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33301 《閨秀賺金納銀》卷一
上一世,她喜歡勇冠侯世子林勛喜歡到了骨子裏,
但因年歲的差距受到縣令父親的阻擋,家變後又被繼母陷害、無辜殞命,
重生後,她成了靖國公府二房的掌上明珠,原以為有雙親疼寵,日子肯定好,
不料祖母不喜母親、大房妻妾內鬥的戰火又燒到她與母親上頭,
丫鬟還四處碎嘴亂傳話,讓討厭母親的大伯母跑到二房討說法,鬧到不得安寧,
逼得他們二房只得另尋清靜地,一家三口過著安詳的太平日子,
日子一安穩,她也開始著手消除為了養出健康身子而日漸圓潤的體態,
練舞三年,她不只把身材練得纖細,還學到編舞的技藝,
一曲桃夭舞更是轟動京城,連公主也來請託她替心上人林勛編一齣舞,
公主愛慕林勛是人盡皆知,編舞對她來說也是小事情,
只是她跟林勛就是個什麼緣分啊?她明明是到公主安排的行宮去做事,
怎麼會被誤認為妓子,還一把將她送到林勛的床上去,
更被林勛二話不說就奪去她的初吻……想起前世,她自動送上門他不要,
今世他連招呼都不打就吻她,這人未免太霸道!
藍海E33302 《閨秀賺金納銀》卷二
他是人人敬畏的戰神,殺敵無數,且從不把女人看在眼裏,
害得他那貴為郡主的母親大人和忠心的隨從都很擔心,
因為沒有女人,就不會有孩子,他如何讓勇冠侯的爵位傳承下去?
殊不知,他早早就把朱綺羅放在心上特別的位置,
許是因為她太像他的狐狸小白,讓他莫名的在意她,
想盡辦法知道有關她的點點滴滴,
沒想到閨閣女子的她生活真是精彩,
為了幫好姊妹找丈夫,竟女扮男裝混進舞樂坊差點露出馬腳;
拜名師學設計首飾,明明很安全,卻因橫禍碰傷了頭;
受公主邀約上山賞梅也能出事,為保住性命,不得不冒險跳下馬車,
幸好有他在,才讓她事事化險為夷,只是勞動他出手相助,
當然她得付出相對的代價──早早披上鳳冠霞帔,嫁他為妻……
藍海E33303 《閨秀賺金納銀》卷三
綺羅覺得自己實在很幸福,她已嫁給兩輩子最愛的勇冠侯林勛,
林勛對她也真正好,不只有求必應,還主動為她擋去大小麻煩,
舉凡幫管嫁妝鋪子替她賺錢,鎮壓找麻煩的婆婆和嫂嫂,他統統一手包辦,
還讓她隨心所欲的設計首飾、編排舞蹈賺銀子,
他更打發掉身邊得力的大丫鬟,承諾兩人會一直在一起,從此再沒有別人,
甚至怕她損了身子,寧可強忍慾望也不願她太早生孩子,令她感動不已,
然而林勛這人太過優秀,允文允武又得皇上寵,
不只皇子各個搶著拉攏,本國公主吵著要當他平妻,
連跟著使臣團來的西夏公主都要他休妻好嫁他,
被拒之後不死心,竟以公謀私,指定由她代表國家來和西夏鬥舞,
哼哼,老虎不發威,真把她當病貓?
自己的國家自己救,自己的男人就該自己爭,
只是她好不容易跳完舞,林勛卻當著她的面吐了血……
藍海E33304 《閨秀賺金納銀》卷四(完)
身為名聲響徹江南的葉夫人,她創立葉氏商號,雄霸江南商界,
但沒人知道她是曾經的勇冠侯林勛、現任燕王的「亡」妻綺羅。
三年前他出外征戰,她甜如蜜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先是被自家婆婆找來的知名道士說不能生育,惹得婆婆大怒,
又得知自己曾經小產,還因為被皇后與王賢妃盯上,差點命喪火窟,
被好友救走的她沒了容貌、身分且不孕,決定假死,不拖累林勛,
三年後她事業有成,沒想到會引來他的興趣,準備逃跑卻被抓個正著,
這下可好,看到他眼中失而復得的驚喜之後是熊熊的怒火,
她知道自己慘了,被他抓到床上狠狠疼愛一番,不讓她再離開,
誰知兩人才剛重修舊好,她就被身邊極為信任的婢女陷害,
讓他以為她聯合外人謀害他,只為了跟曾經的未婚夫私奔……
夏初,生於閩越之地,仲夏之時。
外表溫柔,內心剽悍。
生性慵懶,難有持之以恆之事,
但每日必行三事,吃飯,睡覺和創作。
瘋狂熱愛古代言情小說,一直認為愛情和古風,
就像生魚片和芥末一樣,是最最完美的組合。
平生唯願,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軟,寫好文與更多的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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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顯赫家門平凡窩
這是她十六歲的臘月,離新年很近了。她在離家鄉很遠的這個地方,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
獵獵寒風吹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膚刺骨生疼,黑髮飛揚起來,脖子上的青紫還依稀可見。
她往前一步,腳下的石頭紛紛滑落,懸崖深不見底,臉上淚水洶湧不止。
因為一場大案,做縣令的父親被押走,她跑去求那個人,然而用盡了所有辦法,他都不肯出手救父親。
她走投無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在鬧市被斬首,血濺白綾,那之後,全家被判流放。
在流放途中,她的繼母為了給親生兒子請大夫看病,竟把她迷暈,送到色瞇瞇的官差頭子的床上……
她這一生再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不如帶著這痛苦和恨,墜入地獄吧。
她被人輕輕搖晃著,不斷有人在耳邊呼喊,她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一個打扮華貴的夫人,那夫人佩帶著一套黃金鑲嵌珍珠的頭面,身穿青羅描金撒花的褙子與雀紋長裙。
就見那夫人眼眶通紅,一手捂著心口,見她睜開眼,立刻一把將她抱進懷裏,「皎皎,娘的心肝寶貝,妳總算醒了。徐嬤嬤,快去前頭喊大夫來!」
一個婆子一聽吩咐,連忙應聲跑出去。
她惶惑地抬起自己的手,白白嫩嫩的,如稚齡小兒,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跳崖了?
她被那夫人抱在懷裏又親又揉,越過夫人的肩頭看了看屋中。檀香木的桌椅,几上擺著名貴的青白素瓷三腳香爐,雕刻精美的妝臺上安有很大的銅鏡,鏡裏映著一位夫人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娃兒,女娃眼睛大而明亮,皮膚就像白麵,又軟又細嫩。
她瞪大了眼睛,難道她是那個女娃?
屋子裏跪著八個丫鬟,旁邊還站著一個地位高一些的大丫鬟,人人皆是喜極而泣的模樣。
站著的那個丫鬟鵝蛋臉,五官精緻,穿著桃色繡梅花的短衣、月白素色長裙。她上前道:「夫人,小姐肚子怕是餓了,奴婢去準備些吃的吧?」
那位夫人連忙抹了抹眼淚,「對,還是玉簪妳想得周到。」
她怔怔地發著呆,直到一個大夫模樣的男子進來診完脈說:「恭喜夫人,小姐真是福澤深厚。燒退了,已經沒有大礙。」
夫人聽後就鬆了口氣,滿屋子的人皆是歡喜。
那個叫玉簪的丫鬟帶人端上來一碗清粥、幾碟小菜,請她下床吃。
怎麼會這麼清淡?她想吃黃金雞、玉灌肺、神仙富貴餅、脆琅、東坡豆腐啊……作夢的話,難道不是應該夢到這些嗎?
她怔怔地吃著飯,那夫人陪坐在她身邊,看她吃得很快,不由得勸道:「皎皎,妳吃慢點。」
這時,門外有人稟報道:「夫人,老爺回來了。」
眼前的夫人臉上露出笑容,吩咐那個婆子道:「徐嬤嬤,好好照看小姐吃飯,我去迎一下老爺。」
徐嬤嬤應是,那位夫人便帶著幾個丫鬟出去了。
她吃飽了,意識到自己要先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便問徐嬤嬤,「我是誰?這是在哪?」
徐嬤嬤被她問得一愣,一臉擔憂地用掌撫了撫她的額頭,「小姐莫不是燒糊塗了?」
「快告訴我!」她堅持。
徐嬤嬤不敢違逆,神色糾結地說:「您叫朱綺羅,是應天府知府老爺的女兒……能想得起來嗎?」
南京應天府?父親的治所夏邑縣就是在應天府的轄區,這難道是巧合嗎?
她四處張望,忽地看到檀木案上擺著一本線裝書,封面寫著《曆法》二字,她跳下床,迫不及待地翻開來,扉頁上印著—— 憲帝洪豐二十五年。
這是她出生前十年!
她思緒一凜,連忙用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哎呦一聲痛叫,驚慌地想著,這不是夢!
徐嬤嬤一聽見聲音,連忙過來查看,摸著她柔嫩的小手臂,「小祖宗喲,您這是幹什麼?」
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釐清思路。不久前她跳下懸崖,應該是死了,但如今又在這個名叫朱綺羅的小姑娘身上活了過來,而且還回到了二十六年前,所以她現在是朱綺羅了?
