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40701-E40702
《畫財有道》全兩冊
出版日期
2017/09/27
數量
NT. 500
優惠價: NT. 375
怎麼會有這樣的前世?
因為惡公婆折磨、狠心小叔子將她兒子踢下河丟了命,
她在菩薩前祈求讓孩子活過來,願意用最有福分的一輩子來換,
唉,於是本來在現代過得爽爽的自己就被換過來當娘了,
算了,看在這小包子軟軟萌萌的分上,這個兒子她來疼!
拋下歷史系博士的身分,扮起撒潑村婦天天在家門口哭嚎公婆虐待兒媳,
折騰到他們怕,她趁機提出分宗的要求,分家分得讓他們吐血……
咦,她相公咧?在北境打仗呢,幾年都無消無息的,先當死了唄!
所幸她有一手好丹青,幾幅畫便能賣得好價,吃好穿暖沒問題,
不消多久兒子養胖了,自己養美了,引得一群男人來求娶,
她開出條件:長相清雅、性格溫和、不曾婚配、對她兒子視如己出,
她不知有個男人遠在京城舉手大喊他都符合,就是孩子爹本人,
如今他立功封了官,派人來接她進京享福了,
她是不想當人妻,但捨不得兒子有後娘,這正妻位只好自己先佔了,
不過相公你要不要臉,她的條件他哪條合?
長得像門神,性格愛黏人,重點是還有個貴妃賜的小妾算怎麼回事……
九歌
一個喜歡山水的女子,有機會便漫步在青山綠水間感悟四季嬗遞,體會一枯一榮。
人生只有一次,很想憑著勤奮和努力,走出讓自己不悔的路來,
然而現實有諸多無奈和牽絆,於是忍不住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在這裡可以肆意的踏過無奈,剪斷牽絆,來一段幸福自由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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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來世福分換孩子
大治國,承平三十五年,京城。
太平盛世,京城尤為顯得繁華熱鬧,即便外城是一條不怎麼重要的街道,也是人來人往,店鋪或掛著迎風飄動的布幡,或懸著鎏金的牌匾,無不顯眼,小販們則或背、或挑、或扛著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貨物,行人們衣著鮮豔,姿態悠閒地在街上三三兩兩的閒走閒聊。
忽然從街道拐角,急匆匆跑出一個身著錦袍的粗壯漢子,只見他一手撩著袍子,一手在額頭抹汗,還要不時回頭張望,不一會便撞到了無數行人,一路上不斷邊跑邊回頭的道歉聲「對不住,對不住」。
太僕寺主簿吳大人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他腆著微胖的肚腹,摸著頷下的薄鬚,在茶博士點頭哈腰的恭送下,微瞇著眼睛出了茶館,眼角餘光就瞄見了一邊回頭,一邊狂奔而來的漢子。
「這不是牛大人嗎?幸會幸會。」吳大人笑呵呵的揖手問好。
「啊?」正在奔跑的人—— 牛大壯,止住腳步回頭發現是同僚,放下袍角撣撣袖子,平穩了幾口呼吸,這才一本正經的揖手回禮,「吳大人,幸會幸會。」
不待吳大人接著寒暄,街角又傳來一道嬌斥的女音—— 
「牛大壯,你給我站住,看你今天往哪跑!」緊接著街角轉出一個身材挺秀,明眸皓齒的美人。這美人的明眸正在噴火,皓齒正在咬牙切齒,一手提著裙角,一手提著棍子,急急忙忙的跑過來。
牛大壯一見大驚失色,連忙拱手告辭,「吳大人,我公務在身,告辭告辭。」
吳大人才把手半搭到胸前,牛大壯已經撩著袍角,一陣風似的跑了,只留下吳大人和他被風帶動的薄鬚輕輕飄揚。
「牛夫人,幸會幸會。」吳主簿愣了一下,又向提著棍子跑過來的美人行禮。
美人止住腳步,放下裙角,提棍子的手搭在腰間福身行了半禮,喘著氣說道:「吳大人……呼呼……有禮,家裡……呼呼……有事,告辭告辭。」然後也一陣風似的追著前邊的人跑了。
「牛大壯站住,有種別讓老娘逮到你!」
前邊的漢子在聽到「站住」兩字時遲疑了一下,但在聽了後邊的話,接著跑得更快了。
他們雞飛狗跳的越追越遠,空留下吳大人半搭在空中的雙手和飄揚的鬍子。
街上的行人紛紛議論起來,「這是哪家娘子,可是夠凶。」
「不知道,不過長得真是絕色,比得上倚香樓的……」頭牌玉碎姑娘,後面這幾個字還沒說出來,就被路邊的小販打斷了。
「不要命了,那可是正四品親衛牛大人的夫人。」
「不會吧……」官家夫人就這德行?換了誰都沒法子相信。
「欸,你們是外地來的吧,我跟你們說,這在京城早就不稀奇了。」小販神祕的低語。
「啊?莫非這位夫人不許大人喝花酒?」聽的人露出猥瑣的樣子。
小販四下看看,瞥了個白眼道:「牛大人別說去喝花酒聽小曲,就是小妾的屋子都不敢進去。」
「這麼厲害?」行人瞪大眼睛。
「切,你們知道什麼,這位牛夫人從鄉下來的,在鄉下就厲害得很。」旁邊另一個小販聽了一會兒,不以為然的插話一句。
於是幾個閒人圍在一起,聽那小販說起牛夫人鄉下時的故事……


承平三十一年,寶雞府,杏花村。
渭河蜿蜒的流過村子後,在有些涼意的早秋清晨,籠著一層輕紗般的薄霧,一直往北是一道垣,中間的田地阡陌縱橫,村舍儼然。
此時正是吃早飯的時候,村子裡並沒有閒人行走,忽然從牛三旺家門口,傳來一陣哭嚎—— 
「哎呀我的娘啊!這還真是繼婆婆,心思這麼毒,妳乾脆掐死我們娘倆就行了,何必一點點的折磨。」
雖說是連哭帶嚎,可是一點也不影響村人們把話聽得清清楚楚。
「淹不死我們娘倆,妳就要餓死我們啊!我的親娘啊,還有沒有天理啦—— 」一哭三歎,還很有節奏。
牛三旺家對門的劉家娘子輕輕嗤笑著,對自家男人劉實滿說:「這顧氏又鬧上了。」
劉實滿放下碗筷抹抹嘴,「走吧,既然鬧開了就得去看看。」
「要我說早就該鬧了,平白受幾年磋磨,還害得臭蛋差點送命。」劉家娘子也跟著站起來拍拍衣裙,準備出去看看。
不過最早出來看的不是劉實滿兩口子,而是他們隔壁的里正家,陳明德家兩口子。
「大壯媳婦這是怎麼了?」陳明德皺眉看著抱著臭蛋,坐在地上哭嚎的乾瘦婦人。
顧默默一手抱緊懷裡瘦弱的孩子,坐在地上一手捶地哭嚎,眼縫裡瞄到周圍已聚起一圈人,哭著對陳明德說:「大舅啊,我婆婆不給我和臭蛋飯吃,是想活活餓死我們啊!」
「哪有的事。」被指責的婆婆楊秋娘,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婦人,乾乾的笑著解釋,可是不等她把話說完,坐在地上的顧默默又扯開嗓子大嚎—— 
「沒有?妳不許我給臭蛋夾菜!夾一筷子妳抽一筷子,可憐臭蛋這麼小就沒飯吃……不是親的就不是親的,我的那個親婆婆啊,妳快看看妳孫子要被人餓死啦……」
陳明德喝道:「別哭了。」
顧默默還在前仰後合的身子,像是被施了定身術,哭嚎也戛然而止。
「我看妳們這樣整天鬧騰也不是個事,不如分家吧。」陳明德乾脆的說。
「不能,不能分家。」楊秋娘急了,她僵硬的扯動臉頰露出凶惡的笑,對顧默默說道:「好媳婦,都是我不好,老婆子給妳賠禮了。」
話說到這裡,顧默默就知道今天的目的達不到了,就算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面上也得過得去才行。
村裡人都散了,顧默默抱著臭蛋回到屋裡,一直坐在屋裡的牛承祖見了,冷冷的瞪了她一眼。
顧默默當做沒看到一樣,對於這個害死了一條人命、害得自己不得不來頂替的少年,顧默默白眼都懶得給他。
桌上的飯菜還在,顧默默看了一眼,轉身去廚房。她把大碗裡炒好的肉,撥了一些出來端到屋裡,旁若無人放在自己面前,一邊餵臭蛋自己一邊吃。
臭蛋身子太弱了,都快三歲了還不會說話,看起來就像兩歲的孩子,瘦巴巴的臉上一雙眼睛骨碌碌的顯得尤其大,而顧默默自己也是一把骨頭,因此她只吃白麵饅頭夾肉,要趕緊健康起來。
這娘倆吃得香了,另外三個人就食不下嚥的瞪著她,不過顧默默毫不在意,對於這種逮著軟的往死裡欺負的狠毒之人,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的事,她敬謝不敏,實在覺得他們連真小人都不如。
吃完飯,顧默默筷子一擱,轉身就走。
顧默默的公公牛三旺看不下去了,罵道:「臭蛋他娘把碗筷收拾了,光知道吃啊妳。」
顧默默面無表情的回頭,看了看桌子上的碗筷,再看看滿眼嫌棄的牛三旺,她走過去一手抱著臭蛋,一手在桌子上一揮,「匡噹」一聲,碗筷全摔地上了。
「妳、妳、妳!」牛三旺頓時氣得渾身哆嗦。
楊秋娘趕緊過去扶住他,牛承祖握著拳頭就要撲過來。
「你動我一下試試。」顧默默靜靜的站著。
「承祖回來!」楊秋娘連忙喝止,牛承祖氣得胸脯一起一伏,楊秋娘也是氣得不行,對顧默默道:「妳不是顧默默,妳被惡鬼附身了!我要找人來給妳作法。」
顧默默冷笑,「隨妳,儘管來,我正愁沒事可鬧呢。」
顧默默抱著臭蛋回到自己屋裡,炕上的被褥都是新換的,這也是她鬧來的,以前的都不知道是多少年的陳貨,晚上冷得她把臭蛋捂在胸口,顧默默就是這樣暖著臭蛋。
唉,顧默默歎了一口氣,看向懷裡軟綿綿的孩子,已經兩歲多了路還走不穩,全靠自己背著抱著。
「娘。」吃飽了的孩子軟軟的叫了一聲,真可憐這麼大了只會叫一聲娘,只是現在急也急不來,顧默默把臭蛋放在炕上,給他縫起了冬天的襖褲。
想著五天前自己還在給大一新生備課,顧默默就覺得不可思議。她的祖父是國學大師,尤其擅長工筆畫,她自小就跟隨祖父學習,自己怎麼也算是書香門第出身,如今卻坐在地上撒潑……顧默默歎了口氣,還是想辦法先分家再謀其他吧。
同一時間很遠的北境邊城,在一座兵營裡,幾個粗壯的漢子正裝扮成普通韃靼人的樣子,頭戴披肩帽,身穿光板皮袍,紮緊腰帶,腰帶上掛著彎刀,腳上穿的氈圪達。這幾個人來北境有幾年了,風吹日曬讓他們皮膚比關內的人粗糙許多,加一點顏料偽裝膚色,瞧上去一時很難看出是漢人。
「牛小旗,咱們幾個裡就數你韃子話說得地道,這次出去要是能套到有用的情報,一個總旗跑不了了。」一個低矮的漢子朱喜子,咧開白牙笑哈哈道:「到時候別忘了哥幾個。」
「沒問題,咱們兄弟誰跟誰。」牛大壯拍著胸脯大聲答道。
雖然還是秋天,北境已是滴水成冰的冷寒天氣,這一天晚上趁著夜色,幾個人包得嚴嚴實實的出了城,偽裝成尋找失散羊群的牧人,消失在漆黑的草原裡—— 
而杏花村牛三旺家正屋這裡,此時氣氛相當凝滯。
「這日子沒法過了!」牛三旺拍著桌子吹鬍子瞪眼道。
楊秋娘也是滿肚子火,原本溫順聽話的人莫名其妙就變了個樣子。她沒好氣的說:「那怎辦,總不能分家吧?」
十二歲的牛承祖咬牙切齒道:「不行的話一塊弄死算了!」


顧默默縫了一會兒臭蛋的棉衣,發現屋裡靜悄悄的,抬頭一看,臭蛋已經側躺在炕上睡著了。她放下手裡的活計,輕手輕腳脫掉臭蛋身上的舊衣服,給他蓋好被子,看著孩子,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穿越,因為她是被自己的前世召喚來的,而原因就是為了這個瘦瘦小小的孩子。
在現代,她叫顧一默,那天晚上,她睡得正香,夢見一個形容枯槁的古裝女人,她對自己說:「妾身在佛前許願,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回臭蛋的命,代價是將自己輪迴的所有世中,最有能力的那一世福分壽命散盡。」
顧一默醒來時還覺得莫名其妙,她當時還沒有注意到環境的不同,腦子裡驀地出現了很多畫面,是顧默默一生的記憶。
這個可憐的女人,把自己的命給了孩子,讓來生的自己放棄幸福生活,過來照顧孩子,從此現代知識分子、歷史系女博士顧一默就成了村婦顧默默。
重新拿起針線,顧默默覺得前世的自己太傻了,實實在在一個溫順賢良的女人,所以也正應了那句「人善被人欺」,活活被人欺負死了,害自己得來收拾爛攤子,別的先不說,分家勢在必行,否則只怕臭蛋甚至自己遲早又要被牛家幾口人害了。
說起來臭蛋可是牛三旺的長孫,只可惜這牛三旺實在不是個東西,當初家裡弟兄多,娶不起妻子,就來杏花村做了陳家的養老女婿,養老女婿比上門女婿好點,孩子還是姓牛,可就這樣依然深深的傷害了他說不出口的自尊。
牛三旺雖然不說,可是等陳寶珠—— 顧默默的親婆婆懷第二胎難產過世剛剛百日,他就迫不及待的娶了原來同村青梅竹馬楊秋娘,那時候的楊秋娘是個帶著一個女兒的寡婦,進門不到八個月就生下了「早產的」牛承祖。
明明是卑劣小人,卻偏偏端出一家之主架子的牛三旺;明明是假仁假義的婊子,卻還要立牌坊的楊秋娘;覺得牛家都是自己的,把臭蛋當成眼中釘的牛承祖。顧默默想起來實在覺得噁心,嫌做養老女婿丟人,所以不待見大兒子、大孫子,你別來啊,誰還求你不成,想立牌坊妳別做婊子啊,讓顧默默和臭蛋吃飽穿暖啊。
至於牛承祖的想法更是好笑,這家雖然姓牛,可是房子、田地都是陳寶珠的,如果都按嫁妝算的話,壓根與他牛承祖沒有半點關係。
顧默默冷笑,她當然知道他們不肯分家是為了什麼,怕東西都歸臭蛋,但是這家是非分不可,否則那幾個人絕不會讓礙他們眼的臭蛋長大成人。歷史上為了權勢錢財,向自己至親動手的人太多了,上回臭蛋被害一次就夠了,顧默默絕不會重蹈覆轍。
且不說顧默默怎樣下定決心要分家,只說牛三旺聽了牛承祖的話愣住了,他驚愕的看向小兒子,「上次真的是你故意的?」
上次是在說哪回事,這屋裡的人都清楚得很。
七天前原主顧默默正在渭河邊洗衣服,牛承祖趁她不注意,把她旁邊坐在髒衣服上的臭蛋給踢到河裡,然後轉身就跑。
那時候附近沒有別人,顧默默顧不得去追牛承祖,自己趕緊跳下河去救臭蛋,幸好河邊的水很淺,她很快就抓住了孩子。
等顧默默渾身濕漉漉的,抱著同樣濕透了的臭蛋跑回牛家,楊秋娘卻擋在院子裡,慢條斯理的教訓道—— 
「多大的人了,洗衣服還能掉到河裡去?」
牛三旺也皺著眉頭說:「妳婆婆說妳也是為妳好,這樣的天氣妳讓孩子怎麼受得了。」
瘦弱的顧默默凍得嘴唇發紫,而懷裡的臭蛋更慘,整個臉都變成了紫色。她第一次沒有聽完公婆的教訓,衝回屋裡給臭蛋換衣裳。
給孩子換好衣裳,顧默默顧不上自己,又急匆匆跑出屋子,想去廚房給臭蛋熬點薑湯,結果又被楊秋娘擋住教訓,直到里正陳明德,也就是陳寶珠的堂哥聽到消息趕過來,楊秋娘才停下來。
楊秋娘不僅不罵了,還討好的跟陳明德說:「臭蛋他娘實在是不會帶孩子,為了寶珠姊姊和大壯,我也只能多費點心。」
這話差點沒把陳明德給噁心死,可是顧默默自己立不起來,他就是想幫忙也幫不上。
後來在陳明德的要求下,牛三旺不情不願的找了個江湖郎中來,嘟囔道:「小孩子喝點薑湯發發汗就好了,何須這麼麻煩。」
結果第二天不管是薑湯還是江湖郎中的藥都沒用,臭蛋燒得臉色通紅,口吐白沫翻白眼,村裡人看著都說不行了,原主顧默默絕望之下,抱著孩子一步一磕頭的去廟裡祈禱,一天一夜再回來的時候,臭蛋神奇的好了。
沒人知道,這是一個母親用自己的命換回了孩子的命。
也是那一天之後,顧默默在村人面前大變樣,哭鬧說是牛承祖把臭蛋踢到河裡,要霸佔臭蛋的家財,又說是繼婆婆想要凍死臭蛋,不給暖和被褥,總之一天到晚鬧不停。
楊秋娘拉住梗著脖子就要承認的牛承祖,對他使了個眼色,這才回頭說話,「臭蛋他娘自己看不好孩子,訛承祖你也信。」
牛三旺聽了就不再追究,只是心氣不平的說:「臭蛋他娘中邪了不成,好好的日子不過,整天瞎鬧。」
可不是這樣嗎?楊秋娘心裡也不舒服,就說今天為吃飯的事就鬧騰起來,以前哪有她上桌吃飯的事!連吃剩飯的資格都沒有,都是先做好他們三人的飯菜,她再給自己用高粱或者麩皮熬些粥飯。今早不過是楊秋娘看不慣顧默默只揀菜裡的肉吃,抽了一筷子,結果她就抱著臭蛋坐在大門口哭鬧。
楊秋娘心裡想了一回,走到牛三旺跟前低聲說:「我看真是邪穢上身了。」
「什麼?!」牛三旺低聲驚叫,旁邊的牛承祖也嚇得一哆嗦。
「你想啊,以前臭蛋娘那性子軟得隨咱們捏,如今呢?再者臭蛋明明是不好了,現在又像是沒事人一樣,怎麼看怎麼奇怪。」
楊秋娘一點點分析,牛三旺聽著不住點頭。
「肯定是邪穢上身了,就是臭蛋也不好說是人還是鬼了。」楊秋娘說得信誓旦旦。
「娘,他們不會是專門來找我報仇的吧?」牛承祖嚇得躲進他娘的懷裡。
牛三旺覺得屋子裡忽然陰森起來,也不知道他注意到牛承祖的話沒,只聽他有些害怕的說:「不會吧。」
「怎麼不會?」楊秋娘越說越來勁,「你看看她如今那性子,再說臭蛋這兩天也蔫蔫軟軟的,不像個正常孩子。」
顧默默性子變了是真的,說臭蛋不對勁就是胡說,臭蛋向來營養跟不上,一直都是那樣子的。
牛三旺把兩隻手捏在一起,有些膽怯的說:「那怎麼辦?」
楊秋娘心思得逞,拍了拍衣襟說:「怕啥?!沒聽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嗎?我回劉家莊請王仙姑來給他們驅驅邪。」
劉家莊是楊秋娘先前嫁去的地方,她跟王仙姑關係很好,對驅邪的事知道的門兒清。哼!楊秋娘心裡冷笑,不管妳是真中邪還是假中邪,老娘說妳有鬼就是有鬼!
「那咱們什麼時候去請?」牛三旺問道。
楊秋娘開始翻箱倒櫃的找衣裙,她一邊忙活一邊說:「這事趕早不趕晚,現在就去。」說完她又想起什麼,回頭看看灑了滿桌子滿地的飯菜碗碟,對牛承祖說:「承祖去把桌子地上收拾收拾。」
「我不收拾,憑啥讓我幹?讓顧默默來。」牛承祖翻了個白眼出去玩去了。他向來不叫大嫂的,都是這般連名帶姓的叫。
「這孩子還真有脾氣。」楊秋娘對著牛承祖的背影笑嗔了一句。
牛三旺也不高興的說:「這本來就不是大老爺們幹的活。」說這話的他忘了自己的大兒子不但會洗衣刷鍋,還會燒茶做飯。
「是、是、是,你們父子都是真丈夫,自然不做這些女人家的事。」
楊秋娘關上櫃門,笑吟吟的挽起袖子收拾,牛三旺則去後院套牛車。
劉家莊離杏花村不過十餘里地,趕牛車去不過小半個時辰。王仙姑其實就是個神婆,有人信有人厭惡。
「哎喲,這不是秋娘妹子嗎?聽說妳現在的日子好得很,還能想起妳老姊姊我。」
王神婆男人死了多少年了,一直帶著獨子獨門獨院的過活,聽到楊秋娘在院子裡招呼的聲響,笑著出屋迎接。
寒暄完進了正屋,楊秋娘說起自己的來意。
「我家媳婦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連著孩子都變了性子,這不就來請王姊姊去給看看嗎?」楊秋娘一邊憂心的說著,一邊遞上一串銅錢,這是規矩。
王神婆從鼻子裡哼笑出來,十里八鄉誰不知道,楊秋娘把先頭那位的兒媳婦捏扁揉圓的隨意折磨,這會兒來驅邪,大半是人家不依了,跟她對著幹呢。
不得不說人老了事情就看得明白,王神婆還真猜對了,不過這事情可不好接下,誰知道楊秋娘想要個什麼結果,所以王神婆一副沉吟的樣子,最後為難的說:「不是老姊姊不幫妳,實在是最近不宜出門。」
楊秋娘一臉瞭解的笑著說:「是有什麼不方便,不如咱們姊妹倆私下說。」
看著兩個女人手挽手去了隔壁廂房,牛三旺嘟囔了一句,「女人就是事多。」然後便安心的坐著喝茶。
到了隔壁楊秋娘二話不說,從腰裡摸出十兩銀子的銀元寶,放到王神婆面前。
王神婆嚇了一跳,「妹子,妳這是要幹麼?」
「姊姊別慌,只是請姊姊去驅邪。」
「妳……」王神婆不知說什麼好,自己這驅邪的把戲,楊秋娘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是要……
楊秋娘笑笑,「我那媳婦,中邪中得厲害,怕是要姊姊多費些力氣用棍子趕。」
「這……」
楊秋娘笑得凶惡,「不管她是什麼邪穢,幾棍子下去就能讓她乖乖的。」
王神婆舒了一口氣,原來是教訓一頓,這倒不難,她伸手便去拿桌上的銀子。
楊秋娘卻按住她的手說:「那邪穢厲害著呢,王姊姊可要不惜力氣。」
王神婆感覺著手底的銀子,心底倒覺得這事兒不難辦,「再厲害的邪穢也能趕走,就怕你家媳婦得有些日子不能下炕。」
楊秋娘收回手笑著說:「下不了炕也沒關係,總還有我這老婆子伺候她,總比邪穢鬧得家宅不寧強。」
王神婆心裡撇嘴,也不知道那媳婦怎麼得罪妳了,要這樣教訓。
不過她猜錯了,楊秋娘不是要教訓,楊秋娘知道顧默默的身子到底怎麼樣,只要打得下不了炕,哼,還有命能活多長?
牛車轂轆轆的往杏花村返回,車上王神婆故意叮囑楊秋娘,「打起來邪穢會亂跑的,可要先關好院門,逮住人捂上嘴才好。」邊說邊瞟趕車的牛三旺一眼。
牛三旺老神在在的趕車,就像沒聽見似的,楊秋娘則積極的回道:「王姊姊放心,咱們三個人還收拾不了一個人嗎?」
第二章 性子轉變有理
臭蛋睡了一覺醒來,看見顧默默還在做手裡的針線活,乖乖的躺著沒動,軟軟的叫了一聲,「娘。」
顧默默停下手裡的活計,也幸虧她有前世的所有記憶,因此做什麼都很順手。她輕快地幫臭蛋穿好衣裳,給他餵了點水喝,接著抱他出去解手。弄完這些顧默默回到西廂房,把臭蛋放在炕上開始疊被子,收拾東西。
按理顧默默是長媳要住在東廂的,可是婚後不久就被楊秋娘說了,和牛承祖換了屋子,住到西廂。顧默默邊忙活邊搖頭,這原主真是太好說話了,才被楊秋娘肆無忌憚的欺負。
明明杏花村裡的人一半多都姓陳,和陳寶珠或近或遠都是親戚,偏偏原主不知找人依靠,別的不說,住在自家東邊不遠的九外爺和陳寶珠父親是一個爺爺的堂兄弟,斜對門的里正陳明德和陳寶珠更親,他們倆是同個爺爺,陳寶珠的爹是老大,陳明德的爹是老三,這些人不好好當靠山傍著多可惜。
顧默默收拾好,抱著臭蛋出門,先去了九外爺家。
「九外爺,九外婆在家不?」顧默默站在院門口揚聲問道。
「大壯媳婦來了。」屋裡出來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婦人。
這婦人高個兒、身體偏瘦,上穿著駝黃色斜襟夾襦,裙子是靛藍色,看起來特別精神,一頭黑髮不見白的,整整齊齊的盤緊,拿布巾裹了。
她打起簾子笑呵呵的說:「快帶臭蛋進來。」
顧默默知道這就是九外婆了,一個特別爽利的婦人。她抱著臭蛋笑著屈膝行禮,道:「臭蛋醒了,我帶他出來轉轉,多見見人興許能早點學會說話。」
「妳早就該這麼想了。」九外婆高興得很,她的性子是非分明,早就看不慣楊秋娘一面要臉皮一面卻專做不要臉的事,更何況顧默默和臭蛋才是和她有親。
顧默默跟著九外婆進了屋子,發現九外爺也在,他正坐在炕下的小板凳上,編著密實的蒲草鞋。顧默默一看就知道,這是給冬天準備的。
「九外爺萬福。」顧默默抱著臭蛋屈膝。
「起來吧,就妳講究這些。」九外爺沒抬頭,繼續忙著手裡的活計,「這兩天我有功夫,給妳和臭蛋一人打了一雙草鞋,待會兒回去記得帶上。」
「嗯。」顧默默笑著應道,沒說謝謝,說了也只會惹九外爺不高興,覺得見外。自從九外爺有年發現原主鞋爛了沒得換,先是九外婆給了幾雙舊鞋,然後每逢換季,九外爺都會幫她打一、兩雙鞋,這幾年原主都不知道穿了九外爺多少雙鞋了。
雖然不說謝謝,但是這份恩情顧默默牢牢地替原主也替自己記在心裡。
九外婆喜孜孜的端了一個粗瓷茶碗過來說:「妳月娥姨中秋節來看我和妳九外爺,帶了些乾棗,九外婆拿紅糖泡了,妳和臭蛋喝喝看。」
九外婆口中的月娥是她的大女兒,已經嫁人了,有一個五歲的兒子,臭蛋沒少穿人家的舊衣服。
「嗯。」顧默默笑著點頭。
「就要這樣才對,」九外婆笑著說:「等會兒我去給你們娘倆拿點吃的出來。」
「不用了,九外婆我在家吃飽了的。」顧默默心裡真的為這村人的淳樸感動。原主從前坐月子時,吃的幾次紅糖雞蛋都是九外婆端過去的,九外婆平常也會煮個雞蛋塞給原主和臭蛋補補。「我現在想通了,他們再苛刻我,我就豁出去臉皮跟他們鬧,看誰到底不要臉。」
「早就該這樣了。」九外婆高興地說,說完又覺得有些奇怪,「以前我勸妳多少回,妳都不聽,這回怎麼想通了?」
顧默默苦笑著摸摸臭蛋細瘦的小手說道:「以前我總想著家醜不可外揚,再者家和才能萬事興,誰知道這次……」
見她沉默下來,九外婆摸了摸她懷裡臭蛋小小的身體,道:「這次害苦了臭蛋了。」
這樣小的孩子細細瘦瘦一點點,渾身燒得通紅的口吐白沫翻白眼,可憐呀。
「我不知道誰教的,牛承祖竟一腳把臭蛋踢到河裡,我好不容易抱著孩子回家,誰知道……」誰知道那兩口子,居然有意無意的拖時間想把人凍死。
「哼!他們兩個爛心腸的,是看大壯一去幾年沒有音信,起了歹毒的心思。」九外婆憤恨的說道。
顧默默看著趴在自己懷裡,安安靜靜的臭蛋,無奈的說:「我原想著,不管怎樣臭蛋總是公公的親孫子。」
「哼,人要是壞了心腸,還管什麼孫子,親兒子也……」也能不肯出銀子讓他去送死,不過這話沒說完被九外爺打斷了。
「好了,大壯是去守國門,有什麼不對?一個不去兩個不去的,誰來保大治的江山?」
這個話題不好再說了,因為前幾年朝廷徵兵去打韃子,九外爺原想讓自己的兒子陳明信跟牛大壯一起去的,結果九外婆以陳明信是獨子為由給攔了,當時九外婆還想讓牛三旺出銀子,免了牛大壯的徵召來著,誰知牛三旺怎麼說都不肯。
顧默默看著氣氛不大好,笑著緩和說:「反正上次要不是菩薩保佑,臭蛋就沒命了。我想通了,誰不讓我們娘倆活下去,我就跟誰拚了。」
九外婆不住地點頭,「早該這樣了。」
顧默默摸了下茶碗不燙了,端起來給臭蛋餵了一口,臭蛋喝過之後眼睛亮了,他抬起細細的胳膊,把茶碗推向顧默默,軟軟的喊,「娘—— 」
「瞧我們臭蛋還不會說話,就知道孝順自己的娘。」九外婆笑呵呵的看著他們母子倆道。
九外爺也說:「百善孝為先,這孩子妳要好好養著。」
記憶是人格的一部分,也許是原主留下的記憶太完整,總之穿越來的顧一默打心眼裡可憐這個自小就沒吃好的孩子,十分心疼,不過這會兒該煽情還是要煽情的。
顧默默抿唇有些羞澀的笑道:「這是大壯的骨血,我自然會用心的。」畢竟人家同情她,是因為她確實值得同情,但更重要的是人家和牛大壯的血緣關係。
她說完淺淺的喝了一口被臭蛋推到自己嘴邊的糖水,再端回臭蛋嘴邊餵他喝。
九外婆笑著說:「這個常喝對大人孩子都好,一會兒九外婆給你們包點帶回去。」
顧默默笑著應了,又說道:「我今天過來,主要是有些擔心,我現在撕破臉跟他們較勁,就怕他們……」
「怕什麼,我這把老骨頭,怎麼說也是牛三旺的長輩,只要不是妳做的事出格了,有什麼事妳就來找九外爺。」
顧默默笑著應了。她今天過來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跟人解釋自己性子變了的原因,二就是來找外援的,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她不覺得她那便宜婆婆會善罷甘休。
搞定了九外爺家,還有斜對門的陳明德家,因此顧默默帶著九外婆給的東西放回自己屋裡後,便抱著臭蛋去了陳明德家。
陳明德家院門大開,他正在灶房外的牆根下磨鐮刀,一手緊握刀把,一手摁著刀頭,肩背一起一伏,「霍嗤、霍嗤」的刀刃就重新發亮起來。
「大舅忙著吶。」顧默默抱著臭蛋,進了院子後笑著打招呼道。
陳明德停下手裡的活計,抬頭笑著說:「妳先帶著臭蛋進屋,妳大舅母在屋裡呢。」
話音未落,正屋的門簾便掀了起來,走出一個年約三十五六,白淨微胖的婦人,穿著豆綠色鑲深黃領夾襦,下著秋香色布裙,頭上用一塊青綠色的細絹攏成包髻,插了兩支小小的紅絹花。這面容柔和的婦人,便是陳明德的妻子張臘梅,為人很是親善淳厚,就見她笑著迎過來—— 
「臭蛋給我抱抱,妳歇會兒手。」
因為她隔三差五總會避著人給顧默默塞點饅頭煮雞蛋之類的,臭蛋對她很熟,見了她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也不拒絕的任她抱在懷裡。
兩個大人一個孩子進了正屋,還沒坐下張臘梅就關切的開口道:「廚房裡還有點饅頭醬菜,妳別嫌棄,大舅母給妳端來。」
顧默默微愣了一下,自己吃不飽這事真是……不過說起來,要是沒有大舅母不間斷的接濟,臭蛋只怕看起來更可憐,最起碼臭蛋瘦歸瘦,四肢健全也沒有大病症,這都多虧了眼前的婦人。
顧默默笑著說:「如今我每頓都能和孩子吃飽,不給吃我就丟了臉皮鬧騰。」
「唉。」張臘梅抱著臭蛋歎了口氣,原本多漂亮溫順的人,硬生生給欺負得瘦得沒二兩肉。
顧默默笑著安慰她,「大舅母不用為外甥媳婦難過,原是想著怎麼樣也是一家人,忍一忍他們興許就能看到外甥媳婦的好了。不過經過臭蛋的事,我不忍了,再忍下去大壯這滴骨血就要被他們害了。」
「妳能明白就好。」門簾一掀,陳明德走了進來,「一起子不知足的東西!原本我看他們折磨妳,主張分家,家產一家一半,結果妳也是沒腦子,竟然被他們說動了不願意。」
顧默默低下頭,原主也很無奈,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長成溫順的性子也沒辦法。
「如今妳想分家了,只怕一家一半,那兩個東西也不願意。」陳明德放下挽起的袖子,坐到椅子上皺眉。
顧默默冷笑,他們把原主都逼死了,還想能落得多少好處?!「我要比一半更多,不給我就鬧得他們過不成日子。」
「妳這性子也變得太厲害了。」張臘梅咋舌道。
「妳知道什麼,不是菩薩顯靈,臭蛋小命就沒了,換成妳妳還能有好性子?」陳明德反問。
張臘梅想想要是有人要害自家大滿的命……她打了一個哆嗦,那她鐵定恨死對方了。
顧默默微笑。很好,看起來大家都能接受自己的改變,也是,不管誰,面對一次自己孩子的生死,再好的性子都得改。
「外甥媳婦就是怕他們會想出法子再折騰我。」
陳明德擺擺手,「他們做得出格了,妳只管來找大舅。」


在陳明德家裡待了一會兒,顧默默便回去了。
剛到家不久,聽見院門一陣響動,原來牛三旺趕著牛車回來了。
顧默默抱著臭蛋出來一看,還多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這婦人原主的記憶裡也有,是楊秋娘的好姊妹—— 王神婆。
牛三旺轉身閂上院門,楊秋娘笑吟吟的,邊走近顧默默邊說:「上次臭蛋受驚了,我請了王仙姑來給他收收魂。」只要能近顧默默的身,楊秋娘相信自己能壓制住她。
顧默默一手抱緊臭蛋,一手把他的頭按進自己懷裡,吸了一口氣,大喊道—— 
「救—— 命—— 啊—— 殺—— 人—— 了!」一道嘹亮高亢的聲音直破雲霄。
院子裡的幾個人都愣住了,看著顧默默喊完後,吸了一口氣,扯直脖子接著喊,「啊—— 啊—— 」
楊秋娘先反應過來,快步跑來想要捂住顧默默的嘴。
顧默默哪裡會給她機會,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不過在不知情的外人聽來,好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才不能發出聲音。
不等楊秋娘近身,顧默默閃到一旁,一手抱緊臭蛋,一手從牆根下撿了一根柄有手腕粗的鐵鍬。
楊秋娘嚇得停下腳步,有些驚疑的看著顧默默。
牛三旺和王神婆終於反應過來,兩個人挪動腿腳,也過來要抓顧默默。
顧默默一手抱緊臭蛋,一手拽著鐵鍬閃躲。
不過片刻,牛三旺家的大門被人用力拍得「砰砰」響。
「開門!開門!大壯媳婦怎麼啦?」第一個敲響門的是九外爺家的小舅陳明信。
接著是九外爺憤怒的聲音,「牛三旺,你給我開門!」
還有九外婆焦急的聲音,「大壯媳婦,妳人好不好?給九外婆應個聲。」
門外傳來好些人跑來的腳步聲,和著些雜七雜八焦慮擔憂的問話聲。
這中間唯有陳明德的聲音冷靜沉著,「都讓開,我來拿鋤頭把門砸了。」
話音落了不久,就聽見「砰」一聲,院門被震得直晃動,然後又是「砰」的一聲。
牛三旺和王神婆嚇住了,跟著震動一起打哆嗦。他們事情本來都想得好好的,怎麼會忽然被人圍住砸門?他們實在有些反應不過來。
楊秋娘眼珠子急轉了幾圈,定下神後笑著應道:「別砸了,我這就來開門,沒什麼事。」說著就去開了門。
顧默默反應神速,她把鐵鍬快速換到抱臭蛋的那隻手上,騰出手來就扯亂自己的頭髮,扯開點衣領。
眼看楊秋娘就要走到門口,她再把鐵鍬換手,舉起去打王神婆。
王神婆下意識的抓住鐵鍬,顧默默使勁往回拽,作勢要再打,王神婆趕緊兩手一起抓緊。
顧默默一手抱著臭蛋,一隻手自然比不上人家兩隻手的力氣,更何況顧默默的身子是真的弱,就算用上兩隻手也會落敗,但是她本意就不是要打人,她瞥了一眼,看見背對著神婆的楊秋娘拉開了院門,她頓時輕輕的鬆手,捂住臭蛋的耳朵,自己嚎哭了起來—— 
「你們這是合起夥來要打死我啊……」
院門剛開,陳明德就一把推開楊秋娘,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後邊還跟著陳明信、九外爺、劉實滿等一群人,大家看到的就是牛三旺和王神婆圍著瘦弱的顧默默,王神婆還雙手抓著鐵鍬,而顧默默不但頭髮亂了,衣領也被扯得有點亂,瘦瘦弱弱的站在中間,抱緊臭蛋邊哭邊打顫。
陳明德怒火中燒,一把奪過鐵鍬,一腳踹倒王神婆,怒道:「你們想幹什麼?」
楊秋娘連忙扶起王神婆,乾笑著說:「前些日子臭蛋不是受驚了,我請了王仙姑來給臭蛋收收魂。」
「妳剛才明明不是這麼說的。」顧默默哭嚎,沒辦法,沒有能隨時流淚的技能,只能乾嚎。「妳剛才抓住我,在我耳邊說要讓神婆打殘我,別人問起來就說是給我驅邪……」
陳明德被顧默默的大嗓子吵得頭疼,「不許嚎了。」
顧默默立馬收聲,乾嚎也費嗓子呢,她放開捂著臭蛋耳朵的手,默默的站著。
楊秋娘驚疑不定的看著顧默默,她怎麼知道自己的算盤,難不成真的是邪穢上身了?
其實顧默默一個學歷史的,正經史書、稗官野史上什麼樣的手段沒見過,想謀財害命手段還得使得光明正大,借鬼神是最容易的。
楊秋娘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說道:「我什麼時候說過那樣的話,真的是來給臭蛋收魂的。」
王神婆剛才被踹得有點懵,這會兒也反應過來的連忙說:「妳婆婆來找我的時候,就說是要給她孫子收魂,妳可別亂說。」
「給臭蛋收魂?妳當大家是瞎子,妳拿著鐵鍬給臭蛋收魂?明明是我公公遞的鐵鍬,我婆婆抓住我捂住我的嘴,讓妳下狠手教訓我。」
周圍的人都鄙夷的看著王神婆,王神婆這才明白,剛才自己中了顧默默的招。
一旁的楊秋娘驚愕的瞪大眼睛,看著顧默默胡說,反應不過來。
倒是牛三旺這會兒才從自家被砸門的驚嚇中反應過來,氣得臉都紅了,「臭蛋他娘妳胡說什麼呢?明明是妳拿鐵鍬要打王神婆,人家才奪過去的,再說妳婆婆什麼時候抓到妳了,還捂住妳的嘴?」
顧默默低下頭整了整衣領,牛三旺才注意到她被扯亂的頭髮。
他驚訝的張大嘴,「明明是妳自己扯亂的!」
王神婆在一旁點頭,她想著自己還有牛三旺兩口子作證,因此挺起胸說:「我們一進來,妳就大喊大叫,發瘋似的又是拿鐵鍬打我,又是扯自己的頭髮。」說到這裡王神婆心裡一激靈,難不成真的中邪了?
牛三旺也直點頭,「就是,誰知道妳發什麼瘋呢?」
楊秋娘心裡也和王神婆想到一處去了,難道真的鬼上身了?所以怕神婆就亂發瘋!
她不禁手指著顧默默,哆哆嗦嗦的說:「妳不是顧默默,妳是鬼!」
這三個人這次倒是一起反應過來,連忙躲到人後,「妳、妳、妳別過來……」
這些古人也太迷信,顧默默也是無語了。
她抱著臭蛋苦笑,「公公婆婆要這樣汙衊我,兒媳也沒法子,只能一起去府衙,請知府大人來斷一斷,想來任何鬼魅都不敢進府衙,剛好也請青天大老爺斷一斷,我這繼婆婆合著神婆要謀害繼子兒媳,該當何罪?」
村裡人都覺得顧默默是因為臭蛋的事情被逼得忍無可忍變了性子,因此沒人懷疑過,他們只相信自己聽到的—— 顧默默戛然而止的聲音,明明是被人捂住嘴了;他們看到的,顧默默被扯亂的頭髮,還有衣領,所以這三人還好意思說沒抓人不想對人家怎麼樣?他們進來時可看清楚王神婆雙手抓著鐵鍬呢。
陳明德輕蔑的從鼻子冷哼一聲說:「也行,既然你們都說大壯媳婦中邪了,咱們就去府衙辨一辨,看到底是她中邪了,還是你們沒安好心。」
楊秋娘先反應過來,敢去有官威鎮著的官衙,肯定沒中邪,所有邪穢皆不敢去官府的。她現在肯定,自己著了顧默默的道,沒想到一向柔順的人硬起來會有這樣的心計。
她眼珠子左右亂轉了一會兒,站出來順著顧默默的說詞,皮笑肉不笑的賠禮,「原是我這老婆子的不是,看著兒媳婦性情大變,怕她是中邪,這才請王仙姑來,一來是給臭蛋收收魂,二來萬一兒媳婦真中邪,就讓王仙姑給嚇嚇,結果她見了王仙姑拿著鐵鍬就直叫,我只好抓住她捂她的嘴,是怕驚動了各位鄉鄰,誰知道……」
「妳胡說什麼呢?」牛三旺瞪她。
陳明德冷笑著對牛三旺說:「我也覺得她胡說呢,我看咱們現在就去府衙,讓青天老爺來斷一斷。」
牛三旺這才明白,妻子認下兒媳婦的話是為什麼,不認就是有一方亂說,就得被陳明德壓著去府衙,想想去了府衙搞不好是他們自己要吃罪,因為誰知道楊秋娘到底和王神婆說了什麼話。
牛三旺咬咬牙不再吭聲了,見村裡人都用白眼看他,把他氣得不行,就因為人人都瞧不起自己這個養老女婿,他才不待見牛大壯和臭蛋,那就是自己的恥辱—— 他也不想想自己當初娶不起媳婦兒,好不容易有老婆樂顛顛答應的時候。
陳明德雙手負在背後說:「你們這樣鬧騰,攪和得一村子都不安生,我看分家吧。」
「不行!」牛三旺瞪大眼睛,「我看攪和得大夥都不安生的,就是這婦人。」牛三旺指了指顧默默,狠狠的說:「我要替牛家清理門戶,休了這賤人!」
楊秋娘也惡向膽邊生,揚聲道:「說休了妳是抬舉妳了,妳不過是我家買來的一個奴婢,惹得我不高興今天就賣了妳!」
陳明德一怔,看向臉色猙獰的楊秋娘,他怎麼也沒想到楊秋娘會說出這種話。
當初牛大壯年滿十六歲,按理就算沒訂親也該在相看了,可是好人家的不願意家裡有繼婆婆,歪瓜裂棗的自己和大壯又看不上,親事就給耽誤了。
後來朝廷突然徵兵,牛大壯一心要去,他想在沙場上拚個前程,才不枉費來一趟人世。
那會兒牛大壯要走陳明德苦留不住,就逼著他成了親再走。牛大壯也怕自己一去不回,讓陳家的祖業都落在外人手上,於是同意了。
牛大壯原意是娶個厲害點的才能震住他那個後娘,都相看好了,是隔壁村的姑娘,誰知道牛三旺兩口子拖拖拉拉的,最後給攪和得砸了。
從徵兵到發兵中間給了一個半月,拖得沒時間了,陳明德恨得不行,最後一發狠,說娶不上媳婦,認罰也不許牛大壯去。
沒想到牛三旺兩口子就鬼鬼祟祟的去寶雞府,買了顧默默回來。當時顧默默一進村,村裡的人都驚呆了,長得那叫一個漂亮,皮膚白得像雪似的,眼睛水汪汪的,見人就微微屈膝抿嘴輕笑,那時候楊秋娘到處宣揚,自己是多麼疼愛長子,給他找了個這麼天仙似的媳婦兒。
可是牛大壯並不滿意,漂亮是漂亮,那性子一看就溫順得很,只是時間來不及了,楊秋娘也一再保證,絕對拿媳婦當親閨女看待,無可奈何只好成了親。
結果這女人現在卻說不過是拿顧默默當奴婢?!陳明德怒了,說話是放屁哩!
不過不等陳明德怒火發出來,顧默默冷笑著道:「婆婆大概是忘了,當初買我的時候怎麼說的了,再說我是良籍,成婚時又有三書在手,妳如今說我不過是個奴婢,可以隨意買賣……」她嘴角的冷笑越來越大,「婆婆是把律法當兒戲?良籍被妳上下唇瓣兒一碰就變成奴籍了?」
牛三旺見不得顧默默囂張,他煩躁的一揮手道:「管妳良籍奴籍,妳這樣的我們老牛家伺候不起,滾!」
陳明德一把抓住牛三旺的衣領,把他拎起來說道:「你叫誰滾?我看你滾還差不多!」
顧默默看著被陳明德拽起來就蔫了的牛三旺,心裡覺得好笑。牛三旺大概是關起門充老大充慣了,忘了他是到別人家的養老女婿。
「大舅子……鬆……手,有話好說。」牛三旺被拽起來,不由得膽寒服軟。
「好說個屁!牛三旺你能耐了啊,我們老陳家人還沒死絕呢,輪不到你來折騰寶珠的兒媳、孫子。」九外爺看著牛三旺窩囊的樣子就來氣,當初大哥怎麼就給寶珠選了個這樣窩囊沒擔當的?
圍著的村人也都紛紛指責牛三旺兩口子,畢竟他們平日行事太過了,以前顧默默自己要忍,大夥沒法子,現在顧默默鬧開了,自然要為她討個公道。
「牛三旺,做人要講良心,大壯媳婦做了什麼,你要休了她?」
「人在做天在看,牛三旺你真不怕將來見了寶珠姊沒法交代?」
「哼!寶珠姑姑在地下等你們兩口子呢。」
楊秋娘被人指點著,低下頭眼珠子直轉圈,事到如今該怎麼收場?
顧默默看場面很熱鬧,抱緊臭蛋,一手捂著他的耳朵,跪到陳明德面前哭訴道:「大舅,你和鄉親們也看到了,公公一個不稱心就讓我滾,婆婆只拿我當奴婢,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陳明德聽到顧默默哭嚎就頭疼,他扔掉牛三旺的衣領,把牛三旺扔得一個趔趄,回頭皺眉道:「別嚎了,有什麼事好好說,大舅給妳做主。」
顧默默明智的止住乾嚎,誰叫她覺得撒潑不乾嚎就少了點什麼。「既然公婆這樣不待見我,還是分家吧。」
楊秋娘還沒來得及說話,人群外就傳來牛承祖的叫囂聲—— 
「分就分,妳當誰樂意整天看見妳!」
第三章 折騰到你們怕
聽說家裡出了事,在外頭玩的牛承祖就跑回來了,不過他一直待在外邊沒進來。
院子裡的人聽見他嚷嚷這麼一句都安靜下來,其實大家都知道陳明德想給臭蛋分家的事,今天鬧到這一步,應該差不多能成了吧?!
牛三旺和楊秋娘彼此看了一眼,沒有說話,他們想聽聽這家是怎麼分,顧默默實在讓他們受夠了,更何況看今天顧默默的行事,也知道不好對付,不如真分了算。
陳明德清清嗓子說:「大伯留下了六十四畝地,一院七間大瓦房,按理這些都該是臭蛋的……」
「胡說,這明明都是我爹的!」牛承祖聞言頓時就急了。
大夥兒聽到牛承祖的話都哈哈笑了,「你爹的?這都是陳家的,按理都該是大壯的,你爹有本事自己去掙啊。」
牛三旺一下子臊紅了臉,他沒什麼本事,又吃不了苦,在陳家二十多年沒有多置下一畝地一間房,家裡現在的牛和牛車倒是他置辦的,但是陳家原本就有這些,只不過是老了舊了他換成新的而已。
楊秋娘不管窘迫的牛三旺,也不管村人們的恥笑,只聽陳明德的話頭就知道分不了多少東西,她拿定主意,悄悄在自己腿上扭了一把,拉出帕子捂臉哭道:「這事到底是怎麼說的,我好心好意請了王仙姑來給臭蛋收魂,順帶看看為啥大兒媳性情大變,怎麼就鬧到要分家了……」
不得不說楊秋娘說哭就哭的本事比顧默默的乾嚎強了許多,最起碼人家真的有淚,音調也婉轉好聽些。
牛三旺經過剛才被人這麼一譏諷,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地位。這會兒他垂著頭,蹲在地上不說話了,等楊秋娘救場子。
「就是說啊!」王神婆也給自己好姊妹搭腔,「承祖他娘多好的一個人,大壯不在就一心替他看好妻兒,分家了怎麼讓她安心?」
「好人?」顧默默心裡好笑,她反問道:「妳看看她穿的是什麼,我穿的是什麼。」
王神婆一滯,顧默默身上穿的是有補丁的舊衣裳,如今村裡也很少有人穿了。
「哎呀,兒媳婦妳這樣說我得多難過,大壯不在,妳打扮得花枝招展給誰看?我這也是為了大壯和妳好。」楊秋娘邊說邊哭,好似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
九外婆指著她問:「那臭蛋呢?妳給他做過一件新衣裳沒?」
楊秋娘依舊用帕子捂著臉哭,「穿百家衣才能長命百歲,一生富貴,可憐我這好心都被當成驢肝肺。」
顧默默心裡玩味楊秋娘的話,照這樣說,不給吃的就是為了讓臭蛋吃百家飯嘍。
陳明德懶得跟楊秋娘廢話,直接說:「別講那些有的沒的,大夥的眼睛不是瞎的。趁著今天人都在,我做主給你們把家分了。」
「就是、就是。」村人們紛紛附和。
楊秋娘一看情況不利自己,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那先去的寶珠姊姊啊~大壯不在,我費心費力的替他照顧妻小,就是我年紀小有不周到的地方,也讓我改啊,這一言不合就要分家,讓我老婆子還有什麼臉面活著……」
遇到這樣不要臉的,讓村人們面面相覷。
「兒媳啊,真分了家妳一個人帶著臭蛋,難免會有風言風語,婆婆都是為了妳好。剛才婆婆一時糊塗說錯了話,婆婆這就給妳賠不是。」楊秋娘哭完就要爬起來給顧默默賠禮。
顧默默心裡冷笑,從前陳明德要給他們分家,楊秋娘就是這番說詞,讓原主改了主意。
不過不管怎樣,楊秋娘如今肯拉下臉給兒媳婦賠禮,這家就分不成了,再鬧就是顧默默和陳明德沒理。
見大舅氣得眼睛都瞪圓了,顧默默道:「婆婆賠禮,兒媳婦可不敢接,不過收魂什麼的……」她是絕不會讓王神婆折騰臭蛋的。
楊秋娘一見事情有轉機,連忙擦乾眼淚說道:「我原也是好意,媳婦覺得不用就不用了。」說完轉身對牛三旺說:「他爹,你趕著牛車送送王仙姑。」
牛車還沒有卸,牛三旺站起來去調轉牛頭。
「我們家的事讓大家費心了,現在都快過了午飯時間,要不我現在去做,大家留下待會兒一起吃頓便飯。」楊秋娘笑著對院子裡的人說,其實就是在趕人。
大夥兒一看沒戲了,左右瞅瞅那就散吧。
九外爺「哼」了一聲,雙手負後地先走了。
陳明德冷著臉說道:「大壯媳婦妳跟我來。」
不一會兒,院子裡只剩下牛三旺兩口子和王神婆,楊秋娘攔住把牛車往外趕的牛三旺,要留王神婆吃午飯。
她苦笑道:「老姊姊,今天帶累妳了。」
王神婆這會兒才有空拍拍衣裙上的塵土,她被陳明德踹得不輕。「不是老姊姊說,妳那兒媳婦可真是好心計,怎麼也不像是能被人隨意拿捏的。」
楊秋娘一邊洗菜一邊道:「這幾年她一向聽話,我都忘了她原是有些來歷的。」
「哦,什麼來歷?」王神婆鬼祟的靠近楊秋娘,一臉好奇。
當年楊秋娘看不給牛大壯成親不行,就和牛三旺商量去買一個好拿捏的回來,他們想得很好,有賣身契在手,將來牛大壯走了,所謂的媳婦還不是掌握在他們手心裡。
結果牙婆聽說他們是買媳婦,就笑吟吟的請了顧默默出來。顧默默和別的姑娘不一樣,不是由著牙婆賣,而是得讓顧默默自己挑選人家,據說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因為八字和家裡新出生的小主子相沖,主子才不得不讓她來了牙婆這裡,但是去哪裡得由顧默默說了算。
「呀!」王神婆感歎,「大戶人家水深著呢,她能這樣得主子寵愛,可見心思多著吶。」
楊秋娘恨恨說道:「當初也不是非她不可,不過一屋子的姑娘就她看起來最好拿捏。」她沒說的是,顧默默的身價銀子很少很少,少到都不及顧默默身上的首飾,而且她還打算,這樣漂亮的,將來再賣也值錢得很。
「這樣的可不好對付,妳打算以後怎麼辦?」王神婆問道。
「哼!好歹處了幾年,也就是這回臭蛋讓她發狠了,放心,我有得是辦法收拾她。」楊秋娘想著等過了這陣子,再想法子一點點收拾她。
王神婆不懷好意的笑了,「陳家人護著顧氏,不過是因為妳那孫子,要是讓妳那兒媳流出什麼不檢點的風聲來……甚至說臭蛋可能不是牛大壯的……」
楊秋娘聽了眼睛一亮,這主意好,不過她低頭尋思了一會,搖頭說:「不行,臭蛋他娘平日裡很少說話,更別提和哪個男子多言多語了。」
王神婆知道楊秋娘的意思了,沒有合適的「姦夫」,這倒是個麻煩……王神婆想了想,眼睛一下一下的往外斜瞄著說:「這不是有個現成的?」
「誰?」楊秋娘驚訝的問,然後想到了什麼臉色一黑,拍開湊到自己旁邊的王神婆,「虧老姊姊想得出來,怎麼能拿承祖他爹填坑,妹妹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王神婆翻了個白眼說道:「想哪兒去了?姊姊說的是對門的陳明德。妹妹妳看陳明德一句話,妳那兒媳婦就跟著去了,再說他三番兩次想要你們分家,為的是什麼……」
王神婆言下之意就是,陳明德這麼上心就是為了和「淫婦」謀奪家財,聽起來多合理。
楊秋娘愣住了,直直的看向王神婆,只見她老臉放光,一臉得意。
楊秋娘愣了一會才回過神,她稍微想了一下便搖頭否決,「不行,捉賊捉贓,捉姦捉雙,要傳陳明德和臭蛋他娘的流言可不一般,沒有真憑實據到時候認真追究起來……」
王神婆撇嘴斜睨了楊秋娘一眼,有些瞧不上她有心沒膽,不過為了十兩銀子,王神婆又開始琢磨,她想了一圈,突然笑起來,「這事還真不用那麼麻煩。」
楊秋娘疑惑的看向又得意洋洋的王神婆。
「他們想分家最有力的地方不就是有臭蛋嘛!只要神不知鬼不覺的……」王神婆斜著一邊嘴角,在顴骨擠出一個肉疙瘩,嘴裡露出黃牙,雙手比了一個使勁掐脖子的動作。
要王神婆以驅邪名義,打死顧默默她是絕對不會幹的,人命牽扯到自己身上可不好,但是給人出主意,她就不在乎了,真有什麼事她大可推個乾淨,再說她也不相信楊秋娘能蠢得留下把柄。
「怎麼神不知鬼不覺?」楊秋娘側著身子靠近被灶火映得臉上紅一塊黑一塊的王神婆,壓低聲音問道。
王神婆得意的低語,「妳那孫子身體那麼虛,只要讓他神不知鬼不覺的吃下巴豆……」
楊秋娘轉著眼珠子慢慢點頭,臭蛋確實身子很弱,要是狠狠地拉上幾次肚子……楊秋娘慢慢的冷笑起來。
王神婆尋思著怎麼做到人不知鬼不覺,她琢磨了會兒說:「不如妳把巴豆磨成粉,做成糕點給他吃。」
「太明顯了,怕被人發現。」楊秋娘搖頭,她想了下,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咬咬牙道:「我看就下在肉裡,到時候我們少吃點,讓他們吃去。」越想她越覺得這主意好,「量也不必太大,那娘倆身子都虛著呢,禁不起幾次。反正他們常年少食葷腥,吃多了拉肚子誰也不能說什麼。」
楊秋娘的打算很好,自己三口人也跟著吃了,不過底子好又少吃點,斷不會有什麼危險,不過她盤算得再好,也抵不過顧默默的一頓蠻橫。


