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45301 《財迷小戶女》上
林威知道,自己的身分機密,凡事小心為上,
譬如隔壁趁夜新搬來的鬼祟一家子,得盯緊了弄清楚來意才好,
只是觀察半天他也沒瞧出湯家人的蹊蹺,反對人家的女兒上了心,
湯小滿這精明丫頭雖是視錢如命的小財迷,實則善良得不得了,
朝廷頒布養馬令,她家初來乍到受街坊排擠,只得和他這眾人怕的一組,
她為愁家計聽信人言趁買馬時占了他便宜,事後對他愧疚得不行,
其實他黃金白銀多得數不清,對幾兩銀子這點小小數目還看不上眼呢,
相較之下,她做的甜點美食才是他念念不忘的心頭好,
他覺得這丫頭小事精明,大事上卻有點糊塗,
為給她爹謀得好差事,她家殷勤招待那在武庫所當差的馮家小子,
殊不知人家打著歪主意,藉著酒醉無禮調戲,被他撞見了哪能不英雄救美?
當她爹被捲入疑案引來危機,他也主動保全她和娘親、弟弟,
他以為自己對她的心意藏得好好的,事實上旁人早都看明白了,
上司楊豪為使他放棄歸隱的念頭繼續效勞,竟設計引她入局……
藍海E45302 《財迷小戶女》下
女大十八變,她如今才藝、武藝精通,早不是昔日只為柴米油鹽發愁的小戶女,
一切都只為了早日從暗河谷的大比試勝出,換取北廷出面營救囚於南朝的爹爹,
除了自己爭氣勤加練習,有林威從旁暗中幫助,更讓她勝算大增,
經由他牽線,她的金頭腦得以施展,靠收買便宜鹽引讓萬兩白銀順利入袋,
更揭發鹽政弊端,讓北廷皇帝楊豪對她刮目相看,
只是調查弊案危機重重,他們的家遭人燒毀,還有惡鄰、惡官差趁機來欺壓,
全靠林威的將軍身分抬出來,鎮壓得小賊再不敢叫囂,
在她眼裡,什麼才叫倚靠一生的英雄良人?就是林威這款啦!
清楚林威的人品,就算有風騷女人頻頻來倒貼,她也一點都不擔心,
唯有那為救他而身亡的青梅竹馬小蠻姑娘是她心頭上的一根刺,
但當林威出任務為給同伴斷後身陷危機,她再也無心計較、吃悶醋了,
二話不說獨自前往尋找他,並帶著重傷的他躲避追兵的搜尋,
其實啊,榮華富貴她真的都不圖,只願心愛的人們都安好,一家團圓,
等平安回去,或許她和林威的婚事也能張羅起來了,
但她從未想過原來當初自家大禍臨門、爹爹入獄竟有林威出了一份力……
紋藝,江蘇揚州人,愛手工,愛文字,愛一切美好的事物。
天性散漫,不愛拘束,反應慢半拍,腦洞有點大,
總有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樂於付諸筆端。
注重細節,計較文筆,因此一直以來信奉的寫作信條為:天下文章,唯細不破。
擁有夢想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彷彿人生突然有了方向,
2017年制定了不少計畫,相信總有完成的一天,
每天進步一點點,總會追上夢想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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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搬來的人家
三月的新雨悄無聲息落下,晨光微熹,大倉胡同還沉浸在睡夢之中。
一陣極細微的車轆轆聲傳來,惹得幾家看門狗吠了幾聲。
黑暗裡,林威頓時睜開了眼睛,長年的訓練讓他養成了一絲細微之音也不放過的機警,他掀開被子坐了起來,身上的衣服依舊平平整整,靠近窗戶,從雕花窗櫺空隙往外看去。
他所住的是一棟二層小樓,後面正對著一座荒蕪了許久的破落院子,從他的角度望過去,小院裡的一切都一覽無餘。
此刻,這座沉寂了幾年的四合院終於迎來了一縷人煙。
大門口,一輛四輪騾車停在石墩子旁,從車上下來四個人,因天色未明,林威看得並不真切,只聽見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響起——
「爹,咱先把炕上收拾出來,讓娘帶著豆寶去歇歇,褥子都在最底下的箱籠裡。」湯小滿輕輕一躍跳下了車板,小小的身影往廂房去了,「我去灶上拾掇拾掇,弄些熱湯水來墊墊肚子。」
湯大勺扶著一名婦人跨過門檻,她的肩上趴著一個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童。
婦人走到院子裡,望著屋瓦不全的房舍,歎了口氣,嘟囔道:「這也太破了,還不如咱鄉下的老房子。」
湯大勺難為情地摸摸後腦杓,低聲說道:「孩兒他娘,委屈妳了,等過會子天兒亮了,我就上房去修補修補。」
豆寶的娘搖搖頭,把懷裡的小人兒往上顛了顛,跨進了屋裡,「罷了,先把灰掃一掃,這些天的雨有一陣沒一陣的,澇不了。」
小院重新歸於平靜,對面閣樓裡的林威收回了目光,黑暗中,他英氣的眉毛擠出了幾道皺褶。
他在這裡住了三年,從到這兒的第一天起,後頭的這座院子就一直鎖著,平時也少有人到這一帶來,而從剛剛寥寥幾語中他得到了不少訊息。
這新來的是一家子,口音是本地鄉里人,卻不是這間屋子的原主人,看樣子要常住下去了。
這讓他感到一絲麻煩,他不喜歡嘈雜,也不喜歡突如其來的變化。
上輩子他一生都活在煉獄中,在槍林彈雨裡撿回了一條命,卻也落下了嚴重的戰爭創傷後遺症—— 只要有人靠近十步之內,便會不由自主地全身警覺,更不能忍受別人觸碰他的身體,尤其是脆弱的命門。
林威重新躺回到床上,耳邊不時傳來小院裡稀稀拉拉的說話聲,還有少女開朗的笑聲,陽光漸漸爬進窗格,灑在了他的眼睫上。
睡不成了。
他一個挺身坐起,扭扭脖子,離開床沿,換了一身白日穿的常服,便去附近的林子裡練習拳腳。
後面的小院裡頭,湯小滿把鍋刷乾淨,從木頭堆裡挑了幾根柴,勉強燒了一壺熱水。柴火裡一股子霉味,她皺著眉推開窗戶散散味兒,包袱裡還有幾顆硬窩窩頭,豆寶啃不動,她都掰碎了放進鍋裡煮成糊糊。
這邊屋裡剛把豆寶娘兒倆安頓好,湯大勺打了一瓢水灑掃屋子。
豆寶娘見狀,下了炕,接過他手裡的抹布道:「這些不用你忙活,先把錢拿出來,等開了市,就和小滿去把糧油置辦齊了。」
「錢都是小滿貼身收著的,她肯定都點好了。」湯大勺把手裡的瓢遞了過去,就去院子裡轉悠起來。
湯小滿捧著一大碗麵糊湯進了屋,放在缺了一角的小炕桌上,摸了摸耳朵說:「這裡的柴都不能用了,我見這附近有個小林子,待會兒去拾點乾柴回來。」她又從貼身的小荷包裡摸出一對銀耳墜來,交給豆寶娘,「這墜子收好,這會子已經進了城,應該是沒有大兵眼饞了。」
豆寶娘接過耳墜,沒有戴到耳朵上,而是收進了袖袋裡,「幸虧妳機靈,過關的時候把它摸了下來,否則就要被守城兵收去了。妳瞧見咱們前面趕路的那家子沒,胳膊上的金鐲子都被扣下了,嘖嘖,這些爛口瘡的吸血蟲……」
湯小滿把剩下的銀子和銅板分開裝滿荷包,全都收進壁櫃裡,「這一路不過百多里,咱們就遇上三個關卡,過路費一關比一關抽得狠,填進去的就有二兩多。」
豆寶娘聽見這個數目一陣心疼,又罵了幾句,才把湯大勺叫進來,三人對著小桌喝光了麵糊湯。
飯畢,豆寶娘收了碗筷,湯小滿望了一眼窩在炕上的弟弟,見他胖嘟嘟的小臉睡得通紅,忍不住捏了捏。
新屋子還有不少地方要修整,一時無人照看弟弟,她於是拿出幾件厚棉襖墊在炕沿,防止他摔下床去。