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她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呆。陌生的環境、未知的身分,還有不可思議的重生,她需要時間好好冷靜。
不一會兒,門上珠簾輕動,一個穿著寬領窄袖長袍的清俊男人走了進來,年約三十歲上下,氣質溫雅,剛才的夫人則跟在他後面。
一見到男人進來,丫鬟、婆子俱恭敬行禮,整齊地喊道:「老爺。」
男人走到綺羅面前,俯身把她抱了起來,柔聲說道:「我們的皎皎總算醒了!來,叫爹爹。」
她望著眼前的男人,只覺得他眉眼間透著慈愛,跟前世的父親一樣。
如此想著,她又想起了前世之事,若父親沒有死,全家沒有被流放,那麼她現在正在家中刺繡待嫁,一切才要剛剛開始,她卻死在十六歲,那人生最美好的時候……
想到這,她忽然有些想哭,不由得扁了扁嘴,淚珠已經掛在眼角。
「這孩子怎麼了?」男人摸了摸她的頭,疑惑地看向自家夫人。
「官人,皎皎剛醒,還沒回過神來呢。」夫人把綺羅抱過去,安放在床上,為她蓋好被子,「皎皎不怕,娘在這陪妳。」
男人很自然地被晾在了一邊,看著眼前這一幕,歎了口氣。
綺羅的身子一天天好起來,她也終於緩過神來,接受了自己全新的身分,這既是老天爺給的機會,她沒理由不珍惜。
說起來,她重生的這個朱家真可算是名門望族,她的祖父靖國公朱穆娶了皇帝的親妹妹昭慶長公主,生下二子,朱綺羅的爹便是小兒子,名叫朱明玉,時任權知應天府知府。
朱明玉的妻子是參知政事郭松林的女兒郭雅心,也就是綺羅的親娘。他們二人夫妻情深,朱明玉甚至為了郭雅心守身如玉,身邊無妾室,連個通房的丫頭都沒有。
朱穆早幾年便過世了,現在的靖國公是朱明玉的哥哥朱明祁,住在京城裏頭,但因為一些舊事,所以兄弟倆早早就分了家。
綺羅每天除了按時吃飯、吃藥,活動活動身子骨,便是躺在床上睡覺養神,很少開口說話。她一閉上眼睛還是會想起前世的事情,那個人決絕的眼神還有官差頭子對她的侮辱,嚇得她夜夜都難以安睡。
這天夜裏,郭雅心見女兒難得酣睡,便悄悄從裏間退了出來,吩咐丫鬟婆子照看,她到廚房親自做了一些小點心,拿到朱明玉的住處去。
見到自家夫人進門來,被冷落了許多天的朱明玉故意裝出不高興的樣子,「夫人為了照顧皎皎,倒是把為夫給扔到天邊去了。」
「哪有跟自己女兒吃醋的?皎皎好了,你不開心嗎?」說著,郭雅心俯身勾住朱明玉的脖子,低下頭親吻他。
朱明玉被她惹得身子一燙,反將她抱在懷裏,很快的,衣裳開敞、香肩外露,冶豔無比。
郭雅心髮髻上的團花鑲紅寶石的銀簪子幾乎都要掉下來,伸手捂著嘴巴,眼波嬌媚。
朱明玉眸色一深,把妻子打橫抱了起來,直往床榻而去。
羅帳裏頭顛鸞倒鳳,自是一夜風流。
天亮的時候,朱明玉先醒,親了還在酣睡的嬌妻一口,走到床帳外面,讓丫鬟進來伺候更衣,昨夜他好一番折騰,只怕今天她要起不來了。
這時,玉簪手裏拿著一封信走進來,輕聲說:「老爺,京中來信了。」
京中傳來消息,昭慶長公主要跟靖國公朱明祁的四子朱景禹、五女朱成碧一道來應天府。
綺羅也是聽下人們談起才知道,這兩位都是嫡出,同為朱明祁的正妻趙阮所生。
其實當年是朱明祁先與郭雅心有了婚約,後來卻悔婚娶了趙阮,郭雅心最後則是嫁給了朱明玉。至於這當中的曲折離奇,除了當年的人,恐怕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綺羅坐在偏堂裏用早膳,整個人安安靜靜的,她還在努力適應自己才四歲的身分。
那邊朱明玉歎了一聲,「之前皎皎病得厲害,我派人去國公府傳了個信。母親這次來,只怕又重提納妾的事情。」
郭雅心給綺羅挾了口青菜,沒有說話。長公主不喜歡她,她心裏是知道的,而納不納妾,端看朱明玉的心意。
朱明玉看了看她的神色,又說:「夫人不用擔心,無論母親怎麼說,我都不會改變主意的。只是景禹沒有考上國子學,怕是要考應天書院,他們可能會在府裏住些時日,到時候就辛苦妳了。」
郭雅心溫柔笑道:「官人何出此言?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應天書院……綺羅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更加確定這是她上輩子生活過的那個應天府。只不過洪豐年間她還沒有出生,知道的事情太少了,而且洪豐只到二十七年,皇帝便駕崩了,接下來就是元光年。
雖然是同樣的時空,但她想找到父親,卻是人海茫茫,她也不知此刻的父親身在何處,又是什麼模樣?
「官人,皎皎病好以後是不是安靜了許多?」郭雅心摸著綺羅的頭,有點擔心地問朱明玉,「會不會是腦子燒糊塗了?徐嬤嬤說,這孩子剛醒的那天還問起自己是誰。」
朱明玉一聽,忍不住一笑,「皎皎大病初癒,需要時間慢慢恢復。何況四歲的孩子懂什麼?她從前連話都說不清楚,也許是徐嬤嬤聽錯了。」
站在旁邊的徐嬤嬤連忙道:「是啊。夫人別擔心,小姐吃得比以前多了,也不挑食,就是每天睡覺的時間多些,不過大夫已經再三確認過,病肯定好了。」
郭雅心總覺得這孩子醒了之後沒有從前那麼活潑機靈,好像換了個人一樣,但朱明玉和徐嬤嬤都這麼說,她也就不再糾結了。
應天府紅葉遍開,層林盡染之時,昭慶長公主一行抵達。
綺羅牽著徐嬤嬤的手和朱明玉夫妻一起在府外等候,她已經逐漸適應了新生活,除了這小身體幾乎風一吹就倒以外,別的都很好。錦衣玉食、父母疼愛,她上輩子過慣了謹小慎微、要看繼母臉色的日子,這才明白親爹親娘的庇護對一個孩子有多重要。
「來了來了!」徐嬤嬤叫了一聲。
抬眼看去,就見長公主在一個打扮端莊的婦人攙扶下下了輿轎,她頭戴花冠,身穿妝花織錦的長裙,外罩繡鶴的大袖衫,肩上搭著披帛,一副貴婦人的裝扮。
她身後跟著一眾低眉斂目的丫鬟僕役,提著禮盒的、捧著包裹的、拎著鳥籠的,足足有十幾個。
朱明玉連忙攜眾人上前行禮,「母親一路辛苦了。」
長公主點了點頭,面容威嚴,目光落在綺羅的身上,「早先說是大病一場,眼下可好全了?」
綺羅前輩子沒有接觸過身分這麼高的人,一時間有些膽怯,不敢回答。
徐嬤嬤連忙幫著她答道:「勞長公主掛心,小姐的病都好了。」
長公主一聽便沒說什麼,只是對著眼前的府邸皺了下眉頭,心想朱明玉到應天府也有幾年了,她這是頭一次來,倒不知道堂堂一方知府的府邸卻連京中一般官員都比不過。
這個時候,兩頂稍小些的轎子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的大概七八歲,眉清目秀,穿著藍色直綴,頭髮束好紮巾,他牽著的女孩看著約五六歲左右,桃紅色的撒花裙子,脖子上的八寶鎏金瓔珞圈格外扎眼。
他們走到長公主身邊,長公主看著那男孩說:「景禹,見過你叔父、嬸母。」
男孩有點不太情願,朝朱明玉和郭雅心各自拜了拜。
朱明玉抬手想要摸一摸朱景禹的頭,朱景禹卻輕輕躲開,一時間,場面便有些尷尬。
長公主斥道:「景禹,你還懂不懂禮數?」
「不要緊,我離家時他還小,應當是不記得了。」朱明玉笑道:「母親,你們一路辛苦了,早些進去安置吧。」
長公主「嗯」了一聲,又警告地看了朱景禹一眼,然而心裏頭卻想著,他畢竟是孩子心性,不開心也不懂得掩飾,加上大房和二房之間這幾年沒有什麼往來,感情不親厚也在預料中。
綺羅倒是長長地鬆了口氣,她此刻正眼冒金星,看眼前的大人各個都有了影子,聽見這話,心想著,總算可以回去休息了。
長公主進去以後,朱成碧走到綺羅身邊,瞥了她一眼,「病殃殃的,沒勁。」說罷,她又去拉朱景禹,「四哥,這府邸好小啊,一副窮酸的樣子。」
朱景禹一聽就哼了一聲,「小門小戶的,跟我們國公府自然是沒得比的。」
綺羅不喜歡這兩人高高在上的口氣,加上身子不太舒服,就說:「我累了,先回去休息,四哥和五姊自己玩吧。」然後便轉身離開。
「誰准妳走了?我要問妳話。」朱景禹喝了一聲,綺羅卻沒理他。
忽然間,綺羅的後背被人猛推了一下,整個人便撲倒在地。
朱景禹收回手,和朱成碧大笑了起來。
徐嬤嬤一看,連忙過來扶起綺羅,偷偷看了朱景禹一眼,卻是敢怒不敢言。
「你為什麼推我?」起身後,綺羅惱怒地問道。
朱景禹趾高氣昂地說:「我是長房嫡子,堂堂靖國公府的四公子,妳一個破落二房的小姐,敢不聽我的話?」
聞言,綺羅嗤笑一聲,「四公子又承不了爵位,有什麼了不起的?以後分家了,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妳!」朱景禹一聽就瞪圓了眼睛,怒目看著才四歲的妹妹,一時被堵得沒有話說。
倒是一旁的徐嬤嬤從沒聽綺羅說過一句完整的話,還以為是發燒燒糊塗了,口條突然間順溜了起來,眼下又驚又喜。
綺羅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也不想再理朱景禹,張開手就要徐嬤嬤抱。
朱景禹看著綺羅在徐嬤嬤懷裏衝他做了個大鬼臉,氣得牙癢癢的。
過了不久,長公主把朱景禹叫到住處,她手裏拿著蓮紋青瓷茶杯,一邊吹一邊喝,「我聽說,你在花園裏推了你妹妹?」
朱景禹沒想到朱綺羅敢跑到祖母這裏來告狀,挺著身子說:「她汙蔑我。」
長公主聽了,銳利的目光立刻瞅向朱景禹,「原本還好好的人,這會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怎麼汙蔑你?是她身邊的丫鬟婆子跟你叔父、嬸母說了,你叔父派人來告訴我。」
朱景禹張大嘴巴,沒想到綺羅的身子這麼弱,連忙道:「祖母,我只是輕輕推了她一下,我什麼都沒有做。」