陳明德家裡,張臘梅在灶房做飯,正屋裡陳明德正在和顧默默說話。
「那兩個東西欺人太甚,一味的想要霸佔我陳家產業。」怒氣沖沖的陳明德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匡噹」響。
顧默默沒說話,一手抱著臭蛋,一手輕拍著他。要對付牛三旺兩口子,對她來說太簡單,就看他們怕鬼的樣子,一個院裡住著弄點燐火裝神弄鬼太容易,或者找個算命的說臭蛋老是身子這麼弱,是他們三個剋的,這樣便能分家。
辦法多得很,不過顧默默懶得費心思動手段,對這種把原主欺負死的人,她就一個辦法—— 折騰,折騰到他們怕了她算完。
說實話以顧默默的本事,家裡那點子田產她是真沒放在眼裡,揪著不放就是為了讓牛三旺一家子難受。敢欺負我,哪怕是前世,我也不會饒了你!這就是顧默默的真心話。
因此她聽陳明德的話沒說什麼,總不能說「大舅你放心,看我怎麼收拾他們」。顧默默可是一直以受害者的面目示人。
陳明德平復了一下心情,看著低頭沉默的外甥媳婦,歎口氣說道:「要不就一家一半吧,錢財總是身外之物,再讓他們折騰下去,大舅怕臭蛋受不了。」
顧默默抬起頭說道:「大舅說得對,錢財終究是身外之物,臭蛋是婆婆和大壯的骨血,自然最重要,但那是陳家祖祖輩輩的田地……」她的聲音裡有了痛惜不捨,低下頭去。
陳明德又歎口氣,他大伯也就是陳寶珠的父親,是長房長子,分家的時候分的是陳家最好的良田,全部都是靠河不遠不近的水澆田,旱澇保收,那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好地。
顧默默看到陳明德不捨的樣子,又加了一把勁,她「羞澀」的小聲卻清晰的說:「臭蛋三歲就能上族譜了,外甥媳婦想讓他入陳家的族譜,姓陳。」
陳明德驚愕的抬起頭,瞪大眼睛盯著顧默默。
「公公本來就是養老女婿,本該第二個兒子姓陳……」顧默默頓了一下,「如今就算讓相公一肩挑兩房也說得通,先讓臭蛋姓陳,將來等相公回來……」
她低頭說不下去了,心裡卻仔細的回想了下牛大壯的樣子,發現原主竟然一直是低頭對人,竟然沒有仔細看過牛大壯的長相,印象裡只有在炕上時,他像座大山一樣壓下來,一起一伏間胳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強勁有力。
不過這個牛大壯辦事倒挺可靠的,當初是他堅持給原主改良籍,做全了三書六禮,雖然是五天時間就搞定,簡陋得不得了,卻讓原主成為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有了身分很多事都好辦,最起碼誰也別想拿她的身分說事,她也可以帶著臭蛋單獨定居。從這點來說,顧默默還挺佩服牛大壯的,不過十六歲就很瞭解自己的處境,並且能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陳明德終於回過神來,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大壯媳婦,妳說的是真的,真的讓臭蛋繼承陳家的姓?」
大伯、大伯娘,你們聽到了嗎?以後你們就有燒紙掃墳的後人了。陳明德的眼睛通紅濕潤,當初招牛三旺上門,說好了老二姓陳,可誰知道寶珠生了大壯後久久未有孕,好不容易懷上了卻又……後來大壯長大了說,自己將來第一個兒子先姓陳,可是朝廷徵兵,他去當兵了,即便有了臭蛋,臭蛋卻一直身子不好,能不能平安長大都難說,陳明德都要絕望了,沒想到大壯媳婦卻說要讓臭蛋姓陳!
「嗯。」顧默默點點頭,就牛三旺那樣的德行,顧默默寧願臭蛋姓顧也不願意臭蛋姓牛,不過除了姓顧以外,還有姓陳的選擇。
她現在說這個,卻是不想讓陳明德輕易捨棄那些家財,畢竟爭來的家財給牛臭蛋還是陳臭蛋對陳明德來說完全不同,給牛臭蛋爭,只不過是憐惜自己的大伯父、堂妹的一點骨血,給陳臭蛋則是給陳家爭,把原本屬於陳家的東西爭回來。
果然陳明德激動的站了起來,在屋裡轉圈。他轉了幾圈,激動完了才皺眉說道:「只怕那兩個東西不會容易就範。」
顧默默拉著臭蛋的手輕搖,不在意的說:「他們總會再想辦法,只要他們動手……」
可她怎麼可能給他們動手的機會,整天防這防那的她還嫌累心。今天鬧的太多了,顧默默決定明天就給牛三旺兩口子玩個大的。
陳明德有些憂心,看他們今天請神婆的事,就知道他們若動手怕都是用些下作的法子。
「大舅不用擔心,飯都是外甥媳婦做的,平常在家裡我都會關好門窗。」顧默默勸慰道。
「唉。」陳明德歎口氣,要是能把那幾十畝良田要回來,他百年後去了見了祖宗也能直起腰。
「他大舅他舅母在家嗎?我來接大兒媳回家吃飯。」
院子裡傳來楊秋娘笑嘻嘻響亮的聲音,生怕左鄰右舍聽不到的樣子。
陳明德出了屋門,面無表情的看著楊秋娘的笑臉,說:「臭蛋和她娘今天就在這裡吃飯了。」
「哎喲,怎麼好意思麻煩你家,我那邊都做好了。」
楊秋娘繼續擺出一副笑臉,陳明德臉色淡淡的不搭話。院子裡安靜下來,張臘梅、顧默默都沒有露面。
楊秋娘跟耍猴似的,一個人乾笑了一會兒後道:「那就麻煩他舅母了,我先回去了。」轉過身不禁恨得牙癢癢的,心裡想著等那病秧子臭蛋沒了,看你們還怎麼做!
這一天杏花村牛家鬧了兩趟,他們都累了早早歇下。
顧默默給臭蛋脫了衣服,把他抱進被窩裡,臭蛋依靠在顧默默胸前,抬起頭軟軟的叫了聲,「娘。」
顧默默摸摸他黃黃軟軟的頭髮說:「你到底是聰明還是笨,膽大還是膽小?」
顧默默會有這樣的疑問,是因為這孩子真有些稀奇,今天早上鬧了一場,下午又鬧了一場,雖說她在哭嚎時都捂住了他的耳朵,可他竟然不管外邊怎麼樣,只是用兩隻細瘦的小手抓緊她的衣襟,把臉埋在她懷裡,不哭不鬧,甚至連聲音都沒吭一聲。
「娘。」臭蛋不會回答他娘的問題,只是軟軟的又叫了一聲,對她露出個甜甜的笑容。
顧默默心裡軟乎乎的,摸了摸臭蛋瘦瘦小小卻溫暖的小身子說道:「好孩子,睡吧。」抱著臭蛋一起閉上眼睛。


第二天天剛亮顧默默就起來了,不管是前世還是這一世,她都有早睡早起的習慣。
她一起來臭蛋就睜開眼睛,可以說這孩子就沒有和她這個做娘的分開過。
把自己收拾停當,給臭蛋穿上暖和的衣服,顧默默用一根布帶把臭蛋綁在胸前,開始幹活。
打掃好自己的屋子然後掃院子,這時候楊秋娘也起身了,不過她並不做家務。楊秋娘早起是為了織布,她手藝不錯,織的布賣了錢大都是給自己攢私房,因此才能偷偷給王神婆十兩銀子。
等顧默默做好早飯,牛三旺和牛承祖才起來洗漱。
一家子吃飯的時候,牛承祖邊吃邊瞪顧默默,見她只挑好的吃,就把一雙筷子掄得飛快的搶。
不等別人吃完,牛承祖筷子一扔的說:「我吃飽去村學了。」拿手背把嘴一抹,趿拉著鞋子跑了。
等吃完飯楊秋娘皮笑肉不笑的對顧默默說:「臭蛋他娘,以前婆婆要是有不好的地方,妳也別往心裡去,咱們總歸是一家子嫡親的骨血,和和睦睦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的,妳說是不?」
顧默默心裡冷笑,就算沒有原主的記憶,妳這副嘴臉也騙不了人。她沒有搭理楊秋娘,只是把碗碟疊在一起,端去了廚房。
楊秋娘在顧默默背後跟牛三旺使眼色:看著吧,給她點甜頭,再硬不了幾天就能軟回來好拿捏了。
顧默默走進廚房,把碗碟都放進鍋裡,從柴草裡拿出一支早上做好的桐油火把點燃,把麥秸扯開,架在散亂的硬柴上。
她先點燃火把然後拎起斧頭,朝著鍋裡的碗碟一陣亂砸,聲音太大驚動了屋裡的牛三旺兩口子。
「顧默默,妳發什麼瘋?!」衝過來廚房一看究竟的楊秋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鍋帶碗全部砸得稀巴爛。
「我發什麼瘋?楊秋娘妳不奇怪,臭蛋明明不好了,為什麼又活過來了?」顧默默一手捂著臭蛋的頭,一手舉著火把在自己面前晃悠,笑得像個惡魔。
「妳、妳、妳果然不是顧默默,妳是惡鬼!」楊秋娘和牛三旺驚嚇不已。
「錯了,我就是顧默默,不過我是得了菩薩指點,回來向你們討債的顧默默!」火把的光亮映照得顧默默的笑容詭異。「我要燒了這房子,害死你們三個,替我自己和臭蛋報仇!」她低低的說著駭人聽聞的話語。
「大壯媳婦,我聽到你們家聲響不對,是怎麼了?」院門口傳來九外婆的聲音。
楊秋娘臉色一喜,人贓俱獲,看妳顧默默還怎麼狡辯!這一次老娘一定休了妳。心裡想著,她轉向外頭焦急地說道:「妳快進來,臭蛋他娘砸了鍋碗不說,還要放火燒房子。」
院門離廚房沒有很遠,顧默默聽見九外婆的聲音,將火把扔到柴草堆上,自己則雙手護著臭蛋軟軟的躺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架在硬柴上的麥秸見火就「噗轟」著了起來,牛三旺見了,著急的進去用腳踩著滅火。
楊秋娘整個人都愣住了,目瞪口呆的看著廚房裡牛三旺兩腳亂蹦的踩火,顧默默抱著臭蛋無聲無息的躺在地上。
九外婆見楊秋娘神色不對,連忙小跑過來,她看見廚房裡蔓延開的火,無頭蒼蠅似的在柴火上亂蹦的牛三旺,還有地上躺著的顧默默,九外婆震驚的叫喊出來,聲音都喊破了,「來、來人啊—— 走水了—— 」
她一邊喊,一邊完全不像個四十餘歲的人,麻利的衝進灶房,端起案板上的瓦盆,在水甕裡舀了一盆水潑到柴火上。
一盆不行再來一盆,好在火勢雖然大,不過麥秸火是虛火,不等引燃硬柴就給撲滅了。
這會兒的顧默默看起來淒慘極了,穿著打著補丁、顏色陳舊的衣裳,人瘦瘦小小的,倒在廚房混著煙灰的泥水地上,裙角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燒著了一點,現在又被水淹了,挨著地面的那一側都被洇濕了。
九外婆顫巍巍的半蹲下來,擔心害怕的喚道:「大壯媳婦、大壯媳婦醒醒啊,應九外婆一聲。」
就這麼轉眼的功夫,九外爺還有兒子陳明信、兒媳郭秀娘都趕來了,隨後是提著水桶的陳明德兩口子、對門的劉實滿兩口子,陸陸續續其他的鄰居也都提著水桶、端著盆趕過來。
眼見火滅了,陳明德丟掉水桶焦急地問道:「大壯媳婦怎麼了,臭蛋還好嗎?」
九外婆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在顧默默鼻子前試了下,感覺到她的呼吸,九外婆一顆心才放到實處。她想再試試臭蛋的,可惜顧默默就算昏迷也兩隻手緊緊護著臭蛋,她只能摸了摸臭蛋的後背心,過了一會兒她喜笑顏開的說:「都好著呢,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都暈過去了。」
楊秋娘已經被人擠到灶房外去了,她覺得自己肯定是著了顧默默的道,焦急的喊道:「是臭蛋他娘放的火。」
「放你娘的豬狗屁!」九外婆氣得破口大罵,「要不是我來得及時,大壯媳婦就得燒死在灶房裡!」
陳明德聽見大人孩子都沒事,鬆了口氣說:「先別理她。」他轉頭對張臘梅說:「妳和明信家的,先把大壯媳婦抬到炕上去。」說完他又囑咐陳明信,「你去府裡請個大夫來。」杏花村離寶雞府不過十來里地,所以這裡的人說府裡就指的是寶雞府。
圍在院子裡的人散開,開始忙活起來,陳明信去陳明德家套牛車,張臘梅和郭秀娘擠進廚房,和幾個村裡的婦人把顧默默抬到她屋裡炕上。
楊秋娘給牛三旺使了個眼色,兩個人訕訕的跟在後邊。
這樣總暈著也不是辦法,九外婆坐到炕沿上,伸出長了厚厚指甲的大拇指,她四指握起來,抬著顧默默的下巴,大拇指使勁在人中上按下去。
疼死了!顧默默心裡暗叫,然後「悠悠轉醒」,醒來的她似乎還有片刻迷茫,忽然驚叫,「公公就算你要我的命,也求你留下臭蛋,他是你親孫子啊。」
屋裡的人看著抱緊臭蛋瑟瑟發抖的顧默默面面相覷,牛三旺竟然想要臭蛋和媳婦的命?!
屋外的楊秋娘聞言急了,她高聲叫喊,「鄉親們的別聽她胡說,是她自己放的火,不但放火還砸了鍋碗……」
「放你娘的狗屁!」九外婆坐在炕沿上,一邊輕拍著顧默默安慰她,一邊衝著外頭罵,「要不是我老婆子來得早,等火燒起來,大壯媳婦和臭蛋今天就被你們兩口子害死了!」
牛三旺急紅眼了,殺人放火那可是死罪!他又氣又急,渾身顫抖的說:「臭蛋他娘,妳自己說到底是誰放的火!」
顧默默沒理他,一手護著臭蛋,一手伸到身子另一側拽了拽濕了的衣衫。
圍在炕邊的張臘梅看到了說:「咱們先出去,讓大壯媳婦先換下衣裳。」
屋裡的人紛紛應是,一個個出了屋。
牛三旺一邊向裡擠,一邊大喊,「臭蛋他娘妳倒是說啊,說是妳自己放的火!」
陳明德看著慌忙往人堆裡擠的牛三旺,氣得咬牙切齒,他一把抓住牛三旺的後領,把他拖出來吼道:「就算你想害死他們母子,也不急在這一會兒。」
牛三旺渾身輕顫回頭說:「他大舅你信我,真是臭蛋他娘自己放的火。」說完又衝著屋子喊,「臭蛋他娘妳說話,跟大夥兒說是妳自己放的火!」
「公公要讓兒媳認別的,兒媳眼睛一閉也就認了,可是你都要害死兒媳和臭蛋,讓我怎麼認?」屋裡傳來顧默默哀切的聲音。
牛三旺驚得頭皮發麻,他先是目瞪口呆,接著發起狂來,跳起來要衝進屋子,「顧默默妳胡說什麼呢?」
院子裡的人連忙一起幫忙按住他。
楊秋娘知道著了顧默默的道,但沒想到的是,顧默默竟然要給他們按上殺人放火的罪名!她愣了一會兒,一拍大腿哭著坐到地上哭鬧,「老天爺祢睜眼看看啊,這不賢不孝的兒媳婦自己砸鍋放火,還要賴給公婆啊,老天爺啊祢睜睜眼吧,一道雷劈了她!」
顧默默在屋裡輕笑,老天爺要睜眼的話,也是先劈了牛三旺兩口子才對。她用哭音說道:「婆婆也不必這樣說,等兒媳換好衣裙咱們去府衙裡說,自然有青天老爺辨是非。」
陳明德聽了顧默默的話,對著坐在地上哭的楊秋娘冷嗤一聲,「給我閉嘴,不然捆了妳堵上嘴送去府衙。」
楊秋娘的哭鬧戛然而止,她的心突突亂跳,這顧默默竟然敢上府衙!明明是她做的……不過只一會兒她就反應過來,顧默默放火只有他們兩口子看見,壓根辨不出什麼真偽。
楊秋娘咬緊牙關,心裡發誓等這事情過去了,定要一把巴豆拌在肉裡要了這娘倆的命!
第四章 分家分得你吐血
顧默默換好衣裙,拉開屋門出來了。
牛三旺被按著蹲在地上,見了一貫不被他放在眼裡的顧默默,氣得撲上來要踢她,被幾個村人眼明手快的抓住。
牛三旺扯著脖子瞪顧默默,「妳這個賤人,胡說八道不怕遭報應?!」
顧默默懶得理他,只是抱著臭蛋對陳明德屈膝說道:「大舅,外甥媳婦收拾好了,咱們這就去府衙。」
「去就去,老子怕了妳不成!」牛三旺怒吼。
顧默默一手捂住臭蛋的耳朵,一手輕輕拍著他安撫,她淡笑著說:「到了府衙見了青天大老爺,公公也能這麼理直氣壯才好。」
「老子怎麼不能理直氣壯?老子沒做過的事,老子怕什麼?」牛三旺被按在地上,仰頭狠狠的瞪顧默默。他其實沒什麼膽子,只不過以前顧默默溫順的樣子讓他記憶太深刻了,所以才敢在顧默默面前大呼小叫。
「大夫來了,大夫來了!」門外響起了陳明信的叫聲。
這麼快就回來了,顧默默心裡一怔,暗道:可惜了,只怕待會兒楊秋娘會反應過來。
大夫進來就看見院子裡圍了一圈的鄉人,他捻著鬍子問道:「病人在哪?」
大夥兒讓開一條路,顧默默抱著臭蛋上前兩步,微微屈膝說道:「就是小婦人,麻煩先生了。」
大夫輕輕頷首,光聽這話心裡就高興幾分,村人們都叫他大夫,豈不知叫先生才是對大夫的尊稱。
不過等他看清眼前的年輕婦人,忍不住深深的皺起眉頭。醫病講究的是望聞問切,只看眼前的人,頭髮黯淡乾澀、面容蠟黃、瘦骨嶙峋,懷裡還抱著一個也是很瘦弱的孩子。
「這幾年沒聽說哪兒鬧災,這是哪裡來的飢民?」大夫問周圍的村民。
村人們聽了都有些尷尬,陳明德則恨恨瞪了牛三旺兩口子一眼,然後回頭抱拳,慚愧的說道:「不是飢民,是村裡的人,因為暈倒了請大夫來看看。」
這村裡的人!大夫吃驚的看向明明一副飢民模樣的顧默默。
顧默默苦澀的笑笑,屈膝說道:「勞煩先生。」說完領著大夫又回到屋裡。
坐在桌前,大夫慢慢的撫著鬍鬚,閉著眼睛切脈,他撫著鬍鬚的動作越來越慢,眉頭漸漸的皺起來。
「這身子當初懷孕的時候沒有注意,差點流產,生產後沒有好好將養,乳汁斷絕……」
顧默默輕輕地撫摸著懷裡軟軟的孩子,跟著大夫的話回憶原主那時候的遭遇,臉色平靜得可怕,內心卻是波濤洶湧:楊秋娘、牛三旺,你們真的該死!
「這幾年過度勞累,吃得又差,如今身子虧空得厲害,再不好好養著怕是要折壽的。」大夫氣得吹鬍子瞪眼的,「就算這是孤兒寡母,你們一個村的就不知道幫扶一下?」
九外婆氣憤的盯著屋外被人押著、蹲在地上的牛三旺兩口子,嘲諷的說道:「這可不是孤兒寡母,家裡有公婆呢,不過婆婆是繼婆婆罷了。」
大夫順著九外婆的視線看向門外被村人們押著的兩夫婦,瞧他們衣著暖和齊整、臉上氣色紅潤,一看就知道身體康健。「就算婆婆不是親的,公公總是親的,這還有孫子呢。」
「孫子?」陳明德冷笑,「她公公是上門的養老女婿,巴不得孫子死了,好把正室的家產都留給繼室的兒子。」
大夫一僵,沒有想到還有這麼一回事,他疑惑的指指臭蛋問道:「那孩子的爹呢,不在了?」
陳明德歎了一口氣後道:「前幾年朝廷徵兵抵禦韃靼,走了,這幾年也不見音信回來。」他的語氣低沉了下來,牛大壯生死未卜,他這幾年來一直掛在心上。
杏花村的人都和牛大壯相熟,聽到這話都有些難過。
顧默默不想再耽誤下去,她說:「將養身子也不在乎這兩天的功夫,我看咱們還是先去府衙吧。」
「這又是為何?」大夫奇怪的問道。
九外婆憤恨的說:「那兩個黑心爛肺的東西,弄暈了大壯媳婦,想燒死她呢!」
「沒有!」楊秋娘急得想站起來解釋,被村人狠狠的壓著肩膀又蹲了回去,「大夫,你是大夫你號脈能看出來,那女人剛才沒暈過吧?是她放的火,見人來了就假裝暈倒。」
大夫看著精氣飽滿、穿著比年輕兒媳婦好太多的楊秋娘就沒好氣,「這小婦人身子虛成這樣,就是再有點毛病暈過去也不稀奇。」
顧默默看向楊秋娘道:「婆婆何必和先生說這些為難他,今天的火到底是怎麼回事,咱們去了府衙自然有知府大人論斷。」
「論斷就論斷,咱們現在就走!」牛三旺瞪著眼睛,衝著顧默默吼。
顧默默也不生氣,她抱著臭蛋站起來說:「大舅,麻煩你替外甥媳婦先墊上診金,然後咱們一起去府衙論個明白。」
楊秋娘原本不怕去府衙,可是現在見顧默默一心要去,不由得多轉了幾個心思,沒有人證這火光憑嘴說,誰也說不過誰,可是……她遲疑的想了想還有什麼是自己沒思慮到的,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明白了。
看看她和牛三旺的衣裳還有身體狀況,一個虐待兒媳的罪名跑不了,要是再扯出臭蛋落水的事,再扯出王神婆的事情……到時候一個謀害正室血脈圖謀家財的罪名跑不了!楊秋娘一瞬間冷汗涔涔,立刻意識到不能去府衙。
她對顧默默哭道:「大兒媳婦,咱們是嫡親的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在家裡說要鬧到衙門去?不管誰是誰非總歸是咱們家丟人。」
牛三旺轉向楊秋娘呵斥道:「人家哪還拿妳當嫡親的一家人?咱們就去衙門請官老爺斷一斷,這潑皮的媳婦咱們家不要了!」
「好,就依公公所言,咱們走吧。」顧默默前邊出屋,後邊杏花村人圍護著她一起走。
楊秋娘情急之下竟然掙脫開村人的壓制,跑到顧默默面前展開雙臂攔住她,焦急地說道:「別啊大兒媳婦,妳一個婦道人家上公堂是什麼好事?更何況是和公婆對質,就是將來臭蛋大了也讓他名聲有損。」
顧默默心裡不得不服氣,楊秋娘有一張巧嘴,慣會拿捏人七寸。她這話說完,顧默默就瞄見陳明德的神情有了幾分猶豫。
「這樣心思歹毒的賤人妳管她去死,咱們跟她上公堂!」牛三旺拉住楊秋娘直叫囂。
顧默默面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笑了,楊秋娘應該是看出來自己的盤算了,不過牛三旺沒看出來,只會直拖後退。
果然牛三旺的話說完,陳明德臉上就顯出怒火。
楊秋娘不等顧默默說話,把牛三旺拉到一邊,急急忙忙的低語道:「上了公堂,你以為她九外婆會向著誰說話?村人又會向著誰說話?臭蛋母子身體那麼差,咱們呢?真上了公堂,咱們就死定了!」
咬牙切齒的說完,楊秋娘一把推開牛三旺,轉回去雙手扯住顧默默的胳膊哭道:「大兒媳婦啊,咱們有什麼事在家裡不能說要上公堂?臭蛋還那麼小,妳都不怕嚇到他……」
「公婆都要放火燒死我們娘倆了,我還怕什麼?」顧默默掙開她,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楊秋娘連忙從哭臉擠出一個笑容來,「沒有的事,是妳忽然暈過去了,妳公公著急去看,他不小心失手撞掉了灶台上的火摺子,妳也知道麥秸最容易著火。」接著她連忙轉向九外婆,乾笑著說道:「她九外婆,妳進來時也看到了,大壯他爹一直在撲火。」
九外婆鄙夷的斜睨了楊秋娘一眼,「我就聽到妳說,大壯媳婦砸了鍋碗要放火燒房子,怎麼才這麼一會兒,妳的話就變了?」
牛三旺方才聽了楊秋娘的低語,慢慢回過味來,霎時就是一身冷汗。顧默默這幾年確實是吃了不少苦頭,她九外婆沒少恨他們夫妻倆,杏花村的人也多不待見他們,若真去了府衙,到時候非但沒人替他們說話,可能還會落井下石。
再加上他們兩口子和顧默默明顯的對比,楊秋娘並不胖也能有一個半的顧默默,自己更是能有兩三個……虐待兒媳這罪名就不得了,萬一再加上放火殺人……牛三旺頓時急了,真不能去府衙!
陳明德心思急轉,這可是個大好機會!他拿定主意地開口說道:「杏花村出了這樣的事,一邊說是放火殺人,一邊說是滅火救人……」
「是救人,是救人啊!」楊秋娘急著插話。
陳明德瞟了她一眼,又道:「人命關天,我一個小小的里正也不敢隨意論斷,我看就去衙門吧。」
楊秋娘如遭雷擊,她已經扯出臭蛋了,怎麼陳明德還要去衙門?眼看眾人就要動身,楊秋娘一不做二不休,跑到院門當中一屁股坐下哭天喊地,「哎呀,我那寶珠姊姊就算我不親,你總是親的,你看看這些人,一言不合就要攛掇著大壯媳婦跟公婆上公堂,也不管大壯媳婦將來怎麼做人、臭蛋怎麼做人……我的那個寶珠姊姊,妳快睜眼看看吧……」
牛三旺學不來女人家的樣子,他只是垂著頭走過去蹲在楊秋娘旁邊,幫著把門堵死。
楊秋娘猜錯了,她扯出臭蛋陳明德猶豫的原因不過是諒他們不敢去衙門,再將一軍,待會兒好談條件。
「夠了,嚎什麼嚎!」陳明德怒斥一句,說道:「不去衙門也行,分家!要不你們這樣今天放火明天殺人,你們不過日子左鄰右舍還要過日子。」
楊秋娘止住哭嚎,她算是明白了今天這個家她想分也得分,不想分也得分,就看能撈到多少東西了。
顧默默聽了陳明德的話,就知道楊秋娘和牛三旺能躲過這次牢獄之災了,還真是有點可惜。
既然要分家,和陳家沒關係的,或者關係出了五服的人都走了,屋裡就剩下幾個陳家長輩和九外爺、陳明德以及牛三旺兩口子和抱著臭蛋的顧默默。
九外爺坐在上首,這裡他輩分最大,他先說話,「這家要怎麼分,按理該是牛三旺說了算……」
牛三旺聽了臉上露出笑容,可不等他接話,九外爺接著道—— 
「但牛三旺是養老女婿,這家財算起來都該歸大壯的……」
牛三旺臉上的笑容變成焦急的模樣,他拿眼睛去看楊秋娘,楊秋娘這會倒坦然了,她知道這次討不了好,現在只想聽聽這些人能給什麼,然後再想辦法多要點。
陳明德接了九外爺的話,對牛三旺說道:「但不管怎樣,你總是替大伯養老送終了,我以大壯大舅的身分,還你當初上門帶來的五兩銀子,再另外分你五畝良田。」
牛大壯的爺爺是個重情的人,當初他的妻子早逝,就自己一個人帶著陳寶珠長大,再沒有續弦,因此牛三旺只給自己的岳父養老送終。
牛三旺一聽只有五畝地,立刻跳了起來,「這樣分,我不分了!」
陳明德冷笑,「不分?行,那咱們還是去府衙吧。」
「去就去,這樣分都活不下去了,我害怕去府衙不成。」
楊秋娘拉住牛三旺哭道:「怎麼說大壯他爹也給公公養老送終了,現在這樣是打發叫花子呢!」
「哼,打發叫花子?妳知道陳家的良田一畝能賣多少錢?」陳明德冷哼,「十三四兩妳也買不到!」
「要真這樣,我們寧死不分!」楊秋娘見軟的不行,打算來橫的。
顧默默笑笑沒開口,她抱著臭蛋站起來,可有可無的說:「咱們還是去衙門吧。」
楊秋娘愣了一下,臉上一瞬間閃過恨不得食其肉的表情,然後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訴,「你們好狠的心啊,現在用不到三旺了就這樣對他,還有沒有良心?還有妳大兒媳婦,大壯他爹是妳公公,妳就狠心讓他老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還有沒有天理了……」
「婆婆要這樣說,就把這宅子留給你們二老吧。」顧默默淡淡的說道。
楊秋娘聽了心中一喜,這宅子大著呢,將近一畝地,九間磚瓦房。看來顧默默還是念親情的,她決定再纏纏顧默默多要點地也好。「大兒媳婦妳一個婦道人家還帶著孩子,哪裡種得來那麼多地,不如多分些給大壯他爹,我們到時候把口糧送到妳手裡。」話語諂媚裡帶了些可憐的意味。
九外爺一聽就急了,這是哄誰呢?不過他眼角餘光掃到安坐如山的陳明德,忍了忍,這才沒有開口。
顧默默笑著說:「二老年紀大了,怎麼好讓你們勞累,再說以前家裡的地不是都在農忙時雇了短工嗎?媳婦忙得過來。」想要打親情牌,就妳會?顧默默心裡冷嗤,真當我是二百五?再說我就是把地都送人也不留給你們。
「老大家的,我跟妳說,地妳得給我們一半!」牛三旺還想試試自己在顧默默面前的一貫威風。
可惜顧默默聽了,二話不說就出屋門。
楊秋娘見狀連忙追出去,拉住她低聲警告,「顧默默差不多就行了,今天的事真鬧上公堂,妳也不一定贏,知府那裡也不見得都是任由妳說。」
顧默默回頭,同樣低聲放話,「知道我為什麼暈倒嗎?因為我被公公捂住了口鼻不能呼吸;知道為什麼你們動了殺機嗎?因為你們還沒折磨死我,我就開始為自己求活路了,你們看我不再乖乖任你們折磨,所以你們就動了殺機。」
「妳……」楊秋娘又驚嚇又憤怒,渾身顫抖起來,但她強撐著最後的勇氣道:「妳嚇唬誰呢,妳九外婆可是看到妳公公在滅火。」
「呵呵,」顧默默輕輕嗤笑,「那是你們見人來了,事情敗露才去滅火。」
楊秋娘聽著顧默默彷彿飄在空中輕冷的話語,心都不會跳了,心中只覺得這女人太可怕了!
顧默默好整以暇的欣賞楊秋娘臉上的懼意,看著她臉色變得煞白,冷汗往下流。
「妳現在告訴我這個,是什麼意思?」楊秋娘氣恨的反問。如果顧默默存心要在府衙治死他們,就不會現在說這些,說了就是有別的事。
「我要分宗。」顧默默挑起一邊眉毛,等著楊秋娘答應。
陳明德不想鬧上衙門,楊秋娘反應過來,作賊心虛不肯去,顧默默一個晚輩,上衙門狀告公婆也不太好看。雖然有點可惜,但是她也不是很在意,反正要收拾這兩口子很容易,現在先把他們徹底踢開再說。
分宗這說法楊秋娘一時不太明白,他們都是普通鄉下人,不像大家族講究宗族,再說牛家在杏花村算是單門獨戶,哪有什麼宗族?
院子裡靜悄悄的,梧桐樹上的葉子邊緣已經開始泛黃,偶爾有幾片葉子,晃悠悠的飄落下來。屋裡的人許是見她們在說話,沒有跟著出來。
楊秋娘呆滯了一會兒才恍然過來分宗是什麼意思,對她來說分不分宗都無所謂,不過倒是趁著這個機會多要一點好處。
「分宗可以,我要三十畝地!」她獅子大開口。
「呵,咱們還是去衙門吧。」顧默默冷笑一聲,甩開楊秋娘的手往前走。
楊秋娘氣得瞪了一眼顧默默的背影,又無可奈何的追上去說道:「妳想怎樣?」
「再多給妳五畝地。」顧默默玩味著楊秋娘臉上,氣、恨、怒卻不得不服軟的表情,很開心。
楊秋娘咬牙切齒,「五畝太少了十五畝。」她合計著總共有二十畝地,再加上一座宅子,日子也能過得不錯。
顧默默輕笑一聲,「現在是我隨時可以治死妳,妳以為妳能和我討價還價?再說合起來十畝地不少了,一年的糧食吃不完,妳再織布補貼家用,讓我那公公勤快點出去幫個工,日子好過著呢,更何況分宗後咱們老死不相往來,地雖少卻實實在在是妳的,晚上睡覺也踏實不是?」
顧默默看著楊秋娘神色變來變去,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牙。她心裡暗笑,以為就妳會說?
楊秋娘最後被顧默默說動,咬牙道:「就依妳。」
「好,妳提分宗,我提五畝地。」顧默默也很乾脆。
楊秋娘左右一尋思,扯出手帕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訴,「臭蛋他娘這是不肯講一點情分啊,這樣的兒媳我楊秋娘也要不起,什麼分家而已,我要和妳分宗,老死再不往來!」
院子裡靜了半晌,楊秋娘突然哭嚎起來,而且說的話也讓人震驚,陳明德等幾個人都急忙從屋裡出來。
顧默默抱著臭蛋,回頭對滿臉驚訝的陳明德說:「大舅,既然婆婆要分宗,老死不相往來,外甥媳婦就替相公做主,再分給他們五畝地給他們養老。」
對牛三旺而言,牛大壯早就是個死人了,臭蛋他也從沒正眼看過,在他心裡臭蛋是養不大的,所以分不分宗他無所謂,但是一共十畝地就想打發了他,沒門!
只是不等他鬧起來,深知他品行的楊秋娘已經抓住他的胳膊哭訴,「就這樣吧承祖他爹,以後各過各的,各自踏實。」大聲哭完,小聲在牛三旺耳邊說:「顧默默手上有咱們把柄,不想死就安分點。」
牛三旺頓時老實了,陳明德則看著顧默默,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這結果比他預想的好太多了,他原本以為最好的結果就是—— 分家,再得分他們二十畝地。
總之,這個顧默默不簡單吶。


大方向決定好了,事情卻辦得不算順利,畢竟除了家宅田產,還有銀子糧食傢俱這些。
「家裡一分銀子都沒有!」牛三旺蹲在地上,梗著脖子不鬆口。
楊秋娘扯著帕子直哭,「家裡就那麼點地,還要分走糧食,這是要餓死我們老的小的啊!」
顧默默穿越過來七天,天天折騰著,說實話,她這副破敗的身子快扛不住了,再說糧食什麼的,她也不想吃牛家的,覺得膈應,所以乾脆都不要了,包括屋裡的傢俱,只把自己和臭蛋的舊衣服都帶走就好。
臨出門前她對陳明德說:「大舅,麻煩你把牛套好車拉走吧!」
什麼?!牛三旺兩口子驚呆了。牛三旺臉紅脖子粗的吼道:「不行,牛和車是我自己後來置辦的,是我的!」
顧默默冷臉說道:「那你把原來的牛和車還來。」
「哼,說好分給你們十畝地和這座宅子,按理剩下的都歸大壯家,怎麼糧食和銀錢都留給你們還不知足?」
陳明德一把推開急紅眼的牛三旺,往後院走去。
楊秋娘又恨又氣,她咬牙對陳明德的背影說:「你就不怕將來臭蛋他娘帶著這些東西改嫁?或者臭蛋沒養大,這些東西都歸了顧默默?!」
陳明德僵住了,慢慢的握起拳頭。如今這些田產從牛三旺這裡分給顧默默,等於和陳家沒什麼關係了,而且也沒人有權管顧默默怎麼處理這些,除非牛大壯在。
顧默默輕笑一下,抱著臭蛋對陳明德的背影屈膝說道:「外甥媳婦年紀太輕,怕是看不住這些家財,將來地契還是請大舅保管,還有外甥媳婦沒了宗族長輩可依靠,請大舅准許臭蛋滿三歲入陳家的族譜。」
跟著一起出來,還在門口的幾個陳家人,先是為著楊秋娘的話都停下腳步,臉色難看的彼此示意,這會兒聽了顧默默的話都抬頭哈哈大笑,打過招呼後各自高興的回家—— 祖宗保佑,陳家的良田又回來了。
「哈哈哈。」九外爺覺得,這幾年就是今天最暢快!他看了一眼滿臉不可置信的牛三旺兩口子,負著雙手大笑著回了自己家。
陳明德肩膀放鬆,腳下帶風地走去後院套牛車,只留下氣得快吐血的牛三旺兩口子。
「顧默默!妳到底圖的是什麼?」楊秋娘咬著牙,從齒縫迸聲,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道。
顧默默笑咪咪的說:「就是想讓你們吐血啊。」
這天午飯,顧默默帶著臭蛋在陳明德家吃。這次分宗對陳家尤其是陳明德來說,簡直不能更舒心了,張臘梅自然知道自家男人多高興,也是憐惜顧默默母子瘦弱,便宰了一隻老母雞添菜,幾個人開開心心的吃飯。
「大壯媳婦,地契和戶口大舅已經給妳辦好了。」想著牛三旺在府衙裡蔫了的鵪鶉樣子,陳明德就覺得很高興,陳家的地一大半都要回來了。
顧默默夾了一塊雞肉餵臭蛋,瞄了一眼陳明德放在桌上的地契,繼續盯著臭蛋小口的咬筷子上的雞肉。「大舅收著就好。」
陳明德一手拿著筷子,一手在腿上輕搓,看著地契不好動手,這可是五十四畝良田!
張臘梅瞄了自家男人一眼,看他有些激動又猶豫的樣子,便給顧默默夾了一隻雞腿,親熱的說道:「大壯媳婦,別光顧著臭蛋,妳也要多補補。」
「多謝大舅母。」顧默默笑著道謝,又對陳明德說道:「我信大舅,大舅不信自己?」
是呀,自己是什麼人,自己還信不過自己?陳明德心裡通透了,他拿起地契遞給張臘梅說:「這是大壯名下的地契,妳去收起來。」
張臘梅笑著應是,接過地契去了隔壁屋裡收好。
「大舅,外甥媳婦還要帶臭蛋,那些地麻煩大舅都幫我佃出去。」看見臭蛋眼睛直盯著白麵饅頭,顧默默一邊和陳明德說話,一邊掰了小半放到臭蛋手裡。
臭蛋看看手裡的饅頭,對顧默默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
要是往日看到臭蛋這樣,陳明德一定會誇幾句臭蛋真聰明之類,可是現在他的心思都在顧默默剛才的話裡,他不贊成顧默默的做法。
「都佃出去能收多少糧食?不如留下二十畝,到時候大舅和妳大舅母、大滿搭把手就收拾了。」
顧默默不在意的說道:「不知道大壯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怎麼好常年麻煩大舅家。」她擺擺手止住陳明德要說的話,接著又道:「就這樣吧,還要麻煩大舅幫外甥媳婦把牛和車都賣了,再幫我賣上四畝地,我要買宅子。」
顧默默不種田的話,養牛的確不太划算,要賣牛和車陳明德沒意見,但是說到宅子,他就有些可惜大伯家的那座宅院了。
顧默默看出來他的心思,淡笑著說:「臭蛋在那裡長了幾年,那一家人從沒給過臭蛋一個好臉,大舅也知道臭蛋從來喜歡把臉藏起來不願意見人,不就是那幾口人造成的。」
陳明德看著低垂著眼睛,在顧默默懷裡慢慢啃手上饅頭的臭蛋,有些心酸,這是堂妹的長孫,竟被那家人害成這樣。
「那宅院外甥媳婦原本就不想要,給臭蛋換個家,說不定臭蛋就能活潑些。」
屋裡的兩個大人都看向臭蛋,臭蛋卻恍如未覺般,慢慢啃自己手上的饅頭。
張臘梅收拾好地契進來,見到屋裡兩人沒吃飯,只是靜靜的坐著,不禁有些奇怪的問道:「怎麼不吃了?快趁熱吃。大壯媳婦把臭蛋給我,妳自己也好好吃頓飯。」
顧默默笑著說:「不用麻煩,快吃好了,剛跟大舅商量賣牛車呢。」
「哦?」張臘梅笑著說:「那倒是巧了,昨兒九嬸娘跟我說,明信和秀娘這一年掙了點銀錢,想置辦牛車呢。」
陳明信和郭秀娘成婚一年多,小倆口都很勤快,一個編些擔籠、葦席、草鞋去賣,一個繡花換銅錢,除了郭秀娘的肚子沒動靜,再沒有讓九外婆不滿意的地方,不過他們還年輕,對這事不急。
「那還真是巧了,待會兒我就去找九外婆。」
陳明德收拾好心情,對顧默默說:「妳要買宅子是想買地自己蓋,還是買現成的?」
顧默默的身體自己清楚,真的太虛了,她時常覺得頭頂輕飄飄,腳底發虛,有時候還會眼冒金星,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安穩下來,和臭蛋一起好好養一養。
「大舅說的現成宅院,可是從這裡往西數第三家,明義舅舅家的宅子?」
陳明義家算是出了五服了,不再一起序齒,因此顧默默稱為明義舅舅。
「嗯,他們全家搬去寶雞府,村裡留著老宅就行,後來給明義蓋的那間宅院就不想要了,託大舅賣了。」
那處宅子還不錯,蓋了有六七年,最主要的是在村子中間,安全無虞。
陳明義一來同情顧默默過得不容易又沾親,二來那房子賣了一年多也沒賣出去,所以要價也低,陳明德在中間調停,第二天便用三畝地換了宅子。
牛車則是當天下午,被九外爺以八兩銀子牽走了。九外爺原本要給十兩銀子,顧默默卻不好收那麼多,畢竟全新的牛和車都要不了十兩。
顧默默笑著說:「九外爺也不必覺得沾了外孫媳婦的光,等你們家裡的羊下崽子了,外孫媳婦天天去討羊奶。」
不過九外爺始終不是喜歡佔小便宜的人,等第二天知道顧默默買了宅院,就送去了一百斤白麵、幾十斤小米、十幾斤菜油還有好些豆子。
第三天送走了幫忙的親朋,顧默默一手抱著臭蛋,一手拿著鑰匙,望著自己和臭蛋的新家。
陳明義家原本就是村裡的富戶,蓋的宅院自然不錯,三間正房坐北朝南,三間東廂房一律是紅磚青瓦,餘下一個挺大的院子種了幾棵柿子樹,如今金黃的柿子掛滿枝頭,一幅祥和農家小院的場景,讓人不由得身心平和下來。
穿越來十天,如今有房有地有兒子,相公……那個可以忽略,顧默默覺得還算不錯。她帶著臭蛋開始安安穩穩的調養身體,準備過悠閒的農家生活。
這時的顧默默不知道臭蛋他爹,正在北境搏命。
第五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北地的風刮起來是順著地面橫刮過來的,呼嘯而過,吹在臉上好像刀割。牛大壯和朱喜子騎在馬上,盡量俯下身體把臉貼在馬脖子上,咬緊牙關抵禦狂風和寒冷。
草原上的草早已枯萎,一些乾草被風捲起來飛在空中,有些地方裸露出大地本來的面目,茫茫草原荒涼無邊。
朱喜子側著頭避過風對旁邊的牛大壯吼道:「娘的,才出來一天一夜就受不了這鬼地方。」
雖然兩個人離得不過幾步遠,說話卻要用吼的,要不然風就把話吹散了。
牛大壯活動了下,自己戴著厚羊皮手套的手指一路抓著韁繩,手都僵掉了。他側向朱喜子這邊吼道:「差不多繞到韃子軍後邊了,估計今晚就能碰到他們的後軍。」
「我韃子話不好,只能裝結巴了。」朱喜子抽了一鞭子繼續吼道:「這次要是能立功,我混個小旗,到時候給爹娘捎信回去,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牛大壯笑笑沒說話,這鬼天氣實在不是聊天的好日子,一開口就是一肚子寒風。
朱喜子也不再言語,兩個人專心趕著路,傍晚的時候他們遠遠地看見韃子的營地。
「光看這氈包和營地,像是駐紮了五六萬軍隊。」朱喜子低聲跟牛大壯說。
牛大壯站在馬的下風處瞇著眼睛,仔細的觀察這個營地。
將軍這次派人出來,是想打探關外韃子的虛實,因為天候太惡劣,秋冬向來是休戰的時期,可是將軍卻想趁此際打得韃子一個措手不及。
「不行,光靠營地和氈包不好判斷,萬一有詐呢?」
「那怎麼辦?」朱喜子冷得縮肩躬背。
牛大壯耷拉著眼睛,慢慢的心中有了主意,「你先調轉馬頭回去,我親自去一探虛實。」
「你不要命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牛大壯跨上馬背,低頭對朱喜子說:「如果我不能回去,你就把眼睛所見回報將軍,走吧。」說完不管朱喜子,一人駕馬向五里外的營地跑去。
朱喜子咬了一會兒牙,最後一甩馬鞭上馬,往來時路返還。
「什麼人?」守衛的韃靼兵拔出馬刀,攔住牛大壯。
牛大壯豪爽一笑,用流暢的韃靼話回道:「我是來自噶順諾爾,塔塔爾部的牧仁,為了尋找最好的野馬來到了這裡,天色太晚風又大,所以找到這處山坳避風。」
牛大壯一邊說,一邊從馬背上跳下來。
「這裡是軍營,不想死就趕緊走。」
牛大壯哈哈哈大笑,「你們都是草原上的英雄,還怕我一個人不成?今晚實在不好找地方避風,要不我沿著山腳往前去幾里?」
他並不往軍營裡看,回頭上馬準備走人。
「站住!」軍營裡出來一個佩著較為華麗馬刀的男人,牛大壯猜想應該是個小頭目。
那人手扶著彎刀,繞著牛大壯的馬轉了一圈,忽然笑著說:「難得碰到故鄉人,進來一起喝碗馬奶酒。」
牛大壯跳下馬哈哈大笑,「你也是噶順諾爾的,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是噶順諾爾哪裡人?南邊的北邊的,東邊的還是西邊的?」
那個人微愣了一下說:「我是紮賚諾爾的。」
牛大壯毫不在意的笑著說:「那你在我的北邊了,你也是塔塔爾部的?」
那人拍拍牛大壯的肩膀,說:「我是克烈部的,雖然不是一個部落,也可以一起暢飲馬奶酒。」
「那倒是。」牛大壯拍拍自己的酒囊,「自家釀的,濃得夠味。」
韃靼小頭目笑著問:「怎麼沒帶乾糧?」
牛大壯拍了拍身上背的弓箭,「草原的兒子只要在有水草的地方就有食物。」
正說著天上恰好飛過一隻蒼鷹,牛大壯取下弓箭搭弓向天,他一眼微瞇一眼緊緊盯著飛翔的蒼鷹,弓拉滿月,忽地鬆手,箭若流星般直向蒼鷹而去。
附近的韃靼兵怪叫著撿來蒼鷹,小頭目拍拍牛大壯的肩膀笑道:「好箭法!」
太陽即將落山,營地裡燃起篝火,小頭目和牛大壯圍著篝火一邊烤鷹肉,一邊閒聊。
「你們塔塔爾部好幾個神射手,不知道你和誰學的箭?」
牛大壯解下酒囊,喝了一口遞給小頭目說:「有好幾個,蒙力克、脫朵、巴雅爾、巴圖,不過我是自己琢磨著練出來的。」
「咳、咳!你這酒也太烈了。」咂咂舌頭,小頭目說道:「這麼好的箭法,不如來打仗,早早做個千戶好娶妻子。」
「有了,在家裡等我呢。」
小頭目瞭解的笑笑,「哪個部落的,美不美?」
「布和百戶,外邊巡邏的抓來一個結巴,說是羊群被暴風吹散了在找羊。」一個韃靼兵過來稟告。
「又一個?」小頭目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著牛大壯,話卻是對著來報告的韃靼兵說的,「也帶過來。」
牛大壯聽說抓了個結巴就知道朱喜子被逮到了,他臉上全是事不關己的好奇,順著嘈雜聲響看過去。
「你……你……你們,放……放開……我……」朱喜子結結巴巴的對韃靼兵叫道。
「來來來,坐下烤烤火,這裡有酒有肉。」小頭目笑著揮手,讓人放開朱喜子。
「還……還……還是……這位……頭兒人好。」朱喜子推開韃靼兵樂呵呵的坐到火堆旁,伸出雙手烤火道:「真……真暖和……冷……死我了。」
牛大壯轉著烤肉不說話,小頭目問道:「怎麼不說話了?」
牛大壯瞄了朱喜子一眼,「跟個結巴說話費勁。」
「你……你……你……說……說……誰……誰結……結巴?!」朱喜子一著急,臉都憋紅了,衝過來就要撂倒牛大壯。
小頭目笑著拉開他說:「先烤肉,吃飽了才有力氣。」
幾個人隨意閒聊,一口馬奶酒一口烤肉,似乎都很愜意,當滿天繁星低低的壓向大地的時候,白天暴虐的草原變得安靜而祥和。
正在閒聊的小頭目忽然用純正的漢話說:「今天白天的風簡直見了鬼了。」
「可不是。」朱喜子一拍大腿也用漢話接了一句。
牛大壯臉色不變卻頭皮一麻,心道:糟了!
小頭目冷笑著扔掉手裡的骨頭,拔出馬刀指向牛大壯兩人,周圍的韃靼兵都圍了過來。
「幹什麼?」牛大壯用韃靼語疑惑而警惕的問小頭目,忽然他恍然大悟般的抽出蒙古刀直指朱喜子,「你是漢人奸細?」
接著他轉身,用馬刀晃了一圈怒道:「為什麼也指著我,難道我像漢狗嗎?」
小頭目斜起嘴角用漢話說:「裝得不錯。」
牛大壯瞇著眼睛看他,用韃靼話冷哼道:「你是草原上的男兒,吃了雄鷹就該有鷹一樣的眼睛,還是你們克烈部的都是瞎子?」
朱喜子見他們說話,忽然發難向旁邊一個韃靼兵猛砍一刀,趁人不備衝向他的馬。他知道今天自己一條命大概是要交代在這裡了,可他絕不能被抓住,他怕自己熬不過嚴刑招出牛大壯。
朱喜子的突然發難讓韃靼兵們一時慌亂,不過他們很快反應過來,追了過去,朱喜子被圍著且戰且退,眼看就要被圍住。
「抓活口!」小頭目大喊一聲。
圍著朱喜子的韃靼兵怪笑起來,你一下我一下的拿著馬刀去戲弄朱喜子,好像貓戲老鼠般要讓他筋疲力竭。
牛大壯看了一眼那邊的情況,把蒙古刀插進刀鞘。他毫不在意大大咧咧的重新坐在火堆旁,拿起酒囊喝了一大口馬奶酒,似乎喝得太多太急了,嗆得不停咳嗽,咳得眼圈通紅,眼淚都嗆出一兩顆。
「怎麼,心疼了?」小頭目也坐下,用漢話撩撥。
牛大壯冷嗤一聲,把酒囊遞給小頭目,「用美酒堵上你的嘴巴,聽到它們發出漢話,我就想殺人。」
小頭目毫不在意的接過酒囊用韃靼話說:「怎麼,你和漢人有仇?」說完他用眼睛看向朱喜子那邊說:「那裡就有個漢狗,要不你去殺了他報仇。」
「一個落入狼群的綿羊,殺他有什麼意思。」牛大壯冷漠的看向被圍住的朱喜子,眼裡平靜無波。
包圍圈已經合攏,朱喜子看著周圍密密麻麻怪笑著、用馬刀在自己身邊比劃的韃靼兵,知道生路已絕。他握緊蒙古刀大吼一聲,「爹、娘,兒不能歸故鄉了!啊—— 」喊完後伸直蒙古刀衝向眼前的韃靼兵。
韃靼兵一怔,隨即舉刀迎敵,卻不想朱喜子竟然回刀自刎,他用力過猛,脖子割斷一半,鮮血噴灑在空中。
一個韃靼兵過來報告說:「布和百戶,那個奸細死了。」
「拖出去餵狼。」
「那不是便宜他了?」牛大壯一邊嚼著烤肉,一邊滿不在乎的插了一句。
小頭目看著牛大壯,玩味的笑著用漢話說:「怎麼講?」
牛大壯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忽然變得憤怒,他把手上的骨頭連肉扔向小頭目,拔出蒙古刀,「是英雄就動手,別跟個女人似的唧唧歪歪的試探。」
周圍的韃靼兵看見了,不但不動怒反倒起鬨,「上啊上啊,看誰是真男人。」
小頭目懶洋洋的起身,解下盔甲馬刀扔到一旁,挑釁的看著牛大壯。
牛大壯鼻子冷哼一聲,脫掉袍子解下蒙古刀狠狠摜在地上,和小頭目走到空地處。
周圍的韃靼兵起鬨著圍成一個大圈,把兩個人圍在中間,一群人亂叫,「上、上啊。」
牛大壯雙腿跨開,上身壓低,半張著胳膊瞇著眼睛,看向對面相同動作的小頭目,兩個人互相盯著對方慢慢左右繞圈,忽然小頭目伸手來抓牛大壯的胳膊,牛大壯及時撤手,另一邊身子側前去抓小頭目的另一邊胳膊,小頭目也是經驗老道,看到試探不成連忙後退。
兩個人又互相繞圈試探,你來我往幾次沒有什麼進展,但是圈越轉越慢。
氣氛慢慢的凝滯緊張起來,韃靼兵們更加熱烈的起鬨,「上啊,上!摔倒他。」
小頭目忽然大吼一聲,像頭公牛一樣衝向牛大壯,牛大壯雙腳張開踏穩,目光沉著,他張開雙臂穩穩的接住小頭目的攻擊,兩個人肩對肩撞在一起,彷彿兩頭公牛相撞擊,腳下的大地都好似也顫了顫。
「好!好!好樣的!」
周圍喧囂不已,牛大壯和小頭目之間卻是無聲的力搏,小頭目放開牛大壯一條胳膊,想去抓他的腰帶,牛大壯身子一斜,用被放開的胳膊反去抓小頭目的後腰。
牛大壯得手後立刻伸出一條腿去絆小頭目,小頭目不甘示弱,雙手按緊牛大壯的雙肩,兩腿躍起,落地後藉著衝力,抓緊牛大壯的雙肩,想要撂倒他。
牛大壯借力使力也一躍而起,雙腳又穩穩的落在地面。
「好!好!」
「加把勁,你們是女人嗎?上啊!」
在韃靼兵的叫囂下,牛大壯和小頭目速度快了起來,兩個人胳膊快速的搏鬥,不一會兒就糾纏在一起,牛大壯頭頂小頭目左胸,一手抓其後腰,一手抱其腿,小頭目則一手抓住牛大壯肩膀,一手抓他側腰,兩人雙腿交錯。
牛大壯感覺到小頭目上半身向左後擰,就知道他想要用右腿絆倒他,他當機立斷雙腿向後滑,重心下移雙手抱住小頭目雙腿窩,往懷裡一使勁。
「咚」的一聲,小頭目後背著地,幸虧他用手和胳膊卸力,否則這一摔能讓他吐血。
牛大壯見小頭目摔倒閃身而上,一腿彎曲壓住他胸膛,雙手把他雙肩按在地面。
「服不服?」
「好,好,好啊!」周圍的韃靼兵一起叫好。
小頭目不在意的笑了,「服!真是我們草原的男兒,是個英雄。」說完他伸起一隻手。
牛大壯知道這是小頭目心服口服的表示,他豪爽的站起來,彎腰拉住小頭目伸出來的手,胳膊一使勁把人拉起來。
兩個人回到火堆旁,穿回自己的衣裳。
「你這樣的勇士不如來打仗,殺光那些懦弱的漢人,把他們肥美的沃土劃入我們草原人的帳下。」小頭目一邊穿衣,一邊遊說牛大壯。
牛大壯漫不經心的穿上皮袍,紮緊腰帶,他一邊把蒙古刀掛回腰間一邊說:「就你們這氈包多,兵士少能打個什麼仗。」
「這是我們將軍的計策,秋冬休戰期人都撤回去生崽子,到明年一個個養足了力氣去殺漢狗。」小頭目一邊說一邊把牛大壯引向自己的帳篷。
牛大壯進了帳篷後盤腿坐下,「行!等我有了崽子就來殺光漢狗。」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牛大壯向小頭目辭行,「本來想找些好的馬種,現在不用了。」牛大壯回頭摸了摸小頭目送的三匹好馬。「我現在就回家找我的女人生崽子,等她有了動靜就來找你們。」
小頭目哈哈笑著指著三個韃靼兵說:「讓他們跟你一起去,免得你明年不認帳。」
「行!一起去,我薩日黑惕氏美酒管夠。」牛大壯說完翻身上馬,領著三個韃靼兵,帶著三匹良馬往噶順諾爾疾馳而去,而兵營裡另外幾個韃子則綁著朱喜子的屍體,往大治的邊城疾馳。
這是牛大壯給小頭目出的主意—— 被群狼和蒼鷹裹腹,是我們草原人才有的榮耀,死了的漢狗就應該丟在他家門口示威。
牛大壯領著幾個韃靼兵一路快馬,這裡距噶順諾爾一路不停也要六七天才能到,他知道小頭目派三個兵跟著他,就表明對他還沒有完全放心。
按理過兩天動手才更合適,可是想到朱喜子,牛大壯卻有些心急,他要趕回去找到喜子的屍身,不能讓他真的藏身野獸的肚腹。
天空傳來一陣鷹嘯,抬頭看去,卻是兩隻蒼鷹在空中盤旋。
幾個人勒馬停下,一個韃靼兵笑道:「牧仁,把你的好箭法展示一下。」
牛大壯抬頭端詳了一會兒,豪爽的笑著說:「讓你們見識一下雙射雙中。」
他驅馬來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弓搭雙箭拉成滿月,瞄準天空。
瞇著眼睛,仔細的盤算獵物的方位,雙臂跟著獵物調整位置,幾個韃靼兵在土坡下指指點點說笑。
變故只在剎那,牛大壯忽然箭指韃靼兵,眼睛一瞇手鬆弓弦,兩支羽箭流星般直奔韃靼兵的咽喉,不待他們反應過來,牛大壯迅速再抽一支羽箭搭弦激射,第三個韃靼兵還維持著一手持弓、一手去拿羽箭的姿勢,僵硬的從馬上摔下來。
牛大壯冷冷的驅馬過去,從一個韃靼兵身上換下衣服,偽裝成他們的樣子,領著幾匹馬往邊城疾馳而去。
他晝夜不停,馬匹累得不行了就換一匹,他咬緊牙關低低的伏在馬背上,終於在天微明的時候,趕到了邊城外幾十里的一個咽喉之地。
馬兒被牛大壯領到林子深處,韁繩綁在樹幹上隨意的吃草,他自己則悄悄地潛伏在路邊的低窪裡,給自己身上蓋了些樹枝枯葉,周圍的一切都靜悄悄的,他靜靜的潛伏著,手邊是他的弓箭。
地面遠遠的傳來震動,他把耳朵側貼在地上,仔細辨認來的有幾個人、還有多遠。
他聽了一會兒,把弓箭拿到手上,雙箭搭弦上,已經可以聽到馬蹄聲了,對方有五個人自己卻只有一個。
牛大壯穩穩的吸了一口氣,瞄準後雙箭齊飛,不待他們反應,又搭一箭,「嗖」的一聲,又一個韃靼兵應聲而落。
戰馬拖著韃靼兵的屍體亂跑,剩下的兩個手持弓箭,左右張望,喝罵道:「懦弱的漢狗,別藏頭縮尾的,出來!」
牛大壯冷笑,又是一箭,叫囂的那個也中箭落馬,剩下最後一個韃靼兵調轉馬頭,蛇行逃跑,牛大壯站起來食指拉弓鬆手,「砰」的一聲,那個韃靼兵嚇了一跳,從馬上摔落。
牛大壯不慌不忙再搭一箭,拉滿鬆手,一箭正中那韃靼兵的大腿。
他攔住一匹亂跑的戰馬,翻身上馬跑到滿地翻滾的韃靼兵面前問:「你們自詡英雄,為什麼聽到弓弦聲就會嚇破膽?」說完翻身下馬,將韃靼兵捆結實了綁在樹上。
之後他追上馱著朱喜子屍身的馬匹,熱淚滾滾,「好兄弟,我帶你歸故土。」