最後她從屋子角落找到一只竹篾子,拍淨灰塵,夾在胳膊彎裡,和爹娘打了聲招呼便出了門。
早上來時,她記得小林子就在東邊,剛好屋後有條小道通往那裡。
太陽已經升起,葉子上的露珠都乾了。
這一帶住戶少,拾柴的也少,湯小滿低頭撿乾柴,很快就裝滿了半個篾子。
轉過一間破草棚子,聽見響起幾下撞擊聲,湯小滿抬起頭,只見一個人影在不遠處比劃拳腳。
幾人合抱那樣粗的樹幹被打得陣陣發顫,那人的手腳快得幾乎看不清動作,只是一個撲躥,就飛出了十多尺遠,快得像道閃電似的。
湯小滿看得目瞪口呆,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她沒讀過多少書,滿腦子想的是說書先生嘴裡的「神龍擺尾,瀟灑如風」。
林威在湯小滿剛一露面時就發現了她,一個旋身收回招式,立在原地運了運氣,冷冷地看著她。
她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發涼,緊張得一不小心折斷了手裡的柴枝,結巴著小聲道:「少、少俠好功夫。」
林威沒有搭理,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轉身離開了。
湯小滿望著他矯健的身影,撫了撫緊張跳動的心,這人方才的眼神真可怕,冷冷的,像冰錐子戳進人的心裡。
林威回到閣樓裡,光線頓時暗淡不少,他將窗戶掀開一條縫通風,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後面的小院裡。
煙囪裡冒出縷縷白煙,一個兩、三歲的小童蹲在地上玩泥巴,男人和了泥補牆,院子裡曬滿了細軟,原本死氣沉沉的宅子突然鮮活了起來。
一道纖細的身影進入他的眼簾,是剛才的那個少女,正捧著簸箕緩緩歸來。
她將手裡的東西交給了婦人,接過婦人遞來的熱茶咕嚕嚕喝了個飽,之後抽出手帕抹抹嘴,把地上的小童抱進懷裡,輕言軟語逗了一會兒。
小童把髒兮兮的手抹在她的衣服上,惹來一通笑罵。
林威合上窗戶,背抵著牆上出神。
這家人看上去並無異常,但多年的訓練讓他養成了謹慎的性格。越是平凡的人物往往越出人意料,對於這一家的底細,他還得仔細觀察。
院子裡,湯大勺撣了撣身上的灰,把手洗淨,對著湯小滿道:「丫頭,收拾幾吊錢,去市集裡逛逛。」
父女倆一道出發,很快就到了市集,市集裡人聲鼎沸,做生意的、趕工的、採買的都擠在一起,湯小滿緊緊抓著老爹的胳膊,才沒被人群擠散。
湯大勺肩上背著米袋,手裡拎著簍子,擠開人群給自家姑娘開道。「再去買只手錘,家裡有現成的爐子,等訂的鐵石到了,鋪子就能置辦起來了。」
從鄉下搬到城裡,總得有個營生,湯大勺打算幹回自己的老本行—— 打鐵,當初也是看中這個屋子有現成的烘爐、風箱等一應物事才決定置辦下來的,為此花去了大半積蓄,連家裡的地都賣了。
賣地也是無奈之舉,自打北邊韃子入侵以來,整個大惠朝就散了,如今北方正打得火熱,南方也不太平,稱王稱霸的人物流水似的變換。今天來一隊王將軍的兵,明天來幾匹李大帥的馬,把鄉里攪得雞犬不寧,城裡好歹還有舊朝官府把守著,這些散兵遊騎不敢欺到頭上來。
「這一趟折騰下來,咱們只剩不到三十兩銀子了,可得緊著些用。」湯小滿在老爹的耳朵邊小聲說,把胳膊彎裡的菜籃子提了提,「我瞧院後頭有一塊地荒著,趕明兒種些菜頭,再搭個棚子養雞。」
他們買的這個小院子雖然破落,可地方極大,若不是怕糟蹋,連豬圈都能蓋起來。
湯小滿也是十四年來第一次進城,瞧見什麼都覺得新鮮,有那攤子前頭圍得水泄不通的也會停下腳看一會兒,可她將手裡的錢袋子捏得緊緊的,一個銅板也不亂花,遇上要買的東西,還能還上幾個大子兒。
也是她自己腦子機靈,能拿捏得住錢,所以家裡的帳都歸她管。
以前是豆寶娘管錢,可自打她生了豆寶後,記性就不大好了,弄錯過幾次帳目賠了不少,只好把「錢糧大權」交給女兒了。
湯小滿逛了幾條街,把東西都採辦齊全了,湯大勺去鹽鐵行打探行情,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就坐在一處茶鋪門口等著。
茶葉渣泡的水略有些茶味兒,兩個銅板一大碗公,能喝到肚子飽,饒是這樣她也嫌貴。城裡的物什樣樣昂貴,在鄉里田間,一個銅板就能買上一大壺了。
她從荷包裡摸出一把瓜子,就著茶水邊嗑邊消遣,琢磨著家裡還能添些什麼進項。
以前在鄉下,她會把自家地裡出產的瓜菜醃了,拿到市集上去賣,一個月也能添補幾十銅板,可在城裡兩眼一抹黑,全然找不到門路。
正出神間,店裡進來一高大身影,立即吸引了她的目光。
林威邁進茶鋪時就感到一道目光追隨著自己,餘光一掃,發現了坐在角落的少女,不動聲色低垂了目光,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
同往常一樣,他坐在角落獨自喝茶。這裡生意興隆,茶客們都只顧自個兒消遣,鮮少有人注意到他。
除了對面那個一臉好奇的少女。
湯小滿忍不住盯著前面這個身穿藏青短打的男子瞧。這件衣服和那些莽漢身上的不同,料子雖普通樣式卻精簡,袖口打了褶,腰身更瘦些,穿在身上十分精神。他相貌冷峻,不怒自威,就是戲文裡大俠該有的模樣。可奇怪的是,他通身的氣派卻一點兒也不張揚,若不是早上在林子裡驚鴻一瞥,這會兒扎在人堆裡也不顯眼。
湯小滿總覺哪裡不對,因想得太入神沒有注意到對面之人的臉色變得更冷了。直到她喝了一嘴茶渣子才回過神來,自覺這麼盯著人家看怪不好的,趕忙低下頭把茶沫子吐了。
不多會兒又進來一名佝僂著背的男子,唇上兩撇八字鬍,一臉滑頭相,和店家似是老相識,茶小二嘴裡不停招呼他「尤滑子」。
尤滑子大剌剌坐到林威桌子邊,瞅著他吹了一聲口哨,「兄弟,最近哪兒發財呢?」
林威面無表情,把手裡的空茶杯倒過來覆在桌面上,波瀾不驚道:「在王員外家打短工。」
尤滑子咂咂嘴,嘟囔一句,「還是這副死樣子。」而後從懷裡掏出一只信封放在桌上,手指叩了叩桌面,「喏,你家婆娘捎來的信。」
林威沒有接過,盯著信封看了一會兒,而後不緊不慢地抓起尤滑子的衣袖,把信封上的汙漬擦去了。
「嘿!」尤滑子像炮仗被點著了似的,擼起袖子,剛握成拳,望見林威的眼神又立即洩了氣兒,一臉討好地替他擦起了信封,「是我怠慢了,嘿嘿,兄弟您隨意,發財的時候別忘了小弟……」
林威沒有多廢話,丟下一塊碎銀起身,臨出門前望了湯小滿一眼,才大步流星地離開。
尤滑子把碎銀收進袖籠裡,丟下幾個銅板。
林威回到閣樓裡,拆開剛得的信,紙上密密麻麻寫著清秀小楷,抬頭一句—— 夫君親啟。
底下都是些家長裡短的話,林威沒有多看,逕自走到燭檯前,把信箋放在火上烘了片刻,紙上原本留白的地方突然多出了幾行小字,林威仔細讀了之後便將信紙點燃了。
湯小滿把頭埋得低低的,還在為他剛才的一瞥感到心悸。她是個不懂規矩的鄉下丫頭,也知道自己惹得那人不快了,他臨走前的那一眼就是警告。
湯小滿年紀雖小,可比起旁的田間野丫頭還是有些見識的,只因豆寶娘梳的一手好頭,十里八鄉辦喜事都要請她去做梳頭娘子,湯小滿打小就跟著娘走鄉訪里,形形色色的人物見過不少,就是幾個鄉紳老爺家她都去過。等到再大些能幫著家裡算帳了,她大伯還手把手地教過她認字。
