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58101-E58103
《嬌娘撩心》全3冊
出版日期
2018/11/02
數量
NT. 750
優惠價: NT. 593
藍海E58101 《嬌娘撩心》卷一
顧言傾設想過很多和沈溪石的重逢,卻沒想過情況竟是這樣尷尬!
他如今大大蛻變,從伯府庶子成了位高權重的樞相,
而她早已不是當初高貴的侯府嫡女,僅是個賣羊肉湯的小寡婦,
雖然這是用來掩飾身分的幌子,但也改變不了她配不上他的事實,
說來也是奇了,從前無論她怎麼死纏爛打,他都頂著一張冷臉,
現在看穿她的偽裝以後,不僅態度大轉變,主動光顧她的羊肉湯攤,
甚至痛揍調戲她的紈褲子弟,結果鬧到皇上跟前去,
最驚奇的是,他抵死不從太后屬意的婚事,執意想娶她,
但沈樞相啊,人家眼下有重大任務要辦,並不想和你沾上關係呀……

藍海E58102 《嬌娘撩心》卷二
不是她要說,有堂堂樞相大人寵著就是好,
如今兩人的婚事提上日程,他帶著滿滿的珍寶來下聘,
給了她極大的臉面,無奈有人看不過眼,
她進宮參加宴會,先是昔日舊友對她多番試探,
皇后又三番兩次想讓她這個眾人眼中的商戶女上臺表演才藝,
所幸他與皇帝及時出現,解除了她丟臉的危機,
他對她的愛眾人有目共睹,料想不會再有不長眼的,
誰知大皇子不知哪根筋不對,竟要給她定情信物……

藍海E58103 《嬌娘撩心》卷三(完)
從小顧言傾就喜歡追著沈溪石跑,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她,
現在兩人成了最親密的夫妻,更是整天形影不離,
可也正是因為習慣了他的陪伴和疼愛,當他一出遠門她就寂寞了,
但她這邊的么蛾子也不少,稍稍緩和了她思念欲狂的心情,
一直跟她不對盤的陳家女回了汴京城後,逢人就說她是逆臣之女,
還想藉此把她夫君也攀扯上,將他變成通敵叛國的細作……
南羅,九零後,愛幻想的雙魚座,
喜歡看書、做書籤、製圖,
最近沉迷於抓娃娃,前所未有的愛上這種毛茸茸的東西。
常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暗夜裡許多發亮的東西,
在我眼裡都具有神祕莫測的超能力,
比如流星、螢火蟲、貓的眼睛。
一直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中,常常在人生的某一階段回過神來,
卻發現自己不知道是如何走過來的,
所幸冥冥中一直朝著既定的方向在走。
不喜歡悲劇,常常會讓筆下人物有幸福美滿的結局,
類似於童話的結尾──從此,他們就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
最大的願望是可以一個人自由自在、毫無牽掛地流浪,
相信「情深不壽」,所以筆下的人物愛得不夠濃烈,恨得也不夠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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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京路上
魏國公府裏,魏三娘子魏凝萱撲在娘親懷裏,抽抽噎噎的,哭得要斷氣兒了一般。
魏國公一張古銅色的長臉漲得紫紅,眼睛瞪著女兒喝罵道:「哭,哭什麼!這汴京城裏頭,那麼多的好兒郎,妳非看中了沈家那狼崽子!」
魏凝萱一邊抽泣,一邊反問道:「想嫁的只有我一個嗎?」見家裏眾人都不說話了,又壓低了聲音,哽咽道:「可是一眾貴女中誰的家世、樣貌比得過我?但凡沈彥卿要娶一位門當戶對的妻子,有比我更合適的嗎?」
魏國公夫人徐氏看著女兒滿是淚痕的臉上露出的驕矜,心裏忽然沒來由地「咯噔」了一下。
這一番話,自從今春魏凝萱在杜將軍府上匆匆見過沈彥卿一面後,便一直存在肚裏了,此後再隨娘親外出參加宴會,每每遇到一群小娘子論起沈彥卿的時候,她都不遠不近地站著聽,面上雖不露,心裏對這一群癡心妄想的姑娘卻是十分蔑視的。
京中這一輩恰及婚嫁年齡的小娘子,唯她最出挑,難道不及弱冠便已官至樞密使的沈彥卿會跳過她選別人嗎?
此時,魏家大郎若有所思地道:「妹妹,那沈彥卿不中意妳,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兒。」
畢竟魏家與沈彥卿政見不同,眼下雖維持著表面的和氣,但是一旦到了要撕破臉的時候,妹妹的處境怕是左右為難,只是娘和妹妹婦人之見,認定了沈彥卿是佳婿人選,朝堂上的事和她們又說不清……
長媳劉氏這時候也從詫異中緩了神,「三妹妹,妳道那沈彥卿為何至今還沒娶妻?三年前和他議親的賈中丞府上的小娘子,硬生生被扯出來一個婦德有虧,好好一個大家閨秀,現在卻沒有媒人再敢上門。去年吏部尚書府上的鄭家小娘子,還是慶陽大長公主保的媒,合八字的當口了,娘親去世,守孝三年,和沈彥卿扯上關係的,都沒好果子吃。」
魏凝萱梗著脖子,不滿地道:「那是她們自個兒運道不好,賈蓉兒自個兒不要臉,鄭荇緋的娘親纏綿病榻都一年多了,她娘親去世和彥卿有什麼關係?」
她常常進宮哄著太后娘娘為的是什麼,還不是一門好親事,眼下太后娘娘都說,只要是她魏凝萱看上的,她都願意指婚,她不想以太后的威嚴壓迫沈彥卿,特地求爹爹去問一聲。
魏凝萱一想到昨兒個自己在張丞相府的賞花宴所受的屈辱,哭得更撕心裂肺了。
徐氏心裏有些泛苦,她自來十分疼愛這個么女,為了讓么女得償所願,吹了好幾晚的枕邊風才哄動了國公爺,讓他去和沈彥卿提一提親事,不想沈彥卿竟然以一句「彥卿已心有所屬」而婉拒了。
魏凝萱淚眼婆娑地看向娘親,「娘,您帶女兒進宮吧,女兒去求太后娘娘,讓她給彥卿下一道懿旨。」
徐氏有些為難地看向了魏國公,「爺,你看……」徐氏話未說完,便被魏國公冷冷的眼神盯得心裏一陣發毛,忙低頭道:「是妾身糊塗了!」
魏家出嫁的二娘子魏靜晏在一旁吃了小半碟子果脯,見妹妹還一副執迷不悟的樣子,冷笑道:「凝萱,妳別不識好歹,妳忘記西雲大街上那一片廢墟了?」
話音一落,暖閣裏忽然靜寂得可怕,只聽得燃盡了的一小截松香簌簌地掉下來,添了一層爐灰。
魏凝萱一時也忘了哭泣,她好像聽到劉氏倒吸了一口冷氣,不明所以地問姊姊,「顧家和沈彥卿有什麼關係?」
魏靜晏看著妹妹懵然無知的目光,扭開了頭,輕輕撣了撣衣裙,淡聲說道:「府裏還有事,我先回去了。」
魏靜晏說的「府裏」是她的夫家,景陽侯府。
三年前,她主動請求父親,將她嫁給了比她大十五歲的景陽侯做繼室夫人,躲開了家族將她嫁與明遠伯府的世子以謀得太后娘娘青眼的算盤。
相比太后娘家的汙糟,景陽侯府好歹清靜一點。
魏靜晏長魏凝萱六歲,她幼時的閨中好友是顧言傾,那是一個比妹妹還要天真熱情的小娘子,自從承恩侯府那次三天三夜的大火,顧言傾屍骨無存以後,魏靜晏對這個繁華的汴京城忽然就產生了厭惡。
再是繁華熱鬧,也掩蓋不了這一層皮子底下的惡毒和骯髒,在日光下閃爍的是汴京大運河,而在這汴京城的地底下,還流動著一條暗寂、沒有聲響的權慾之河。


「傾兒,好好地活下去!」
低沉又溫柔的聲音在顧言傾的耳畔響起,「娘親!」顧言傾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屋裏漆黑一片,窗外的朔風在呼嘯,沒來由的增添了幾分冬夜的寒氣,顧言傾將棉被往上拽了拽,床角有個綠豆大的紅光一閃一閃的,恍惚想起,這是藿兒擔心她夜裏作噩夢,特地繫上的熏球,裏頭點了安神香。
縱然她是從現代穿越來的,經過那般可怖的夜,也很難再安然入眠。