邊城除了駐城的大治兵士以外,還有一些百姓和商人。今天這些人所有的議論都和牛大壯有關。
「聽說沒?這次咱們的斥候出去,抓了一個舌頭回來。」
「我今早在城門看見了,不光抓一個舌頭,還帶回好幾匹好馬。」一個得意光榮的說道,彷彿是自己親自去抓的。
「是誰啊?這麼厲害!」
「你懂不懂規矩?這個不能打聽……」
街頭巷尾的紛紛議論到不了肅穆的總兵府,邊城的總兵姓俞叫俞善德,今年四十餘歲,雖然年紀不大,鬢邊白髮卻多了些。他身形適中,面色黧黑乃是常年守邊風沙吹襲所致,不過一雙眼睛黑亮有神。現在他正坐在堂中上首,聽下面的人稟告。
下首坐著的乃是他麾下左路前鋒遊擊將軍岳紹輝。他年僅十九但因為邊塞的風沙,顯得皮膚粗糙,看起來像二十餘歲,原本淺麥色的膚色變成了深麥色,但他身形挺拔、五官俊朗,不管誰見了都要讚一聲「好一個俊偉男子」。
這位遊擊將軍不僅有好樣貌,來歷更是不凡,他乃是當今聖上的嫡長孫、監國太子的嫡長子,站在這位遊擊將軍身後的,就是正被邊城軍民議論的牛大壯。
「依岳將軍所言,韃子前寨兵力不足五萬,左右兩翼也是兵力大減,後軍更是無人?」俞總兵雙眼微瞇,沉吟的問道。
「是。」岳紹輝在座位上抱拳回道:「據被抓的韃靼兵招供,後軍僅存兩千餘人,前寨不知兵力,但月前曾有大約十餘萬兵力後撤。」
俞總兵閉眼沉思,堂裡靜悄悄的,岳紹輝和牛大壯屏息靜氣,怕打擾了俞總兵的謀斷。這次派牛大壯幾人外出打探,是岳紹輝一意力主—— 年輕的將軍很想能在這休兵期給敵人來個措手不及。
過了半晌,俞總兵睜開眼睛,他清明的眼神直視牛大壯,「牛小旗,你再說說在韃子後軍所見。」
「是。」牛大壯從岳紹輝身後走出,行至堂中拱手道:「韃子後軍氈包良多,然而屬下留意了灶頭,推估他們兵力應在兩千有餘。前寨主軍氈包佔地十里有餘,屬下遠遠眺望,旗幟獵獵,但屬下觀其馬草垛子,卻不足以支撐二十萬大軍過冬。」
俞總兵聽完仰天闔目,半晌大笑起來,「哈哈哈,竟然跟本將玩空城計。」
岳紹輝和牛大壯相視一眼,目露喜色。
岳紹輝離座走到堂中,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地朗聲道:「末將願請命為先鋒,替大人開路。」
俞總兵擺擺手,對門外的侍衛說道:「傳令官傳令各路將軍千戶,於申正時刻在大堂議事。」
「是。」門外幾個聲音同時領命。
俞總兵轉回頭對牛大壯說:「若事實相符,牛小旗便是大功一件,到踏平韃靼之時,本將自有封賞。」
牛大壯一身輕鬆,他憨笑著摸了摸後腦杓說:「這是屬下職責所在,不敢貪功。」
「哦,那就算了。」俞總兵輕飄飄的來了一句。
還在摸著後腦杓憨笑的牛大壯愣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向俞總兵,半晌反應過來急得直叫,「將軍!屬下、屬下、屬下……」牛大壯一咬牙說道:「屬下還是貪功的。」
「哈哈哈!」俞總兵愉悅的大笑,「去吧,跟著你的岳將軍好好幹,將來總有你封妻蔭子的一天。」
第六章 貼心的孩子
兩個人出了正堂,在院子裡牛大壯就嘟囔開了。
「俞總兵怎麼老拿我尋開心?」
岳紹輝斜睨了他一眼,嘲笑他道:「誰讓你老在俞總兵面前裝傻充愣,能從韃靼兵營安然進出的,豈會是憨傻之人?活該你被捉弄。」
「欸,」牛大壯推了一把岳紹輝,「你的同袍之情呢?」
岳紹輝沒防備,被他推了個趔趄,站穩腳跟就掄拳頭要揍他,牛大壯笑著就跑。
「你們兩個當這總兵府是兒戲之所?皮鬆了要本將軍來替你們緊緊?」威嚴的聲音從正堂門口傳來,俞總兵臉色板正的問道。
岳紹輝狠狠瞪了牛大壯一眼,兩人老實的回頭,單膝著地拱手道:「屬下無狀,請總兵大人責罰。」
「下去吧,再有下次兩罪並罰,絕不輕饒。」
「是。」兩個人乖乖的起身,一前一後出了總兵府。
俞總兵站在正堂門口含笑看兩人遠去,心裡卻是對他二人讚賞不已—— 一個兵馬嫻熟有謀有略,一個看似粗狂其實心思敏捷。
說起來一個皇長孫,一個小兵原本怎麼也扯不到關係,可是岳紹輝自小習得文武藝,在太子的鼓勵下一心要發揚祖風,他原本是以正五品千戶到俞總兵麾下,俞總兵在接到命令時本是打算把他供起來,可岳紹輝卻讓隨從歇在驛站,自己假裝新兵入伍。
也是緣分,他就和牛大壯分到同一小旗,幾個新兵被老兵欺負,別人也就罷了,岳紹輝仗著自己從小習武,跟老兵動起手來,牛大壯也跟著一起動手,兩個人一個靠武技,一個靠蠻力熱熱鬧鬧打了一場,卻依然被幾個老兵打趴下了,當然那幾個老兵也沒佔到便宜,全是鼻青臉腫的。
打了一架的兩個人迅速融入到老兵裡,跟著學了不少本事,幾場仗打下來一起出生入死,老兵新兵都有折損的,這兩人倒是成了生死之交。
後來岳紹輝立了大功,要論功行賞他才擺明了身分,如今靠著自身能力做到了正四品的遊擊將軍。
牛大壯跟著岳紹輝到了兩人居住的小院,院子很簡樸,一進門是三間正房,兩邊各一間廂房。這小院最大的特色在後院,有四五丈寬、五六十丈長,是個小小的演武場。
一進演武場靠牆有兩間小房子,住著兩個韃靼勇士,一個是原本住在噶順諾爾,塔塔爾部的薩日黑惕氏巴仁泰,因為他的妻子被小首領玷汙殺害,於是神射手的他射殺了小首領逃到邊城,另一個則是奴隸巴拉,因為輸了摔跤比賽要被主子殺了洩憤,被探聽消息的岳紹輝所救,從此效忠於他。
牛大壯進了後院見到兩個人,屈起右臂放在左胸見禮道:「師傅。」
兵營的斥候自然有專人教習韃靼話和習俗,可是牛大壯覺得不夠,他便以岳紹輝親衛的身分,住到這裡和兩位韃靼師傅,按韃靼人的習慣同吃同住。
雖然才剛歷險回來,牛大壯卻一刻也不耽誤,先跟巴仁泰練箭。他弓搭三羽,直視五十丈外的靶子,手指一鬆三箭便直直射向三個靶心。
旁邊的岳紹輝輕笑一下,隨手撿了一顆石子扔向空中,牛大壯抽箭、抬頭、瞄準,一氣呵成,「叮」的一下,石子被射裂。
牛大壯練完射箭還要練摔跤,岳紹輝在另一處練了一回槍法,便收拾著要去正堂聽俞總兵和各位將軍議事。
「將軍,」牛大壯叫住岳紹輝,「這次贏了,能給朱喜子以小旗的身分撫恤不?」
岳紹輝已經聽牛大壯說了朱喜子的事情,為了不拖累同伴自裁身亡。他拍了拍牛大壯的肩膀承諾道:「等贏了,我給他報總旗。」
總兵議事跟牛大壯這樣一個親衛小旗沒有任何關係,牛大壯練了一身臭汗,吃過晚飯後燒了一鍋熱水,好好的洗乾淨了這幾日的風沙和汗水。
夜裡躺在小院的西廂,牛大壯回想今天一天的事情—— 這是他跟岳紹輝學的習慣,每天都要把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學到的東西,再在心裡過一遍。他想到俞總兵說「將來總有你封妻蔭子的一天」,不期然的想起了那個身影有些模糊的姑娘。
那姑娘牛大壯並不滿意,性子太溫順了,只能希望萬一有了孩子,大舅能幫忙照看。希望有了孩子,那姑娘能為了孩子潑辣些,否則恐怕沒法子在楊秋娘和牛三旺手上熬下來……
牛大壯在夜色裡皺眉,在心裡歎氣,要是沒有孩子也好,當初和大舅說好了的,沒有孩子就讓人家自行改嫁。
說到改嫁,牛大壯又想起了,那姑娘一身潔白似雪的肌膚……他在被子裡搓了搓手指,似乎還能感覺到指間的滑膩,要是真改嫁了也怪可惜的。
牛大壯再怎麼樣也想不到,那姑娘給他了一個驚喜—— 給他娘子換了個芯。


承平三十一年冬天,北境大捷的消息隨著軍報傳到了京城,給原本就因為快到年底而更加熱鬧的皇城又多添了幾分喜色。
有些商鋪還請了歌舞社火以示慶賀,人們臉上都是興奮的笑容,說的也多半是北境的傳奇。
「聽說俞總兵只是坐在馬上,長刀一揮那些韃子就嚇得屁滾尿流。」
「那可不是,俞將軍駐邊多年,那些韃子光聽名字也不敢造次。」
「你們還不知道?俞將軍自然厲害,但這次卻是皇長孫岳將軍立的首功!」
幾個喝茶閒聊的人,聽到不一樣的消息紛紛聚攏過來。
「怎麼說?」圍過來的人興奮好奇的看著說話的人。
說話的是個三十左右的文士,他舉起一隻手揚聲道:「小二哥,再來壺上好的茶。」
「來嘍—— 」小二哥輕快悠長的回答,麻利的去後堂沏出一壺新茶來。
那文士撫了撫薄鬚,一手甩甩袖子慢條斯理的提起茶壺,斟滿一盞茶。
「倒是說啊,咱們皇孫殿下怎麼立的首功?」旁邊有性子急的催促道。
那文士笑吟吟、悠哉悠哉的開始說:「這一次俞總兵原本是打算照例休兵,是皇孫殿下力主出其不意……」
講的人婉轉道來,一場仗講得他好似本人身臨其境,聽的人振奮激動,總之講的聽的都很滿意。
旁邊一張桌上有位五十餘歲的長者,一邊品茶一邊含笑聽著,看著越聚越多的人聽得興起,笑著放下茶錢,悄悄走了。
這位長者乃是太子詹事府右春坊從五品右諭德蘭大人,今日這文士便是他安排人手佈置的,不光這間茶館有,京城多處人群聚集之地都有,過些日子大的省府也會有這樣的人出現。太子雖然並不很贊成蘭大人的做法,但他一向信任這位蘭大人,便也沒有阻攔。
另一桌有一位華服少年,不過十四五歲,長得唇紅齒白,很是俊俏,他聽完文士的演繹,說了一句,「到底還是俞總兵及時決斷,才能有這次勝利。」
文士笑著向北境的方向拱手說道:「自然是主將肯聽皇孫殿下進言才能得勝,但是岳將軍身為皇孫能身先士卒充作先鋒,可見果然是高祖之風。」
少年有些得意,「岳家後人自然有高祖之血、高祖之風。」
那文士便接著少年的話,誇讚起當今皇上英明、太子德政,周圍的人聽得連連稱頌,不一會兒茶館裡便是一片歌功頌德的聲音。


皇宮。
長寧宮的主人是當朝寵妃陳貴妃,這位貴妃長得國色天香,肌若流霞還瑩潤,眼似秋水更清澈,當年一進宮就深受皇恩,後來在承平十七年三月十四日,聖上五十大壽之日,產下八皇子岳嘉彥,承平帝龍顏大悅,直接將她從正四品的美人晉位正二品寧妃。
承平十九年秋,承平帝忽發頭風,痛得徹夜難眠,國事盡付太子。陳貴妃通曉音律,便試著以古琴曲配合安眠香以及太醫院上好的湯藥,竟然讓萬歲爺可以偶爾睡個安穩覺。為了讓皇上能睡好,陳貴妃徹夜不眠輕彈琴曲,以至於纖纖素手手指紅腫,第二晚、第三晚卻依然不改,承平帝大為感動,從此後宮獨寵她一人。
殿外是北方冬季特有的寒冷,大半樹木凋零,即便是巍峨富麗的皇宮也難免有些清冷,長寧殿裡卻溫暖如春,綠意盎然,陳貴妃接過宮女呈上來的湯盞,端到矮榻承平帝面前。
原本一個人下棋的承平帝,聞到味道皺起眉頭,「朕覺得已經好了,怎麼還要喝?」
「陛下自然是身體康泰,可太醫院不過循例進補,也是為了避免換季……」
沒等陳貴妃笑吟吟的溫聲說完,承平帝已經不耐煩的端起來一口喝完,旁邊自有宮娥擎著盤盞伺候漱口。
「陛下最近喜好對弈,何不召來大臣伴駕?」陳貴妃吩咐宮女拿來她給八皇子縫製的裡衣,一邊做一邊問。
「父皇、母妃,兒臣也要去北境建功立業!」
承平帝還未回答,殿外傳來少年的聲音,不等宮人通稟就闖了進來。他邊走邊脫下斗篷,扔給後邊跟著的內侍,原來竟是稍早在茶館裡的那個華服少年。
陳貴妃笑得無奈,「你這是又跑出宮去了?」
少年不答反倒坐在他娘身邊癡纏,「紹輝都可以上陣殺敵,兒臣是他的皇叔,自然也可以。」
「胡鬧,紹輝去的時候已經年近十六,他刀馬嫻熟,朕且不放心。」承平帝打量了一下自己小兒子細嫩的肌膚,「你就更不用提了。」
八皇子岳嘉彥放開他娘,扯著承平帝的袖子撒嬌道:「兒臣也刀馬嫻熟,宮裡的侍衛多不是兒臣對手。」
「那些侍衛哪裡敢真和你動手。」承平帝笑著搖頭。
陳貴妃笑吟吟的勸兒子,「彥兒身上流著高祖之血,自然想要禦敵於國門之外,但是彥兒還是太小了。」
八皇子氣哼哼的坐到一邊不說話。
陳貴妃繼續笑吟吟的說道:「彥兒若是真的敬慕英雄,母妃倒有一個好主意。」
八皇子眼睛一亮,轉過身拉著陳貴妃的袖子左右搖晃,「母妃有什麼好主意?」
陳貴妃任由兒子扯著自己的衣袖,笑著看向承平帝說道:「算來彥兒也有十四了,臣妾幫他相中了一門好親事。」
「哦?」承平帝一手摸著花白的鬍子,有些感興趣的看向陳貴妃。
「母妃!紹輝皇侄都十九了也還沒有訂親。」八皇子急得跺腳。
陳貴妃笑吟吟的繼續對承平帝說:「這門親事其實是投彥兒所好,他不是一向仰慕俞總兵的英雄氣概?俞將軍恰好有一幼女,年方十六,不僅姿容俏麗,更是將門虎女,想來以後一定能和彥兒夫妻相得。」
這樁親事便就此定下,蘭大人聽了皇帝將俞總兵幼女定為八皇子妃有些納悶,按理八皇子將來一個閒散王爺,娶了手握重兵的將軍之女,難免讓人多一些心思。
太子聽了蘭大人的憂慮倒沒當一回事,他一邊批改奏摺一邊說道:「貴妃娘娘已經先行命宮人來通稟本宮,這門親事不過是小八仰慕俞將軍的英雄氣概而已。」
蘭大人聽了也點頭,這十餘年來陳貴妃獨寵後宮,卻一向恭謹,從未謀過權勢,想來就是八皇子孩子心性罷了。


北境的勝利離杏花村太遠了,京城裡的彎彎繞繞也和杏花村沒有關係,已經到了冬日,顧默默帶著臭蛋好好的調養了幾個月。
天越來越冷,顧默默和臭蛋都換上了前些日子新縫的棉衣,臭蛋穿得像個小棉球,安安靜靜的坐在灶洞旁的小板凳上,看他娘做午飯。
顧默默一邊給灶洞裡添柴,一邊教臭蛋說話。
「火,暖和。」
臭蛋看看顧默默,再看看灶洞裡橘黃色溫暖的火焰,不吭聲。
顧默默無奈的用手背碰了碰臭蛋溫暖的小臉,說道:「你這是要『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嗎?」
臭蛋是可以聽懂話的,但就是不說,為此顧默默還特地帶著臭蛋去寶雞府找擅長醫治小兒的大夫,大夫確定臭蛋沒有問題,至於為何只會叫娘,大夫也只說興許再大一點就好了。
「大壯媳婦在家嗎?」
院子裡傳來張臘梅的聲音,顧默默聽到就明白,是送大舅去府裡順便捎帶的東西來著。
「在灶房做飯呢。」顧默默一邊應聲,一邊俯身抱臭蛋準備去迎張臘梅。
幾個月的調養,臭蛋不但個子長高了,身體也硬實許多了,好在顧默默現在也不再是輕飄飄的,否則都沒法抱起臭蛋。
娘倆剛迎到廚房門口,張臘梅已經挎著竹籃也到了廚房門口。顧默默後退一步笑著說:「還麻煩大舅母親自送來。」
張臘梅白淨的臉上滿是溫和的笑意,「幾步路的事情有什麼麻不麻煩的。」她把籃子裡的東西放到案板上。「大肉割了三斤,一隻公雞宰殺好了,還有幾根棒子骨,豆腐、豆芽、還有一顆白菜。」
最後她從籃子底提出一小串銅錢,遞過來說:「還剩下五十八文。」
臭蛋現在重了,顧默默一隻手抱不住,她對懷裡的小傢伙說:「臭蛋,幫娘接一下。」
臭蛋乖乖的伸出一隻小手去接,卻不想張臘梅順勢把他從顧默默懷裡抱過來。臭蛋也不反抗,只是在拿到銅錢的時候對著顧默默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把手裡的錢串遞到她面前。
顧默默接過錢,在臭蛋臉上親了一下,笑著說:「真能幹。」小傢伙臉上的笑容更加明顯,兩隻眼睛明明亮亮的。
張臘梅掂了掂懷裡的孩子,笑著說:「感覺比上次更壓手些。」
「是不?」顧默默笑著說:「我也覺得快要抱不動了。」
「妳也捨得給孩子補,羊奶雞蛋不斷,又是天天雞肉豬肉的吃著,能長得不好?」張臘梅看著現在的臭蛋就覺得高興,以前瘦弱得看起來小小一點的,現在臉上多了肉,也顯得小臉蛋嫩了些,不再是蠟黃消瘦。「冬天穿得多,臭蛋還是有點弱,不過我看明春他應該就能走得很穩當了。」
「那外甥媳婦這個冬天就好好給臭蛋補補。」順道也把自己給補得健康些,顧默默心裡想著。
聽到這句話,張臘梅臉上有些不自然的笑道:「妳大舅讓我給妳帶個話,日子還是要過得節儉些,妳這幾個月沒少花錢,妳大舅也是怕妳撐不到明年收租。」
顧默默聞言怔了一下,想了想匣子裡還剩下的銀錢,她點點頭,是該趁著快過年掙點小錢了。


顧默默把午飯擺到正屋的炕桌上,準備去灶房抱臭蛋,過去的幾個月都是這樣的。今天卻有些不同,她出了正屋門,竟看到臭蛋正扶著東廂的牆根,圓乎乎一團慢慢往正屋挪動。
顧默默站在門口,含笑看著那一團圓一點點的挪,不仔細還看不出來兩條小短腿有前後邁動。
臭蛋一手扶著牆,雙眼認真的盯著腳下,雖然很慢卻很穩當的往正屋挪,挪啊挪,挪到牆盡頭,他站穩停下,抬頭看向不遠處的正屋,他黑亮的眼睛裡倒映出他娘看得正有趣的笑容。
「娘—— 」他向顧默默伸出沒有扶牆的左手。
顧默默笑著幾步走過來,伸出雙手要抱,臭蛋卻拉住她的一根手指,抬頭叫道:「娘。」
黑亮的眼睛看得顧默默心軟,她笑笑拉著臭蛋的小手,娘倆慢慢走回正屋。
北方的冬天很冷,更何況這一對母子身體還不算完全養好,特別畏寒,是以早早就燒上了熱炕。
臭蛋穿著布襪,站在炕桌旁並不會冷到,顧默默給他戴上圍兜,從燴菜裡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肉片,餵到他嘴邊。
臭蛋是個不挑食的好孩子,向來是給什麼吃什麼,更何況這種肥瘦相間的肉對以前缺少油水的母子來說是最香的,臭蛋以往也最愛這種,今天卻看了看,把肉推到顧默默嘴邊,叫了一聲,「娘。」
臭蛋常常這麼做,好吃的都記得顧默默,因此顧默默還沒有察覺臭蛋的不對勁。她笑著自己吃了,又夾了一塊給臭蛋。
臭蛋抿緊嘴巴搖了搖頭,他扶著桌子邊沿,挪到饅頭附近轉頭看顧默默,「娘。」
顧默默笑著掰了一小塊遞到他手裡,臭蛋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拿著慢慢啃。
「來,吃塊肉。」這次顧默默換了一塊更大的。
臭蛋看了看香香的肉片,嚥了下口水,搖了搖頭。
這孩子今天怎麼不吃肉?顧默默有些奇怪,她換了一筷子金燦燦的炒雞蛋給他,他眼睛盯著雞蛋,嘴裡嚼著饅頭,慢慢的搖了搖頭,垂下眼睛。
顧默默皺眉摸了摸臭蛋的額頭,沒發燒啊,這是怎麼了?
「臭蛋,不喜歡炒雞蛋了?」
臭蛋拿黑黑的眼睛看了看金燦燦的半盤炒雞蛋,咬了一小口手裡的饅頭,點點頭,然後看向顧默默的胳膊又搖了搖頭。
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顧默默實在猜不出孩子的心思,她索性夾了片白菜餵臭蛋,這一次臭蛋沒有拒絕。
眼看臭蛋手上的一小塊饅頭吃完了,顧默默又掰了一小塊給他,臭蛋卻搖搖頭,慢慢後退小心的扶著牆坐下。
這就吃飽了?連平常的三分之一都沒有,難不成前些日子吃太多,積食了?顧默默有些擔憂,她試探的問道:「臭蛋要不要再喝點粥?裡邊有臭蛋喜歡的雞肉。」
臭蛋想了想,最後抿緊嘴巴搖搖頭。
看樣子恐怕是真的積食了,顧默默只能自己吃,她邊吃邊想,要是明天還這樣,得去找大夫看看。
一心兩用的她沒發現小小的臭蛋,看著她吃飯悄悄地吞口水。
吃完飯,顧默默收拾好廚房,從櫃子裡拿出幾個月前,去寶雞府置辦鍋碗的時候買的東西。
看著放到炕桌上的宣紙顏料、筆筒裡的大小毛筆,顧默默有些懷念的歎口氣。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因為意外離開人世,她是跟著爺爺長大的,爺爺是國學大師,還很擅長工筆畫,他的畫在國內很有些名聲,而從小和他一起學畫的顧默默畫技也很出色。
一張炕桌是沒法放下所有的東西,顧默默從偏屋又搬來一張炕桌,兩張桌子並排擺在一起,一張上面放了半熟宣紙,一張上面放著筆筒,筆筒裡有中號的提斗筆、大白雲、中白雲、小白雲、大號筆、中號筆、小號筆、點梅筆等等,旁邊一個筆洗、兩個白瓷盤,瓷盤下壓著試色的半熟宣紙。
顧默默研好墨,這些事都是前世做熟的了,幸好有那些經驗,否則就算她大概知道作畫的步驟,研墨也做不好,一次幾滴水要用勻稱的腕力研磨,然後再幾滴水半點不能著急,這樣磨出來的墨色,更容易表現出乾濕濃淡。
雖然花費了挺多功夫的,顧默默卻不打算在畫作上費太多心力,掙許多銀子。她現在可說就是寡婦帶娃,太有錢了不見得是好事,因此她只打算畫幾幅簡單的花鳥,掙點小錢。
顧默默一手撫平宣紙,用紙鎮壓好,她先用大蘭竹筆調淡赭墨畫出枝幹,下垂的枝條,再有焦墨皴,而後補焦墨線,她打算先畫幅《事事如意圖》。
先畫這個是因為院子裡的柿子樹上還掛著幾個晚熟的柿子,現在已經變成火紅色,是臭蛋的零食,再說寓意事事如意,比較好賣。
臭蛋是個很乖的孩子,只要跟在顧默默身旁,從來都是靜悄悄的不煩人。自從顧默默把他放在炕上,他就乖乖地坐著看顧默默忙碌,這會兒臭蛋見她跪坐在炕桌前不再動來動去,他想了想,自己爬起來,慢慢挪到桌旁靜靜地看,越看眼睛睜得越大—— 好神奇,好像自己吃的柿子。
只見顧默默用朱瞟調曙紅,幾筆點出柿臉,再用那枝羊豪筆略蘸了點藤黃,畫出柿底,換小號筆用墨調胭脂點出柿蒂。畫好一顆,另在枝條的留白處開始另一顆。
顧默默並不考慮構圖的濃密疏朗,實在是這種圖她畫過很多次,等第三顆畫好,她回頭用赭墨,調整顏色畫半乾的第一顆。
畫好柿子接著畫柿葉,柿葉要飽滿圓潤,顧默默用中白雲調好淡赭墨,大小錯落畫出有正有側有背的葉子,然後換點梅筆用濃墨,趁濕勾出葉脈,剩下的只要小小調整,再加上年月和落款就行了。
一幅事事如意最多花半個時辰,等顧默默畫好,就看見臭蛋眼睛亮晶晶的,站在旁邊看。
「喜歡?」顧默默好笑的問:「是不是想吃了?」
小傢伙眼裡的渴望太明顯了,讓顧默默不由得這麼問。
臭蛋聽了問話想了想,有些遲疑的點點頭,恰好這時候他的小肚子傳來「咕嚕」的聲響。
聽到這聲音,顧默默倒是有些放心,看樣子沒積食。
「吃飯時不好好吃,現在餓了吧?以後可不能吃飯的時候淘氣,我去給你熱羊奶。」每天天黑前,顧默默都會給臭蛋和自己熱上一碗羊奶喝,算是多補充的營養。
小傢伙眼裡明顯流露出渴望,顧默默笑著說:「很餓了吧,我再給你的羊奶裡打一個雞蛋花,泡點饅頭,放點白糖,好吃又頂餓,不過以後吃飯時要乖乖吃。」
臭蛋一向聽話,唯一一次淘氣顧默默不想責備他,就在她收拾好畫準備去廚房的時候,臭蛋輕輕地叫道—— 
「娘。」
顧默默回頭疑問的看向臭蛋,「你不是餓了?我幫你弄吃的。」
臭蛋卻抿緊嘴巴看著顧默默的胳膊搖搖頭,兩隻小手緊緊抱著肚子。
看著堅持不肯吃飯的臭蛋,顧默默忽然福至心靈的想到—— 臭蛋不會是故意不吃飯,好讓他自己瘦點,自己才好抱他起來?午飯前自己不是和大舅母說快抱不動臭蛋了……
是了,一定是的,因此臭蛋今天沒像往日那樣等自己去抱,而是一點點的扶著牆走,午飯才吃得很少,還不肯吃肉和雞蛋,還有羊奶,明明很想喝,卻不點頭。
因為大舅母說過,天天羊奶雞蛋不斷,雞肉豬肉的吃著,能長得不好?他聽懂就是因為吃得多,吃得好自己才長胖長高了。
「臭蛋是不是怕自己吃胖了,娘抱不動?」
臭蛋點點頭。
顧默默忍不住眼眶發紅,鼻子一酸,才這麼一點點大就知道體貼人。
「娘。」臭蛋抱著自己咕嚕叫的肚子,衝著顧默默搖頭。
顧默默回到炕邊一把抱住臭蛋,不讓他看見自己紅了的眼圈。「臭蛋要乖乖吃飯,明年就能自己走了,再也不會累到娘。」
臭蛋依在顧默默的懷裡靜靜的聽,靜靜的想。
「臭蛋要好好吃飯,才能長高長壯,將來好保護娘。」
臭蛋有了決定,他在顧默默懷裡點點頭,抱著自己的小肚子,清亮的叫道:「娘!」
這樣聽話懂事,顧默默心裡酸酸軟軟,她調整好了表情,笑著把臭蛋從懷裡扶出來說:「以後娘叫你『蛋蛋』好不?」以後你就是我的孩子,無關責任和前世,只因為你這樣小,就這麼貼心得讓人心疼。
臭蛋黑亮的眼睛看著顧默默,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娘。」
「蛋蛋。」
「娘。」
「蛋蛋……」
第七章 賣畫掙錢
不過三四日便到了臘月,新年的氣息慢慢的開始蔓延開來。這天一大早,顧默默輕輕地捲好畫作,用特意縫製的布袋裝好,她背好布袋抱著吃得飽飽的小綿包蛋蛋,到了提前約好的陳明德家。
「麻煩大舅了。」顧默默抱著蛋蛋艱難的屈膝,她怕路上冷穿得也很厚重,再加上懷裡的小團子,實在是讓她有些氣虛。
蛋蛋察覺到她有點喘,小屁股一撅想從她懷裡滑下來,顧默默順勢把他放到了地上。
「這有什麼麻煩的。」陳明德笑著說。
「蛋蛋今天和大舅婆待在家裡,娘去給蛋蛋買糍糕回來吃好不好?」顧默默牽著蛋蛋暖暖的小手,彎腰低頭笑著問道。
「怎麼臭蛋改成蛋蛋了?」張臘梅一邊笑著過來領小綿包一邊問道。
顧默默抬起頭笑著說:「在牛家是臭蛋,以後到了陳家便是寶貝蛋蛋。」
「哈哈哈,好!」陳明德笑得暢意,「以後小名就叫蛋蛋。」
院子裡房舍青磚青瓦,地面白黃得亮堂,中間有幾棵只剩枝椏的桐樹,原本冷肅的冬季小院因著這幾個人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溫馨生動。
蛋蛋拉著顧默默的手指,小棉包的身體往後幾步,躲到顧默默的棉裙後。
顧默默察覺到蛋蛋的躲避,轉過身問道:「蛋蛋是不想和大舅婆待在家裡?」
「娘。」蛋蛋仰著脖子,黑亮的眼睛看向顧默默。
張臘梅過來拉蛋蛋另一隻手,「蛋蛋乖,外邊冷得很,蛋蛋和大舅婆坐熱炕,等著你娘和舅公帶好吃的回來。」
蛋蛋被張臘梅拉著走了幾步,另一隻手抓著顧默默的手指卻不肯放開,「娘—— 」
顧默默蹲下摸了摸蛋蛋的小臉蛋,因為在院子裡待得有點久,顯得有些涼涼的。她溫柔的笑著安慰,「蛋蛋要聽話,外邊很冷,坐牛車更冷,蛋蛋要是跟著娘去了府裡,冷得生病了娘會心疼的。」
「娘……」蛋蛋眼睛裡是依依不捨,拉著顧默默不願意放手。
也是,蛋蛋自打出了娘胎,從來沒有和顧默默分開過,現在要分開,怎麼才能讓孩子安心?
「蛋蛋乖,娘保證等蛋蛋吃了午飯,娘就回來了。」顧默默把蛋蛋抱進懷裡安慰,這樣就看不到小傢伙的眼睛。她實在不忍心看到蛋蛋烏溜溜眼睛裡的祈求和不捨。
張臘梅笑著上前分開母子倆,「好了,不就是去趟府裡,弄得像生離死別似的。」她強行抱起蛋蛋。
蛋蛋整個身子側向顧默默伸出雙手,「娘—— 」
「乖啊,蛋蛋太小跟去府裡,也是給你娘添麻煩,就跟大舅婆在家裡等你娘回來。」說完,張臘梅轉向顧默默催促,「快走快走,妳待在這裡不是更讓孩子難受。」
顧默默再看一眼張臘梅懷裡的蛋蛋,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能跟著去了吧,不再向顧默默伸出雙臂,只是拿黑黝黝的眼睛傷心地看著她。
「娘會盡快回來的。」顧默默承諾,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雙黑黝黝的眼睛,轉頭先出了院子,走得匆忙的她沒有聽到,蛋蛋對著她遠去的身影叫的小小一聲「娘」。
寶雞府是方圓幾百里的一座大城,城牆高聳,城裡街道鋪著青磚,街道兩旁紅磚綠瓦,店肆林立,布幡招搖,路上行人衣著整齊,旁邊的小販聲音嘹亮而悠長。
牛車、馬車、小販、行人、小轎都沐浴在冬日的暖陽下,讓這座古城顯得溫馨熱鬧。
顧默默請陳明德先帶她去了府裡比較有名氣的書畫齋。
許是要過年了,難免想要添一兩幅畫給家裡帶些喜氣,書畫齋裡的客人明顯比往日零零散散的景況要多些。
顧默默並沒有先找掌櫃的商量賣畫之事,她隨著客人一起欣賞、一邊觀察此時的流行畫法和大眾喜歡的圖案風格,一邊觀賞店裡陳列的畫作,聽夥計講解報價,盤桓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顧默默對陳明德說道:「走吧,大舅。」
陳明德跟著出來,有幾分擔憂的問:「怎麼,不問問?」他先前就知道顧默默打算賣畫,現在看她這樣,不禁擔心她是不是有些托大了,畫沒法子在高檔的鋪子裡賣出。他琢磨著,要不要去些低檔的書畫齋?
顧默默看出他的擔憂,笑著解釋,「這家鋪子倒還不錯,可惜夥計太以貌取人,我們觀賞那麼長時間,竟然不來招呼。」
兩人又進了兩家鋪子,但是這兩次顧默默都沒有盤桓很長時間,轉過一圈便出來了。
寶雞府西大街上有一家書畫齋,分上下三層,抬眼一看四開棗紅的萬字紋木門,黑底牌匾上三個厚樸斗大的鎏金字「藏雅軒」,兩邊的石座紅柱上書有一副端莊的對聯—— 
崇藝崇文崇雅聚,禮誠禮信禮方家。
顧默默看一眼就對這一家有好感,再加上彩繪的斗拱飛簷,一看便知道這一家有些家底。
「大壯媳婦。」陳明德叫住提裙要進去的顧默默,神色有些猶豫,「這一家在寶雞府裡可是數一數二。」言下之意這裡的門檻太高,就算了吧……
「大舅不必擔心,先進去看看。」顧默默回頭笑笑,背著布袋進了藏雅軒。
這裡的畫作果然和別處比要好上那麼一些,構圖技巧更講究一點,有些筆觸裡還帶些靈性意蘊。
夥計見顧默默似乎很感興趣的賞鑒,不由得有些詫異:難道這位村婦竟是懂畫的?
「不知這位小娘子喜歡什麼?」不管怎樣有客人駐足觀賞,夥計盡職的笑問。
顧默默微微屈膝說道:「小婦人有幾幅花鳥畫想要出手,不知這裡哪位主事?」
夥計避開顧默默的禮,抱拳笑著說:「原是這樣,小娘子且隨我來。」
他帶著顧默默和陳明德往後院過去,一邊帶路,一邊回頭笑語,「兩位可是來巧了,剛好我們東家也在。」
顧默默笑著點頭附和,不過幾步路就到了後院一處安靜的房子。
「東家、掌櫃的,店裡來了兩位送畫人。」夥計在屋外朗聲稟告。
「請進來。」屋裡傳來一位中年男子的聲音。
顧默默和陳明德進了屋子,便碰到正從書桌後起身的東家,和已經從桌旁站起身的掌櫃,東家姓吳,三十餘歲,身形偏瘦,白面短鬚,正是當下文人的標準模樣。掌櫃也是姓吳,和東家是五服內的親戚,年紀四十餘歲,體態微胖,一團和氣的樣子。
幾個人相互介紹,分賓主坐下,顧默默站在一旁,她從布袋裡拿出畫作,請兩位行家一一鑒賞定價。
這麼幾日顧默默不過作了五幅,分別是《事事如意》、《事事大吉》、《連年有餘》、《牡丹富貴》、《子孫綿延》。
一幅幅看過來,吳東家和吳掌櫃相視一眼,不由得仔細端詳起眼前的村婦—— 頭髮梳了包髻不見簪環,上身是琥珀色鑲深紅色衣領的素面棉襦,腰繫紅色撒橘黃小花棉裙,一條豔紅的絛子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不少。
只是面色有些蠟黃消瘦,雖然穿著棉襦裙卻依然可見腰肢纖細,不過吳東家覺得,此女要是豐盈白淨些,當是一個有十分姿色的女子,實在不知為何雖然衣著周正,人卻像是遭了饑荒似的。
兩人看出彼此的疑惑,卻沒有多問,只是把目光又放回畫作上。
《事事如意》圖—— 一枝下垂的枝條,繁多的柿子,肥厚的葉,構圖自然不顯匠氣,枝幹細膩中見遒勁,柿子飽滿中見圓潤,柿葉濃淡間見疏朗,意趣無窮。
學畫一途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只要下了功夫,總能學得形似,可縱能形似,卻難得神似意趣。
這幾幅畫作中,《事事大吉》妙在仰頭斜視的公雞,牠警惕的注視著柿葉上的蚱蜢,兩隻翅膀貼著,低俯的身子蓄勢待發,似乎只要蚱蜢一動,牠便要飛躍而起撲過去。
《連年有餘》蓮葉蓮花姿態舒展,著色清雅,蓮下鯉魚似乎隨時可以擺尾而去。
《牡丹富貴》則是重彩寫意,著色富麗堂皇,深紅、明紫、淺粉、金黃、深綠、嫩綠,兩隻蝴蝶翩然其上,工寫相間虛實結合,以墨助色以色助墨,情景交融中似乎有微風拂過,滿幅的花瓣枝葉微微舒展,兩隻蝴蝶一隻似乎被吹得有些歪斜,一隻則奮翅向前,恰似「微風已送甜馥香,濃豔引蝶滿庭芳」。
《子孫綿延》則是一籃葡萄,和籃子旁幾個散落的石榴,葡萄飽滿瑩潤看來汁水豐沛,石榴則顏色鮮豔,引人垂涎。
吳東家搭在桌上的手指不由得輕點桌面,幾幅畫畫法、著色、立意皆不相同,雖然尺寸不大,也不是什麼名家之作,但是難得在都有意趣風骨。
「不知牛家娘子是想裝裱了讓小店代賣,還是直接賣斷給本店?」吳掌櫃笑咪咪的問道。
「賣斷。」
吳掌櫃聽了回頭看向吳東家。這樣的畫作雖然算是中上品,他也不是不能給定價,但是他跟著吳東家多年,知道他是真的懂畫愛畫之人,而這幾幅畫明顯是他所喜愛的,因此吳掌櫃決定看東家能給什麼價位。
吳東家沉吟了一會兒後向顧默默說道:「這幾幅畫並沒有裝裱,將來還需費工費時,全部賣斷五兩銀子如何?」
顧默默愣了一下,她沒有想到古代畫作竟比在現代更好賣也更值錢,這幾幅畫她原本覺得能賣個三、四兩銀子就很好了,想不到人家開口就是五兩。
其實再一想也就明白了,這個時候家境好一點的人家,都會買幾幅畫回去裝點屋子,而所謂書畫不分家,古人都用毛筆書寫,懂畫的人自然就比後世多,願意買的也多,不像現代人基本都是收藏為主,書畫市場日益零落,顧默默不由得苦笑。
吳東家見了她的表情卻會錯意,他笑著說:「若是牛家小娘子覺得少,六兩如何?這個價位在寶雞府已經不低了。」
顧默默收拾好心情,微微屈膝笑道:「就依吳東家的意思。」
陳明德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藏雅軒的,他的心思震驚到輕飄飄:幾天功夫,大壯媳婦就掙了六兩銀子!
他默默的趕著牛車,送顧默默去採買東西。
雞鴨魚肉蔥薑油鹽,調味料一樣不少,在木器店裡買了大澡桶,布店裡買了好幾塊布料,還去首飾店買了絹花、絨花以及給蛋蛋買小銀鐲子。見到賣小兒玩意的貨郎,什麼不倒翁、布老虎、小鼓、小鐃、風車、桃核雕的十二生肖,眼睛眨都不眨的買了一堆,臨了出寶雞府前,又去糕餅店買了十幾匣子糕餅。
陳明德歎口氣,大壯媳婦有這樣的本事,將來只要大壯能回來,就算是殘了,她也養得起。唉,也不知道大壯什麼時候能回來……
牛車在土路上咯吱咯吱的響,田野裡種的是準備過冬的小麥,因為天冷變成了深綠色,一望無際的緊緊貼著大地。
陳明德思慮再三後,還是開口問道:「大壯媳婦哪裡來的這好本事?」
顧默默正顛得難受,想著要不要下來跟著牛車走一段,聽到大舅的問話,讓她不由得想起原主的記憶,記憶裡庭院朗闊,樓台精緻,春水綠樹紅柱青瓦,還有一個溫和明潤的青年—— 顧青雲,那就是原主喜歡過的人了,他總是笑容淺淺、情意綿綿的看著顧默默。
顧默默歎口氣,苦笑道:「原來是大戶人家主子身邊的大丫鬟,自幼服侍主子,跟著一起學的畫。」
「那……」看樣子是得寵的,怎麼會被發賣?既然發賣了又還能自己挑買家?陳明德不知道該怎麼問,就聽到顧默默又說—— 
「過去的事情,外甥媳婦不想再提了,昨日種種昨日死吧。」
陳明德想想顧默默才來的時候的樣子,再想想這幾年她過的日子,歎了口氣,昨日之事昨日死吧。他另起了一個話頭,「妳買了澡桶,冬天燒炕也費柴得很,家裡柴火還夠用嗎?」
「能到明春。」
「到了明春,從大舅家再給妳拉些……」
兩人坐在晃悠的牛車上,閒話些家常,卻不知張臘梅在家裡焦頭爛額。
話說顧默默和陳明德走了後,蛋蛋在大舅婆的懷裡,看著大舅公趕著牛車出門,他伸出短短的小胳膊,用食指指向院門。
張臘梅猶豫了一會兒,也心疼他第一次離開娘,就抱著他到門外,兩人目送牛車慢慢的出了村子越走越遠,等回到院裡,蛋蛋又伸出小小的食指,指向廚房。
「蛋蛋不是吃飽了?怎麼又餓了?」張臘梅摸了摸他的小肚子,還是飽飽的。
蛋蛋憂傷的看了大舅婆一眼,執拗的指著廚房。
小小人兒竟然也會憂傷?張臘梅哭笑不得,但不得不承認蛋蛋的表情讓人很憐惜。算了,小孩長個子本來就餓得快,張臘梅一邊說服自己,一邊抱著蛋蛋進了廚房。