她懂看人眼色,也懂城裡鄉下富貴雲泥,暗自提醒自己初來乍到一定要謹言慎行,那人明顯不喜自己,下次再遇到可得躲著點兒了。
父女倆回到家時,豆寶娘已經熱好了灶,就等著米麵下鍋。
湯小滿拿著小簸箕裝了米,坐在院門口挑裡面的石子兒。
豆寶娘抓起一把米又抖落下,擰緊了眉嘖嘖兩聲,「這城裡生意人就是奸,一把米能撿出五六個石子兒,哪像咱們莊裡人實在,從不做這缺斤少兩的勾當。」
湯大勺也湊了過來,搓了搓白花花的米道:「這家算厚道的,還有些糧鋪的穀子摻了紅眼麥子,這些把戲哪能瞞得過咱莊稼人的眼。」
湯小滿把揀好的米遞給豆寶娘,又去把曬著的褥子翻了個面。見豆寶在荒地上拔草玩,她走過去從後頭將他抱起,蹲下身讓他坐在自己的腿上,逗他,「今兒個搬新家,咱吃一頓白乾飯你高不高興呀?」
豆寶肉乎乎的小臉綻開了笑容,摟著姊姊親親熱熱的叫,湯小滿也跟著笑,甫一抬頭時,看見對面小樓的窗戶哢噠一聲合上了。
入夜後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破了洞的窗戶板還沒補好,雨星子都落了進來。
湯小滿和弟弟睡一間屋,豆寶靠裡睡,雨水都砸到了他的臉上,紅嫩嫩的小臉不耐煩地皺成一團。湯小滿忍著睏勁兒,把睡得深沉的豆寶挪了個地方,起身去廚灶上找到一塊鍋蓋板,準備擱在窗戶外擋雨。
她打著哈欠看了看天,突然一個黑影從眼前掠過,驚得她一哆嗦全醒了。
她剛才似乎看見一個人影在屋簷上飛過,眨眼間就進了對面的小樓,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這不禁讓她又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湯小滿心裡怵怵的,打小那些神怪故事可沒少聽,這會兒想起總覺得格外可怕。她搓了搓寒毛立起的胳膊,悶著頭躲回屋裡去了。
小樓裡,林威靠在牆壁上一動不動,等對面的女孩進了屋,才悄悄把窗戶關好。
這趟走活不大順利,對方也是個練家子,自己的肩膀和大腿都受了傷,恐怕得將養十天半個月的,好在東西拿到了,也算得以交差。
他把肩上的包袱卸下,東西擱在桌上發出一陣叮噹響,似是鐵器撞擊的聲音。
他解開衣服,露出精壯的軀體,肩膀上的傷口觸目驚心,血水模糊一片,他咬緊牙關,眼睛眨都沒眨就給自己包紮好了。
髒衣服隨意地散落在地上,血腥氣漸漸散開,他實在睏極了,顧不上打理,倒頭就睡了囫圇。被窩有些冷硬,他睡得並不舒服,不過這些年也習慣了,翻了個身繼續睡。
湯小滿早起後站在小院裡,邊喝粥邊盯著對面小樓看,總覺得昨晚看到的黑影不是錯覺,肯定是有什麼東西竄進去了。
那扇窗戶自打湯家搬來就沒打開過,晚上也不見有燭光,因此她只當那裡沒人住,可昨日白天和夜裡都有過動靜,這就讓她大感困惑。
越是神祕就越是讓人好奇,湯小滿發現自己似乎養成了動不動就抬頭看向對面窗戶的習慣,彷彿下一刻就有人推開來似的,可大半個時辰過去了,那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林威因身上落了傷便沒去小樹林練拳,他把昨天的血衣收進籃子裡,帶到廚房去。
灶上已經熱好了飯菜,兩顆白麵饅頭、一碗鹹菜粥,他拿了顆饅頭叼在嘴裡,把髒汙的血衣一把丟進灶裡燒了。
正吃飯間,後面小院傳來娃娃哭鬧的聲音,林威手裡的動作一頓,他不想錯過一絲線索,便放下碗筷往樓上走去。
回到自己屋裡,他循著聲走到窗戶邊,悄悄掀開一條縫。
只見隔壁這戶人家的小兒子正在抹眼淚嚎啕大哭,而他的姊姊,似乎是叫小滿的,正蹲在他的面前,替他揉著被撞疼的腦門兒,嘴裡發出既心疼又溫柔的哼哼聲,小傢伙立即抱住姊姊撒嬌。
少女正在哄弟弟,突然像是感知有人窺視一般,扭過頭朝小樓的方向望了一眼。
林威微驚,立即向後退了一步。
許久不執行偵察任務,隱蔽的功夫竟然退步了許多,連一個女孩都能發現他的存在了。
他背靠在牆上歪過頭去,陽光透過窗紗灑在臉上,勾勒出英挺的五官線條,一面溫溫的,另一面掩入陰涼的黑暗中。
湯小滿總有種被人盯上的感覺,她也鬧不清這種奇怪的想法是哪兒來的,可能是昨晚被黑影嚇到了,她眨眨眼睛,把胡思亂想的念頭壓了下去。
屋舍都修補得差不多了,新瓦鋪了上去,破門板、破窗戶也補好了,就連封存許久的烘爐也清理得乾乾淨淨,湯大勺樂呵呵地摸著爐壁,直說這是個好傢伙,比鄉下的爐子更講究,能打出精鐵來。
湯小滿見屋裡沒什麼事了,便去後院打理荒地,她是個閒不下來的性子,總想著給自個兒找些事情做。
雜草長得有半腰高,好好的地都貧了,她利索地割草犁地,心想著種上兩年豆子,保不齊還能肥回來。這塊地不小,足有三分,自家吃菜是綽綽有餘了,牆角還有棵櫻桃樹,現如今正是時令,結了不少紅果子。
她隨手摘了一把,拿到前頭去哄弟弟,豆寶見了抓起一顆就往嘴裡送,被她攔下了。
她細心地把核都摳出來才給他吃,「爹娘,後頭的櫻桃不錯,我想摘些去送鄰居,咱們搬來還沒跟人家打過招呼呢。」
豆寶娘覺得女兒會做人,拿了一只大籮筐給她,還囑咐她給自己留一些。
爹娘都不愛吃這些酸甜的,她便只給自家留了一小碗,剩下的都用寬葉子分包裹好,這附近住戶少,不出十戶人家,每家送上一包,多少是點心意。
她面嫩嘴甜,記性又好,出去晃一圈,和左鄰右舍嘮嗑一會兒,就大概瞭解了這一帶的情況,誰家幾口人、做什麼營生、哪裡的雜貨物美價廉,心裡都有了數。
有鄰居提醒,她家前面那棟小樓的住戶不好相與,平時還是遠著些好,她都聽進去了,因想著自家剛搬來,總得跟人打個照面,便拎著剩下的櫻桃去敲門。
叩了半天門環也沒人應,湯小滿只當沒人在家,提著竹籃子正要回去,大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
門後露出一張皺巴巴的老臉,黃濁的眼球四下轉了轉,才將視線落在湯小滿的身上。
湯小滿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彎了腰微微笑道:「婆婆您好,我叫小滿,我們家昨兒個剛搬來,就在您家後頭,我爹爹湯大勺是個鐵匠,以後……」
話未說完,老婆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啊啊」叫喚了兩聲,指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搖了搖頭,不待她再說些什麼,當著她的面把門關上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可她偏偏吃了個閉門羹。湯小滿只覺得荒唐,又氣又無奈地笑,打定主意再也不跟這一家子來往了。
湯小滿氣呼呼地離開,老婆子關上門後,一回頭看見二樓走廊站著一個人。
林威憑欄而立,目光在湯小滿的背影上掃了一圈,對著老婆子點了點頭。
第二章 古怪的鄰人
湯小滿回到家後,洗了手,坐在院子裡歇腳。
豆寶捧來一只碗,裡面的櫻桃只剩下淺淺一層了。
「你這個小饞嘴,可把肚子吃撐了?」湯小滿把豆寶拽到自己跟前,揉了揉他的小肚子,「這都是留給阿姊的?」
豆寶睜大眼睛猛地點頭,天真的表情直把她逗樂了,「真乖,我家豆寶知道疼人了。」
「東西都送去了?可有什麼打聽到的?」湯大勺坐在磨石旁,把鈍了的刀具都拿出來磨了。
