭吶喊,「我知道妳們之間一定有了某種約定,所以才聯合起來騙我⋯⋯小靈兒,妳為什麼不幫我?為什麼要幫她隱瞞身分?難道我的保證不夠嗎?我的癡情真愛,妳們當真看不見嗎?」
「你用不著說這些!」徐開塵冷酷道:「現在證實我不是端敏,你要吵、要鬧都請你先離開這裡,請你出去。」
「不、不!」白思齊連忙放緩自己的態度,小心翼翼的說:「我不是存心來找麻煩的,唉!」他重重的嘆了口氣,直盯著她,「我只想告訴妳,如果妳是端敏,妳知道妳當年的死訊帶給我極大的震撼嗎?那幾乎將我推至地獄⋯⋯
「四年來,我對妳的感情有增無減,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妳,我想這就是老天給我最大的懲罰,因為我不懂得珍惜;如果妳是端敏,請妳不要不認我,我將用盡我一生去疼惜妳、照顧妳,再也不會錯過妳,再也不會讓妳傷心。」
「我不是。」她眼中彷彿閃過了什麼,但僅只一瞬便又恢復正常,冷冷的回應。
「妳不是、妳不是。」他喃喃重複,好半晌後卻一甩頭,語氣堅定、眼神狂熱道:「如果妳真的是徐開塵,我也不打算放過妳,誰教妳有一張和敏敏一模一樣的面孔,我要定妳了。」
此話一出,眾人屏息。
他一下子緊握住她的手,盯著她,朗聲強調,「聽清楚了嗎?不管妳是誰,我要定妳了。」
徐開塵睜大了眼睛,張口結舌的說:「你⋯⋯你瘋了⋯⋯」
她話還未說完,便被人扯過身子,接著就看見不知何時進來的仰智麟握起拳頭,重重的揮向白思齊,接著她一陣尖叫,只見他倒在地上,嘴角正淌著鮮血。
「你這無賴!」仰智麟指著白思齊,惡狠狠的說:「你要再敢來騷擾開塵,我保證絕不只是一個拳頭那麼簡單,你最好給我記在心裡。」
這時,白思齊的朋友們剛好出現,他們原本是要來找他的,沒想到會撞見這一幕,連忙衝進屋內將他扶起。
「有話好好說,幹麼非要動手呢!」曹浩晴難過道,連忙取出手絹拭去他嘴角的血漬。
「我這一拳已經算客氣了,叫妳的朋友安分一點。」
「你—」
「浩晴,別理他。」曹浩天怒聲說:「這裡的人根本不講道理,我們走。」
「對!我們走。」邵立夫和范學文齊聲附和。
四個人七手八腳的連忙把白思齊拉回去,在臨跨出門檻前,他掙扎著回過頭,對著屋子裡的徐開塵說:「我絕不會放棄的!」
第七章
事情告一段落,於是小靈兒走了,接著邵立夫也走了。
他雖然放不下曹浩晴,也捨不得三位好友,但是家風嚴謹的他是怎麼也不敢違背當初與父親的約定,只好整裝回家鄉開設醫館。
少了一員的四君子,氣氛頓時顯得低迷,尤其為了白思齊而困在落後不文明的村子裡,人人都顯得心浮氣躁,所幸曹浩晴一向支持他,有她居中做說客安撫人心,這個小團體總算還能相安無事。
當然,她偶爾也會說服白思齊放棄這荒唐的事。
「思齊,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徐小姐態度堅硬,你又沒有更好的方法證明她就是端敏,再耗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呢?何不⋯⋯你何不想開一點,相信端敏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給彼此也給大家一個退路。」
「怎麼可能呢?我明知她還活著卻要裝作不知道,甚至還要說服自己她已經死了⋯⋯這怎麼可能?浩晴,如果換作是妳,妳又做得到嗎?」
「我⋯⋯我⋯⋯」她支吾起來。
「是吧,妳也覺得很難。」白思齊更加深信自己的痛苦和堅持都是有道理的。 
「思齊。」曹浩晴略有猶豫,然後說:「就算你證明了徐小姐即是端敏,那又如何呢?你有沒有想過四年的分隔,早已使你們各自有了不同的改變,她已經不再是你所熟悉的端敏了。」
「不,不會的!」他立即否決,十分堅信的口吻,「就算她變了,我對她的心也永不改變,我會讓她明白這世上唯有我對她最好。」
她苦笑,不予置評。 
「怎麼,莫非我說得不對?還是妳認為我做不到?」
曹浩晴搖了搖頭,輕嘆,「你的過分自信令我害怕,我怕到最後受傷的人是你。」
「受傷?」白思齊竟笑了起來,無奈的說:「比起當初我給敏敏的傷害,這點小傷又算得了什麼呢?只要她肯承認她是端敏,一切我都無怨無悔、坦然承受。」
看著他,她幽幽道:「我真羨慕端敏,如果我也能和徐小姐一樣,擁有與端敏極為相似的面孔,你⋯⋯你會不會待我像待端敏一樣的好?」
他一怔,心沒來由的抽緊。
「但畢竟妳們是不同的,對不對?」白思齊伸手握住她的肩頭,低頭望著她,輕聲說:「這種比較是毫無意義的,我從不拿妳和敏敏相比,因為妳和她在我的心目中各自佔有不同的地位,感覺不同自然無法相比。」
「是的,是不同。」曹浩晴喃喃道:「你對她的是愛情,對我卻只是友情,甚至該說是一種施捨、一種憐憫⋯⋯」
「老天!妳怎麼會這麼想呢?」他伸手擊額,不能置信。
「我不這麼想,那我該怎麼想?」她深邃的雙眼蘊藏著濃厚的情意,但是他卻視而不見,漸漸的它變成灰暗的、失望的,幾近絕望。「我承認我比不過一個死了的人,但是這四年來我用盡心思,只為取代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我甚至不敢和她爭,只盼望著當你思念她時,偶爾也能想想我,記得我對你的好,那一切也就足夠了。」
曹浩晴看著他,深邃的瞳眸似乎隨時都要流下淚來,「但是徐開塵的出現卻讓我徹底明白了我不僅比不過端敏,甚至也比不過徐開塵,只因為我沒有一張和端敏相同的面孔。我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難道你不明白這世上唯有我對你最好?你當真一點感覺也沒有?」
白思齊望著她,許久許久後才艱難的說:「如果我傷了妳,我很抱歉—」
「不!」她跳了起來,反應極大,「不要對我說抱歉,我只要你正視眼前的我,接受我對你的愛。」
「唉!」他重嘆了一口氣,眉頭不由得緊蹙,「很抱歉!對我而言,那卻是最難做到的事。」
曹浩晴驀然閉上雙眼,一顆心全空了,再也無力多想任何事。
「難道我們不能保有單純的友誼嗎?像學文、像立夫、像妳大哥,我們一直都是最好的哥兒們,如果妳願意,我真心祈盼妳能做我的妹妹。」白思齊說。
她凝望著他,一再搖頭。
他的臉色更加凝重,似乎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那麼⋯⋯我還能說什麼,又該說些什麼呢?」
「什麼都別說了。」曹浩晴的臉色蒼白,看起來無助又脆弱,她身子顫抖著,連帶聲音也微顫,「咱們忘了今天的事、忘了交談的內容,就當我什麼也沒有說過。」
「那問題依舊存在,我不要妳受任何委屈,更不希望是為了我。」白思齊試著將問題談開。
她抬起頭來,含淚看他,「那也是我自己的問題。」說完,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轉身離去。在臨跨出門檻前,曹浩晴背對著他,突然丟下這樣的話來,「也許我很自私,但是我真心希望徐開塵不是端敏。」接著她就走出了他的視線。
許久之後,白思齊依然望著門口發愣。
 
曹浩晴終究沒能說服白思齊離開村子。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儼然成了徐開塵的守護神,時時刻刻出現在她的面前,分分秒秒的圍繞在她的身邊。
偶爾他會從山野採來一大束嬌豔的花朵,捧到她的面前送給她;偶爾他像個大孩子般的耍趣逗弄,只為一博她的歡顏;偶爾他僅僅用深邃的眼眸緊緊瞅住她,彷彿天地間唯有她一人;偶爾他會以無聲口形,緩緩向她吐露愛意⋯⋯
可惜,這一切的一切,徐開塵完全視而不見、無動於衷。
直到這一天,他終於逮到兩人獨處的機會,他緊抓住她,再也不容她輕易躲開。
「妳知道的,我一向說到做到,我說我不會放過妳,妳就絕不可能從我手中逃離。」
「白思齊。」徐開塵幾近咬牙切齒,「你這驕傲自大的傢伙。」
他漾起微笑,瞅著她說:「我知道。」
「你自以為是,你無可救藥。」她咬咬唇,又說。
「我知道。」白思齊點點頭,還是笑。
「我討厭你。」
「我知道。但是,我喜歡妳。」
「不!」徐開塵搖頭,堅定的說:「這不是喜歡,而是一種折磨,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嚴重干擾到我的生活,我很懷疑這就是你喜歡一個人的方式。」
「妳不需要懷疑,如果妳肯接受。」
「天哪!」她睜大眼睛,「求你放過我吧!你不能將心中對一個死去的人的感情,轉而寄託在我的身上,那是不對的,也是不正常的。」
「誰知道呢?」白思齊聳聳肩,看著她說:「也許妳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胡說八道。」她罵,顯得有些惱怒,「我也許能原諒你過度思念下的反常行為,但這絕不表示你能放縱自己為所欲為。我很清楚自己是誰,用不著你這個陌生人來告訴我,也請你收回你的感情,那是我最不需要的。」
「是嗎?」他喃喃的說,緩緩向她靠近,兩眼緊緊盯著她,直逼得徐開塵透不過氣,忍不住連連向後退。
直到無路可退,她被困在他和大樹之間。
「我總能證明的。」白思齊說,臉頰緊緊貼上她的耳鬢,聲音輕飄飄的,「在此之前,不管妳是誰,我都不會放過妳,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接受我的感情,否則⋯⋯我會讓妳知道,妳該受何種懲罰,或者⋯⋯妳現在就想試試看?」
她頓時閉上嘴,屏息呼吸,一顆心莫名的抽緊狂跳,胸口不由得劇烈起伏,她越想冷靜卻越覺得燥熱,他呼出的熱氣摩挲她的耳鬢,令她覺得渾身灼燒起來,雙頰頓時暈紅,越想逃避卻越覺無力⋯⋯
她無法喘息、無法思想,她被他的行為弄得頭暈腦脹⋯⋯
白思齊無意挪開與她緊貼的身子,伸手撫觸她的頭髮、眼睛、鼻子、嘴唇⋯⋯就這樣緊緊的盯著她,一眨也不眨,時間似乎也全力配合著他,凝結在這一刻。 
「請妳告訴我,這不是夢,妳的確活生生的站在我的眼前。」他的聲音近乎祈求。
徐開塵一怔,倏然驚醒,伸手推拒他的胸膛,但他箍緊了她,迅速俯下頭來,灼熱的嘴唇一下子就蓋在她的唇上。
她退縮、她閃避、她掙扎,但最後,她投降了⋯⋯他的吻一定附著魔咒,否則她怎會輕易屈服在他的脅迫之下,隨著他放縱自己的心,隨著他奔騰於白雲之間,隨著他走入迷霧之中,隨著他⋯⋯一切都隨他了。
然後,他慢慢放開了她,看著她因熱情而漲紅的臉龐,喃喃道:「不可否認,妳和我的確是天造地設最契合的一對。」