「大舅婆給蛋蛋蒸蛋羹好不好?」張臘梅一邊問,一邊把孩子放到灶洞旁的小板凳上。
蛋蛋乖乖的點點頭。
畢竟剛吃過早飯,張臘梅也不敢做得太多,怕吃撐了孩子,只打了一個雞蛋,不一會兒一小碗嫩黃的雞蛋羹就蒸好了,切點蔥花淋點香油,看得人食指大開。
蛋蛋坐在小板凳上,由著大舅婆一口一口餵完,等到吃完張臘梅收拾好鍋灶,蛋蛋就拉住她的手指,搖搖晃晃的往大門口去。
門外是空蕩蕩的村路,還有窩在麥秸垛下三三兩兩曬太陽的閒漢,天上沒有風,路邊光禿禿的樹枝一動不動,偶爾幾隻毛茸茸圓乎乎的麻雀,靜悄悄的在枝頭跳躍。
「外邊冷,蛋蛋跟大舅婆回家好不好?」張臘梅以為蛋蛋想要出去玩,彎腰和他商量道。
蛋蛋仰起脖子,黑黑的眼睛看了看大舅婆,牽著她的手指沒動,只是靜靜的看著出村的路口。
對著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張臘梅也是無奈,她接著又道:「要不大舅婆帶你去狗子家玩?」
蛋蛋這次連張臘梅看都沒看,只是一動不動的盯著出村的路口,路口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抬起頭疑惑的看向張臘梅。
蛋蛋眼裡的疑惑太明顯,張臘梅被看得也是滿心不解,她轉頭去看路口,什麼也沒有嘛!就在這時,村口邊周家的後生牽著毛驢出村去了。
張臘梅訝然,她想了想,彎下腰試著問道:「蛋蛋是在等你娘回來?」
蛋蛋點點頭,空餘的一隻小手摸了摸飽飽的小肚子。
張臘梅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蛋蛋覺得剛才吃的是午飯,吃完了你娘就回來了?」
蛋蛋睜著烏溜溜的眼睛,乖乖的點頭,然後他看看村口,回頭仰起脖子,疑惑的看向大舅婆,還不忘摸摸小肚子。
張臘梅第一次和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心意相通—— 蛋蛋的意思是,我都吃過午飯了,吃得飽飽的,娘怎麼還不回來?
她忍不住笑起來,抱起蛋蛋親了一口說:「到了中午吃的飯才是午飯,不是早飯過了再吃一次就是午飯。」
蛋蛋聽了以後,整個人彷彿受了莫大的打擊,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太陽連正中都沒走到,他不禁默默的垂下頭。
蛋蛋一瞬間就變成霜打的小茄子,張臘梅只覺得好笑,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小傢伙這麼有意思。
婆孫兩個回到屋裡,張臘梅給蛋蛋脫了鞋,讓他坐在被窩裡,自己則坐在炕上紡線。蛋蛋真的很安靜,張臘梅一邊咯吱咯吱的搖著紡車,一邊看他,發現他一直安靜的坐著,靜靜的瞅著門簾的簾腳。
門簾縫隙透進來一縷縷金色的陽光,仔細看會發現那光柱裡有許多輕輕曼舞的灰塵。
院子裡安安靜靜的,只有幾棵落光了葉子的桐樹矗立著,不知誰家的貓,悄無聲息的躍過牆頭,許久一隻母雞從後院遲疑的踱步出來,不知在院子裡叼到什麼,忽然「咯咯」叫了兩聲。
屋裡紡車的聲音規律悠長,蛋蛋的眼皮慢慢的耷拉下來,他使勁掙開眼睛,不過一會兒眼皮又耷拉下來,小腦袋一點點的歪過去,擁著厚厚的棉被坐著睡著了。
張臘梅嘴角含笑的停下紡車,她輕輕地揭開被子,想讓蛋蛋躺好睡覺,可是她剛挨到蛋蛋,蛋蛋就驚醒了。
「蛋蛋乖,躺著睡啊。」張臘梅聲音低柔的一邊說,一邊讓蛋蛋躺下,但是等她坐回紡車那裡,卻發現蛋蛋自己坐起來,重新看簾腳縫隙的光柱。她笑著搖搖頭,接著紡線。
三番兩次的蛋蛋明明想睡得不行,就是不肯躺下來睡,最後張臘梅只能由著他坐著睡,蛋蛋穿得厚,又擁著厚厚的棉被,坐在熱炕上即便睡著也不會冷到。
蛋蛋斜靠著被子,睡了一小覺,醒來後眼神迷濛的看看周圍,沒發現顧默默的身影忽然驚醒過來,重新坐得端正,盯著簾腳。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過了一會兒,時間的長短要看人的心情和是不是忙碌,蛋蛋仍是盯著簾腳看啊看的,驀地他眼睛亮了,有些笨拙的推開被子,小屁股往後挪,小身體往前撲,撲成爬著的樣子,再撅起小屁股顫悠悠的站起來,扶著牆走到張臘梅身邊,扯扯她的衣服,小手指向廚房的方向。
張臘梅停下紡車鬆鬆肩膀,順著他手指看過去笑道:「是該做午飯了,蛋蛋餓了?」
蛋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用黑亮的眼睛看向張臘梅。
「你這孩子,總不會一直盯著簾腳就是看到時候做午飯了沒吧?」雙腿盤的時間有點長,張臘梅有些僵硬的鬆腿起身,還不忘逗蛋蛋。
蛋蛋睜著黑亮的眼睛認真的點頭,到了中午吃了午飯,娘就回來了。
張臘梅帶著蛋蛋做好午飯,原本是想等陳明德和顧默默回來一起吃,可是蛋蛋一直指著鍋,這回張臘梅倒是明白蛋蛋的小心思—— 這頓吃了就是吃了午飯,吃完他娘就該回來了。
她不知道怎麼能跟個孩子說清楚,不是吃了午飯他娘就能回來,而是吃了午飯,他娘就該回來了,而該回來不等於一定回來。
蛋蛋扯扯她的裙角,靜靜的看著她,一根小小的食指一動不動的指向鍋。
也罷。張臘梅歎口氣,反正看時間他們也該回來,自己慢慢餵蛋蛋,說不準正餵著時,他們就回來了呢。
張臘梅下好蛋蛋一人份的麵,調上澆頭,然後婆孫兩個都坐在灶旁的小板凳上,一個張著粉嫩的小嘴巴嗷嗷待哺,一個用筷子夾麵,慢悠悠的吹涼再餵。
張臘梅一是怕燙到蛋蛋,二是怕蛋蛋吃完就要去找他娘,因此餵得很慢。蛋蛋盯著大舅婆的筷子,慢慢從碗裡到她嘴邊然後慢慢吹吹,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只要筷子到了他面前就立刻吃掉。
終於吃完飯,蛋蛋眼睛亮晶晶的,他任由大舅婆幫他擦好嘴後,就牽著她的手指搖搖晃晃的走到院門。
張臘梅無奈的跟著,實在不知道一會兒看不到顧默默,要怎麼跟蛋蛋解釋?
蛋蛋眼睛裡帶著明亮的期盼,拉著大舅婆走出院門看向村口,可是村口空蕩蕩的……蛋蛋有些不明白,娘呢?他看了看太陽,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娘呢?
他有些驚慌的看向大舅婆:娘呢?
張臘梅抱起蛋蛋安慰道:「也許是你娘有什麼事耽誤了,過一會兒就回來了。」說完就要抱著蛋蛋回屋。
蛋蛋拚命的側著身子向院門伸,胳膊使勁的指向門外,張臘梅卻不肯待在院門口,口中安撫說著「蛋蛋乖啊,再過一會兒你娘就回來了」的話,蛋蛋卻恍如未聞的直指著院門。
進了屋,張臘梅幫他脫了鞋,把他放在炕上,按下他的小胳膊安慰道:「蛋蛋聽話啊,你娘一會兒就回來了。」
蛋蛋黑黑的眼睛裡有著越來越多的驚惶不安,他重新伸出胳膊直指院門。
「蛋蛋不怕,你娘很快就會回來了。」張臘梅一邊哄,一邊把蛋蛋抱到炕裡邊,免得他從炕沿掉下去,可是她剛放手,蛋蛋就晃悠悠的爬起來,重新往炕沿走,張臘梅連著逮回來幾次,蛋蛋都不肯放棄,最後她都給氣笑了,「好好,看你這個小短腿能跑到哪裡去。」她索性坐下,看著蛋蛋走到炕沿能怎麼辦。
蛋蛋走到炕沿,小心的往下看了看:好高啊!他有點害怕的回頭看大舅婆。
張臘梅笑吟吟的說:「你這個小倔驢,沒法子了吧。」
蛋蛋看出大舅婆是不會幫他的,他又回過頭看炕下,還是很高。蛋蛋抿抿唇,小心的向前邁出一步。
「天啊!」張臘梅驚叫著往前一撲,一隻胳膊抓到了差點栽到炕下的蛋蛋。她驚魂未定的把蛋蛋拽上來,抱進懷裡,「我的小乖乖,你是要嚇死大舅婆啊!」
張臘梅不住的慶幸,幸虧自己一直防備著蛋蛋摔下去,否則蛋蛋剛才若真正面摔下去,天知道會不會破相。「我的小乖乖啊,你娘一會兒就回來了,咱們再等等啊。」
可是這一次張臘梅的哄慰起不了作用,蛋蛋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
「娘—— 」
他小小的身體能有多大力氣,被張臘梅困著手腳抱在懷裡,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使勁往屋外伸著脖子,發出陣陣高聲的「娘」,聲音越來越大,還快把自己脖子擰斷了。
張臘梅放開控制蛋蛋雙腿的胳膊,捂住他的嘴巴,心疼的說道:「小祖宗欸,你再喊下去要破音了。」
蛋蛋被捂住嘴,憋得一張小臉紅通通的,他一邊左右搖頭,一邊一隻腳踩著大舅婆的肚子借力,另一隻腳使勁往門外蹬。
「哎喲,吸氣、吸氣啊小祖宗。」張臘梅連忙放開手。
「娘!」
被放開嘴的蛋蛋直接叫破了音,張臘梅沒辦法,只好又捂上他的小嘴,不過這次倒是注意沒捂住鼻子,可是蛋蛋卻不肯用鼻子呼吸,他不再掙扎,只是睜著黑黑的眼睛看著大舅婆,小臉又開始變紅。
「小祖宗欸,用鼻子吸氣,你再喊下去喉嚨要喊壞了。」
蛋蛋一動不動,靜靜的看著張臘梅,他的臉越來越紅,紅得快要滴血,連眼睛都開始充血。張臘梅嚇一跳,這孩子太倔了,她連忙鬆手。
蛋蛋吸了一口氣,用小手指向屋外,「娘。」黑黑的眼睛裡有惶恐有祈求。
「唉,不是大舅婆不帶你去門口,這會兒寒氣上來了,凍了你怎麼辦?」張臘梅試圖和蛋蛋講道理。
「娘。」蛋蛋看著大舅婆,執拗的指向屋外,黑黑的眼睛裡聚起淚水。
蛋蛋這副表情實在讓張臘梅心疼,「好、好、好,找娘,大舅婆帶蛋蛋去找娘。」她拿了一件陳明德的棉襖,給蛋蛋裹上,抱著他出屋。
村口依舊空蕩蕩的沒人,蛋蛋指著村口方向,對著大舅婆說:「娘。」
「蛋蛋乖啊,咱們就在這裡等你娘,等他們一回來咱們就能看到。」
蛋蛋看著大舅婆,手依然指著村口方向,「娘。」
「乖啊。」張臘梅不為所動。
蛋蛋默默的垂下小胳膊,靜靜的看向村口方向。
懷裡的孩子總算安靜下來了,張臘梅覺得自己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她舒口氣看向蛋蛋,準備再哄哄他,可是還沒開口就愣住了。
蛋蛋靜靜的看著村口方向,眼眶裡滿滿的都是淚水,淚珠一顆顆往下落。
張臘梅知道的蛋蛋從來都是安安靜靜的,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哭,真讓她覺得心疼得不行。
「蛋蛋不哭,大舅婆帶你去找你娘。」她把蛋蛋放到地上幫他抹抹淚,鎖上院門抱著蛋蛋打算去村口迎顧默默他們。
第八章 日子越過越好
畢竟是快三歲的孩子又穿得多,剛出村口張臘梅就直喘氣。
蛋蛋察覺到了,小屁股一擰一擰的要下來。
張臘梅確實抱不了太遠,再說蛋蛋自己走的話更慢,也走不遠,倒是挺好的,於是婆孫兩人牽著手,慢慢的走在這條土路上。
陳明德先看見了遠處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影,皺眉道:「那是誰?天都要晚了,而且這麼冷還帶孩子出村。」
顧默默聞言凝神去看,看了一會兒忽然說:「好像是大舅母和蛋蛋。」她提著裙子跳下牛車,小跑過去。
「蛋蛋快看,你娘回來了。」張臘梅笑著對蛋蛋說道,總算是接到人了,她不禁舒了一口氣。
蛋蛋抓緊張臘梅的手指,眼睛亮晶晶的看著跑過來的娘親,努力地邁開小短腿,可是邁得再開,小短腿也走不快。他停下來仰起頭,眼睛期盼的看著大舅婆。
「走,咱們去接他們。」張臘梅笑著抱起他,快步迎了上去。
「娘。」蛋蛋向顧默默伸出雙手。
顧默默接了過來,笑著親了親蛋蛋嫩紅的小臉蛋,「怎麼不在家等娘,和大舅婆出來了?」
「娘—— 」蛋蛋抓緊顧默默的衣裳,把臉埋進她的懷裡。
張臘梅苦笑著搖頭,「大壯媳婦,以後妳到哪裡都還是帶著蛋蛋吧,不是大舅母不願意幫妳看孩子,實在是孩子太可憐了。」她邊說邊搖頭,「自妳走後,蛋蛋就指著灶房說要吃飯,吃了就去院外找妳,孩子不明白傻著吶,以為再吃一頓就是午飯,以為吃了飯妳就回來了。」
顧默默用臉頰蹭了蹭蛋蛋頭上的棉帽,嘴角含著笑,靜靜的聽。
「後來知道要到中午吃的才行,就坐在炕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簾縫的影子,不哭不鬧的死撐著眼皮不肯好好睡。」
顧默默安撫的拍拍懷裡蛋蛋的後背。
不等張臘梅說完,陳明德趕著牛車過來了,幾個人坐上牛車,顧默默用大棉襖裹好蛋蛋,免得凍了他。
「妳不知道,到了時候你們沒回來,蛋蛋喊娘喊得喉嚨都快破,我捂住他的嘴他就不肯吸氣,憋得不光臉紅,連眼睛都充血了。」
顧默默心疼的看向懷裡蛋蛋的小臉,想看看他的眼睛有沒有事,卻發現自己胸前有兩塊水漬,蛋蛋烏黑的眼睛裡還有委屈害怕的淚花。
「看看,就是這樣不哭不鬧的一直流淚,大舅母這心都要跟著碎了。」
陳明德回頭看了蛋蛋一眼,沒說話又轉回頭去看前路。
顧默默心酸的不行,她忍住淚意強笑著說:「今天給大舅母添麻煩了。」
「欸,這沒什麼。」張臘梅苦笑著搖頭,再沒見過蛋蛋這樣心性的孩子了。
進了村子先到陳明德家,顧默默從車上揀了幾塊布料,對下了車的張臘梅說道:「快過年了,外甥媳婦沒什麼好孝敬長輩的,這幾塊布大舅母給家裡人做身新衣裳吧。」
張臘梅有些遲疑的看看她手裡的布料,拒絕道:「家裡有呢,妳留著給妳和蛋蛋做。」
「這是特意給你們買的。」顧默默沒有收回。
張臘梅猶豫的看向陳明德,見他微微點頭,這才笑著接過來,「大壯媳婦有心了,對了,舅母還給妳留了飯,待會兒放完東西過來啊。」
牛車趕到顧默默家,陳明德幫著把東西卸下來說:「先過去吃飯,待會兒再收拾。」
顧默默屈膝,「大舅先請,外甥媳婦隨後就到。」
陳明德趕著牛車走了,家裡只剩下母子倆,顧默默憐惜的看著懷裡眼睛一眨不眨的,用著依戀的目光盯著自己的小傢伙,說道:「以後娘到哪裡都帶著蛋蛋好不好?」
蛋蛋把臉埋進顧默默柔軟的胸前,蹭了蹭,「娘。」


夜裡,張臘梅跟陳明德說了今天的事。
「蛋蛋真沒看出來,這性子真是……」她實在不知說什麼好。
「有性子是好事,有性子的才能有出息,沒性子能有什麼出息。」
張臘梅並不在意蛋蛋能不能有出息,平平安安長大就是福分,「大壯媳婦給了咱們家三塊上好的布料,夠咱們三口一人一身新衣裳,她真的賣到錢了?」
「嗯,這事妳暫時莫跟人提說,免得惹來是非。」
張臘梅在黑夜裡瞪了陳明德一眼,難道自己連這點子事都不知道。想想給自己的那塊布,不由得高興道:「我那塊布是柿子紅淺黃雲紋,做一身衣裙,過年走親戚保准顯眼又好看。」
「嗯,睡吧,累了一天了。」
另一頭,床上的顧默默也想著今天的事。
自己沒有按說好的午飯吃了就回來,應該是讓蛋蛋害怕了。
她側過頭看著就算睡著了,也要抓著自己衣裳的蛋蛋,輕輕歎了口氣。
「娘。」第二天一早看到顧默默醒了,蛋蛋親暱的叫道。
顧默默笑著摸了摸他因為暖和而紅潤的小臉蛋,說:「蛋蛋醒了。」她湊過去在小傢伙的臉上親了一口。
蛋蛋咧開嘴,甜甜的笑了。
顧默默麻利的給自己穿好衣裳,又給蛋蛋穿好,領著他去廚房燒熱水洗漱。清晨的曙光照亮了小院,幾棵光禿禿柿子樹中間有一棵還掛著些火紅的柿子,在朝陽下越發紅豔似火。
新的一天開始了,即便是寒冷的冬天,即便是農閒時節,勤勞的村人們也都開始起來打掃清除。
顧默默繫著圍裙,用笤帚掃院子,她一邊掃一邊笑著,對坐在小板凳上的蛋蛋說:「蛋蛋,早飯想吃什麼?娘買了草魚,給蛋蛋蒸著吃可好?」
院子裡只有笤帚掃地的「刷刷」聲,蛋蛋乖乖的坐在小板凳上,只要顧默默回頭,就能看見他明亮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
「蛋蛋想不想吃肉饅頭?娘還買了好些肉。」顧默默又笑問道。
「娘。」看到他娘回頭,蛋蛋清亮的叫道。
「好,早飯吃肉饅頭,晚上蒸魚。」顧默默臉上笑容加大,她知道了蛋蛋想吃肉饅頭。
吃過早飯,顧默默收拾好鍋碗,給自己和蛋蛋重新洗漱好,穿得暖暖和和、整整齊齊,她一手拎著籃子,一手牽著蛋蛋,慢慢的往九外爺家走去。
「妳這孩子,怎麼分開單過就這麼不會算計?!」九外婆看顧默默從籃子裡拿出許多東西,皺眉直抱怨道。
顧默默拉著蛋蛋笑著說:「看起來多其實也不值什麼,兩老照看我們娘倆這幾年,快過年了也該外孫媳婦表表孝心。」
她再指著東西說:「這塊布料九外婆看看做什麼合適,兩匣子點心一匣是酥油鮑螺,一匣是桂花酥,再一條魚,幾支絹花兒九外婆和小舅母過年戴著玩。」
九外婆心裡暗自算了算,雖不多但也很不少了,難為大壯媳婦有這份心,也不枉自己替她撐腰,但真讓她收下她又不願意,這些都是顧默默母子自己能用到吃到的,雖說她家裡有五十一畝地,可是也得等到明年夏天才能收租不是。
「大壯媳婦的心意九外婆收到了,東西妳還是帶回去吧。」
顧默默坐下,把腳邊的蛋蛋抱到腿上笑著說:「九外婆儘管收下,家裡還有呢。」
「外孫媳婦送來孝敬的,叫妳收妳就收下,哪來這許多事?」坐在炕下搓麻繩的九外爺不悅的開口,「妳心疼他們母子不易,一會兒裝點東西讓他們帶回去。」
「對啊,我可是老糊塗了。」九外婆一點也不在意九外爺的臉色,笑呵呵的對外揚聲道:「明信家的,來拿魚去灶下收拾,今天午飯咱們吃魚。」
「來了。」隨著清脆的聲音響起,不一會兒簾子一掀,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媳婦,中等個子,眉目明朗,體態康健,正是陳明信的妻子郭秀娘。
「大壯媳婦來了,」郭秀娘笑著打招呼,見顧默默要起身行禮,連忙擺手道:「妳坐吧,抱著蛋蛋呢,不必見禮了。」
顧默默笑著點頭,「外甥媳婦多謝小舅母的體諒。」
郭秀娘一邊笑著點頭,一邊走到桌前,只是剛到桌前,就有一股讓人不舒服的魚腥氣直沖鼻子,她忍了忍沒忍住,轉過身捂著鼻子奔出屋門犯噁心。
屋裡的人面面相覷,九外婆愣了後露出喜色,該不會是有了吧!
她匆忙起身出屋,顧默默抱著蛋蛋跟在後邊。
「明信家的感覺怎麼樣?不會是有了吧?」九外婆神色殷切的問道。不是她要著急,實在是這小倆口成親整整一年半都還未懷上,時間有些長了。
郭秀娘下意識的摸向小腹,她神色有些茫然,有些擔心,「兒媳不知……」
「小舅母小日子什麼時候來的?」顧默默問道。
「我……」郭秀娘茫然的轉向顧默默,「還有兩天才到……」
九外婆看了看兒媳有點蠟黃的臉色,笑呵呵的說:「那八成是有了,有些孩子那就是猴精,剛上身就能鬧騰。」
「真的嗎?婆婆,妳知道……」郭秀娘眼眶發紅,有些說不下去。成親這麼長時間沒孩子,雖然公婆和丈夫都沒說什麼,但自己已經開始著急了。
九外婆知道兒媳的心思,笑呵呵的說:「妳一向身子康健,八成就是。」至於不是的話她不想說,說了豈不是讓兒媳多一層憂心。
「小舅母只管等好消息,九外婆年紀大見識多,既然她老人家說有了,八成就是了。」顧默默也跟著安慰。
一直在屋裡豎著耳朵聽動靜的九外爺,有些著急,到底有沒有?他想了想,從桌子上拎起魚,掀開簾子出來,原本是打算讓兒媳婦拎去廚房,自己趁機問幾句話,結果不等他說話,背對著他的郭秀娘就捂著鼻子往不遠處跑去。
「太難聞了,受不了……」
顧默默和九外爺默然,這是趕上狗鼻子了。
九外婆笑呵呵的說:「這孩子也太精乖了。」
九外爺乾脆說:「大壯媳婦,妳舅母既然聞不得這味,魚妳就拎回去和蛋蛋吃。」
這一趟顧默默滿籃子去滿籃子回,還知道了一個好消息,心情挺好的。
「娘。」坐在板凳上的蛋蛋,察覺到了顧默默的好心情。
顧默默放下手裡的紅豆,轉身蹲下,雙手捧著蛋蛋的小臉左右「啾、啾」各親了一下,「娘的乖寶貝。」
蛋蛋咧開滿嘴的小糯米牙,笑得甜甜的,「娘。」
顧默默收攏好東西,再一次領著蛋蛋出門,這一次去的是陳家本家。
「外甥媳婦去了一趟府裡,也沒帶什麼好東西,就兩匣子點心,幾支絹花兒,三舅母別嫌棄。」
「嫌棄什麼,府裡的東西再沒有不好的。倒是大壯媳婦有心得很,去趟府裡還記得三舅母。」三舅母笑得沒心沒肺。
這位三舅母三十出頭,論起來關係比小舅母還遠了一層,到下一代就出五服了,平日裡也不像大舅家和九外爺家,對顧默默母子時有照應,但真有事了那也是骨肉親,就像上次分宗,三舅雖然沒說什麼,但是從頭到尾都坐在堂上,這就是態度。
顧默默知道這位三舅母是個說話不講究的,也跟著笑吟吟的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
「娘,我回來了。」
屋外傳來一個孩童清脆的聲音,三舅母對顧默默歡喜的說:「狗子回來了。」說完對著屋外大聲道:「狗子快來,你表嫂帶著蛋蛋來家裡玩了。」
屋外進來一個戴著狗頭帽的七八歲男孩,長得精瘦卻結實,一看就知是個機靈古怪的孩子。
「表嫂好。」他問完好眼睛滴溜溜一轉,看到桌上的點心匣子,歡歡喜喜的跑過來,「有點心吃!」說著興高采烈地對著他娘道:「娘,我要吃點心。」
三舅母愛憐的捏捏小兒子的鼻子,「整天就知道吃,也不見肉都長哪兒去了,不知道的以為我是後娘呢。」
「娘,我要吃點心。」狗子拉著他娘的衣袖撒嬌。
「還有人呢,真是的。」又捏捏兒子的鼻子,三舅母不好意思的對顧默默笑笑說:「都是些什麼點心呢?我看也留一份給狗子他外婆送去。」
「孩子長個貪吃,走到哪裡都一樣。」顧默默笑著湊趣道,然後指著匣子說:「這個是果餡頂皮酥,這個是桂花酥。」
三舅母聽了,把果餡頂皮酥收起來,拆了桂花酥,先遞了一個給蛋蛋,「蛋蛋乖,舅婆給蛋蛋點心吃。」
「娘!娘!娘!」狗子看蛋蛋都有了,急得直拉他娘裙子。
三舅母一巴掌拍開他,「老娘裙子一會兒都讓你拉亂了。」這才給了狗子一塊桂花酥。
「娘。」蛋蛋舉著手裡的桂花酥,遞到顧默默嘴邊要餵她。
顧默默小小的咬了一口,笑著說:「真香,蛋蛋吃。」
三舅母見了這一幕,再看看自家沒心沒肺吃得歡的小兒子,羨慕的說道:「大壯媳婦真是好命,有個這麼孝順的兒子。」
「娘!我也孝順,妳吃。」狗子聽到他娘的話,把手裡剩下的點心直往他娘嘴裡塞。
「去、去、去,一邊吃去。」三舅母笑著嫌棄小兒子的口水,又跟顧默默閒話,「妳這氣色比以前好太多了,人看著也有了點肉,不像以前就是皮包骨頭……」
這天,顧默默去了好幾家陳家親戚,過了中午才回家,她把蛋蛋放在燒得暖暖的炕上,給了他一堆玩具,自己則拿出買回的布料,準備給蛋蛋和自己縫製過年的衣衫。


進了臘月年味越來越足,空氣裡彷彿都有了濃郁的喜氣,不管有錢沒錢,人們個個喜笑顏開的準備著過年。
已經是隆冬時節,天空中慢慢的飄下細細碎碎的雪花,屋外不時傳來零星的爆竹聲,和孩童們驚喜的尖叫吵鬧聲,院子裡地面乾乾淨淨,幾棵柿子樹只剩枝椏,靜靜矗立在嚴寒之中。
屋裡的炕上卻溫暖如春,顧默默坐在貼了大紅窗花的窗下,縫製新年的衣衫,蛋蛋挨著她坐。
顧默默買了許多小玩意兒,蛋蛋最喜歡不倒翁,那是一個白白胖胖、肚子肥圓,身穿紅衣團壽紋的白鬍子老頭,臉上笑咪咪的。
蛋蛋一臉認真的伸出食指戳一下,白鬍子老頭就笑咪咪的在炕上左右搖晃,蛋蛋試過,如果放在被子上老頭就不會晃動。小傢伙靜靜的看著老頭晃啊晃,最後幅度越來越小的停下,然後他會再伸出食指戳一下,老頭又笑咪咪的開始晃動。
顧默默一邊縫衣衫,一邊含笑分心瞥著蛋蛋玩。「蛋蛋,娘抱你出去看他們放炮玩?」
蛋蛋從不倒翁上收回目光,仰起脖子看向顧默默。也許是這幾個月好吃好喝的養著有了作用,也許是冬天小孩子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屋裡,現在的蛋蛋看起來有了幾分白嫩圓潤的感覺。蛋蛋黑亮的眼睛裡,倒映出顧默默溫柔的笑容,他的神色也跟著喜悅起來,小傢伙對他娘搖搖頭,抱著他娘蹭了蹭,繼續轉過去戳不倒翁。
顧默默也不強求,繼續縫製手上的棉襖,屋裡靜悄悄的卻很溫馨。
「大壯媳婦在家嗎?」院子裡傳來張臘梅的聲音。
「在呢,大舅母快請進屋裡來。」顧默默一邊揚聲回答,一邊把手上的針別好,把正在縫的棉襖放到炕櫃上。
張臘梅提著籃子進屋的時候,顧默默已經下炕穿好鞋,迎到屋門了。
「不用迎了,我這就進來了。」張臘梅一邊笑著說,一邊把手上的籃子放到桌上,然後把有些冷的手塞進炕上蓋著的大紅撒花的棉被下。「我來的時候外邊開始飄雪,妳還沒看見吧。」
「沒呢,一會兒帶蛋蛋出去看看。」顧默默笑著給張臘梅倒了一杯熱茶,桌子上的一碟撒子也拿過來放在炕沿上。
「外邊天沉得厲害,看樣子能有一場好雪。」張臘梅笑得輕鬆,「明年能有好麥子吃啦。」
顧默默笑著點頭,所謂瑞雪兆豐年,這場雪能讓年節的氣氛更添喜慶。
「哎喲幾天不見,蛋蛋像變了個孩子似的更白嫩了,瞧這可人疼的模樣。」張臘梅驚喜的看著坐在大紅被窩裡的孩子,唇紅齒白,一雙眼睛烏溜溜的水潤清澈。
她喜孜孜的看了又看,笑著對顧默默說:「這孩子長相沒隨了大壯,隨了妳,可真漂亮。」
顧默默也不謙虛的收下讚美,現在她每天看著蛋蛋也是喜歡得很,不說性子乖,長得也是真好看。
「家裡進了臘月殺的豬,掛了好些臘肉臘腸,妳大舅讓我給妳提些過來。」
顧默默往籃子裡一看,足有大半個籃子,「這也太多了,怎麼好讓大舅母這麼破費。」
張臘梅沒有先接顧默默的話,倒是對蛋蛋說:「蛋蛋跟大舅婆回家去,找大滿表叔玩。」說完才對顧默默說:「自家養的豬,有什麼好破費的。」
蛋蛋聽了大舅婆的話想了想,慢慢的從被窩裡爬出來,抱起不倒翁搖搖晃晃的走過來。
張臘梅滿臉的笑容,「瞧瞧我們蛋蛋,終於捨得娘跟大舅婆走了。」她這樣說是有緣故的,自上次的事之後,蛋蛋再也不要她抱了,本來她是顧默默之外蛋蛋唯一肯讓抱的,後來蛋蛋只肯讓顧默默抱。
不過她高興太早了,蛋蛋搖晃著走到她一臂遠的地方,放下不倒翁,轉身又走到靠牆的地方坐下。
張臘梅哭笑不得,「這是把不倒翁給大滿表叔玩的意思?」
蛋蛋認真的點點頭。
「這孩子還真有心。」張臘梅一邊笑著搖頭,一邊走回桌邊把籃子裡的東西取出來,「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妳大舅問妳家裡還要添什麼嗎?」
「多勞大舅和大舅母費心,都齊備了。」顧默默屈膝道謝。
送走張臘梅,顧默默給蛋蛋戴上帽子,裹上一件自己的棉襖,笑著對他說:「娘帶蛋蛋去院裡看下雪。」
地上雖然還沒有積雪,但是天空飄灑的雪花越來越密,蛋蛋好奇的仰頭看天上飄落的雪花,沒提防一片落在臉上,隨即化成水,蛋蛋冰得一哆嗦。
「娘帶你接一朵雪花。」
顧默默拉出蛋蛋的小手,在空中接,一朵雪花慢悠悠的落在蛋蛋的小手上,然後一點點化成水。
蛋蛋覺得好奇妙,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自己手上的水滴。他想了想,自己伸出手去接,接到了趕緊收回手來,眼睛看著雪花慢慢的消融,他握了握小拳頭,又把手伸出去接。
「哎呀!妳這孩子,下雪了還帶蛋蛋出來做什麼?眼看要過年了,凍著了是好玩的嗎?」九外婆抱著一個包袱走進院子。
「九外婆來了,屋裡坐。」顧默默笑著領她進屋。
顧默默住的東屋進屋前,九外婆幫他們母子拍乾淨身上的落雪才進去。
「這虎頭帽子和虎頭棉鞋,是妳小舅母給蛋蛋做的,過年了妳給蛋蛋換上。」九外婆麻利的從包袱裡拿出東西,放到桌上。
「小舅母如今不方便,怎麼還好意思麻煩她。」顧默默給蛋蛋脫了鞋,把他放到炕上。
九外婆聽了「不方便」就樂呵得不行,因日子太淺不好跟人說,所以媳婦有孕的事全村還沒多少人知道。
「妳小舅母身子好著呢,就那幾天難過,這二十來天只要不聞著油腥,就像沒事人似的。」九外婆一邊說,一邊捲起包袱皮說:「妳小舅母說前些日子害喜,吃光了蛋蛋的柿子,這個是補給蛋蛋的。」說完把捲起的包袱皮夾在腋下,「家裡一堆事,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儘管來找九外婆。」
看到顧默默要送,她又說:「送什麼,看好蛋蛋要緊,這麼大的人了,可不能孩子心性帶蛋蛋出去玩雪,他還小呢。」
「是。」顧默默屈膝笑著應道。


大雪下了幾天幾夜,田野裡白茫茫一片,村裡的屋頂樹上都積上厚厚一層雪,雪停的時候,新年來了。
初二這天早上,顧默默給自己換上新做的衣裙—— 大紅色鑲深綠領暗團福字棉襦,深綠色暗寶相花紋棉裙,腰繫亮橘色絛子。
擦了桂花油把發黃的頭髮梳成迎春髻,挽起來後整個人也好看許多,簪上一對火紅的並蒂芙蓉,擦上脂膏,點一點口脂。
炕上的蛋蛋看得眼睛都睜大了,「娘。」
收拾好自己,顧默默開始打扮蛋蛋,同樣的大紅色鑲深綠領暗團福字棉襖,深綠色暗寶相花紋棉褲,頭上戴著威風的虎頭披肩帽,腳下是黑眼圓睜的虎頭鞋。
這娘倆收拾一新,顧默默一手挎起裝著年禮的竹籃,抱著蛋蛋走親戚。
他們家親戚最好走,就只有杏花村陳姓的幾家。
村裡也有一早出門走親戚的,看見這娘倆眼睛都瞪大了,「瞧瞧這精神的樣子,還是大壯媳婦和蛋蛋不?」
同樣初二回娘家的牛三旺一家,也看到了他們,楊秋娘還好些,到底只是臉色變了一下,就催著牛三旺趕緊鎖門好動身,牛三旺偷偷瞪了顧默默一眼,掏出鑰匙鎖門,可牛承祖就忍不住了。
「都是那個喪門星,把家裡牛車給賣了,今年還得走去舅舅家!」
牛承祖並沒有避著人的意思,聲音大得很。顧默默看了那三個人一眼沒說話,大過年的,她不想壞了興致。
顧默默抱著蛋蛋進了陳明德家,院子裡立馬熱鬧起來。
「大舅婆的寶貝蛋蛋來了,快來給大舅婆親香親香,瞧這一團雪似的玉人兒。」張臘梅歡歡喜喜的過來接住蛋蛋。
鋪子裡放年假回來過年的大滿則笑著接住顧默默遞過來的竹籃,「表嫂新年大吉。」
張臘梅抱著蛋蛋看著顧默默,臉上的喜色怎麼也壓不住,「瞧瞧這娘倆……」笑著笑著,她眼裡流出淚來,「終於是熬出頭了。」
「大喜的日子幹麼呢?」陳明德笑著說道,說著把一串紅繩串的黃燦燦的銅錢,塞到蛋蛋的衣服裡,「大舅公給的新年壓歲錢,讓我們蛋蛋歲歲平安。」
一家子熱熱鬧鬧的往屋裡走,張臘梅問顧默默,「往年妳大舅給蛋蛋的壓歲錢還在沒?都要給孩子留著。」
顧默默愣了一下,臉色就有些冷了,「往年的都是我婆婆收了,說是幫蛋蛋存著。」
這話說完氣氛就有些冷,顧默默只要想起那幾口人、想起過去的日子就噁心。
倒是大滿伶俐的說:「誰還沒個三災八難,咱們蛋蛋是把這些都過過去了。」
這話說的有意思,那些人那些事就是蛋蛋的劫難,現在都過去了,蛋蛋一生也就平平安安的了。
幾個人又熱熱鬧鬧的說起話來。
「大壯媳婦,大舅母是真沒想到,你們娘倆今天這樣好看,這要是大壯回來了得多喜歡你們娘倆。」
顧默默「羞澀」的笑著低下頭,不好意思說她和牛大壯完全不認識。
「是啊,說起來大壯當兵都快四個年頭了,也該回來了。」陳明德感慨的說道。
顧默默繼續羞澀低頭,真回來就尷尬了。
第九章 自打耳光求放人
大雪過後田野裡白成一片,路上的積雪有七八寸厚,楊秋娘的娘家和牛三旺自己的家離得不遠,在離杏花村二十多里外的王家莊。
牛承祖沒走多遠就不依了,「雪這麼厚我走不動!」
挎著籃子的牛三旺其實也不想去,一來路遠難行,二來嫌回去丟人。
自從陳寶珠難產過世,牛三旺娶了自己喜愛的女人,又生了兒子,他就覺得自己慢慢能挺起腰,日後怎麼樣陳家的家財也能分他一半,三十多畝良田再加上老婆孩子,牛三旺覺得自己熬出頭了。
這樣一來二去,牛三旺對上家裡的兩個哥哥,就有些自得的意思,後來牛大壯去打仗,更是讓他日子舒心不少,再後來一去幾年沒音信,臭蛋看著又不是個能養大的,牛三旺慢慢把陳家的家財都當成自己的,更是瞧不上兩個哥哥的窮樣,也話裡話外的奚落過,現在……
「雪這麼厚路又遠,要不我領承祖回去?」牛三旺對楊秋娘說道。
「就是,我要回去!」牛承祖噘嘴。
楊秋娘斜瞄了牛三旺一眼,轉頭笑著對牛承祖說:「你舅舅家有表哥表妹可以一起玩,還有壓歲錢。」
「我不稀罕!」牛承祖梗著脖子頂嘴道。
牛三旺跟著說:「這麼遠有什麼好玩的?妳一個人去,意思到了就行。」
「就是、就是,娘妳一個人去吧,我跟爹回家。」
楊秋娘被牛三旺氣得不行,把他拽到一邊耳語道:「你忘了,前兩年我兄弟媳婦的意思了?」說完還衝著牛承祖那邊努努嘴。
牛三旺恍然,承祖他小舅母想把小閨女說給承祖,不過前兩年楊秋娘以孩子還小,婉拒了,如今家裡敗了,人家恐怕不樂意這門親事了吧?
楊秋娘自是能看出牛三旺的心思,她說:「再怎麼樣家裡還有十畝地,九間大瓦房的宅子還佔了一畝地,村子離府裡也近,咱們倆勤奮些,等承祖成親再置辦兩畝地,日子不就過起來了。」
牛三旺為難的皺眉,勤奮些?說得輕巧,他零散做了兩個月短工,不過掙了一貫來錢,都不夠過年的。
「再說我是親姑姑做婆婆,還能虧待自家侄女?」楊秋娘說完,過來拉起牛承祖的手笑著哄道:「承祖聽話,娘帶你去舅舅家,他們給你多少壓歲錢,娘再照給一份讓你零花。」
以往那點小錢牛承祖還不放在心上,可自從分家之後,娘手頭就變緊了,想了想村學裡同伴們新買的小玩意兒,牛承祖噘著嘴,不情不願的踢了一腳地上的雪說:「分家就好過那個喪門星了,穿好的、吃好的,害得咱們家受窮!」
想想那娘倆今天光彩好看的樣子,楊秋娘心裡也不舒服,她都不知道見過多少次,村裡人給那娘倆捎雞捎魚的。
楊秋娘對牛三旺說:「我琢磨著她這樣花錢,手上應該沒剩什麼錢了才對,難不成這麼些年下來,她還有瞞著咱們的私房?」幾個人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
因為要見到自己兄長,難免被笑話,牛三旺心情很不好的回了一句,「能瞞著什麼,她東西不是早都被妳剝光了!」走了幾步仍是煩躁不已的牛三旺又說了一句,「沒錢?就那騷模樣,走暗門子多少錢沒有!」
「說啥呢,承祖還在呢。」楊秋娘扯扯他的衣角。
牛承祖跟在後邊對天翻個白眼,撇了下嘴,誰不知道暗門子是什麼意思!


陳大滿從自己屋裡取出一個泥塑的胖山羊,巴掌大胖乎乎的白底彩繪,一把白鬍子拖到地上。
「這是表叔在府裡給蛋蛋買的,蛋蛋喜歡嗎?」陳大滿笑咪咪的把胖山羊遞到蛋蛋面前。
蛋蛋看見眼睛就亮起來,他轉向坐在下首的顧默默,「娘。」
顧默默笑著起身,接過胖山羊對陳大滿道謝,「大滿表弟有心了。」
陳大滿看著顧默默笑吟吟的樣子,忽然發現自己這位表嫂還挺漂亮的,不知怎麼有些臉紅。原本在外邊做了三年學徒,算是見多識廣的大孩子,莫名有些拘謹的紅著臉撓撓後腦杓,「我也是蛋蛋的長輩嘛。」
屋裡幾個人都笑起來,張臘梅笑著羞他,「長什麼輩,連個媳婦兒都還沒說呢。」
陳大滿越發臉紅,吶吶的退到一邊。
「娘。」蛋蛋向顧默默伸出胳膊。
顧默默把山羊放到他懷裡,將他從張臘梅懷裡接過來,回到原位笑著說:「大滿表弟也不小了,過了年該是要相看起來。」
「可不是,過年就十七了,是該準備起來。」張臘梅眼裡滿含笑意,慈愛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就是陳明德也是滿臉喜色。
陳大滿渾身不自在的被自己爹娘笑著打量,正在想著要不要找藉口出去,院子裡一道清脆的聲音救了他。
「堂哥、堂嫂在家嗎?六妹給你們拜年。」
「拜年、拜年,還有壓歲錢!」聲音裡還有個頑皮的男童音。
陳大滿率先打起門簾迎出去。
張臘梅站起身笑著說:「六妹和嘎兒來了。」
幾個人一起笑著迎出去,剛到屋簷下,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就跑到陳明德面前討喜道:「大舅,新年吉利。」
陳明德笑呵呵的,從懷裡拿出一小串黃燦燦的銅錢,遞給小傢伙。
「六姨,新年吉利。」顧默默抱著蛋蛋在旁邊屈膝。這位六姨和三舅家親,再有一輩就出五服,從前楊秋娘找了藉口,和這家斷了往來。
「這是哪個姊姊的閨女,我怎麼不太認識?快起來,抱著孩子見禮多不方便。」
「這可不是外甥女,這是外甥媳婦。」說完張臘梅又揚聲,對趕著牛車進院子的青年說:「六妹夫也進來,外頭冷得很。」
「這就來。」青年人笑著一邊答話,一邊從牛車上提了一個籃子進來。
「爹,看!」嘎兒跑過去舉高手裡黃燦燦的錢串。
進了屋子,陳六妹還在好奇的上下打量顧默默,「咱們家誰娶了這麼個端正的媳婦兒?」等她看清楚顧默默懷裡的蛋蛋,則變成了一臉驚喜,「瞧這孩子長得真可人疼,我來抱抱。」
蛋蛋立刻把臉藏進顧默默懷裡,張臘梅笑著說:「孩子小,認生。」
認生很正常,陳六妹也不在意,只是稀奇的看著顧默默說:「妳是哪家的媳婦,我怎麼沒見過?」
顧默默笑著陪大舅母促狹,道:「年年都見的,外甥媳婦成親的時候六姨還來觀禮。」
牛大壯成親時趕得很,陳家很多出嫁的姑娘都沒趕上,倒是這位陳六妹因為嫁得近,趕上觀禮。
「這是誰啊……」陳六妹看著顧默默思索……「哦、哦、哦,我想起來了,妳不會是大壯媳婦吧?!」說著驚得站起來。
她走到顧默默面前左右轉圈看,嘴裡嘖嘖稱奇,「還真是……這變化……」去年過年,顧默默穿著不知誰的舊衣裙,冷得臉色青黃、嘴唇發紫,厚點的衣服都裹在蛋蛋身上。
陳六妹感歎完心滿意足的坐回位子上,說道:「就因為妳年年沒衣裳穿,我還跟妳婆婆拌過嘴,結果那死婆子說—— 」
她捏起嗓子,學楊秋娘的腔調,「大壯不在家,她穿得花枝招展的是要給誰看,也只有妳這樣沒年紀的,才會這樣挑我的理。」說完音調轉回來,「我呸!明明就不是個好東西,還充賢慧人。」
提到那一家人,顧默默的神情淡了下來,她嘴角含著一點淺淺的笑,抱著蛋蛋不說話,而蛋蛋聽到楊秋娘的腔調,就把自己埋進顧默默的懷裡不動了。
張臘梅見狀笑著說:「如今可不是都好了。」
「是。」陳六妹喜笑顏開,「我也聽說你們分家了,只給那兩個東西分了十畝地,我呀,作夢都想笑,可笑他們當我們陳家的東西是他們的,這下丟人丟大了!哈哈哈。」


牛三旺確實丟人丟大了,前幾年兩個兄長嫁姑娘娶媳婦,手頭緊找他幫忙,他不但一文不借,還趁機奚落了一番,出了一口當年不能娶楊秋娘卻要去做養老女婿的惡氣。眼下卻在牛家被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圍著笑諷,臊得兩口子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牛承祖不依了,大吼一聲,「那些田產本來就是我們的,不是那個喪門星……」
「你們的?」牛大嫂一口痰唾到地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地那房子可都是姓陳的,跟你一個姓牛的有什麼關係?」
牛二嫂嗤笑道:「還牛承祖,你承的誰家的祖?你爹不過是個進了別人家門的養老女婿,想要承祖你倒是改姓陳啊。」
「哈哈哈!」牛大嫂拿粗布帕子捂著嘴,對牛二嫂笑著說:「人家自有孫子姓陳,就算他巴巴的改了姓,人家也瞧不上。」
牛三旺抱著頭蹲在地上不說話,楊秋娘臉色白一陣紅一陣,她咬牙笑著說道:「兩位嫂子敢情是不想要咱們這門親戚了?」
「呸!妳也知道這是親戚?當初求到你們家門口,你們兩口子是什麼嘴臉?」
「滾、滾、滾,早就不想認你們家這門親了,丟人沒少過,苛刻大房兒媳,打量誰不知道那點子鬼祟心思。」
「不就是想害人家斷了後好霸佔家財嗎?」牛大嫂接著牛二嫂的話冷嘲熱諷。


顧默默帶著蛋蛋在大舅家又坐了一會兒,陳家出嫁的姑娘陸陸續續都來拜年,屋裡就顯得有些擁擠,她站起身跟陳明德夫妻告辭。
「時候不早,外甥媳婦還要去九外爺家拜年,去晚了怕失禮。」
屋裡一眾老的少的陳家姑娘也都跟著起身,「可不是,我們也要去九叔(九爺)家拜年。」
往年也都這樣,一村子都是舅家,提上年禮一家家拜年,陳明德夫妻笑著送眾位姑奶奶、姑爺出門。
張臘梅再三笑著叮囑,「今年該我家管飯了,到時候各位姑奶奶、姑爺可別忘了回來吃飯。」
「一定、一定。」眾人笑著應允。
也有和張臘梅年紀相仿,關係好的笑鬧道:「忘了又怎樣?不給吃飽我們一家就住這了,休當我們好打發。」
張臘梅笑著拍了說話人一下,「儘管來住,就怕妳捨不得家裡那幾十畝良田。」
一行人說說笑笑,幾步路就到了九外爺家,高一聲低一聲的賀年—— 
「九叔(九爺)、九嬸(九婆)新年吉利。」
顧默默則笑著抱蛋蛋回家取要給九外爺家的年禮,她和別人不同,別人都是從外村趕來,年禮都帶齊了,她則是到哪家先回家取哪家的。


楊秋娘這邊真是事事不順,先是和牛大嫂、牛二嫂鬧掰了,又在牛承祖小舅家,遭到他小舅母明明白白的拒絕—— 
「往日裡年景好,有好處想不到娘家侄女,如今不好了倒是知道親姑做阿家,不會虧待侄女,還是算了,你們牛家門檻高,我們攀不起。」
偏巧今年的飯就輪到在牛承祖小舅家吃,楊秋娘只能忍著羞窘,和其他出嫁的楊家老少姑娘笑著閒話。
也是楊秋娘往日面子功夫做得不錯,雖然偶爾會冒出來幾句意有所指的閒話,楊秋娘假裝聽不懂,笑笑也就過去了。
場面總算是圓過去了,可是這個年卻讓牛三旺窩火得很。
回家路上淺一腳深一腳的走著,牛三旺忍不住火道:「以後這王家莊,我再不來了。」
「就是,我也不來了,一群勢利眼的。」牛承祖跟在他爹後邊叫道。
楊秋娘無語的斜睨了牛三旺一眼,「四時八節你不來也就罷了,難道紅白喜事還不來?」
牛三旺聞言哼哼唧唧的垂著頭,挎著空籃子袖手趕路,牛承祖噘著嘴踢了一腳雪,磨磨蹭蹭的跟在後邊。
走了一段,牛三旺想起一件事,回頭看了看不遠不近跟在後邊的牛承祖一眼,走到楊秋娘身邊低語,「他小舅母怎麼說?」
「什麼怎麼說?」楊秋娘一心趕路,牛三旺忽然問了這麼一句,沒反應過來。
牛三旺有些急了,「就是承租和他表妹的婚事!」
「哼!真是合著承祖的話—— 一群勢利眼,全不顧親戚情分。」楊秋娘也是窩火。
「我就說讓妳別提,如今咱們家敗了,人家肯定看不上眼,妳還自找不痛快!」牛三旺斥了一句,自己往前先走了。
楊秋娘斜瞪了牛三旺一眼,不想再說免得兒子聽到又有事,卻不料牛承祖看他爹跟他娘低語,早悄悄跑過來偷聽大人說話,這會兒都聽到了,當然是暴怒。
「就小舅家那流鼻涕的丫頭片子,白給我都不要!」
牛承祖的怒吼嚇了牛三旺兩口子一跳,兩人一起回頭,就看見自家兒子氣得臉色通紅,氣喘吁吁,鼻子裡直冒熱氣。
「哎呀,娘的寶貝兒啊,別氣、別氣,咱們也看不上他們家。」楊秋娘連忙將牛承祖攬進懷裡,拍著安慰。
牛承祖一把推開他娘,怒道:「將來等我長大,掙了大錢讓他們都來巴結我!」
「是是是,我家承租將來一定讓他們後悔現在的勢利眼。」楊秋娘又貼過來安慰。
牛承祖咬牙切齒,「現在這一切都是顧默默那個賤人害的!我回去就要她好看!」他怒氣沖沖想著,怎麼做才能報復顧默默。
「哎呀,我的親兒啊,你可別給娘惹事,那個顧默默現在不好對付。」楊秋娘想到顧默默放火裝暈,想到她後來的話,不禁打了個寒顫,「兒啊,你是細瓷瓶,咱們不去碰她那爛瓦罐。」
「哼!」
「承租,你要聽娘的話,聽話,娘回去給你十枚銅錢買零嘴兒。」
牛承祖梗著脖子不說話。
「聽話啊,我的小祖宗,你這是讓娘過年都不能安生。」楊秋娘苦求兒子。
半晌後,牛承祖才噘嘴皺鼻的算是答應了。