長公主拍了下扶手,罵道:「景禹,你也八歲了,該懂點事了。她怎麼說也是你妹妹,你怎麼可以動手?你當這應天府是京城,可任由你為所欲為?你還想不想考應天書院了?」
朱景禹咬著牙沒有說話,他大哥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國子學,他卻落榜了。由於不想在京城被世家公子們嘲笑,一聽說應天書院是不輸給國子學的書院,便想來考一考。
他對讀書沒有多大的興趣,只不過日後若是沒有考到功名,國公府的一切都會是大哥的,同樣都是嫡子,他不甘心這樣。
而此時此刻,綺羅正躺在床上,只有進氣的聲音,沒有出氣的聲音,郭雅心被嚇得六神無主。
大夫診脈之後說:「夫人莫著急,小姐受了風寒,有些發熱,待老夫開個藥方,灌下去試試看。」
「大夫,不會像上次一樣,有生命危險吧?」郭雅心著急地問。
「這倒不會,夫人請放寬心。」大夫笑著安慰道。
朱明玉詢問了徐嬤嬤,知道綺羅曾跟朱景禹有過爭執,朱景禹還推過她。但他作為一個長輩,又不好去向一個孩子興師問罪,便告訴了長公主,請她去處理。
郭雅心送走大夫,憂心忡忡地道:「官人,皎皎的身子還是太弱了,我好擔心她會……」說著忍不住哭了起來。
朱明玉抱住她,輕聲安慰道:「妳別自己嚇自己,皎皎一出生身子就不好。大夫剛剛不是說了嗎?會沒事的。」
郭雅心點了點頭,又對他說:「你去母親那裏看看吧。我擔心景禹,本來就是兩個孩子間鬧著玩,可別出了什麼事才好。」
朱明玉聽了郭雅心的話,特意去了趟長公主的住處,然而一進院子就發現朱景禹跪在外間,手裏高高舉著一本書,兩條胳膊不停地打顫。
他連忙走過去,把朱景禹扶了起來,「母親這是做什麼?」
長公主淡淡地說道:「他是兄長,不懂得愛護妹妹,就該罰。」
「是綺羅自己身子弱,染了風寒,與景禹無關,請母親寬恕他吧。」
聞言,長公主看了朱景禹一眼,「你叔父不跟你計較,還不道謝?」
朱景禹連忙鞠躬道:「謝謝叔父。」
其實他才跪沒多久,不過是故意裝樣子給朱明玉看的。長公主本來就偏心大房,自然也不會真捨得罰嫡親的孫子。
長公主讓朱景禹回自己的住處,又命張嬤嬤給朱明玉搬來一張杌子。
朱明玉坐下來之後,有些為難地說:「母親,皎皎身子不好,這幾日恐怕下不來床,請安的事……」
長公主明白他的意思,「病了就好好養著,起不來就不用過來請安了。」
「謝謝母親體恤。」朱明玉鬆了一口氣。
長公主又語重心長地說:「玉兒,郭氏恐怕無法再生育了,綺羅身體又這般羸弱,萬一有個什麼……你就真的不為自己打算?就算她平安長大,以後嫁人了,你們夫妻二人怎麼辦?不如你再納一房妾,有個庶子依靠也是好的。生了孩子,記在郭氏名下養著,有何不可呢?」
朱明玉不敢直接忤逆,只是說道:「兒子不是大哥,不需要子嗣來繼承爵位,因此生不生子倒沒什麼要緊,況且眼下皎皎要費神照顧,兒子實在沒有心思想那些事,等過兩年再說吧。」
長公主知道勸不動他,歎了口氣,也沒再多說,就讓他回去了。
第二章 表哥陸雲昭
綺羅又躺了幾日才恢復了精神,她夢裏閃過很多的畫面,但都是關於前世的,父親、繼母還有他。
夢境裏,他策馬來尋她,在懸崖邊大聲喊著她的名字,但只有呼嘯的寒風回應。
她知道這只是個夢,他根本就不會來,可醒來的時候,依舊是淚流滿面,他們本來就是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就當是一場浮生大夢,隨著前世的她一起消失吧。
郭雅心日日燒香拜佛,看到女兒終於好了,便想著去城外的佛光寺還願。
綺羅也正想出去走走,便求著郭雅心要一起去。
郭雅心禁不住她再三懇求,又得了朱明玉的允許,終於同意了。
長公主知道佛光寺的香火靈驗,便帶著朱景禹和朱成碧一同前往。
郭雅心和綺羅同乘一轎,郭雅心給綺羅編著各式各樣好看的辮子,問綺羅喜歡哪一個。
「娘編得都好看,我都喜歡。」綺羅摸著漂亮的辮子,小心翼翼地問,「娘,祖母會住到什麼時候?」
「約莫是明年開春,等妳四哥正式考入了應天書院。」
綺羅張了張嘴,「這書院還要考?」
郭雅心擁著她笑道:「若是尋常的書院自然不用。可應天書院不一樣,它是皇上賜匾的官學,『博延眾生,講習甚盛』,裏面的先生各個都十分了得,已經出了好幾位進士,官家子弟都是擠破頭想進去的。」說著,她腦海裏浮現一個人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皎皎年紀還小,該是聽不懂這些,總之妳四哥要進書院還得費一番功夫。」
綺羅不喜歡朱景禹和朱成碧,覺得他們都是拿鼻孔在看人,反正她也不跟他們玩,他們愛住多久便住多久。
佛光寺香火鼎盛,主持法華與郭雅心熟識,自然也知道長公主的身分,得知長公主前來,他命寺中僧侶把大雄寶殿清出來,只供朱家人使用。
郭雅心先扶著長公主跪在蒲團上,然後才跪在長公主的身旁。
一旁的朱成碧搖了搖朱景禹的手道:「哥哥,這裏好無趣啊,我們去後山玩吧?」
朱景禹本來也就待得發悶,禁不住妹妹軟磨硬泡,就跟長公主身邊的張嬤嬤說了聲。
張嬤嬤靜等長公主把籤抽出來之後,才上前在她耳邊稟告。
長公主一聽,點頭道:「由著他們吧,叫下人看牢點就是了。」
朱景禹和朱成碧得到允許,興沖沖地跑出去玩了,而綺羅還低著頭入定。
郭雅心看了,便吩咐徐嬤嬤,「妳也帶小姐出去逛逛,只是別走遠。」
「是。」徐嬤嬤拉著綺羅出去了。
綺羅現在最頭疼的就是這三天兩頭生病的身子,實在是太弱了,大夫給她留了幾張調養的方子,還教了她一套五禽戲,她每天都堅持要練,吃得也要再多些,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可不想英年早逝了。
正和徐嬤嬤在寺中閒晃,卻聽到不遠處傳來朱景禹的罵聲,「打死這個沒有眼力勁的下賤東西,給我狠狠打!」隨即便是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
綺羅抬頭看向徐嬤嬤,「四哥好像在打人,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徐嬤嬤不想去招惹朱景禹,可是這佛門清淨地,要是弄出人命那可就不好了,於是思慮再三,她便牽著綺羅走過去。
還沒走近,就見紅牆外的石板地上蜷縮著一個瘦削的人影,四五個家丁圍著他踢打,那人護著頭,一聲也不吭。
然而朱景禹似乎還不解氣,仍大聲道:「打!硬骨頭,給我打到他求饒為止。」
一個僕人跪在旁邊,磕頭道:「這位公子,我家公子不是有意撞到您的,求求您放過他吧。」
朱景禹哪裏肯聽,自己也上去狠狠踹了那人兩腳,有一腳還被僕人擋住。
徐嬤嬤看見那個僕人,面上一驚,連忙跑過去喊道:「別打了,快別打了!」
綺羅跟著走過去,只見徐嬤嬤跪在朱景禹面前,懇求道:「四公子,這是陸公子,打不得、打不得的!」
朱景禹好像聽了一個笑話,「什麼陸公子?就他穿成這樣,也配叫做公子?」
地上的人顫抖著說:「陸雲昭賤命一條,你想要拿去便是了。」
綺羅心裏一震,陸雲昭!她記得元光年間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宰相,加封瑞國公的權臣也叫陸雲昭,難道是同名同姓?她努力地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但關於那位宰相,她所知甚少,但萬一真的是呢?
那邊僕人和徐嬤嬤不停地求情,朱景禹卻不肯鬆口。
朱成碧在旁邊無所謂地看著,好像覺得這一切很有趣。
「四哥,你放了他吧。」綺羅開口道。
朱景禹一聽,卻是沒好氣地說道:「他該打。朱綺羅,我警告妳別多管閒事!」
綺羅毫不示弱地回道:「你如果不放了他,我就告訴爹娘和祖母,說你胡亂欺負別人,到時候祖母又會罰你跪!」
「妳……」朱景禹咬了咬牙,想起祖母的告誡,吼道:「都給我住手,我們走!」
聽見這話,那些窮兇惡極的家奴這才退開,跟著朱景禹和朱成碧走了。
徐嬤嬤看到他們離去,連忙幫著僕人把地上的人扶起來。
那少年看著十歲出頭的年紀,低著頭,穿著略顯大的紺色細布襴衫,不僅十分陳舊還沾滿了塵土,他的腳上是黑色素底的雲紋鞋,居然還有一個破洞,露出了腳趾頭。
「你沒事吧?」綺羅抬頭問了一句,發現自己才到他的肚子而已。
陸雲昭看著那如同白麵一樣的女童,擦了下嘴邊的血跡,「謝謝小姐,我沒事。」
哇!綺羅眼前一亮,少年眉目俊美,氣質清雅,好像春風裏一曲驪歌。
這一眼,讓綺羅想起前世瓦舍裏經常有歌女婉轉低回地吟唱,「一見陸郎啊誤終身」,都是在說陸宰相生了一副招人的好皮囊,這樣看來,倒是有幾分像了。
徐嬤嬤著急地問:「陸公子,您怎麼來了?」
陸雲昭猶豫了一下才道:「徐嬤嬤,我能見一見夫人嗎?」
「這……」徐嬤嬤一聽,不禁猶豫了起來。
那僕人見狀,立刻跪了下來,「請徐嬤嬤幫幫公子吧,他好不容易來到應天府,就是想見夫人一面!」
徐嬤嬤看著陸雲昭可憐的模樣,點頭道:「好吧,您請跟老奴來。」
彼時,郭雅心安置好了長公主,回到自己的禪房裏喝水休息。
見到徐嬤嬤帶著陸雲昭和綺羅進來,她看著眼前俊美狼狽的少年,有片刻的怔愣。
陸雲昭斂衽跪在地上,從袖中拿出一塊玉佩呈給郭雅心,「懷姨過世了……這是懷姨臨終前給我的,說遇到難事可以來求夫人。京城的書院因為郭大人的關係,都不肯要我,我走投無路才來應天府,求夫人幫幫我,我想進書院讀書。」說完,以頭抵地,久久不起。
郭雅心摩挲著那枚雕刻精美的玉佩,想起這還是陸雲昭滿月的時候,她偷偷送去的……一晃這麼多年了,二姊也早已經不在人世。她柔聲道:「雲昭,你先起來再說。」
陸雲昭卻執拗不肯起,這是他最後的機會,若不能說動郭雅心,他的人生將再無任何光明可言。