 !徐開塵想也不想,揮手給了白思齊一巴掌,但她立刻就後悔了,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看著他,有些哀求、有些哽咽,近乎可憐兮兮的說:「我不是你玩弄的對象,我也禁不起感情的淬鍊,請你放了我吧!我保證我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請你放過我吧!」
「妳敢」白思齊吼道,緊扼著她的下巴,惡狠狠的威脅,「如果妳再敢逃離我的身邊,我保證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妳給揪出來,妳最好不要試著這麼做。」說罷,他猛然低下頭,用嘴唇緊緊壓住她的唇,身子也緊緊貼在她的身上。
這是一個懲罰性的強吻,他緊擁著她,強吮著她,吻得她透不過氣,吻得她的芳唇疼痛起來⋯⋯她掙扎著,可是卻推不開他;她吶喊,卻反而給他進攻的機會⋯⋯於是,她放棄了,任由他予取予求。
當他心滿意足的放開她後,揚起頭,得意的說:「看來妳總算學得了教訓⋯⋯」他倏地住了嘴,兩眼直視著她,因她盈眶的淚水而心疼不已,「哦!不!」他喊,「我無意讓妳傷心,不要哭!不要掉眼淚!妳知道那會使我心痛。」
看見她臉頰上滑下的淚痕,白思齊不由得心慌了,他竟像個孩子般的手足無措,只是忙著伸手拭去她的淚。
她低下頭掩面哭泣,閃避他的撫慰。
他正想伸手將她攬進懷裡,卻突然被人一把推了開去,他踉蹌著後退了數步,好不容易站穩腳步,放眼望去,只見仰智麟不知在何時冒了出來,而徐開塵已在他的懷裡。
白思齊頓時怒火中燒,沉著一張臉盯著他看,像是一頭饑餓的獅子,隨時都會撲向牠的獵物。
仰智麟的臉色更差,全身好似冒著熊熊烈火,準備席捲敵人,燒得對方體無完膚。
兩人逼視對方,誰也不肯先移開視線,彷彿想用眼神殺死對方一樣。
終於,仰智麟先開了口,他語氣嫌惡的說:「你居然還敢再來騷擾開塵,看來不給你一點教訓、讓你吃點苦頭,你是不會懂得尊重人。」
「我和開塵之間的事,用不著你插手來管。」白思齊忍住怒氣,刻意忽略她在對方懷裡的景象。
仰智麟冷笑道:「她的事我管定了,你有什麼資格干涉我?」
白思齊看看他,再看看他懷裡的徐開塵,她竟畏縮的待在他的懷裡⋯⋯不由得握緊了拳頭,怒問:「那你又有什麼資格干涉我和她的事?」
「當然有!」低頭看看懷裡顫抖啜泣的人兒,然後轉向他,大膽而無畏的說:「我是開塵的未婚夫,你說我有沒有資格管這檔事?」
悚然一驚,白思齊衝上前想拉開他們,氣急敗壞的直嚷,「你胡說八道,別以為這種隨口胡謅的鬼話就能讓我信以為真,把她還給我,我不會讓你傷害她,把你的手拿開—」
仰智麟迅速的移動身子,避開了他,怒吼著,「傷害開塵的人—只有你!」
他渾身一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沒來這裡之前,我們的生活平靜而安寧,現在你一出現,便擾亂了我們原先平靜的生活,難道你的目的就是要帶給開塵永無止境的困擾嗎?難道她的拒絕還不夠明確嗎?還是你的本性就喜歡欺負女人,看女人流淚?」
「不!不是的⋯⋯」
「我不管你有何居心,從這一刻起,你若敢再來騷擾開塵,或惹她傷心落淚,我保證我會傾盡全力,甚至不惜召集全村的人,合力將你趕出村子,除掉你這號麻煩人物,你最好謹記於心,因為我也是說到做到的人。」仰智麟臉色肅然,不苟言笑。
白思齊握緊了拳頭,瞪視著他,「你是在威脅我?」
「起碼我光明正大,把話挑明了講,好過你千百倍。」他嗓音低沉,也不甘示弱的回瞪他。
「哼!」白思齊搖頭,朗聲道:「你並沒有嚇到我,所以我該做的依然會去做,端敏是我的,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將她搶走,當然包括了你。」
「你—」仰智麟雙拳交握,惡狠狠的說:「顯然你很想再嚐嚐我的拳頭。」說著,他輕輕將徐開塵扶至一旁。
白思齊挺身向前,迎向他勃然大怒的目光,無所畏懼,「只怕這次你沒有那麼容易靠近我,而且吃虧的人搞不好會是你。」
仰智麟摩拳擦掌,嗤鼻冷笑,「試試才知道,但我還是好心的提醒你,小心我的拳頭,你還記得它的滋味吧?」
兩人互不相讓、虎視眈眈,眼看局面一觸即發,徐開塵終於緩和了情緒,回過神來上前拉開了仰智麟。
「你怎麼了,也糊塗了嗎?我是徐開塵,不是他的端敏,你不要在意他的話,更不要做無謂的打鬥,萬一你傷了他或他傷了你,這都不是我所願意見到的。」
他頹然住手,也好笑自己莫名激動的情緒,居然受了白思齊的影響變得如此激動,甚至真的準備和他較量⋯⋯自己一定是氣昏了頭,才會有這種可笑的舉動。
「白思齊。」徐開塵說:「請你歇手吧!我也不想如同仰大哥所說的,集合村民的力量將你驅離村子,但是萬一你再糾纏不休,又做出踰矩的無禮舉動的話,我倒是會認真的考慮他的話。相信沒有人會願意見到那樣的情況,你是聰明人,應該不會讓自己陷入那種局面。」
白思齊一聲不吭,深深凝視著她,眼神帶著一抹受傷的痛⋯⋯他為她的冷漠心痛,為她的絕情心痛,更為她和仰智麟曖昧不明的關係心痛。
「我的話就說到這裡,請你⋯⋯好自為之。」說完,她拉著仰智麟的手離去。
白思齊一掌猛力的擊打在樹幹上,額頭上的青筋浮動,眼裡則燃燒著火焰,胸口因憤怒而劇烈起伏,雙手緊握成拳,發出咯咯聲響,他像一隻未戰即敗的獅子,滿腔狂怒無從宣洩⋯⋯他不甘心,若不是仰智麟半途殺出,他相信自己已經攻破她的心防,就要讓她重新接受自己⋯⋯偏偏,唉!天不從人願。
現在又冒出一個自稱是她未婚夫的仰智麟,情況是越來越複雜,所要遭遇的艱難也是可想而知,他不禁覆額興嘆。
 
然而,就在白思齊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之際,村子又來了一名訪客,端敏同父異母的哥哥,端文。
他的出現,無疑是一劑強心針,大大的振奮了白思齊。但是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他不敢再貿然行事,謹慎的以朋友關係將端文慎重的介紹給徐開塵認識。
就像白思齊和小靈兒一樣,第一次見到徐開塵的端文,也為她與端敏極為相似的面孔所震驚,愣愣的望著她,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氣氛頓顯凝重,被人盯著看的徐開塵立即表示抗議,但語調卻是委婉柔和的。「我想⋯⋯大概又是我的臉孔令你感覺不自在,或是令你聯想到某些事情了,是吧?」
端文點點頭,語重心長的說:「的確是這樣,因為妳實在太像我那死去的妹妹,我承認在剛看到妳的那一瞬間,我真的誤以為她死而復生。」
他的回答令白思齊一怔,一顆心陡然下沉。
徐開塵眼角餘光正好捕捉到白思齊失望的眼神,她笑著對端文說:「感謝你沒有像某人一樣,堅持說我就是端敏,顯然你比他理智多了,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我卻正好與妳相反。」他意興闌珊的表示,「看見妳只會讓我想起我那薄命可憐的小妹,如果可以,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妳。」
白思齊全身一震,連忙走上前,對他附耳道:「端文,我寫信通知你,主要是請你幫我認一認她究竟是不是敏敏,你現在就下定論,是否稍嫌倉卒,也太隨便了些呢?」
端文冷眼看他,淡淡的說:「老實告訴你吧,我若不是因為好奇,想親眼證實敏敏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的話,這一趟我根本是不會來的,何況還是為了你。你要知道,在這世上我唯一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
碰了釘子的白思齊頓時一臉無奈。
端文也不再理他,逕自對一旁的徐開塵說:「徐小姐,為避免不必要的干擾,也許我們應該找個清靜的地方,私下好好的談談,妳認為如何?」
她尚未有所反應,白思齊卻已跳起來,橫阻在兩人中間,心慌意亂的急嚷,「不!不行,你們別想著要私下做約定,你們談話必須有我在場。」
他想起小靈兒的事,就是因為他的疏忽和大意,才會發生令他始料未及的結局,所以這次他要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以免重蹈覆轍。
端文眉頭緊蹙,瞅著他看,沒好氣的說:「你以為你是誰?我做任何事還需要你的准許嗎?白思齊,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自私高傲、一樣目中無人,只可惜今非昔比,也許你仍是家大業大的闊氣少爺,但我已非吳下阿蒙,不會再將你的話當成金科玉律。何況端、白兩家早已毫無瓜葛,這一點你應該比誰都要清楚才是。」
「端文。」他有些喪氣和失望,「你不該這麼說的,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那我該怎麼說?我可不需要在意你的感覺,更何況我是實話實說,如果你認為我還會念著昔日交情,對你忍讓三分或幫助你,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來這裡是因為敏敏,不是為了你。如果你還有點自知之明,就不要再隨意開口。」
白思齊渾身一震,微張著嘴,果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熱切的目光頓時變得黯淡,隨即臉上布滿了懊悔和沮喪。
端文對他的反應全然無視,他轉向徐開塵,說道:「我想,現在的妳一定更加贊同我的提議,是不?」
她正想點頭,封明娟卻在這時莽莽撞撞的衝了進來,看見她就像看見浮木,攀著她緊抓著不放,氣還未順過來便急著大嚷,「老天哪!原來妳還在家裡⋯⋯我們⋯⋯我們不是約好去西村⋯⋯給老人家做檢查嗎?村頭來了好多人,我忙都忙不過來,妳⋯⋯」嚥下口水,「妳居然還在這兒!真是⋯⋯」
這才終於發現屋子裡還有其他的人在,她瞪大眼睛,環視四周,然後偎向徐開塵,輕聲問:「現在又是什麼狀況?他們幹麼都虎視眈眈的看著妳?那位新面孔的帥哥又是誰呢?」說時,她連忙理理自己的衣衫,「最重要的是,我現在的樣子還好吧?」
徐開塵險些噴笑出來,忙將封明娟拉至一邊,然後開口對端文說:「很抱歉,我的朋友一向粗枝大葉,言行率性,不過我的確和她約好了去西村,現在顯然已經耽誤了,所以⋯⋯」
「沒關係,」他立即接口,「反正我打算在這裡稍作停留,見面的機會還很多,不急於在這一時半刻。」