湯小滿想了想,挑了幾項重要的說:「東巷口的馮家,他家大兒子在武庫所當差,爹爹你有機會多走動走動。」
武庫所是管兵器的,每年耗鐵巨大,如今戰事連年,衙門也開始向民間收鐵器了,如果和武庫所的官差處好關係,對湯大勺這樣的鐵匠來說無疑是條捷徑。
湯大勺顯然也想到了這點,急不可耐地丟下刀子要去拜訪,卻被豆寶娘攔下了。
「急什麼,女兒剛去過,老子就跟著討好,小心讓人笑話,趕明兒安頓好了,置辦一桌酒菜,再請人過來敘敘也不遲。」
湯小滿笑看著娘親數落老爹,把剩下的櫻桃用水泡著,歎了口氣接著道:「左鄰右舍都挺客氣的,就是對面那家不清楚什麼狀況,住著個啞婆婆,脾氣不大好……」
湯大勺正心不在焉地聽著,突然手上一痛,「哎喲」驚叫一聲,連忙丟下了手裡的刀,只見他的虎口處被剌破一個大口子,鮮血直往外冒。
豆寶娘和湯小滿都嚇了一跳,連忙圍過去關心他,就連不懂事的豆寶也往爹爹身邊蹭。
閣樓上一直在監視的林威嗤笑一聲,露出複雜的神情。
一個大男人破了點皮而已,至於這麼大驚小怪?他碰了碰自己受傷的肩膀,不想再關注接下來的瑣事了,合上窗戶給自己的傷口換藥。
過了兩日,湯記打鐵鋪終於開辦起來了。
門口點了鞭炮,屋簷上掛起紅燈籠。街坊鄰里間也有人來送禮,都是些油鹽醬醋的小物件,湯家人也沒占了人家便宜,回送了不少鉋子勺子。
湯大勺用料實在,實打實的鐵花一兩不少,當下就有酒樓來訂鍋爐。
湯小滿笑容滿面地招呼客人,「楊嬸子,您賣菜的秤盤子鏽了,這窟窿讓我爹給您補補?劉大叔,您試試這把刀,刀尖往上翹的,切您家燒鵝可不得省許多力氣……」
她的小嘴能說出花兒來,再不時講幾句奉承話,直把七大姑八大姨哄得眉開眼笑,除了會吆喝,她算帳極快且一絲不錯,左鄰右舍都誇她是個能幹的閨女。
一天下來,湯大勺樂呵呵地坐在炕上數銅板,開張第一天就接了十多張單子。
「城裡人出手就是大方,光一家酒樓就訂了三只炒鍋、五個爐子。」
豆寶娘輕輕笑道:「得了吧,你當這些都是大風吹來的?要不是小滿這些天走街串巷拉人情,你個悶嘴葫蘆能造出這麼大的勢?」
湯大勺連連點頭,抓了一把銅板塞進湯小滿手中,「沒錯沒錯兒,我家閨女功勞最大,這些都給妳存私房錢。」
湯小滿噗嗤一聲笑了,把銅板又推了回去,「我要用自會取,往後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湯大勺覺得女兒說的在理,收回了銅板,又摸了兩把,才放回小瓷罈子裡。
院子裡的荒地也總算整出個樣子了,湯小滿用小鍬壟出一道道壑子,泡了點豆子。
這塊地雖貧,後面的小樹林裡卻有的是爛樹葉子,都是焐熟的肥,她挑了不少來,劃拉著土疙瘩翻新。
長鐵鍬一下去,磕到個硬物,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湯小滿彎腰撥了撥泥土,翻出了許多帶花紋的磚石。
「這都是些啥玩意兒?」她撿起石頭翻來覆去地看,這種花紋瞧上去像龍又像麒麟,怪新奇的。除了這一帶有些散石,其他地方倒也正常,大概是被人隨意丟在這裡的,湯小滿沒當回事,丟到一旁繼續勞作,並盤算著犄角旮旯裡再種些時令瓜菜,到夏天時就能省下一筆開銷了。
湯小滿忙得汗流浹背,身體雖累,心卻滿足,她家祖上都是拱地頭的農戶,只有土地才能讓人感到踏實。
「爹,你得空時搭個瓜架子,我再去牽根絲瓜藤來。」湯小滿揚著脖子,對作坊裡忙碌的湯大勺說。
湯大勺舉著手錘,歪著身子從門口冒出頭說道:「知道了,明兒個就能給妳搭出來。」
林威站在敞開的大門口,望著這一家忙忙碌碌的身影,有些不忍打擾。
湯小滿眼光一轉,發現自家有客造訪,急忙對湯大勺喊道:「爹,有客來了!」
湯大勺一刻也沒耽誤迎了出去,湯小滿也放下農具跟了過去。
「少俠,原來是您吶。」她有些驚訝,兩次見到這人都冷冰冰的,只當自己得罪了他,沒想到他竟主動上門來。
林威客氣地點點頭,進入打鐵作坊裡,四下望了望,從荷包裡拿出一張紙,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湯師傅,這樣的東西你可能造得出來?」
圖紙上畫著一柄短小的劍,一眼瞧去很普通,與眾不同的是手柄兩旁延伸出兩支弧形的尖刃。
湯大勺仔細琢磨了半晌,點了點頭道:「倒是不難,只是打算用什麼料?白鐵還是灰鐵?太脆的恐怕不成。」
林威把隨身帶來的包袱抖落開,裡面滾出了幾塊黑鐵石,「就用這個,打兩柄小劍。」
湯大勺在見到鐵塊時立即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拿起一塊湊到眼前察看,嘖嘖稱奇道:「難得難得,竟是一點兒雜質也沒有。」
林威拿出一枚小銀錠子,遞到湯小滿手邊,望著她的眼睛低聲問道:「訂金二兩,取貨時再另付工錢,可夠?」
湯大勺笑盈盈說道:「夠了夠了,不值這麼多,客官怎麼稱呼?」
「鄙人林威。」
「林小哥放心,十日後就能出貨。」
林威面色微微柔和了一些,對著湯家父女拱了拱手便離開了。
湯小滿望著手裡的銀子,困惑地抿了抿唇,「怪了,我一句話沒說,他怎麼知道我管錢的?」
林威耳朵靈,即使已經邁出大門也聽到了這一句咕噥,當下腳步微頓,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露出這樣的馬腳。
這次的接觸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情報,不過這個鐵匠倒是有些見識,一眼就看出鐵石的成色,這讓林威對他們又多了一分警惕。
而後一連多天,林威沒再露面,訂好的貨物提前打出來了,眼看商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湯小滿猶豫著要不要把貨送上門去。
知道了他的姓名,湯小滿也打聽出了一些消息,不過此人太過神祕,就是住了一輩子的老人也只知道他是三年前搬來的,就住在湯家對面的小樓裡,家裡有一個老媽子服侍,其他消息則一概全無。
有人說他不是個正經人,常出入三教九流的地方;也有人說他上頭有人,官府都得給他三分顏色,各種消息五花八門,像戲文裡的故事似的。
不過湯小滿雖然好打聽,可對於說人長短的事卻沒興趣,眼看街坊們說得越來越離譜,乾脆就不再聽了。
在她看來,這些鄰居嘴裡說的恐怕沒幾句真的,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沒準兒還沒自己知道的多。上回她在茶鋪裡可都聽見了,他老家還有個娘子,可城裡卻沒人知道他已經成親了。
這些瑣事就像一陣風似的吹過就散了,湯小滿並沒放在心上,現在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怎麼把日子過好。
約定的日子到了,林威卻沒來取東西,湯小滿去敲了兩次門都沒人應,只得先替他把東西收好。
這天她在院子裡掃地,外面突然響起一陣敲鑼聲。
「大倉胡同的街坊們都出來吧,大夥兒商量個事兒。」
湯大勺和豆寶娘都出門去瞧,湯小滿也一把抱住弟弟往外走。
敲鑼喊話的是武庫所當差的馮燈明,他站在石階上,手拿一張榜文,對街坊們說道:「如今各路軍閥造反,北邊也不安生,戰事吃緊,年耗過大,所以朝廷發了榜,命咱們民間養馬,十五丁以下養一匹,十六丁以上養兩匹,每兩年交一駒。」