外頭的風吹得院子裏的烏桕樹都在「沙沙沙」地叫喚,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顧言傾掙扎著爬了起來,黑燈瞎火地摸到了桌子上,就著冰冷的茶壺口灌了一口涼水。
嘴頓時就被凍麻了,顧言傾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那夢裏徹骨的寒冷和恐懼才稍微降了一點,禁不住將手指縮在手心,好像那夜的水還黏在她的手心上。
等天一亮,她就要隨著杜姨的商隊重返汴京城,闊別六年,汴京城的人都以為她死了,再回去,她也不再是承恩侯府爛漫又天真的小娘子了,昔日的赫赫揚揚、崢嶸軒峻全都不復存在,蔥蔚洇潤的承恩侯府早覆滅於一場大火。
而點火人是她,是被顧家寵在心尖上的顧言傾,她的肆意妄為給侯府招來了不能宣之於口的滅頂之災。
顧言傾正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門外忽地傳來藿兒的聲音—— 
「小娘子,您醒了嗎?」
顧言傾抹了不知什麼時候流出來的眼淚,微提了聲量道:「藿兒,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藿兒從外廂抱著棉被走進來,窩在顧言傾的腳榻上,小聲道:「小娘子,藿兒猜到您今晚肯定睡不著,有件事奴婢不知道該不該和您說,又怕您到了京城,一點兒防備都沒有。」
顧言傾笑道:「說吧,是不是詩姨又和妳說了什麼?」
藿兒是她來了蜀地以後,詩姨派來照顧她的,一起相處了六年,雖是主僕的名分,但對這個詩姨親自調教出來的丫鬟,她一直是當妹妹看待的。
藿兒輕輕地「嗯」了一聲,見小娘子又不開口了,小心翼翼地道:「詩姨說,這些年汴京城中一直有人在找您,有人不相信您已經死了。」
藿兒說得小心,顧言傾的心還是微微地窒了一下,「是嗎?可能與我有宿怨吧。」
畢竟當年汴京城中被她欺負的小娘子和小郎君有很多,她仗著背後是承恩侯府,祖父、爹爹和叔父都是趙國朝廷的中流砥柱,一向不耐與那些小娘子、夫人們虛與委蛇。
藿兒笑道:「沒事,這一回他們都不會認出小娘子的!」
床榻上的顧言傾久久沒有開口,藿兒等得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卯時正,荔兒端了半銅盆熱水進來,一個小丫鬟拿著香胰子和牙刷跟在後頭,看到藿兒的棉被在小娘子的腳榻上,荔兒有些彆扭地問道:「藿兒,妳昨天晚上是不是激動得睡不著啊?」
荔兒問著就要掉眼淚,詩姨說她規矩沒學好,不准她跟著小娘子進京。
藿兒忙哄道:「妳別急,左右不過一年半載的事兒,詩姨肯定就會讓妳進京來找我們了!」
荔兒拿著一把精緻的烏木梳子替主子梳一頭如墨般的青絲,委屈地「嗯」了一聲,想起詩姨的吩咐,對主子道:「小娘子,詩姨讓您早些兒動身,這兩天像是有大雪,怕雪大了,道兒不好走。」
銅鏡裏的顧言傾黛眉微蹙,終是應了一聲,「好。」
荔兒又道:「詩姨說,怕看了主子捨不得,今兒個就不過來了,等到了汴京城裏頭,主子要是有事兒,就去找紫姨,詩姨一早就寫信告訴紫姨了!」
荔兒覺得手裏握著的三千青絲像天上的雲一般柔軟,有些感傷地道:「以後就不能替主子梳頭了,藿兒手沒奴婢巧,以後少不得委屈主子了。」
藿兒已經疊好了被褥,見荔兒眼睛裏有淚珠在打轉,捏了捏她的臉頰,笑道:「也就幾個月,妳要想不委屈小娘子就好好學,詩姨很快就放妳過來了!」
顧言傾跟著商隊離開慕廬的時候是卯正三刻,天已露了白,麋鹿巷子裏許多人家還沒起來,地上只有幾片枯葉,十分寂寥。
顧言傾忍不住掀開車簾朝後看了又看,這一條長長的巷子,從十三歲到十九歲,她隱姓埋名悄悄地生活了六年,微微朝上望了一眼,麋鹿巷子口的那棵柏樹長高了好些兒,她都要仰頭看了,原以為自己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和詩姨一起幫著杜姨打理蜀地的生意。
當年顧家大火,她由杜姨救了出來,原先以為這場火災不過是意外,但是第二天汴京城就傳言顧家是因謀逆被誅,杜姨不放心將她留在汴京城,悄悄地送她到蜀地,派心腹丫鬟詩姨照顧她,又讓詩姨教了她一些謀生的手段。
直到三個月前,這幾年一直生活在丹國的杜姨來信說要回來了,讓她去汴京城裏頭先住下來。
當年關於侯府謀逆的傳言,因為明面上顧家一個後人都沒有了,誰也不知道真假,而她的身分,卻因著這個不清不楚的顧慮而不能公之於眾。
再回京城,她只是一個來京投親不成的小娘子,可不管是用怎樣的身分,那個夢裏縈繞過無數回的汴京城,她終於是要回去了。
顧言傾胡亂想著,藿兒悄聲道:「主子,您看那人!」說著,悄悄地掀了一角綢布簾子,指了指前頭開道的一個鏢師。
身影有些熟悉,顧言傾皺眉問道:「那是郁家的小郎君?」
藿兒點頭,「說是郁老爺子想讓自家小郎君練練手,跟著走幾趟鏢,沒想到這一回竟跟著我們來了。」
顧言傾斂了眉眼,囑咐道:「沒事不要下馬車。」
她雖在慕廬裏很少出門,就偶爾一次陪著詩姨察看店鋪,遇到了威遠鏢局的小郎君郁正清,沒過幾日,郁家竟就派了媒人上門,詩姨以一句「已定了人家」打發了。
據說是杜姨多年前在蜀地時便和威遠鏢局有些交情,所以這麼些年,這邊的貨物一直是由威遠鏢局押送,也算是熟人了,只是她身分敏感,不怎麼露面。
顧言傾想著,讓藿兒找出了帷帽給她戴上。
從益州到汴京城,原本十天便綽綽有餘,但是顧言傾毫無預兆地暈車了,馬車稍一顛簸,她胃裏便翻江倒海一般的難受,藿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次次地和商隊交涉,希望速度放緩些。
顧言傾在慕廬多年,大家都稱呼她為小東家,她身邊丫鬟的話大家自是聽的,所幸這批貨物在年前送到就行,也不是太趕,是以一行人走走停停,在第十三日的時候,終於到了京郊。
藿兒時不時掀開車窗簾子向外張望,「主子,朱雀門在哪邊啊?我聽荔兒說,紫姨給我們在朱雀門東邊的芙蕖巷子裏置了一處小宅院。」
「芙蕖巷子?」顧言傾過去並不曾知道有這麼一條巷子,想來是這幾年京城裏新改的名兒吧。
地名兒可以改,人名兒呢?顧言傾的手不住地摩挲著小瑞獸手爐,手心熱得出了一層細汗,可是她好像一點知覺也沒有,還是不住地摸著小手爐。
「哎呀,落雨了,落雨了!」藿兒趕緊放下車窗,不過霎時外面便傳來了一陣雜亂聲,只聽一個年輕的聲音喊道:「這場雨怕是暴雨,大家快些往驛站落腳!」
藿兒悄聲對主子道:「是郁小郎君。」
顧言傾淡淡地看了藿兒一眼,藿兒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腦袋。
雨勢越來越大,外頭的馬兒開始有些躁狂地踢著蹄子,郁正清走到馬車邊道:「顧小娘子,雨太大了,在馬車坐著怕是不安全,還麻煩妳出來走幾步。」
藿兒見主子點頭,在裏頭道:「好,多謝郁公子!」說著,便先下去將護衛送來的傘撐開,再扶了顧言傾下去。
顧言傾剛一出馬車,一陣狂風將遮面的帷帽吹了起來,郁正清失神一瞬兒,忙道:「勞累顧小娘子了。」
顧言傾淡道:「無妨。」語畢,便和藿兒共撐著一把油紙傘,匆匆地跟著眾人往驛站趕。
匆忙中,一行人騎著健碩高大的馬從身邊飛馳而過,濺了顧言傾和藿兒一身泥濘,顧言傾從傘面上不斷滑落的雨簾裏望去,一個有些熟悉的側影忽地映入眼簾,心口猛地一縮,卻聽藿兒恨恨地罵道—— 
「一群土匪搶道啊!」
大雨像散了繩子的珠子一般,「嘩啦嘩啦」地往傘蓋上砸,一時也顧不得旁的,幾人約行了一刻鐘才到了驛站。