她投給他一個感激的微笑,隨即拉起好友往外走。
「喂!妳不打算介紹他讓我認識嗎⋯⋯喂⋯⋯」兩人跨出大門,封明娟仍不停的嘟囔道。
接著,室內沉寂了好一會。
「她對你似乎特別友善?」白思齊終於打破沉默。
端文冷哼一聲,淡漠的回應,「你又想說什麼?」
「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真的一點都不懷疑?只是把她們極為相似的面孔當作是一種巧合而已嗎?」他激動的說。
「我怎麼想與你何干?」端文冷著一張臉,加重了不悅的語氣,「你的想法不代表我的,所以不要妄加猜測,那是毫無意義的。」
「是嗎?」白思齊凝視著他,「如果真是像你說的那麼簡單,我的信又何以會打動你,讓你不遠千里趕來這裡,難道你不就是心存疑慮,也想證實敏敏是否還活著嗎?」
端文不改嚴肅冷漠之色,讓人無法看出他心裡所想,就連說話的語調也極為平淡,彷彿白思齊所提的事與自己無關。
「我相信敏敏已經死了,而且我根本不希望她還能活著,我來這裡只是為了防止她的悲劇再次發生,身為她的大哥,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白思齊喉頭發出一聲低吼,臉色刷的蒼白,帶抹受傷的痛楚,艱難的回道:「你是說⋯⋯你的意思是指⋯⋯」
「是的!」端文接下他的話,「這次你終於猜對了,我不是來認妹妹的,我來是為了提醒徐小姐,讓她認清並提防你這個人,並且將你加諸在我妹妹身上的痛苦,全數一五一十的告訴她,這就是我來的目的。」
「不!」他傷心的低喊,「也許我犯過錯,但是我同樣也付出了代價,我身心所受的煎熬,外人是不會懂的,現在我願意竭盡我的一生做為補償,難道你們連這點機會都不肯給我嗎?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令你們滿意呢?」
「你什麼都不用做,因為我妹妹已經死了。」
白思齊聞言渾身一震,胸口不斷抽緊再抽緊。
端文冷冷的說:「很殘酷是嗎但這就是事實。」
「不!」他掙扎道:「如果你肯幫我,一定會有很完美的結局⋯⋯」
「癡人說夢話!」端文嗤鼻冷哼。
「你可以恨我,因為我不值得原諒,但是犯得著拿敏敏的生死來和我賭氣嗎?我不相信你真的狠得下心當她死了,在看到她完好如初的站在你面前之後,你怎能拒絕我的請求?」
端文眼裡終於冒出怒火,他惡狠狠的瞪著白思齊,許久後,才咬牙切齒,一字一字清晰的說:「你根本沒有資格和我談敏敏。她死了,不要讓我提醒你,你是如何害死她的!」
白思齊這才明白,四年前端、白兩家斷絕往來,以及端敏的死,造成端文對他的恨意竟是如此深重。
第八章
太陽昇起,黃金般的光芒灑入五彩池,因而使湖面看起來宛如一片梯田,反映出翠墨交疊的藍綠色天空。
多少年前,這曾經是一位小女孩夢中所祈盼的仙境,她朝朝暮暮等待心中鍾情的男孩實現諾言,與她在仙境內相依相偎共度一生。
但是一日男孩為理想遠赴他鄉求學,此去經年不再復返,小女孩的夢醒了,也碎了,如今仙境依舊,而男孩的承諾遠去無蹤,只留給女孩無限的痛楚與悲思⋯⋯
突然,端文的聲音劃破岑寂—
「我相信如果我妹妹還活著,她一定也會喜歡這個地方。」
徐開塵大吃一驚,隨即從思緒之中回過神來,定眼望去,正看見端文衝著她善意的微笑。
「很抱歉,」他說:「我不是存心打擾,我想我大概是還不適應這裡的環境,一夜輾轉難眠,看著天亮就想出來走走,沒想到居然在這兒遇上了妳。」
她微微聳肩,輕笑表示不介意。
「我想在這裡生活,一定能讓人忘卻所有的煩惱。」他又說。
徐開塵輕嘆,「這裡同樣有生老病死,人生之事同樣不能免俗,所以⋯⋯一旦你越是想避,卻會發現越是避不了,好像人活著,就是天生有麻煩事。」 
端文沉默了。
她納悶舉目望去,卻發現他正盯著自己看,她一怔連忙低下頭,囁嚅的說:「也許我不該這麼說,我只是一時隨性隨心,沒有其他的意思,請你別介意。」 
他走過來,輕拍她的肩頭,柔聲笑道:「想說什麼都是妳的自由,和我在一起不需要覺得拘謹,妳可以當我是一個—朋友,無話不談的朋友。」
徐開塵看著他,漾起了微笑。
「你真好!」她由衷的認為,「端敏真是幸運,有你這樣好的大哥。」
「只可惜,她已經死了。」
徐開塵一怔,忙道:「很抱歉,我不該提起她的⋯⋯」
「不,妳不需要感到歉疚。」端文接口解釋,「其實我並不希望她還活著,寧願相信她已經死了。」
她大大一震,相信自己臉色一定極差,因為他又說了,「如果我的話使妳感到不舒服,請妳原諒我的過分坦白,因為我這麼說,也是為了保護她⋯⋯」一頓,他逕自笑了起來,「妳一定認為我很矛盾,說話顛倒不清,可是唯有天知道現實何其殘忍,如果敏敏在地下有知,她一定也會贊同我的話,想要眼不見為淨。」
他的話深深吸引了徐開塵,他眼裡的傷痛讓她的心一陣抽緊,令她不由得想了解,想去探究,於是她大著膽、小心翼翼的問:「也許⋯⋯你可以將你所謂的『現實』告訴我。」
端文注視著她,眼光有些迷濛,內心幾經掙扎,好半晌才說:「那年我遠赴東北,全家我只告知了她,我以為她會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活下去,誰料到就在我準備前往英格蘭的前夕,竟輾轉得知她額娘的死訊,更想不到當我千里迢迢奔回故鄉時,迎接我的卻是她的喪禮。」
聽著他的敘述,以及話中的哀傷與無奈,令她的眼眶不覺蒙上一層霧氣。
他重重嘆了口氣,「妳還想聽下去嗎?」
徐開塵眨眨眼,點了點頭。
「她的死帶給我們莫大的傷痛,大家都責怪自己未能及時伸出援手,甚至反而間接造成了她的死亡,特別是我阿瑪,他的自責最深,更因此腦溢血而癱瘓在床上,成天就叨唸著為了面子害死了妻女,怨恨自己的無能、痛恨自己的無情⋯⋯其實這又怎能全怪他呢!誰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悲劇啊!」端文雙眼迷濛,聲音悲切,彷彿過往一切仍歷歷在目。
「他沒錯!」她喃喃自語,融入他的故事裡。
「這其中轉變最大的要數我額娘,早先大家都以為她不甘身為側室,所以才會對大房多加挑剔,其實額娘真正介意的是阿瑪對大娘的真愛,一個得不到丈夫的心和沒有家庭地位的女人是最可悲的,所以她總希望引起阿瑪的注意,甚至不惜傷害無辜的人。但是大娘和敏敏的死讓她徹底覺悟了,因為她發現即使大娘死了,她依舊無法取代大娘在阿瑪心目中的地位。」
端文深深吸口氣,又繼續說:「這樣悲傷的日子,足足過了一年,然後終於有了件喜事,我那唯一僅剩的妹妹端柔要嫁人了⋯⋯」他頓了一頓,苦笑道:「妳一定想不到,她要嫁的人是誰。」
如同一股魔力,促使徐開塵追問:「是誰?」
「就是當初阿瑪強迫敏敏要嫁的人。」
「什麼」她喉頭發出一聲低喊。
「很可笑,是嗎?」端文笑得比哭還讓人心酸,「我額娘天真的以為,不管是正室或偏房生的,同樣都是王爺的女兒,所以興高采烈、歡天喜地的把端柔送上了花轎,原以為是為女兒覓得了富貴人家、嫁得好郎君,哪知道竟是另一個悲劇的開始。」
「為什麼?」她茫然而疑惑,語氣緊張,「明明是喜事,又怎麼會變成悲劇呢?」
「我額娘刻意隱瞞端柔庶出的身分,沒想到竟在喜宴上被人當眾揭發,對方是有名望的大戶人家,怎禁得起蜚短流長,當晚兩家就鬧得不歡而散,可憐的端柔剛進人家門就受盡冷眼和嘲諷,還得要忍氣吞聲,最令人氣憤的是新郎當夜即出走了,四年來音訊全無,教端柔白白守活寡,妳說這能不是悲劇嗎?」
徐開塵睜大了雙眼。她能說是悲劇嗎?不!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心臟不斷的絞緊、絞緊再絞緊。
「這件事讓我們家成了北京城的大笑話,讓阿瑪和額娘無顏再繼續待下去,在一個機緣下,雙雙遠赴日本,在那裡重新開始新生活。」
他嘆口氣,心情十分沉重,喃喃道:「死的死、走的走,就這樣不到兩年,一個家全散了,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想要孤獨是很容易的,但想要重溫家庭之樂卻難如登天,我奇怪自己當初怎會有逃離家庭的念頭⋯⋯但這一切都已無法再挽回了。」
空氣似乎凝結起來,壓得人透不過氣。
思緒漲滿哀與愁,然而這一切她竟然只能表示沉默,也許這正是最大的悲哀,但這些唯有她自己知道。
「開塵。」端文喊,有些乏力,有些淒苦,「這就是我所謂的殘酷現實,如果妳是敏敏,妳還願意活過來嗎?還願意面對這一切的殘破不堪嗎⋯⋯不,妳不會願意的,相信敏敏也是,而我亦是如此。」
眼眶的霧氣聚集成淚水,倏然滑落,徐開塵連忙伸手拭去,掩藏心中的痛楚,「對不起,我一向不懂得控制情緒,眼淚不自覺就掉了下來—」
「妳知道嗎?」他打斷她的話,幽幽的說:「哭不出來是什麼樣的滋味?妳不會喜歡那種感覺的,所以不要壓抑內心的真實情感,有淚就流吧!畢竟我們只是人,又怎能活得像神,有淚就流吧!」
「嗚⋯⋯」她一聲哽咽,掩面就哭了起來,淚水氾濫由指縫間滑落。
端文走過去,輕輕將她攬進懷裡,眸裡也閃爍著淚光,他下巴抵著她的頭,緊緊、緊緊的擁著她,彷彿要將僅剩的力量,源源注入她的身體裡,給予她支持⋯⋯然而,這僅僅是一瞬間,內斂的他隨即恢復理智,放開了她。
他攤攤手,故作瀟灑的說:「妳瞧,我比妳還不懂得控制情緒,居然把這些過去的事,沒頭沒腦的向妳傾訴,真是糟糕!」
他嘆了口長氣,又咕噥的說了些她聽不懂的話,哭笑不得的表情十分滑稽。
她抹乾淚水,仰頭道:「我相信如果端敏還活著,她一定會好好的活下去,因為她有這麼多關心她、愛她的人,她怎能輕易讓自己倒下去,她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
端文全身一震,想起離家前夕與端敏話別的那一幕⋯⋯驀然,他漾起寬慰的笑容,看著她說:「是的!妳說的沒錯,一切都將重新開始,我想我也該好好振作起來,總不能老是活在回憶和自責裡,也許⋯⋯我該去日本和兩位老人家團聚,盡點為人子女的本分⋯⋯」
「連同端敏的份也一起好好孝敬他們。」徐開塵突然說。
「是的,」他立即接口,「連同敏敏的份!相信她一定知道我會做到的。」
兩人相互凝視,一切了然於心。
過了好一會兒,端文才又開口說:「我無法在這裡久留,也許⋯⋯也將不會再來這個地方,所以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懂,」徐開塵點著頭,若有所思,喃喃自語,「或許這就足夠了⋯⋯」
他們分別時,陽光正耀眼,沒有離愁、沒有悲傷,一切看來是那麼的平靜,湖面上只剩她的倒影,而她正微笑著向他揮手道別,看著端文從自己的眼前逐漸消失。
窸窣!窸窣!