此話一出,引得四下怨聲載道,回應的沒幾個,說刺話的倒不少。
街坊們一肚子火都撒了出來,馮燈明臉上掛不住,清了清嗓子高聲安撫道:「各位稍安勿躁,這也不是白養的,每年每戶還能減二成糧草,也是一筆划算買賣不是?」
「呸,黑了心肝的,這點小恩小惠算什麼,還不夠馬駒一個月的嚼用呢。」旁邊的大嬸忍不住罵了起來,氣得脖子通紅。
馮燈明也生了氣,露出官差的威嚴來,「嬸子若是不服,大可以往衙門裡鬧去,說到底這事兒本不該歸我管,我左不過是礙著多年的情分來通個信兒的。」
這一通話壓得人喘不過氣,方才還群情激奮的人們如今一聲也不敢吭了。
馮燈明見大夥兒熄了火,繼續說道:「既然都沒話說了,就來分一分丁口吧。」
湯小滿歎了一口氣,眼看這事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他家是新戶出不了頭,只能跟在後面乖乖應承。
懷裡的豆寶扭起了身子,小手往後伸似要抓住什麼東西,湯小滿一回頭就看見了站在後面的林威,微微一愣,笑道:「林大哥來啦,我去府上兩次沒找著你。」
林威淡淡嗯了一聲,只說了句「出了趟遠門」便不再出聲了。
豆寶還在扭,伸手要去搆他腰間的玉佩,被湯小滿一把拍下了小手,扁著嘴一臉委屈。
湯小滿頗不好意思地對林威笑,把豆寶放在地上讓他自己撿石子兒玩。
前面分丁戶的人越來越少,到湯家前面一戶剛好滿十五丁,這下就只落下湯家和林威兩家了,若是把他們塞進其他戶裡,那就得多養一匹馬,是以誰也不願意接這個負擔。
「那就……這麼著吧,湯大叔和林兄弟兩家合養一駒。」馮燈明瞧上去也有些不好意思,囫圇說。
「哎哎,馮小哥,這可有些不妥了,總不能瞧我們是新來的就欺負人吧。」湯大勺急了,說話也不過腦子了。
這話果然惹惱了馮燈明,他眼一瞪,氣呼呼說道:「誰欺負你了?你可看我玩什麼花樣了?」
這確實算不上欺負,不過是人家老相識抱了團,他們家落了單,自家根基淺也怨不了誰。
豆寶娘扯了扯湯大勺的袖子,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可別犯糊塗,忘了人家在哪兒當差了?」
馮燈明在武庫所,正是鐵匠們都想走的門路,湯大勺忍了忍,只能自認倒楣了。
這事暫且就這麼定下了,從頭到尾林威都沒有說一句話,彷彿全然和他沒關係。
湯小滿此刻可顧不上林威的感受,她趕忙走到湯大勺身後,小聲提醒道:「爹,趕早不如趕巧,趁這個空檔趕緊把人請家裡來吃頓酒吧。」
湯大勺心裡還有氣,看了一眼馮燈明,扭著脖子不願說話,直到豆寶娘也推了他一把,才拉下臉甕聲甕氣道:「馮小哥晚上可有空?賞個臉來吃幾杯酒吧。」
馮燈明奇怪地看著他們一家子,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豆寶娘聽丈夫這麼沒頭沒腦的,說話不像樣,趕忙打了圓場,「您可別見笑,咱們剛搬來有許多不懂的,正想多跟鄰里走動走動,剛巧家裡得了幾尾河鮮,下酒最好,還有從老家帶來的土酒,也給小哥嘗個鮮。」
馮燈明聽她這麼一說,已經一嘴的口水,喉頭動了動,便哈哈一笑應下了。
湯小滿心裡一陣輕鬆,也跟著翹起了嘴角,她回過頭去找弟弟,就看見豆寶正扯著林威的衣襬不撒手。
林威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頭,顯然對眼前的這個小東西沒辦法。
湯小滿又好氣又好笑地走了過去,強行掰開弟弟的手,把自己腕子上的一串珠子褪下來塞給了他。
豆寶好奇,還想從姊姊的胳膊上找東西,他一把將湯小滿的袖子捋起,露出白花花一片膀子。
湯小滿臉上微紅,趕緊把袖子放了下來,在豆寶的小屁股上拍了一掌。
林威也不自在地躲開了眼神,轉過身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湯家小廚房裡一陣爆香,豆寶娘在灶上掌勺,湯小滿坐在底下摘豆子,院子裡搭著小桌子,湯大勺和馮燈明對坐飲酒。
「小老弟,你說今兒這事我窩不窩火?」湯大勺多喝了兩杯,心裡也藏不住事了,「別家十五丁養一匹,到我這兒就是兩丁單養了,這叫什麼事兒!」
馮燈明喝得臉皮泛紅,也跟著點了點頭,「您確實委屈,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這樣吧,我給您指一條路。」他話說到一半便壓低了聲音,「剩下的那位可是個有錢的主兒,不在乎多花點銀子,恐怕連牛馬的行情都不明白,你去牲口行打聲招呼,等出錢買馬的時候兩方都得好處。」
湯大勺咂著嘴,過了許久才回過味兒來,一張老臉立刻漲得通紅,「這不是坑人嗎!我老湯雖是莊稼人,可祖祖輩輩都是清白的!」
馮燈明被他臊了個沒臉,放下筷子就要走。
豆寶娘趕忙跑出來救場,「小哥可別聽他胡謅,這人喝了馬溺就不知東南西北了,這會子正醉著呢,你的一片好心嬸子清楚,這兒還有小魚鍋子沒上桌呢,快快回去坐著。」
馮燈明被拱了回去,豆寶娘又是布菜又是倒酒的,弄得他一時也不好意思翻臉。
湯小滿待在廚房一聲不吭,還在回想著馮燈明方才的話。
第二天一早,湯小滿就把林威訂的小劍裹好,親自送到了前頭。
這回倒是沒多等,略敲了幾下就有人來開門了。
林威站在門後,一臉莫測地望著她。
湯小滿綻開微笑,精精神神地送上貨物,「林大哥,這是你要的小劍,我給您送來了。」
林威四下裡張望了一眼,突然把她拽進了門內,他拿過包袱,捏著劍柄仔細檢查,「這東西可給別人看到過?」
湯小滿神情懵懵的,連連搖頭道:「除了我家裡人,再沒有人見過了。」
林威點了頭,把東西仔細收好,從荷包裡取出一錠小元寶交到了她的手上,「這些可還夠?」
湯小滿深吸一口氣,忙不迭地點頭。
收了錢後,她依舊杵在原地,眼神不住地往林威臉上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林威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等她接下來的話。
「林大哥,你現在有空嗎?咱們去牲口行把馬駒選了吧,街坊們都要去,我怕晚了就挑不到好的了。」
林威頓了一下,才惜字如金道:「隨妳。」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
得到了準信,湯小滿露出笑容,她一個邁步跨過了門檻,回頭朝林威招了招手。
牲口行裡彌漫著一股騷臭味,驢子、騾馬和耕牛擠滿了柵欄,還有一群外域口音的商人,吆喝著一些不常見的牲口。
湯小滿帶著林威一家家看過來,沒有理會熱情的經紀們,也不看馬問價,就這麼漫無目的地逛著。
林威極有耐心地跟著,並不主動開口,他想看看這丫頭究竟想幹什麼。
晃了半天,湯小滿覺得累了,找了個柱子靠著歇息,她打量了林威一眼,裝作不在意問道:「林大哥,你懂馬嗎?」
林威看著她緊繃的小臉,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嚴肅嚇到她了,便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湯小滿像是鬆了一口氣,忍不住翹起嘴角,「那你就聽我的吧,我們鄉里人常跟這些牲口打交道的,以前我家的牛和騾子都是我挑的。」