早有先到的下人預定了房間,藿兒扶著主子急急地往客房裏去,縱使有油紙傘,顧言傾身上還是被打濕了好些,一進屋,藿兒便給她換乾淨的衣裳和羅襪,又要了熱水進來給她泡腳。
她又灌了一個湯婆子送過來,顧言傾不接,讓她自己也焐一焐,藿兒吐舌道:「主子,奴婢得把您照顧妥帖了,不然荔兒來了,又要說奴婢沒她能幹,讓您受委屈了!」
兩人收拾妥帖,顧言傾開了南邊的窗,看到樓下前院裏來了好幾撥人,其中有一個像是她認識的,魏國公夫人徐氏身邊的張嬤嬤,張嬤嬤正扶著一個滿頭珠翠的夫人進來,想來便是徐氏了。
真是奇怪,這麼些年,她好像忘了徐氏長什麼樣子,卻還記得她身邊的嬤嬤,記憶實在是一種奇妙的東西。
顧言傾招來了藿兒,「妳出去溜達一下,看看能不能遇見魏國公府的嬤嬤或者丫鬟。」
藿兒心領神會,從隨身帶的行李裏取了兩樣奇巧的玩意,又拿了兩樣新奇的果兒用絹帕包了便往外去。
慕廬出來的丫鬟都是經過精心調教的,第一批有三個現在在瑞和皇貴妃跟前伺候,所以詩姨才有信心只讓她帶了藿兒一個過來。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便見藿兒捧著一些各樣的糕點回來了。
「主子,這是我和魏家的丫鬟們換的,今天十五,她們陪著夫人去廟裏祈福。」
藿兒說到這裏,快步往前走了兩步,將糕點都放在桌子上,才接著道:「主子,奴婢打聽到,魏國公夫人其實是去廟裏為小女兒求姻緣的,她府裏的三娘子看中了京城一個青年才俊,姓沈的,好像官兒還不小呢,死活要嫁給人家,但是人家硬是看不上!」
顧言傾怔了一下,「妳說,姓沈?」剛才那個側影又不期然地在她腦海中掠過。
藿兒點頭,「嗯,魏國公府的丫鬟稱那郎君為沈樞相。」
「樞相?」顧言傾有些疑惑,沈溪石身分敏感,斷不可能居此高位,當年顧家不過是有意栽培他一下,便招來了那般禍事,只怕是沈家的其他子侄吧。
藿兒正給主子剝著香棖元果兒,就聽到外頭夥計敲門道—— 
「兩位姑娘,還請出來一下,衙差們來檢查戶籍!」
藿兒奇道:「這般大的雨天,衙差們還有這閒情逸致?」
小夥計不過才十三四歲,見藿兒長得清秀可愛,憨憨地笑道:「往常裏很少有,偏巧這一回倒讓姑娘碰上了。」又補充道:「這一陣子有許多丹國人來汴京城,大約是怕出了什麼事兒,才到這裏來盤查,姑娘想是外地來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衙差們看過就算了。」
顧言傾讓藿兒將戶籍簿子拿了出來,跟著小夥計到了樓下的大堂,裏頭已經三三兩兩坐了好些人,確實有兩個衙差在檢查。
藿兒輕聲對主子道:「主子,這好像是剛才濺了我們一身泥濘的那幫人!」
藿兒話剛說完,便見主子緊抿著唇,神色緊張地站在樓梯邊,竟是一步也不挪了。

沈溪石今兒個只著了一身青色寶相花圓領直裰,外頭罩著氅衣,戴著平涼方巾,方頭皂靴上沾了許多泥點兒,明明是十分不起眼的打扮,可是在這嘈嘈雜雜的驛站大堂裏,顧言傾還是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了他。
他的個頭高了許多,肩膀也比以前更闊了些,六年的時光,或許會摧敗一個老人,可也會讓一個稚嫩的小郎君長成鬱鬱蔥蔥的松柏。
他的眼神依舊疏冷,比六年前還多了一點寒意,似乎是冬日裏死灰暗滅後的寒寂。
顧言傾無法從沈溪石的衣飾上判斷出他是在野還是在朝,但因他的身世之故怎麼也不會受重用吧?或許是一名小武將,也可能只是一名禁軍……
沈溪石察覺到左後邊有兩道灼熱的視線,略微抬了眼,冷眼看去,只見戴著帷帽的小娘子斜身站著,身形瘦削高䠷,身上的衣服繁複精美,旁邊還有一個丫鬟模樣的人正關切地和她絮叨什麼。
與他們要找的人差別很大,沈溪石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藿兒見自家主子猛然間低了頭,情緒似是有些不對,「主子,您、您……」
「藿兒姑娘!」
藿兒正無措的時候,聽見從院內走進來的郁正清喊了她一聲,忙對他行禮,「郁家公子。」
顧言傾意識到自己失態,微微側過身,背對著他。
郁正清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背過身去的顧言傾,對藿兒笑道:「正準備上樓去喊妳們,沒想到妳們已經下來了。」
正說著,那邊衙差喊著大家排個隊,郁正清便帶著顧言傾和藿兒站到了一處。
盤查的時候,郁正清將三人的路引、戶籍簿子遞了過去,那衙差看見顧言傾的那張的時候,頓了一會兒後說道:「這位小娘子姓顧?從蜀地過來?可否摘下帷帽?」
顧言傾微微顫了一下,想著六年前的自己白皙豐潤,與現在差別很大,應是不會有什麼問題,而且她的戶籍簿子上寫的名字是「顧絮」。
顧言傾正待摘下帷帽,眼角餘光瞥到沈溪石又朝這邊看了過來,忙低了頭,右手握成拳,抵在嘴角咳了兩三聲。
藿兒笑道:「官爺莫怪,我家小娘子這兩天感染風寒,嗓子略有不適,怕再吹了風,我們是從蜀地過來汴京城探親的。」
郁正清道:「我是益州威遠鏢局的,負責護送一批蜀錦進京,順道帶了小東家一起來探親。」
旁人不知,跟在沈溪石身邊的裴寂卻是知道的,這幾年蜀地的蜀錦生意幾乎是鎮國大將軍夫人杜氏壟斷了,聽說是益州那邊的小東家,自家主子便收回了視線,裴寂會意,就沒有再問,將路引交還給郁正清。
郁正清敏銳地看見站在藿兒身後的顧言傾肩膀微微放鬆,一時倒鬧不明白,這位被益州慕廬上下呼為小東家的小娘子,為何初到這汴京城,舉止便怪異了起來?
顧言傾低著頭,聽見藿兒悄聲在她耳邊道—— 
「主子,那邊是魏府的人。」
顧言傾抬頭看去,是張嬤嬤帶了隨行的下人過來,徐氏並沒有下來。只見張嬤嬤對著剛檢查過她們的衙差道:「我們是魏國公府的,我家夫人今日去廟裏祈福,恰好碰上大雨,只得在這裏暫避。」
聽到魏國公府的人,沈溪石頭都沒抬一下,裴寂心中便有了數,主子自來不待見魏家的人,於是漠聲道:「我們奉令檢查,還請貴府夫人下來配合!」
張嬤嬤多年行走在汴京城的各大公侯府邸,豈有看不清形勢的,見這衙差都沒向上官稟報一聲便敢這般說話,就知這裏頭的深淺,一雙灰褐色的眼睛左右看了一圈,果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心中暗歎竟是樞相,接著便急忙上樓去請夫人。
正由著丫鬟整理鬢髮的徐氏聽沈溪石在樓下,摸著腕上的佛珠子歎了一聲,「竟是這冤家,下去吧。」
三女兒在府裏鬧得狠了,她只得來問一問菩薩的意思,看看女兒是否與沈家這塊石頭有緣,得了一卦,不甚明瞭,慧恩大師又不願意透露玄機,原只道白跑了一趟,不想竟還遇見了這主兒!
徐氏下樓的時候,恰好檢查過後的郁正清正準備送顧言傾和藿兒上樓,兩廂相遇,魏夫人並沒有注意到顧言傾,倒是她身邊的張嬤嬤有些怪異地看了顧言傾一眼。
恰在這時,不知是誰開了大堂的窗戶,一陣冷風吹起了顧言傾的帷帽,那張眉目如畫的臉影影綽綽地露了半張出來。
張嬤嬤頓時驚駭莫名,「夫人!」
正想著如何和沈溪石開口的徐氏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皺眉道:「怎麼了?」
張嬤嬤的心雖慌亂不已,卻又搖頭笑道:「許是老奴看走了眼,竟覺得剛才那位小娘子像、像一位故人。」
顧家這幾年在汴京城是一個不能提的禁忌,張嬤嬤沒有十成的把握,並不敢亂說,以免惹禍上身。
徐氏抬頭看去的時候,只看到一個著了一身胭脂色襖裙的嫋娜背影,淡道:「像是外地來的,妳跟著我在京城都沒出過京城一步兒,怕是看岔了。」
張嬤嬤應道:「是,是,定是老奴看岔了。」一邊說著,忍不住又朝那女子看了幾眼,心裏估摸著,真是怪了,這小娘子竟有七八分像那顧家的,只是承恩侯府全都死了,這青天白日的,總不會詐屍吧!