草地上傳來的聲響,終於拉回她的視線,她看見仰智麟正朝自己走來。
「偷聽別人的談話是很不禮貌的喲!」她輕聲抗議,但心情卻是愉快的。
他聳聳肩,無心的說:「我既是妳的未婚夫,自然得保護妳的安全,看見妳和那男人單獨在這兒,我怎能不擔心呢?」
徐開塵蹙起眉心,不滿的低嚷,「你明知道那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你又不真的是我的未婚夫。」
「我說那句話的時候,可是很認真的喲!」仰智麟強調,加重了語氣。
她笑著,淡淡的說:「而我只是感激你的仗義相助,無關男女之情。」
他覆額興嘆,「妳還是這麼坦白,完全不在乎會不會傷了我的心⋯⋯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會保護妳,不讓妳受到半點騷擾,這是我對妳的保證。」
「但願我永不需要。」
他瞇起眼睛,深沉的說:「別拒絕得太早,誰也料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妳總會有需要我的時候。」
徐開塵笑了起來,「我可是禁不起嚇的喲!不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因為你老跟在我的四周,無疑也成了另一種騷擾,我無意使你難堪,但我知道你平常就已經夠忙了,實在不需要再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我認為值得就好。」仰智麟打斷她的話,逕自說道:「如果妳認為我是多此一舉,或者我真的困擾了妳,我會試著改善,不讓妳感覺我的保護是一種騷擾。」
她無奈嘆口氣,「我還能說什麼呢?」說罷,就舉步往回走。
他立即跟了上來,「我說錯了嗎?妳生氣了?」
「沒有。」她搖頭說:「我只是該回去了,也許明娟又到處在找我了。」她低著頭看地上茂密的草叢,沒有看他。 
仰智麟伸手攔住徐開塵,抓住她的肩頭,強迫她正視自己,口吻不悅道:「為什麼我們每回談話,妳總在半路喊停?其實妳並不需要趕回去,這麼做只不過是想避開我,妳這樣拒絕我,對我來說是很不公平的,為什麼不給我機會,讓妳認識我呢?」
「仰大哥,你多心了,我一直都很尊重你,也很敬佩你對附近村子的貢獻,你是那麼的受到大家喜愛,我又怎麼會刻意避開你呢?我是真的必須回去了。」
徐開塵委婉解釋,卻發現仰智麟又加重了手勁,她的肩頭不由得疼痛起來,心也燃起不安的火苗。
「仰大哥,你究竟是怎麼啦?」她緊咬唇,膽戰心驚的看著他,「我做錯了什麼,讓你這麼生氣?」
他被她的問話點醒,連忙鬆開了手,歉疚的說:「對不起!原諒我一時的情緒激動,我⋯⋯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對妳⋯⋯唉,別說了,我送妳回去吧。」
仰智麟一甩頭,率先邁步向前,彷彿想甩開之前的不愉快。
徐開塵沒再追問,低著頭跟在他後面,突然他不知為何停了下來,她就猛地撞上他的背。
「怎麼啦?」她捂著鼻子,咕噥的問:「為什麼突然停下來?」
他直視前方,意味深長的說:「看來我要保護妳的承諾即將實現。」
她被攪得頭暈腦脹,根本不明所以,本能的隨著他的視線向前探去,就看見白思齊已經站在他們面前。
「你們—還真早。」他故意拉長了音。
他大老遠就看見他們兩人在一起,心中妒火不由得噴燒起來,現在又看見她依偎在對方身後,若不是極力壓抑,他恐怕早控制不住握緊的拳頭。
「是你起得太晚了。」仰智麟訕笑,「好可惜,剛剛這裡發生了好多事,如果你早點來就能遇上了⋯⋯沒辦法,你似乎命中注定得一再錯過,不是你的,你就算再怎麼努力也一樣得不到。」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白思齊不悅的問。
「你不笨,應該會明白。」他不屑的看著他。
「你—」
「仰大哥。」她拉扯他的衣袖,柔聲說:「別再逗他了,我趕著回去呢!」
仰智麟點點頭,接著衝著他揚了揚眉,得意的笑,跟著搭住徐開塵的肩膀,雙雙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等等!」白思齊趕上來,攔住了他們。
「你又想做什麼?」仰智麟挺身捍衛,拉開他與她的距離。
「我只是要和她說句話,你用得著這麼大的反應嗎?」他的拳頭不由得又緊握了起來,兩眼直勾勾的瞪著他看。
「你有話就說,但是別想我會讓開,你太不安全了。」仰智麟仍不退讓的擋在徐開塵身前。
「你⋯⋯好!算了,我今天不跟你計較。」白思齊轉向她,看著她說:「妳忘了妳和端文有約嗎?我們是不是現在就去找他?」
她看著他沒說話,而仰智麟已大笑起來。
「說你只會一再錯過,你還生氣不肯承認。」
「你這是什麼意思?」終於耐不住性子,衝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仰智麟自然不甘示弱,立即反抓住他,兩人當即糾纏在一起。
「傻瓜!端文一早就來見過開塵了,現在他恐怕已經離開村子了。」仰智麟大吼。
白思齊渾身一震,瞪大了雙眼,無法置信。
「是真的,」徐開塵也說:「他已經走了。」她邊說邊想將兩人拉開。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受傷的叫嚷,「妳⋯⋯你們怎麼可以⋯⋯為什麼又瞞著我私下商議?告訴我,妳和端文說了什麼,他為什麼會放心離開?妳說,告訴我!」
「夠了!白思齊!」仰智麟使勁將他推開,護住徐開塵,「能說的、該說的,都已經告訴你了,你如果再亂來,我就對你不客氣。」
「仰大哥。」她拉住他的手肘,「別和他計較,也許他只是一時不太能接受。」
白思齊沮喪的看著她,接著視線便落在她拉著仰智麟的手上⋯⋯他猛吸一口冷氣,渾身抖動著,驀然,他大力一甩頭,踉蹌奔去,口中同時低喊著,「我去追他,我要他親口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為什麼?」
他的聲音如此痛楚、如此悲涼,山谷迴盪著餘音,竟也顯得淒苦了。
仰智麟為白思齊突如其來的舉動所震愕,竟呆愣了好半晌,當他回神轉向徐開塵,卻又為她眼中流露的傷痛感到心中一涼。
 
江邊渡口,陽光璨璨,風和日暖。
江面浩瀚,波光粼粼,予人一種無限寬廣、舒暢之感。端文此時心情舒坦,面對眼前一片好山好景更覺豁然開朗,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安寧。
一名男僕自他手中接過行李,正交給船家安置,白思齊嘶吼的叫喊便如狂風猛浪席捲而來—
「不許開船!端文你不能一走了之!」飛奔至他面前,立即一把緊緊的扼住了他的肩頭,眼神痛楚而悲涼,死死的勾著他看,「憑你我昔日交情,今日何以如此待我?」
「交情?你忘了嗎?」端文冷冷的說:「四年前,端、白兩家就已斷絕往來,你我之間的交情早已付諸流水,何需我一再提醒你。」
「不!」白思齊大喊,「一切都是誤會!都是誤會⋯⋯」他縮緊了手,急嚷,「我正試著彌補,把一切都挽救回來。」
端文看著他,兀自笑起來,「太遲了,這些話應該在四年前說的,但是你沒有。」
白思齊瞪大了眼睛,接著開始拚命搖頭。
「不,不晚!不晚!只要你別走,和我一起回村子,我會證明給你看,我一定說到做到⋯⋯」
過於擔心再次失去端敏,幾近走投無路的白思齊急得有些神智混亂,無法自制,一廂情願的拖著他要返回村子。
端文終於忍無可忍,使勁一揮手將他給甩開,一字一字清晰的說:「你別再癡心妄想了,她不是敏敏,她不是!」
「不—」這聲叫喊動人心魄,足以劃破天際,白思齊捂住雙耳,頹然坐倒在地,心痛欲絕道:「為什麼你們都說她不是,為什麼?她明明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她活著、她活著!我知道她就是敏敏,敏敏還活著,為什麼你們偏要說她死了為什麼?」
「你怎麼想我根本不在乎,但是你不能假藉敏敏的名義去騷擾別人,天底下能任你欺負的端敏只有一個,而她已經為愛犧牲了一切—包括她的生命在內。」端文說罷,走向堤岸準備上船。
白思齊衝上前攔住他,可憐兮兮的哀求著,「我知道你們都怪我、都恨我,這四年來,我也無時無刻不在責怪自己,現在蒼天都肯給我機會,讓我在這原始偏遠之地與她重逢,可見我與敏敏有緣,就連老天都不忍拆散我們,你⋯⋯你又怎能狠得下心呢」
「比起當年,」端文泠冷的說:「我又怎比得上你的十分之一?如果蒼天真有眼,我又怎會家破人亡?如果蒼天真有眼,就該知道敏敏為你犧牲的已經夠多了,她不該再受你的折磨!」再次甩開他,隨即跳上了船。「船家,開船。」
一聽吩咐,船家立即照辦。
「不—端文!」白思齊痛徹心肺的大吼,「你應該給我機會,讓我彌補,讓我用盡一生證明我對敏敏的愛,而不是將我推下萬劫不復的深淵!你回來!回來—」
端文雙手交盤,站在船頭看著他,勾起一抹折磨人的邪惡笑意說:「你忘了嗎?你曾經擁有過她,只是你放棄了!我絕不可能再給你折磨她的機會,更何況根本就沒有這個機會,你—不配!」
「所以你反過來折磨我,你恨我,所以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利用敏敏來折磨我,對不對!」他失控的扯破嗓子大喊。
端文臉色一沉,「白思齊,你一向輸不起,也許這件事正是給你的最好教訓,你也該收收你的銳氣,別再見人就咬。」
白思齊一顆心頹然下沉。端文果真不肯原諒自己,不再是自己的知心好友了⋯⋯
他自認自己已努力有所改變,甚至為了挽回端敏不惜低聲下氣的請求小靈兒與端文的協助,縱然他是真的有些操之過急,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生怕再度失去端敏的緣故。今日的白思齊早已不是昔日意氣風發的白思齊,而是為情所苦、為愛所傷的可憐人,沒有了心愛的人,他甚至什麼都不是。
眼見船已逐漸遠離渡口,他沿著堤岸追逐,心痛的喊,「不!端文,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聽我說、聽我解釋,不要一走了之,我需要你的幫忙⋯⋯」
悲切的語調,令人聞之心酸,但始終未能挽回心意已決的端文,船是越行越遠,越行越微小,最終消失在他絕望的視線裡。
「為什麼—」
白思齊悲哀的暴喊出聲,險些失足落水,幸好曹浩天一行人及時趕到,將他拉至安全的地方。
「思齊,」曹浩晴憂心的說:「你不要這樣,這樣的你好令我擔心害怕,告訴我,我該如何幫你?只要你肯告訴我!」
「白思齊。」范學文衝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粗魯的斥道:「你最好趕快振作起來,不要讓我看輕了你—」
「學文,你做什麼?」曹浩晴焦急的嚷問,「你放開思齊,你這樣會傷了他的,難道你沒看見他很痛苦嗎?你怎麼忍心在這時再刺激他?這不是好朋友該做的事—」
「那他呢他就能這樣對待我們嗎?我們為了他被困在這種原始落後的村子裡,可不是想看他扮情聖,為了女人搞成這副落魄的鬼樣子⋯⋯白思齊,夠了!你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你不必再委屈自己受這種罪,也饒了我們大家,走吧,離開這裡吧!」
范學文的話引得白思齊的心陣陣抽痛,表情越發扭曲,教曹浩晴更加於心不忍。
她忙推開范學文,側身護住他。「好了、好了,你別說了。他需要時間,需要好好休息,你別再逼他了,饒了他吧。」
「我不逼他,痛苦的是我們大家!」不顧曹浩晴的哀求,硬是對著他大吼,「白思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我們是如何為你痛惜?再看看浩晴,她為你茶不思飯不想,消瘦了多少?從前的她活潑開朗、熱情豪爽,但是現在為了你⋯⋯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正視她的存在呢?她比端敏更愛你呀!」
 !一巴掌落在范學文臉上,刺熱而灼痛,同時驚醒了所有的人。
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曹浩晴,喃喃的說:「妳⋯⋯妳為什麼⋯⋯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大家都沒了理智?都⋯⋯都瘋了!」
是的,他們都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不理智,居然動手打人,而且打的是最關心她、最維護她的學文。她驚得呆了,只能伸手捂住嘴,睜著眼歉疚的看著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他的事我不管,也管不著,隨你們去吧!」范學文頭一甩,憤怒離去。
「浩晴,」曹浩天隨即上前責備,「妳太衝動了,妳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學文呢?他那麼關心妳,妳知不知道妳已經嚴重傷了他的心?」
「大哥,」她支吾的說,「我⋯⋯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要他不要再說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後悔了,我不是真心想傷他的,不是⋯⋯」她懊悔的不斷搖頭。
「其實學文他說的沒有錯,我們的確不該再繼續耽擱在這裡,我們該走了。」他特意加重了語氣,而眼神正是看著白思齊。
曹浩晴的淚水倏然滑落,咚的跪在白思齊身旁,挽住他的手說:「大哥說我們該走了,思齊,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他抬起頭看著她,緩緩伸手拭去她的淚,喃喃道:「別哭,別再為了我而掉淚,相信我,我不會再讓妳為我落淚⋯⋯敏敏,相信我!」
她聞言大驚,驀地痛哭失聲。
一旁的曹浩天也不禁黯然閉上了眼。
第九章
第二天,范學文走了,他是在心平氣和的情況下向眾人告別離開村子的,他不怪曹浩晴,只是那一巴掌著實打醒了他,走時,他說了這樣的一句話,「總該有個人是清醒的,所以我回上海等你們!」