而後她就眉飛色舞地說起了相馬經,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林威覺得這小丫頭倒是挺有意思。
湯小滿拍拍沾了灰的衣襬繼續往前走,很快,他們到了一家不起眼的牲口行,柵欄外坐著一個小老頭兒。
老頭見有客上門,樂悠悠地招呼道:「兩位客人,想看牛還是騾子呀?」
湯小滿揚了揚脖子,瞟了一眼柵欄裡的牲口道:「這不朝廷有令嗎,我們來看看馬駒。」
「有有有,你們可來對了,昨兒晚上剛到的幾匹,不足兩歲,個個毛光水亮,體盤勻稱,您來瞧瞧,可有看得上眼的?」
湯小滿摸了摸一頭雜毛駒子的肚子,又掀開唇看了牙口,腳掌和臀部也沒放過,上上下下仔細查驗了一遍才開口道:「這匹怎麼賣?」
「小娘子好眼力,這匹確實是最優的,不過咱們牲口行的規矩,講暗價妳可會?」
「講暗價」就是買賣雙方把手抄進袖筒裡用指頭講價,湯小滿為難地看了他一眼,她一個姑娘家哪能讓人摸了胳膊去,便擠了擠眼道:「你偷偷報個價就是了。」
「我又不是做見不得人的買賣,做啥要偷偷摸摸的?」老頭吹了吹稀稀拉拉的小鬍子,老神在在地說︰「報明價有報明價的規矩,一來你們不可還價,二來若是不買,這整個牲口行都不會做你們的生意。」
「這也太霸道了。」湯小滿搖了搖頭,抱起了胳膊不樂意道。
「咱們這一行也算大宗買賣,差價大,總不能隨隨便便讓人知曉自個兒的底價,我今天若是壞了規矩,那可是會讓同行戳脊梁骨的。」
林威顯然也不會講暗價,他在一旁聽了半天,見雙方都不肯讓步,便對老頭道:「直接報個價吧。」
「這位小哥爽快,我也不跟您瞎要價,白銀十二兩,健健壯壯的馬駒就是您的了。」
湯小滿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個價可比鄉下貴多了,兩歲的可沒有超過五兩銀子的,她捏緊了錢袋反悔道:「林大哥,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林威見她緊張的模樣,沒有多說話,直接掏出了兩錠銀子,「不必麻煩了,妳那份就看著給吧。」
整個牲口行的規矩都一樣,湯小滿哪裡肯再讓人宰一頓,既付了錢,便去套好馬,她讓林威牽著走,「林大哥,你到外面等我一會兒,我……我去一趟茅房就來。」
林威拍了拍馬頭,將牠拽走了。
湯小滿躲到角落處,見他的身影走遠了才回到剛才的馬行。
第三章 占人便宜好心虛
「馬經紀,咱們早上可說好了,我幫你做成一筆生意,價錢得五五分。」
馬經紀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倒不多說廢話,痛快地給了她一角銀子。
湯小滿把銀錁子掂了掂,卻憤怒地瞪大了眼,「這個數兒不對,得給我六兩才夠!」
「小娘子可別貪心,能拿回四兩已是不少了,一頭上好的駒子難道不值八兩?要不咱把那小哥叫回來說道說道。」
湯小滿嚇得趕緊往回看,見沒有人影才稍稍定了定心,這是她第一次做虧心事,當下也不敢再耽擱,暗暗咒罵了幾句便往門口跑去。
林威立在道邊,替小馬疏理脊背上的毛,湯小滿跑得氣喘吁吁,討好地湊過去,拉著馬繩一起走了。
行至半道時,她才拿出銀子,猶猶豫豫道:「林大哥,這是我家的份子錢,一共六兩,你回去秤一秤。」
林威木然地接過銀子,並沒有收進荷包裡,只是拿在手中捏了捏。
湯小滿被他看得有些心虛,躲閃著眼神道:「你那兒沒地方養吧,我家院子夠大,搭個馬棚子不費事,要不就留在我家?」她這麼說也是有心補償。
「可以。」林威依舊話不多,點頭應了。
「那每個月的草料錢……」
林威放慢了腳步,漫不經心地在指間把玩著銀子。
湯小滿氣弱,聲音越來越小,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
「馬就放妳家養著,」他一揚手,把銀子又丟了回去,「這些就當是我付的草料錢。」
「當、當真?」湯小滿訝異極了,連舌頭都打了結,「這可是六兩銀子呢。」
「嗯,省得麻煩。」
湯小滿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人,寧願花錢買清閒,對於勤快慣了的人來說,養馬其實一點兒也不麻煩,而且等馬駒大了,還能替家裡做些活兒,這樣不眨眼地花銷,也不知他平時都是怎麼賺錢的。
湯小滿原本只是想省幾個錢,卻沒想到白得了四兩銀子,此時心裡又怕又得意,生怕被人看出了端倪。
回到大倉胡同,兩人分道揚鑣,湯小滿牽著馬繩慢悠悠往家裡走去,心裡琢磨著該怎麼跟家人說。實話肯定是不能說的,爹爹非打斷她的腿不可,打小到大她還沒跟家裡撒過這麼大的謊,如今想來總覺得忐忑,先前占了便宜的興奮勁兒早就煙消雲散了。
不知不覺就磨蹭到了家門口,院子裡的豆寶娘一眼就看到了她和身後的小馬駒,「喲,哪兒來的馬崽子?妳自個兒去買了?不是讓妳爹得空了去置辦的嗎?」
湯小滿動了動嘴唇,只喏喏地答道:「五、五兩銀子。」
「呀,這般貴,這麼小的牙口四兩五錢就能辦下來了吧。」
「娘,城裡哪樣不貴,你看看這品相難道還差了?」湯小滿不願多說,忙岔開了話題,「快吃飯吧,我餓壞了。」
豆寶娘沒多想,只念叨了兩句「忒貴了」便去廚下炒菜。
湯小滿做賊心虛地望了一眼小樓的窗戶,見沒什麼異樣,呼出了一口氣。
晚上湯大勺回來,見到了小馬駒也歡喜,刷毛餵草,直誇閨女能幹。湯小滿每每聽見這話,雖掛著笑臉,心裡卻更難受了。
湯大勺聽見林威免了他們的份子錢更加高興,止不住地說要請他來家裡吃酒感謝,這可把湯小滿驚了一身冷汗,只得再撒謊道:「林大哥怕麻煩,讓我們養好馬就行了,平時他也不想過問什麼,咱們還是別去打擾,他最近也不得空。」
湯大勺聽了這話就不再多說,高興地又多喝了兩口酒,拿起筷子敲酒杯,咿咿呀呀唱起了老生調。
一頓飯下來,湯小滿只覺得心累,晚上倒在床上時,忍不住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盼望著這事兒趕緊過去。
可偏偏天不隨人願,豆寶娘第二天就跟人嘮嗑起這一事。
「你們家馬崽子花了六兩七錢?嘖嘖,這宰得也忒狠了,我們家的只要五兩……妳問哪家買的?我得回去問問我閨女……」
一天下來,街坊們都知道湯家的馬只花了五兩銀子,還有人上門來詢問詳情,湯小滿只好又扯幾個謊去糊弄,心裡更加七上八下,生怕自己的話露了餡兒。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只要不被林威聽見,暫時就沒有被拆穿的危險,好在他一連幾天沒露面,估摸著又出遠門了。
這天湯小滿正在舂豆餅子,雜草碎沾滿了手,身子熱乎乎的,腦門上也出了一層薄汗。
突然,外面響起了湯大勺興奮的叫喚聲,「喲,林小哥早呀,有些日子沒瞧見您了……」
湯小滿手一抖,丟下手裡的活兒就衝了過去。
林威穿著一襲鴉青色短衫,衣襟微微敞開,露出粉紅的脖子肉,似是剛剛練完拳回來。
湯小滿緊張地笑,拉過湯大勺的手,往家裡走去,「爹,瓜架子搭得不牢,你再修補修補。」
「急啥,我和林小哥有話說,妳自個兒用錘子敲一敲。」湯大勺抽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回頭道︰「林小哥,你上回拿來的精鐵還餘幾兩,這東西稀罕,還是給你帶回去吧。」