她這般想著,便將那女子拋在了腦後。
徐氏一心要會會沈溪石,說了兩句便撇開這個話題不提。
郁正清將藿兒和顧言傾送到房門口,正準備說兩句,顧言傾卻已神情怔忪地推開了門。
藿兒返身道了一句,「多謝郁公子。」
「藿兒姑娘客氣了。」便識趣地轉身離開。
藿兒關了門,問自家主子,「主子,您怎麼了?」
顧言傾搖頭道:「沒什麼,大概是近鄉情怯吧,藿兒,我想睡一會兒,妳幫我守下門。」
藿兒應聲出去守在了門外。
顧言傾和衣躺在床上,將手中的絹帕蓋在臉上。
沈溪石,沈彥卿……她以為這六年間,自己已經忘記了,再見的時候才發現,記憶這種東西埋藏得越深,再翻出來的時候,便猶如洪水決堤,一下子便要將人淹沒。
第二章 夜半廢墟遇鬼魂
外頭寒風呼嘯,吹得窗櫺都隱有震動,顧言傾抱著個紫銅花鳥八角手爐,閒閒地翻著前朝的一本筆記小說。
許嬤嬤站在廊下一邊拍了拍身上落著的雪花,一邊輕聲問丫鬟道:「小娘子醒來沒?」
芷蘭剛掀了杏黃撒花軟簾出來,見是許嬤嬤,笑道:「早醒來了,在看書呢,這麼大冷的天,許嬤嬤您怎麼還跑一趟?」
許嬤嬤見她臉上一片緋紅,怕是被炭火熏的,笑道:「下雪了,老夫人惦記小娘子呢,讓我來看看妳們有沒有將小娘子照應妥帖。」
芷蘭忙打了簾子讓許嬤嬤進去,「小娘子知道您來了,肯定高興。」
正說著,顧言傾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便朝門口看來,見是許嬤嬤,頓時彎得像月牙兒一般。
許嬤嬤心頭一暖,上前來握了握顧言傾的小手,見還暖和,才點頭笑道:「天越發冷了,老夫人不放心小娘子呢,想讓小娘子去她的碧紗廚住。」
顧言傾蹦下了牡丹紫檀木靠椅,笑嘻嘻地道:「我要是去了,阿婆可睡不好覺了!許嬤嬤,我聽說京裏頭最近新來了一個戲班子,可好看了,妳讓阿婆請他們進府來唱幾天好不好?」
許嬤嬤對著顧言傾一張可愛的小臉,笑得臉上都起了褶子,「好,好,小娘子,老奴回去就和老夫人說,您說的老夫人必定要應的。」
許嬤嬤又對一旁伺候著小娘子看書的芷蘭道:「妳們仔細著些,等雪小了點,老夫人那邊會派一頂軟轎來接小娘子過去。」
芷蘭偏頭問道:「許嬤嬤,聽說明兒個老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一起去明遠伯府看梅花,小娘子們去嗎?」
許嬤嬤笑道:「別房不知道,老夫人前些日子說了,言傾小娘子該出門見見人了。」
「啊,嬤嬤,我可以去明遠伯府玩了嗎?」明遠伯府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她十分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地方培養出了太后這般厲害的人物。
「小娘子、小娘子。」
一個高昂的聲音傳來,顧言傾模模糊糊醒來,有些迷糊地道:「芷蘭,怎麼了?」
「主子,奴婢是藿兒,您醒醒,外頭雨停了,郁公子來喊我們進城呢。」
顧言傾聽見藿兒的名字,忙睜了眼,才發現自個兒剛才不小心睡著了,竟然夢見了阿婆、許嬤嬤和芷蘭,可是又覺得那好像不是夢,那應該是她八歲那年,第一次去明遠伯府的前兩天,也是這樣的寒冬,飄了好些天的雪,明遠伯府的梅花宴還是如期舉辦。
她央著阿婆帶她去,後來甩開了丫鬟、婆子們,一個人在明遠伯府後園裏晃蕩,遇到了在假山的洞裏烤紅薯的沈溪石。
她沒有帶手爐,冷得牙齒上下打顫,於是問他能不能讓她烤烤火。
他沒有說話,她就厚著臉皮進去了,厚著臉皮吃了他一條小紅薯。
顧言傾按了按太陽穴,起身讓藿兒給她理了理裙裾,「藿兒,什麼時辰了?」
「申時正了,奴婢見您睡得香,一直沒有喊醒您,這會兒外頭雨停了。」
顧言傾走到窗邊,推開窗看了一眼,雨確實停了,大約有好一會兒了,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帶來院裏臘梅的寒香,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沈……衙差們走了嗎?」
「已經走了一個多時辰了,主子,奴婢和您說一個好笑的,先前魏國公夫人不是自持身分不願意下樓嗎,她下去之後,不知道和其中一個衙差說了什麼,那衙差冷著臉道了一句『公事繁忙,無暇攀談,請夫人包涵』。我聽驛站裏的人說,魏國公夫人想嫁女兒想瘋了,竟遇上沈樞相辦案也提這事!」
顧言傾捧著冒著熱氣的白瓷杯子有些神思恍惚,半晌反應了過來,驚詫道:「那衙差是誰?」
藿兒收拾著行李的手頓了一下,好奇地看了看自家主子,「主子,難道您認識嗎?剛才外頭的人說,那衙差就是魏凝萱一心要嫁的什麼樞相。哎,您說堂堂樞相跑到這驛站來查戶籍,是不是汴京城裏頭出了什麼事兒啊?」
「藿兒,不要多嘴!」
藿兒見主子神色不好,忙打了一下自個兒嘴巴,「是,主子,奴婢妄言了。」
顧言傾放下了杯子,盯著杯子裏頭正一點點舒展的葉片出神。
沈溪石、沈樞相?明遠伯府的庶子在六年之間由一個不受家族器重的人,成為了趙國赫赫有名的樞相?
還是她今天看錯了眼,那人並不是沈溪石?
「藿兒,那樞相叫什麼名字?」
「奴婢聽魏國公府的丫鬟說,她家小娘子經常把『彥卿』這個名號掛在嘴邊,想來是叫彥卿吧。」
顧言傾渾身一震,「彥卿?」
彥卿……言傾……
為何沈溪石取了和她名字相似音的字?


商隊到了南薰門的時候,停下來接受盤查。
藿兒時不時地往外張望,「主子,這兒的城牆都比益州的壯觀很多,您看那城牆上頭的一座座獅子雕得多像啊!主子,您看,那是不是丹國商人,打扮得真奇怪!」
顧言傾心裏想著事兒,聽到藿兒的叫喚,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城門匾額上「南薰門」三個字,上一次她離開汴京城,也是從這裏出去的。
那時她扮作伺候杜姨的丫鬟,抱著一個十分可愛的銅鏨花瓜稜手爐,杜姨見她喜歡,便送給了她。
其實她喜歡那手爐,並不是因為它外形可愛,而是因為詩姨忘記帶小手爐的棉布套子,炭火熱得她手心都發燙,而這股熱度好像可以抵禦馬車外頭所有的風寒,可以抵禦承恩侯府那場大火還彌漫在汴京城的煙熏味兒。
「讓開、讓開!」馬車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囂,接著是一陣馬蹄聲奔馳而過。
剛下過雨,道路上有些泥濘,他們飛奔過去,馬蹄濺飛許多的泥,惹得站著等候過城門的人忍不住咒罵起來,只是待他們看到馬後拖著的人時,一個個都不敢吭聲了。
顧言傾見原本還樂呵呵的藿兒忽地一臉驚懼,好像看見了什麼驚悚的東西,也不由看了過去,只見沈溪石打著馬飛奔而過,身後跟著的隨從還是先前在驛站遇到的那幾個。
顧言傾本正好奇藿兒怕什麼,就見疾馳而過的馬後面還用繩子捆著三人的雙手,讓他們跟在後面跑。
三人已經在淤泥地裏滾成了泥人,有兩個掙扎了一會兒又起來跟著跑,另一個似乎一直沒起來過,完全是一路被拖曳,顧言傾發現他的腿斷了,傷口許是新傷,又因不斷在地上撞擊,是以汩汩流著鮮紅的血,縱使傷口處已是一層厚厚的淤泥,可是那泥好像也都被染成了紅色。
在四周忽然噤若寒蟬的氛圍中,顧言傾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沒覺得害怕,她心裏有種直覺,顯然這三人就是沈溪石在盤查驛站時所要找的人。
需要動用樞相親自出馬,自然不是一般的小案子。
「主子,這沈樞相好兇殘,為何那魏國公府的小娘子還非他不嫁?」藿兒往馬車裏縮了縮,有些膽寒地道。
「藿兒,休要妄言!」