於是,繼邵立夫之後,范學文也走了,這使原本五個人的小團體更顯孤寂,尤其是曹浩天,他對白思齊已是極度不滿,但是礙於妹妹的癡情,他唯有忍耐不說半句責備的話。
然而一向只肯默默守候的曹浩晴卻不再沉默了,她主動去找徐開塵,與她面對面敞開來談。
「徐小姐,我知道我是不該來打擾妳的,但是有些事我認為應該讓妳知道。」看著眼前美麗的女人,也不知道是嫉妒還是羨慕,她的心裡竟有些不舒服。
面對眼前的曹浩晴,徐開塵滿心困惑和疑慮。
「曹小姐。」她說:「我和妳並不熟,我不認為妳有什麼事是該讓我知道的,妳⋯⋯妳是不是找錯了對象?」
「那我就開門見山的說,我相信妳心底也很明白,我來找妳完全是為了思齊,對於他,妳可不能說妳不熟悉,因為我們之所以會留在村子裡,完全是拜妳所賜。」
曹浩晴發誓,她來找徐開塵是誠心誠意的,絕不是存心來挑釁,但是不舒服的感覺竟讓她口不擇言,以至於話一出口,她就立即後悔了。
「我⋯⋯我無意使妳難堪,我真心想和妳平心靜氣的談談,如此而已。」
徐開塵請她進屋裡坐,斟了杯熱茶給她,然後才說:「我願意和妳談談,但是我不能保證我能給妳妳想要的答案。」
「妳放心,我只是來告訴妳一些事,不是給妳出難題的。」曹浩晴悶悶的說,眉頭蹙得好緊,「我來是我自己的意思,不關思齊的事,所以請妳不要錯怪了他。」她握緊了手中的茶杯,顯得有些不安。
這一切全看在徐開塵的眼裡,她輕嘆,「既然妳這麼關心他,這麼為他著想,為什麼不試著勸他離開村子呢?你們根本不適合這裡,也不該再繼續逗留於此。」
「不用妳說,該做的我早都做了,但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一切,想避也避不了,它就是發生了,我只有面對、只有接受。」她無奈的說,眸裡閃著淚光。
「妳這麼好,他怎麼忍心傷妳?」
曹浩晴深深的注視她,幽幽的說:「因為他的心已被另一個女孩所佔滿,根本容不下其他的人。」
徐開塵撇開頭,輕聲回道:「我不明白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妳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四年了!四年來思齊沒有一天舒坦過,就連笑也不曾開懷的放聲笑過,只因為他心中有愧疚,認定自己害死了心愛的人,所以他不斷的折磨自己,不允許自己忘記這個錯,將自己深深埋在痛苦的深淵裡。然後,身為好友的我們,不忍見他一日消沉一日,於是決定陪他遊山玩水忘卻煩惱,哪知道⋯⋯我們又做錯了⋯⋯」
「妳何必告訴我這些,他的事和我無關。」徐開塵蹙起眉頭,再次強調。
曹浩晴不理她,繼續又說:「常常大夥在玩笑嬉鬧之際,思齊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但是我們都很清楚他不開心、他不快樂,一直到—他遇見妳,情況才有了轉變。」
她沉吟一聲,「我說過,他的事與我無關—」
「不!請妳聽我把話說完。」曹浩晴打斷她的話,搶道:「遇見妳,沉默不語的他變得開朗積極;遇見妳,鮮少笑容的他卻能幽默談笑;遇見妳,他不再終日沉思、鬱鬱寡歡,甚至為了妳不惜屈膝向人乞求,一再讓自己成為別人眼中的笑柄,這一切的轉變全都是為了妳,妳怎能說一切和妳無關呢?」
「這些同樣也困擾了我,我並不希望他這麼做呀!」徐開塵咬著牙,掙扎的說:「妳不必跟我說這些,要說也該去跟白思齊說,不應該來找我。」
「妳不要激動,我不是來找麻煩的。」她挺了挺背脊,語調明顯和緩了些,「我只是⋯⋯只是把自己認為該說的說出來罷了,我不奢望能給思齊任何幫助,也不希望給妳添加困擾和麻煩,請原諒我的自私,我只是希望在我離開之後,不會有任何遺憾。」
徐開塵大吃一驚,「你們終於決定離開了?」
曹浩晴點點頭,無奈的說:「早就應該如此,我卻傻得讓自己承受這許多痛之後,才懂得醒悟,妳說我是不是太笨了?」
她搖搖頭,「不,妳只是真心愛他,他早該珍惜妳,而不是一再傷妳的心。」
「不,他沒有錯。」明亮的雙眼坦率的看著她,態度懇切道:「思齊從未給過我任何承諾,我也早就明白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別人,一切不過是我單方面的喜歡罷了。他對我並沒有責任,我也不想成為他的負擔,所以我決定離開,徹底斬斷對他的情愫。」
「什麼」徐開塵幾乎跳了起來,「妳的意思是⋯⋯妳要離開,而他⋯⋯仍然留在這兒?」
「是的,」曹浩晴接口,「我會和大哥一起離開,如妳所說的,我們的確不適合這裡,何況上海也有人等著我們回去。」
「不!不對、不對!你們一起來就該一起走!」
她淒苦的說:「那又如何?我們能帶走他的人卻帶不走他的心,他始終還是會回來這裡的。」
「你們在這兒,他的行為就已不受控制了,倘若你們都離開了,我⋯⋯我實在不敢想像將會發生什麼事。」
徐開塵覺得心中有股情感使她煩躁。誠然她是希望白思齊離開的,但卻無法釋懷他那令人痛心的悔恨表情,還有與自己相處時的愉悅笑容,思及這些,她的心更加矛盾糾結,但可以想見的是,一旦曹家兄妹也離開,就不再有人可以勸戒他收斂瘋狂的行為,也不再有人可以安慰他了⋯⋯
曹浩晴卻彷彿聽而不聞,淡然回應,「老實說那也與我無關,這不再是我的事了。」突然,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誠心誠意的說:「我只希望妳能答應我一件事。」
徐開塵愣了愣,訥訥道:「我能答應妳什麼事?」
「很簡單,」曹浩晴請求,「我希望離開時,妳能來渡口送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和妳做個朋友,所以送送朋友應當不為過,我想妳該不會拒絕我吧?」
她點頭欣然應允,「承蒙妳的盛情,我怎能拒絕呢?我一定會去渡口送妳的,祝妳一路平安。」
曹浩晴也笑了,兩人關係雖有些複雜,卻也因此成了朋友。
接著,她們又閒談了好一會兒,內容幾乎是繞著白思齊轉,可是見徐開塵的興致始終低落,有自知之明的曹浩晴便結束了這次的拜訪。
 
和徐開塵分手後,曹浩晴獨自上後山小樹林繞了繞,想不到竟與曹浩天不期而遇,他倚在大樹旁,兩眼直瞅著她看,倒像是在等她,等她解答自己心中的困惑。
「你有話想問我?」她主動打破沉默。
他點點頭沒說話。
「我想你說的對,我們是該走了,所以我決定離開。」她說。
曹浩天看著她,蹙起了眉心,彷彿對她的話有所疑慮,不敢相信她真的下定決心要離開。
「是真的,」她說,語氣依舊平淡,「就你和我兩個人,一起離開這裡。」
「妳捨得嗎?真放得下思齊嗎?」他犀利的問。
「是的!」曹浩晴毫不猶疑回答他,臉上不見一絲愁苦,反而閃爍著自信的光彩,「學文說的對,我們都該清醒了,讓這個夢徹底結束吧。」
「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使妳清醒的嗎?」
她抬頭看看大哥,微笑著,「很簡單,夢作完了也就清醒了。」淡淡的說。
「妳甘心嗎?畢竟這個夢長達四年之久,就連旁觀的我都為妳感到不平,妳真能無怨無悔的付出,一點都不難過嗎?」他問。
曹浩晴的心猛地抽痛,臉色沉了下來,「說不難過那是自欺欺人,你也一定不會相信,但是旁觀的你一定也很明白,思齊待我始終像待妹妹和朋友一樣,沒有一絲男女之情,若是真要責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自作多情,是半點也不能怪他的。」
「這不公平!」曹浩天強烈抗議,「妳不能把所有的錯全攬在自己身上,我相信思齊心底也很明白,妳對他不只是朋友之間的關心而已,他不能就這樣辜負了妳的心。」
「是的,他不能⋯⋯」她重複說著,雙眼迷濛的,接著一聲輕嘆,「但是,我放棄了,我承認我輸了⋯⋯也許應該說,我根本就不在這場戰爭中,所以根本沒有贏和輸的問題。」說著苦笑了起來。
他也長嘆一聲,「妳的語氣令我很擔心。」
她的笑容隱沒,呢喃道:「其實我早知道他的心裡一直有個人,只是我不願放棄,因為我相信自己不可能比不過一個死了的人。後來徐開塵的出現,終於使我有了競爭的對手,我更不願意放棄,因為我相信我比她還要愛思齊⋯⋯但是,他卻告訴我端敏復活了,他心裡的那個人沒有死,我⋯⋯我不得不放棄,不得不放棄⋯⋯」
曹浩天走上前搭住她的肩頭,鼓勵她,「不到最後一刻不要輕言放棄,大哥願意繼續支持妳,哪怕得在這個落後的村子待上一年半載,還是十年八年,我都不在乎。」
曹浩晴仰起頭深深看著兄長,微微漾起感激的笑容。
「我寧願放棄,」她說:「因為他的心裡只有端敏,我可以改變自己學端敏的品性舉止,卻沒有辦法讓自己長得像端敏,這時我才明白,我是永遠也不可能取代端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甚至就連做她的影子也不配,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徐開塵來替代。」
「既然如此,」他為妹妹的退讓感到萬般委屈,但見她終於看開,心底頗為寬慰。「妳為什麼還要讓徐開塵到渡口送咱們呢?我以為她該是妳最不想見到的人,妳會去找她談就已經夠讓我意外了。」
「就當我為思齊盡最後一份心力吧。」曹浩晴靜靜的說。
曹浩天蹙起眉頭,不解的問:「什麼意思?」
她聳聳肩,「這已經不重要了。想想,我們回上海後,我是不是該去找學文向他道歉?也許能給他一個驚喜⋯⋯」
 
三天後,曹浩天兄妹一同離開了村子。
徐開塵依言至渡口送行,而另一個送行的人即是白思齊。
兩人看著渡船漸行漸遠,她感慨的說:「你怎麼忍心看她就這麼走了?她是那麼的在乎你啊!」
「沒辦法,」他看著她道:「我心裡佔滿了另一個人,而妳又怎知我有多在乎?」
她撇開視線,冷淡的說:「那是你的事,我只是為你惋惜,為浩晴不值。等你想開了,就盡快回去找她吧,我相信她還是會原諒你的。」
「我知道我該把握的是什麼。」白思齊固執的表示,「現在沒有任何阻力能將我從妳身邊抽離,妳要有心理準備,因為我隨時會讓妳現出原形來,到那時,妳將屬於我一個人的!」
他的佔有慾極強,深邃的瞳眸充滿摯情愛意,凝視著她就足以將她淹沒,於是她慌忙避了開來。
她閃躲的說:「我該回去了。」
「不!」白思齊低喊一聲,衝上來一把就抓住了轉身欲離的她。
「你做什麼?」徐開塵吃驚的喊,看著渡口來來往往的行人,心慌意亂道:「你非要做些不理智的事才甘心嗎?你別忘了仰大哥說過的話—」
「別跟我提他!」他低吼,「仰智麟沒辦法時時刻刻保護妳,也不是適合保護妳的人。」
他揪緊的手將她抓疼了,她用力掙扎卻掙脫不了,於是緊咬唇,索性不做反應,冷眼看著他。
「很好,」見她不再抵抗,白思齊笑著說:「我喜歡妳聽我的話。」
徐開塵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這是妳強行逼迫,不是我心甘情願的。」
「好,」他平心靜氣下來,「如果妳能保證不再逃走,我也保證不再粗蠻對妳。」
她依舊警戒的瞪著他,微微點了點頭。
白思齊立即滿意的笑了,然後當著她的面,緩緩鬆開了手,「妳合作,我也會繼續保持君子風度。」
她揉揉被他握疼的手腕,微蹙著眉,生氣的問:「你究竟要做什麼?人都已經送走了,我們也已經無話可說了,你憑什麼限制我的行動?我為什麼一定得聽你的話?難道就憑著你的體力強過我,我反抗不了你,所以你就能為所欲為嗎?」
面對她的指控,他居然笑了起來,而且還是最令她厭惡的邪惡微笑,她不禁怒火中燒,目光炯炯的怒視著他。
白思齊一怔,不得不收起笑容,馬上回道:「好,我老實告訴妳,人,我們是已經送走了,但現在我們得接別人。」
她被他搞迷糊了,臉上一片茫然,心裡很想好好分析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卻得到更多的疑惑,終於漸漸染上一層不安的恐懼。
「誰?」她直接的問。
「妳和我都認識的人,也是妳最熟悉的人⋯⋯」
「白思齊,你又再玩這種把戲!」徐開塵不等他的話說完,就激動的跳了起來,生氣的說,「這次你又把誰找了來?」她咬著牙,「告訴你,沒用的!不管你請誰來,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們只會一時誤以為我是端敏,接著就會發現我並不是,我不是端敏!不是不是不是⋯⋯」她邊喊著,邊拚命的搖頭。
「如果妳不是端敏,那妳怕什麼?」他突然說,兩眼瞅著她看。
「我⋯⋯」她一怔,支支吾吾的說:「我沒有,誰、誰說我怕了⋯⋯」
「那好,」他奮力擊掌,語氣愉悅,「就當陪我接人,浪費妳一些時間,我想妳也不會在意吧?」
白思齊也不等她回答,扶著她的手就走上了堤岸,接著伸手指向江面。
他興奮的說:「看見了嗎?就是那艘船,沒多久它就會靠岸了。」
徐開塵下意識望了望,沒說話。
「妳不想知道來的人是誰嗎?」他問。
「是誰?」她顫著聲反問,心裡有很不好的預感。
「是—妳的父母。」白思齊故意拉長了音,加重語氣讓她聽得一清二楚。
她大大吃了一驚,但她故作鎮定,冷笑說:「哼!你還真有本事,居然連我的父母都給請了來,算我服了你了。是明娟告訴你的嗎?」
「噢,不,我想妳大概搞錯了。」他解釋,「我說的不是徐老爺和徐大嬸,而是碩親王府的端王爺和側福晉兩位。」他又故意加重了語氣,讓她聽了個仔細。
「呀!」徐開塵忍不住低喊一聲,臉色刷的慘白,腳竟站不穩踉蹌的退了兩小步,身子不由自主的打著哆嗦。
白思齊見狀,走上前好意的扶住了她,她卻一揮手使勁將他甩開。
她艱澀的說:「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他眉梢揚了揚,又跟著聳了聳肩,完全一副無辜的模樣,還裝傻道:「我怎麼了?我做了什麼讓妳這麼—害怕?」
他明知故問,她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而事實上,她也無暇再應付他了,因為她對即將要面對的人更感到恐懼,她恨不得能立刻消失⋯⋯現在的她不僅是坐立難安,一顆心也怦怦亂跳,額頭和手心不斷滲出冷汗,就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強裝鎮定到什麼時候。
她想逃走!下一秒徐開塵就崩潰了,想逃的念頭滿滿的充塞了她的心。她無法讓自己再一次承受這樣的考驗,尤其面對的人是她的阿瑪⋯⋯噢!不!她不能!