林威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不禁露出了訝色,眼神看上去也不那麼冰冷了,「不必了,你們留著自用吧,如今這世道像您這樣的人不多了。」
湯大勺難為情地擺擺手,爽朗一笑道:「這值當什麼,做生意本就該這樣,還沒感謝您對我們家的照顧呢,二兩五錢可不是小數目,您說免就免了……」
湯小滿感到一股熱血衝到了腦子裡,嗡地一下全炸開了……
林威看上去有些懵,愣了片刻才微微歪過頭,淡淡說道:「不客氣。」說完頓了頓,轉身離開了,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湯小滿一眼。
林威沒有追究,這件事兒本該就過去了,可湯小滿不但沒覺得慶幸,反而隱隱有些難過。這件事是馮燈明教她的,那位馬經紀是他介紹的,為此湯小滿還一直承著他的情。馮燈明說的對,如今這世道能活多久都是未知,誰不是想盡辦法往自家扒拉點兒,還講什麼仁義?
湯小滿這麼一想,又覺得自己沒錯,可到底在林威面前落了個沒臉,從那天起就更加躲著他了。
林威倒是沒想到自己會上當受騙,這些天他一直監視著湯家人的生活,並未發現什麼異樣,相反他漸漸覺得這一家子相親相愛,互相扶持,是難得勤勞又淳樸的人,原來只差一點,他就被騙了。
他想起曾經有人對他的八個字評價—— 身手一流,人情不通。
林威自嘲地笑了笑,大概他這輩子也學不會聰明了。不過既然這小丫頭敢主動招惹他並耍小花樣,看來應該是沒有太大危險的,正失神間,外面走廊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林威本能地進入戒備狀態,搶先一步躲到門後頭。
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他霹靂出擊,五指如鋼釘,直擊對方面骨。
來人反應也快,慌忙用胳膊去擋,卻慢了一點,直接被指尖頂了出去。
「你瘋了,下這麼重的手!」這人怒不可遏地抬起頭,光潔的腦門上被戳出了幾道青紫印子。
林威一看是相識之人,便收起了架勢,臉上一點兒歉意也沒有,「許大少,我好像提醒過你不要爬牆。」
「我這不是擔心你嗎,尤滑子說你幾天沒露面了。」許大少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腦袋,嘟嘟囔囔道︰「怎麼,現成的銀子不想賺了?」
「你離我遠點。」
「嘿嘿,何必這麼嫌棄?好歹我也算個故友吧,你這一撂挑子,可把上面的老財急壞了,都催著我來關心關心你,」許大少在屋裡晃了兩圈,嫌棄都寫到了臉上,「你這屋子怎麼還是這個破落樣子,連個油燈也不點?」
「有話快說,還想被我扔出去一次?」林威的耐心已經不多了。
「別別別,大俠手下留情,我這不是來給你送銀子了嗎?」他從懷裡掏出一只信封,抖落開幾張銀票,都是四百兩的甲等票據,「一共兩千兩,買一頂人頭。」
林威沒有心動,他轉過身走到窗邊,聲音深沉,「你知道我不幹染血的買賣了。」
「這次不一樣,此人是個十足的惡棍,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更重要的是,他就是當初破了紅蓮身子的人。」
這話讓林威有一瞬間變了臉色,眼裡像是覆了一層冰,「這人你們找到了?紅蓮可知道?」
「她那爆脾氣哪能告訴她呢,否則貿然出擊豈不是壞事?這次任務有些難辦,這傢伙狡兔三窟,十分棘手,我們也只是得了三分消息,不敢打草驚蛇,所以想請你出山,若是真發現他的行蹤,就地拿下。」
林威還在猶豫,他手裡沾了太多鮮血,心早就厭倦了,如今只想過平淡日子。
可紅蓮,到底是不一樣的。
林威一言不發地站在窗前。
午後黃昏正是湯家小院最忙碌的時候,湯大勺擼起袖子劈柴,豆寶娘蹲在地上撿豆子,湯小滿在菜園子裡澆水,豆寶調皮地用腳去踩濕漉漉的泥土,惹得湯小滿訓斥了幾句。
「什麼聲音這麼吵?」許大少的腦袋擠了過來,好奇地往前一瞄,驚得連說話都結巴了,「這、這、這怎麼多了一戶人家,你、你居然還能忍受?」
這一發現可把他驚呆了,他記得這人總是有許多苛刻的怪癖,而住所安靜偏僻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為此搬過的地方連十個指頭都數不清了。
林威嫌他煩,一掌蓋住他的臉往後一推,沉聲說道:「這買賣我接了,給我半個月時間,不過我的規矩沒變,不收銀票,換成金子。」
「得了,明日二百兩黃金奉上,在下就恭候先生佳音了。」許大少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湯家搬到城裡來也近一個月了,日子總算漸漸走上了正軌。
平時除了湯大勺打鐵養家餬口,豆寶娘也會做些活計貼補家用,她那一雙巧手可算是派上了用場,城裡人不光嫁娶要請她過去梳頭,就是平日裡見個要客也得打扮得體體面面的。
豆寶娘收錢公道,手藝也好,近半個月就有五家請她去梳頭了。
四月初十,馮家小女兒出嫁,請豆寶娘去打扮新娘子,湯小滿還欠著馮燈明一個人情,自然是要跟過去打下手的。
這天的紅日頭微出,胡同口就響起了一陣鞭炮聲。
馮家大院剛拉開門,鑽進了一群小猴崽子,稀溜溜的小辮子一甩一甩的,嘴裡嚷嚷著要見新娘子。
湯小滿來到馮家小院,她穿一身桃紅小夾襖,衣袖領邊熨得平平整整,白皙的皮膚透著粉嫩光澤,明豔的陽光灑在她的面皮上,泛著盈潤光華。
馮燈明上來打招呼,她仰著小臉應了,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就被豆寶娘叫了進去。
豆寶娘拿篦子沾了頭油,順著新娘子的青絲梳下來,湯小滿捧著妝奩盒子,遞頭花、擺珠釵,一絲不錯。
旁邊馮家嬸子瞧見她動作伶利,很是喜歡,「老妹,妳家這姑娘養得好啊,言行舉止都有數兒,比我們家這個強多了。」
豆寶娘嘴裡叼著綁頭髮的繩子,聽見這話瞇眼笑了,手上的動作也沒慢下來,「老姊姊是寒磣我呢,這丫頭打小就在田梗上野,哪能跟你們家嬌養的姑娘比,生來福氣享用不盡,這不連官老爺都中意。」
這次馮家姑娘出門子,上的就是官老爺的花轎,至於是什麼官,豆寶娘不清楚,只知是馮燈明的上峰。不過她還聽說了,馮姑娘是進門給人做小的,坊間裡都傳遍了,這些事她自然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講,只揀那好聽的說。
兩人正閒話家常,外面匆匆走來一個婆子,面有急色,「紫布找不著了,不知被哪個眼皮子淺的摸去了。」
馮嬸子一聽這話急了,一雙吊梢眉立即豎了起來,「該死的、天殺的!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也能出這樣的紕漏,我養著你們這些閒人是吃乾飯的?」
老婆子被罵得縮著頭不敢說話了。
紫布雖不名貴,卻是用來貼身綁在新娘子腰腿上的,寓意多子多福,民間還有種偏門的說法,有那進門幾年不孕的媳婦若能得一個新嫁娘的紫布就容易懷上。
馮嬸子現在恨得眼睛裡冒火,這不是誠心咒她閨女嗎?