見狀,郭雅心長長歎了口氣,「不是姨母不幫你,只是眼下長公主住在家中,我不方便再收留你……不如你先在這佛光寺中住下,進書院之事待我與你姨父商議之後再行安排,這樣可好?」
陸雲昭聞言,重重地磕了個頭,總算是起來了。
郭雅心喚來玉簪,吩咐玉簪送陸雲昭去找法華主持。
等到玉簪和陸雲昭出禪房後,綺羅奶聲奶氣地問,「娘,這個人是誰呀?」
「他是妳的表哥。」郭雅心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徐嬤嬤悵然道:「沒想到連懷兒都死了……當年二小姐不惜與家中斷絕關係也要嫁給那窮酸的書吏,生下陸公子沒多久就去了。這些年多虧懷兒一直照顧著陸公子,他們寧願在京郊清貧過活,卻從不肯向郭府低頭,也沒來找過您。」
「徐嬤嬤,妳怎麼又提起這些往事了?」郭雅心看向她,語氣萬般無奈。
當年二姊的事情在京城裏鬧出不小的風波,還有很多人說,陸雲昭根本就不是陸遜的親生子。
想到這,郭雅心內心感慨,若二姊肯答應那樁婚事,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夫人,陸公子真是可憐啊!方才……若不是被逼到絕境,應當不會來求夫人。夫人不若就看在二小姐的分上,幫幫他吧?」
郭雅心手裏撚著佛珠說:「徐嬤嬤,妳也是郭家的老人了,應當知道父親的脾氣,若我公然幫了雲昭,只怕父親也不肯認我了。回頭我去求求官人,看看他有什麼辦法吧?」
徐嬤嬤知道,郭雅心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便不再多說什麼。
稍事休息之後,他們一行人便打道回府,郭雅心陪著長公主走在最前面,而朱綺羅和徐嬤嬤則落在最後面。
等走出寺門,綺羅聽到有人在旁邊喚小姐,她側頭看去,只見陸雲昭換了身乾淨的衣服,一個人侷促地站在牆邊。一排拔節的竹子就栽在他身旁的圃裏,他單薄修長的身姿似跟竹子融為了一體。
綺羅鬆開徐嬤嬤的手,獨自走過去,「表哥在叫我?」
陸雲昭似乎被她這聲稱呼給震了一下,然後才蹲下身子,拿出一個紙袋,「這是京城裏最有名的澤州麻糖,應天府應當是沒有,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請小姐嘗嘗。」
綺羅拿了一塊出來,放進嘴裏,滿口香甜,「嗯,好吃。」
「小姐喜歡就好,都送給小姐了。」陸雲昭起身,臉上有了一點笑容,「以後若尋得機會,我帶小姐去京城裏的馬行街逛逛,那有許多好吃的。」
「好,一言為定。」綺羅高興地笑了笑,收下紙袋,聽到徐嬤嬤在叫她,「那我先回去了。」
陸雲昭點了點頭,俯下身行禮。幸好這個小姑娘沒有一般出身高貴的世家小姐那般,脾氣驕橫、目空一切,還是很好接近。
僕人鐘毅走到陸雲昭的身邊,說道:「公子似乎喜歡這位表小姐?竟然捨得把最喜歡吃的麻糖讓給她。」
陸雲昭只是看著轎子遠去,並沒有答話,朱綺羅畢竟救下了他,而且她是朱明玉唯一的女兒。
郭雅心所住的院裏種植了一大片海棠,花開時節,紅如胭脂,疊萼重蕊。但如此豔景也抵不過紅羅帳中的魚水相歡。
郭雅心推開朱明玉,喘著氣道:「官人,你真是越發壞了。」
朱明玉握住她的粉拳,將嬌妻整個擁入懷中,「我現在只想下床,再替妳作一幅《海棠春睡圖》。」
郭雅心想起收在櫃子裏那些無比香豔的圖畫,臉比海棠更紅,「你若敢畫,以後再不讓你進房裏。」
朱明玉笑著吻住她的紅唇,半晌才放開她說:「夫人今夜這麼乖順,任我所為,莫不是有求於我?」
「就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你。」郭雅心起身披衣,從妝臺的盒子裏拿出玉佩,坐回床邊,「官人可還記得這個?」
朱明玉單手撐在床上,微微側身,「這不是妳要我買了,送給陸家外甥的?」
郭雅心抿了抿唇,攏好衣襟,「今日陪母親去燒香,見到了雲昭。他說懷兒死了,父親又不讓他進書院,他只能來求我們。官人,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
「妳想幫他?」
「你知道,父親妻妾多,子女也多,家裏姊妹兄弟間並不親厚。母親去世得早,大哥和二姊最是護著我,二姊雖然不是母親親生的,但是比親生的四姊還疼我……可惜她那麼早就去了……」郭雅心說著就開始抹淚。
朱明玉連忙把她抱進懷裏,給她抹去淚水,「好好的,怎麼一說起二姊又這樣了?」
「官人……」郭雅心摟著朱明玉的脖子,水霧般的眼眸望著他。
「好好好,這件事我來想辦法。」朱明玉點了點她的鼻子,隨即又把她壓在身下,「那妳該怎麼報答我呢?」
郭雅心驚叫一聲,已經再沒回絕的餘地。
那邊朱明玉夫婦共赴巫山雲雨,這邊綺羅躺在明珠院裏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她對偌大的朱家並不熟悉,說話做事雖然已經刻意小心,但時日久了難免會露出端倪,像她今天不過對著花園念了句詩,就把徐嬤嬤和幾個丫鬟都驚得不行,看來她得親自挑一個年紀小點的丫鬟,培養成心腹才行。
打定主意,第二日一早,綺羅就去找郭雅心。
郭雅心穿著海棠紅的纏枝蓮織錦褙子,銀線勾絲的曳地白紗裙,正帶著下人出門,看見綺羅過來,她面露笑容,俯身把綺羅抱了起來,「正想著差玉簪去找妳呢,妳病好了,需得跟我一塊每天去祖母那請安。」
路上,綺羅小心翼翼地問郭雅心,「娘,我可不可以再買個奴婢?年紀小一些的,現在屋裏的幾個丫鬟都太大了,沒有人陪我玩。」
「妳四哥和五姊不能陪妳玩嗎?」
綺羅皺著眉說:「四哥要去念書,五姊又不常住。」而且她不喜歡那兩個勢利眼。
郭雅心捏了捏她的鼻子,美目一彎,「人小鬼大。那便依妳,改天我讓牙婆挑選幾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來給妳挑就是。」
「謝謝娘。」綺羅摟著郭雅心的脖子,軟軟糯糯地說。
「傻孩子,跟娘還這麼客氣。」
綺羅前世的母親早逝,雖然繼母在沒出事之前,不敢當著父親的面對她不好,但私下裏也是諸多刁難,原來有個親娘疼愛的感覺是這麼好。
郭雅心所托的陳牙婆在應天府一帶極有名氣,她很快就領著十幾個小丫鬟上門,進了綺羅住的院子。
綺羅看著跪在面前的十幾個小丫鬟,問道:「妳們當中有會讀書識字的嗎?」
那些丫鬟各個面面相覷,沒人出聲。
聞言,陳牙婆噗哧一聲,笑道:「瞧小姐說的,做下人的哪裏有那般福氣。」
綺羅並不搭理陳牙婆的話,只看了看徐嬤嬤。
徐嬤嬤接收到綺羅的眼神,便把手中的紙張分發給所有的丫頭。
綺羅說:「這上面的詩是我讓人從書裏抄的,待會兒有人給妳們念三遍,妳們在一炷香的時間裏背下來。」說完,她便跳下榻,往裏間去了。
陳牙婆和一眾小丫鬟都面面相覷,但陳牙婆是個心思活絡的,見真有丫鬟念詩和點香,連忙催促道:「愣著幹什麼,沒聽見小姐的話嗎?快點背呀!」一時間,外間都是稀稀拉拉的朗誦聲。
等一炷香的時間到了,綺羅返回外間,收走丫鬟們手上的紙,一個個的問。
大部分丫鬟都背得磕磕巴巴的,不是沒了上句就是沒了下句,要不就是把字讀錯,只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丫鬟完整地背了出來,周圍都是讚歎聲,她期待地望著綺羅,以為自己勝券在握。
不料綺羅卻只說:「下一個。」
那個丫鬟難掩失望的神色,似乎很不甘心。
接下來的丫鬟並不像別人一樣,先說一大堆的話來介紹自己,而是直接把詩背了出來,「青青園中圈,朝圈待日圈。陽春布圈圈,萬物生光圈。常圈秋節至,圈圈華葉圈。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待她背完,周圍的人都在竊笑,紛紛交頭接耳,取笑那丫鬟背的是什麼東西?
綺羅倒是饒富興趣,問她,「為什麼有這麼多圈?」
那丫鬟恭敬地給綺羅行了個禮,「奴婢比較笨,有些字實在記不住,想著與其念錯不如用圈代替。最後兩句小時候爹有教過,所以記得清楚。」
綺羅一拍扶手,對陳牙婆說:「就要她了。」
這話一出,不僅是陳牙婆,連徐嬤嬤都愣住了。這丫頭長得不標緻,看起來也不是這群丫頭裏最機靈的,小姐到底看上她什麼了?
可沒待她們反應過來,綺羅已經走過去拉了那丫鬟起來,走到裏間去了。
徐嬤嬤歎了口氣,對陳牙婆說:「小姐喜歡就隨她吧。妳把這孩子的賣身契給我,回頭我讓帳房給妳錢。」
朱成碧剛好打這附近經過,聽說綺羅在選婢,便好奇地在門外看了一會兒,她暗想朱綺羅要人背詩又不挑那個全能背下來的,簡直是個蠢貨!她便對身邊的丫鬟叮囑了一番,那丫鬟便去了陳牙婆那邊。
陳牙婆是做生意的,聽說又有一樁買賣,自然是高興,連忙把人送到朱成碧那邊去。
綺羅不知道朱成碧也買了一個丫鬟,她此時坐在繡墩上,看著跪在眼前還有點發懵的丫鬟問道:「妳叫什麼?今年幾歲?」
「名字有好幾個,今年大概十二歲。」
「怎麼會有好幾個名字?」綺羅奇怪地問道。
「奴婢很小的時候就被賣了,只記得名字裏有個溪字,後來輾轉賣給幾戶人家,都給起了不同的名字。」
綺羅沉思道:「既然妳名字裏有個溪字……我再給妳添一個寧字,以後叫寧溪吧。」
「謝小姐賜名。」寧溪微微抬頭看了綺羅一眼,恭敬地應道。
「寧溪,妳可知道我為何選妳?」綺羅接著問。
寧溪老實地搖了搖頭。
綺羅的聲音很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剛剛那個能一字不落全背下來的丫鬟,必定之前背過這首詩,但她卻隱瞞了我,只為了能被我所用,這樣的人我不敢要。另外,別人都花很多時間介紹自己的本事,妳卻只聽我的吩咐背詩,說明妳聽話守本分。」
寧溪越聽越心驚,眼前這位小姐吐字清晰,說話有理有據,怎麼可能只有四歲?