最後一絲自制力終於瓦解,她掉頭飛奔而去。
這一次白思齊沒有阻攔她,因為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在漫長的煎熬和等待之下,他終於證實了徐開塵就是他的敏敏,興奮之餘,眼眶竟不覺發熱了。
他舉步跟上她,這一次,他可不想再錯放她。
端敏一路狂奔至小樹林,環視鬱鬱蒼蒼的樹群,彷彿一棵棵都向她擠壓過來,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尖叫。
她吶喊,卻喊不盡她的心酸;她狂呼,卻呼不盡她的悲哀;她嘶吼,卻吼不盡她的憤怒⋯⋯為什麼?她努力逃了四年,努力讓自己忘卻一切,但一切卻又排山倒海而來,瞬間將她淹沒,再次將她捲入永無止境的痛苦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她耳裡仍舊充塞著無奈的喊叫聲,一遍又一遍,痛得她不敢再面對一切,心裡的畏懼是越來越強烈了。
突然,白思齊的手輕輕放在她的肩頭上,接著,他的聲音在她身邊揚起,「敏敏,原諒我!我無意使妳傷心,但這卻是最有效的辦法,妳讓我無從選擇⋯⋯」
她側身迅速避開了他,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憤怒至極的指控,「你向來如此,傷了人之後,再給自己找最好的台階下,讓別人去承擔你所犯的錯⋯⋯」她深吸一口氣,咬牙說:「夠了!白思齊,我說過我不是你玩弄的對象,你要怎樣才肯罷休?」
「不!不要用這種話來嚇我。」他衝上前自她身後抱住她,嘴唇輕貼她的耳畔,呢喃的請求,「原諒我!敏敏,我保證不再讓妳失望,不再讓妳傷心。」
她閉上雙眼,任淚水滑落,語帶哽咽的控訴,「一句原諒,就能挽回我所失去的一切嗎?你的保證太多了,那只會讓我感到沉重,我不會再傻得去信以為真。」
「不!」白思齊發出一聲低喊,迅速扳轉她的身子,讓她面對著自己,望見她傷心的淚痕,他的心一陣揪痛,蹙著眉頭說:「相信我!從小到大,我對妳所有的承諾和保證全都是出自真心,絕不是欺騙妳。我曾以為再也沒有機會實現我的承諾,但現在,只要妳肯給我機會,我會讓妳知道我對妳的好,絕不只是說說而已。」
端敏搖著頭,啜泣道:「你一再將我逼入絕境,卻說是對我好,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的我該如何面對我阿瑪,我又怎麼向他解釋我的死而復活?你⋯⋯你只會讓我為難、讓我害怕、讓我不知所措,而你卻說這是為了我好」
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滴落在白思齊的手上,漸漸濡濕了他的衣袖。
「敏敏,別哭!妳讓我的心都碎了。」他伸手抱住她的頭,焦急的說:「好吧,我老實告訴妳,其實妳阿瑪他們並沒有來,我根本聯絡不到他們,這全是浩晴為我想出的辦法。我得感謝她,若不是她,我不知道還得等上多久的時間⋯⋯」
端敏聞言又驚又怒,一種受騙的屈辱油然而生,厭惡感相對高漲,不滿的情緒一下子充斥了胸口⋯⋯這就是白思齊,她怎能奢望他為自己而改變?她怎能相信他不再欺騙自己?
全是謊言,而她竟信以為真!
她總是任他擺布,過去他的一言一行總可以決定她的想法、行動,那個事事以他為中心的端敏,即使受了委屈也不忘為他開脫,為他傷害自己的所作所為找盡藉口,怎知卻換得他無情的傷害。然而如今,她好不容易要擺脫過去不堪的陰影,他卻又出現擾亂她的安寧,甚至不顧她的意願,自私的一意孤行。
她承認自己至今仍無法完全忘懷他,才會依舊受他影響,可即使如此,她仍不能原諒他所做的一切⋯⋯
端敏猛然將他推開,連連向後退去,傷心欲絕的喊,「我活該下地獄受那萬劫不復之苦!天哪!噢!我怎能忘記喪親之痛,怎能忘記阿瑪的屈辱,還有姊姊所受的磨難?我怎能忘記家破人亡的殘破⋯⋯」
她一連串的哭喊,一句句如同利刃直戳心坎,教她痛不欲生,不由得恨起了自己,咚的一聲跪了下去。
「都是我一手造成的,為什麼我不真的死掉?」她抽氣哽咽,語不成調,「我居然苟活至今,我居然以為一切真的都能重新開始⋯⋯我寧願死,以彌補我所造的孽⋯⋯」她掩面痛哭失聲。
「不!不是妳的錯!不是!」
她的聲音如此悲哀、淒涼而無助,一句句同樣刺痛了白思齊的心,他衝上前也跪了下來,伸手捧著她的臉,他的虎目蘊淚,憐惜的凝視她,他渴望抹去她的傷、她的痛,可最教他痛恨的是,這一切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敏敏,這不是妳的錯,要怪就怪我、要恨就恨我,就是不許妳再折磨妳自己!」他說。
「不!思齊,」端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憐兮兮的哀求,「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我只求你饒了我吧!放了我吧!我求你!我求求你!」
白思齊全身一震,瞪大了雙眼,無法置信的看著她。驀地,他發出一聲低吼,俯身摟緊了她,那麼強烈、那麼急迫,就怕她再從自己手邊溜走。
「妳還是不肯原諒我,為什麼?」他嗓音沙啞的喊,但也不足以表達他內心萬分之一的痛。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我從未怪你、怨你,又何來原諒不原諒呢⋯⋯」
白思齊心底又燃起一絲希望,他謹慎而小心翼翼的問她,「妳是說⋯⋯妳願意重新接納我?」
「不!不是的。」端敏抵著他的胸膛抗拒,毫不留情道:「我只想讓一切都過去,未來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將是不再有交集的陌生人⋯⋯」
「我不接受!」他受傷的大嚷,雙眼緊瞅著她,彷彿要將她與自己融合在一起,這樣她就完全屬於他的了。
突然一股猛然而來的力量倏地將他們倆硬生生分開,白思齊伸手想抓牢端敏卻撲了個空,她宛若受驚的兔子跳離他身邊,接著,他就看見仰智麟擋在他的面前,咬牙切齒的說:「這一次休想我再饒恕你!」
仰智麟幾乎暴吼出來,像是一隻獵食的饑餓野獸,準備毫不留情的撕裂眼前的敵人;而白思齊的心裡只有端敏,對他的咆哮怒吼完全視而不見。
慌亂中他想離開眼前的障礙卻一再被阻擾,焦急的他不假思索的叫嚷,「她是端敏,不是徐開塵⋯⋯明白嗎?她是我的,他不是你的!我和端敏是真心相愛,請你不要再阻擋在我們之間⋯⋯」
仰智麟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接著竟爆出一件令人震驚的祕密。
「就算她真的是端敏,她也是我的!記得嗎?四年前你退了她的婚約,而我就是那個遞補者。所以與她有婚約的人是我,不是你!不論她是徐開塵或者是端敏,她都注定是我的,你已經放棄了,憑什麼再和我爭?」
早在定下婚約之時,他就偷偷瞧過端敏幾回,對她哀愁的氣質起了憐惜之情,雖然對於白思齊的毀婚替她感到不值,但也不無慶幸,因為如此,他才能得到擁有端敏的機會。他下定決心,要為她重拾笑容,照顧她、守護她,但上天的捉弄使他錯失了一次機會。
他三年前遇見了徐開塵,除了為她貌似端敏的容貌震驚之外,更在長期的相處之下對她產生愛情,對他而言,不論她是端敏也好,徐開塵也罷,那些都不重要,他喜歡上了這個善解人意、熱心奉獻的溫柔女孩,他甘願為她駐留,伴隨在她身邊,只是她始終婉拒自己的心意⋯⋯
仰智麟的話如同引爆火藥,震得他們愕然屏息。
「你胡說!」片刻後,白思齊終於跳了起來,也反抓住他的衣襟,「我沒有放棄,她不是你的!不是!」
仰智麟也不甘示弱的抵著他,兩人立刻糾纏在一起,場面充滿火藥味,大有一比高下分個勝負的意思。
「夠了—」
端敏突然一聲大叫,他們一怔倏然停手。
意外接二連三向她襲來,教她再也忍受不了,她衝到他們面前,熱淚盈眶的喊,「你們以為你們是誰?有什麼資格爭論我屬於誰的?我告訴你們,我就是我,不管我是徐開塵或者是端敏,我都是屬於我自己的!不屬於你們任何一個!」
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她就如旋風般奔出了小樹林。
「敏敏—」
「開塵—」
兩個大男人不約而同的叫喊。
 
為什麼?端敏實在想不通。情況怎會變得如此混亂不堪?