「顧小娘子,一會兒進城以後,我先送妳們到住的地方。」郁正清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馬車邊兒上,隔著車窗道。
顧言傾垂眸,緩聲道:「多謝郁公子好意,不勞煩了,我和藿兒一會兒另雇了車馬過去便可以,郁公子還是先送貨物要緊。」
郁正清不由得看向那猩紅氈布簾子輕輕提起一點的車窗,他好像可以想像出來顧絮說這句話時淡漠的表情,手緩緩地捋下韁繩,「顧小娘子不必客氣。不瞞顧小娘子,家父準備在汴京城置幾處宅子,我此趟的目的並不是押鏢,不過和顧小娘子一樣,是順帶著罷了,送貨的事自有負責的人安排。」
藿兒悄聲對主子道:「主子,不如還是讓郁公子送吧,奴婢怕京城裏的人欺生。」
顧言傾搖頭。
藿兒見主子主意已定,只得對外道:「我家主子已有安排,謝過郁公子好意。」
顧言傾並不準備讓郁正清知道她的住處,她在益州待了六年,除了慕廬的人,很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她外出一直戴著帷帽,遇到郁正清那一次實屬意外,今兒個來京城以後,她就要與過去那六年告別了,杜姨說她暫時不能暴露身分,以免有心人謀害。
顧家的那一場火災至今都不明不白,也不知道真的是上意,還是有人藉機陷害,無論是哪一種可能,起因都是她讓顧家人與沈溪石有了牽扯,而能撬動四大開國侯府之一的顧家,這個幕後之人定然有著非同尋常的身分。
這六年裏,她杜絕了一切可以獲知汴京城中消息的可能,而沈溪石,更是一個不能再碰觸的禁忌。
如果現在,以沈溪石的身分還可以居於高位,那麼當年顧家的覆滅,當真只是權力之爭的犧牲品罷了。
這個世界的寒涼,早在六年之前,顧言傾便已深有體會,眼下即便知道真相再荒唐,她也好像可以受得住了。
見顧家小娘子執意,郁正清也不好再多說,等進了城,看著藿兒去雇馬車,又幫著將兩人的行李搬出來,接著她們便往汴河大街而去。
這一批貨物既是已經送到京城,無論是慕廬的人,還是鏢師們都急著快些送貨,好鬆快鬆快。
郁正清拗不過,只得跟著眾人將貨物一一送給指定的綢緞莊子。
等他安排好,顧言傾主僕倆已經徹底沒了蹤影。


汴河大街上的沈府門口,守門的小廝見主子回來,忙上前去牽馬,自有內院伺候的安排妥當了熱水、飯菜。
沈溪石前腳剛回來,裴寂也匆匆進府,「主子回來了嗎?」
守門小廝道:「裴大哥,主子剛去了主院,裴大哥先用飯吧。」
等沈溪石換了一身家常的圓領皂袍出來,隔壁匆匆撥了幾口湯飯的裴寂馬上放下筷子、漱了口,過來稟道:「主子,張丞相讓小的給您轉述他的意思,這件事不宜公之於眾,為免引起丹國商販的慌亂,等丹國使臣到了再議。」
沈溪石聽了,微微嗤了一聲,「丹國使臣?」
這麼多年了,張丞相還在用各種理由想見耶嘉郡主,想來,鎮國大將軍林承彥和張丞相又要有一番惡鬥。
當年張丞相還隨著陛下在潛邸的時候,便看上了杜將軍府的言小娘子,不想言小娘子幼時跟著娘親在老宅居住,比鄰而居的恰是林相爺家的小衙內林承彥,兩人可謂青梅竹馬,張丞相略敗一籌。
後來張丞相娶了楚王府的壽陽郡主,言小娘子跟著時任鴻臚寺少卿的夫君到了丹國,機緣巧合之下,被丹國的北院大王收為義女,敕封為耶嘉郡主。
以前他同情過張丞相,可是等阿傾生死不明以後,他偶爾也想,至少張丞相還知道耶嘉郡主好好地活著。
張丞相時不時還可以厚著臉皮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見耶嘉郡主,不過眼下因丹國真金部落細作在汴京城中刺殺朝廷大臣,兩國的關係岌岌可危,這一回耶嘉郡主帶著丹國的貴女來趙國聯姻,怕是汴京城中潛藏的丹國、高麗國、吐蕃諸邦、西州回鶻的細作們都蠢蠢欲動。
沈溪石正琢磨著如何將丹國的細作們揪出來,管家許伯過來稟道—— 
「主子,今兒個景陽侯世子送了信過來。」
沈溪石接過信,去了火漆,展開看了一眼,便扔在地上,還狠狠地踩了兩腳。
他剛沐浴,換上了家常的軟緞千層靴子,踩了兩下,信箋不過皺了一些。
一旁的裴寂偷偷瞄了兩眼,便嚇得收了眼,世子知道魏家逼婚的事兒,字裏行間都是幸災樂禍,說這回他得叫自家主子「姨父」了,還讓自家主子準備好給晚輩的見面禮。
見主子面色不悅,裴寂輕聲道:「主子,不然小的帶人將小世子揍一頓?」
沈溪石瞪了裴寂一眼,轉了轉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淡道:「我出去走走,不用跟著了。」
「哎,主子、主子,氅衣!」裴寂喊了兩聲,沈溪石還是只著了單薄的圓領皂袍去馬廄裏,牽了馬就走。
裴寂無奈地把地上的信撿了起來,景陽侯世子還教自家主子要疼惜晚輩,他越看越覺得這景陽侯世子真是沒臉沒皮的,可是說來也怪,滿汴京城裏頭,還就這小世子能入得了自家相爺的眼,看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許伯看著院子裏光禿禿的樹枝尚被北風吹得咯吱作響,憂心地道:「小裴啊,縱然主子身體好,可是這都要下雪的天了,主子穿得這般單薄出去,染了風寒就不好了,主子脾氣有時候是難以捉摸一些,但你作為主子的侍從,該勸誡還是要勸誡的。」
裴寂是由許伯一手拉拔大的,許伯一說,他便紅了臉,「許伯,是我沒有做好。」
另一邊,沈溪石騎馬直接往汴河大街上去,已經子時,更夫敲了三下銅鑼,他右轉進西雲大街,快到那一片廢墟時,馬兒的速度緩了下來,沈溪石跳下馬,放了馬兒去溜達,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踱到了原先的承恩侯府大門口。
兩座石獅子雖有些破敗,卻依舊聳立在兩邊,承恩侯府的門匾早在那場大火中便燒沒了。
那兒,曾經是身為庶子的他,無法企及的地方。
現在,依舊是尚活在世的他,無法碰觸的祕境。
三天三夜的大火,將所有的富麗堂皇、歡聲笑語,都化為了灰礫,他在嵐雲閣的方位沒有找到顧言傾的屍骨,便一直相信她其實還活著。

一彎月牙兒掛在天上,月光清冷冷的,顧言傾沿著曾經的嵐雲閣、嘉暉堂、凌浦院方位,一點一點緩緩地走,這條大街,承恩侯府占了三分之一,大火後連一間可以遮風擋雨的窩棚也沒有,甚至是乞丐都不會在這些斷壁殘垣裏落腳,只有野貓和野狗在這裏翻食。
也許,是沒有清理乾淨的屍骨吧?
顧言傾有點兒自嘲,她竟然一點兒也不怕。
這裏是埋葬著她在這個時空前十三年最親的人,沒有糟心的小妾、姨娘,沒有庶子、庶女,阿翁寬厚,阿婆慈和,二叔和二嬸每每幫她想著法子躲開爹爹和娘親的責罰,哥哥風流倜儻,已經在議親,阿姊也是豆蔻年華,丰姿綽約的少女,還有年幼得讓她現在一想到心都要碎了的小安川。
天佑九年,小安川才四歲,常常在她下學後,跑來嵐雲閣和她鬧著說:「阿姊,安安想吃軟軟香香的糕點!」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那一夜的慘烈便一一從眼前閃過,顧言傾甚至不明白,她是人還是鬼?但她一定要為承恩侯府一百多位亡魂討一個公道!
「阿傾?」
沈溪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朝著那個在廢墟上痛哭的女子三兩步飛奔過去,緊緊地箍住了顧言傾的肩膀,「阿傾,是妳!」
顧言傾淚眼模糊中,看清楚了是沈溪石,眼裏閃過慌亂,但是僅一瞬間,相遇的悸動很快就被侯府的冤屈壓了下去。
顧言傾一腳踩在沈溪石的右腳上,趁著他吃痛鬆手時喊了一聲,「我已是厲鬼!」隨即頭也不回地跑開。
顧家百位冤魂在前,我早已是殘喘在人間的厲鬼,沈溪石,此番再見,你還是你,我已不是我!