「我知道妳很驚訝,但我既然挑了妳,就要把話說在前頭。很多事妳不用深究,只要忠心就行,若妳能好好地侍奉我,我也必定好好待妳。等妳二十五歲的時候,我會把賣身契還給妳,任妳去留,到時妳若有意中人,我另外給妳置辦嫁妝。這是交易,如果妳不能信守承諾,被我聽到什麼風聲的話,我不會留妳。」
寧溪連忙磕頭,「小姐大恩,奴婢無以回報,絕對會好好侍奉小姐,不敢做對不起小姐的事。」
「妳明白就好,起來吧。」綺羅跳下繡墩,「跟我去見我娘吧。」
另一邊,朱成碧也把新買的丫鬟帶去給長公主看。
長公主道:「這模樣倒是極好。」
朱成碧得意地說:「祖母,瑩兒還識字呢。這下好了,女先生罰我寫字的時候,有人幫我了。哎呀。」她猛地捂住嘴,心道自己怎麼不小心把大實話給說出來了。
到底是孩子心性,長公主笑著讓她出去玩了。
身邊的丫鬟山蕎說:「咱們五小姐的性子就是比那個六小姐好,畢竟國公府的家教擺在那呢。六小姐不僅病殃殃的,也不愛搭理人……總覺得清高得很。」
長公主喝了口茶,說道:「半大的孩子還懂得清高這些?」
山蕎近前道:「奴婢在想,哪有人三天兩頭藉口生病不來請安的,是不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指點,故意對您不敬?」
「妳在這亂嚼什麼舌根,小心擾了公主清靜?還不退下去!」張嬤嬤走過來,瞪了山蕎一眼。
山蕎縮了縮身子,躬身退出去了。
張嬤嬤說:「她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淨搬弄是非。若不是看在她是大夫人送來的,老奴早就處置了她。」
「阿阮生怕我偏心玉兒,這才送了個眼線到我跟前。」長公主淡淡笑了笑,扶著張嬤嬤站起身來,說道:「放心吧,我雖然放下了管家的權力,心裏還是跟明鏡似的。」
說著,長公主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對張嬤嬤說道:「對了,我記得那個曹博調到應天府做通判了吧?妳以二爺的名義送份厚禮過去。」
張嬤嬤一愣,「公主怎麼突然惦記起這麼個人來了?」
「妳去就是了。」長公主推了推她的手臂。
第三章 上街遭擄
應天府通判曹博近來有件喜事,他年過四十,剛認了個義子,鄰裏街坊都上門來慶賀。
曹博逢人就誇自己的義子,說是他微服去佛光寺的時候,突發哮喘,倒在地上,當時周圍的人要麼就是膽子小,不敢上前來幫忙;要麼就是看他衣衫普通,懶得多管閒事。多虧他這位義子,遣了僕人照顧他,還跑下山去叫大夫,這才救了他一命。
朱明玉攜著郭雅心和綺羅,帶了一些禮物去曹府相賀。
一進門,曹博就迎出來,笑道:「哎呀,朱賢弟怎麼親自過來了?」
朱明玉拱手一禮,「子參兄,都怪我不好。非跟你說什麼佛光寺的香火靈驗,你看,險些出了事,今日小弟是特意登門來謝罪的。」
「瞧你說的是哪裏話。」曹博擺了擺手,「我剛到任上不久,多虧賢弟告知諸多去處。快,進去上座。」
朱明玉一家在曹府正堂上坐下來,曹博就迫不及待地讓下人把新認的義子請出來。
那著青色交領直裰的少年一走進正堂,朱明玉便驚訝的站了起來,「雲昭?」
那少年恭敬地俯身一禮,「朱大人。」
見狀,曹博到嘴的介紹就吞了回去,「你們……認識?」
郭雅心微微一笑,「也是巧了,這位是妾身的外甥陸雲昭,才到應天府不久,恰好寄住在佛光寺中。雲昭,你怎麼認了曹大人做義父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曹博拊掌道:「弟妹莫怪。是我心急拉這孩子回來,還沒來得及問清身世,既然是你們的親人,我們剛好親上加親。」
陸雲昭跪在正堂上,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要是旁人知道他這曲折離奇的身世,早就恨不得撇清關係了。
偏偏曹博是個耿直的,聽聞了陸雲昭的難處,親自把他扶了起來,「莫要擔心,為父的既然認了你,便會保你參加書院的入學考試,達成你的願望。」
「謝義父。」陸雲昭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且安心在府裏住下,我這兒人少、清靜。離朱府也不遠,若是想你姨母和姨父了,自可以過去探望。」說著,曹博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見這話,綺羅也真心替陸雲昭高興,不管他是不是今後的那位宰相,能進應天書院都不是壞事。
朱明玉還要跟曹博說些政務上的事,郭雅心便想帶著綺羅去內院看曹夫人。
不料綺羅卻走過去拉著陸雲昭的衣襬說:「娘,我想跟表哥玩。」
郭雅心掩嘴道:「皎皎喜歡表哥嗎?」
綺羅抬頭看陸雲昭,點了點頭,「表哥好看。」
大人們一聽,都心知肚明地笑起來,陸雲昭的確生得好,而且溫文爾雅的,很是招人喜歡。
見大人們不反對,陸雲昭便主動牽過綺羅的手,他的掌心微熱,手掌能把綺羅的小手整個包住,像是寒天裏裹著一床溫暖的棉被般熨貼。
他們走出正堂,陸雲昭低頭問她,「小姐想玩什麼?」
「什麼都行。」綺羅抓了抓耳朵,「我就是不想聽娘跟曹夫人說話,都聽不懂。」
陸雲昭了然笑道:「若妳不嫌棄,就在我房中坐一會兒,我剛好要臨完一頁碑帖。」
「好!」綺羅一聽,立刻欣然答應。
陸雲昭的房間很素淨,牆面上沒有什麼裝飾,屋內只一張黑漆四腳書桌和兩個四層的書架。
綺羅看了就皺起了眉頭,問道:「表哥這裏太素了。是曹大人安排你住在這裏的嗎?」
陸雲昭吩咐鐘毅去拿曹夫人早上送來的糕點,搖頭道:「義父要把最好的房間給我讀書,我沒接受。讀書本就要心無雜念,我本出身貧賤,富貴奢華都會亂了心智。」
綺羅一聽,不禁眨了眨眼睛,心想他今年也才十一歲,怎麼說話卻像個大人一般。
陸雲昭以為她沒聽懂,自嘲地笑了笑,暗罵自己,跟一個孩子說這些做什麼?
鐘毅把糕點端來,綺羅特別喜歡吃甜的,便多吃了兩口。看見陸雲昭站在書桌後面認真地寫字,都說字如其人,她便走過去想踮起腳看一看,無奈個子太矮,努力了幾次都是眼睛堪堪掠過桌面,卻是什麼都看不見。
陸雲昭瞧見她的動作,側頭微微一笑,俯身把她抱起來,放在凳子上。
這下,綺羅總算看清楚鋪展在桌面上的白紙,再看看擺在上面的碑帖,雖然她在書法方面沒什麼造詣,但十一歲就能把字寫得這麼有風骨,應該算是很好了吧?
前世時,她常在書房替父親磨墨,父親的字更成熟穩健,也極有風骨,倒跟陸雲昭寫得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陸雲昭看見綺羅微微張著嘴,一副很驚訝的樣子,胖嘟嘟的臉像蒸熟了的饅頭,飽滿白嫩,他不禁問道:「想不想我教妳寫兩個字?」
綺羅點了點頭,陸雲昭便走到她身後,把手中的筆放在綺羅手裏,並教她握姿,見綺羅抓的有模有樣,他便握著她的手,俯下身子去。
她整個身體都窩在他懷中,他溫熱的體溫好像能隔著衣物傳達到她的背心,鬆軟的青竹香氣直達心底。
她的心微微一動,陸雲昭在她耳邊說:「寫字的時候要專心。」
一邊說著,一邊在宣紙上緩緩拖曳著墨跡,不一會兒就寫出了一個漂亮的綺字來,寫完之後,陸雲昭捏著她的手,又寫出了一個羅字來。
他知道她的名字?