年節裡人們穿紅著綠、插花戴銀,一身嶄新的帶著家小、拎著年禮喜氣洋洋的走親訪友,過了初五便是舅家追節的時候—— 這是農家習俗,由舅家給外甥追節送燈,頭一年要給剛出嫁的女子送一對大宮燈,以後女兒有了孩子年年送燈,送到孩子長過十二歲,有說法是孩子十二歲魂就全了,不再受外邪入侵,所以送的燈上常有「長命富貴」字樣。
村裡的孩子們晚上便有了燈籠玩,有舅家還沒來得及送燈籠來的,便癡纏家裡爹娘先買來玩。
蛋蛋沒有舅家,做為舅公家的陳明德,早早送來一個長命富貴燈。
九外婆也不落後送了一盞鯉魚燈,她還笑著說:「這是最後一次送蛋蛋燈,等蛋蛋三歲入了陳家,可就不能再送了。」
當時張臘梅還笑言,「到時候我這大舅婆就變成大奶奶了。」一屋子來給顧默默追節的陳家人都哈哈大笑。
顧默默抱著蛋蛋,蛋蛋手裡提著鯉魚燈,村裡的孩子則提著什麼西瓜燈、蓮花燈、火葫蘆、蛤蟆燈,也有和蛋蛋一樣的鯉魚燈,還有能在地上拉的兔兒燈、馬燈……星星點點、明明滅滅,把孩童們稚嫩的笑臉映成溫暖的橘黃色。
幾個大些的孩子,互相追逐嬉笑的碰燈籠,不一會兒便有燈籠滅掉或者燃起來,贏了的孩子哈哈大笑,扶正蠟燭又去找別家的撞,輸了的哭喪著臉回家找爹娘癡纏,反正這時節家家戶戶都有好些燈籠,便是自家的燒完了,也可以去別家借來玩。
蛋蛋看看那些燃起來的燈籠,想了想把自己的燈籠收回來,「噗」的一下吹滅蠟燭。
顧默默看了哈哈笑,這小傢伙真好玩。
時間很快到了十五,過了十五上學的、做長短工的、做學徒的都要出門,張臘梅與顧默默說好一起去寶雞府裡逛花會,也算是送大滿去做工。
顧默默想著家裡銀錢不多,她還想在蛋蛋生辰前給他買個長命百歲的銀鎖,便收拾好閒時畫的幾幅畫,抱著蛋蛋一起坐牛車去了府裡。
因為帶著孩子,牛車上半鋪半蓋著一床褥子,幾個人說說笑笑、搖搖晃晃進了寶雞府。年味還沒有散盡,街上的人穿著打扮鮮豔明麗,商戶小販們裝點得滿目琳琅,趁著最後的熱鬧竭力的引人注目。
顧默默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在賣畫,因此趁著陳明德兩口子喝茶聽書的功夫,自己抱著蛋蛋去賣畫,再回來時,蛋蛋的脖子上就掛了一個銀項圈,下面吊著一個實心銀鎖,正面四周是雲紋,中間四個篆字「長命富貴」,後邊是五福捧壽圖。
張臘梅笑著把銀項圈反覆看,「可是再好不過了,瞧著做工精細,還是實心的,沒有六七兩銀子怕是買不來吧?」
回到村裡,眼尖的劉家娘子第一個看到了蛋蛋脖子上的銀項圈,她家和陳明德家是隔壁,顧默默剛從牛車下來第一個就碰到她。
「欸,去了一趟府裡,蛋蛋脖子上就多了個明晃晃的好東西。」她笑著打趣道:「晃得我眼睛花,快來讓我瞧瞧。」
湊近看後又拉著蛋蛋的小手搖著道:「瞧瞧、瞧瞧,竟是實心的銀鎖,還戴著有鈴鐺的銀鐲子,我們蛋蛋就像個善才童子。」
對門的牛承祖今天沒能去成府裡玩,心裡正不高興,看到他恨的人穿著光鮮亮麗,一肚子的惡氣直沖上來,高聲嘲諷,「有個走暗門子的娘,自然能做善才童子。」
劉家娘子聽了一滯,不由得側目打量打扮得整整齊齊的顧默默,這樣看著,的確是有幾分姿色。
顧默默聞言卻是氣炸了。
她把蛋蛋交給張臘梅,怒氣沖沖的走向牛承祖,提裙一腳就踹向他。
「啊!」牛承祖沒想到顧默默居然膽敢踹他,還這麼疼,他蹦起來就要找顧默默拚命,誰知被顧默默又一腳踹翻。
「啊!顧默默我跟妳拚了!」牛承祖一邊喊一邊想起身。
這一次顧默默沒給他機會,一腳踩住他,牛承祖掙扎不起來,手腳並用的揮踢狂吼,「顧默默妳這個喪門星,妳就是個暗門子!」
「殺人了!」聽到聲響,連忙停下紡車出來看的楊秋娘,見到被踩在腳下的兒子,驚慌失色的大叫著撲過來。
殺人了?顧默默咬牙切齒,去年那麼涼的秋天,還那麼瘦弱的蛋蛋只是乖乖的坐著,就被這狠毒的少年一腳踢下渭河。她越想越恨,腳下用力,引來牛承祖殺豬般的嚎叫。
「住手!顧默默妳趕緊停下!」楊秋娘張牙舞爪直撲過來,卻被陳明德一把推開,跌坐在地上。
新仇舊恨湧在一起,顧默默彎下腰,拽住牛承祖的耳朵給他扯起來,又一個用力,將他摔在地上,「咚」的一聲,不說牛承祖怎樣聲嘶力竭的尖叫,就是旁邊看著的劉家娘子都齜牙咧嘴的想著:真夠疼的。
「顧默默妳想做什麼?妳要殺人啊?!」楊秋娘看得目眥盡裂,大聲尖叫。
牛三旺也從屋裡趕出來,「放開我兒子!」
這動靜太大,不一會兒牛三旺家門口就圍滿了人。
楊秋娘坐在地上大哭,「各位鄰里給評評理,就是我們家承祖人小不懂事惹到顧氏,也不能下這樣的死手啊!到底有多大仇要置個孩子於死地啊?!」
牛三旺想要撲過去扶起自家兒子,卻被陳明信攔住。
顧默默一腳踩住趴在地上的牛承祖,對九外婆說:「九外婆麻煩您老找條繩子來,我要把牛承祖送官。」
「好哩!」九外婆趕緊回家去找繩子。
同時響起的還有牛三旺兩口子的驚叫聲,「妳說什麼?」
「我說什麼?」顧默默彎腰又拽著牛承祖的耳朵,把他拽了起來,「我說,我要把這害人性命、汙衊人清白的王八蛋送官。」
「妳胡說什麼?」楊秋娘撲過來要拉開顧默默,卻被旁人合力抱住。
「你們仗著人多欺負我們獨門獨戶,陳明德你是里正,就任由你的族人橫行鄉里?」心愛的小兒子被人欺負得嗷嗷叫疼,楊秋娘雙腳使力連蹦帶跳卻無可奈何。
陳明德後退幾步,免得她的唾沫星子濺到身上,他慢條斯理的說:「我只是個小小的里正,這會兒牽扯的是送官的事,我有什麼本事管?」
「娘,我疼!我沒有汙衊人清白,明明是爹說她走了暗門子。」
九外婆拿了一捆繩子來,她還特地找來好粗的一捆,「來了,大壯媳婦繩子來了。」
幾個陳家本家的舅舅二話不說接了繩子,就把牛承祖捆成了粽子。
「娘!娘!爹!救我!」牛承祖長這麼大,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害怕,哭得鼻涕橫流。
牛三旺被壓著不能動,楊秋娘連忙求饒,「大壯媳婦,怎麼說承祖也是妳小叔子,小孩子說話嘴沒有個把門的,妳教訓也教訓過了就放了他吧。」
「放了他?妳說話還真輕巧,我清清白白一個人,就隨你們在背後編排?」
「我呸!」被人押著的牛三旺梗著脖子罵道:「妳是作賊心虛了吧?就牛車賣了八兩銀子,妳哪來的錢整天雞鴨魚肉,新衣新裙?」說完看著蛋蛋脖子上的銀項圈怒罵,「光那長命鎖就得六七兩銀子,妳沒走暗門子哪來的錢?敢做就別怕人說。」
圍觀的人看看蛋蛋脖子上明晃晃的項圈,再看顧默默,雖然還是瘦卻也有幾分姿色,大家臉上的神情便有些微妙。
陳明德怒斥,「收起你的下流心思!」
「怎麼?你要說這娘倆日常花的銀子,都是你這個『熱心』的舅舅出的?」兒子淒慘的樣子讓楊秋娘口不擇言的嘲諷道:「她大舅母還真是賢慧。」
「呵呵呵。」陳明德怒極反笑,「可惜瞎了妳的狗眼,大壯媳婦有一筆好丹青,在府裡藏雅軒賣畫呢。」
聽了這話,周圍人的眼神由微妙變得敬畏—— 能在藏雅軒賣畫,那得是多大本事?
顧默默淡淡的笑,「大舅何必多跟他們費口舌,見官去。」
楊秋娘一臉震驚,不可置信的看著顧默默,她竟然有這樣的本事?!
直到一群人拉著牛承祖要走,她才回神著急起來,使勁壓著屁股往地上坐。
「哎呀我那寶珠姊姊在天有靈快睜開眼睛看一看,看看妳那好兒媳婦,就因為個孩子口無遮攔,就要把個孩子送官啊!」
顧默默理都不理,逕自轉身抱起蛋蛋就要去衙門。
牛三旺也急紅眼了,「大壯家的,妳不能這麼做!」
顧默默冷笑,「不是念在你生了蛋蛋他爹的分上,該綁了見官的可還有你呢。」
牛三旺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顧默默走了暗門子確實是他說的,紅口白牙汙衊人清白那是要打板子、戴枷示眾的。
楊秋娘見哭陳寶珠也沒用,爬起來要去拉顧默默,她哭求道:「不就是個孩子不懂事,學了幾句不應當的話,妳打也打了,教訓也教訓了,就念在他是大壯弟弟的分上,求妳大人大量別跟孩子計較。」
「孩子?」顧默默抱著蛋蛋,對被人攔住的楊秋娘冷笑道:「誰家孩子能把自己的侄子一腳踢到渭河裡?」她越說越氣,「我念他是大壯的弟弟,他可曾念過蛋蛋是他的侄子?你們可曾念過蛋蛋是你們的孫子?他是孩子,那蛋蛋是什麼?蛋蛋有什麼錯,打從娘胎裡你們就巴不得他死掉,啊?!」
顧默默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蛋蛋感覺到了,抓緊他娘的衣裳,緊偎在她的懷裡給她一點溫暖。
「為了一點子家財,你們的人性呢?」往昔的記憶讓顧默默眼裡湧上淚花,她含淚冷笑著說:「我告訴你們,那點子東西我從來沒看在眼裡,若不是為了蛋蛋……」她不想再說下去,對陳明德說道:「大舅,趁著天色還沒有太晚,咱們趕緊走。」
「行哩,我去趕車。」之後又對陳明信說:「你也套上牛車,把劉家娘子和其他見證的人都載上。」
「好哩!」陳明信爽快的應完,就從人群出去回家套車。
陳明德抓著牛承祖上了自家牛車。
「娘!娘!救我,我不要去見官。」牛承祖聲嘶力竭的哭嚎。
「承祖,娘的兒啊!」眼看兒子要被拉上牛車,楊秋娘一咬牙,連撲帶爬的衝到顧默默面前跪下,「大壯媳婦,千不該萬不該,都是我們做長輩的不應該,求妳放了承祖,這要是真見了官,他一輩子都沒臉見人了。」
顧默默抱著蛋蛋冷冷的繞開她往前走。
楊秋娘看著不為所動的顧默默,恨得咬牙切齒,她把心一橫爬起來,拉著牛三旺一起又跪到顧默默面前哭訴,「看在我們兩個老人家的分上,妳就放了承祖吧。」
楊秋娘說完,見顧默默還要繞過他們走開,乾脆一把拽住顧默默的裙子,一邊「啪啪啪」的自搧耳光,一邊哭道:「是我見財起意,是我沒養好承祖,我對不起寶珠姊姊,對不起大壯。」
牛三旺看著被人拉扯的小兒子,一狠心也「啪啪」左右搧了自己兩耳光,「是我這做老子的對不起大壯。」
這兩口子為了小兒子能這樣捨下臉面,鄰里們不免面面相覷,眼裡有了幾分同情:這樣低聲下氣,都是為了自家娃兒啊。
顧默默歎口氣,事情鬧到這一步—— 以老跪幼,見官是不可能了,但是就這樣放了人,她也不願意。
最後她讓牛承祖寫了悔過書畫押,算是留作證據,以觀後效,也讓牛家三口人再也不敢到她面前礙眼。
第十章 以後,你叫陳慶年
日子又安靜愜意起來,春天悄悄地來了,簷上的冰凌子一滴滴化成水落在地上滴滴答答的響,是春天的敲門聲。
柳梢上一粒粒幼芽張開飛絮嫩葉,輕飄飄的白絮漫天飛舞,樹梢上田野裡,慢慢的染上了新綠,渭河的水嘩啦啦的流淌。
春天來了,蛋蛋要入陳家族譜了!
二月二十五是蛋蛋滿三周歲的生辰,也是蛋蛋要入陳家族譜的日子,不過說是入陳家族譜,其實鄉下人家哪有什麼族譜,不過是幾個本家人聚在陳明德家裡商量。
九外爺摸著山羊鬍子說:「蛋蛋入了陳家族譜,可是陳家的長房長孫,得起個響亮的名字。」
日盼夜盼終於盼來了這一天,陳明德激動得有些眼眶發紅,「可不是,蛋蛋可是『慶』字輩的第一個,一定得取個響亮的名字。」
屋裡幾個陳家人紛紛出主意道:「慶文怎麼樣?蛋蛋性子安靜,將來一準是讀書的料。」
馬上就有人反對,「安靜就更不能叫文,男孩又是長孫,文文靜靜的可不行,依我說叫慶武……」他話還沒落地就有人不同意—— 
「慶什麼武,大壯倒是愛武,長大了去打仗,連個消息都沒有。」
「那就慶孝,百善孝為先。」
陳明德轉頭問抱著蛋蛋的顧默默,「大壯媳婦,妳看呢?」
按理蛋蛋的名字該牛三旺或者牛大壯取,就算是入了陳家族譜也該陳家的長輩取,不過蛋蛋在陳家關係最親近的長輩陳明德也不過是堂爺爺,因此陳明德便問問顧默默這個親娘的意思。
顧默默抱著蛋蛋站起來,先屈膝道謝,「勞煩各位外爺、舅舅們費心。」說完才起身,又道:「依外甥媳婦的淺見,慶有年、慶豐年、慶餘年,不如叫慶年。」
「這個好!吉慶年年。」
九外爺摸著鬍子也點頭,「慶有年是長壽,慶豐年是喜事,慶餘年是富有,不錯。」
「行,那咱們陳家慶字輩第一人就叫陳慶年。」陳明德拍了桌子定下蛋蛋的大名,他高興的對院子方向揚聲,「大滿她娘跟弟媳們上菜,早點吃了去大伯父和妹妹墳上跟他們報喜。」
張臘梅高興的從廚房裡探出頭揚聲問:「蛋蛋取了什麼名?」
「陳慶年!」陳明德揚聲答完,又感慨傷心的看著蛋蛋說:「今兒便請刻工,給大伯父的碑上刻下曾孫陳慶年的名字,也讓人知道大伯父不是斷後的……」話沒說完,四十餘歲的漢子捂著臉「嗚嗚」的哭起來。
屋裡幾個陳家人也有些感歎,陳明德不足八歲,爹娘就相繼過世,是陳老大一手帶大,要不是陳明德是獨子,他自己都願意過繼給陳老大當兒子,可惜他是獨子,自身也只有大滿一個兒子。
三舅看著捂臉哭得傷心的陳明德,有心想讓他高興就哄著蛋蛋說話,「看到那個哭的人沒?以後蛋蛋就要管他叫大爺爺了。」
陳明德聽了抹乾眼淚,充滿期盼的看向蛋蛋,「乖蛋蛋,叫聲爺爺來聽聽。」
屋裡人都屏息的看向蛋蛋。
蛋蛋烏溜溜的眼睛看著陳明德還紅紅的眼眶不說話,屋裡人等了一會兒,陳明德苦笑一聲,說:「蛋蛋還小,不急不急。」語氣忍不住有些落寞。
「爺爺。」
忽然響起一道稚嫩的嗓音,眾人都驚喜的看著蛋蛋,「蛋蛋會叫爺爺了!」
「叫我、叫我,我是三爺爺。」
「我、我是五爺爺。」
「都閉嘴,」九外爺威嚴的來了一句,然後對著蛋蛋露出笑咪咪的樣子,哄道:「蛋蛋乖,叫聲太爺爺。」
蛋蛋靜靜的看了九外爺一會兒,開口喚道:「太爺爺。」
屋裡的人樂瘋了。
稍後吃飽了,一群人全往墳地那邊過去,不過習俗不滿十二歲是不好去墳地的,顧默默便領著蛋蛋留在家裡,遠遠地聽到墳地裡傳來劈哩啪啦的鞭炮聲,想著墳地那邊的情形,顧默默摸了摸蛋蛋的小腦袋,說:「以後,你就是陳慶年了。」


二三月間,天氣慢慢熱起來,人們都換上薄棉衣或者夾衣。這一日天氣晴朗,顧默默帶著蛋蛋在後院整地,準備種點瓜果蔬菜,郭秀娘拿著活計過來邊做邊閒聊。
「大壯媳婦,賣畫掙錢多輕鬆,何必種這些。」郭秀娘坐在小板凳上納鞋底,看了一眼笑道。
自從鄰里們知道顧默默在藏雅軒賣畫就都很好奇,只是顧默默不想這種好奇最後變成眼紅、嫉妒或不懷好意,因此總是同一個說詞—— 
「哪有很容易,是快過年了才好賣一些,平常可沒人買的,人家也不能收。」
這話顧默默對村裡好些人說過,因此郭秀娘聽了點點頭,又換了話題,「妳要種什麼讓妳小舅來就行,小心磨粗手。」
顧默默笑著放下耙子,「我也沒做什麼,這地是大舅前兩天翻好的,我不過是耙一耙就能種。」說完換鋤頭,拉出一條畦,對一直守在一邊的小傢伙說:「蛋蛋把韭菜根給娘提來。」
脫了冬裝換上薄棉衣的蛋蛋已經走得很穩當了,他雙手拖著有他一半高的竹籃,踩在鬆軟平整的土地上,磕磕絆絆的邁著小短腿,往他娘身邊走。
郭秀娘看著拖個大籃子、走得東搖西擺的蛋蛋愛得不行,她停下手裡的針線,摸了摸自己還不明顯的小腹,「我呀要多來看看蛋蛋,將來讓肚子裡這個跟蛋蛋一樣漂亮乖巧可人疼。」
「娘。」能幫到娘親蛋蛋很開心,一雙烏溜溜的眼裡全是喜悅的光芒。
顧默默笑著摸摸蛋蛋的頭,她蹲下身把韭菜根理順,整齊排放好。
「不管是乖巧的,還是活潑的,哪有不招人心疼的孩子,小舅母只管安心等著。」
顧默默家後院不大不小,開出大約一分地,種了幾畦韭菜、幾畦菠菜、兩行蔥外,她還種了南瓜、冬瓜,搭了架子種絲瓜、葫蘆,另有茄子、掃帚菜等。
高高低低錯落有致,顧默默很喜歡,還特意畫了一幅農家閒居圖,上邊除了蔬菜瓜果,還有扶著鋤頭的自己,和拖著籃子拔菠菜的蛋蛋,這幅畫娘倆都很喜愛,裝裱起來後掛在東屋裡。
早上渭河的景致特別好看,顧默默挎著籃子,領著蛋蛋去河灘摘點野菜換換口味。
朝陽高高升起,金燦燦的光芒照亮大地,河邊的野草在欣欣向榮的綠意中,從葉梢透出明豔的嫩綠,恣意的舒張蓬勃的生機。渭河水在陽光下蒸騰著一點薄薄的霧氣,安靜的蜿蜒向遠方,近處則反射出點點波光。
一望無際的綠野裡,潔白的山羊、棕色的黃牛都安靜悠閒地低頭吃草,偶爾甩甩尾巴。
「娘,娘!」蛋蛋手裡舉著一株野菜,小心的繞過太高的野草來找他娘。
顧默默停下動作,笑咪咪的親了小傢伙一下,蛋蛋眼睛笑得彎彎的。
「蛋蛋,來太爺爺這裡,太爺爺有好吃的給蛋蛋。」在不遠處放牛羊的九外爺,手裡舉著什麼東西,語調悠長的喊孩子。
那大山羊和小山羊顧默默和蛋蛋都很熟,他們娘倆可沒少喝羊奶,就是那頭牛也很熟,以前顧默默沒少背著蛋蛋給牠割牛草。
蛋蛋聽到太爺爺的話,轉過頭拿黑黑的眼睛看顧默默。
「去吧,娘就在這裡等蛋蛋。」顧默默笑著說。
不一會兒蛋蛋手裡握著兩把茅芽兒,小心的繞過野草回來,舉給顧默默看,「娘。」
顧默默笑著抽出一根,剝開綠皮露出裡邊白如雪,嫩得入口能化的白茅幼花,餵到蛋蛋嘴裡。
蛋蛋把手裡的茅芽兒放到他娘的籃子裡,只留下一根,學著他娘的樣子,兩隻小嫩手笨笨的,食指拇指擠在一塊掐開綠皮兒,小心翼翼的剝出白茅幼花,「娘。」送到他娘嘴邊。
顧默默含住甜滋滋的幼花,順帶含住了蛋蛋嫩嫩的手指,母子倆一起瞇著眼睛笑。
太陽再高些的時候,顧默默一手挎著籃子,一手牽著蛋蛋,娘倆慢悠悠回家,到家時正好碰到小舅母來取花樣。
自從知道顧默默能畫畫,村裡有些會刺繡的都會來求些花樣,顧默默從來都是笑著應承,因此村裡的婦人們都更喜歡顧默默了。
初夏的時候,田邊渠裡長滿了婆婆丁,清早或者傍晚,顧默默會帶著蛋蛋去採一些,涼拌或者炒雞蛋都很好吃。
「娘。」蛋蛋摘來一朵金燦燦的婆婆丁花兒,努力地踮起腳尖想要給他娘插到鬢邊。
顧默默笑著歪下頭,蛋蛋踮起腳,終於成功了。
「娘最好看。」
「大壯媳婦。」不遠處傳來陳明德的聲音,只見他滿臉喜色的趕著牛車過來。
顧默默想起來,大舅今天一早就去了府裡。
「大壯媳婦。」陳明德臉上的高興遮也遮不住,「我今兒去府衙查了,今年的撫恤名單裡沒有大壯的!」
呃……要不是有大舅經常提起,顧默默真的都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見大舅這樣高興,做為牛大壯的娘子,顧默默自然只能「羞澀的」低頭笑。
「蛋蛋,想你爹不?等你爹回來,給你騎大馬。」陳明德笑著彎腰,摸摸蛋蛋的腦袋道。
送走陳明德後,蛋蛋又找來一株圓滾滾、白絨絨的婆婆丁,放到他娘嘴邊,「娘。」
顧默默輕輕一吹,白色的絨毛便隨風輕舞,越飄越遠。
時光在寧靜祥和中流逝,轉眼便到了次年八月,顧默默以為,她會和蛋蛋一直過著這樣悠閒的日子,沒想到會發生了變化,很大的變化。


承平三十三年八月初五,寶雞府。
中秋節就要來了,顧默默帶著蛋蛋來府裡賣畫,順便買些東西,剛坐著牛車進城門,就發現很多人圍著城牆上的皇榜議論。
原來是聖上的八皇子被封為親王,賜號孝義,並與今年十月初八大婚。皇上高興,特地減今秋的田賦三成,以示與民同歡。
「要減田賦太好了,真是皇恩浩蕩!」有人對著京城方向感激的拱手。
旁邊的人也是滿臉喜色,「可不是,咱們因為孝義王沾光了。」
一個文士模樣的人搖著扇子,高深莫測的說:「可不是因為孝義王沾的光。」
「哦?」周圍人露出好奇的神色。
那文士也不賣關子,說道:「原本貴妃的意思是,大赦天下以示皇恩,是太子殿下主張今秋減賦三成。」
「貴妃娘娘待在深宮裡還真會想,大赦天下?把那些犯人放出來算什麼好事。」有人翻了白眼說道。
「慎言!妄議皇家,你不想活了?」
翻白眼的那人訕訕閉嘴。
「說起來孝義王今年才十六吧?」
大夥另起了話頭,在大治男子一般都是十八歲到二十歲間結親,十六歲是有些小。
「欸,這我知道,主要是孝義王妃年過十八,不能再等了……」
陳明德聽了減賦三成的話後,沒再耽擱,繼續趕著牛車前行。
「太子殿下歷來英明,實在是我大治的福氣。」陳明德說得很感激,百姓嘛只求能太太平平的種地過日子就成了。
顧默默把已經四歲半的蛋蛋圈在懷裡,免得他坐不穩摔倒,聽到陳明德的話,她淡笑不語,心想:有趣的貴妃,兒子結婚要大赦天下?知道什麼人什麼事才有資格大赦天下嗎?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有趣的孝義王,不管年齡娶一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女子,是為什麼?呵呵……
更有趣的是太子,做好事一定要留名。
顧默默微微的笑,並不說話,這些事跟她一個農婦實在沒干係,也不對,她還有五十一畝地,減三成田賦她也是受益者呢,太子殿下果真英明。
吳東家今日來藏雅軒查看,恰巧又碰到了來送畫的顧默默,於是過來打個招呼。
他拱手笑道:「小娘子一向安好。」
顧默默放開蛋蛋的手,屈膝回禮,「吳東家萬福。」
蛋蛋跟著作揖,「吳伯伯安好。」
見過禮,吳東家帶著顧默默母子到後院看畫。
顧默默笑著說:「天氣晴好,不如在院中石桌上揀看。」
吳東家知道這是人家小娘子要避嫌,微笑著點頭應允。說是揀看,實際上顧默默的畫每次都是全收,賣得還不錯。
「現在『杏花村人』在寶雞府也有那麼點名氣了。」讓夥計收拾好畫作,吳東家笑著說道。杏花村人是顧默默的落款。
顧默默謙虛道:「吳東家鋪子裡裝裱師傅手藝了得,小婦人不過是借光而已。」
吳東家一手負後,一手撫鬚的打量眼前的小娘子—— 墨藍色紮染細布裙,月白色鑲寬邊靛藍色衣領上襦,一根淺色絛子束著纖纖細腰,雖臉色微黃,一雙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見之忘俗,頰邊晃著小巧的水滴形銀耳墜,一頭黑髮挽成髮髻,用墨藍色紮染的細布繫住,整個人彷彿有秋水的沉靜,讓人見了眼明心舒。
和顧默默相識也有兩三年,她待人接物進退有度,最難得的是一手丹青實在讓人喜愛,吳東家撫著鬍鬚,心裡有些意動。


第二天吃過早飯,蛋蛋在後院拿著瓢給菜地澆水,顧默默在東屋整理新買回來的布料,準備給自己和蛋蛋縫製秋衣。
「顧娘子在家嗎?」一個穿紅著綠、鬢插大紅花的媒婆進了安靜的小院。她這樣招搖,自然引來了村人的好奇。
「呀!這是要給大壯媳婦說親吶。」看見的村人面面相覷。
不過也不能說不行,牛大壯是承平二十八年走的,到現在五年多了,雖說陳明德年年去看撫恤名單,牛大壯也一直不在名單上,可打仗的事誰能說得準?再說就算牛大壯還在,這麼多年了人家不想等,誰也說不了什麼。
陳明德兩口子愁容滿面,他們倒不是怕顧默默帶走那五十一畝地,要說杏花村裡知道顧默默的畫到底賣了多少錢,沒人比他們兩口子更清楚,再說顧默默有多疼蛋蛋,大家眼睛也不是瞎的,只是一來有了後爹到底不一樣,二來替大壯可惜,這麼漂亮能幹的媳婦兒可不好找。
「他爹,大壯媳婦要是真的……」
「唉……」陳明德整個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大壯這些年不回來,難道還能讓人家等到死?」
兩口子滿心難受,愁容相對。
東屋裡,顧默默上茶擺果子,笑著聽媒婆喜笑顏開的吹捧。
「顧娘子萬千之喜,城裡藏雅軒的吳東家看中娘子嫻靜,特意託了老身前來說合。」
顧默默怔了一下,竟然是他?
媒婆看著顧默默發呆,以為是歡喜過頭了,說得越發高興,「吳東家人物出色,不說長相雅俊,就是家底,那也是寶雞府裡數一數二的,先頭娘子去了四年多,身邊只有兩個丫頭伺候著,顧娘子過去就是正頭娘子……」
顧默默笑著阻止媒婆再說下去,「我家裡還有孩子,吳東家家裡也有,將來難免比短長,勞煩嬤嬤替我謝過吳東家美意。」
「欸!欸!欸!」媒婆急了,來時以為是十拿十穩的事,沒想到顧默默竟然拒絕了,要知道寶雞府裡多少黃花閨女都想去做吳東家的續弦。
顧默默不在意媒婆的不可思議,只是笑著屈膝道:「請嬤嬤代我回了吳東家的美意。」


還不知道自家娘子被人惦記的牛大壯,此時正在北境被韃子追擊,事情還是因為孝義王的婚事而起。
為了韃子犯境,俞總兵領兵征討八年有餘,因著上一次的大捷,這幾年邊境一直平安無事,承平帝便要召回俞總兵,一則因為重兵佈防太過耗費,二則是孝義王妃是俞總兵的幼女,感念俞總兵多年辛苦與家人分別,趁著女兒婚事,召他回朝休養團聚,也讓北境的兵士們能夠歸鄉和家人團聚。
可是韃靼們糧食總是不夠,這幾年休養生息,如果不能給予重擊,怕是再過幾年就是大患,因此俞總兵決意撤兵前主動出擊,痛擊韃靼以保北境十年太平。
為了減少正面戰爭的傷亡,俞總兵在邊城西北四十餘里設下埋伏,由岳紹輝領軍三千誘敵深入。其實誘餌俞總兵並不想岳紹輝去,不管怎樣他是皇長孫,身分矜貴,可是耐不住岳紹輝一力請命。
「末將做過多次先鋒,韃靼沒有不痛恨末將的,有末將為餌,定能釣來大魚。」岳紹輝自然知道俞總兵在擔心什麼,他抱拳繼續說道:「更何況這次末將並不需要正面迎敵,定能全身而退,不辱使命。」
俞總兵想想也是,岳紹輝連衝鋒的小卒都做過,這次也確是他去最合適。
可誰知道,岳紹輝的真實身分竟被洩露了。
原本並不難的事情,被韃靼們瘋狂的圍追堵截,變得異常艱難,三千精兵餘下不足百人,岳紹輝他們拚盡性命才於萬險之中把敵人引入西北方。
「衝啊,抓住那個領頭的,他是漢狗的皇長孫!抓住他官升三級!抓住他我們的妻兒不再挨餓!」不遠處催馬疾馳的韃子將軍舉刀高呼。
牛大壯策馬緊緊護衛在岳紹輝身後,咬牙道:「娘的!到底是誰洩了你的底?」
確實是有人故意將此事洩露給韃靼兵的,岳紹輝來北境五年多,除了俞總兵、岳紹輝的幾個貼身侍衛,就只有和他是生死之交的牛大壯知道他的真實身分。
岳紹輝面色沉穩,他低低的伏在馬背上,把馬速提到最快,再有幾里便能將敵人大部隊引入埋伏中。他現在只在心裡默念:俞總兵千萬莫要因為自己身在險境而提前發動,千萬千萬莫要功虧一簣,讓近三千將士白白犧牲。
事實上俞總兵親自坐鎮山崖上,已然發現岳紹輝處境不妙,可是敵人還有三分之二尚在山谷之外。
俞總兵身邊的參將聽到韃子將領的高呼,神色大變,他悄悄低語,「岳將軍是皇長孫?那……」
俞總兵看著遠方緊緊咬著岳紹輝的敵軍,手裡的馬鞭越攥越緊,他凝視著山崖下策馬疾馳的小隊人馬,深深呼吸後冷靜說道:「按原計劃不變。」
馬蹄催起塵土碎草漫天飛揚,馬兒們鼻噴白氣,口角白沫,這是一場性命的追逐。
凡是聽見岳紹輝真正身分的大治兵士,無不萬分感佩,原本就是人人敬仰的將軍,現在為了大治兵士少受損寧願以身犯險,因此都只等將軍令下,他們要韃子知道大治的威武。
就是不知道的,看到三千弟兄如今只剩不足百人,個個熱血沸騰的盯著如狼似虎追進來的韃靼兵,待將軍一聲令下就要生吞他們。
安靜的山谷裡忽然戰鼓雷鳴,萬千旗幟招展飄揚,「發射!」一聲令下萬眾同吼,巍巍氣勢地動山搖。
早就埋伏好的兵士砍斷繩索,一時間巨木滾石齊飛,弓弩手們齊齊發射流星似的箭雨,籠罩了山谷,韃靼兵陣腳全亂,自相踐踏。
韃子將領知道中計,如何甘心,他領著先鋒狂吼,「放箭,放箭!抓不到也要岳紹輝陪葬。」
密密麻麻的箭羽向岳紹輝齊發,不足百人的隊伍瞬間只剩下二十餘騎,他們轉身掄起刀槍,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掩護自己的將軍。
牛大壯為岳紹輝斷後,一把大刀不知道砍掉多少箭,心裡想著自己的人馬已經奔來救援,一定要堅持!
「啊!」牛大壯一個不備,被箭射中胳膊,他一個踉蹌,眼看再一波箭雨要來,他咬牙跳到岳紹輝馬上,抱緊他以自己的後背做盾牌。
「大壯!」察覺到背後一沉,岳紹輝失聲吶喊。
「衝啊!」大治的士兵終於趕到了,他們越過殘存的這幾人,衝向敵人。
第十一章 論功行賞
承平三十三年八月十日,大治軍殲滅韃靼軍主力二十萬,韃靼王庭北撤八百餘里,願意議和納貢。大治舉國歡慶,十月時班師回朝,承平帝攜太子、孝義王親自出城迎接。
光亮的鎧甲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雄壯的王師讓人心情激昂。
「太子哥哥,將來我也要做將軍保家衛國!」十六歲的孝義王,帶著少年沒有褪盡的青澀嚮往的對身旁的太子說道。
「好。」太子眼含寵溺的看著自己最小的弟弟,其他的皇子皇女都規矩的喊一聲太子殿下,或者大皇兄,只有這個從小被寵大的小皇子任性的喊他太子哥哥,無形中多了親近之意。
皇帝來到軍前,俞總兵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手捧兵符,朗聲道:「末將幸不辱命。」
「好!」承平帝摸著鬍子,神情愉悅。
入宮來到大殿裡論功行賞,俞總兵封為正一品建威將軍,領京師左營都指揮使,另賜金千兩、銀萬兩,錦緞三百匹。正一品建威將軍其實只是虛銜並無實權,都指揮使雖然是二品但手握實權,更何況是京師左營都指揮使,可見承平帝的信重。
岳紹輝屢立奇功,封正三品昭毅將軍,領京師右營都指揮僉事,另賜金八百兩、銀三千兩,錦緞兩百匹。
岳紹輝出列謝恩,「啟稟陛下,末將能有寸功,皆是兵士們拚上性命所得,末將願將金銀轉贈征北兵士,讓陛下之兵士皆沐皇恩。」
太子站在龍椅下,欣慰的看著自己的兒子,滿心驕傲,龍座上的承平帝更是笑瞇了眼。
「准奏!」承平帝笑咪咪的說完,見孫子並不退下,疑惑問道:「岳將軍可還有奏?」從這聲「岳將軍」就可聽出承平帝對孫子有多滿意。
岳紹輝猶豫了一下,道:「啟稟陛下,末將領兵誘敵……」
「什麼?!」承平帝怒喝,「你竟然以身作餌?」到底是自己喜歡的大孫子,聽到他以身犯險,承平帝沒忍住擔心的怒火。
原本單膝著地的岳紹輝雙膝跪地,俞將軍出列跪地領罪,太子轉身揖手,「陛下息怒,兵無常勢,身為將軍自當應勢而為。」
承平帝冷睇太子一眼,當初就是他讓自己的乖孫去北境,去就去吧,轉一轉看一看也好,誰知道竟然真的上戰場,還是先鋒!
得虧承平帝不知道自己的乖孫還做過衝鋒的小卒,否則能當場和太子翻臉,不過回過神後,承平帝也知道自已應對有誤,只怕會寒了其他將士的心。
他苦笑一聲,「果然兒孫都是債,朕也難免凡人情。」
朝中大臣馬上一片勸慰,承平帝抬手制止,「朕的孫兒是孫兒,天下人的孫兒亦是孫兒,即便萬千不捨,外敵來時岳家男兒自當身先士卒。」
「大治有陛下乃大治之福!」朝臣一起跪倒稱頌。
「岳將軍繼續稟來。」承平帝開口說道。
岳紹輝再次揖手,「末將誘敵卻被敵軍知道皇孫身分緊追不捨,三千精兵最後僅剩二十餘騎,成功之時敵軍羞惱,欲亂箭置末將於死地。」
太子並不知道此事,此時不由得雙拳握緊,承平帝更是雙眼微瞇,這是他緊張動怒的表現。
「幸虧有總旗牛大壯捨身相護,末將才能毫髮無損。末將想要把自己的軍功分一半給他。」
「胡鬧!論功行賞自有軍法,軍功豈是你說讓就讓的。」太子拂袖。
承平帝瞥了太子一眼,和顏悅色的說道:「軍中有如此忠勇之將士,自當賞賜,那個牛什麼……」
「牛大壯。」岳紹輝稟道:「他為末將身中十七箭,若不是他命大……」
說牛大壯命大,不如說他謹慎,他在自己的盔甲護心鏡下又多戴了一面護心鏡,這回才僥倖沒有被射穿心肺。
「此人現在如何?」承平帝關切的問道。
「在城外的大軍中待命。」
「宣。」
身邊太監得命,立刻揚高聲調,「宣,征北軍前軍總旗牛大壯覲見。」
「宣,征北軍前軍總旗牛大壯覲見。」
「宣,征北軍前軍總旗牛大壯覲見……」
一道道聲音從殿裡到殿外悠揚遠去,大殿裡依然在論功行賞,文武群臣都面有喜色,勝利總是讓人高興,只有那些得勝歸來的將軍面色平靜,眾人只道他們寵辱不驚,哪裡知道他們心裡還記著那些把性命留在北境的戰友。
「征北軍前軍總旗牛大壯前來覲見。」
「宣。」承平帝往大殿門口望去,好奇這個救了自己孫子的軍士是何等樣貌?
「宣。」隨著太監悠長的語調,殿外走進一個魁梧大漢,文武百官都愣了愣。
承平帝笑了,「這是猛張飛還是尉遲恭?」
官階小經常混跡於市井的官員們則在心裡想:這不就是肉鋪的屠夫穿了一身鎧甲嗎?
牛大壯身形高大魁梧,一臉炸蓬蓬的落腮鬍子,膚色是邊關兵將特有的暗黃,唯有一雙眼睛還算明亮。
牛大壯走到朝堂當中,雙膝跪倒,「啟稟萬歲爺,屬下……」他跪在地上遲疑了下,這自稱似乎不對,撓了撓後腦杓,試探的說:「小人……」他瞄了瞄一側的俞將軍,卻見俞將軍面無表情。
「末將……好像不夠格……」牛大壯一邊說著,一邊有些為難,「要不微臣……也不夠格啊……」他跪在地上為自稱糾結。
滿朝文武都忍俊不住,岳紹輝則像是覺得丟人似的很嫌棄,白了他一眼後乾脆低頭。
承平帝沒想到竟是個這樣的憨人,也是舉起袖子微微遮擋了下自己的笑意。
牛大壯為難了一會兒,乾脆問承平帝,「萬歲爺,小人該怎麼自稱啊?」
承平帝嘴角漾著一點淺笑說道:「此次論功,你該得什麼封賞?」
「百戶!正六品哩……嘿嘿。」牛大壯笑著回答。
「無禮!奏對陛下……」
承平帝揚起一隻手,打斷身邊太監的呵斥,笑著說:「第一次面聖,禮儀不周無妨。」他又轉向連忙叩首的牛大壯說道:「既有品階自稱微臣就可。」
牛大壯抬起頭憨笑,「萬歲爺真的跟岳將軍說的一樣。」
「岳將軍是如何說的?」承平帝笑咪咪的問道。
牛大壯笑出一口白牙,「岳將軍說,他爺爺是這世間最好的人。」
爺爺?
「哈哈哈!」承平帝笑得暢快不已,說起來他還沒聽人叫過他爺爺,要叫也是皇爺爺。「你們平常都怎麼聊朕的?」
牛大壯來了精神,他跪著擰了擰身子說:「那時候我不知道……不對不對!」他連忙改口道:「那時候微臣不知道他是皇孫殿下,閒暇時聊天,他最愛跟微臣吹捧他家爺爺有多好,說是小時候他饞蝦肉包子,他爹不許他貪嘴,於是他爺爺就在自己屋裡備好些,讓他每次都能放開肚子吃。」
想起孫子小時候的饞樣,承平帝滿臉笑意。
「說是小時候他做不完他爹佈置的功課,只要找到他爺爺就不用受罰……」
岳紹輝暗暗磨牙,俞將軍面色平靜,好像沒發現牛大壯假意的憨厚。
「還說他手頭緊了,每次找他爺爺準沒錯。」牛大壯一臉憋屈的說:「這不存心欺負微臣沒爺爺嗎?
「他還說他爺爺儀表堂堂,不出門就知天下事!那時候微臣不服氣還和他打過架,不過現在微臣服氣了。」
儀表堂堂的承平帝笑著問:「打架贏了輸了?」
牛大壯蔫了的咕噥道:「輸了。」但是他又跪直身子辯道:「是他耍詐。」
太子聽不下去了,他揖手啟稟道:「陛下,朝中還有封賞未完。」
承平帝被攪了興致,可在朝堂之上也不好發火,只好說道:「牛大壯憨直忠勇,又護了朕的皇孫,封正五品武德將軍。」
「陛下,論功行賞自有軍法,切不可因為他救了皇家血脈而格外……」太子話還沒有說完,不高興的承平帝冷冷打斷他—— 
「怎麼,朕如今要封個五品將軍也不行?」
太子連忙跪下,「陛下,國有國法。」
「哼!」
承平帝的一聲冷哼,讓大殿上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俞將軍身後一個柳姓武將出列啟奏,「陛下第一次見到牛大人,便問他是不是像尉遲恭,尉遲恭乃是先唐太宗的大將,又被封為門神。牛大人既是俞將軍手下,又能捨身護主,自然忠勇可信,陛下何不仿效先賢,收作『門神』讓他做個親衛?」
俞將軍聽了眉目不動,出列啟奏,「牛大壯確是忠勇可信。」
承平帝哈哈哈大笑,「好,封牛大壯為正五品武德將軍,在朕的親衛營中做個總旗。」
親衛是皇帝的親兵,不受朝廷約束,由承平帝自己執掌,因此太子也無話可說。
牛大壯聽了拍著胸脯說:「陛下放心,只要微臣還有一口氣,定會保陛下毫髮無損。」


退朝後,太子隨著岳紹輝到了他新建的將軍府。
關上門後,太子臉色一變說道:「你們倆好大的膽子,誰都敢算計!」
岳紹輝、牛大壯雙雙跪倒,牛大壯也不再是一副憨直粗俗的模樣。
人還是那個人,卻渾身氣勢一變,變得身形挺拔,沉穩內斂。
太子看得冷笑連連。
「本宮聽紹兒說過,你是征北軍中最優秀的斥候。」
最優秀的斥候自然有最毒辣的眼睛,可以迅速判斷出當下情形,可以準確看出人的性情,也可以扮出各種樣貌,因此太子指責牛大壯故意投皇上喜好。
「末將不敢當。」牛大壯只當太子誇他。
太子冷笑,「欺君都敢,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牛大壯笑道:「微臣豈敢欺君,不過是想有機會做忠臣。」
「父親,兒子這樣做,一是信任大壯的能力,二是希望皇爺爺開心。父親經常教導兒子百善孝為先,有大壯在,皇爺爺一定能笑口常開。」
太子想到今天皇上確實被牛大壯逗得開心,慢慢的緩下神色。
「微臣在朝堂上說的『只要微臣還有一口氣,定會保陛下毫髮無損』絕非戲言。」牛大壯臉色沉靜的保證道。
太子想到他為了護住自己的兒子,身中十七箭,確是忠勇可嘉,不由得放緩臉色。
「將軍,屬下劉青城前來覆命。」屋外響起一道年輕的聲音。
太子轉身坐下,說道:「你們起來吧,門外何事?」他問岳紹輝。
兩個人揖手起身,岳紹輝笑著說道:「回稟父親,是大壯託兒子派人幫他打探家裡的事。」
「家裡的事,打探?」太子皺起眉頭,家裡事直接寫家書回去就好,為何打探?因為牛大壯要成為承平帝的親衛,太子不得不多留心。
岳紹輝為難的看了一眼牛大壯,對太子說道:「父親……」
「還是微臣親自說。」牛大壯攔住岳紹輝的話,臉色沉靜如水的重新跪下,「微臣是寶雞府杏花村人,臣父是養老女婿。」
牛大壯垂在身側的雙手慢慢的握緊成拳,岳紹輝則不忍心的別過頭,不去看他。
「微臣八歲那年秋天,有一次看見他不在河灘割牛草,卻背著擔籠一直往劉家莊那邊走。」
那不敢回憶的血色往昔浮現在心頭,牛大壯的眼裡湧上淚水,他喉嚨哽咽了一下,接著說:「在離劉家莊三里遠的地方,他進了高粱地,微臣好奇悄悄跟過去,竟發現他和一個婦人拉著手說話。」
太子皺起眉頭。
「微臣那時候太小不懂事,只覺得這不是好事,急匆匆回家告訴了娘親。」
那時候的陳寶珠正懷著八個月的身孕,聞言又急又怒,她盡力安撫牛大壯,不讓他告訴旁人,待到午飯時牛三旺回來,陳寶珠責問他,牛三旺起初不肯承認,後來被說得無可抵賴,只好辯解道—— 
「我不過看秋娘寡婦帶娃可憐,勸慰一下,真的沒什麼,要是有一句假話,就讓我天打雷劈!」牛三旺還發了誓。
「秋娘?叫得可真親!當初是她嫌你窮出不起聘禮,嫁到劉家莊,現在死了男人就來勾搭你,你倒是長點心。」
「妳說話怎麼這麼難聽,什麼叫勾搭?」
「呵,是我說話難聽,還是你們做事下賤……」
兩口子越說火氣越大,牛三旺煩躁的推了一把陳寶珠,想要出去,陳寶珠沒提防,猛地磕到案板角上。
「啊!」倒下去的陳寶珠立刻血水滲透裙子,在廚房外目睹了一切的牛大壯嚇傻了。
最後陳寶珠難產了,雖然村裡的穩婆、九外婆盡了一切努力,甚至請了府裡的大夫來,也沒能保住母子的性命。
牛三旺把嚇傻的牛大壯拉到背人處,嚇唬他說:「本來什麼事都沒有,就是你多嘴才害你娘喪了命。」
牛大壯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爹,眼裡全是不知所措和惶恐。
牛三旺繼續威脅道:「聽著!不許跟人說你娘是怎麼跌倒的,要不然我就把你搬弄口舌,害父母失和,更害死你娘的事告訴大夥兒。」
牛大壯跪在屋子中間,一邊痛哭一邊用兩個拳頭砸自己的頭,「是我害死了我娘,是我害死了弟弟,他都會睜眼了,會睜眼了啊!是我害死了他們,害死了他們……」
岳紹輝眼眶通紅的衝過來按住他,「大壯,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你的錯!」他和牛大壯同袍五年,知道這是他最深的痛。
「啪」的一聲,太子氣得怒拍桌子,「真是豈有此理!」
牛大壯咬咬牙,接著說下去,「後來,我娘過世不到三個月,他就娶了那女人進門。」他的臉色慢慢變得憤恨。「那女人慣會做人,知道自己進門太急,杏花村人都不待見她,於是對微臣百般示好,她帶來的女兒整天做活,還沒有好吃穿,那女人都把家裡最好的東西給了微臣。」
太子皺眉聽著,勾引有婦之夫的能是什麼好人。
那時候的牛大壯心裡都是自己害死娘和弟弟的愧疚惶恐,面對仇人,怎麼能給好臉色,卻不知正合了楊秋娘的意,牛大壯越是沒好臉色,她越是巴結討好,煩得牛大壯經常推開她跑出家門,楊秋娘就擺出一副慈母樣子,滿村追著噓寒問暖。
到最後村裡有些人都看不下去,也會指責牛大壯太不懂事。
「壞了微臣在村裡的名聲倒是其次,最可恨的是她那兒子,明明是婚前通姦所孕,卻說是微臣推倒她害她早產!」牛大壯咬牙切齒,「微臣只不過是甩開她要拉微臣的胳膊,她就自己慢慢的歪倒地上,捂著肚子喊疼!」
然後牛三旺就給了他一巴掌,打得牛大壯口鼻流血,更坐實了他推倒繼母,害她「早產」的事。
「寡廉鮮恥之徒!」太子皺眉又問:「如今你打探了準備如何?」
牛大壯重新挺起脊背跪好,「微臣臨入伍前,為了陳家血脈不絕,娶了一房妻室,臨走前和舅舅說好,若是不能留下一男半女就讓她改嫁。現在不知情況如何,想要打探清楚再做決定。」
太子揮了揮手,牛大壯起身站到一旁,岳紹輝傳屋外的劉青城進來。
「屬下參見太子殿下,見過將軍。」
「起來回話。」
「多謝太子殿下。」劉青城再行一禮,站起身回稟探到的事情,「牛將軍走後不久……」
牛大壯走後不久,顧默默便有了身孕,那時候牛三旺兩口子雖然盼著牛大壯一去不返,但是到底人剛走,也不敢太過分,可是顧默默性情太過溫順,慢慢的倒讓牛三旺兩口子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在顧默默懷孕六個月的時候,摸準顧默默性子的楊秋娘支使她去挑水,可憐顧默默那些日子吃不好穿不暖,又從沒幹過重活,挑起兩桶水身下就見了紅,多虧了九外婆看她挑水趕過來,這才保住胎兒。
陳明德察覺事情不對,去找了牛三旺兩口子一回,兩個人才安生些,可是吃的穿的就不要想太好了,從來都是那三口人剩下多少顧默默才吃多少,說起來多虧顧默默從前身子特意調養過,否則孩子就得胎死腹中。
後來好不容易生下來,又瘦又軟像個貓崽,牛三旺看了一眼就說:「怕是養不活,別費事了。」
陳明德氣得要揍他,楊秋娘連忙笑著打圓場,「孩子養養就好,不如叫『臭蛋』,取個賤名好養活。」
生下孩子的顧默默身體衰弱得不行,陳明德讓張臘梅去照顧了一個月才養得好些。
有了這麼個蔫巴巴的孩子,牛三旺兩口子心裡不舒服,難免更加苛待顧默默,剩下的飯菜也不許她吃,只讓她吃些麩皮高粱之類的,說是年輕吃些苦,老了才好享福。
劉青城說著自己探聽到的消息,心裡也有些不忍,這兩個人行事太下作了。
「因為牛家娘子吃得太壞,不足半年孩子就沒了吃的,多虧斜對門陳明德家的,經常背著人給點饅頭煮雞蛋,孩子才算是養了下來,但是一直都很弱,兩歲了還走不穩路,只會叫娘。」
牛大壯聽到自己有了兒子,臉上似悲似喜。那姑娘性子果然太弱了,自己在的時候那兩口子可從不敢折磨人。
劉青城接著說:「臭蛋兩歲多時,跟他娘在渭河邊洗衣服,被牛承祖一腳踢到河裡。」
「砰」的一聲是牛大壯沒忍住,拍壞了桌子。
劉青城不受影響的說後來的事,「村裡人都說孩子沒救了,牛家娘子不肯信,她執拗的抱著孩子一步一叩首,去廟裡祈求。」
牛大壯默默的跌坐在椅子上,心痛難忍。所以孩子沒保住吧?沒能等到爹來護著你……
「等她到了廟裡,額頭血流不止,可惜廟裡的大師說,孩子已經去往極樂世界。牛家娘子抱著孩子不肯離開,跪在菩薩面前不起來,誰也無法勸說。」
太子和岳紹輝同情的看向牛大壯。
劉青城卻兩眼發亮,聲音也略顯激動起來,「誰知道第二天,菩薩顯靈孩子活過來了,牛家娘子也大變樣!」
屋裡的人都轉頭驚喜的看向劉青城。
「牛家娘子變得那叫一個潑辣,幾天功夫就鬧得分了宗。」
牛大壯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你是說……分宗?」
「是,現在孩子入了陳家族譜,小名蛋蛋,大名陳慶年。」劉青城沒忍住又加了句,「長得可漂亮了。」
「哈哈哈!」牛大壯忍不住喜極狂笑,「外爺、娘,咱們陳家有後了!」他擦了擦笑出的淚又說:「就憑這個,我感激她一輩子。」
「牛家娘子是真厲害,後來牛承祖犯到她手上,她要告官,牛三旺兩口子沒辦法,跪著自搧耳光說是對不住陳老夫人,對不住牛將軍……」
牛大壯霍地起身,一把抓住劉青城的胳膊,任劉青城也算訓練有素,都掙脫不了。
「你說那兩人跪著自搧耳光,說是對不起我娘?」牛大壯手似鐵箍,緊緊地抓住劉青城。
「是。」劉青城忍者胳膊的不適答道。
牛大壯放開劉青城,撲通一聲跪倒地上,眼眶通紅的道:「娘!娘,妳聽到沒?那兩個人跪著承認對不起妳了……」他雙手向天高高舉起,失聲高呼,「娘!妳聽到沒?聽到沒?那兩個人跪著認錯了……」
想到枉死的娘和弟弟,他止不住的痛哭出聲,「娘,妳兒媳婦幫妳討回了公道,娘啊……」
岳紹輝也忍不住心裡難受,自己兄弟暗藏心底多年的疼痛,終於可以見光了。
「大壯,」他拍了拍牛大壯的肩膀,「你娶了個好娘子。」
「是。」牛大壯流著淚笑道:「我娶了個好娘子,這輩子我心疼她,心疼她讓陳家血脈沒斷絕,心疼她給我娘討回公道,這輩子我定把她捧在手心裡!」
第十二章 招夫條件
劉青城見牛大壯情緒平復些,才又接續說道—— 
「牛將軍的娘子真的變得很潑辣,據說鬧分宗那陣子天天坐在門外撒潑,雖然說是因為牛家兩口子要謀財害命,過不了日子才分的,可也有說法是牛家娘子自己放的火,嫁禍於人。」
牛大壯先前悲悲喜喜,這會兒勉強定下神站在一旁,聞言心裡暗嗤:他那父親從來就是個沒什麼膽子能耐的人,楊秋娘一貫巧嘴會做面子,這兩個人真讓他們自己動手殺人滅口,怕是沒那本事。
他拽拽自己的鬍子,有點得意的又想:沒想到自己的娘子嬌滴滴的倒有些意思,有意思的娘子更招人疼。
他對岳紹輝拱手說:「將軍,末將想麻煩將軍派人接我家娘子進京。」
「是得快點派人接來。」劉青城接了一句。
為什麼?岳紹輝雖然沒問出來,可是表情很明顯。
「自從今年秋天,寶雞府藏雅軒的吳東家去求親被拒……」
牛大壯高興的說:「吳東家?那在寶雞府也是數得上號的人物,我家娘子果然最好。」
岳紹輝看不下去他那張「我家娘子第一好的傻臉」,轉頭不理他。
劉青城也看不慣,心裡冷哼一下接著說:「屬下看牛家娘子似乎還用黃粉遮了膚色……」
「我家娘子是不讓其他人多想,一心一意等我回去……嘿嘿。」
劉青城面上不動聲色,只是語氣平穩的說下去,他等著某人傻眼。
「雖然遮了膚色,可依然姿色姣好,自從吳東家之後便有好些人也都前來求娶。」他眼角餘光看到牛大壯有些緊張,忍不住有些同情他。「尤其是有個年輕秀才,從不小心說漏嘴的夥計口中知道牛家娘子就是『杏花村人』,請了媒人死活要娶,杏花村人是牛家娘子畫作的落款,這三年來她的畫賣得可好呢。」
牛大壯緊緊地盯著劉青城,就怕他說出什麼「牛家娘子改嫁了的話來」。
「牛家娘子被媒人煩得不行,索性開出招夫條件。」劉青城同情的瞟了一眼牛大壯,「一,長相清雅,身形頎長。」
岳紹輝看看牛大壯—— 落腮鬍子、鐵塔似的身形,第一條就不行。
牛大壯努力地吸氣,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頎長點,不是那麼魁梧。
「二,性格溫和爾雅,語調清越。」
岳紹輝看著牛大壯的目光變成同情,牛大壯「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
「三,不曾婚配,不曾有丫頭近身伺候。」說白了得是童子雞。
牛大壯臉色一緊,心道:完了,我婚配過的。
岳紹輝見狀便知道他在想什麼,對天翻了個白眼,說道:「你婚配的不就是她。」
「哦哦,對哦。」牛大壯鬆了口氣。
岳紹輝又是個白眼,將來一準是老婆奴,見了老婆什麼都忘了,色令智昏!虧自己還在父親面前誇口,說他是最優秀的斥候。
太子不滿的開口道:「紹兒,你剛才是什麼舉動?你的禮儀學到哪裡去了?」
岳紹輝心下一緊,連忙擺出一副規矩的樣子,揖手道:「兒臣知錯。」
牛大壯見了也講情道:「都是因為微臣,將軍才會失儀,請太子殿下寬恕。」
「怎麼不是同罪嗎?」太子整整衣袖,慢條斯理的問道。
牛大壯笑著說:「太子殿下願意容情最好,若不然將軍被罰,微臣也好去悄悄支援將軍,同罪就沒有外援。」
這大實話聽得太子失笑:看來紹兒跟這牛大壯關係確實很好。他揮揮手說:「念你得勝歸來,這次且算了,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謝父親(太子殿下)。」兩個人揖手後站到一旁。
太子對劉青城說:「你且繼續道來。」
「是。」劉青城一揖手,接著說:「第四,要對蛋蛋視如己出。」
聽到這個,牛大壯笑得很開心,「我不用視如己出,本來就是己出。」
岳紹輝聞言忽然有些擔心自己的兄弟,就這麼個傻樣,能討他娘子歡心不?這要是討不到歡心,這笨蛋不得哭死!
好吧,其實他內心很想看這個兄弟的笑話,瞧他那笑得得意的樣子,真讓人不爽。
劉青城心裡暗翻白眼,看你能高興到幾時!他語調平平的說:「最後一條,婚後不得納侍妾、有通房丫頭。」
牛大壯愣了一下,屋裡幾個男人都同情的看著他,這樣的娘子真的不好消受,要求太高又太厲害。
「太好了!」愣了一下後,牛大壯驚喜的說道:「我有娘子還要別人幹麼?這條我也符合。」他嘿嘿笑了下又說:「瞧瞧我娘子的要求,我都符合。」
屋裡靜了下來,幾個人都想不通牛大壯哪來的自信,認為自己符合牛家娘子的擇婿標準?
岳紹輝冷冷的提醒傻笑的牛大壯,「長相清雅,身形頎長……」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牛大壯,鐵塔一樣的身材和張飛鬍子,哪裡符合了?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我娘子心疼我,我自然就是長相清雅,身形頎長。」牛大壯得意洋洋的說。
岳紹輝覺得自己的腳特別癢,特別想踢人,他不想承認這個臉皮厚到沒邊的傢伙跟自己是兄弟:你從哪裡看出你娘子心疼你了?人家現在可是一堆人求娶,桃花旺得很,好不?岳紹輝在心裡嘲諷。
牛大壯收起臉上的笑容,對岳紹輝拱手說道:「末將請將軍即刻派人,接我家娘子來京。」
要不是他父王還在,岳紹輝都想對天冷笑:呵,原來你也知道著急啊,知道你娘子並不心疼你。
岳紹輝還未答話,太子先問劉青城道:「你說牛家娘子在藏雅軒賣畫有三個年頭,這麼說來她畫工不錯?」
劉青城答道:「屬下並不精通畫藝,不過杏花村人在寶雞府也略有點名氣,屬下只覺得牛家娘子的畫確實不錯。」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疊成四方的紙,呈給太子。「這是屬下買來的一幅。」
屋裡沒有其他伺候的人,牛大壯便搶先過去接住,轉呈給太子。這是他娘子畫的,想想他娘子的手也碰過這張紙,牛大壯就有些暈乎乎的覺得幸福。
太子看著牛大壯笑得傻乎乎的樣子,也是無奈,「打開看看。」
「是!」要看到娘子的手筆了!牛大壯激動得很,他用袖子抹了抹乾淨的桌子,小心翼翼的鋪平展開。
這是一副童嬉圖,畫的最上方是掛著幾個葫蘆的木架,旁邊是一叢繞著牽牛花的籬笆,一個四五歲孩童紮著朝天辮,穿著淺綠淺藍的衣褲,半蹲半跪在葫蘆下的籬笆旁,籬笆上的幾朵牽牛花正盛開,但是畫裡的小兒全不關心。
牛大壯看著畫裡手持草梗睜大眼睛、全神貫注逗著蚱蜢的孩子,眼眶有些酸澀,他用手指輕輕地觸摸畫裡的孩子,「這就是我的蛋蛋?」
「不是。」劉青城面無表情的說:「蛋蛋比這個孩子漂亮多了。」
牛大壯頓了頓,默默的收回手指,「我娘子畫得真好。」他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卻沒想太子竟然接話了。
「是好,非但是好,還是很好。」太子凝眉看著這幅畫作,「這幅畫兼工帶寫,筆觸流暢,意趣橫生。」
牛大壯樂呵的在旁邊聽著,這裡是岳紹輝的地方,不需要他警覺什麼,因此他沒發現隨著太子話語出口,岳紹輝的神色慢慢凝重起來。
太子的手輕輕拂過畫上人物,慢慢說道:「不管是構圖,還是著色都自然不見匠氣,光說這小兒的髮際融色自然,這絲毛之法可不是人人都能精通老道。」
這下牛大壯再怎麼滿心歡喜,也察覺出不對了。
「牛愛卿,你這娘子最少有十年的畫功,且是經過高人教導的。」
牛大壯臉色有些震驚,他嘴巴翕合著說不出話來。
「牛家娘子該是有些來歷的。」太子感歎,聽劉青城的描述,就可以知道這位娘子姿色明麗,沒想到竟然還有如此畫工,真不知道是不是牛大壯的福分,明顯他和牛家娘子不是一路人。
牛大壯臉色沉靜下來,他鎮定的說道:「我娶了她,她就是我的娘子,不管她有什麼來歷,都是我想要疼一輩子的娘子。」
這是他的心裡話,如果顧默默還是以前的性子,他也會好好待她一輩子,他絕不會讓自己的妻子重蹈他娘的覆轍。如今替他娘討回公道的顧默默,他更喜歡,他定是要把她一輩子都放在心尖上。
太子淡淡的說:「你將是陛下的親衛,你娘子的來歷還是要好好查一查。」太子抬手止住牛大壯要說的話。「不是讓你休棄你娘子,而是要做到心裡有底。」
牛大壯閉上了嘴。
岳紹輝聽了對劉青城下令道:「你速去查清楚牛家娘子的來歷。」
「是。」劉青城轉身欲走,卻被牛大壯叫住。
「等等,我娘子還在家招夫呢。」牛大壯滿臉急色的對岳紹輝說。
岳紹輝忍住自己想翻白眼的衝動,就你娘子那樣的條件,誰會去?不過看在兄弟急得要跳腳的分上,他又對劉青城吩咐道:「多帶幾個人去,盡快把事情辦好。」
這也不夠啊,牛大壯不停地給岳紹輝使眼色,岳紹輝瞪回去,牛大壯還是滿臉急色的看著他,岳紹輝瞪著他氣得咬牙,牛大壯完全不為所動,使眼色使得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岳紹輝磨牙,又對劉青城下了一道命令,「派一個人,專門攪和牛家娘子的婚事。」
下完命令,他都不敢抬頭看他太子爹的臉,這絕對是自己下過最沒臉沒皮的命令。牛大壯啊牛大壯,本將軍算是陪你一塊丟臉了。
劉青城默了默揖手,「屬下領命。」轉身出屋。
「等等。」牛大壯又叫住劉青城,跟著出屋拱手對他道:「兄弟要快點查啊,拜託拜託。」
「將軍有令,屬下自當竭力。」劉青城對著屋裡拱手。
牛大壯又挨得近點,悄悄說:「那個去攪和的兄弟,一定要夠厲害夠能攪和才行。」
你當我兄弟都是什麼人?劉青城算是明白為什麼將軍和牛大壯在一起,特別愛翻白眼了,他現在就想翻個白眼。忍下自己的衝動,他一板一眼的抱拳說道:「下官盡力。」
「一定啊,等我娘子來了,請兄弟們家裡喝酒。」牛大壯豪氣的拍了拍劉青城的肩膀。
劉青城面色平靜的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好說、好說。」然後轉身就走,腹誹道:知道你是有娘子的人行了吧,顯擺……哼!回家就讓老娘給我也說個娘子……
天色已晚,太子起駕回宮,屋裡就剩下岳紹輝和牛大壯,兩人隨意的坐著說話。
「今天這事跟當初合計的差不多。」岳紹輝先說道。
牛大壯端起茶喝了一口說道:「我進去做個親衛,可以好好看看貴妃和孝義王到底有沒有打算。」
「唉,我父親就是不肯聽我勸諫,」岳紹輝無奈,「我八皇叔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在他心裡,八皇叔就是個孩子。」
牛大壯放下茶杯,「財帛動人心,更何況是萬乘之尊。陳貴妃多年獨寵後宮,人的心啊都是一點點養大的。」
「我父親監國十三年……」可是一點退路都沒有的。
牛大壯打斷岳紹輝的話,「陛下這幾年召朝臣下棋閒聊次數太多,還有孝義王的親事有些耐人尋味,咱們做個防備總不會錯。」