她以為白思齊是唯一令她頭疼的人,怎會無端多了個仰智麟?她不禁覆額興嘆。
她認識仰智麟足足有三年之久,卻從不曾懷疑過他的身分背景,更想不到他會是那個拋棄端柔離家出走的新郎。老天真會開玩笑,但是這次實在過分了些,她心裡一點準備也沒有,毫無抵抗的她一下子就被擊敗了⋯⋯
她需要清靜、她需要適度空間、她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偏偏,魯莽的封明娟卻在這時闖了進來,揚著那特有的高八度音量,從遠而近扯著嗓子高喊,「開塵—開塵—」
終於衝進了屋子裡,見到她便有如看見浮木般,兩手攀住她,掛在她的身上。
急喘中還忙著嚷嚷,「出⋯⋯出事了⋯⋯大事,出了大事了⋯⋯」
端敏嘆口氣,根本無意搭理她,意興闌珊的回了句,「什麼事都與我無關,我現在最需要的是平靜—」
「有關⋯⋯有關,大有關係!」封明娟急切的打斷了她的話,猛嚥一口口水,跟著又說:「仰⋯⋯仰智麟召集了全村的人,說⋯⋯說白思齊騷擾了村子的安寧⋯⋯他⋯⋯他要集合全村的力量將白思齊趕出村子!」
她全身一震,猛然打了個哆嗦。
「到底是怎麼回事?」封明娟全然不解,「事情怎麼會演變到這種地步?是不是和妳有關?究竟又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開塵!妳說呀!這是怎麼回事?」
端敏雖對白思齊的安危操心,卻打定主意不再被他所影響,勉強忽視心中的慌亂,不斷說服自己他不會有事。於是,撇開幾乎貼在自己身上的好友,刻意冷漠的說:「他們的事與我無關。」
「什麼!」封明娟瞠目結舌,不敢置信,「妳怎麼能像沒事人似的?現在外面鬧烘烘的,搞不好會出人命,妳如果能阻止就別坐視不理。」
「我管不著⋯⋯」她別開臉,避免令好友發現自己的動搖。
端敏越是表現得冷漠無情,封明娟就越是覺得生氣。
她哼聲說:「我知道妳本來就認識白思齊,只是嘴硬不肯承認罷了。可就算他有千錯萬錯,現在他有難,妳怎能漠視?仰智麟對村子的影響力妳是知道的,如果妳再固執己見、見死不救,我保證妳會終身悔恨,一輩子都受今日錯誤的決定所折磨⋯⋯」
「夠了!」端敏大喝,「我已經說了與我無關,妳再說什麼都一樣。」
「妳⋯⋯妳⋯⋯」
封明娟氣得咬牙切齒,竟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忽然覺得眼前的人變得陌生,似乎不像是過去那個善良體貼的徐開塵。但她自認對開塵是了解的,她絕不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只是她不明白她為何要故作無情,又是什麼原因使她產生這麼大的改變?可是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坐視不管,不想看著好友日後後悔痛苦。
她語重心長的說:「我不知道妳到底怎麼了,但是我知道有一個愛妳的男人正在承受妳的毀滅!」
第十章
廣場上聚集了男女老幼,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四處竄動。
村子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畢竟他們是好客的族群,但是他們同樣不容許滋擾和破壞。加上學識淵博的仰智麟深受村民的愛戴,村民一向將他的話奉為圭臬,於是在他的一聲令下,人們紛紛拿起棍棒在廣場上聚集。
白思齊被他們團團圍住,龐大的群眾力量讓他見識到仰智麟在此地的影響力。但是如果他以為這樣就能嚇走他,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現在沒有任何一股力量能逼他離開敏敏的身邊。
人群中,璇兒走了出來,走到仰智麟的面前,戰戰兢兢的問:「仰老師,我們真的要趕白少爺走嗎?」畢竟白思齊是經由自己才會來到村子的,她不希望自己請來的客人有任何不好的事發生。
「當然不一定得用暴力的方式將他驅離村子,」說時,他眼睛望著白思齊,「如果他肯自己離開的話。」
璇兒聞言,立即轉身對著他說:「白少爺,就請你自己離開吧!要不⋯⋯」她頓了一頓,一臉的焦急和無奈,「我真的不想看見你發生任何危險!」
「謝謝妳,璇兒,妳是很善良的姑娘,其他的村民也都一樣,而我希望你們的善良不致被人利用。」
仰智麟渾身一震,不由得怒火中燒,但另一方面,心中又有幾分慚愧。
「不,仰老師是對的!」璇兒堅定的說:「他的決定絕不會有錯,你的確應該離開村子,否則姊姊永遠也開心不起來,永遠只會流淚。」
她的思想單純,說的話也極天真,但白思齊聽來,心卻一陣抽痛,「妳並不清楚事情的始末,我和妳姊姊之間絕非妳所見的那樣⋯⋯總之,無論如何,我是不會走的。」他語氣同樣堅定。
璇兒心一沉,黯然退了下去。
廣場上人人屏息不語,一雙雙眼睛虎視眈眈的盯著白思齊,空氣緊迫得令人窒息,危機幾乎是一觸即發,果然—
「走—」
人群中發出這聲怒吼,也不知道是誰帶頭的,但卻引起其他的人紛紛跟進,聲音由小至大,走!走!走⋯⋯居然形成一股穩定而有節拍的無形力量,震懾人心。
「白思齊,」仰智麟看著他說:「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應該有自知之明,你是抵擋不了這些村民的,他們要你走你就走吧!」
誰知白思齊竟笑了起來,仰智麟不由得打從心底佩服他的沉著與冷靜,但嘴巴上卻不甘示弱的又說:「這個時候逞英雄可不是聰明事。」
「我笑是因為你的無恥,想我走的人是你,而你卻利用不明情況的村民來達到你的目的,你這種作為有負村民對你的愛戴和信任。」白思齊正色道。
仰智麟的面孔有些扭曲,但仍不肯退讓的反駁,「你才是最終的罪魁禍首,唯有讓你離開,這裡才能恢復原來的平靜。我勸你還是自動離開,不要落到最後被逐出村外的下場,以你白家大少爺的顯赫身分,該不會讓自己丟臉才是。」
他哼了聲,「你的話我同樣送還給你,利用村民的善良行一己之私的人是誰,你心底應該比誰都有數。」
「白思齊,」他憤怒大嚷,「說多了也等於白說,我只問你—你究竟走是不走?」
他仰起臉,神色堅決,「我絕不離開。」
咚!一聲棍棒聲重重擊在地上,接著又揚起無數的應和聲,咚—咚—咚⋯⋯棍棒擊地發出的悶響,竟又形成另一股強大的力量,比之前的怒吼聲更教人驚心動魄。
「不用我說,你也看得出村民們的忍耐已到了極限,你再不走就沒有機會了。」
仰智麟內心也燃起了一絲不安。他希望村民的嚇阻能起作用,將白思齊趕出村子,但他若是再冥頑不靈,這「嚇阻」的力量會大到何種程度,就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白思齊無畏眼前的威脅,昂然立身在眾人面前,絕不低頭。
「打—」
人群中突然冒出這一聲響,原本有些人略顯猶豫,但都只是一瞬間,接著就一擁而上,動手攻擊。
他首先被擊中腹部,但他還來不及感覺腹痛的滋味時,接二連三的棍棒就如雨點而下,一棒棒毫不留情的擊打在他的身上。
場面頓時混亂不堪,人群的叫囂聲震耳欲聾,雜沓的腳步揚起漫天塵灰,教旁觀的婦孺看了都害怕不已。
仰智麟見局面失去控制,想阻止卻有心無力,一波波聲浪掩蓋過他的,他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混亂,料想不到自己竟導引了如此大的風波。他只想給白思齊一個教訓,絕不是要置他於死地。
白思齊感到疼痛來自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他無力反擊,也無意反擊,最後竟感到麻木了⋯⋯就在這一刻,他想到當火輪車翻落山崖,端敏面臨死亡的那一刻⋯⋯她當時的心境是否與自己相同?一樣的無怨也無悔呢?
突然一棒擊中他的前額,頓時血花四濺,他模糊的雙眼向外望去。奇怪?為什麼所有的人、事、物全都染了色,全都變成了紅色呢?他閉上眼癱跪在地,他想,或許自己即將迎接死亡⋯⋯
「住手!不要打—住手—」
端敏的聲音在一片叫囂聲中如天籟和之音,她衝進人群裡撲伏在白思齊的身上,用她的身子替他阻擋無情的棍棒。
這個舉動嚇壞了所有的人,尤其當他們看清楚來人的樣貌後,更是嚇得趕緊住手向後退開。
「開塵。」仰智麟衝了上去,他同樣也被她的突然之舉所驚嚇,焦急的問:「妳有沒有受傷?妳怎麼這麼傻,這棍棒是會要人命的!」
她看著他,難過的說:「既然你明白這樣做會要人命,為什麼還要鼓動村民動用私刑呢?」
「我⋯⋯我⋯⋯」他冷汗直流,慚愧得無言以對。
這時,白思齊呻吟著努力撐起自己,他聽見救他的人是端敏,就顧不得渾身的劇痛和傷勢,伸手拉住了她,還面帶微笑的說:「妳終於來了,我知道妳是不會拋下我不管的⋯⋯」
淚水倏然滑落,止也止不住,她既心疼又害怕道:「你為什麼不走?你知不知道這差點就要了你的命呀!」
「因為⋯⋯」他深吸一口氣,強忍住痛,「因為這裡有妳。」
端敏低喊一聲,強忍心酸,搖著頭說:「可是我屬於這裡,而你不是,所以你還是走吧!」
「不!」白思齊堅定的說:「妳不走,我也不走,妳在何處,我就在何處。」
「你⋯⋯」她無計可施,乾脆狠心道:「你再這樣我也救不了你,何況你的死活根本與我無關,就讓村民將你活活打死算了!」她甩開他的手,倏然起身。
「敏敏,」他虛弱的喊住她,但並非想阻止她離開,而是以虔誠的心對她說:「不管妳怎麼對我,我都無所謂,因為我是罪有應得。現在我終於能夠體會妳當年絕望的心情,因為我正受著同樣的煎熬,但願⋯⋯但願妳真的能忘了過去的一切、忘了我,重新過新的生活,我對我所帶給妳的困擾和麻煩,只能說一聲抱歉,以後⋯⋯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白思齊一再重複呢喃,哽咽的語調令人有種淒愴悲涼之感,令人聞之心酸,不由得心生同情,且為他的癡情深深折服。
「咳!咳!」他突然咳了起來,連帶吐了一口鮮血。
端敏一怔,顫抖著跪了下來,伸手捧著他的頭,輕輕拂去他臉上的血漬,淚水又不聽話的掉了下來,迷濛了她的視線。
「別再說了,你傷得好重,先把傷給治好⋯⋯」她心亂如麻,早已無暇顧及其他,只一心憂慮白思齊的傷勢。儘管她想擺脫過去,卻無法忽視內心對他的愛,那些拚命壓抑的情感在此時如潮水般洶湧而出。
「不!」他搖頭,一臉灰暗的說:「沒有妳,我寧可死。」
端敏無措的叫道:「不許說死,不要說這樣的話,不值得的⋯⋯」她急得有些胡言亂語了。
白思齊深深凝視著她,居然笑著說:「現在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傷心欲絕』了,在我的心底,妳一直都是我的唯一,但是,四年前我卻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而現在我更發現這個錯誤是無法彌補的,我想死對我來說已是上蒼的仁慈,我無怨也無悔,更不恨任何人—」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阻斷他想說的話。
「死不能解決問題,我不是最好的例子嗎?你怎能說這話來嚇我,你存心要讓我難過嗎?」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將它輕輕放在臉龐上摩挲,兩眼緊緊盯著她,視她如珍寶。「有妳這些話,我死而無怨—」
端敏又迅速捂住他的嘴,生氣的責問:「你還說,你⋯⋯除了死就沒有解決的辦法了嗎?」
「有!」他立即接口,「如果妳肯回到我的身邊。」
她抿著唇,不說話。
「敏敏,」白思齊小心翼翼的問:「妳願意嗎?」
她眩惑的看著他,心不定的怦怦亂跳,內心掙扎不已,但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唉!」他重重嘆了口氣,「我知道妳是不肯的,那麼我只有—」
她趕緊再次捂住他的嘴,熱淚盈眶道:「你就是這樣,完全不給人考慮的機會。」
白思齊差點跳了起來,激動的摟著她說:「這麼說,妳是願意回到我身邊嘍!噢!不,我給妳時間讓妳好好考慮,我不逼妳,不給妳壓力,只要妳肯重新正視我的存在,花多久的時間我都願意等待。」見她終於軟化態度鬆口,他感到歡悅無比,身上的痛楚更因此減弱許多。她終於願意重新接納他,不再想和他劃清界線、趕他離開。