忽然間,門外傳來一個清亮又驕橫的聲音,「滾開!我是曹府的小姐,難道還不能見見爹的義子嗎?」話聲剛落,一個穿著緋紅襦裙的少女就闖了進來,四下張望一番,目光隨即落在書桌後面的一少一小身上,不禁愣了神。
陸雲昭放開綺羅,立刻上前行禮。
那少女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見到陸雲昭上前,陡然往後退了一步,整張臉比身上的裙子還紅,最後,她什麼也沒說便奪門而逃了。
陸雲昭被她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定在那好半晌才轉過身來,卻看見綺羅捧著肚子,倒在椅子上狂笑。
沒過多久,玉簪來接綺羅,她看見綺羅跟陸雲昭相處得很好,還有說有笑的,對陸雲昭也多留意了幾分。她不似徐嬤嬤一樣是郭府的老人,對這個半路冒出來的表少爺並不是太放心,可眼下看來是她多慮。
朱明玉一行人回到朱府,沒想到張嬤嬤竟在耳房裏等著,一見到朱明玉便說:「公主請二爺過去一趟。」
朱明玉本抱著綺羅逗她玩,聞言連忙把綺羅交給郭雅心,跟著張嬤嬤去了長公主的住處。
長公主梳著朝天髻,穿著絳紫色織錦對襟褙子,玄色牡丹花樣的裙子,正拿著白羽站在廊下逗鳥。她眼角瞥到朱明玉過來了,便把羽毛交給身邊的丫鬟,微微一抬手,那十幾個人都恭敬地退下去了。
「母親叫兒子來有何事要吩咐?」朱明玉上前行禮。
長公主伸出手,朱明玉連忙扶著她,長公主在廊下坐下,手搭在欄杆上,望著朱明玉,問道:「距離書院的入學考試不到四個月的時間了,可跟洪教授打過招呼了?」
朱明玉笑道:「應天書院貴為全國州學的魁首,多少人擠破頭要進去,這您是知道的。雖說入考等一應事務都是由洪教授打理,但試卷有糊名制度,他又素來鐵面無私,景禹還得憑自己的本事。」
「這我自然是知道的,就不能讓他指點一下景禹?」
「那兒子再同他說說吧,不過他未必肯賣兒子這個面子。」朱明玉為難地說。
洪教授是京東、京西四路有名的鴻儒,而且出了名的油鹽不進。之前樞密副使的內侄想要靠關係入學,派人去洪家施壓,結果放榜的時候,那位內侄還是名落孫山。
洪教授一句,「糊名考校,唯公正耳」當下就把副使派去質問的人給堵了回去。
長公主微一提氣,「罷了,盡力而為吧……聽說陸雲昭到應天府來了?」
朱明玉心裏「咯噔」一聲:「是,還來不及稟明母親。」
長公主道:「你自個兒得有點分寸,別為了一個什麼都不是的陸雲昭,得罪了郭家和你岳父。」
「兒子明白,只是雲昭那孩子太可憐了。」
長公主望向廊下的鳥,「這又能怪誰呢?若是他母親不做出那等事,現在最差也是個侯爺夫人了。」
朱明玉聞言,歎了口氣。
轉眼到了臘月,節慶很多,街上分外熱鬧,朱景禹讀書讀煩了,整日裏央著祖母要外出遊玩。
長公主想著,應天府就是朱明玉的地盤,治安也極好,小孩子貪玩愛熱鬧,多遣些小廝、婆子護著也就是了,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與此同時,綺羅正在屋子裏頭琢磨著養生的學問,讓下人去書庫搬了許多書來,有好一些是她從前都沒見過的。
她前世學的都是《女誡》、《女訓》這些,父親說學經義是男子用來考科舉的,女子並無機會參加科舉,因此也沒必要多讀,繼母更是不肯她手沾書,因此她讀過的書寥寥無幾。
郭雅心來了,看寧溪在替綺羅整理書籍,不禁笑道:「皎皎這麼小就如此好學?」
綺羅一笑,依偎在郭雅心的懷裏,「娘不喜歡我多看點書嗎?」
郭雅心把她抱坐在腿上,總覺得四歲的小孩子太靜了不是好事,「腹有詩書氣自華,自然是喜歡的。方才妳四哥和五姊出去玩了,妳這陣子身子好了許多,不如讓徐嬤嬤也帶妳出去逛逛吧?今日瓦舍裏有很多表演,影子戲妳愛不愛看?」
綺羅內裏也還是個少女,前世常在家中繡花、照顧弟妹、侍奉雙親,性子安靜很少出門,見郭雅心提起便點了點頭。
徐嬤嬤給她找了頂華貴的珍珠絨帽,穿上厚實的棉衣,外面還裹了一層絨毛滾邊的斗篷。
等整裝好了,徐嬤嬤便牽著她,帶著四個丫鬟外加六個家丁,就簇擁著她出了門。
街上果然熱鬧,遊人、表演的藝人比肩接踵,饒是徐嬤嬤一直叮囑丫鬟跟家丁湊緊一些,還是被擁擠的人潮沖散了幾個。
徐嬤嬤無奈,牽著綺羅走到角落,給她從攤子上買了一袋糍糕。
綺羅喜歡糍糕的香味,低著頭一直吃。
忽然間湧過來一夥人,硬生生地沖散了徐嬤嬤和綺羅,等徐嬤嬤站穩,再匆匆一看,糍糕灑在地上,綺羅卻不見了!
綺羅感覺到自己被人抱在懷裏疾走,嘴被死死捂住,抬頭看見一個陌生、留著鬍渣的男人,他的眼神很渾濁,像是酒鬼或賭徒,他專門抄小路巷弄,似乎對周遭的環境很熟悉,不一會兒,人群的哄鬧聲就小了許多。
綺羅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人擄走了,只是應天府的治安向來很好,今日還是節慶,不時有官兵巡查,這人的膽子怎麼會這麼大?況且將她這樣半大的孩子捉去賣,也賣不了幾個錢啊。
果不其然,快走到城門的時候,一隊官兵把他們叫住。
綺羅被男人禁錮在殘破的黑鶴氅裏頭,動彈不得,只能露出一張小臉。
男人說:「小女病了,去城裏看了大夫,著急回家給她煎藥,請官爺行個方便。」
那官兵上下打量他們兩眼,就揮手讓男人走了。
男人鬆了口氣,抬起一隻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綺羅的嘴巴雖然還被捂著,但已經能夠動了,她偷偷把頭上的珍珠絨帽丟到地上,希望有人能看見過來問一聲,可帽子剛一落地就被男人發現了。
男人看了看四周,迅速撿起帽子,惡狠狠地對懷中的綺羅說:「小丫頭倒挺機靈的,不過妳給我老實點,今後還能少吃些苦頭!」
綺羅心想完蛋了,一旦出了城門可就前途難測了,不料就在這時,他們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前面的人,等一等!」
男人吃驚,下意識撒腿就跑,但很快就被人追上來了。
在天寒地凍的臘月,陸雲昭穿著素底粗布深色的鶴氅,露出一張年輕俊美的臉,表情疑惑地攔在兩人面前。
看見來人,綺羅的心沒來由得安定了不少。
陸雲昭說:「我剛剛好像看見你懷中落下一頂珍珠絨帽,看著不像是你的東西。」
男人張嘴狡辯,「那是你看花了眼,識相的就快走開!」
陸雲昭卻不為所動,「你這麼捂著那孩子,不怕把她悶死嗎?若是你家孩子,讓她說幾句話總可以吧?」
「要你多事!」男人鬆開捂住綺羅嘴巴的手,快速地伸向腰間,猛地拔出匕首。
此時,綺羅終於能夠說話,連忙喊道:「表哥小心!」
陸雲昭聽到綺羅的聲音,明顯愣了一下,不料男人已經拿著匕首朝陸雲昭衝過去了。
陸雲昭只是個少年,男人卻很健壯,他一手抱著綺羅,一手還能猛刺陸雲昭,陸雲昭只能在地上狼狽地打滾躲避。
綺羅心中著急,狠狠地咬向男人的手臂。
男人吃痛,一下就鬆開了手。
綺羅得以逃脫,立刻跌跌撞撞地奔向陸雲昭。
豈料她身後的男人卻面露凶光,舉起匕首就要朝她背後刺過去,「去死吧!」
綺羅驚叫一聲,嚇得抱住頭。
陸雲昭見狀,朝著綺羅撲過去,一把將綺羅護在懷中,匕首立時劃破了他的胳膊。
此時,一群官兵衝了過來,大聲喊道:「那邊的人,都不許動!」
男人見官兵來了,匆忙丟下匕首,飛快地跑遠了。
幾個官兵去追男人,剩下的都圍過來,為首的官兵頭子看見是陸雲昭,知道他是曹博的義子,連忙問道:「陸公子,您沒事吧?」
陸雲昭捂著手臂站了起來,「沒事。剛才那個歹人要擄走一個孩子,被我攔住,他就動手了。」
「居然有膽子這麼大的人?活得不耐煩了!」官兵頭子罵了一聲,低頭看到陸雲昭的手臂受傷了,驚呼一聲,「您受傷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陸雲昭搖了搖頭,「不要緊,一點小傷而已,我自己會處理。」
「那這孩子……」官兵頭子又看向綺羅。
「她是我的表妹,我會送她回家的。你們還是在附近多加巡邏,免得讓別家的孩子也遭了不測。」
官兵頭子會意,點頭道:「那您自己小心點。剩下的人跟我來,在城門附近加強排查!」說罷,隨即帶著手下走了。
陸雲昭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這才去牽綺羅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涼得如同冰雪,表情呆滯,顯然是嚇壞了。他蹲下來,把她抱入懷中,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撫道:「綺羅別怕,已經沒事了。」
他的聲音溫柔,猶如絲線般,一點一點地纏繞住她,那瞬間流失掉的溫度,也好像一點點的回到身體裏來了。
綺羅顫抖地抱住陸雲昭,伏在他肩上哭了起來。
朱府眼下簡直是雞飛狗跳,郭雅心一聽說綺羅不見了,直接暈了過去。
朱明玉又要照顧她,又趕緊遣人去曹府送信,請曹博到府衙派兵全城搜索。
徐嬤嬤等人跪在正堂的地上一直哭,朱明玉也顧不得罰他們。
等陸雲昭把睡著的綺羅抱回府中,六神無主的朱明玉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從陸雲昭那裏把綺羅接過,緊緊地抱在懷中,親了又親,眼眶都紅了,「雲昭,你打哪找到她的?那個擄走她的人呢?」
陸雲昭恭敬地說:「幸虧小姐機靈,把珍珠帽子丟在地上,剛好被我看見。但雲昭沒用,讓那個人跑了。大人放心,小姐只是受了些驚嚇,這會兒是睡著了。」
「謝謝你雲昭!」朱明玉激動地捏住陸雲昭的手臂,陸雲昭的身體卻縮了一下。朱明玉這才發現他手臂上受傷了,血都透過了紗布,連忙吩咐下人去找劉大夫。
「大人,不用了,只是小傷。」
朱明玉卻很堅持,「你定是為了救皎皎才受傷的,快讓大夫包紮一下傷口,再喝碗熱薑湯,一會兒我派轎子送你回去。以後別那麼見外,叫我姨父吧。」
陸雲昭抿著嘴唇,低頭輕輕應了聲好。
郭雅心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問玉簪,「小姐找到了沒有?」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她又歡喜又著急,也顧不上許多,直接跑去了綺羅的住處。
綺羅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似乎在熟睡,朱明玉正陪在她身邊。
「皎皎……」郭雅心撲到床邊,想摸一摸女兒卻又怕弄醒她。
朱明玉見她連外衣都沒披,連忙把身上的鶴氅解下來,輕裹著她,「天這麼冷,妳就不擔心自己的身子?」
郭雅心顫著聲音問道:「官人,皎皎是哪裏找到的?」
「多虧雲昭那孩子救了皎皎,他還為此受了傷。」
郭雅心握住朱明玉的手,感激地道:「那咱們可得好好謝謝他,若沒有他,皎皎還不知道會怎樣。」
朱明玉道:「是啊,明天我便派人送一些補品和傷藥過去,改天再設一桌酒席,請他和子參兄都過來,當面道謝。不過這應天府向來寧和,從來沒出過這樣的事,真是奇怪了。」
「這歹人真是罪大惡極,孩子都是爹娘的心頭肉,他把孩子抱走,還不逼得別人家破人亡?官人,若是抓到了他,定要嚴懲!」郭雅心氣憤地說。
朱明玉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道:「夫人放心吧。」
郭雅心想想還是後怕,又陪了綺羅一會兒才跟著朱明玉回去休息了。
與此同時,丫鬟也到了長公主那裏稟報,長公主聽說綺羅尋回來了,也不由得鬆了口氣,這下總算能睡踏實了。
張嬤嬤在帳子外面說:「公主,聽說是陸雲昭把六小姐救回來的,他自己還受了傷……洪教授那邊還要派人去嗎?」