第二天一早,牛大壯收拾東西去親衛營報到。
御林軍有三部分,京衛、近衛、親衛,每一衛都分前、後、左、右、中,分別把守內城、皇城、宮城的南北東西中,其中親衛守的是宮城,是皇帝的直屬衛隊,有一萬兩千人,負責皇帝的安全;近衛守的是皇城,另外負責皇帝后妃的出行儀仗,有四萬八千人,承平帝和太子各掌一半。
牛大壯因為得承平帝喜愛,被分到了親衛中營,這是皇帝的貼身侍衛,是所有御林軍中唯一可以跟隨皇帝進入後宮的侍衛,同樣的官階侍衛都不能與之相比。
牛大壯因為戰功被分到中營,捨身護主是每個中營將士的最高榮耀,因此牛大壯沒有受到任何挑釁,他手下的五十個執戟衛尉排列整齊,都崇拜的看著他,心想著:為了保護皇長孫殿下,身中十七箭,得到皇帝的青眼,這是他們夢想的榮耀。
和新下屬見過之後,牛大壯拜見自己的上官—— 百戶李將軍,從四品信武將軍。
閒聊了幾句宮裡當值的禁忌,李將軍特意轉達上意,「陛下特地傳了旨意。」
牛大壯起身跪下,「末將接旨。」
李將軍笑笑說:「也沒什麼,就是親衛營都須注意儀表,但是陛下覺得你的鬍子不錯,讓你不要剃了。」
本想剃了鬍子,讓自己看起來俊朗些的牛大壯面色不變,叩首道:「末將領旨。」起來後笑呵呵的說:「末將也喜歡自己的鬍子,覺得特別有男人味。」
這句話完全是瞎說,當初留著鬍子是為了扮韃靼人,後來是怕粗俗憨直不能打動承平帝,就想著也可以拿相貌打扮起來像韃子來吸引承平帝注意,現在卻只能順勢而為了。
正事忙完,牛大壯回到自己屋裡躺下,回想劉青城口中自家娘子的種種,是因為蛋蛋所以置之死地而後生吧,牛大壯不禁心酸起來:一個人要改變自己的性情談何容易,真是苦了娘子了……他的心裡有絲絲的疼痛。
再想到自家娘子的擇夫標準—— 長相清雅、身形頎長,性格溫和爾雅、語調清越……牛大壯想起初見顧默默的樣子—— 婉轉秀麗、衣著雅致,他在心裡苦笑,這樣明確的標準,怕是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在她身邊。
不過有又怎麼樣?自家娘子自始至終都是自己一個人的。
牛大壯收回心思,變成那個憨厚的村夫,他在心裡練習怎麼哄自家娘子:娘子,有鬍子的男人才有味道,妳一定要喜歡啊……
他不知道的是,他家潑辣的娘子,就因為大鬍子拒絕了寶雞府裡鄭屠夫的求娶。
鄭屠夫有兩家肉鋪,也算是小有資財,聽媒婆說牛家娘子拒了他的求娶,很是不爽的親自上門堵顧默默。
「我說小娘子差不多就行了。」鄭屠夫中等個子,臉上一副油汪汪捲曲的落腮鬍,即便已是深秋穿著厚夾衣,也擋不住腆著的肚子。「小娘子嫌棄吳東家有兒子,我沒有啊,小娘子還想要什麼樣的?」
顧默默不想和陌生人多計較,只是淡淡的說:「小婦人跟媒婆說得很清楚……」
「哎喲喂!」鄭屠夫怪叫,「就妳那條件,再有一百年妳也嫁不出去。」
「小婦人不是嫁人,是要招贅,請。」顧默默淡笑說。
鄭屠夫看著面前顧默默姣好的容顏,再想想她每過一兩個月就去藏雅軒賣畫,實在不想錯過這麼個好看又有本事的小娘子。他站著不動地說道:「小娘子,小白臉有什麼好?我這樣的才是真男人,再說婦道人家有幾個招贅的?」
嫁出去讓蛋蛋做拖油瓶?顧默默姿勢不變,淡笑著說:「請吧。」
「妳還真當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呢!」鄭屠夫看顧默默油鹽不進,怒了。「就妳這樣的寡婦還帶娃,老子看中妳是妳的福分!」
聽到動靜過來的張臘梅瞪了一眼鄭屠夫,村裡別的閒人也慢慢圍了過來。
顧默默冷笑,「我就是嫁豬嫁狗,也不嫁給你這個大鬍子!知道不?我最討厭男人留鬍子!」還是落腮鬍!
陳明德心裡暗道:幸好大壯不留鬍子。因為顧默默的招贅條件,陳明德覺得大壯只要回來還是有希望的,畢竟有那麼好的條件的男人,誰會入贅?而且仗不是打完了?大壯只要沒事,頂多明年就該回來了。
陳明德出面阻止還想說什麼的鄭屠夫,而鄭屠夫見村人都圍著自己,也只能無功而返。
藏在不遠處的劉青城默默的為牛大壯哀悼,心道:牛將軍,你要是不再顯擺,下官願意好心勸你,見你娘子前先刮鬍子。
這時的劉青城還不知道,牛大壯註定要「悲劇」了。
註定要悲劇的牛將軍,此刻穿著嶄新的鎧甲,頂戴紅纓頭盔,他一手扶著腰間的佩刀,領著五十個手下,雄赳赳、氣昂昂的跟在承平帝身後走馬上任。
今日天氣不錯,承平帝帶著陳貴妃出了宮城,到皇城西南的御花園賞玩。
此時正是深秋時節,天空一碧如洗,不見一絲白雲,西山的紅葉連綿不絕,絢爛奪目,倒映在清澈的御水河裡,周圍嶙峋的假山怪石,精美的樓台亭閣,各處菊花爭豔—— 白白泡泡一團雪似的瑤台玉鳳、絲絲縷縷纖細嫩黃惹人憐惜的古龍鬚,金中帶紫雍容華貴的紫龍臥雪……
牛大壯半低著頭,一邊留意閒適坐著垂釣的承平帝,一邊將周圍環境印在腦海裡。
「這位將軍眼生得很。」一道明麗的女聲輕柔的響起,是陳貴妃笑著和承平帝說話。
承平帝看了一眼沒有動靜的釣魚線,起身攜陳貴妃到亭子裡坐下,旁邊自有太監過來盯著水面,亭子裡也早就鋪好墊子,擺好水果茶點。
為了不打擾到帝妃,親衛們都在五十步外,唯有牛大壯跟到了亭子外。
承平帝笑著看了一眼牛大壯說:「這是牛將軍,打仗時身中十七箭,只為保紹輝平安,朕念其忠勇,收作親衛。」
「身中十七箭,牛將軍果然是忠勇過人。」陳貴妃笑吟吟的對牛大壯說道。
牛大壯抱拳躬身道:「那時末將是岳將軍的親兵總旗,保護將軍安全無虞是末將的職責所在。」
承平帝忽然有了興致,笑著說:「你且來講講那次的事情。」
牛大壯精神起來,道:「那一次岳將軍請命做誘餌……誰知道敵軍會曉得岳將軍身分尊貴,火速調集人馬圍堵,我們左右狂奔才沒被包圍,好不容易才引到埋伏裡……後來末將胳膊中了一箭,眼看箭要射來,末將怕揮刀慢了攔不住許多箭,乾脆跳到將軍馬上抱緊他。」
「牛將軍對皇長孫確實忠心耿耿。」陳貴妃讚道。
牛大壯扶著佩刀,撓撓後腦杓憨笑道:「小時候末將外爺教導末將,做人做事要守住自己的本分。末將既然是岳將軍的親衛,自然要誓死保衛將軍的安全。」
承平帝面露笑容,「好一個做人做事要守住自己的本分。」
陳貴妃則笑吟吟的關心問道:「牛將軍當時受傷可嚴重?」
「是啊,身中十七箭養了多久?」承平帝也關切的問道。
牛大壯不好意思的笑笑,「末將皮厚不要緊,就是在邊關靜養了幾日,大軍回朝時不能騎馬坐車,在擔架上趴了一個半月。」
承平帝膝上手指一動,心道:當真是個憨人,紅傷趴在擔架上一個半月,可見是極重的。
「哎呀。」陳貴妃輕呼一聲,「大軍回朝用了兩個月,那豈不是牛將軍到現在身上的傷也還沒有完全養好?」
牛大壯抱拳說道:「謝謝貴妃娘娘關心,就算沒有全好,末將也絕不會讓任何宵小之輩驚擾陛下。」
「陛下。」陳貴妃轉身對承平帝說道:「牛將軍這樣的忠勇之士,實在讓人感佩,不如讓牛將軍休沐一旬,徹底養好傷再來當差。」
牛大壯連忙拱手辭謝,「多謝貴妃娘娘美意,末將差不多都好了。」
承平帝笑著說:「中營且有人手,牛愛卿就是休息一旬也無妨。」
「光休養沒人照看,牛將軍一個男子恐怕也很難照顧好自己。」陳貴妃跟承平帝說:「前兩日臣妾在宮中召大臣妻女賞菊,戶部張郎中的女兒嬌俏可人,臣妾聽說她的姊姊最是溫柔體貼……」
「貴妃娘娘,末將家中已有娘子。」牛大壯連忙道。
「無妨,本宮不是隨意亂點鴛鴦之人,張郎中的這個二姑娘是庶出,本宮是想為牛將軍說個溫柔侍妾好服侍將軍。」
牛大壯憨笑著抱拳道謝,「多謝貴妃娘娘美意,不過末將的娘子愛吃醋,她不許末將納妾。末將喜歡她,不想她生氣。」
陳貴妃舉起袖子掩口輕笑,「牛將軍娘子遠在千里之外,還要奉養公婆,知道將軍只是養傷不便,定會體諒的。」
牛大壯笑得憨厚,「我家娘子……」
「牛將軍一力拿自家娘子說話,莫不是看不上本宮的好意?」陳貴妃淡笑著說。
牛大壯單膝跪倒,低頭抱拳道:「末將不敢。」
陳貴妃看著承平帝,調皮的笑著用口型道:仗勢欺人。
承平帝笑著伸出食指虛點她,也是口型回道:淘氣。
牛大壯並不知道這兩人的眉眼官司,只聽到陳貴妃又笑吟吟的道—— 
「本宮只是一片好意,張郎中的二女兒……」
「張郎中是哪個郎中?」承平帝忽然問道。
陳貴妃回道:「就是戶部四川清吏司的郎中。」
「朕多年不朝,連這些官吏都認不得了。」承平帝有些感歎。
「臣妾也是偶爾召來朝臣妻女閒話解悶才聽到一些。」說完她笑得愉悅道:「說起來臣妾倒比陛下知道的人多。」她歪著頭看承平帝,笑嘻嘻一手輕點臉頰:羞。
承平帝看了,笑著搖頭說:「愛妃還是當年初入宮的樣子。」
「怎麼會是當年初入宮的樣子,臣妾這次召朝臣妻女賞花,是想給彥兒找個側妃。」陳貴妃招手喚來宮女,將一盞燉得軟爛的冰糖雪梨奉給皇帝,這個季節喝這個最是滋陰養肺。
承平帝接過湯盞,漫不經心的說:「彥兒不是才大婚?」
「當娘的不都想得遠,彥兒和王妃恩恩愛愛,臣妾也歡喜,就是想著找兩個出身不那麼高的做側妃。」
承平帝慢慢啜飲,然後把湯盞遞給陳貴妃,陳貴妃伸出瑩瑩玉手接了,交給一旁伺候的宮女。
「臣妾也想讓他們小倆口和和美美幾年,因此相看的都是些十三四的小姑娘,再過兩年時間剛剛好。」
沒人叫起,可憐的牛大壯一直半低頭,老老實實地單膝跪著。
承平帝接過陳貴妃遞來的水漱口,又用溫熱的布巾擦拭,完了才問:「愛妃看中哪家了?」
陳貴妃一邊接過承平帝用過的布巾,交給旁邊的宮女,一邊溫聲說道:「別的倒也罷了,孝義王妃英武持重,臣妾便想著找個活潑俏麗的,給他們逗樂,臣妾看張郎中的這個嫡女就很嬌俏。」
牛大壯一動不動的跪著,心裡想著戶部四川清吏司管轄範圍……呵,但願這位貴妃真的只是喜歡張郎中女兒的活潑俏麗吧。
第十三章 接夫人進京
岳紹輝看著牛大壯的衰樣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恭喜牛將軍當差第一天就有了『美妾豪宅』,哈哈哈。」岳紹輝怎麼能不笑,這幾日牛大壯總把自家娘子掛在嘴上得意,這下好了,外表沒得救,又來了一個「美妾」。
是的,美妾豪宅—— 當時在御花園,牛大壯推辭說自己在京城沒有宅子,陳貴妃就笑著說:「巧了,張郎中剛好給這二姑娘在內城預備了一座小小的宅院做陪嫁。」
牛大壯白了一眼笑得沒形象的岳紹輝,冷不防向岳紹輝身後躬身道:「微臣參見太子殿下。」
「父親,兒子知錯。」岳紹輝來不及細看,連忙收拾表情,轉身揖手彎腰認錯。
靜悄悄……
岳紹輝保持彎腰姿態,不動聲色的掃了眼周圍,除了牛大壯,連個人影都沒有。
「好你個牛大壯,枉我拿你當兄弟。」
岳紹輝撲過去開揍,牛大壯不客氣的還回去,兩個人在空蕩蕩的演武場裡,你一拳我一腳的來來往往。
論摔跤自然是牛大壯厲害太多,但是拳腳功夫岳紹輝自小隨著名家學習,牛大壯當然比不了,不過牛大壯有一身好力氣,所謂「一力降十會」,兩人打得倒也熱鬧。
半晌,兩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都滿身汗的平躺在演武場地上,喘氣望天。
「孝義王我沒見過不好說,不過要說這個陳貴妃沒有一點心思,我不信。」牛大壯看著天靜靜的說。
岳紹輝側頭去看牛大壯平靜的臉色,他相信牛大壯的眼睛,這雙眼算是練出來了,毒得很。岳紹輝忍不住握緊右手,狠捶身下的平地。
牛大壯不為所動的說:「你自己算算四川清吏司,管了多少府衛的糧餉,就是京衛也在他手下討糧餉吃。」
「我父親和那些人太熟悉了,他不會信,我要說得多了,父親怕是要懷疑我的人品。」岳紹輝皺眉。
兩人一時無話可說,都只靜靜的看天,過了一會兒岳紹輝起身,拉起牛大壯。
「這個庶女,你打算怎麼辦?」
牛大壯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道:「要是真的是個溫柔的姑娘,過幾年等事情完了,我貼點錢給她做嫁妝,把她打發嫁人就算完事。」
岳紹輝點點頭,自己的兄弟自己知道,顧默默替牛大壯治癒多年心底暗傷,牛大壯這輩子都不會對不起她,既然顧默默不喜歡侍妾,那麼牛大壯這輩子都不可能碰那些。
「以後咱們要避嫌少見。」牛大壯邊從演武場往外走邊說:「你這邊可有合適的人,將來做我娘子的丫鬟,咱們好傳遞消息。」
大治確實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皇帝的親衛不能和皇族其他人走得過近。
岳紹輝想了一下說:「放心,我會安排好人讓你娘子收作丫鬟。」


這天晚上長寧宮裡一間偏殿裡,只剩下一盞昏黃的油燈,一個年老的婦人有些心痛的勸慰道:「娘娘,收手吧,趁還沒人看出來。」
「不,奶娘,本宮不會收手。」陳貴妃的聲音低低的,「不管是誰都不能擋了本宮的路。」
稍後,戶部張郎中家裡,收到宮裡貴妃娘娘的銀兩和意思,立刻忙碌起來,一邊連夜找內城合適的小宅院,不能太大,畢竟一個正五品的郎中能有多少俸祿,過了就麻煩了。
另一邊張二姑娘張婉兒則被嫡母叫去訓話,重點只有一個—— 一定要伺候好牛將軍。
張婉兒溫順的應了,回頭就跟她的姨娘發火。
「我好歹也是正五品郎中的女兒,就做個五品將軍的妾!還要我『好好用心伺候』。」張婉兒悲憤不已,「就是做妾,好歹也做三品以上的吧。」
姨娘連忙捂住她的嘴,小聲說:「傻姑娘,三品以上的年紀都多大了?這位將軍年紀和妳多般配,娘娘也說他家妻子在鄉下,妳過去和正頭娘子有什麼區別?抓緊時間趕緊生個兒子最要緊。」
張婉兒推開她姨娘的手,滿心不情願:姨娘原本不過是府裡丫鬟,現在也是五品官家的姨娘,自己呢?可是官家小姐啊!最終淪落成和個丫鬟同命,要她如何甘心。
姨娘也知道女兒的心思,又勸道:「有了兒子就能立足,就算將來他那鄉下娘子來了也不怕。」她滿眼愛憐的打量清秀白皙的女兒,「一個村婦如何跟官家小姐比?說不得……」
聽到這裡,張婉兒揉著帕子慢慢坐下。說不得……說不得自己就能取而代之,甚至獨寵……張婉兒想到這裡,有些猶豫,「這不好,他娘子再怎樣也在鄉下替他奉養爹娘,如果為了女色就……也不是什麼好男人。」
姨娘撇撇嘴,捺下性子繼續哄,「不管怎樣這是宮裡貴妃娘娘的意思,誰也違抗不了。姑娘過去後先拿住將軍的心,再生個兒子才是正理。」
不管心裡怎麼想,張婉兒幾天後也只能穿著粉紅衣裙,坐著小轎進了張家買的小宅子。
夜裡紅燭燃到一半,張婉兒坐不住了,氣呼呼的吩咐丫鬟紅拂,「鋪床,我要安歇。」
她的奶娘程氏在一旁急忙勸道:「說不準老爺等等就回來了。」
「回來什麼,他不是讓人傳話說『貴妃娘娘的好意不敢不領,可是我家娘子的醋性很大,要等娘子點頭才行』?」說完又轉向紅拂,「鋪床!小姐還指使不動妳了?」
張婉兒又生氣又委屈,一個人躺在床上氣悶的想:我一個官家小姐來做妾,還求你不成?有本事一輩子別來!
而牛大壯在親衛營自己的屋裡,好好養了一旬傷後繼續當值。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眼看就要到年關了,小宅子裡的人開始人心慌慌,就連一向冷著臉不知給誰看的張婉兒也坐不住了。
「回張府。」臘月二十八這天,張婉兒終於決定回家,找姨娘商量辦法。
牛大壯也有些躊躇,兩個多月過去了,劉青城竟然還沒有回來,自己娘子到底有什麼祕密,這麼難查?


承平三十四年正月二十。
在宮裡忙得天昏地暗的牛大壯,終於能在親衛營自己屋裡歇口氣,他的兩個親兵之一程光進來稟告。
「將軍,張姨娘年前二十九派人傳了口信說,夫人一個人在家鄉青春虛度,她想派人去把夫人接來和將軍團聚。」
牛大壯揮揮手,程光揖手退下。程光這樣的親兵不屬於親衛營,是由兵部調派過來的,專門幫將軍們跑腿傳話做些私事。
把顧默默接來,就是張婉兒的姨娘給出的主意,姨娘覺得牛大壯既然害怕自家娘子,又從不提說接來的事,肯定是不喜歡,想來那村婦一定十分潑辣,和自家姑娘兩相對比,牛大壯應該會更加疼惜自家姑娘。
至於說那村婦來了不點頭,姨娘一點都不擔心。自家姑娘做妾可是貴妃娘娘的意思,那村婦再潑辣,膽敢違逆貴妃娘娘?
牛大壯坐在屋裡靜思:馬上就要三個月了,劉青城還沒有回來,娘子,妳到底有什麼祕密?但是不管有什麼祕密,都必須把顧默默馬上接來。
牛大壯天天跟著承平帝,貴妃已經明裡暗裡說了好幾次張婉兒,眼看捂不住了。
牛大壯換上便衣,騎馬去找岳紹輝。
「你要接你娘子來?」岳紹輝皺眉,劉青城還沒有回來,耽誤得越久說明顧默默的身分越有問題。
「是,無論如何,末將都是要和娘子共度一生的,早晚都要接來。如今她身分不明,末將會注意自己的言詞,不會說不該說的話。」牛大壯彎腰揖手。
岳紹輝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停下後側身對牛大壯說道:「等你娘子入京,我就派人到她身邊,一為監視,二為咱們傳遞消息。」
「是。」
說完岳紹輝湊近牛大壯,拍拍還在彎腰揖手的他,「大壯。」
牛大壯抬起頭,十分有默契的瞭解他的意思。「我知道。」
出了將軍府,牛大壯春風滿面的騎馬去街上的裁縫鋪,進門就嚷嚷道:「掌櫃的,幫我裁兩身比較雅致的衣裳。」
掌櫃的看著客人魁梧的身形和滿臉的落腮鬍,有些為難的說:「客官的身形,穿華麗些反倒好看。」
「好不好看無所謂,我家娘子喜歡雅致的,本將軍就要穿得雅致些。」
然後又去首飾鋪子。
「掌櫃的拿些時新的首飾來,本將軍的娘子要來京城,本將軍要買首飾討娘子歡心。」
不過幾日,京裡人都知道御林軍的牛將軍遠在鄉下的娘子要來了,而且非常得夫君喜愛,喜愛到牛將軍一開口就是我家娘子。
這些話被出來買東西的紅拂聽到,忍不住酸了一句,「其實牛家娘子潑辣得很,牛將軍害怕她才不得不討好。」
「不會吧,牛將軍可是將軍啊,還是打過仗的將軍。」小販不信的搖頭。
紅拂笑嗤,「怎麼不能?我家小姐是牛將軍的侍妾,沒有夫人點頭,牛將軍都不敢來看一眼。」
「姑娘盡瞎說,牛將軍這麼怕夫人的話,還納什麼妾?」小販笑著搖頭,整理自己擔籠裡的菜。
「騙你做什麼,我家小姐是貴妃娘娘……」


又是一年三月暮春時節,杏花村的人都脫下冬裝換上春衣,有些性急愛俏的年輕姑娘小夥子早換上了單薄漂亮的夏衣。
蛋蛋已經滿五歲,黑黑的頭髮用紅頭繩紮了一個朝天辮,上身淺綠夾衣,下身深綠夾褲。
「娘。」他手裡拿著一只燕子風箏,站在院子裡等顧默默。
顧默默身穿淺青色素面夾衣,藍色素面布裙,鬢間插了一支銀海棠簪,頰邊晃著一對小小的銀耳墜。
「蛋蛋,咱們去哪裡放風箏?」她從東屋出來笑著問道。
「娘喜歡哪裡?」
顧默默不及回答,院外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裝扮成雲遊道士的劉青城聽到這個聲音就頭疼:這個劉秀才實在是讓人無奈,嚇也嚇了,打也打了,就是死活要來牛家娘子這裡。
蛋蛋聽到這個聲音,走過來拉住顧默默的手,「娘。」
顧默默摸摸蛋蛋的小腦袋笑笑,然後牽著他的手走出去。
「劉相公,小婦人有禮了。」顧默默拉開院門,對還在吟詩的劉秀才屈膝。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顧娘子……」十八歲的劉秀才看著夢中佳人的目光中有些癡迷,「顧娘子住在渭水邊上,正合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臉微紅的說道。
顧默默心裡很無奈:怎麼說都說不聽,幸虧他爹娘知道自己不會願意,也是無奈,才由著他隔三差五就來她家院外念詩。
「劉相公……」
劉秀才連忙制止顧默默的話,「顧娘子,我知道妳一嫌我年齡小,二不能入贅,可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妳總會明白我的心意,現在我只是偶爾來看看妳……」
「現在你看到了,快點回去讀書吧。」
劉秀才腳下像生了根似,他喃喃低語道:「顧娘子今天真好看……」然後臉成了一塊紅布。
一輛馬車停在顧默默不遠處,這馬車不像村裡的馬車為了拉東西方便,就是一輛大平板車,有車廂不說,裝飾也挺華麗,看得出是富貴人家所有。
也許是感覺到自身的「矜貴」,這輛車停在路中間,不和任何農院挨近,車旁還跟著一個騎馬的男子。
車上的布簾拉開,從裡邊露出一張中年婦人的臉,她問顧默默道:「這裡可是我家將軍的府邸?」
顧默默一愣。將軍,誰啊?
倒是一旁的劉秀才有些吃驚,他知道顧默默有一個去打仗、不知道人還在不在的夫君,難道他做了將軍?劉秀才的臉色慢慢變白。
中年婦人就是張婉兒的奶娘程氏,她見顧默默不說話,不由得多打量一眼:沒想到鄉下也有這樣好顏色的小娘子,就是沒有我家小姐皮膚白。
程氏下車走到顧默默面前道:「老身聽前頭的村人說,我家將軍府邸就在此處,麻煩小娘子讓讓,容老身叫門。」
顧默默……真的默了,「妳家將軍叫什麼?」
程氏矜持的笑笑,「我家將軍姓牛,名諱大壯。」
果然是!劉秀才慘白一張臉拱手告辭,「顧娘子,不,牛家娘子,告辭。」說完轉身失魂落魄的走了。
程氏好笑的看了一眼腳步踉蹌的年輕公子,這是怎麼了?該不會是被自家將軍的名頭嚇到了吧?!
心裡笑過後,忽然反應過來,顧娘子……牛家娘子……她驚訝的睜大眼睛,這樣一個清婉的小娘子就是姨娘說的鄉下潑婦?
她很快換上笑臉問道:「小娘子該不會是我家將軍的妻子,這位可是將軍的大少爺?不知名諱?」
「陳慶年。」顧默默淡淡的說。
「原來是老身認錯人了,小娘子勿怪。」不姓牛,程氏笑著鬆了一口氣。
顧默默笑笑,「沒認錯。」
「那是小娘子改嫁了。」驚喜的神色出現在程氏的臉上。
顧默默在心裡玩味程氏的表情,笑著說:「沒有,妳家將軍派妳回來做什麼?」
「大壯……回來了?」早就注意到這邊的陳明德聽了一會兒,雙眼含淚,哽咽不止,「是大壯回來了?」眼淚順著中年漢子的臉上流下來。
程光翻身下馬,牽著馬走到陳明德面前,拱手道:「老丈可是將軍的大舅,姓陳名諱明德?」
對門的牛家悄悄的閉緊院門。
「是、是,是我,大壯這些年好嗎?」陳明德淚眼含著希翼,雙手顫抖的抓住程光。
程光連忙扶住他說:「在下程光乃是將軍的親兵,奉將軍之命,前來給老丈送信,並迎夫人進京。」
不一會兒,杏花村的人都圍在了顧默默家門前,眼裡豔羨不止,心裡都想著:這下顧默默就是官家娘子,只等著誥命加身了。
眾人都圍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顧默默把幾個京城來的人和九外爺、陳明德兩口子請進屋裡。
院外的劉青城有些疑惑,自己還沒有打聽出來牛家娘子的身世,怎麼就要接到京城?而且竟然還有暗衛跟著?
他轉身就走,實在是沒有想到顧默默的身世這麼難打探,當初賣人的牙婆不管怎麼套話、利誘就是不肯說出顧默默的來歷,他得再想想辦法了。
此刻,屋裡最激動的就是陳明德了,「蛋蛋,就要見到你爹了,高興不?」他愛憐的摸摸蛋蛋的腦袋,「你爹長得又高又俊,比村裡的小夥子都結實好看。」
程光想想自己上官的樣子,保持沉默。
程氏聞言倒是挺開心的。自家小姐一直不情不願,如今人家夫人生得不錯,還有這樣招人疼的兒子,自家小姐再不上心這輩子就完了,要是牛將軍長得俊朗,沒準小姐喜歡,願意上點心,還能有奔頭。
晚上,顧默默看著睡熟的蛋蛋輕輕皺眉。她不想去京城,也不想做什麼官家娘子,可是蛋蛋卻離不開她,她也捨不得蛋蛋有後娘,因此牛大壯的正妻之位,她還是得佔著。
不過佔著沒問題,但那個男人就算了,要怎麼做才能讓他既不會休離自己,又對自己沒興趣?
第二天一早,張臘梅就過來幫著收拾,送顧默默母子上京城。
「大壯媳婦放心,大壯要是敢偏寵偏房,妳儘管寫信回來,讓妳大舅進京打斷他的腿!」說完還意有所指的看向在一旁想幫忙的程氏。
程氏笑著,說得和氣,「我家小姐和將軍都一心盼著夫人來呢,且這次來接夫人,也是我家小姐的主意。」
這都還沒怎麼樣,就鬥上了,無聊。顧默默沒接程氏的話茬,只是跟張臘梅交代家裡的事情。
一上路,程氏就喋喋不休的說:「這車也是我家小姐的,家裡的宅子也是我家小姐的嫁妝,不過我家小姐早早就替夫人收拾好屋子……」
顧默默懶得理她,只是問了一句,「妳家的規矩便是奴僕和主人同車?」
說得熱鬧的程氏訕訕的閉上嘴,坐到車外。
快到京城時,程氏心裡有些擔憂顧默默會壓過自家小姐的風頭,就在客棧裡攛掇顧默默什麼樣的衣著打扮最時新,顧默默聽得嘴角含笑,頻頻點頭。
娘子就要來了,牛大壯特意請了假,把自己收拾又收拾,不過在裁縫鋪子訂作的雅致衣袍,他當然不會選,那只是要把他娘子來京城一事鬧得人盡皆知的手段而已,他穿了岳紹輝府裡針線房做的藏藍色團花暗紋錦袍,腰繫白玉帶,頭戴黃金冠,打扮得十分氣派。
又把鬍子梳得整整齊齊,連馬兒都是讓親兵刷洗過,換了新的鞍轡,整個人煥然一新,精神抖擻。
四月的陽光明媚照人,四月的風兒清爽柔和,牛大壯騎著馬飛馳到郊外長亭,娘子要來了!
一輛馬車轂轆轆緩緩駛來,程光遠遠瞥到主子,先一步策馬過來稟告,「將軍,屬下把將軍家眷接到了。」
牛大壯擺擺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馬車駛過來停下,他的心情激動不已:娘子來了!
車門打開,程氏笑著從車裡扶出一個人。
牛大壯看著從車上下來的人—— 暗黃的臉上塗著大紅的胭脂,穿著亮綠色的粗綢褙子,頭上戴了兩朵大紅絹花。他慢慢咧開嘴,笑出一口白牙,「娘子,妳真好看。」說完,撲過去便是一個熊抱。
顧默默還沒看清人,就被抱進懷裡,差點沒勒得她岔氣。
牛大壯在心裡暗笑:跟夫君玩花樣是不對的。
「放手。」顧默默艱難的說道,她覺得自己肺裡的空氣都被擠出去了,這混蛋好大的力氣。
顧默默的個子並不矮,甚至算得上偏高,可惜壓根比不過牛大壯的高大,她被他箍著腰背抱進懷裡,腳尖都搆不著地。
牛大壯好心的將胳膊放鬆點,讓她喘口氣,然後又收緊,低頭在她耳邊深情款款的說:「娘子,為夫好想妳。」
「放手啊!混蛋,勒死我了。」剛吸了一口氣,又被勒得呼出去,顧默默怒了,使勁擰著身子拳打腳踢。
牛大壯感受著懷裡娘子纖細柔韌的腰身,還有充滿活力的腿腳—— 至於拳頭?不好意思,因為顧默默不好著力,那點粉拳落在牛大壯身上,完全被他忽略了。牛大壯深吸一口氣,滿心想著:娘子來了,太好了!
「娘子……」他深情的低語。
「混蛋!鬆手!」顧默默使勁掙扎,她悲哀的想到一句話—— 蚍蜉撼大樹。
「娘。」
關鍵時刻,蛋蛋解救了他娘。
牛大壯放下顧默默,眼睛晶亮的看著善才童子一般的蛋蛋,黑軟的頭髮用紅色頭繩紮成朝天辮,在頭頂像一朵盛開的喇叭花,白嫩的臉蛋上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紅豔豔的小嘴巴像薔薇花。
頸戴銀項圈,下邊掛著長命鎖,一身寶藍色團花對襟衣褲,越發襯得蛋蛋雪團一樣。
牛大壯先是不可置信的對顧默默說:「他叫妳娘……這是兒子……我有兒子了!」接著激動的一把抱起蛋蛋。
「欸。」顧默默嚇得趕緊制止他,這混蛋手下沒個輕重,可別抱壞了蛋蛋。
不過明顯她的擔心是多餘的,牛大壯雙手抱著蛋蛋腋下舉過頭頂,蛋蛋除了抿緊嘴巴一臉嚴肅外,沒有什麼不適的樣子。
「兒子,我是你爹,跟爹說你叫什麼名字?」
「回老爺,少爺名諱陳慶年。」程氏笑吟吟的插話回道。
顧默默眉頭一挑,這是想離間?
「哎喲,姓陳!真好,爹來香一個。」聽了程氏的話,牛大壯越發開心,一臉毛鬍子親到蛋蛋粉嫩的臉上。
蛋蛋沒什麼表情的看看牛大壯,伸出小手慢慢的擦臉,然後轉頭看向遠方。
牛大壯抱著蛋蛋湊近顧默默,「娘子一路舟車勞累,不如為夫陪妳走一會兒?」
顧默默懷疑的看著牛大壯。怎麼他抱蛋蛋就沒出岔子?
牛大壯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為夫好幾年沒見娘子,想念得緊,一時沒控制住,嘿嘿……」
辣眼睛!能想像一個身形魁梧、滿臉鬍子的大男人,很是嬌羞的一低頭嗎?顧默默無語的別過頭看遠方。
牛大壯抬起頭,眼裡含笑的看看懷裡的兒子,再看看身邊的娘子,他的心終於落到實處。
不過他在自己心裡暗笑自家娘子,不知道作戲得作全套嗎?給蛋蛋收拾得這麼精緻好看,給自己就……哈哈,娘子道行不夠哦。
路上偶爾有行人車馬路過,都忍不住回頭多看顧默默兩眼。
「娘子,妳今天真好看,大夥兒都忍不住看妳哩。」牛大壯抱著蛋蛋湊近她,滿臉驕傲的說。
這審美觀,這眼神……顧默默冷汗。
蛋蛋皺著小眉頭看著他娘,半天才說:「娘最好看。」
「哈哈哈!」牛大壯暢意的仰天大笑,驚得路邊樹林裡的鳥兒齊齊飛走。
顧默默忍了忍,伸手接過蛋蛋,坐上跟在旁邊的馬車。
牛大壯也不計較,翻身上馬跟在馬車旁邊,自家娘子還真有意思。
馬車外的程氏心裡愁緒萬端,沒想到將軍是真的喜歡夫人,沒想到有這麼一個漂亮招人疼的兒子,沒想到將軍長得……唉,小姐一定不會喜歡的,這可怎麼辦?
顧默默則是滿心無奈,她實在不記得牛大壯對原主有多愛,難道真的是他審美觀詭異?
馬車搖搖晃晃,一行人心思各異。
第十四章 憨厚的相公
「救命!救命啊……」
車外遠遠地傳來少女的呼救聲,馬車停了下來,牛大壯打了個手勢,程光策馬進了樹林,顧默默抱緊蛋蛋,坐在車裡沒動。
不一會兒程光牽著馬,領著一個衣衫有些凌亂的姑娘出來。
「回將軍,有兩個登徒子想要輕薄這位姑娘,屬下將人趕走了。」
聽到車外程光的聲音,顧默默領著蛋蛋出來,就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哭泣著站在車外,那姑娘見到車裡有女眷出來,連忙跪倒。
「奴家姓周名阿慈,從小被送給他人,誰知道前幾年養母添了兒子,這幾年越發不待見奴家,月前將奴家趕出家門。」
顧默默拉著蛋蛋,靜靜的看著面前長相還算清秀的姑娘,而旁邊的程氏已忍不住同情的說:「天可憐見的。」
周阿慈聽了抹著淚,說得越發悲苦,「奴家無處可去,只能遠涉幾百里路去找爹娘,誰知道爹娘已經不在,家裡兄嫂不容。天大地大卻沒有奴家的容身之處,如今險些被歹人所害。」
「瞧瞧,這可憐的。」程氏都恨不得替這姑娘哭一哭。
顧默默有些詫異的瞄了眼程氏,好歹也是官家積年的老僕,如果說在沒來京城前想壓自己這個村婦一頭也就罷了,現在牛大壯就在旁邊,怎麼還是這麼沒規矩?
這其實都是張婉兒的嫡母把庶女這幫子人都扔在偏院放任而不教導,才會造成這樣。
「夫人,」周阿慈跪行幾步,「如今蒙夫人家人所救,奴家願意為奴為婢,終生侍奉夫人以報大恩。」
按照一般的劇情,顧默默就應該收下這個可憐的姑娘,還能多一個忠心耿耿的奴婢,可惜……
「不必了,妳跟著我們到城裡後自謀生路吧。」顧默默淡笑著說完,就想要帶著蛋蛋回到車裡。
這個姑娘的說詞明顯不對,如果養父母或者兄嫂容不下她,明明是賣作奴婢,或者賣去當侍妾更划算,再說自己裝扮得這麼「別致」,這姑娘竟然視若無睹,說沒有鬼她不信,只是畢竟一個姑娘家在郊外始終不方便,且萬一她猜想錯還有隱情呢?因此顧默默才讓她跟在車後進城。
「夫人救了奴家,請給奴家一個報答的機會。」周阿慈急急地說道。
「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眼看顧默默不為所動,周阿慈急了,「奴家一來是要報恩,二來也是無處容身,求夫人慈悲。」
顧默默回頭笑道:「姑娘到了城裡,找個幫傭的活計可不比為奴強。」
周阿慈張張嘴說不出話,不由得瞄了一眼牛大壯。
牛大壯早知道這是誰人的手筆,心裡無奈,臉上卻露出憨厚的樣子,說道:「這個姑娘看起來挺可憐的,剛好娘子也沒有丫鬟,要不就留下她。」
顧默默看向牛大壯,再勾著嘴角看看一邊眼淚汪汪的少女。
哦,原來是英雄救美、郎情妾意。她明白的點頭笑了,「全憑夫君做主。」然後就領著蛋蛋回到車裡。
牛大壯不引人注意的看了少女一眼,就這樣還做臥底?連自家娘子都搞不定,連累自己出來救場,被娘子誤會……娘子,為夫是冤枉的,牛大壯淚目。
不過娘子妳怎麼能懷疑為夫呢?牛大壯臉上露出憨厚的表情。
馬車繼續前行,很快就過了城門。
「娘子,京城到了,隨為夫出來看看吧。」牛大壯掀開車簾,憨憨的笑著說。
顧默默淡淡的回道:「妾身有些累,改日吧,蛋蛋要出去看嗎?」她轉頭問孩子。
就算看不見,街道上各式各樣的聲音也很誘人,蛋蛋有些遲疑。
牛大壯見了探進半個身子,把蛋蛋抱出來,「蛋蛋隨爹逛京城。」
看著蛋蛋沒有拒絕牛大壯,顧默默心裡暗歎:這就是父子天性吧。
還別說蛋蛋和牛大壯的衣裳挺襯的,一個藏藍暗團花,一個寶藍黃團花,走在街上還挺引人注目的。
「欸!這不是牛大人嗎?」
牛大壯轉眼看去,是裁縫鋪掌櫃的。
「牛大人這是……」
牛大壯笑著看了看旁邊的馬車說:「我娘子從鄉下來了,這個是我兒子。」
「原來是牛少爺……」掌櫃笑容滿面的拱手。
「不是牛少爺,是陳少爺。」
掌櫃愣了下,回過神後又堆起滿臉笑容,「令公子真是好相貌。」
「那倒是,隨我娘子。」牛大壯滿意的看著蛋蛋。
「那尊夫人也一定相貌過人。」掌櫃笑著恭維。
牛大壯樂呵呵的回頭對馬車說:「娘子,這是陳記裁縫鋪掌櫃的,不如妳出來到他鋪子裡做幾身衣裙。」
「是啊,牛夫人,小店有京城最時新的樣式,有江南來的好綢緞。」
「多謝掌櫃的美意,我舟車勞累,下次再來叨擾。」車裡傳出顧默默清潤的嗓音。
牛大壯掀開車簾,誠懇的勸道:「娘子,妳這麼好看,再做新衣裙穿上身就更好看了,下來吧。」
「是啊,牛夫人到小店裡看看,保准有妳喜歡的。」掌櫃的也道。
顧默默僵笑道:「我累了,下次吧。」要真這樣「好看」的下去,丟人丟大了。
不一會兒,牛大壯又道:「娘子,妳來之前我在這家首飾鋪買了好些首飾,娘子妳再來親自挑選些。」
「不了。」
牛大壯憨憨的說:「娘子是在給為夫省銀子?不用省,為夫的俸祿都攢著呢給娘子用,妳來挑喜歡的首飾。」
省個鬼!顧默默忍了忍說:「多謝夫君美意,妾身太累了,下次吧。」
「好,娘子說什麼就是什麼,為夫聽娘子的。」牛大壯一副老實男人的樣子。
以為他能消停了,才怪!一路上就聽他大呼小叫著—— 
「娘子,這裡有雜耍來看。」
「不了。」
過了一會兒又喊:「娘子下來看吧,蛋蛋都喜歡呢,妳一個人關在車裡有什麼意思?」
顧默默也想陪蛋蛋看雜耍,可是比起頂著這身打扮出去丟人,她寧可枯坐在車裡。她淡淡的說:「不了,妾身嫌吵。」
馬車走沒兩步路又說:「娘子,這裡有間茶肆,娘子下來喝茶。」
顧默默淡淡的說:「妾身不渴。」其實在車裡坐久了,又悶又渴。
「娘子,下來吧。」牛大壯有些扭捏的掀開簾子說:「為夫想讓大家都知道我有個好看的娘子。」
看到那「嬌羞」的毛鬍子臉又出現在眼前,顧默默有點暴躁,當老娘是猴子嗎?又想到自己的兩坨紅臉蛋,她忍了又忍,僵硬的笑著,「妾身不渴,想自己靜靜。」
牛大壯看著顧默默僵硬的笑臉,咂咂嘴有些可惜的說:「這家的茶很不錯的。」然後心滿意足的抱著蛋蛋進了茶肆。
顧默默枯坐在車裡,想想有人正坐在涼爽的茶肆喝茶,就覺得時間一分一秒過得好慢。
就在她越來越覺燥熱的時候,車門被拉開,牛大壯那張憨厚的笑臉出現了。
「娘子,為夫看他家的冰飲很好喝,給娘子端了碗來,娘子要試試嗎?」
「夫君既然端來了,妾身自然不能辜負你的美意。」顧默默矜持的說。
牛大壯遞上冰碗,顧默默接過來舀了一勺,涼涼甜甜解燥又解渴,真好。
看著顧默默享受的微瞇眼睛,牛大壯心裡甜絲絲的:娘子要乖哦。
顧默默如果知道牛大壯的心裡話,一定翻個白眼。
「娘子,這裡的布匹花色真好看,妳來挑兩匹。」
「不了。」顧默默咬牙:別再叫我出去好嗎?你以為誰都跟你審美觀一樣,她這樣子出去多丟人!
牛大壯嘴角帶笑:扮醜好玩嗎,沒法見人了吧?
「娘,蛋蛋餓了。」
牛大壯憋笑,「娘子,這裡的飯菜可有名了,下來用飯吧。」
「等等……」顧默默洩氣了。
等車門再打開,出來一個膚色略黃,身穿青衣藍裙的小娘子,鬢間一朵小黃花,頰邊一副銀耳墜,雖是家常布衣,但素淨好看。
牛大壯抱著蛋蛋遺憾的對顧默默低語,「娘子,妳怎麼換樣子了?剛才那樣多好看。」
顧默默詭異的看向牛大壯,「你真的覺得剛才那樣好看?」
「是夫君。」牛大壯糾正。
她默了默,「夫君……」
「當然剛才好看……紅紅綠綠的像切開的西瓜。」說完他看著顧默默真誠的說:「為夫最喜歡吃西瓜。」
笨蛋!喜歡吃西瓜看我幹麼?還沒到季節,難道我能給你變個西瓜出來?
可憐的顧默默,完全被牛大壯憨厚老實的模樣騙了,完全沒有多想。
在心裡翻個白眼,她暗思牛大壯的眼光,看來以後不用特意扮醜,只要素淨些就好。
牛大壯老實的站著等顧默默想事情,心裡有點得意,看來,以後再也不用折磨自己的眼睛了。