深夜裏,藿兒睡得迷忽忽的,猛然聽到院門好像響了一聲,忙驚得坐了起來,隨手披了件棉衣便往院裏去,恰見自家主子魂不守舍地從院裏進來,臉上紅撲撲的,還在喘氣。
「主子,您出去了?」
「嗯,起來看月亮,睡吧。」顧言傾扶了扶因快跑而有些鬆散的髮髻,還好上頭的簪子還在,解了氅衣遞給藿兒,自個兒往屋裏去。
藿兒手觸到氅衣的那一刻,溫熱的手微微僵了一下,氅衣上浸著冬夜的寒氣,讓她徹底清醒了過來。
藿兒看著主子疲累的背影,沒敢多問,只是暗怪自己睡得太熟……

沈溪石是從西雲大街走回自家府邸的,那匹馬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守門的小廝正縮在大氈衣裏,看到主子終於回來了,馬上精神一振,只是等他看清來人模樣的時候,嚇得雙腿直打顫。
這一夜沈府上下鬧得人仰馬翻,沈溪石出去一趟,就像丟了魂兒一般,渾身發燙,一句話兒也說不出,裴寂連夜拿了主子的帖子往宮裏去請太醫。
太醫院值夜的小孫太醫匆匆來了沈府,望聞問切察看了一番,才語帶保留地道:「邪風入體,體內鬱積不散,我開些藥先喝上兩帖看看。」
許伯派了小廝跟著小孫太醫去太醫院拿藥,再回來,便看到裴寂跪在了院子裏頭。
許伯搖了搖頭,過去一腳踢在裴寂的腿上,「現在跪什麼跪,等主子好了再說,還要你跑腿呢!」
裴寂點頭,站了起來。
許伯道:「你去一趟張丞相府說一聲主子病了,等卯時正再拿著主子的牌子,讓宣德門外的小黃門向桂圓公公傳話,說主子臥病在床,早朝須得告假。」
裴寂記下,拔腿就準備出發,許伯又攔了他問道:「你知道主子子時是去了哪裏嗎?」
裴寂摸了摸頭,有些猶疑。
許伯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快說!」
裴寂輕聲道:「大概是去了西雲大街,前幾天在京郊的驛站裏盤查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姓顧的小娘子,主子當時的神色就有些不對,我猜,他大概又去了西雲大街。」
外面的人不知道,許伯和裴寂是知道自家主子這些年對那片廢墟的心情的。
許伯聽又是那廢墟,便有些頭疼,不耐煩地對裴寂擺手道:「你快去,回來再守著爺,他醒了,怕是要喊你的。」
「我這就去!」
天亮後,太醫院院使陳太醫便帶著三位太醫,奉陛下之命,來替沈溪石診脈,幾人剛進去沒多久,明遠伯府便派人來問。
小廝把消息報給許伯的時候,許伯冷哼了一聲,「關門,什麼都不知道,讓他們去問太醫!」
然而沈溪石睡了一天兩夜都沒有醒過來,昏迷中緊閉著薄唇,一句囈語也沒有。
第二天一早,明遠伯府二房的沈維帶著一個嬤嬤和三個丫鬟過來,許伯見明遠伯府存心要生點兒事端的樣子,讓裴寂去了一趟景陽侯府。
當今趙國開國百年,沈家祖上沈順宜是追隨太祖的開國功臣,初任樞密副使,後在太宗時期開始掌管趙國的財政。先帝在時,沈家長房嫡孫女沈清茉入宮為妃,後誕下唯一的皇子趙元益,趙元益登基後,敕封沈家為明遠伯府,可襲三代。
明遠伯府的現任伯爺是太后的親哥哥沈仁樸,沈仁樸又有嫡子沈令毅、沈令寬和庶子沈令平,沈維是二房的庶出,沈溪石是三房的庶出,雖同是庶出,但論家族地位,嫡子的庶子比庶子的庶子,原是要尊貴一些的。
沈維自小就看不慣沈溪石,伯府原是不允許他擇府另居的,但是官家說伯府人口眾多,有些逼仄,讓沈家二房、三房子弟可在外另開府別居。
不想沈溪石自搬出伯府後,不知踩了什麼狗屎運,這幾年簡直一飛沖天,成了趙國的樞相,還和自家爺爺成了政敵,讓滿汴京城的人看笑話。
這些年,老祖宗一直想往沈溪石府裏塞人,但總被他以各式各樣的理由拒絕了,這一回沈溪石人還在病中,沈家人難道還做不成這一窩奴僕的主?
是以沈維這一回來,看都沒看許伯一眼,翻著茶碗,有一句沒一句地道:「老祖宗送人來照顧三弟的,你好生安頓一下。三弟自來孝順,若他知道你們偷奸耍滑、陽奉陰違,辜負了老祖宗的好意,怕是要不依的!」
許伯點頭應下,當著沈維的面將四人都派了輕鬆的活計,都是在沈溪石跟前的活,有熬藥的,有餵藥的,餵水的,還有幫忙擦身換衣物的。
沈維見這老匹夫這回這般識趣,心裏越發有了數,起身道:「也不知道三弟怎樣了,你帶我去看看。」
許伯面無表情,「我家主子沒說要見二公子,老奴不敢擅專!」
沈維見這老東西骨頭又硬了起來,沒再得寸進尺,這一趟他的任務就是把人帶過來,若是再鬧下去,得不償失就麻煩了,於是色厲內荏地呵斥道:「行,看三弟起來了,怎麼收拾你們!」
看著沈維出了大門,裴寂不由啐了一口唾沫,「什麼狗雜種,也敢往我們府裏來橫!」
許伯瞥了他一眼,叮囑道:「主子不醒,你我都要小心謹慎些,萬不要在這關頭惹是非,去,將那四人捆起來,鎖在柴房。」
「是,我這就去!」
許伯望著裴寂興沖沖的背影,不由暗歎了一口氣,主子若是再不醒,還不知道要生出什麼事端來。
今天明遠伯府來送丫鬟,不過是試試府裏的態度,要是人過兩天還不醒,那邊的老太婆怕是得帶著家眷住進來了!
第三章 樞相大病一場
顧言傾自那夜回來後,便將沈溪石拋在了腦後,整日裏鑽研著幾味香藥,在小院兒裏足不出戶兩天。
第三天一早,出去買菜的藿兒回來,笑呵呵地道:「主子,奴婢剛剛在汴河大街上看到好多郎中大夫往沈府去,說是沈樞相病了,睡了兩天都沒醒呢,官家都急了。」
「知道是什麼病嗎?」
藿兒搖了搖頭,「不知道,應該有點麻煩吧,聽說太醫院的院使帶著好幾個太醫去會診呢,但人依舊沒醒,沈府的人急得到處找汴京城的郎中們去看,怕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顧言傾端著茶碗的手忽地一抖,水波蓮紋的茶碗碎成了七八塊兒,茶水灑在她繡著海棠花的薑黃色羅裙上。
藿兒忙放下手中的菜跑過來,「哎呀,主子!」
顧言傾胡亂地用絹帕擦了一下,搖頭道:「沒事。」
藿兒急道:「這是剛燒沸的水,怎能沒事?您趕緊換一身衣服吧,怕是身上寒氣重,一時沒緩過勁來呢!」
藿兒說著,就扶了自家主子去裏間。
顧言傾道:「妳去把外間清掃一下,我自己換。」
藿兒只得出去,但她總覺得自家主子這兩天怪怪的,像失了魂一樣。
顧言傾將外裙脫下來,裙子已經濕透了,那被打濕的地方還有些燙手,大腿上紅了一片。
她打開了壁櫥,在花花綠綠的裙子間,眼睛不自主地找到了那一夜穿的月白色湘裙,猛然間想起,她那天穿了一身月白色,月光又暗,她為了脫身,還喊了一句「我是厲鬼」,一心希望沈溪石將她當做鬼魅,難道他真是被自己裝的鬼嚇出病了?
這一念頭剛冒出來,便被她毫不猶豫地否決了,即便整個汴京城的人都怕鬼,他沈溪石也不會怕!
可是按照時間推算,沈溪石是那晚開始病的,她好像記得那一晚他穿得很單薄,估計受了寒,又見了她受到刺激,一時不由有些後悔。
可是他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裏呢?還穿得那般單薄!