長公主翻了個身,淡淡地說:「罷了,我們不插手了,看陸雲昭自己的造化吧。」
「是。」張嬤嬤恭敬地應了一聲,退出去了。
第二日,綺羅醒來之後,被郭雅心勒在懷裏,險些喘不上氣。
她連忙安慰了幾句,先是詢問了陸雲昭的情況,得知他沒事才放心。但是跟她出去的人都被朱明玉重責,打了十板子逐出府。唯有徐嬤嬤上了年紀,又是郭雅心從郭府帶來的老人,被罰跪在佛堂裏。
「娘,徐嬤嬤年紀大了,怎麼吃得消?」
「妳爹爹生了很大的氣,看我的面子才輕責……皎皎妳去哪?」郭雅心看到綺羅走出去,連忙跟著。
因著綺羅出事,朱明玉今日沒去府衙,他正襟危坐在正堂裏,聽著手下的人稟告,沒有抓到擄走綺羅的人時,臉色並不怎麼好看。
綺羅走到他身旁,拉了拉他的衣袍,他立刻露出和煦的笑容來。
「皎皎。」朱明玉把綺羅抱起來,放坐在大腿上,「身體都好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這夫妻倆都喜歡抱她、揉她,誰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也沒辦法。
「爹,我沒事了。我給徐嬤嬤求個情,她年紀大了吃不消,她要是倒下了,誰照顧我呀?」綺羅認真地說道。
朱明玉摸了摸綺羅的頭說:「爹罰她是因為家規擺在那裏。既然已經罰跪了一夜,便也夠了。來人,去佛堂叫徐嬤嬤起來吧。」
旁邊的下人應聲離去。
朱明玉捏了捏綺羅的鼻子,「小丫頭,這下滿意了吧?」
「謝謝爹!」綺羅摟著朱明玉的脖子,在他臉上重重地親了下。
跟進來的郭雅心看到父女倆鬧做一團,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第四章 一朝成名天下知
等熱熱鬧鬧地過了年三十,新春有七日休沐,朱明玉便在家中擺宴款待曹通判一家。
陸雲昭的個子似乎又長高了一些,但依舊是一身樸素的交領直裰,腰上打著絡。他的臉瘦了,卻顯得有稜有角,初具男人的英氣。
席上,曹家小姐曹晴晴幾次要跟陸雲昭說話,陸雲昭卻都在問綺羅要吃什麼,替她挾菜,曹晴晴一點都插不上嘴,氣得一口飯菜都吃不下。
她上次離家去外祖那玩了兩天,一回來就聽說爹收了個莫名其妙的義子,她正打算把這義子趕出去時,沒想到在書房裏頭見到了陸雲昭教綺羅寫字。她一見陸雲昭,就沒來由地臉紅心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更是被他的謙恭有禮給打動了。
曹博看著朱景禹,問道:「這是國公爺的四公子吧?聽說開春也要去書院應試,那跟我們雲昭不剛好是同窗嗎?」
朱景禹應了聲是,眼神卻厭惡地掠過陸雲昭,心裏罵道,這下賤東西究竟走了什麼好運?居然能被曹通判認為義子,還能同他一起參加應天書院的入學考試,一想到要跟這種人同場考試,他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他的目光掃過旁邊站著的一排丫鬟,忍不住停在其中一個身上,那丫鬟生得十分俏麗,眉眼間有股媚態,她正是朱成碧新買的丫鬟瑩兒。
綺羅初見她時也很驚訝,不過既然木已成舟,她也就不便多說什麼了。
瑩兒尋了個倒酒的活,特意走到陸雲昭身邊,可來往幾次,陸雲昭都沒有看她。
倒是曹晴晴發現她有意接近陸雲昭,不耐煩地把酒灑在她的衣裙上,她只能咬了咬牙,匆匆去換衣服了。
宴席過後,綺羅把陸雲昭拉到書房中,關心地問道:「傷都好了嗎?我本來要去看你,可爹說你在備考,不讓我打擾。」
陸雲昭笑道:「只是皮外傷,早就好了。」
綺羅一聽,便笑著讓寧溪把一個準備好的錦盒交給他。
陸雲昭打開,發現裏面是一套嶄新的文房四寶,每一樣都很名貴,不禁訝異地看向她。
「上次我去你房裏,看到你桌子上的東西都舊了,就托爹給你弄了一套。這些東西我也不懂,不過看著還不錯,你去考試的時候總要體面一些。」綺羅咧嘴笑道。
「小姐太客氣了,雲昭不敢收。」
綺羅皺眉道:「上次在街上的時候明明不是這麼叫我的。」
聞言,陸雲昭一愣,抓著錦盒的手暗暗收緊。她是皎皎綺羅光,受父母獨寵的千金小姐,而他不過是郭府庶出的小姐跟人私奔之後生出來的賤種,從小受盡別人的欺凌和白眼,他雖刻意與她親近,卻明白身分有別。
綺羅看他不說話,歎了口氣道:「好吧,你不願意叫就算了。」
「不,不是的。」陸雲昭看到綺羅垮下的小臉,立刻說:「是雲昭不配……」
綺羅一聽,忽然生氣地走過去,抓著陸雲昭的手腕,人小小的,卻用足了力氣。「你為什麼不配?你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送你東西,你就配收下。以後永遠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陸雲昭怔怔地看著綺羅,在他十幾年的人生裏,所有人都在對他說,陸雲昭,你下賤、你不配!當整個世界都在否定他的時候,這個女孩站出來肯定了他,便足夠溫暖他的一生,值得他去對她好。
應天府開春的大事便是應天書院的入學考試了。考試雖然不比正式的科舉那般規模,但考試的內容也十分繁多,詩、賦、論各一首,策一道,《論語》三帖。
考完之後,成績優異者為上舍生,稍遜的為內舍生,這兩種都是正式錄取的,那些沒有考取舍生的便是外舍生,也可以參加書院的講課,但不編籍在冊,明年可以再考。
書院開考這一天,也是綺羅正式見先生的日子。
朱明玉替她請了應天府頗有名氣的許先生。
許先生考科舉考了八次都沒中,後來皇帝知道了,特開恩科,賜他同進士出身。他在官場上沒什麼建樹,中年回到應天書院教書也培養了不少人才。近年來年紀大了,就在家中頤養天年,間或接些私活。
至於許先生肯教綺羅一個小女娃,完全是因為曾欠了朱明玉一個人情。
綺羅坐在讀書堂裏頭,支著下巴看正面牆上掛著孔老夫子的畫像。
許先生頭髮鬍子花白,走路顫顫巍巍的,但無須人攙扶,精神矍鑠。他走到講案後面,盤腿坐下來,望著綺羅,吐字十分清晰,「前幾日要小姐準備的《千字文》可備好了?敢問小姐總共識得多少個字?」
綺羅笑咪咪地說:「字我識得一些。但是先生,我想學大經。」
「妳說什麼?」許先生以為自己聽錯,「妳可知道何為大經?」
她道:「《詩》、《禮記》、《周禮》、《左氏春秋》為大經,《書》、《易》、《公羊》、《穀梁》、《儀禮》為中經,學完經義,我還想多學些史。」
許先生定定地看著綺羅,尋常人家,別說是這麼小的女孩了,就是同歲的小男孩都未必知道這些,難道是個神童?
寧溪倒是低頭掩嘴一笑,剛開始她也是對小姐的早慧萬分驚訝,不過這些日子以來卻已經習慣了。她只是個奴婢,只要盡忠即可。
「妳一個女娃兒,學這些做什麼?」
綺羅答道:「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這是那人對她說過的話。
其實她也不求什麼,只是前世的他太厲害,有時候他跟父親說話總是用典用故,她都沒太聽懂,她和他之間不僅是身分、年齡的巨大差距,連文化修養都差了太多,所以他才從不用正眼看她吧?
雖然未必能再遇見,她也不再是前世那個傻丫頭,但她決定做更好的自己。
綺羅已經讓寧溪打聽過了,這個許先生並不是頑固不化的老學究,他家的幾個女孩兒也被教得頗有才氣,應該不會對男女有什麼偏見。
果然,許先生摸著鬍子說:「孺子可教。」
綺羅和寧溪分別拿了束脩過去,「這是兩份束脩。我們家就我一個女孩兒,我想讓我這丫鬟也跟著旁聽。先生不用費心教她,我只想讓她多識些字而已。」
一堂課上下來,許先生跟來時的心境完全不一樣了,他來之前,只以為是一個家世顯赫、父母驕縱的千金小姐,這樣的小女孩他見多了。
第一堂課能完整聽完已經算很難得了。可他沒想到這小姑娘如此稚齡,定力卻極好,上課的時候很是認真。
許先生很滿意,下課後自然去朱明玉那裏說了綺羅一籮筐的好話。
朱明玉知道女兒聰明懂禮也很開心,回房後便跟郭雅心轉述了許先生的話。
郭雅心聽了之後卻是百感交集,「要是擱在從前,我肯定要擔心皎皎哭鬧。但皎皎現在像換了一個人,我也不用操心了。」
「這是好事,妳別多慮了。」朱明玉握著她的手,看向門口,「倒是不知道雲昭和景禹考得如何了?」
到了晚間,朱景禹一回到家就苦著一張臉,一群人圍著他問長問短,最後他氣急了,甩著膀子就跑了。
朱成碧扁了扁嘴,「笨蛋四哥一定是沒考好,他們說今年去參加考試的人可多了。」
朱景禹把自己悶在房間裏,誰勸也不聽,後來長公主親自把他領到住處訓斥了一番,他才紅著眼睛去吃飯了。
席間,朱成碧一直跟他說話,他都賭氣不理,綺羅當然更不會去自討沒趣。
過了兩天陸雲昭登府拜訪,朱明玉問他考得如何,他遲疑地說:「今年的試題很難,剛出書院大門的時候,好幾個遠道來的試子都不等放榜就直接回去了。」
「不要緊,考不中的話,明年再試試,考上個外舍生也是好的。」朱明玉安慰他。
「雲昭明白。姨父,綺羅……在嗎?」陸雲昭小心翼翼地問道。
朱明玉笑道:「她在後花園玩呢,我叫人帶你過去。」
陸雲昭跟著下人到朱府的後花園,看見碎石鋪就的空地上,一群丫鬟圍成團,朱綺羅穿著翠綠的羅衫裙、梳著雙丫髻,正逗弄蒙著眼睛的朱成碧。
日光正好,花圃裏面群芳爭豔,蝴蝶蹁躚往來,正是一年好景。
綺羅回頭看見陸雲昭,連忙跑到他身後躲藏,還伸出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陸雲昭還未及反應,朱成碧已經摸了過來並一把抱住他,然後急急地摘下蒙眼的布,待她看清眼前的人,氣急敗壞地叫道:「陸雲昭,你為什麼不躲開?下賤的東西!」
陸雲昭身子一僵,綺羅已經從他身後走出來,護犢子一般地喊道:「妳再說一遍!」
「我說他是下賤東西,有錯嗎?」朱成碧嫌棄地說:「妳跟這個下賤東西都離我遠點!」她生氣的把蒙眼的布扔在陸雲昭腳邊,對身邊的丫鬟嚷嚷道:「快點,我要沐浴,把我這身衣服全部丟掉。」
綺羅要追上去說理,陸雲昭卻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算了綺羅,我只是來看看妳。」
見他眉目俊秀,身上有股韌勁,綺羅心裏不是滋味,緊咬嘴唇,仍是不平他受到這樣的對待。
陸雲昭明白她的心意,摸了摸她的頭,「不要緊,我習慣了。」
「教他們等著吧。」綺羅憤憤不平地說:「等你有一天變成了宰相,在千萬人之上,這些曾經羞辱過你的人,統統都要後悔。」
陸雲昭失笑,眉眼彷彿染了春光,「妳怎麼知道我會成為宰相?」
「我知道你一定會!」綺羅口氣堅定地說。在她心裏,陸雲昭是不是日後那位陸宰相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捨命救她,她定要護著他。
朱成碧站在廊下,聽見這話就嗤了一聲,「朱綺羅真是白癡,竟然跟那種下賤東西混在一起,也不嫌低了自己的身分。」
瑩兒小聲道:「陸公子畢竟是六小姐的表哥,而且認了曹通判做義父的……」
「那又怎麼樣?哼,當宰相?陸雲昭要是有那本事,我朱成碧把名字倒過來寫!瑩兒,我警告妳,別有什麼歪心思,否則我饒不了妳。」
那天設宴時,瑩兒自作主張去勾搭陸雲昭的事被朱成碧知道了。她被朱成碧身邊的婆子狠狠教訓了一頓,這會兒身上還記著那疼,身子不禁顫了一下。
朱成碧冷哼一聲,甩袖離去。
書院放榜的前幾日,朱明玉就住到書院裏頭去幫忙了,這個時候就跟貢院落鎖一樣,裏外的人都聯繫不上。
到了放榜那一日,長公主也派了張嬤嬤到正堂等消息。
去打探的僕人很快就回來了,還沒進門就興高采烈地大喊,「四公子考上了、考上了,是內舍生!」
朱景禹還愣在那裏,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神情,他那策論實在是答得一團糟啊!