幾個人吃完飯,牛大壯先一步說:「娘子,為夫訂了客棧,娘子這些日子辛苦了,不如就去歇息。」
住客棧?顧默默詫異,牛大壯還沒來得及解釋,一旁的程氏急忙說—— 
「老爺,我家小姐早就收拾好上房等著夫人來住。」
「不必。」牛大壯拒絕。
程氏轉向顧默默,賠笑道:「接夫人來,是我家小姐的意思,如今讓夫人住在客棧,讓我家小姐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顧默默倒是覺得好笑,怎麼侍妾來請,牛大壯卻阻攔?難道是怕自己見到他的小妾?還是這侍妾急著炫耀她的得寵?
牛大壯看到顧默默嘴角那一抹嘲諷的笑,心裡一轉就知道她想錯了。罷了,那就去看一眼,也好讓娘子知道自己的清白。
幾個人不一會兒就到了內城,靠近城牆的一條小巷。
程氏略有些得意,這可是自家小姐的陪嫁,她叩響門環,「紅拂、綠意,快請小姐出來迎接老爺、夫人。」
「來了。」
院門拉開,走出來一個由兩個丫鬟簇擁的少女,身著白底繡綠竹對襟褙子,頭髮斜挽插著一支流蘇步搖,大約十五六歲,瓜子臉眉眼都長得纖細。
顧默默在心裡點頭,是比自己這個村婦看起來清雅。
張婉兒並不抬頭多看,只是婷婷嫋嫋的屈膝,「婢妾見過老爺、夫人。」
牛大壯看著顧默默,顧默默莫名其妙,你的美妾你快叫起啊,看我幹麼?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
門口靜悄悄的,張婉兒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一下,頓時,她瞪大眼睛,愣愣的站直身子,震驚的對牛大壯說:「你怎麼長這樣?」
「這位就是張小姐吧,有禮。」
顧默默傻眼,不是「我家將軍、小姐」的說得很熱鬧,兩人竟然沒見過?
牛大壯憨憨的低頭看著顧默默解釋,「為夫喜歡娘子,自然不會要別的女子,不過這是貴妃娘娘的好意……」他頓了一下又連忙說:「不過娘子放心,為夫絕不會做對不起娘子的事。」
一旁的程氏急了,說道:「老爺明明說只要夫人點頭……」
「我娘子不會點頭的,我娘子從來都不許我納妾。」
顧默默皺眉,原主有說過不許他納妾的話?原主那麼溫順,應該沒說過吧?或者是自己接收記憶有遺漏?可是明明小時候的事也都記得。
牛大壯看見顧默默的神色,就知道她以為自己記錯了,連忙打蛇隨棍上的繼續瞎編,他委屈的說:「娘子都忘了自己說的話嗎?娘子說為夫要是這輩子敢納妾,就再也不理為夫了。」
顧默默懷疑的看向牛大壯,這可不像原主會說的話。
看到顧默默懷疑的眼光,牛大壯心裡一頓:完了,演得過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的乾脆一把抱住顧默默,繼續委屈的說:「娘子隨意說的話,為夫都記得清清楚楚,娘子妳不能冤枉為夫,為夫這輩子只要妳一個。」
張婉兒終於回過神,聽到牛大壯的話,生氣的想道:如果不是貴妃娘娘,難道我一個官家小姐還求著做你的妾不成?
她冷哼一聲,轉身回屋。
主人走了,顧默默看了這小院一眼也不想住,就是一座小小的一進宅院,兩間上房三間廂房,當然當初張郎中置辦的時候,就只考慮自己的女兒和牛將軍住。
顧默默最終還是領著蛋蛋,跟著牛大壯去了客棧。
沒有外人,牛大壯殷勤的給顧默默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原本牛大壯的手一上來,顧默默還嚇一跳,畢竟那個熊抱太讓人記憶深刻了,但是沒想到牛大壯伺候起人來還滿像樣的,穴位力道都拿捏得剛剛好。
「娘子舒服吧?以後為夫天天伺候娘子。」牛大壯討好的說。
蛋蛋坐在床上戳不倒翁,聞言看了他爹一眼,沒有表情的收回視線,看笑咪咪的白鬍子老頭晃來晃去。
捏了一會兒,牛大壯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這是一千二百兩銀票,另外還有三十兩黃金,為夫不知道娘子喜歡金子還是銀子就沒有兌換,等咱們買了宅子,剩下的銀錢為夫全拿給娘子,另外還有些金銀首飾和為夫的戰利品,到時候都給娘子,房子咱們明天就去看。」
顧默默詫異的看向牛大壯,牛大壯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為夫有正五品的武德將軍銜,月俸七兩半,菜蔬燭炭補一兩,筆墨紙張補一兩,養家銀十六兩半,一個月有二十六兩銀,另外在親衛營做總旗每月另有月俸五兩,衣冠補五兩,養家銀十兩,全部四十六兩都交予娘子。」
雖然大鬍子很礙眼,審美觀很詭異,人也看起來很憨呆,但是不背著娘子找侍妾,銀錢全交。顧默默看了一眼蛋蛋,在心裡歎氣:唉,蛋蛋啊蛋蛋,你這個爹還真是沒話說。
牛大壯見到顧默默看蛋蛋的神情,心裡竊喜:果然有兒子就有底氣,嘿嘿嘿嘿,那麼今晚……
顧默默起來收拾銀票,牛大壯則陷入美好的想像。
「客官要的澡桶和熱水來了。」門外傳來小二的聲音。
娘子要沐浴!牛大壯的眼睛亮了,他笑咪咪打開房門放店小二進來,擼起袖子三兩下就把熱水倒進澡桶,急急忙忙送店小二出房門。
「娘子,為夫幫妳擦背。」牛大壯殷勤的繞著顧默默前後轉,一副老夫老妻的樣子。「娘子一個人生活多年多有不便,以後為夫幫娘子擦背,娘子也幫為夫擦背。」
顧默默的反應是轉身走到床邊抱起蛋蛋,放進殷勤跟著的牛大壯懷裡,把他轉個向,推出房門。
牛大壯抱著蛋蛋轉過身來,有些急的喊道:「娘子……」
顧默默「啪」地一聲關上房門,世界安靜了。顧默默來這裡幾年,第一次可以無牽無掛的自己待著,真好。她笑容愉悅的走到桶邊試試水溫,露出滿意的笑容寬衣解帶。
慢慢的如剝春筍般,露出一個肌膚似雪的人兒,一隻瑩白如玉的腳輕輕抬起,跨進澡桶……
「娘子,妳放心,為夫會一直為妳守門的。」屋外傳來牛大壯的聲音。
顧默默驚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屋外牛大壯滿意的掂掂兒子,「兒子,你這小身板可不行,得多吃飯才能長得高長得壯,像個男人。」
蛋蛋上下打量了一眼牛大壯說:「長成你這樣,娘不喜歡。」
得意了一天的牛大壯受傷了,他還要分辯什麼蛋蛋卻別過頭,靜靜的看向樓梯。
「兒子來跟爹說說,你娘平時都喜歡吃什麼?」
沉默。
「兒子,平常你跟你娘在家都做些什麼?」
安靜。
「你娘最喜歡和村裡誰閒話?」
沒說話。
「兒子?」
「娘,只喜歡我。」
這是什麼意思?牛大壯思量,意思討好他就行了?可惜接下來牛大壯再問,蛋蛋都不吭聲。
「咯吱」一聲,房門拉開,顧默默披散著長長的濕髮出來,雖然還是黃粉遮面,但不經意露出的小片肌膚卻白膩誘人,一轉身便有淡淡的香氣縈繞鼻端。牛大壯覺得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娘子,為夫好幾年都沒有好好的搓背了,一會兒麻煩娘子。」牛大壯嘿嘿笑著說。
「讓小二換水,待會兒讓他來幫你,小二力氣大。」
牛大壯悄悄拉住顧默默袖口,不好意思的說:「為夫就用娘子剩下的水,不用麻煩小二哥,他們怪辛苦的。」
顧默默發現,對著牛大壯她經常無語。扯開袖子她面無表情的走去樓梯口,揚聲道:「麻煩店家給乙字三號房重新換熱水。」
牛大壯抱著蛋蛋過來,「那一會兒麻煩娘子幫為夫搓背,生人為夫不好意思。」說完臉色變得有些紅,「為夫不嫌娘子力氣小。」
不嫌力氣小是吧?顧默默笑得溫柔,「剛好蛋蛋大了,一會兒你們父子倆一起洗,讓蛋蛋幫你搓背。」
牛大壯失望的扁嘴了,不過鬍子太濃密,沒人看到他這幼稚的表情。
蛋蛋看了他爹一眼,默默的別過頭:自己都是被連累的。
到了晚上就寢時—— 
「娘子,天色已暗,妳也累了,咱們早點歇息。」嘿嘿嘿嘿,牛大壯在心裡摩拳擦掌地笑得猥瑣。
顧默默淡笑道:「夫君住在哪間,請自便。」
牛大壯眨眨眼,「當然和娘子一間。」
「哦,可是床有點小,睡不下。」
牛大壯看看雙人床,有些不理解。不小啊,雖然自己身高體壯佔地方,但是自己完全可以把娘子抱在懷裡,床絕對夠大。
「再說蛋蛋妾身帶慣了,怕是他還不習慣夫君。」
牛大壯希翼的看向兒子,「蛋蛋也想和爹一起睡對吧?爹可以保護你們母子。」他特意向兒子炫耀自己胳膊上隆起的肌肉。
顧默默笑著看兒子,不說話。
蛋蛋左邊看看爹,右邊看看娘,抿抿唇伸出胳膊拉起牛大壯的手指。
牛大壯得意的笑了,「我兒子果然最愛我。」
顧默默也笑了,因為下一刻牛大壯就笑不出來了。
「蛋蛋,你要領著爹去哪?不對啊這是出屋的方向。欸!欸!」
蛋蛋把牛大壯領到門口,停下鬆開手,把他爹推出房門。
「蛋蛋,你不想和爹一起睡?」牛大壯察覺到自己要悲劇了。
蛋蛋轉身走到房門邊,慢慢推動門扇,把一臉急色的牛大壯關在門外。
關上房門後,牛大壯小心的推開一條縫,可憐兮兮的說:「娘子,為夫沒有給自己訂客房。」
顧默默走過來笑著說:「夫君現在去訂即可。」說完伸出一隻手抵住牛大壯的額頭,輕輕的推出門外,關門落閂。
「娘子。」牛大壯焦急的拍門,「娘子,為夫沒銀子。」
顧默默愣了一下,蛋蛋聽了,去桌邊拿起牛大壯的錢袋遞給顧默默。
「啾!」顧默默親了貼心寶貝兒子一口,打開房門。
「娘子。」牛大壯感動的笑笑,就要往裡邊擠。
「站住。」
顧默默一句話,牛大壯可憐兮兮的停下,一腳在門外,一腳在門裡,「娘子……知道娘子要來,為夫高興得好幾天沒睡好,現在累了。」
要是蛋蛋撒嬌,顧默默還會心軟,可是一個高自己一個頭、寬自己兩倍還有餘,滿臉大鬍子的壯漢……顧默默就「呵呵」了,敬謝不敏。她把手上的錢袋拍給牛大壯,笑得溫柔的道:「夫君快去訂客房吧,小心一會兒訂不到……」
訂不到!牛大壯眼睛亮了。
「訂不到就只能睡柴房了。」顧默默溫柔體貼的說完,把愣住的牛大壯推出去,關門落閂。
牛大壯手拿錢袋,愣愣的看著顧默默在他面前關上屋門,聽到落閂聲後,他的表情變成了會心的笑意。
他掂了掂手上的錢袋,娘子還真忍心吶,唉,不過害羞的娘子真可愛。
臨走前,他臉上帶著笑意對著屋裡的顧默默說話,說的話卻和表情一點都不符合。
「娘子,那妳早點歇息,要是有事就叫為夫,為夫去把旁邊的客房訂下來。」
聽著屋外關切不捨的聲音,顧默默嘴角含著笑。其實這個男人除了大鬍子、身材太魁梧外,還湊合,憨厚、老實、體貼、聽話。顧默默覺得為了蛋蛋,可以觀察觀察。
第十五章 買了新家得幫手
第二天早上,因為牛大壯前一天晚上說今天要去看宅子,所以顧默默換上了新的衣裙,水碧色素面上襦,蔥綠色撒花下裙,一條青絲絛繫著纖纖細腰,雖然不是綾羅綢緞,卻也是上好的細布,看起來素淨雅致,髮上一支素銀簪,兩朵小小的黃花,一副銀耳墜輕輕晃動,惹人注目。
蛋蛋抬起頭認真的說:「娘最好看。」
其實蛋蛋更好看,來的時候為了讓牛大壯喜歡蛋蛋,顧默默在路上幫蛋蛋置辦了好幾身漂亮的衣服,今天蛋蛋穿的是水碧色滾淺藍邊素綢斜襟夏衣,在寬鬆的衣領處露出白嫩的皮膚和一截水紅色的肚兜,顯得涼爽又舒服。
母子倆牽著手拉開房門,發現牛大壯不知何時已經等在外邊,他穿著一身淺灰色布袍,腰繫革帶,頭上一塊藍布巾。
「娘子穿布衣,為夫也陪著娘子一起穿布衣。」牛大壯憨憨的笑著,低頭對顧默默說:「娘子雖然沒有昨天豔麗,但是在為夫眼裡,娘子還是很好看的。」
能不提昨天的打扮嗎?顧默默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扯開一抹笑,「咱們什麼時候去看宅子?」
說到正事,牛大壯倒不含糊,「為夫都安排好了,咱們先去吃飯,吃完為夫雇了馬車,房子咱們慢慢看。」
待三個人吃完飯,牛大壯趕著馬車載著妻小,去看宅子了。
街道上行人穿著光鮮亮麗,青石的街面乾淨寬闊,藍天、白雲、紅日、綠樹、青磚、琉璃瓦。牛大壯一揚馬鞭,馬鈴叮噹響,馬蹄得得得。
「娘子沒來的時候,為夫在城裡城外找了九家要出賣的宅子,出價在八百兩到一千二百之間。」
顧默默正在想著要怎麼找合適的宅子,畢竟牛大壯看起來就不像是心眼多的人,買宅子這麼大的事情,他怕是沒什麼主意,沒想到他竟然提前做了這麼多。她正這麼想著,車外又傳來牛大壯憨憨的聲音—— 
「為夫也不知道什麼樣的好,就照著咱們能買起的都挑了起來……」牛大壯頓了一下,有些忐忑不安的問:「娘子不會嫌棄為夫太窮吧?」
「不會。」顧默默和顏悅色的回答,這個憨人這樣努力,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妻兒,還小心翼翼的,顧默默忍不住有點心疼他。
聽到那悅耳的聲音,牛大壯一邊趕車,一邊無聲的笑了:娘子心疼我!
因為有牛大壯提前準備,一家人就悠閒的一家家慢慢從內城往外看。
「這一戶地段最好,巷子裡住的全是四五品的官員和一些富戶,甚至還有一些異邦人,出了巷子便是大街。」牛大壯一邊趕車一邊和顧默默介紹。「不過那些官員多半是租賃,因為地段好,所以……」
他的聲音落寞起來,「為夫錢財太少,只能看一家極小的宅院。」
顧默默溫聲安慰,「沒關係,地段不要緊,總歸是在京城。」
牛大壯打起精神說道:「城裡有四戶,這一家最小,城外有五戶,有的地大點,有的屋子新些。」
看的第一家確實很小,大概是誰家的後院隔出來一點,一塊細長條的地還做成二進,進門一間倒座屋,二進一排四間上下兩層向東的廂房,窄窄一個過道院子,屋子還算新,就是地方太逼仄,要價一千兩。
顧默默喜歡敞亮的院子,忖度著內城的宅子他們能買的怕是都不大,索性讓牛大壯載去外城看看。
外城的五家用了兩天細細看了一遍,最後顧默默挑中最靠近內城的一戶兩進的宅子,比她鄉下住的院子還大一些。這在京城中等人家裡已經是極好的,要不是牛大壯上過戰場拚過命,有豐厚的賞賜和一些戰利品,也是買不起的,最起碼相同品級的人若沒有祖產,或者沒上過戰場,都是租房子住。
這座宅子一進門是頂著青瓦的粉白牆,迎門的地方做成影壁,中間是一幅松鶴延年的圓形磚雕,左手邊三間倒座房做了下人房和廚房,最左邊是一道二郎擔山式垂花門。
進了二門一丈遠直對西廂房,粉白的牆下種著幾竿瘦竹,東廂房相對的那一角有一座井亭,正院十字青磚甬道,三間坐北朝南的正屋,左右各兩間廂房,正屋後邊還有一個不大的後院,有馬廄還有幾棵雜樹。
原來的主人應該比較風雅,十字甬道中間有大小高低幾口缸,養了些睡蓮金魚,廂房門口種了了兩棵龍爪槐,正屋一側則種了一棵高大的泡桐樹。
牙人姓黃,三十餘歲,正是能幹的年紀,一雙眼睛極精明。這房子牛大人早一個多月前便來看過,如今一家人又兩天看了兩次,這是有六七成的把握了。
他揣度這一家三口,牛大人抱著孩子,跟在娘子旁邊,並不很在乎房子,但凡牛夫人有個皺眉,或是疑問,總能及時解答,而牛夫人很留意院落屋況,他想了下,對顧默默笑著抱拳道:「這房子主人原是江南一帶的人,因此這處宅院細看便有很多別致精細的地方,比方門窗的萬字不到頭,便和北方不同。」
顧默默已經看出來了,畢竟她的前世在揚州待到十二歲。她側頭問牛大壯,「妾身覺得此處還行,夫君以為呢?」
牛大壯抱著蛋蛋,憨憨的說:「為夫都聽娘子的,娘子喜歡,為夫也喜歡。」
黃牙人聞言愣了一下,他整日和各色人等打交道,見過形形色色的夫妻,但是像牛大壯這樣一心只聽老婆的卻是第一次見,不由得悄悄看了兩眼。
牛大壯似乎沒有察覺到偷看自己的目光,只是一直注意著自家娘子。其實九間宅子中他也最中意這家,不過如果顧默默喜歡別家,他也隨自家娘子。在牛大壯看來,住哪都是小事,只要顧默默喜歡就好。
這間宅院最後顧默默以一千一百兩的價格買下,一應手續黃牙人自會去辦好。黃牙人一直恭維道:「牛夫人好眼光,這房子用料好,房子又新又乾淨,傢俱物什齊全,直接能住人……」
笑著送走黃牙人,顧默默回頭看看院子,心情還算不錯。
「娘子,咱們今天就搬過來嗎?」牛大壯抱著蛋蛋跟在旁邊問。
「那怎麼行?看著再乾淨也要打掃,再說屋裡的傢俱物什要全部換掉,還有我不喜歡拔步床,幾個臥房全部換成炕,廚房也要盤新灶。」
顧默默一邊說,一邊思索這幾間房子要如何安排,牛大壯抱著蛋蛋,眼裡含笑的看著自己娘子安排家裡的事物。
顧默默在心裡計劃正屋怎麼安排,自己住哪間,蛋蛋住哪間,牛大壯住哪間……突然一頓,她忘了問牛大壯的意思了。
「夫君想怎麼安排?」顧默默轉過去笑著問。
牛大壯憨憨的說:「娘子覺得好的,為夫都覺得好……不過娘子喜歡乾淨,打掃後要不再請人重新粉刷?」
其實這房子的顏色還有八成新,不過當然是重新粉刷更好,但是……「這樣會不會花費太過?」她皺眉問道。
牛大壯憨笑著說:「還有錢呢,總要讓娘子住起來舒服才好。」
顧默默心裡有些感動,這人的心眼真的很實,對自家娘子真好。
夫妻倆說幹就幹,牛大壯先去租借了牛車,把宅子裡的被褥什物全部搬出來,裝得滿滿一大車拿繩捆了運走,臨走前再三叮囑,「娘子,妳力氣小又辛苦一個多月趕路,家裡的活兒都留著,等為夫回來幹。」說完撓撓後腦杓,憨憨的說:「為夫沒別的好處,就是力氣大。」
顧默默說:「你不是有兩個親兵,要不請他們來幫忙?」
「平時為夫當差,他們盡心盡力的跟前跟後,如今為夫請了一旬假接娘子,也讓他們有時間和家人聚聚。」
這話是牛大壯的心裡話,親兵調教得好了,便是真正的心腹,所以恩威並用很重要,可惜顧默默不知道牛大壯的心思,只是看他趕牛車出門便有些感動,內心直道—— 一個老實的好人。


牛大壯出門後,顧默默思量著不能讓他辛辛苦苦的幹活,回來後連碗水都沒得喝,因此她帶著蛋蛋去買鍋碗水桶等,還買了點綠豆。
店裡幫忙送貨的夥計跟著顧默默來到新家。
「原來這宅子是夫人家買了,您相公真是好本事。」夥計羨慕的恭維道。
顧默默笑笑沒說話,那夥計又熱情的說:「不知府上官人怎麼稱呼?以後府上要買東西,店裡也好送來。」
牛大壯的品級在京城實在算不上高,但也能免去很多麻煩,再說這也沒什麼好瞞人的,因此顧默默笑道:「我家官人姓牛,是正五品的將軍。」
夥計聽了連忙跪倒,「小的有眼無珠,冒犯宜人。」
顧默默笑著說:「快快請起,我夫君剛升遷,我也沒有封誥,小二哥不用這麼稱呼。」
夥計又行了一禮,這才起來說:「牛夫人也不必著急,牛大人定能連年高升,牛夫人也必定能誥命加身。」
既是官家,夥計熱心的幫顧默默打水刷鍋,安置好才笑嘻嘻的領賞道謝走了。
原來主家廚房還留著些柴火,顧默默洗乾淨綠豆,添上清水,坐在灶下燒火。
「蛋蛋喜歡爹爹嗎?」顧默默給灶洞添上柴火,任它自己慢慢熬。
蛋蛋凝神想了下這兩天,慢慢點頭。
顧默默拉著他的手教導道:「一會兒爹爹回來了,蛋蛋要說『爹爹辛苦了』好不好?」她留意到蛋蛋還沒叫過牛大壯。
蛋蛋想了想,把自己架在脖子上看雜耍,給他買各種好吃好玩的,抱著他笑、抱著他親的大鬍子男人,那人看他的眼神,讓蛋蛋覺得自己像被泡在蜜罐裡。
他小幅度的點了點頭,又說:「蛋蛋最愛娘。」
顧默默笑著把蛋蛋攬進懷裡,「娘也最愛蛋蛋。」
牛大壯這一趟去的時間有些長,綠豆湯都涼了還沒回來。顧默默有點擔心,領著蛋蛋在門口張望。
等了沒一會兒就見到他趕著牛車,拉了一車子衣衫陳舊的人回來,後邊還有幾個推著小車的人跟著。那些人面露感激,見了顧默默全都揖手屈膝的行禮。
「夫人真是慈悲菩薩心腸,小人們給夫人道謝。」
牛大壯在一旁憨厚的對滿臉詫異的顧默默說:「娘子不是說,家裡舊物都要換,為夫曾經路過外城西北的乞兒胡同,知道那裡的人生計艱難,就把被褥舊衣物全送給他們。」
那些人聽完牛大壯的話,不住的給顧默默道謝,「都是老爺、夫人慈悲心腸,那樣上好的被褥衣服竟一大車的送給咱們。」
是牛大壯做了好事,這些人卻不停地給自己道謝,是怕自己為難他嗎?顧默默真沒有想到牛大壯這樣一個粗憨的人,會有這樣的細心和善良。
「然後為夫想著家裡的傢俱物什,不如也送給他們。」牛大壯對顧默默憨憨的說道。
一些桌椅、杯盞、盆盂亂七八糟的小東西也就算了,有兩張拔步床和三個衣櫃,應該是原主人用的,用料都很不錯,就算是賣舊貨也能賣出二十來兩銀子。
顧默默原本打算……算了,牛大壯有這樣的善心,自己難道還在乎那點銀子?看著眼前憨笑看著自己的漢子,顧默默決定讓牛大壯好人做到底。她換上笑顏道:「原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諸位不嫌棄就好。天氣熱,諸位和將軍一路過來想是有些口渴,妾身熬了綠豆湯,現在涼了……」
顧默默還沒說完,那些跟來的窮人吃驚之後對著牛大壯紛紛納頭便拜,「小人們不識將軍尊駕,將軍請恕小人們冒犯之罪。」
「本將軍原也是平頭百姓,大夥兒不用多禮,快起來、快起來。」牛大壯連忙去扶。
這些人跟著牛大壯一路過來,已經和牛大壯混熟了,雖說將軍對他們來說是高高在上的,但是牛大壯的偽裝功夫實在了得,這些人倒也不太排斥害怕他。
有些膽大的還問牛大壯將軍是怎麼來的,牛大壯笑得大氣,「也沒什麼,就是跟著征北軍去打韃子,立了軍功回來皇恩浩蕩封賞的。」
原來是征北軍的英雄,這些人越發敬佩,看向牛大壯的眼光又不一樣了。
等進去搬東西,看到屋裡八成新整齊的傢俱,面面相覷,有的給嚇到,把汗濕的手掌按在腿上搓,「這……」
有一個看起來三十來歲,像是領頭的漢子叫劉佩的說:「這些東西賣舊物也能賣不少錢,將軍和夫人不如請人來收。」
顧默默笑著說:「幾十兩銀子置辦下來的東西,賣舊物不過幾兩銀子,實在可惜,不如送諸位實用。」
那幾個人紛紛看向劉佩,劉佩思索了一下說:「搬。」
眾人便一起動手收拾,桌子倒放,裡邊可以放撣子、銅盆、銅鏡、梳妝盒、碗碟筷子等等,最後再架上圈椅,拔步床太大,分兩次才能拉走。
來的七八個漢子手腳麻利的搬東西,牛大壯也跟著一起搬,原本大夥兒敬他是官身,讓他歇著,可是真論起力氣……三個漢子抬一邊,牛大壯一個人抬另一邊輕輕鬆鬆,牛大壯人隨和,幹起活來大家倒跟他更顯親近。
牛大壯趕著牛車去送東西,幾個婦人留下打掃房子,臨走前牛大壯再三叮囑—— 
「娘子,妳別累著了,屋子請幾位大嫂幫忙就行,實在做不到的等為夫回來啊。」然後又不放心的拜託幾位婦人,一定不能讓他娘子做粗活,他娘子力氣小,累到就不好了。
這些婦人們沒有不羨慕顧默默的,不是羨慕她有個做官的夫君,而是羨慕她夫君的體貼愛護。
「唉,我家那口子要是有牛將軍一半用心,我呀,睡了都能笑醒。」
「可不是,我家那口子也不見為官做宰的,回到家跟大爺似的得老娘前前後後伺候!」
「妳怎麼不說妳家那口子的手藝好,在咱們那一帶算是有本事的。」
幾個婦人邊幹活邊聊,手下一刻不停。顧默默注意到有一個婦人穿著最差,上身是鐵鏽紅的斜襟半長上衣,下身穿著暗藍色褲子,顏色都褪了許多,腰間一條深色布巾做腰帶,不說衣服有多舊,這許多婦人中只有她的衣衫打著補丁。
但她收拾得很乾淨,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用布巾包緊,人雖瘦,卻很有精神,活幹得尤其麻利細緻,只看她幹活就知道,是個俐落的婦人。
有人見顧默默看了冷氏好幾次,便趁著喝水的功夫跟顧默默說她。
這冷氏夫家姓周,不過由於她家那帶姓周的人多,故外人多稱她娘家姓為冷嫂子。夫君原本是篾匠,手藝不錯,冷氏也勤謹,家裡還有個小兒子,日子過得很讓人豔羨,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三年前冷氏的相公伏天貪涼,一桶涼颼颼的井水兜頭澆下,一冷一熱激壞了肺,不過五日就要了性命。
冷氏的公婆受不了老來喪子,一起病倒,請醫問藥,不過半年兩位老人也雙雙喪命。冷氏為了公婆傾盡家財,還欠下不少銀兩,於是搬到雜居的小院,賃一間屋子安身。
那講述的婦人也是欽佩,「冷嫂子人和氣又能幹,為了不讓兒子受人白眼,也因為放不下原來的恩愛,硬是不肯改嫁。」婦人看一眼冷氏幹活的屋子說:「也是真能吃苦,當年一個人帶著四五歲的兒子,走街串巷收些衣服漿洗賺錢,硬是還完欠債,現在攢錢要供兒子上學堂。」
有骨氣的人,顧默默也有些佩服,最主要是有遠見,現在辛苦點讓孩子讀書識字,將來不說大出息,就是找活計也比別人強些。
那婦人接著說:「街坊們念她不容易,這些年也置不起家私,便把夫人家的好被褥分了兩床給她,厚棉衣也給了幾身,這不,她非得來做些活計,謝謝將軍、夫人的好意。」
幹活麻利又乾淨,知恩圖報人品也好,顧默默想了想說道:「麻煩這位嫂子幫我問問,冷嫂子可願意來我家幫傭,可以帶著兒子一起來,將來和我家慶年一起讀書。」
那婦人簡直就是意外之喜,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有安穩的住處有吃喝有工錢,孩子還能跟少爺一起讀書。她急急忙忙的說:「夫人且稍候,我這就去叫她。」轉身小跑去了,生怕顧默默改了心思。
冷氏聽了那婦人的話,略一思索便滿臉喜色,這家夫婦明顯都是和善的人,自己要是能跟兒子在這裡安穩幾年,攢些工錢,待兒子大了,什麼日子都好過。
她過來後滿臉感激的給顧默默磕頭道謝。
顧默默倒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一來我家確實人手不夠,要麻煩冷嫂子,二來也是想給慶年找個讀書的伴……」
冷氏點頭說:「小婦人明白夫人的意思,一則是伴,也是書僮。」
顧默默笑著說:「還有令郎我也要先看看。」孩子最容易受身邊人影響,顧默默自然要仔細些。
冷氏笑著說:「明天我就把和兒領來給夫人過目。」她兒子叫周和。
「這幾天家裡忙亂,怕是招呼不了冷嫂子,還是等收拾妥當再說吧。」顧默默笑著說。
冷氏卻爽利的道:「搬家自然忙亂,因此我們母子才要早早來,若是夫人看得上,我們也好早點為夫人分憂。」
這邊顧默默找了一個幫傭,那邊那些漢子又忘了牛大壯的身分,說得熱鬧,知道顧默默想重新粉刷房子,盤炕盤灶,漢子們情緒熱烈的紛紛表示要來幫忙。
「何必雇人那麼麻煩,咱們乞兒胡同什麼匠人沒有,儘管交給我們。」
第二天果然來了一幫人,能粉刷的,會彩繪的,還有泥瓦匠,都自己帶著傢伙,匡匡噹噹的就開始了。
冷氏也領著她家不足八歲的兒子周和一起來了。
周和也是衣衫有補丁,但是乾乾淨淨的,有點瘦的孩子看起來目光清澈、身形端正,說話也不像一般的孩子跳躍。顧默默歎口氣,果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小年紀便很懂事。
人多活就幹得快,因為他們不肯要工錢,顧默默便大魚大肉的毫不吝嗇,甚至臨走的時候一人還拎了一條肉,顧默默說也讓家裡人嘗嘗。
顧默默不知道,她和顏悅色的跟那些窮人說話的時候,牛大壯看著她,眼裡含了多少喜悅和情意,如果說原來是感激她而要心疼她一輩子,那麼現在他真心心悅於她。
不過五天時間,有乞兒胡同一干人幫忙,顧默默的新家便煥然一新,連新傢俱也買回來擺放整齊了。乞兒胡同的人雖然很窮,但志氣不短,也是牛大壯看人準,他選擇幫助的劉佩很有義氣。
昨天傢俱買回來幫忙放好後,劉佩領著一群人在宅子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菜,臨別時,劉佩對牛大壯拱手說道:「承蒙牛將軍、夫人看得起,對咱們一視同仁,相識一場是緣分,我們乞兒胡同的一干人湊了十兩銀子當喬遷賀禮。」
這十兩銀子其實是那些舊傢俱賣錢所得,那些傢俱在富人眼裡很一般,但是乞兒胡同的人卻捨不得用。他們把那些桌椅床櫃、插屏擺件通通費心的倒賣出去,得銀三十餘兩。
劉佩思索再三,二十多兩給來幫忙的人,按幹活精細多寡分了,就這樣也比他們平時的報酬豐厚得多,剩下的做賀禮。也有人說直接給二十兩,剩下的分分就行,可是劉佩認為,再多就太虛了,窮就是窮,硬撐起來怕是人家也不好接受。
牛大壯愣了一下,臉上隨即笑開,「多謝劉大哥和諸位弟兄,這可是我收到的第一份賀禮。」
劉佩鬆了一口氣,他還怕人家看他們窮,不肯接受。


今天一早,牛大壯駕著車載著妻兒去添置些零碎東西,臨出客棧前,周阿慈怯怯的過來問安。
「夫人,帶奴婢一起去吧,好讓奴婢伺候。」
顧默默淡笑著說:「周姑娘,妳還是另謀他路。京裡活計很多,何必與人為奴?如果周姑娘決意為奴,也可以自賣自身。」
周阿慈悲悲切切的跪下,「夫人於奴婢有救命之恩……」
「小事罷了。」顧默默摸出個銀錁子,「這裡有一兩銀子,周姑娘自謀生路去吧。」
「娘子。」牛大壯有些同情的看看周阿慈,又看著顧默默,「這位姑娘……」
已經「瞭解」牛大壯的顧默默丟過去一個眼神,牛大壯訕訕的閉上嘴。雖然周阿慈失敗了可憐,可是他絕不想讓顧默默懷疑起自己。
路上,顧默默把蛋蛋環在懷裡,坐在馬車門口教育牛大壯,「那位姑娘有問題,如果養父母已經不待見了要趕她出來,何不將她賣了還能換點銀子?」
牛大壯撓撓頭,「也許有別的為難處?」
顧默默歎口氣,「你怎麼這麼沒心眼,盡把人往好處想,就算有別的為難事,但不肯說出來,誰知道她是什麼來歷?這種人絕不可信。」說完有些頭疼,「你這樣怎麼為官,別人把你賣了你還幫人數錢呢,要不你跟我回鄉下算了。」
聽了顧默默的話,牛大壯心裡那個美滋滋:嘻嘻,娘子心疼我。不過官還是要做的,他還想封侯拜將光耀門庭呢,還要給娘子掙誥命。
「為夫不笨的,再說為夫只要老老實實當差就行了,反正那些人說話奇奇怪怪的,為夫聽不懂也不理他們,陛下說為夫這樣很好。」
顧默默歎口氣,心裡想著自己還是要多幫他留些心。她叮囑道:「以後別人跟你這傻大個兒說了什麼,記得回家跟我說。」
「是夫君。」牛大壯糾正。
顧默默也是無奈,這憨人在稱呼上特別較真。
「以後別人跟夫君說了什麼,記得回家跟妾身說。」
「嗯,」牛大壯乖乖點頭,「為夫什麼都聽娘子的。」
牛大壯確實什麼都聽顧默默的,不管進什麼店,都是顧默默領著蛋蛋在前邊挑選,他在後邊大包小盒的拎東西,當然付銀子的也是顧默默,因為牛大壯全部身家都上交了,癟癟的荷包裡是顧默默看不過眼給他放了兩個小銀錠。
只是到了綢緞布匹店,顧默默挑好布料,牛大壯卻拎著東西不肯走。
「妾身的衣裙夠穿,而且不是還買了幾塊綾羅做夏衣?」顧默默勸道。
牛大壯像是腳生根似的不肯走,「為夫聽別人說,他家娘子一季都做了好些衣服,每次出門都不重樣。」說完委屈的看著顧默默,「別人娘子有的,我的娘子也要有。」
一旁的夥計見了,伶俐的對顧默默說:「牛大人愛妻誰不知道,夫人還沒來,大人有空便上街給自己置辦新衣裳,想討夫人歡心,還給夫人買首飾。」
「是了,娘子要是不自己買,為夫就自己給娘子買。」
顧默默懷疑的看向牛大壯,「你不是沒銀子了?」
「嘿嘿。」牛大壯笑著說:「沒關係,東西送回家,娘子有銀子。」
竟然還有點小心機?顧默默斜睨了一眼牛大壯,牛大壯低頭,但就是不動腳。
顧默默心裡甜甜的無奈:真傻,算了,他喜歡就買,反正自己不怕缺銀子,再說光他的那些戰利品,要是折賣也能賣出千兩銀子。
她於是又挑了些,想想冷嫂子和周和衣服都舊得不行,也替他們扯了兩身布,最後又看著牛大壯的身形,挑選夏麻布。
牛大壯看見顧默默挑選的顏色,就知道是給自己看的,他的心裡說不出的甜,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挪到顧默默旁邊,喊了聲,「娘子。」
顧默默從布料上挪開眼睛,笑著對他說:「給你挑幾塊布,做衣褲在家裡穿,再挑一塊細葛布做長袍出門穿。」
「娘子真好。」
顧默默笑笑沒說話,轉頭對跟著的夥計說:「把這塊淺棕色和那塊錫灰色包起來。」
「好哩。」夥計一邊笑著應道,一邊麻利的將布包起來。
顧默默領著蛋蛋轉到細葛布那邊挑選,牛大壯也跟著,他湊過去低聲說:「為夫想穿娘子親手縫製的衣裳。」
顧默默愣了下,想了想,牛大壯的確沒穿過自家娘子一針一線給他縫的衣物。她低頭挑選顏色,輕輕的道:「好。」
牛大壯這一刻心裡甜成了蜜:娘子答應了。他真是傻傻的笑了,牙齒分外的白。
第十六章 當面拆穿
等他們離開綢緞店,店裡的夥計客人紛紛議論,牛將軍愛妻還真不是假的,瞧那眼神,恨不能把自家娘子包住。
一位中年夫人笑著和同伴唏噓,「我家那口子要是有牛將軍那麼一指甲蓋兒,我就樂瘋了。」
「呵,不是聽人說,妳家那口子最近又買了個丫頭給妳?」
「我呸!給我買的丫頭?」
這一路下來,顧默默收穫了無數豔羨的眼神,京城裡關於牛將軍愛妻則又再一次傳了開來。
買了一堆東西,雖然有牛大壯趕車拎東西,顧默默也有些累,更何況還有個蛋蛋。
日頭熱起來,牛大壯把馬車趕到茶肆外停下,回頭對顧默默說:「娘子,咱們去茶肆歇歇,順帶吃個冰碗解燥。」
一家三口挑通風處坐下,顧默默要了雪泡豆兒水,牛大壯是雪泡梅花酒,蛋蛋還小,顧默默幫他叫了稻葉熟水。
這熟水是先把稻葉放鍋裡微炒,然後水燒開,放一小撮稻葉進去蓋上蓋子燜一會兒,之後把葉子撈出來扔掉,水裝進瓦罐裡吊到深井裡,喝起來很涼爽並有點淡淡的香味,也不會喝壞肚子。
桌上還放著些乾果茶點,一家人一邊享受初夏的涼風,一邊喝涼茶吃點心,聽說書的眉飛色舞地講話本。
隔天也是牛大壯休沐的最後一天,家裡的東西已經置辦得差不多,但是新盤的炕還有點潮,因此顧默默他們晚上還是住在客棧,倒是冷嫂子領著周和已經住進來了,幫著看家,顧默默讓他們母子住在一進的倒座房裡。
因為蛋蛋慢慢大了,顧默默就要牛大壯在桐樹下支一個秋千架,所以一大早牛大壯就去買木料,冷嫂子在前院,幫著縫被褥,顧默默在後院裁剪新衣,周和領著蛋蛋在院裡看螞蟻,這兩個孩子都安靜,剛好能玩在一起。
初夏的院子靜謐而安詳。
牛大壯扛著木頭領著一個十六七歲、相貌普通的姑娘進院子來找顧默默,「娘子不喜歡周阿慈,為夫又給妳買了一個婢女。」
顧默默皺眉,打量跟在牛大壯身後低眉順眼的姑娘,「家裡有冷嫂子幫忙,不用了。」
「別人家娘子都有婢女,我的娘子也要有!娘子一定要有。」牛大壯一副倔強說不通的樣子。周阿慈被顧默默打發了,就得有替補,牛大壯也只能自己出手了。
顧默默疑惑,「你有銀子買婢女?」
「叫夫君。」
顧默默只好道:「夫君。」
見到顧默默改口,牛大壯憨憨的撓撓後腦杓,「為夫沒有銀子,牙婆在外邊等著呢。」
顧默默真是既心疼又好笑:沒錢你就把人領回來了?
她起身打發了外邊的牙婆,讓新來的婢女阿蠻跟著冷嫂子做活計。
顧默默縫了一會兒衣服,覺得天有些熱,叫蛋蛋進來喝水。
看了眼屋外光著膀子,抱著一根木頭往坑裡放的牛大壯一眼,端了一碗綠豆湯出去給他。
晶瑩的汗珠從他麥色的脊背上滾落,隨著他胳膊用力,背上的肌肉一塊一塊鼓起,可是最吸引顧默默目光的,卻是他背上密密麻麻的傷疤。
「有勞娘子。」牛大壯抬起胳膊抹了抹額上的汗珠,接過湯碗仰頭咕咕嘟嘟的喝了。
顧默默看著他,那胳膊隆起的肌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痕。
牛大壯一口氣喝完,見她看自己的傷疤,把碗遞給她後不在意摸了一把的說:「這是為夫第一次上戰場,有些心慌沒注意到,後來就沒事了。」
顧默默接過碗,問:「後背呢?」
「哦,那個。為夫是將軍的親兵,為了保護將軍,以身擋箭造成的,看著多有盔甲呢,沒事。」牛大壯說得輕輕鬆鬆。
顧默默接過碗轉身回屋,既然沒事,你又何必以身相護?即便是心慌也不退縮,只為保家衛國,即便是危險,也要忠於自己的職責。顧默默對牛大壯生起了不一樣的感情。
這天晚上回到客棧,牛大壯又戀戀不捨的看著顧默默,顧默默的手扶著門扇準備關門,道:「快點去訂房。」
「娘子。」
「快去,一會兒太晚了。」
牛大壯不但眉毛耷拉下來,連炸蓬蓬的鬍子都耷拉下來,「娘子……」
見顧默默不為所動,牛大壯只能一臉委屈的慢慢轉身離開,顧默默看著一點一點往前磨蹭的牛大壯,那樣魁梧的人,背影看起來竟有幾分恓恓惶惶。
真的要一直拒絕嗎?為了蛋蛋,夫妻就要做下去,更何況……顧默默想起這幾日他對自己的點點滴滴,想起他細心的幫助乞兒胡同的窮人,想起他身上的傷疤,再說有蛋蛋在,他還能怎樣?
「大壯。」
「娘子!」剛才還磨磨蹭蹭,似乎要磨蹭到天荒地老的人,風一樣出現在顧默默眼前。
顧默默有些難為情,畢竟沒有經驗,不過她還是撐起淡定的表情問道:「你想留下?」
「嗯!」牛大壯使勁點頭。
「留下可以,但是你這輩子不能有別的女人,否則我閹了你。」
牛大壯笑了,「我這一輩子只要顧默默。」
只是人留下是留下了,等洗漱過後換好寢衣,顧默默又有些難為情。她把蛋蛋放在床中間,「蛋蛋睡在爹娘中間好不好?爹和娘一起陪蛋蛋。」
牛大壯自然不願意,不過不等他反對,蛋蛋先不願意了。
蛋蛋看看床外邊的大鬍子爹,皺皺眉,繞過顧默默到最裡邊躺下,牛大壯見狀差點沒憋住笑,虧他多年訓練才沒露餡。
「娘子睡中間,為夫在外邊一定不會讓娘子掉下去。」
顧默默僵硬的躺下,蛋蛋半爬起來,拉著顧默默一隻胳膊,把她拉得側向自己這邊睡,娘倆抱在一起挨得緊緊的,牛大壯無奈的看著空了好多的床,再看看後背緊繃的顧默默,無聲的笑笑:娘子,為夫抓到妳了。
顧默默抱著蛋蛋,側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時間久了,身子僵硬得渾身酸痛。蛋蛋累了一天,早早就睡著了,小小的鼻翼淺淺翕動,長長的睫毛安靜的彎成半月。身後傳來綿長的呼吸,她悄悄吐口氣動了動身子,還好牛大壯睡在床邊,不至於讓她碰到。
她歎口氣,慢慢闔上眼睛,萬籟俱靜。

夜裡,顧默默朦朦朧朧醒來,發現自己的衣領大開,還多了……耳邊傳來牛大壯有些遺憾的低語—— 
「有點小。」他動動手指,捏了捏惋惜的說:「都不夠為夫一隻手。」
顧默默十分震驚,什麼睡意都被嚇跑了。
牛大壯繼續評價,「不過滑滑的軟軟的,嘿嘿,雖然有點小,為夫也不嫌棄。」說完又把身體向顧默默這裡挪了挪。
呵!顧默默心裡冷笑一聲,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指甲在他作怪的手背上一掐—— 
「嗯。」牛大壯閉嘴悶哼一聲,全身僵硬,他急忙低低的痛呼,「娘子,痛、痛、痛……」
顧默默掐起他的手背,翻過身來皮笑肉不笑的低語,「嫌我的小摸你自己的,你沒有?」說完她往牛大壯的胸口洩憤似的狠狠擰了一下。
牛大壯被擰得渾身一個激靈,激動的抱住顧默默就要親,顧默默使勁別過頭,用手抵住他的毛臉。
「滾!一臉鬍子。」
牛大壯著急了,「娘子,鬍子很有意思的,妳試試。」
「試個鬼!我最討厭鬍子了。」
兩夫妻你進我推,你來我擋,正在糾纏,後邊忽然響起了童稚的聲音—— 
「娘,妳在做什麼?」
牛大壯迅速掩上顧默默的衣領,顧默默則有些僵硬,她尷尬的轉身,「娘……娘……」
「爹身上癢,你娘幫爹撓癢癢呢。」牛大壯替顧默默解圍道。
「呵呵。」顧默默乾乾的笑道:「是啊。」
蛋蛋疑惑的皺起小眉頭,他半爬起來,把顧默默拉到自己身邊,側向自己讓她的胳膊抱著自己,說道:「晚上要睡覺。」
屋裡又安靜下來,牛大壯仰面躺著,暗暗的搓搓手指,指尖似乎還殘存著滑膩綿軟的觸覺。他無聲的笑了:整個用手包起來感覺真好,嘿嘿。
第二天,天還未明牛大壯輕輕推醒顧默默,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道:「娘子,為夫要去操練,九天後才能回來,妳在客棧裡多住幾天,等家裡炕完全乾了再回去。」
被搖醒的顧默默聽到牛大壯的聲音,原本要開口冷嘲,可是他話裡的關心和不捨,讓她心軟下來:算了,就是個沒心眼的憨貨,和他計較什麼?
「娘子,為夫不在妳自己要小心。」牛大壯把她抱進懷裡,聲音低沉失落的道:「娘子,為夫捨不得妳。」
許是受到他的情緒影響,顧默默竟也有些難過,但她還是打起精神安慰他,「我會帶好蛋蛋的,你放心去吧。」
「是夫君。」牛大壯糾正。
顧默默忍,這笨蛋就是這點執著。「夫君放心去,妾身會帶好蛋蛋。」
「娘子。」嘿嘿,娘子沒有拒絕,牛大壯得寸進尺的抱著蹭蹭她,可憐兮兮的說:「為夫下次回來,就想穿娘子親手縫的衣服。」
「好。」
「娘子能提前替為夫晾好綠豆湯嗎?娘子煮的綠豆湯最好喝。」再蹭蹭。
「……好。」
「下次回來就咱們倆睡好不好?」
好你個頭!顧默默從他懷裡退出來,冷笑道:「你到底還去不去?」
「是夫……」
顧默默冷眼瞪他,牛大壯有眼色的閉上嘴,訕訕起身。
「為夫走了,娘子一定要好好的,別省銀子,等為夫回來就把月俸帶回來了。」
看著他憨厚的樣子,顧默默終究心軟了,她和顏悅色的說:「快走吧,我和蛋蛋等你回來。」
看到她心軟的樣子,牛大壯心裡「嘿嘿嘿」:我家娘子心地最好。
他逮著機會,冷不防抱住顧默默「啵」的親了一口,然後轉身就跑,「娘子等為夫回來啊……」
話音還在,人已經沒影了,反應過來,一手提著枕頭準備丟他的顧默默啞然:算你跑得快!
放下枕頭,顧默默的臉色忽然微紅,她用手背碰了碰微燙的臉頰,原來被大鬍子親是這樣的感覺……
時間還早,顧默默躺下,看著蛋蛋悄悄的笑了。


牛大壯說的操練是指在親衛營,凡是親衛軍都有九天在城外的親衛營操練,期間是不能隨意出營的,除非正四品及以上的才有資格,然後第十天休沐,下一個十天則是九天在宮城當值,下值可以出宮回營或者回家。
家裡有冷嫂子在,早早的預備了早飯,在京裡和鄉下不同,這裡吃三頓飯。顧默默領著穿戴整齊的蛋蛋,和低眉順眼的阿蠻—— 牛大壯堅持:娘子出門,就要有婢女跟著,別人家都這樣—— 一起回了就在客棧附近的新家。
吃過早飯天還涼爽,阿蠻跟周和帶著蛋蛋玩秋千,冷嫂子幫著顧默默縫新衣。
冷嫂子針線活雖做得很好,卻是裁剪不出新樣式,而顧默默原主女工很好,她只要裁出來,讓冷嫂子動手縫就好了。
蛋蛋雖然喜歡玩不倒翁,但是對自己在秋千上晃來晃去的沒興趣。他讓人停下後,又去樹下看螞蟻。
這樣安靜的孩子,實在不用費心,阿蠻便拿了鞋底,一邊看孩子一邊納鞋底—— 因為家裡有井,顧默默要阿蠻在家裡時得隨時注意蛋蛋。
顧默默來回看了一圈,回到屋裡想了想,拿出給牛大壯買的布料。那憨人臨別時眼巴巴的樣子,讓她會心一笑。
五月初五這天,顧默默正在家裡縫衣裳,京城有名的「得月齋」有夥計送來兩盒綠豆糕。
「這是牛將軍前幾日定好的,說是今日送到。」夥計拱手彎腰對顧默默笑著說。
顧默默讓阿蠻拿銀錢付帳,那夥計笑著說:「牛將軍付過的。」
得月齋的點心有名,也貴,顧默默看著桌上的點心,心裡有些感動,那樣憨的人卻處處把自己放在心上。
又過了兩日,家裡的炕乾透了,顧默默領著蛋蛋和阿蠻搬回家住。
這一天,顧默默閒來無事領著蛋蛋,後邊跟著挎著籃子的阿蠻到街上買菜。他們住在頂銀胡同,出來不遠便有街市。
京城的人果然和別處不同,自信而熱情,顧默默拉著蛋蛋仔細的挑選扁豆,那小販看了看顧默默笑著搭話,「小娘子看著很是眼生,不是這裡人吧?」
「妾身寶雞府人,才隨夫君到京城。」顧默默笑著說。
「哎呀,小娘子是寶雞府人?前些日子我才聽說了一個寶雞府的厲害婦人。」
顧默默笑笑並不應話,她對是非短長沒興趣,可是架不住那小販熱情。
「說起來就在這城牆裡邊,有一戶張姓的女子,」那小販往城牆裡指了指,「是一位牛將軍的侍妾,只因為寶雞府家裡的大婦善妒,都不敢去看一眼。」
也是巧,顧默默的新家和張婉兒的宅子就只隔了一道城牆,而這小販恰好是和紅拂閒聊過的那位。
「大膽!」阿蠻上前一步呵斥,「隨便議論官眷,你是想吃板子?」
那小販目瞪口呆。
顧默默笑著說:「恐怕妾身就是小哥口裡的妒婦。」
那多嘴的小販恨不得搧自己兩巴掌,連忙跪下求饒。
旁邊的人湊趣道:「京裡誰不知道牛將軍愛妻,哪是夫人善妒。」
顧默默讓那小販起來,直說不知者不罪,秤了扁豆再去買別的菜。
善妒又怎樣?自己籬笆裡的男人,自然不許別人窺探,當然若男人自己要花心,顧默默也不會留著他。
轉眼便是第九日,顧默默摸摸給牛大壯新縫的衣衫笑笑,也不知道那笨蛋回來看到會是怎樣的歡喜。
親衛營裡,牛大壯早早吩咐程光,「你現在就回家去說,本將軍申時末即可到家,請夫人等本將軍一起用膳。」
「是。」程光抱拳而去。
牛大壯摩拳擦掌,今晚……嘿嘿,娘子,為夫要回來了。
「牛將軍開始午練。」
「來了。」滿身燥熱、渾身都是力氣的牛大壯走到校場。
家裡,顧默默笑吟吟的請程光坐下,喝杯涼茶祛熱。她已經想好了,決定要和牛大壯共度一生,所以洗去一直用來遮擋兼能養顏的黃粉,現在明豔照人。
程光一邊喝茶,一邊心道:夫人本就姿容姣好,如今肌膚勝雪,只怕比仙女也不差多少,牛將軍真是好豔福。
當然這是顧默默算到牛大壯該回來特意打扮的,原本十分容顏遮得只剩四五分,如今裝扮過,十分又加了兩分,纖腰細細身段風流,肌膚如玉烏髮如雲,瓊鼻朱唇眉似新月,最美的是一雙眼睛如寒星似秋水,似白水銀裡養了兩丸黑水銀,眼波流轉,動人心魂。
原主其實也沒有這樣的風采,是顧默默稍加妝點,又不再掩飾自己的風華—— 既然決定了,自然要用最好的一面對他。
「一天熱似一天,你們也是辛苦。」顧默默笑著寒暄。
「還好,不過當兵都這樣,想當初我們將軍在征北軍做斥候……」
顧默默笑吟吟的臉僵了一下,然後笑著打斷程光,「你說,你們將軍以前是……斥候?」
「是啊,我們將軍是征北軍中最好的斥候,扮成韃子,在他們軍營進進出出都沒人能發現。」程光自豪的說。
顧默默臉上笑著,實際卻在咬牙:呵!憨厚?斥候是什麼?那是探子,真憨厚能做暗探?奶奶個腿!顧默默忽然很後悔,因為之前並不想和他過日子而沒打聽清楚。
「還是最好的斥候?」顧默默笑著問。如果是牛大壯在這裡,就能看出他娘子已經咬牙切齒了,可惜他不在,可惜程光看不出來。
白目的程光出賣自家將軍倒是出賣得很歡,「是的,我家將軍一口流利的韃靼話,扮什麼人像什麼人,而且他還有一手好箭法,不但百發百中,還能拉開四百斤的強弓,八石腰弩……」
顧默默想起牛大壯第一次抱自己,差點沒把自己勒斷氣,一個好箭法的人還能控制不好自己的力氣?敢戲弄我!牛大壯你好樣的。
「最主要是我們將軍忠勇無比,當初陪著皇長孫殿下做誘餌,危急關頭以身擋箭,讓陛下都大為稱讚,收作親衛。」
「皇長孫?」
「是啊,我們將軍在征北軍時就一直跟著皇長孫……」
皇長孫、太子殿下……顧默默忽然想起在寶雞府時看到的皇榜,孝義王娶了俞將軍的幼女,貴妃娘娘、張婉兒……熟知歷史爭鬥的顧默默一瞬間想起很多事。
為了避免自己失態,顧默默對程光說:「家裡還有事,就不耽誤你的差使了。」
顧默默坐在桌邊,一點點理順思路—— 牛大壯既然一直跟著皇長孫,能為皇長孫擋下箭雨,自然是死忠一派,而貴妃一個多年的寵妃,給自己兒子找了手握兵權的重臣做岳家,還給明顯是太子一系的皇帝親衛牛大壯賜妾,很顯然打的主意是能拉攏就拉攏,不能就離間。
再想想牛大壯,一開始便拿自己做擋箭牌,擋住貴妃的賞賜,最後應該是擋不住,不得不接下來,才又滿京城宣揚他的「愛妻癡心」。說來說去就是讓自己做擋箭牌!想想自己的感動,想想自己的心軟,想想自己的決定……顧默默咬牙切齒:牛大壯,你死定了!
顧默默靜靜的換下身上特意穿上的綾衣羅裙,改成窄袖的衣褲,如雲的烏髮束緊,用布巾包起來。接著讓冷嫂子帶著蛋蛋、周和、阿蠻去茶肆吃點心聽說書,自己則坐在屋裡靜候:真當我顧一默是好欺負的?
而牛大壯午練後出了一身汗,沒來得及洗漱便匆匆換了衣裳,興沖沖的策馬出營,一路疾馳。
綠豆湯,新衣裳,還有娘子,我回來了!牛大壯一甩馬鞭,馬兒跑得更歡了。