院子門外忽然有人叩了叩門上的銅環,「有人在家嗎?」
外間的藿兒忙問道:「主子?」
顧言傾道:「沒事,妳出去看看。」顧言傾從支起來的窗戶裏看著被叩得輕輕震動的門,不由自嘲,「自個兒跟前還一堆爛攤子,哪有空兒再管別人呢。」隨手挑了條藕色的羅裙換上。
這邊藿兒放下掃帚,擦了手,跑到門口,剛抽掉門栓,外頭的人便推開了門。
只見一個二十上下的婦人手裏牽著三四歲的女孩子站在了門口,笑吟吟地道:「妳們是新來的吧,我就住妳家隔壁,剛看妳回來,過來串串門子。」
藿兒笑道:「原來是隔壁的嫂嫂,我們初來乍到,還沒歸置好,不然肯定要先去拜訪鄰居的。」
那婦人見搭上了話,便帶著女兒自顧自地進了院子,「哎喲,這才幾天,妳們就收拾得這般乾淨,這宅子可空了大半年了!我以前和這院子裏的劉嫂子可好了,這一條巷子十來戶人家,就我和劉嫂子年紀相仿,她走了,我就盼著再來一個新鄰居。」
藿兒見這人態度親切,朝裏屋喊了一句,「阿姊,家裏來客人了!」
顧言傾已經換好了裙子,在屋裏也聽到了這番對話,出來笑道:「還不知道嫂子怎麼稱呼?」
「哎,我夫家姓王。」王嫂子對著屋裏走出來的這一位小娘子看得眼都呆了,心裏不由嘖嘖讚歎,真是年畫上一般的人物,特別是那一雙眼睛,望人的時候像含了水珠兒似的,又靈動又柔媚。
「原來是王嫂子,快進屋來坐坐吧。」
「哎,好,好,大丫,快喊姨姨!」
藿兒上了茶,又端了一碟子果脯過來,王嫂子抓了一小把給孩子,自個兒卻不吃,只端著青色的水波蓮紋茶碗笑道:「妳家可比原來的劉嫂子還講究,不知道妹妹夫君是做什麼營生的?」
顧言傾已經十九歲,身形已然長開,且王嫂子觀察了兩天,這院子就主僕兩人住著,定然不會是誰家未婚的小娘子賃宅出府別居,所以猜這怕是京裏哪個大人物置的外室。
前幾天夜裏,她果然見到這小娘子一個人趁黑摸了出去,怕是那人家的大婦厲害,那官人不敢露面兒來。
顧言傾見王嫂子的眼睛在她胸口和腰上、臀上來回滴溜轉,計上心來,低著頭淡道:「不瞞王嫂子,我夫君前月裏剛病逝,家裏人覺得我不祥,將我趕了出來。」
「啊?」王嫂子原本含笑的嘴角忽然有些轉換不過來。
藿兒也發覺王嫂子看自家主子的那眼神怎麼看怎麼不舒服,此時趁機道:「阿姊,妳身上還沒好利索,王嫂子這兒就由我陪著吧,妳快去屋裏躺躺,別回頭身子又不舒服了。」
顧言傾面上露了點抱歉神情,對王嫂子道:「還請王嫂子莫見怪,等我身子好利索了,再登門拜訪。」
王嫂子忙搖頭,她可不要寡婦來她家,這不是帶晦氣嘛!見藿兒看著自個兒的眼神有些不對,又尷尬地笑道:「妹妹身體不好,多休息休息才是,我就不打擾了!」說著,抱起自己還啜著果脯肉的女兒便往外跑。
等出了門,把女兒手裏的東西全搶過來扔在地上,連吐了兩口唾沫,咕噥道:「一大早的真晦氣,竟是寡婦,還扮什麼柔弱!」看那小寡婦勾人的樣兒,回頭可得將自家的良人看好了!
藿兒去關院門,回來對主子道:「主子,您剛才說自己不祥的時候,可把那王嫂子嚇著了,想來再不敢來串門了!」
「我們剛來,肯定有人好奇,過來打探,怕是明兒個這巷子裏就都知道我是新寡了,藿兒,我們找個小營生做吧,得把這個說法圓過去才行。」
杜姨說她最好換個身分在京中立足,一個晦氣被趕出家門的寡婦,完全是被家族拋棄的,她們自然可以不說過去的事兒。
不過寡婦門前是非多,家裏還得添置一些幫手才安妥。
她來京城,是想查明顧家當年那場大火的真相,以報承恩侯府十三年的養育之恩,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裏,但凡想做些事,沒有錢開路是不行的,她不可能一直從杜姨那裏拿錢。
「藿兒,我們手裏還有多少錢?」
「主子,先前詩姨給的十張一百兩銀票還沒有動,零碎銀子這幾天添置東西,花得差不多了,大概還有十兩。」
顧言傾盤算了一下,買店鋪得預備五百兩,另外裝潢、添置桌椅、器具,沒有二百兩定然是不行的,汴京城素來崇奢,連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裏碗筷器具都是銀玉器,可是她們手頭的銀子不多,選店鋪的時候還選不起好的,大概只能是一個不起眼的地兒。
只是正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她如果先將口碑打出去,後面也就不怕沒生意。
顧言傾擬定了主意,對藿兒道:「妳收拾一下,我們去朱雀門、東華門、甜水巷子那一塊看看。」
她記得這幾處的小攤小販很多,不知道京中眼下流行些什麼東西。


第四天的早上,許伯正看著裴寂煎藥,守門的小廝過來道:「許伯,明遠伯府又來人了,這一回有二十多個呢,說是那邊的老太太要過來,她們先來收拾屋子床榻。」
「真是不要臉!」裴寂咒罵了一句,放下搧藥爐的小扇子,對許伯道:「許伯,我帶人去關了大門!」
大冬日裏的,守門的小廝一邊用袖子擦著額上的汗,一邊道:「許伯,他們人太多,怕是已經闖進來了,您快拿個主意吧。」
許伯一把拉住了要往外衝的裴寂,「去,去看看景陽侯世子醒了沒?」
自家主子這些年來一直和伯爺政見不合,朝堂上駁了好幾回伯爺的主張,伯府的老祖宗原先就不喜自家主子,這些年更是恨上了。
裴寂聽到他提起景陽侯府的世子,眼前一亮,他怎麼把這尊大佛給忘記了呢!景陽侯是開國侯爵之一,傳承五代,根基深厚,在京中的勢力盤根錯節,更重要的是,景陽侯府很會下注,每每都押對寶。
陛下尚在潛邸時,尚為世子爺的現任侯爺景川平便和張丞相、鎮國大將軍等人追隨在側,是以陛下登基後,景陽侯府的榮寵更勝從前。
不然當初老魏國公那老匹夫怎會願意將自己尚在豆蔻年華的嫡女嫁給景陽侯做繼室?那景陽侯可虛長魏家小娘子十五歲呢!
也難得魏氏嫁入景陽侯府後能與她年紀相仿的繼子和睦相處,景行瑜可是個混不吝的角兒。
一炷香過後,沈府大門口,景行瑜手裏抱著一個銅八方手爐,掃一眼一旁搬著黃梨木大靠椅、綠色閃緞坐褥、牡丹鑲邊引枕、雕漆如意雲紋痰盒等什物的明遠伯府小廝、婆子和奴婢們,懶懶地道:「怎地,是要鳩占鵲巢啊?這府邸可是官家御賜的,你們明遠伯府仗著太后娘娘的恩寵,敢不敬官家?」
為頭的一個嬤嬤道:「景世子,您可不能這般汙衊我們老夫人愛護孫輩的心意啊,這三公子不是病了嗎?老夫人急得幾宿都沒合眼了,特要來親自看著才放心。」
「哎喲喂,我說這位嬤嬤,妳就別往你們伯府臉上貼金了,沈溪石又不是出自你們夫人的肚子,你們府內是什麼情形,妳道汴京城裏的人都不知道呢!行了行了,難聽的話,本世子也不想說了,回去回去吧!」
那嬤嬤被他損了一通,氣憤地道:「這是沈家的家事,世子爺怎好干涉!」
一聽這話,景行瑜笑了,「家事?你們明遠伯府還不知道吧,魏國公府正在和沈樞相議親,這沈樞相眼看著就要成為本世子的小姨夫了,難道你們明遠伯府的家事是家事,我們景陽侯府的家事就不是家事了?」
景行瑜一大早的還沒睡好,逗了兩下,就沒了趣味,不耐煩地對許伯道:「許伯,將這些不相干的人都趕出去,別杵在我跟前鬧心兒!」
房內,沈溪石覺得嘴唇乾得有些疼,聽到外頭嘈嘈雜雜的,也不知道在鬧什麼事兒,皺著眉喚了聲,「來人。」
守了主子一夜,正坐在小杌子上打著盹兒的小廝福兒忽地聽見床上有輕微的聲響,立即站了起來,見自家主子睜開了眼睛,當即喜得眼淚都要掉下來,「爺,您可算醒了!」
沈溪石啞聲道:「喊裴寂過來。」
福兒應下,拔腿就往前院裏跑,等趕到前院時,見許伯和裴寂正帶著府中下人在趕明遠伯府那一撥不要臉的,遠遠地就喊道:「裴大哥,爺醒了,在喊你,你快過去!」
裴寂喜得一腳將明遠伯府掉在地上的痰盒踢出了門外,「走,我這就去見爺!」
裴寂到的時候,昨夜在隔壁安榻的小孫太醫正囑咐下人道—— 
「醒了就算大好了,先餵些水,再讓廚房備下小米粥,粥油濾掉。」