豆寶娘在旁邊見了,眼一轉,趕忙安慰道:「這紫布還沒上過身,算不得招子的,不過是嫁妝裡的一件,趁現在再去扯一塊還來得及。」
「對對對,老妹說的話在理,」馮嬸子也是真急了,跺著腳對家裡的婆子吼道︰「妳還愣著做什麼,快去辦呀!」
老婆子為難地搓了搓手道:「這裡離布市忒遠了,一來一回可不耽誤了吉時?」
湯小滿也順著她娘的意思站出來道:「我知道一條近道,趕騾車不出半炷香就到了。」
馮嬸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道:「讓我家大郎帶妳去,好孩子,妳若是把這事辦妥帖了,大娘一定好好酬謝妳。」
湯小滿客氣了兩句,當下也不耽擱,跟著馮燈明一起上了騾車,急速往城東布市趕去。
馮燈明駕車飛奔,快得近乎飛起,一路顛簸狂搖,驚得湯小滿緊握車架不敢鬆手。
本是人煙稀少的小路上卻站著一個人,馮燈明趕緊一拉韁繩,大喊道:「前面的快讓,要撞上了!」
車速一時來不及收,眼看著下一瞬間就要撞上了,湯小滿大叫一聲閉上眼,意料中的慘禍並沒有發生,那人不知怎麼避開了。
「對不住了,兄弟!」馮燈明又一揚鞭子,卯足勁加速跑了。
湯小滿還沒來得及回頭看,車子就拐了一個彎,走上了大道。
來到布市,挑了最近一家店,扯了兩尺紫布,饒是這麼趕,湯小滿也把價錢談得妥妥的,還讓店家多送了幾寸添頭,連綁腰的紅綢子也一併買了。
回來的路上,眼看時間還早,車子也不那麼趕了,馮燈明坐在她的旁邊,樂呵呵地說道:「小滿妹妹,想不到妳小小年紀,考慮得倒挺周全。」
「這值當什麼,我隨我娘進的喜房多,自然知曉這裡頭的風俗。」
「那趕明兒妳自個兒出嫁,豈不是都不用爹娘操心了?」馮燈明開玩笑道。
湯小滿卻被這話說紅了臉,「馮大哥,你可不能再說這麼不著調的話!」
馮燈明輕笑一聲,眼角餘光瞟著湯小滿的臉,只見她粉嫩嫩的臉蛋像擦了胭脂,不禁心不在焉地駕著車,心癢癢的想多跟她說幾句話。
突然,前面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一人,嚇得他趕緊拉了韁繩。
林威立在路中央,雙手握成拳頭,剛剛只差一瞬間車子就要撞上來,而他也準備出手捶擊了。
馮燈明驚魂未定地拍著胸脯,剛要破口大罵,一見來人,臉上立即訕訕的,「林兄弟,你為啥擋住我們的去路?」
林威掃了他們兩人一眼,湯小滿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我一直在這裡,是你不看路。」
馮燈明還要再掰扯兩句,被湯小滿拉住了袖子,她別過臉聲如蚊蠅道:「馮大哥,咱快些走吧,吉時快到了。」她不敢看車下之人,只希望快點逃開。
馮燈明看天色確實不早了,便拉住湯小滿的胳膊,把她往自己身邊拽了拽,「小滿妹妹妳坐好了,我可要抽馬鞭了。」他對林威虛抱了抱拳,拉過韁繩便跑遠了。
林威望著車子遠去的方向,不自覺抿緊了唇。
兩人將將趕在新娘子出門前把布送到了,馮嬸子拉住湯小滿的手一疊聲兒的道謝,她倒也大方,硬塞了一串銅錢做酬謝,臨走前她還說要給豆寶娘多介紹幾個生意,聽得豆寶娘眉開眼笑。
多得了兩百文錢,湯小滿自然高興,這次也是豆寶娘腦子活絡,知道把紕漏補好了有謝錢才出了頭。這些事情她們早年間就遇到過,是以無須多言也知道該怎麼配合。
回去路上,豆寶娘說起那馮家姑娘的嫁妝,言語裡透露出羨慕,直說也要給自家女兒掙一份,一轉頭卻看見湯小滿耷拉著腦袋,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小滿,妳這是怎麼了,買完布回來就蔫頭耷腦的。」
湯小滿扯起嘴角笑了笑,只說自己累了。
她的思緒還停留在剛剛小路上的遭遇,林威看她的眼神越發捉摸不透。她原以為那件事過了,兩人便井水不犯河水,沒想到她還是在意的,總覺得在他面前低人一等了。
豆寶娘可不信她這一套說詞,自己的女兒她最清楚了,自小就是個要強的,這會兒估摸著是瞧見人家嫁妝豐厚,羨慕了,便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瓷盒子,哄她道:「妳瞧瞧這個是什麼?」
湯小滿一抬眼,見到精緻的青花盒子,高興地挑了挑眉,「素面齋的潤手膏!娘,妳捨得買啦?」
「這叫什麼話,娘什麼時候委屈過妳?」豆寶娘點了點她的頭,嘖了一聲道︰「這些日子妳天天刨地,手都糙了,姑娘家家的總得愛惜自己。」
回到家,豆寶娘拉過兩個小凳子,和湯小滿面對面坐著,摳出一小塊膏油替她細細擦了手。
湯小滿聞著香噴噴的桂花味兒,也要替她娘擦一回。
豆寶娘卻捨不得,只把自己手上剩下的抹一遍,便推著湯小滿往屋裡走,「去去去,剛擦完手別做活兒,帶妳弟弟玩去。」
湯小滿望著娘親忙碌辛勞的背影,嗓子眼火辣辣的。
她爹娘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半輩子都沒有丁點兒汙名,十里八鄉說起來都是翹大拇指的人物,可她前些日子做的那些事若是傳了出去,爹娘就再也別想抬起頭做人了。
湯小滿是個要強的性子,她雖是女兒家可也得爭氣,不能丟湯家的臉,更不能讓人去戳爹娘的脊梁骨。想到這兒,她暗暗下定決心,自己這道坎兒總要跨過去,她得給林威道個歉,更不能讓他把這事四處宣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