郭雅心笑道:「可見這次的試題真的很難,景禹還是很厲害的。」
張嬤嬤連忙回去長公主那裏報喜了。
朱景禹自己也很激動,畢竟他小小年紀就能考到應天書院的內舍生,拿到京城裏去說,也是可以四處炫耀了。
一旁的綺羅則偷偷把報信的僕人拉到旁邊,「有看到表少爺的名字嗎?」
僕人撓了撓頭,「小姐吩咐,小的便也留心了。當時從末尾往上看,直到把內舍生看完,也沒看見表少爺的名字,怕家中等著急,先回來報信了。」
竟是落榜了嗎?綺羅覺得不應該。
晚上,朱明玉很晚才回來,他進了郭雅心的住處,把鶴氅脫給玉簪。
「官人回來了,吃過了嗎?」郭雅心連忙起身相迎。
朱明玉拉著她坐下來,表情還有些怔怔的,「吃過了。今日開院,洪教授請我跟曹通判吃酒。」
「這真是奇事。」郭雅心接過玉簪遞的濕帕子給朱明玉,「洪教授可是出了名的愛財如命。」
「他可不是衝我跟子參兄,完全是衝雲昭的面子。妳猜雲昭這次考了第幾?」
郭雅心錯愕地搖了搖頭,莫非考了個上舍生?
「上舍生第三人。」朱明玉說出來自己都不大相信,「他才十二歲,洪教授對他簡直讚不絕口,我很少聽到他那麼誇人的。有洪教授保著,岳父大人也奈何不了雲昭了。」
郭雅心驚訝地捂著嘴,她知道應天書院的入學考試雖然沒有科舉的初級考發解試那麼正規,但參考的人數、題目的難度,也是相當接近的,在這樣的考試中得了第三名,意味著陸雲昭若是去參加秋天的發解試,恐怕也要通過了。
清明節之前,長公主帶著朱成碧返回京城,依舊是來時浩浩蕩蕩的隊伍,不過郭雅心又添了許多應天府的名物,加了幾個擔子。
長公主站在府門前,褐色牡丹花的對襟長衫,襟上的花紋貼著金箔,在陽光下閃亮耀眼,她獨自跟朱明玉說著話,郭雅心則帶著綺羅跟朱成碧道別。
朱成碧不喜歡綺羅,綺羅也不喜歡她,只隨便說了兩句話。
倒是朱成碧很高興自己總算是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這裏的府邸小,街上也沒有京城的熱鬧,吃的穿的都配不上她高貴的靖國公府嫡小姐的身分,尤其最讓她忍受不了的,就是陸雲昭居然考了應天書院上舍生第三名。
前兩年她大哥考國子學才考了第二十名,當時把全家高興得恨不得在門口貼一張榜子昭告天下,人人都說大哥是天縱之才。論實力,國子學和應天書院可謂是旗鼓相當,陸雲昭那傢夥,難道真的命格不凡?
這一頭,長公主對朱明玉叮囑道:「雖然你跟你大哥已經分家了,但畢竟是親兄弟,有空還是回來看看。」
朱明玉面上應了。
張嬤嬤又怕天晚,催著上路,長公主這才坐上轎子,吩咐隊伍啟程。
春風花草香,飛鴻踏雪泥。寒來暑往,不知不覺已是幾個春秋,在這之中憲帝駕崩,新皇真帝即位。
綺羅在頭兩年裏還經常生病,這一兩年身子卻大好,不但吃得多,體重也飛速上升。
朱明玉和郭雅心夫婦簡直是溺愛她,從不過問學業,對女子必修的手藝也毫無要求,還把她當成小豬一樣養,所有能看見的地方,都放著新鮮的糕點和零嘴。
不過綺羅惜命,養生的湯藥每日不斷,也不像旁的姑娘那麼愛美,所以嘴巴並不節制。
上巳節剛過,綺羅和郭雅心在屋子裏繡東西,綺羅得益於前生,在這方面顯得有些天賦,繡出來的東西有模有樣。
郭雅心探頭看了看她的繡繃,發現繡的是一隻雲間鶴,很明顯是男人用的花樣,便好奇地問道:「給妳爹爹繡的?」
綺羅一聽,手微微頓了一下,然後笑道:「爹有娘,哪裏還需要我……」
「說話沒個正經。」郭雅心點了點她的額頭。
旁邊的寧溪和徐嬤嬤見狀,都忍不住笑了。
這時玉簪走到裏間行了禮,稟報道:「夫人,表少爺來了。」
綺羅聞言,忙把手中的繡繃放下,趿著繡鞋就跑了出去。
郭雅心來不及叫她注意儀容,輕搖了搖頭,整好衣服才扶著玉簪起身,但只在裏間,隔著門,並不出去。
外間半人高的蓮紋花瓶旁邊,負手立著一個身姿頎長的少年,他穿著藍色的交領長袍,腳蹬雲靴,清雅得彷彿柳梢間的一輪明月。他如今的名聲已經響徹京東、京西四路,與他同屆入學的上舍生裏頭,有些年終考績的時候降為內舍生,有些早早去考了功名,唯有他被洪教授藏著掖著,今年終於准了他去考發解試。
「表哥。」綺羅一邊抬腳拉著繡鞋,一邊喊他。
陸雲昭回過頭來,眸如星落,膚如飛雪,已經長成了能讓無數少女傾慕的模樣。
綺羅穿好鞋走到他面前,抱怨道:「你好長時間沒來看我了!」
陸雲昭笑道:「三個月而已,有多長?」
綺羅很自然地拉著他坐下,不滿地說:「你跟著洪教授去遊學,路上好山好水好風景,當然不覺得時日長。我可是掰著指頭算日子呢。許先生說,因為你今年要考發解試,很多人都不讀書了。我想想也是,京東、京西四路還有人能考過你去?」
陸雲昭只笑了笑,拉過綺羅的手,把一個藍布包放在她手心裏,「這次跟老師去曹州遊學,恰逢牡丹大會,給妳買了個小玩意。」
綺羅打開那藍布包,裏面是一對牡丹花樣的銀製耳墜,十分精緻,一片片花瓣都雕得十分清晰,花心鑲嵌著碎玉。
她連忙把耳朵上原本戴的摘下來,換上這對新的,扭頭問寧溪,「好看嗎?」
寧溪笑道:「表少爺挑的東西,小姐就沒有不喜歡的。」
綺羅想想也是,陸雲昭挑東西的水準實在是太高了,當下她就扭頭對陸雲昭說:「謝謝表哥。」
這幾年她也變了不少,身子長高了,雖然胖,兩頰肉嘟嘟的,但一雙眼睛很是漂亮有靈氣,甚得郭家的真傳。
郭雅心這個時候才走出來,陸雲昭連忙起身行禮:「姨母。」
「快坐。」郭雅心指著綺羅說:「皎皎天天在我面前念著你。你再不回來呀,她都要急得撓牆了。」
陸雲昭看向綺羅,目光溫柔似水,還帶著點無奈。
綺羅被看得臉紅,連忙低下頭,「哪有!明明是許先生上課的時候老提表哥作的詩,我卻做不出來,他就在我面前每天念叨表哥十次,我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
郭雅心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問道:「許先生不念,妳就不想表哥了?那剛才的花樣是繡給誰的?」
「娘!」綺羅著急,要去捂郭雅心的嘴。
郭雅心拉住她的手,不禁低頭笑了。
陸雲昭說:「姨母,既然綺羅作不出詩,剛好這幾日悅來樓舉辦詩會,不如我帶她去看看?您放心,我會護她周全,不會讓她有事。」
郭雅心還是有些猶豫,綺羅卻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娘,我年紀小,換了男裝,誰都看不出來的。您就讓我去吧?作不出詩,許先生真的會不高興的。」
徐嬤嬤也笑著附和道:「夫人,聽說悅來樓的詩會很熱鬧,也有不少官家小姐會去,如今表少爺身邊有好些能人,夫人不用擔心。」
郭雅心一聽,這才點頭應允。
綺羅則興高采烈地換男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