沈溪石正在穿著衣裳,見到裴寂進來,道:「快去研墨。」
福兒提了熱水過來,準備伺候主子沐浴,見主子已經在忙公務,要準備抬出去,卻被喊住了,「抬到裏間去,對了,我記得庫房裏有一架琉璃屏風,找出來,置在裏間。」
這麼一會兒,沈溪石已經寫好了兩封信,封好火漆,遞給裴寂道:「一封送給小杜將軍,一封送給京兆尹。」
沈溪石找掌管禁軍的小杜將軍討禁軍五十人,將西雲大街的那一片廢墟守住。
另一封信是給京兆尹的,讓他派人將新入城的人口進行登記和檢查,特地注明,萬不可有漏缺。
最近丹國使臣要入城,汴京城的城防比以往更嚴謹了一點,是以京兆尹接到沈樞相的信,以為是上面擔心有人藉機生事,特此盤查,並沒有往別的方面想。
沈溪石整個人泡在浴桶裏的時候,仍然能夠感覺到心臟在劇烈的跳動,那種亢奮,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過了。
那一夜他看見的人定然是阿傾,她長高了一點,比以前瘦削了很多,可是那張刻在他血液裏的臉,他是萬不會認錯的。
昏睡的時候,每每察覺到右腳被踩的地方隱隱疼痛,一種巨大的欣喜便泛上心頭,他終於等到了她。
這般想著,沈溪石竟是在家裏一刻鐘也待不下去了,起身換了一身墨綠色直裰,外頭著了一件黑色暗紋銀狐氅衣。
許伯正端了小米粥過來,見到主子行色匆匆往外走,急道:「爺,您才剛醒呢!」
沈溪石端過許伯手裏的小米粥,喝了一口,隨即交代道:「許伯,你抽空將家裏佈置一番。」
許伯不明所以地問道:「主子,有什麼要求嗎?」
自建府以來,這府裏沒辦過一次宴會,實在不知道主子所說的「佈置」究竟要個什麼章程。
沈溪石嘴角微翹,「顏色鮮亮些,繁複的、華麗的,能擺出來的都挑出來!」
儼然是一個暴發戶的標準。
沈溪石出了院門,許伯還愣在原地,看向主子剛經過垂花門的背影,眼神有些驚疑,掃了一圈只有一棵松樹的院子,嘀咕道:「主子莫不是魔怔了?」
出了府門的沈溪石騎著馬徑直往西雲大街去。

宣德門外頭,裴寂看見沈溪石出來,正準備捧著剛備好的熱湯過去,卻見楚王爺喊住了自家主子。
楚王爺是官家嫡親的叔叔,先帝在時便十分倚重他,如今官家登基已有十四年,楚王爺依舊深受官家的信任,每每遇到煩難的事情必定和楚王爺密談一番,只是這兩年,密談的人多了一個沈溪石。
沈溪石心裏惦著事兒,被楚王爺喊住,只得耐著性子執了晚輩禮,客氣地問道:「王爺有何指教?」
楚王爺年已六旬,頭髮早已斑白,卻越上了年紀兒越愛逗趣後生們,見沈溪石一本正經地對著他行禮,笑呵呵地問道:「彥卿啊,聽說你拒絕了魏老匹夫家的小娘子?」
沈溪石淡道:「彥卿已經定了一家小娘子,不好再改選別家。」
楚王爺本就隨口問問,這些年沈溪石在京中的風頭比他年輕時還活躍,卻不防套出了這麼一句,摸著美髯上下覷了沈溪石一眼,心裏暗自嘀咕,難道你小子睡了一覺還開竅了?又笑著問道:「哦?倒不知是誰家的小娘子?」
沈溪石默然,在楚王爺炯炯有神的目光下,還是道了一句,「是阿傾。」
楚王爺的眼睛頓時定住了,望著沈溪石清冷的一張臉,好像看見了顧家那個小丫頭,在他後頭又蹦又跳的,半晌,楚王爺在他的肩頭上拍了兩下,什麼也沒有說便走了。
誰都知道顧家人都沒逃出那場大火,即便偶有僥倖的,這麼些年也該有一點風聲了,當年那丫頭死乞白賴地跟在沈溪石的後頭,他瞅都不瞅一眼,等那丫頭不在了,他倒給自己取了個和言傾同音的字—— 彥卿。
眼見著楚王爺離開了,裴寂才又捧著水波魚紋孔明碗往主子跟前過去,「主子,朱雀門外頭今兒個新擺了一家羊肉湯小攤兒,您嘗嘗!」
沈溪石看了一眼,只道:「你用了吧!若是好,便記下來。」
裴寂得了主子的話,揭開了孔明碗上的蓋子,一陣濃郁的香氣縈繞在鼻端,他暗暗點頭,那賣羊肉湯的小娘子不僅長得好看,這手藝也是絕了!話說,主子這兩天也是奇怪,不僅讓他留意汴京城中各處街面上的吃食,還使勁從庫房裏往外頭搬東西,什麼華麗貴重就搬什麼,搞得府裏現在到處花花綠綠、金光閃閃的,耀得他眼睛都疼。
沈溪石翻身上了馬,正待要走,裴寂喊道:「主子,您今兒個上早朝的時候,京兆尹那邊傳話過來,說去年年底到今年入城的人口都登記好了。」說著,裴寂從懷裏掏出兩本冊薄來。
沈溪石琥珀色的眼睛裏閃過一點流光,一把將冊薄奪了過來塞在懷中,「回府!」


寅時正,藿兒便從床上爬了起來,她們在朱雀門那裏租賃了一個攤面兒,每天寅正三刻就要出攤,賣牛羊雜碎和肉湯兒,每天早晚只賣一百份,賣完就回來,大冷天的生意倒還挺好的,不過也就五六兩銀子。
主子說要先將口碑傳出去,再加上汴京城裏頭這些日子總是盤查新入城的人口,營生那一塊兒,主子寫了小攤販兒,這事兒就只能做下去了。
藿兒正躡手躡腳地在院裏洗漱,裏間的顧言傾已經換好了衣服,她怕穿原來的衣裳去擺攤兒會引發不必要的麻煩,兩人前幾天去布莊裏買了兩身細棉布衣裳,藿兒拿回來用熱水洗得褪了色,便只有六七成新的模樣
頭髮綰成低髻,用一塊青色布巾包了頭,見藿兒又在院裏洗漱,顧言傾心疼道:「我早起了,妳不用怕吵了我,快進來吧,外面天寒地凍的。」
藿兒見又沒瞞過主子,皺了一張苦瓜臉,「主子,您今兒個還是別去了,在家歇息吧,這幾天生意好,我不過一個時辰就能回來。」
顧言傾搖頭,「光那碗都一摞子了,還有爐子、炭,兩大鐵鍋呢,妳在慕廬裏也沒學這些力氣活。」
「可是主子,您要是不小心被燙著了,藿兒的罪過可就大了,等荔兒來了,還不得剝了我的皮啊!」
顧言傾笑道:「別貧嘴了,趁著一會兒官員們去上早朝,趕緊兒賣些出去才是。」
藿兒無奈,手在爐子上抹了兩下,「主子,奴婢的小黑手來了!」
顧言傾仰著臉,讓藿兒細細地將炭灰往上頭塗抹了一圈。
等收拾好出門,給院門兒落了鎖,便推著一個小板車往朱雀門外去。
藿兒見主子一張臉一出門便凍得煞白,又心疼又難過,可是主子執意如此,她也不敢多說。
隔壁的王嫂子聽見顧寡婦的門「吱呀」一聲,想著她們又出攤兒去了,推了推一旁睡得死豬一樣的良人,「你聽,她們又出去了!」
王大郎不耐煩地「嗯」了一聲,翻身繼續睡去。
王嫂子又推了推他,「哎,別睡了,我和你說,這幾天已經有兩個媒人來打探了,前頭麥秸巷子裏的那個盧鰥夫,前年死了婆娘的那個,看上了這小寡婦,還有汴河大街上的徐員外,他家兄弟在禁軍裏頭呢,說要給兄弟娶回去做小妾!」
一聽到徐員外,王大郎騰地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那個強搶了自己弟媳,害得弟媳跳汴河自盡的徐員外?」
王嫂子見良人終於聽進去她說的話,更添了興致,鄙夷道:「可不是他,我看這回要是納進了徐家,也是一女共事二夫,他那兄弟常年不在家,還不是徐員外自給往那香閨裏鑽!」
王大郎皺眉道:「妳有空兒去隔壁提個醒兒,可別真讓人家進了狼窩!」
王嫂子聽了這話,卻冷了臉,縮進了被窩裏。
王大郎踢了婆娘一腳,「怎麼了,聽見沒?」
王嫂子也從被窩裏坐了起來,「聽見了,聽見了,你心疼個什麼勁兒,你婆娘還沒死呢,你就算惦記著,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吃不到你嘴裏!」
「放妳娘的屁,大清早的,瞎說些什麼,妳要說就說,不說以後也別在我耳邊咕噥,沒得我聽了心裏滲得慌!」王大郎說完也不再理睬自家婆娘,起身就往酒樓裏上工了。
王嫂子一早得了個沒臉,越發不待見隔壁的小寡婦,暗暗謀劃著,等下回媒婆再來打探,她也幫忙撮合撮合,徐員外家的兄弟不行,那個麥秸巷子的盧鰥夫可以啊,還是個秀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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