端敏掉下淚水卻帶著微笑,嘟著嘴道:「你就是這樣,嘴巴盡挑好聽的說。」
他笑著低喃,「那也只為了妳。」
他緊緊的抱住了她,但下一刻,人卻厥了過去。
眾人又混亂起來,有人忙抬人、有人忙取藥、有人忙開路⋯⋯總之,這場戲終於歡喜落幕了。
當眾人興高采烈的談論這件喜劇收場的騷動時,沒人注意到仰智麟卻獨自一個人黯然離去。
 
幸好白思齊所受的都是皮肉傷,經過端敏的細心照料再加上藏人祖傳的療傷祕方,大致上已無大礙,但經過這場驚天動地的折磨後,白思齊已是元氣大傷,躺在床上沉沉的熟睡。
端敏趁著他熟睡之際,悄悄來找仰智麟。
僅僅相隔一夜,她卻發現他竟然憔悴了許多,而且還一身濃重的酒氣,兩眼渙散的看著她。
「妳還來做什麼?」他咕噥,眼裡有著濃濃的哀傷。
「仰大哥,你何苦如此糟蹋自己,這不像我所認識的你。」
「認識?」他乾笑兩聲,「我懷疑妳真的認識過我嗎?」
「當然!」端敏立即回答了他,「我永遠都會記得你給予我的幫助,三年的時間並不短,我很珍惜也會永記於心,也希望這份友誼能繼續延續,直到十年、三十年,永永遠遠。」
「友誼?哼!」仰智麟冷哼,「我懷疑在經過昨天那場衝突之後,我們還能保有妳所謂的友誼。我有自知之明,像我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妳還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的好。」
「我心裡明白,你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我。」
「哈!」他突兀的大笑起來。
「不需要掩飾,因為那只會令我更覺得對不起你。」
仰智麟一怔,笑容退去了,安靜的凝視著她,有些不可置信的說:「妳真的在乎我的想法?真的在乎我的感覺?」
端敏點點頭,「我在乎,因為你是真心待我好的人,我不是那種毫無知覺的人,何況你還是我的姊夫,這層關係更使我們親上加親,在未來的生命中,我們是彼此重要的親人。」
「姊夫!姊夫⋯⋯」他嘆了一口氣,淡淡的笑說:「我還有那個資格嗎?我似乎和白思齊一樣,犯了相同的錯誤,妳姊姊會原諒我嗎?」
「我不知道,」端敏坦白的告訴仰智麟,但馬上又鼓勵,「但是,如果你肯用心彌補,我相信這同樣會是喜劇收場。不過你得有心理準備,因為我姊姊比我厲害多了,可是—她值得你為她這麼做。」
仰智麟笑了,眼裡閃著光彩。
他們談了許多也談了許久,當端敏回到屋子時已過了中午,她推開房門進屋,竟驚訝的發現白思齊下了床並且穿戴整齊,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你做什麼?」她走到他的面前好奇的問,語氣有些責備,「傷還沒好就不安分想到處跑啦?你最好聽話,給我乖乖的躺回床上去。」
她拉著他,強迫他躺回床上。
「好啦!」端敏問:「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剛剛想上哪兒去?」
白思齊嘟起嘴,一臉無辜的說:「去追妳。」
「追我?」她蹙眉不解,「你這副模樣恐怕追不上吧!你究竟在擔心什麼呢?」
「我一起來卻發現妳不見了,又急又怕又擔心,著急的想妳去了哪裡?我害怕妳又扔下我,擔心追不上妳,所以急急忙忙下了床、穿好衣服,準備去找妳,然後—妳就回來了。」
端敏沉著臉看他,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笑起來。
「妳沒良心!」白思齊假裝生氣,「我被妳嚇了個半死,妳居然還笑得出來!妳說,妳究竟上哪兒去了?」
她忍住笑意,聳了聳肩,說:「看你睡得很沉,趁空閒去找仰大哥—」
「什麼」他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她,大嚷,「妳怎麼可以他⋯⋯他又和妳說了些什麼?妳找他做什麼?你們是不是又私下約定了什麼?」
「你少胡言亂語,這般緊張幹什麼?」她嚴正抗議,「如果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問我,也別期望我會告訴你。哼!」端敏別開了臉。
見狀,白思齊忙說:「對不起!這一連串發生的事使我太緊繃了,一點點芝麻小事只要和妳有關我都不由得小題大做,妳⋯⋯妳就原諒我吧!我保證下次不再犯。」他伸起右手發誓,像個犯錯怕受罰的孩子。
她笑了起來,「看在你是在乎我的份上,這次不和你計較,但是下次不許再這麼小器。」
「嗯!」他伸手將她環抱,親親熱熱的說:「妳說的我都聽,不過⋯⋯妳究竟找他做什麼?」
「哎,他是我姊夫 !你就這麼容易吃醋呀?」
「沒辦法,他對我的威脅可是最大的。」
「那就是說他的確很優秀嘍!」
「優秀歸優秀,妳可不能完全倒向他,因為—我比他更優秀。」白思齊大言不慚道。
「不害臊!」端敏輕斥,「沒有人的臉皮比你更厚的了,我就看不出你哪裡優秀,最壞的就是這張嘴,老把死的說成活的。」
「最好的也是這張嘴,」他接口,「它是我和妳最佳的溝通橋樑。」
驀地,他的頭湊上前,灼熱的唇就緊緊與她的唇貼合在一起。
像是經過幾百個世紀的分離,他們對彼此迫切需求,輾轉吮吻,纏綿難分,教誰見了都不忍心打擾他們⋯⋯但是,偏偏魯莽的封明娟是唯一例外,她門也不敲,大剌剌的就闖了進來。
「啊—」
她擾人好事,居然叫得比別人還大聲,嚇得兩人倏地分開,尷尬的看著彼此。
「呵呵⋯⋯」封明娟也不說話,一個勁的傻笑。
「明娟,」端敏羞紅了臉問:「有什麼事嗎?」
「噢!」她猛然想起進來的原因,「有件事⋯⋯但是現在不重要了,我可以找別人幫忙,找別人⋯⋯那我先出去了⋯⋯你們繼續⋯⋯繼續談好了,繼續談⋯⋯我這就出去了⋯⋯」
封明娟支支吾吾了好半晌,這下終於出去了,但是沒一會見,她又探頭進來,再度嚇了他們一跳。
而她卻只是多此一舉的說:「我⋯⋯我好像忘了說抱歉,對不起!我不該莽莽撞撞的跑進來,我應該先敲門的,我應該問清楚了再進來,發生這種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發誓我絕不是故意的,你們放心,我下次絕不會再犯—」
「明娟!」他們終於忍不住,同時無可奈何的喊。
「噢!」幸好她並不遲鈍,立刻就會意過來,但是⋯⋯「我出去,我馬上就出去⋯⋯你們放心,我會幫你們看著門,不讓別的人再闖進來⋯⋯我會嚴厲的警告其他人,不許他們靠近這裡,一步也不許!相信我,我保證⋯⋯我出去,我這就出去⋯⋯」
封明娟終於出去了,房裡恢復了安靜。
他們相視而笑。
「她真是個有趣的人。」白思齊說:「不過,偶爾見識一次就夠了。」
端敏止不住笑意,開懷道:「明娟就是這樣,常常熱心過了頭,但是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今天的我將會如何?」
白思齊看著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輕柔的問:「妳這四年究竟有什麼樣的遭遇,妳願意告訴我嗎?」
她凝視著他,片刻之後才緩緩開口。
「其實我一直認定自己已經死了,而現在這個我是新生的我,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將來。」端敏喃喃的訴說著,「從火輪車掉下山崖後,我從車廂爬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就這麼告訴自己,我不再是端敏,因為端敏已在意外中喪生了。」
白思齊長嘆一口氣,將她的頭攬在自己的肩臂上,感到既心疼又憐惜。
她緊緊依偎著他,感受他給予的溫暖,微笑的說:「幸好,我的運氣不錯,遇上了我乾爹和乾娘那樣的好人,他們不追問我的過去和來歷,還收我做他們的乾女兒,待我比親生的還要好,就這樣我和他們一起過了一年的溫馨家庭生活。」
「有機會,我一定要帶著妳去向他們道謝。」
「我知道你會。」端敏溫柔道:「因為你重視我,所以你也會重視他們。」
白思齊笑著將她摟緊,「更重要的是妳了解我。」
她伸手環抱他的腰,繼續又說:「然後有一天,我看見一則招生的文稿,於是我拜別了他們,參加了基本醫療的訓練,我就是在那裡認識明娟的,她雖然過度熱心了些,卻是值得深交的好人,因為她,我的生活更顯多采多姿,你也知道的,她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活動笑話。」
他點點頭,頗有同感,「我羨慕妳的際遇,因為這四年來,我一直活在悔恨之中,雖然周遭也有許多好友關心我,但我就是無法原諒我自己⋯⋯」
「我知道,曹小姐臨走之前,把你的事都告訴我了。」
他故意噘起嘴,嘟囔道:「妳好狠的心,早已經知道了我所受的折磨,卻始終不肯原諒我,還讓我受了這一身的傷,妳開心啦!」
「哼!」端敏推開他,「你後悔也還來得及。」
白思齊蹙眉裝出哭臉,委屈的說:「妳就不能疼疼我,說兩句好話安慰我嗎?妳知道我在乎的是妳的關心,這一身的傷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反而心存感激,感謝仰智麟,感謝那些村民,沒有這一次的風波,我們就不會這麼快復合了,所以—」他俯身輕啄她的唇,拉她進懷裡緊緊抱住她,溫柔的威脅她,「妳不要奢望我會放開妳,如果妳再敢逃,再敢玩詐死的遊戲,再敢隱姓埋名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的話,我會⋯⋯」
「你會怎樣?」端敏笑著問。
他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笑得邪邪的,接著說:「我會這樣—」
白思齊俯下頭用唇緊壓她的,給她一個措手不及的火辣辣熱吻。
她的心跳加速,他仍不肯鬆手,她全身無力死命攀緊了他,甚至快要無法呼吸,即將窒息,他依舊不肯鬆手⋯⋯最後,魯莽的封明娟又闖了進來,他才終於鬆開了手,而且兩人同時大叫,羞紅了臉。
「咳咳⋯⋯」封明娟雖然又忘了禮貌,卻很有經驗的保持了鎮定,慢條斯理的說:「原諒我,我實在有不得不闖進來的重大理由。」她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十分慎重的又說:「開塵,妳要有心理準備,因為我將告訴妳一個十分要緊的事,就是⋯⋯噢!妳別緊張,千萬別緊張⋯⋯」
端敏忍不住好笑起來,「明娟,我沒有緊張,妳快點說吧。」
她顯得有些失望,「這樣呀,那我就直接告訴你們好了。那就是⋯⋯開塵妳的父母剛剛來到了村子,是羅大夫陪著他們來的。」
「什麼」端敏大吃一驚,接著就笑了起來,「妳說我乾爹和乾娘來了是嗎?那很好呀!實在是太棒了,我怎麼會緊張呢,我高興都來不及⋯⋯」
「不是,不是!」封明娟大力搖手,忙說:「不是徐開塵的父母,是端敏的父母⋯⋯哎呀!我這是什麼邏輯呀⋯⋯總之不是徐老爹和徐大嬸就是了,這兩位老人家說是來找女兒端敏的,我一聽見就趕緊來通知你們了⋯⋯」
他們終於聽仔細,也明白了,卻也大大吃了一驚,面面相覷。
「我想他們也許是收到了我的信,又或許是端文通知了他們。」白思齊揣測著,見端敏神色不安,立即又說:「總之無論如何,我們先去看看再說。」
「但是⋯⋯」
明白她不安的原因,所以他立即握緊了她的手,暖暖的掌心如同最厚實的依靠。
他深深凝視她的眼眸,深邃的雙眼如同最能令她安心的力量,他誠懇又堅定的語氣是她最大的保障,他說:「妳放心,妳不再孤單,因為妳有了我。所以有任何問題和麻煩,我們都將共同承擔。」
端敏看著他,微笑了。她知道從今以後她將不再恐懼,因為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陪在她身邊,和她一起面對所有風雨。
白思齊看著她,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既安慰又開心。
兩人相視而笑,一起攜手邁出門外,迎向她的父母,也迎向他們的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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