牛大壯一路疾馳,回到頂銀胡同時,比預定的時間還早了將近一刻。
「冷嫂子,請開門。」牛大壯興沖沖的喊道,一邊手拍門環,閉得緊緊的門應聲而開。
嗯?沒閂門?不過也不打緊,京城的治安一向都好。
牛大壯牽著馬走進院子,忽然他機警的停下腳步,就算沒閂門聽到聲音,冷嫂子也該出來迎接。想完牛大壯搖頭對自己笑笑,真是警覺都成習慣了,這裡是京城又不是邊境,也許冷嫂子進了內院,這個時候,說不定是娘子要她擺飯等自己—— 牛大壯心裡想得美滋滋的。
他笑著牽馬走進內院,「娘子,為夫回來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不一會兒屋裡傳來顧默默的聲音,「回來好,進屋吧。」
牛大壯憨笑,「等為夫把馬拴好就來了。」
他滿臉喜色的疾走幾步,忽然發現不對勁,院子裡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下人出來迎接自己,而且娘子剛才的聲音雖然平和,卻沒有往日的和悅溫柔……有問題。
他一邊不著痕跡的打量院子四周,一邊憨笑著和顧默默搭話,「娘子,為夫被風吹得滿臉灰,娘子能替為夫打盆水洗洗嗎?」
「進來洗。」顧默默壓抑著自己的怒火。
牛大壯心裡一沉,家裡出事了,娘子的嗓音裡明顯壓抑著憤怒。
他還是憨笑著回答,「好,等為夫拴好馬就來。」
他面上一直帶著不變的憨笑,把馬拴在出屋後最順路的秋千架上,看似拴得很牢其實是活扣,一扯就開。他已經想好了,家裡人一定是被人劫持,無論如何哪怕是拚上這條性命,也要救出娘子和蛋蛋。
他邁著隨意自在的步子,走向正屋,手裡卻悄悄的握住了隨身匕首。他看似態度鬆散,卻渾身警戒的笑著,一步一步走到屋門前。果然!牛大壯瞇眼,屋裡快速飛出一個東西,他一側身,匕首一揮,「匡噹」一聲,一個茶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茶碗?不對,這不是正常的武器,牛大壯一眼就看到好端端站在桌旁的顧默默,屋裡也沒有埋伏,這是怎麼了?
牛大壯轉瞬就換上憨厚的表情,「娘子,為夫還不渴。」
「呵。」顧默默冷笑,老娘管你渴不渴!不對,誰給人遞水是用砸的?也不對,正常老實人不是該問「為什麼、怎麼了」?顧默默氣得胸脯一起一伏,還給我裝!
娘子生氣了,生大氣了,而且還是生我的氣,看樣子故意把人都支走等著算帳呢……嘿嘿,生氣的娘子好火辣……我喜歡。
牛大壯對顧默默是有過捉弄,但是他問心無愧,他是打心眼裡喜愛顧默默,因此問心無愧的牛大壯決定再逗逗顧默默。
他遺憾的看著地上碎掉的杯子,「娘子,妳這樣給為夫端茶倒水是不對的,看,為夫沒接到,杯子碎掉了。」說完他不露痕跡的藏起匕首,從懷裡掏出錢袋,憨笑著說:「不過為夫是不會怪娘子的,這是為夫這個月的俸祿,娘子買新杯子吧。」
顧默默氣得咬牙切齒,鬼才那樣給人端茶倒水,王八蛋!故意的是吧?還「不會怪罪」?還「買新杯子」?
她火冒三丈,抄起桌上的杯子一個個砸過去。
牛大壯在門口一邊上竄下跳,一邊叫道:「娘子,為夫錯了,再也不敢了。」
聲音那麼大,左鄰右舍都聽到了,顧默默怒斥,「閉嘴!」
牛大壯委屈的閉上嘴。
見顧默默坐到椅子上生氣,牛大壯期期艾艾的走過來,給她按肩膀,「為夫做錯了什麼?娘子別氣,說出來為夫一定改。」
顧默默散完火,也知道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她直接道:「你是斥候。」
牛大壯頓時明瞭,原來是為這個,看來娘子是知道自己捉弄她了。
感覺到肩膀上沒有一絲變化的手法和力道,想想他進屋時的反應,顧默默也是佩服的冷笑,「不愧是征北軍最好的斥候,被人當面拆穿身分,也能做到若無其事。」
牛大壯停下手,轉到顧默默身側,蹲下去拉著她的手半仰頭笑道:「不管為夫是什麼樣的人,這一生註定是娘子一個人的男人,好也罷壞也罷,麻煩娘子都收著。」
牛大壯眼裡的深情不容忽視,顧默默笑了,其實早就知道這憨貨的心意,否則自己怎麼還會等著和他算帳?
看到顧默默笑,牛大壯不由自主的憨笑起來,「娘子。」他知道她向來心軟,故意博取她同情。
哼!以為沒事了?顧默默問:「我從不記得你對我有多深的情誼,可是為了擋住貴妃的拉攏,你拿我做擋箭牌?畢竟你是太子一派,想取得皇上的信任,又怕得罪貴妃被她穿小鞋,所以用我當幌子。」
牛大壯眼神清亮的看著顧默默,「為夫不是任何一派,只想當好自己的差……」這個時候顧默默的來歷還沒有大白,一些事牛大壯實在還沒法跟她坦白。「本來就不方便接受貴妃的賞賜,再說娘子不喜歡侍妾,為夫自然要為娘子守身如玉。」
他雖然還蹲在顧默默腳邊,但是渾身的氣勢變得冰冰冷冷,「否則漫說消受一個,就是十個八個女人,也休想動搖本將軍一分一毫。」
「哼!」這樣的自信讓顧默默不爽,「要是懷孕有了孩子,也休想動搖你分毫?」
牛大壯的氣勢又變了,變得沒有一絲人氣。「不會有孩子,就是有了也會沒的。」
他的目光對上顧默默,瞬間讓顧默默覺得渾身一寒。
「娘子,妳知道怎樣的滅絕人性,才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斥候?」牛大壯把臉挪開,語氣沒有一絲起伏,「我看著自己幾年的同袍,被識破被圍攻,最後為了不被抓到連累我,自裁在我面前。」
想起朱喜子,想起那些戰友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牛大壯不知道自己心痛不痛。
「甚至有鮮血濺到我的臉上,手裡的肉上,我還能面不改色的和著他的血吃下去……」
牛大壯面無表情,顧默默的心卻要疼碎了,她的腦海裡閃出四個字—— 戰爭創傷。她伸手捂住牛大壯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把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輕輕撫摸安慰,「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牛大壯悄悄的伸出手,像潛伏的獵豹慢慢靠近獵物,然後一把抱住顧默默的腰,顧默默覺得自己的腰要被勒斷了,可是她強迫自己柔順的由他抱著。
牛大壯收緊胳膊,用頭使勁的蹭了蹭這被自己掌握的溫暖和柔軟,好安全。第一次他把自己沒人知道的一面,袒露在顧默默面前。
顧默默察覺到他開始輕微的顫抖,然後這個大熊一樣的漢子低低的痛哭起來。
喜子,對不起,我是真的沒辦法……那些被深深壓抑的痛苦,都浮現了出來,牛大壯覺得自己似乎是回到了母親的懷裡,那樣柔軟,那樣芬芳,他任由痛苦肆意流淌。
顧默默輕輕的撫慰,「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這懷抱這樣柔軟,完全屬於自己,這聲音像月下的薄霧,美麗得讓人沉醉,牛大壯覺得自己一定要做點什麼,來證明這一切都屬於自己。
他一把抱起顧默默,野獸般通紅的眼睛直視她,彷彿在崩潰爆發的邊緣。
按理這樣一個高大魁梧、滿臉鬍子的人這副樣子應該是可怖的,偏偏顧默默從那通紅的眼睛裡看到那隱藏在深處的卑微祈求,明瞭他對自己的心意,心痛他在崩潰的邊緣還記掛著自己的意願,痛惜他為了保家衛國做出的犧牲,顧默默慢慢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脖子,把自己交給他。
牛大壯俯下頭,一邊毫無章法的親吻她,一邊走到炕邊。
顧默默被放到炕上,然後世界被牛大壯淹沒。
第十七章 顧默默的身世
冷嫂子一早起來,看到顧默默打扮得恍若仙子,心裡也跟著高興。年輕夫妻就是要恩恩愛愛才好,人一輩子能年輕多久呢?
後來顧默默打發他們出來,冷嫂子還在心裡暗笑,年輕真好。領著阿蠻和兩個孩子,吃吃喝喝看說書,硬是玩到戌時正才回家。
「欸,這門怎麼沒閂?」冷嫂子一邊進院子一邊覺得奇怪,到了二進院子,雖然月色不太明可依然能看到秋千架上拴的馬。
「娘。」
屋門半開,屋裡卻黑漆漆的沒有燭光,蛋蛋不由得呼喚。
顧默默這會還被牛大壯纏得不知身在何處,倒是隨著慾望發洩了心內多年沉痛的牛大壯聽到了,不過……他動了動身體。
顧默默早就軟成泥,隨著他的動作顰起眉,「你夠了,要不然別想有下次。」
其實她很想有志氣的威脅說「否則等一下老娘捶死你」,不過她怕說了之後,被「捶」得更厲害的人會是她。
「是夫君。」牛大壯慢條斯理的糾正,其實他一點也不想讓娘子學乖,真的。
可惜顧默默很快就學乖了,「夫君……」
牛大壯遺憾的低語,「好吧,看在娘子這麼乖的分上,為夫快點結束。」他動作快起來。
聽到屋裡的聲音,冷嫂子臊得不行,抱起蛋蛋邊哄邊出了院門,「蛋蛋乖,夫人現在要和將軍商量事情,等會兒再來。」
「那為什不點燈?」蛋蛋問道。
冷嫂子裝沒聽到。
顧默默被徹底放開的時候,癱在炕上,不知怎麼想到了「豬八戒吃人參果」這句話,豬八戒覺得可惜,沒品出什麼滋味,可是她覺得自己就像那個人參果,被囫圇吞下去。
她的第一次啊!她還特意打扮得美美的,就算他長相不太符合自己的理想,就算不能花前月下,她也希望是浪漫的、纏綿的……
「現在什麼時候了?」看牛大壯下炕點燈,顧默默起來,一件件穿起衣服問道。
渾身光溜溜的某人,無恥的走到炕邊想再來一個親親,被避過去了,他語調可惜的回答,「戌時二刻。」
顧默默連忙看向窗外,即便是夏天日頭長,此刻天也已經全暗了,「哎呀,冷嫂子還沒回來,蛋蛋該準備洗洗睡覺了。」
牛大壯一邊套褲子,一邊無所謂的說:「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
「哦,他們回來時咱們……」他曖昧的笑笑,「冷嫂子真有眼力,抱著蛋蛋避開了。」
「你知道他們回來?」顧默默十分震驚。
「嗯。」牛大壯靠近她悄聲說:「就是娘子叫夫君的時候。嘿嘿,為夫的斥候不是白當的。」耳力好得很。
既然如此還纏了自己那麼久!這下怎麼見人?王八蛋!
顧默默皮笑肉不笑的說:「夫君,趕緊穿衣裳。」然後隨意的把頭髮盤起來紮住出屋。
「娘子,妳幹什麼?」稍後,看著顧默默拎著棍子進來就打,牛大壯大驚失色。
顧默默提著棍子追牛大壯:去他娘的創傷,去他娘的心軟!明明自己的帳還沒算完,還有期待了那麼多年的第一次,人家纏綿悱惻鴛鴦交頸,自己就是囫圇被吞任人擺弄……還被別人知道了,這下子怎麼做人!
牛大壯逮住顧默默的手腕,「娘子是不是惱羞成怒了,其實沒什麼,冷嫂子什麼沒經歷過,要不她兒子怎麼來的?誰家兩口子不做這事?」
這一次他真的不是耍賤撩撥,可惜他一提顧默默更怒了:老娘就是惱羞成怒,怎樣?!
「放手。」顧默默咬牙。
牛大壯訕訕的放手,然後立刻從屋子竄出來,「娘子,為夫錯了。」從屋子出來是因為屋裡家什多,怕磕到絆到顧默默。
「滾,給我滾!」
聽到內院的聲音,冷嫂子連忙進來看,蛋蛋跟在後邊,看到他娘把他爹攆得滿院子跑,他靜靜的轉身拉著周和回前院的屋子。
「娘子,別生氣,為夫知道錯了。」
顧默默一棍子掄過去,「你滾不滾?」
為了讓娘子消氣,牛大壯假裝沒有躲開,被一下砸到了腿上,「哎呀,好痛啊。」
這會兒顧默默看到旁邊的冷嫂子,更是羞惱難當,她跑過去撿起棍子繼續追牛大壯,「給我滾,滾得遠遠的,這輩子不許回來!」
牛大壯站在大門外幾丈處悲悲切切道:「娘子,為夫真的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滾!」顧默默一棍子掄過去,砸得牛大壯跳腳。「這輩子別讓老娘再看到你。」
「砰」一聲,大門關上落閂。
蛋蛋走出屋子,「娘。」
顧默默撒了一會兒火,氣消了些,而且想想其實牛大壯也沒說錯—— 誰家兩口子不做這事。她一邊給自己心理建設,一邊強自鎮定的對冷嫂子笑笑,牽起蛋蛋的手,和顏悅色的對他說:「蛋蛋乖,跟娘去睡覺。」
門外的牛大壯聽到顧默默的聲音笑了,看來娘子氣消得差不多了。不過他沒有去撩撥,娘子已經很累。
他含笑背靠門板坐下仰望星空,一輪彎彎的新月掛在深色的天空上,漫天的繁星就像娘子的溫柔,密密的包裹著他。
夜深人靜時,牛大壯悄悄摸進屋裡,藉著夜光纏綿的目光落在顧默默安靜美好的睡顏上。
「娘子,妳這麼美,這麼可愛,這麼善良,這麼溫柔,這麼體貼……知道嗎?為夫愛妳……愛到心痛……」牛大壯眼裡滿滿的情意,含笑的看著顧默默:妳的好,我都知道。

第二天顧默默在一陣微微的涼風中醒來。
「娘子妳醒了,為夫看有些熱,給妳和蛋蛋搧點風。」
顧默默一睜開眼就對上牛大壯那張憨厚的笑臉。
一大早能熱到哪裡去?戲精!顧默默面無表情的推開他起身。
牛大壯殷勤的替她從櫃子裡拿來輕薄漂亮的綾衣羅裙,「娘子穿這個,涼快又好看。」
顧默默不理他,自顧自的穿別的衣裙。
牛大壯捧著衣裳圍著她打轉,「娘子穿這個,吃完早飯為夫帶娘子和蛋蛋去京城裡玩。」
說到去玩,顧默默忽然想起,第一天來京城牛大壯扭捏的讓扮醜的自己下車,還說什麼「為夫想讓大家都知道我有個好看的娘子」,混蛋!顧默默伸出兩根手指,捏住牛大壯的胳膊使勁一擰。
「哎喲,娘子,疼疼疼。」牛大壯小聲呼痛,顧默默再手上用力,牛大壯齜牙咧嘴的低呼,「疼疼疼,為夫錯了,再也不敢了。」
顧默默放開手,拿過牛大壯一直捧的衣裙換上。不管怎樣這混蛋一直把蛋蛋和自己放在心上,即便是疼也記得兒子還在睡覺,沒有大呼小叫。
牛大壯賠笑著摸到顧默默身邊,討好的問:「娘子,妳給為夫做的新衣袍呢?為夫出門想穿。」
呵,你一個探子在屋裡找不到自己的衣裳?顧默默沒忍住給了他一個白眼,轉過身穿衣服,不理他。
沒人搭戲,牛大壯一個人接著演,「啊!原來在櫃子裡。」
他興沖沖的捧著衣裳,跑過來道:「娘子真好,新衣裳真好看,為夫現在捨不得穿,待會兒吃完飯出門再穿。」
顧默默想起第一次見面,這混蛋說「娘子,妳真好看」然後一個熊抱,差點讓自己斷氣!她轉過來皮笑肉不笑的擰住牛大壯的耳朵一使力。
「哎喲,娘子疼疼疼。」論牛大壯的本事,顧默默自然不可能擰住他,不過誰讓牛大壯愛老婆,只要娘子高興,打打罵罵才是情。「娘子,為夫錯了,再也不敢了。」
她在牛大壯耳邊咬牙低語,「還記得剛見面時你差點勒死我?」她想著來京第一天,越想越糟心,忍不住手上使力。
牛大壯一手托著新衣裳不讓它落地,一手虛搭在被擰的耳旁,「疼、疼,娘子,為夫錯了,可是娘子不公平。」
「我怎麼不公平?」
「娘子都可以扮醜來試探為夫,為夫為什麼不能戲弄娘子,不公平……」他說得委委屈屈。
我那不是為了試探,是……想起那天牛大壯的裝扮,顧默默忽然覺得有點心虛,她放下手轉身準備去梳洗。
耳朵自由的牛大壯,把手上的衣裳扔到炕上,一把抱住顧默默,「娘子,為夫就知道娘子最好了。」說完一臉鬍子親到顧默默臉上。
簡直不能忍,顧默默一巴掌拍到牛大壯的毛臉上。
「娘,妳在幹麼?」蛋蛋醒了。
牛大壯肚裡暗笑,他替又一次僵硬尷尬的顧默默解圍,「爹的鬍子不順,你娘幫爹順順。」
顧默默暗瞪他一眼,小聲說:「滾!早飯前不要出現在我面前。」然後轉過頭和悅的說:「蛋蛋快穿衣裳,吃完飯爹娘帶你去玩。」


蛋蛋坐在牛大壯的肩膀上,夫妻倆去街上看雜耍。
這兩人男的穿著上好的細葛布袍,身形魁梧,女的穿著綾羅衣裙,一陣風吹得衣裙飄飄,站在一起從背後看竟然分外的相稱。
但是不相稱的是,女子的手正悄悄的擰男子。
牛大壯忍著疼,面不改色的說:「為夫沒說錯,那一日娘子的紅臉蛋,真的很像那隻小猴子的……」
顧默默面帶微笑的看著表演節目的小猴子,只是手上更加用力,終於成功讓某個不知死活的男人閉上嘴。
看完雜耍日頭也越來越高,一家人又去戲園看戲。這種東西顧默默一向沒興趣,也看不懂,不過一家人一起吃茶點、湊熱鬧倒是很不錯。
出門在外,牛大壯不想累著顧默默,蛋蛋都是他帶,這會兒正指著台上的伶人,和蛋蛋說著什麼,顧默默端著冰碗一小勺一小勺的細品,心裡平和安穩。
「牛將軍有禮,相逢是緣,我家主人有請。」一個年輕人走到牛大壯身邊揖手低語。
牛大壯看了來人一眼,笑笑的把蛋蛋交給顧默默。
「娘子,你們就在這裡等為夫,千萬別走開,為夫很快回來。」說完又招來戲園的夥計,亮出腰牌叮囑道:「本將軍乃是御前帶刀侍衛總旗牛大壯,若是哪個不長眼的毛賊敢衝撞我娘子,只管給本將軍打出去。」
「是、是。」夥計點頭哈腰,「牛將軍儘管放心,小的一定用心。」
揮退夥計,牛大壯不捨的又一次叮囑顧默默,「娘子,就在這裡等為夫,為夫很快回來。」實在是顧默默太過漂亮,他真的很擔心她會被欺負。
顧默默淡笑道:「妾身一個人這些年都安穩過來了,夫君快去吧。」
牛大壯隨著來人三繞四繞,進了一家茶苑的雅室,雅室裡有兩個人正在等著,一個是岳紹輝,一個是劉青城。
牛大壯見狀便知道顧默默的身世有了著落,他面不改色的揖手,「末將見過將軍。」
岳紹輝揮揮手,領牛大壯來的年輕人退下,屋裡只剩三個人。
牛大壯發現岳紹輝和劉青城的臉色,似乎對自己有些同情。
娘子的身世有問題?牛大壯在心裡輕笑,不管顧默默身世有什麼問題,他都會和娘子相伴一生,因為他更相信顧默默的人品。
他坦然的笑笑,「這一趟辛苦劉校尉,說吧,我聽著。」
岳紹輝和劉青城對視一眼,更加同情牛大壯。
劉青城對牛大壯一拱手說道:「牛家娘子江南人士,出身不可考。」
岳紹輝伸手示意,和牛大壯兩人坐在桌邊靜聽。
「三歲被時任揚州知府的顧博仁……」
承平十五年揚州知府顧博仁抓住幾個拐子,救出來一批小姑娘,即將被賣去做瘦馬調教的顧默默也在其中,拐子是伏法了,可是顧默默的家人卻找不到。
按理找不到家人的孩子該送去善院,但顧博仁八歲的兒子顧青雲,無意間看到了顧默默,被她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吸引,便留下做了名義上的侍女。
可以說顧默默是顧青雲一手養大的,後來兩人互生情愫,顧夫人也很喜歡溫順漂亮的顧默默,意思要顧默默先做顧青雲的通房丫頭,將來有了孩子抬作姨娘,但顧青雲不願輕賤自己的心上人,堅持成婚後放顧默默良籍,正兒八經的納做良妾,甚至顧青雲不肯和新婚妻子同房,一定要把第一次留給顧默默。
當時顧博仁到陝西做布政使不足一年,而顧青雲的新婚妻子是做了五年陝西都指揮使周長武的嫡幼女。
官家女子自然不會把通房侍妾放在眼裡,可是顧青雲行為有些太出格,而且他們之間的情意和顧默默的美麗都讓周小姐深深不安。
因此周小姐請了母親來顧府討理,最終顧夫人一則因為顧青雲為了顧默默忤逆自己生氣,二則顧青雲為了顧默默確實對不起周家,因此同意打發了顧默默。
她們先將顧青雲遠遠支去江南遊學,只說考中進士,再納顧默默豈不更美?讓顧夫人心寒更加拿定主意的原因是,顧青雲竟然毫不反對,也不顧及新婚妻子的欣然答應。
顧青雲走了,顧母叫來顧默默好好說了一番,顧默默的存在已經左右了顧青雲,會影響顧青雲的仕途,如此就讓顧默默心甘情願的跟著管家走了。
顧母到底念著十幾年看著她長大的情分,也念著顧默默的溫順聽話,囑咐管家送得遠遠的就好,讓她自行做主去哪裡,但不能留下痕跡……

牛大壯臉上帶著閒適的走在街上,心裡卻想著劉青城的話—— 
「承平三十年,顧青雲高中金榜,回鄉後聽說顧默默沒了,三日水米不進,竟然依照正妻亡的禮制服了一年齊衰。承平三十一年,他不聽顧博仁告誡留在京城裡做修撰,而是去了揚州做一個從六品的知縣,只為緬懷和顧默默的過往。」
一般知縣是七品官,他破格得了個從六品,可見朝廷對這人才的看重。
修撰牛大壯是知道的,翰林院修撰是多少文人嚮往的位置,所謂「非翰林不得入閣」,可是又怎樣?牛大壯暗道:如果是自己,妻子沒了並不會放棄前程抱負,但一定終生守身如玉,這樣將來地下相逢才有臉去見她。
如今顧青雲嫡子庶女一個不缺,雖說是為了家族傳承,可牛大壯還是瞧不起他這樣的。
牛大壯又想起岳紹輝的話—— 
「顧青雲十七八隨父進京,我見過一次,長相清雅,身形頎長,性格溫文爾雅,語調清越……」
想到岳紹輝看著自己滿臉的同情,原來娘子喜歡的人是他,想嫁的人也是他。
岳紹輝還拍著他的肩膀說:「顧青雲真的是公子如玉,滿腹才華。」
可是那又怎樣,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不住。
「將軍夫人的閨名還是顧青雲所取,因為她小時候就不多言多語,見人只是淺淺的抿唇笑笑,顧青雲很喜歡說『千言不如一默』,取名默默。」
想起劉青城最後的話,牛大壯心裡道:我的娘子是非分明,聰明可愛,才不是顧青雲那個溫馴的只會微笑的默默。
「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戲都散場了。」沒有閒人的戲園裡,顧默默起身牽著蛋蛋皺眉問道。
牛大壯露出笑容:看,這是我的娘子,受委屈就會責問,而不是溫順不語。他接過顧默默手裡的蛋蛋說:「回來時街上有個耍把式的,為夫看耍得不錯就給忘了時候。」
顧默默忍了忍沒忍住,狠狠擰了一下牛大壯的胳膊,「一個耍把式的就讓你忘了我們娘倆?」
牛大壯心裡笑起來:我的娘子才不是顧青雲那個溫馴的默默。
「哎呀,疼疼疼,為夫錯了,再也不敢了。」他抱好蛋蛋躲避,同時老實的求饒。
看他還知道顧著孩子,顧默默便放過他,一起出了戲園。
「娘子,為夫想去給妳請封誥命。」牛大壯忽然說道。
顧默默聞言愣了一下,她恐怕還不能請封—— 她想起一件事,牛大壯還不知道。


第二天巳時初,牛大壯騎著馬精神抖擻的去皇宮當差,他值的是午時初到申時末的差。路上遇到五城兵馬司正七品盧副指揮領著人騎馬在街上巡視。
五城兵馬司叫兵馬司其實並不管兵馬,分管的是中、東、南、西、北,內外城的治安、火禁、疏通溝渠街道等雜事。
盧副指揮勒馬站穩後抱拳笑道:「牛大人今天莫非有什麼喜事?看起來春風滿面。」
牛大壯也勒住馬拱手回禮,笑得豪爽,「盧大人好眼力,本將軍娘子從老家來了,以後衣食有著落,讓人稱心暢意。」
牛大壯愛妻拒妾的事,京城街巷早有傳言,別人或許沒聽過,可這五城兵馬司的人整日裡走街串巷,早有耳聞。
因為各有差事,兩個人並未多聊便相互告辭。
盧副指揮目送喜氣洋洋的牛大壯前去宮城,不禁搖搖頭。他聽同僚說,前天晚上牛將軍被他娘子用棍子趕出家門,就這樣一個潑辣娘子,還能讓牛將軍這樣歡喜,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不過也有看見的同僚說,那位牛家娘子美若天仙,許是越辣越有味?盧副指揮想了想,便覺得心裡有些癢癢的,決定晚上去找偎紅樓的相好。
牛大壯不知道盧副指揮在想什麼,不過自己心裡確實暢快不已,昨天回到家裡顧默默講了分宗的事,擔心請封誥命會繞不過楊秋娘,甚至會被人以不孝攻訐牛大壯。
想到娘子處處為自己著想,牛大壯就開心不已。知道顧默默的身世沒有問題,牛大壯便不再隱瞞。
「娘子不是說,不記得為夫對娘子有多少情意?」牛大壯半跪在顧默默腳邊,深情的看著她,執起她的手說道:「新婚不足二十天,為夫確實對娘子沒有生出多少情意。」
他毫不隱瞞,講了自己八歲那年的往事,也說了因為不知道家鄉情形,不好做決定,派人去打探的事。
「只娘子替為夫逼得他們兩口子跪地道歉,為夫就感激娘子一輩子。」
顧默默握了握牛大壯的手以示安慰,她不知道牛大壯還有這樣的經歷。
牛大壯誠摯的看著她,「知道娘子的擇婿標準,為夫便決定此生只娘子一人,後來娘子來到京城,看妳對待窮人的和悅,看妳心疼為夫的憨笨……」他忽然痛呼一聲,是顧默默想起他裝老實騙同情,忍不住擰了他一下。
牛大壯被擰得齜牙咧嘴的呼痛,卻依然老老實實半跪在顧默默腳邊,任自家娘子洩憤。
「娘子的善良、體貼、是非分明,讓為夫愛慕不已。」說完牛大壯忽然面向南方,雙膝跪地,「我牛大壯立誓,此生唯妻顧默默一人,生同衾死同穴,生死不負。」
顧默默歎氣,這混蛋雖有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對妻兒確實很好,除了愛捉弄人。想到愛捉弄人,她忍不住擰著他胳膊的肉轉圈。
可是這一次牛大壯卻沒有耍寶,他面色抑鬱的說:「為夫只是沒想到那兩人竟然那樣下作的苛刻娘子。都是為夫不好,早知這樣當初走的時候就該替娘子分了家,不受那兩人折磨。」
想起原主過的那些日子,顧默默鬆開手淡淡的說:「與你無關,是她性子太過溫順,明明你走的時候說得很清楚,若是無孕可請大舅做主另嫁良人,若是有孕便求大舅主持公道,滿村都是舅家人,卻被楊秋娘隨意揉搓。」
「她?」牛大壯詫異。
顧默默神情淡淡的說:「是她,在蛋蛋生死之際,在她跪在佛前祈求的時候,她就死了,以後我都不會再是那溫馴的性子。」
「娘子……」牛大壯心疼不已的看著她,「是為夫對不住妳。」
顧默默有著原主的記憶,難免對原主的遭遇感同身受。她有些悵然的起身,走到窗邊說:「對不住她的不是你。」
第十八章 五品宜人
不管怎樣這一日夫妻倆算是交心了,雖然晚上牛大壯試圖爬上顧默默的炕,被揍得跳腳;雖然最終被趕去西廂的書房,牛大壯依然暢心悅意—— 
這樣潑辣的娘子是我的娘子,不是顧青雲那個溫馴的心上人。
牛大壯身穿鎧甲,手扶佩刀,站在長寧宮殿外。還沒到伏天,午後的日頭就熱得厲害,曬得鐵衣滾燙,牛大壯和眾侍衛身上的汗一層層濕透裡衣。
偏殿的殿門無聲打開,一個年輕的宮女捧著銅盤出來,笑吟吟的對著牛大壯屈膝道:「娘娘念諸位當差不易,特命玉娥冰了些帕子,給諸位將士擦擦汗解解暑氣。」
牛大壯憨厚的笑著道謝,隨即拿起一條抹汗。冰過的帕子挨到火熱的臉上,果然讓人渾身通泰不少。
牛大壯擦完汗,誠懇的道謝道:「請這位姊姊替末將和眾位兄弟謝過貴妃娘娘,實在是正想瞌睡就遇枕頭,再好沒有的。」
即便牛大壯話語粗俗,玉娥笑吟吟的面容也未曾有絲毫變色,屈膝後領著其他宮女去送冰帕子了。
牛大壯繼續站得挺直,心裡卻感歎:這肯定是徵得陛下同意的,這位貴妃娘娘實在會做人,處處都落得個好。
承平帝看起來似乎沒什麼病痛,其實身體需要十分仔細,不能冷不能熱還要心情平和,否則頭疼發作起來便十分難耐,所幸宮中有太醫常年精心調理,再加上陳貴妃用心照料,多年來極少發作。
牛大壯趁著陳貴妃去小廚房替承平帝熬藥粥的功夫,進了承平帝的書房。這書房是房中房,一座通廣的大殿高大開闊,四角放著冰山,中間用密實的竹簾隔出一座書房,涼快通風。
「末將有事啟稟陛下。」牛大壯單膝跪地,抱拳說道。
承平帝放下剛剛拿起的書卷,笑著問道:「愛卿,有何事啟奏?」
牛大壯為難的看看殿裡的宮女太監,承平帝不由得好笑,自己多年不朝,還有什麼事需要密奏?不過他還是揮退了殿內一干人等。
牛大壯悲痛得垂頭道:「末將要說的乃是家醜……」他又一次講了自己幼時的事情。
講給太子聽是為了坦誠,講給顧默默是為了夫妻相知,講給承平帝知道則是為了避免某一天被人以不孝攻訐。
「陛下是萬民之主,是岳將軍口中最睿智的人。末將得了封賞後,一直不知該怎麼辦。」牛大壯說得痛心徬徨。
承平帝多年來為了養病,心情一直盡量保持平和,此刻也不過是皺眉而已,「你的父親確實不堪。」
牛大壯滿臉迷茫,「可是他再不堪也是末將的父親,有心孝養,然而弒母殺弟之仇末將無法忘懷,只好不聞不問。」
其實牛大壯早對牛三旺沒了父子之情,也想出報復之法,只是如今時機不對。不過痛恨親爹這種事是不能讓承平帝知道,否則難以取得信任。
「若只是這些也就罷了,末將從軍後,他們為了家宅田產,苛刻末將的妻兒……」這一次牛大壯不用假裝,真的很心疼,「末將的孩兒差點溺斃渭河,末將的妻子因為多年饑饉虐待,虧空身體,將來子嗣艱難。」想到劉青城調查到的事情,那麼大的漢子眼淚說來就來。
「唉,自古財帛動人心,夫妻父子情全斷。」承平帝微微歎息。
「陛下,切莫因為末將一點微末小事壞了心情。」牛大壯連忙擦乾淚急急勸道,承平帝是不能有太大的情緒起伏的。
看到牛大壯焦急關切的樣子,承平帝微微笑了:到底是個忠直的人,即便自己傷心也記得主子。他和顏悅色的說道:「愛卿不必驚慌,朕多年養氣功夫,不會輕易心動神搖。」
「那就好、那就好。」牛大壯放心的笑笑,撓撓後腦杓說:「因為他們謀財害命,末將的妻子實在無法,就與之分宗另過,老死不相往來。」
承平帝微微點頭。
牛大壯接著說:「末將想著這樣也好,無法為母為弟報仇,可是也與他斷絕父子關係,只將來他老邁之時贈與些錢財,算是他生養我一場。」
承平帝摸著鬍子,微微點頭,「如此甚好,既對得起你娘,也沒有枉為人子。」
牛大壯磕了一個頭,「其實末將也不知道這樣決定對不對,既然陛下都認為好,末將就放心了。」說完他憨厚的笑笑,「畢竟岳將軍說過,他爺爺從來沒有判錯過事情。」
「哈哈哈!」承平帝摸著鬍子笑得暢意。
「什麼事讓陛下如此開懷,可否說來讓臣妾也聽聽。」陳貴妃領著一干宮女太監走進大殿。
牛大壯連忙哀求的看著承平帝,那意思承平帝也明白—— 家醜不可外揚。承平帝笑笑起身,拉著陳貴妃的手坐在書房外的榻上。
「去把這一側兩處冰山挪走。」陳貴妃聲音清潤的說道。
幾個跟隨的太監聞言有條不紊的動起來。
「愛妃也太過仔細,朕覺得無甚大礙。」
陳貴妃眼含情意的笑得溫婉,「陛下的龍體臣妾再怎麼仔細都是應該的。」說完換上調皮的笑容,「陛下別想岔開話題,剛才牛將軍說了什麼事讓陛下如此開懷?臣妾也要聽。」
承平帝覷了一眼焦急的牛大壯,故意意味深長的說:「哦。」然後看見牛大壯就差急得沒抓耳撓腮,這才含著淺笑道:「牛愛卿想給自己的亡母、妻子討誥封,因為有點著急所以求到朕這裡,想求朕一道明旨。」
這有什麼好笑的?陳貴妃滿眼疑惑。
「朕讓他去禮部按規矩來,結果這憨人不太懂,在家裡給妻子拍著胸脯保證,去了禮部才知道,即便奏請過也還得等。」
「陛下……」牛大壯很哀怨。
陳貴妃笑吟吟的看著牛大壯,「哦?牛大人的妻子來了,這麼說本宮賜給牛大人的侍妾可以領回家了。嬌妻美妾,牛大人豔福不淺。」
牛大壯揖手苦笑,「微臣的妻子善妒,再說微臣答應過她,一生只得她一人。原來貴妃娘娘好意賜妾照顧微臣,如今微臣的妻子來了,那張小姐微臣不過陪著妻子看過一眼,清白還在,求貴妃娘娘收回成命,還張小姐自由。」
陳貴妃聽了這話冷下臉,「怎麼本宮一番好意,你們夫妻竟是萬般嫌棄?」
牛大壯噗通一聲雙膝跪倒。
「微臣夫妻不敢。」牛大壯磕頭道。
陳貴妃覷到承平帝皺起的眉頭,顯見是不贊同自己的做法,連忙委屈的說道:「臣妾原本是一番好意,想著牛將軍護主有功,又有傷在身,才做了這樁好事。」說著她竟是委屈的哭了,「想那張二姑娘溫婉體貼,好好一個官家小姐,為了臣妾的好意,竟然做妾也被人嫌棄……這讓張二姑娘顏面何存,讓臣妾以後如何見人?」
美人兒一臉委屈,秋水般的眼眸被淚水半遮,晶瑩的淚珠滑下瑩潤的臉頰,好一番梨花帶雨,讓人心生憐惜。
承平帝笑得無奈,勸慰道:「彥兒都多大了,妳這當娘的還是這般愛嬌愛哭,難道有了皇孫,妳也這般說哭就哭?」
陳貴妃不好意思的嘟嘴,扯著綾帕擦淚,「臣妾明明是溫婉賢淑……陛下親口說的。」
「好好好,朕親口說的,愛妃溫婉賢淑。」承平帝拿過陳貴妃手上的帕子,仔細給她擦淚。
過了一會兒,陳貴妃又恢復端莊的樣子,對牛大壯說道:「本宮的旨意斷沒有收回的,張二姑娘確實不錯,讓她一個官家小姐去伺候你們夫妻,斷沒有委屈你們的地方。」
牛大壯心道:這是拿自己當皇后娘娘呢。心想歸心想,實際上他也只能低頭抱拳道:「是。」
看到牛大壯服軟,陳貴妃笑吟吟的說:「不過牛娘子出身鄉里,怕是有些自慚……」
牛大壯一臉憨厚老實的跪著,心裡一閃而過:我娘子一手畫工了得,人又漂亮、聰慧、善良、體貼,比那看不清狀況的張小姐不知好過多少倍,有什麼好自慚?
「不如這樣,」陳貴妃笑著起身,向承平帝屈膝道:「臣妾感念牛大人英勇護主,且護的是陛下皇長孫,功勞尤其不同一般。臣妾請陛下降下明旨,封賞牛大人家眷以示皇恩浩蕩。」
承平帝笑著應了,不管怎樣,自己的女人惹了麻煩,自己總要幫她一二。
陳貴妃起身坐在承平帝旁邊的榻上,笑著喚宮娥拿來一只鑲寶金鐲,「牛娘子初來京城,這只金鐲本宮便賜給牛娘子。」


晚上交接完畢,牛大壯過了酉時一刻,回到頂銀胡同,把匣子交給顧默默。
「貴妃娘娘賜給娘子的。」說著就著阿蠻打來的水梳洗。
顧默默坐下後不慌不忙的打開,拿出來看了看,不愧是宮內御造,不說成色,只做工就精細無比,可惜顧默默學的是歷史,不是考古,更何況她對飾品興趣向來只是普通,看過也就放下了,並不放在心上。
等牛大壯梳洗完畢,冷嫂子已在正屋擺好晚飯,牛大壯過來看見眼睛一亮,他笑著對顧默默說:「這是娘子親手做的吧?」
桌上不過一道涼拌豆芽,一道拆骨肉,一小盆綠豆小米粥,讓牛大壯喜悅的是一大碗勁道碧綠的菠菜涼麵,在熱了一天後,看著便讓人口齒生津。
最初涼麵叫冷淘,多是用槐葉加工,後來有人加了菠菜,菠菜比槐葉少了苦澀味,人們便漸漸改用菠菜做,名字也變成菠菜涼麵。
「嗯。」收好匣子,顧默默牽著蛋蛋過來。
牛大壯把蛋蛋抱起來放到椅子上,一家三口開始吃晚飯。
牛大壯用的是大碗公,而顧默默和蛋蛋因為是晚上,娘倆一人一小碗,再喝些稀粥加點豆芽菜也就足夠了。
牛大壯端起比自己腦袋還大的大碗公,拿筷子挑起麵抖了抖,麵條柔韌的彈了彈,一筷子送進嘴裡,用香油、陳醋、蒜泥、細鹽、醬油拌的麵爽口無比。
知道了顧默默的身世,牛大壯按捺住自己吃麵條愛吸溜的習慣,一筷子放到嘴裡咬斷,再來一筷子拆骨肉,雖然少了些吸溜起來的豪爽痛快,可是有娘子兒子相伴,也很好。
「娘子手藝最好,好吃!」
一盤拆骨肉再加上顧默默母子吃剩下的涼拌豆芽和綠豆稀飯,牛大壯全包辦了,摸著肚子稱心得很。
顧默默鬆了口氣,她很擔心牛大壯吃麵也像村裡人一樣吸溜,雖然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可是要是讓蛋蛋學會……這裡畢竟不是鄉里。不過她也知道這是牛大壯刻意為之,否則一個村長大的怎麼會吃飯習性不同,這個人吶,其實聰明得很,心思十分細膩。
夏季日頭長,吃完飯不過戌時一刻,太陽還沒落山,牛大壯領著自家妻兒出了胡同隨意自在的閒轉消食,偶爾碰到同僚熟人便打招呼,介紹自己的妻小。
「牛大人妻兒接來又安家落戶,是不是該好好宴請慶祝一番?」
「應當、應當,等定好日子,一定請蘇大人到寒舍。」
牛大壯抱著蛋蛋和人寒暄,顧默默便微笑著站在一旁。她發現牛大壯跟人寒暄時又是不同的面貌,忠正裡夾著豪爽,和面對自己時的憨厚並不相同。看來他不管怎樣,都是以可靠的樣貌示人,這大概就是他的保護色吧。
她還發現他特別喜歡抱著蛋蛋,許是想補償這幾年的父子情分。
太陽落下山頭,淡藍色的西天鋪滿了灰色、橘色、醬色的晚霞,街上的商鋪攤販次第點起燈籠,夜幕初降,華燈初上。
「讓蛋蛋下來走走,咱們該回去了。」顧默默笑著說。
蛋蛋一手牽著爹,一手牽著娘,三口人背對著滿天的晚霞回家。
把蛋蛋交給阿蠻梳洗,牛大壯領著顧默默到書房說話。
「為夫今天請了誥封,娘子的誥命就在最近幾日會下來,家裡要準備好香案燭火。」
顧默默點頭表示知曉。
「為夫今天請貴妃娘娘收回成命,放張小姐自由,但貴妃娘娘不肯。」
顧默默聽了一愣,她沒想到牛大壯竟然這樣為人著想,按理為一個侍妾得罪寵妃實在不划算。
「還有咱們安定下來,為夫想著選個日子,宴請左鄰右舍。」
顧默默點點頭,夫妻倆慢慢商議什麼日子宴請同僚,什麼日子宴請手下。
蛋蛋梳洗好,自己來找娘。除了顧默默和牛大壯,他不喜歡別人牽著他,因此阿蠻只是跟在後邊。
「娘,蛋蛋要睡覺。」
要睡覺!牛大壯眼睛瞬間亮晶晶的,「娘子天晚了,蛋蛋該睡覺,咱們去休息吧。」
顧默默含笑看著牛大壯目光灼灼、滿臉欣喜期待的樣子說:「蛋蛋還是不喜歡和夫君一起睡,委屈夫君先睡書房吧。」
哼!一副賊兮兮的樣子,當誰看不出什麼意思?
本來決定做夫妻,那檔子事顧默默也不打算矯情,可是那一次人參果的經歷實在是……她完全沒體會到小說裡的美好銷魂……好吧,老實講是有銷魂那一刻,但是、但是!更多的感覺是—— 沒完沒了、累得要死!再說有蛋蛋在,半夜偷偷摸摸的也不方便。
顧默默一手牽起蛋蛋轉身欲走,牛大壯連忙半蹲下來拉著蛋蛋。
「蛋蛋是想和爹一起睡的是吧。」牛大壯笑得很慈父。
小傢伙皺著小眉頭想了想,說:「娘不想和你一起睡,蛋蛋聽娘的。」然後抽出自己的胳膊,丟下一瞬間表情變得淒苦的他爹,母子倆去了正屋。


夜裡的皇宮很是幽靜,承平帝有著良好的作息,此時已經安然入睡。
長寧宮偏僻處的一間殿中,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
一位年老的婦人倒了杯蜂蜜花茶給輕便裝扮的陳貴妃,「娘娘嘗嘗,老奴還加了點碎冰,以前娘娘夏天最喜歡這個。」那時候一點碎冰可就是稀罕的東西。
陳貴妃懶懶的端起茶盞,小啜一口,「還是奶娘做的最好喝。」
李氏滿面慈和的看著她,「怎麼,誰今天惹了娘娘?看著似乎不高興。」
「哼!牛大壯那個粗憨貨,今天讓本宮難看。」她「啪」的放下茶盞,茶盞裡的白菊隨著水波搖擺。
李氏微不可聞的歎息,轉身去拿抹布,來擦桌子上濺出來的水漬。
陳貴妃端起茶盞方便她拭擦。
看著還是如此體貼的主子,李氏忍不住道:「娘娘還記得昔日做小姐時的恬靜自在?」
陳貴妃看著奶娘拭擦完畢,懶洋洋的放下茶盞,「過去的事,還提起做什麼?」
李氏歎息的搖頭,「如今的日子可不比那時好太多,娘娘什麼仇報不了,何必……」
「哼!」她臉上顯出怒色,坐直身體,「不行,還不夠,本宮要成為大治最尊崇的女人,本宮要讓欺我的、負我的通通不人不鬼,讓本宮不痛快的通通去死!」
「娘娘……」李氏滿臉憂色。
陳貴妃換上和煦的笑顏,「奶娘不必擔心,沒有八成把握,本宮是不會讓人察覺的。」
計劃已經在她心裡演練過千百遍,有兵權者才有天下,首先得等彥兒再大一點,等他有了兵權,等他有了野心……不急不急,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陛下的聖體還不錯,她還有機會慢慢來。
李氏靜了一會兒又說:「娘娘做事一向滴水不漏,這次何必為一步廢棋和牛將軍對上?」
她冷哼一聲,「一個看家護院的也好叫將軍?本宮就是看不慣,他一副把自家娘子捧在心尖上的樣子,真要是癡情不渝,一個侍妾的誘惑會擋不住?」
李氏看著越來越偏執的主子,心痛不已。我的小姐啊,為什麼妳要鑽了牛角尖?萬歲爺待妳還不夠好?但是她知道這話不能提說,否則只怕主子會更加暴怒,她只能在心裡暗歎:人啊,還是要知足才能常樂。


半夜裡顧默默睡得正香,忽然察覺到有人打算抱起自己,不等她驚醒,牛大壯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娘子,為夫一個人孤枕難眠,求娘子憐惜一二。」
混蛋!當偷情呢?還「憐惜一二」。顧默默伸出手去擰他,威脅道:「給我放下,要不明天沒你飯吃!」
牛大壯痛得直吸氣,可惜卻不肯放棄到嘴的美味,「娘子,親親娘子。」嘴上一邊低低的呼喚,胳膊抱著就是不肯放人,腳下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牛大壯,你再繼續走我就生氣了。」顧默默淡淡的說。
牛大壯興沖沖的腳步停下,他聽出顧默默是真的惱了。
垂頭喪氣的把顧默默重新放回炕上,「娘子別生氣,為夫什麼都聽娘子的。」
顧默默聽了,又忍不住有些心軟。
「娘子,為夫不想一個人睡,我就悄悄地陪著妳和蛋蛋好不好?」
顧默默心裡歎口氣,到底還是憐惜他,「炕這麼大,隨你。」
牛大壯老老實實在顧默默一臂遠的地方躺下,免得自己身上的熱氣熏到她。
娘子為什麼不喜歡?明明都說自己這樣孔武有力的最能討娘子歡心。
牛大壯思索著:怎樣才能討娘子歡心……兩口子要多做那檔子事才能恩愛甜蜜,娘子不喜歡怎麼辦?或許,或許該買些坊間的畫冊好好學學……


這幾日頂銀胡同的牛家很是熱鬧,先是夫妻倆宴請左鄰右舍。這一帶住的要麼是六七品以下的低品級官吏,要麼是商人富戶,因此來的時候無不攜帶家眷,以示鄭重。
院子裡桌椅杯盤一片,人人臉上帶笑,彎腰揖手,嘴裡賀喜話不斷,處處歡聲笑語,熱鬧非常。
正在熱鬧時門外傳來尖細悠長的聲音,「聖旨到,正五品武德將軍牛大壯及其妻顧氏接旨……」
牛大壯聞言欣喜的看向顧默默:娘子,為夫替妳掙到誥命了!
顧默默雖然不在意,卻也感動於他的一腔誠摯之心,回以淺淺的笑。
院子裡的人停下高談闊論,震驚的面面相覷,要知道這些人雖然住在京城,有些人卻可能終其一生也沒有迎接聖旨的榮光,更何況牛大壯才任職多久?
牛大壯牽過蛋蛋,領著妻子,抬頭挺胸地穿過人群,去迎接身為一個男人的榮耀:封贈家人。
院子裡有品級的小官連忙指揮鄰里,挪開桌椅給太監們讓出路來,不一會兒就見牛大壯半彎腰在側前方恭請,幾個白面無鬚的男子走進來,目不斜視地直入正屋。
屋裡,大太監面南而立,一手高高舉起明黃的卷軸,身後是兩個伺候的太監以及幾個侍衛,牛大壯跪在中間,顧默默和蛋蛋跪在兩邊。
「微臣牛大壯攜妻顧氏,子陳慶年接旨。」
宣旨太監這才展開聖旨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朝廷待士之恩,莫重於褒錫;人子報親之至,莫切於顯揚……」
前來祝賀的鄰人不管有沒有官階,一律靜靜的面向正屋跪好,聽著先是追贈牛大壯之母陳寶珠,又封賞牛大壯之妻顧默默,院子裡靜可落針,不知有多少人正豔羨不已,別的不說只顧默默再出來時便是正五品的宜人,這院子裡大多數人便是行下拜之禮,她也受得起。
一時宣旨完畢,太監笑著拱手,「恭喜牛將軍,恭喜牛宜人。」
牛大壯抱手拱拳笑著回禮,「公公一路辛苦,勞動幾位校尉。」他也沒忘記跟著一起來的侍衛。
顧默默則示意阿蠻取來早就準備好的紅封呈給牛大壯。
雖然牛大壯挽留吃酒,那宣旨太監看滿院子的人也不好多留,收過紅封—— 這種封賞都是喜慶之事,一向有此慣例,滿臉喜色的回宮覆命。
太監走後院子裡的氣氛重新活泛起來,一個個面帶笑容的拱手道賀。
「恭喜牛將軍,恭喜牛娘子。」
「呸,打嘴,如今可是誥命在身的宜人。」
「哎呀!是是,可不是說錯了,恭喜牛宜人。」
牛大壯也不掩飾地笑得開懷,「同喜、同喜。」
顧默默笑著屈膝回禮和人寒暄,這一天牛家的喜事傳遍了頂銀胡同。

到了牛大壯休沐這一日,又是不同,夫妻倆下帖子請牛大壯的同僚好友攜妻小到包下的酒樓一聚,一樓牛大壯領著蛋蛋招待男客,二樓顧默默領著阿蠻招待女客。
客人無不驚奇牛大壯這樣的大漢,竟然有這樣一個精緻漂亮的兒子,尤其是小小年紀不見怯懦,臉上神情只是淡淡,一板一眼的行禮喚人,不多話不跳脫。
下午又在院裡開席,請了牛大壯的手下來吃酒,顧默默還特意做了寶雞府特有的削筋麵來款待。
「你們有口福了,這麵可是本將軍親自和麵擀麵,我娘子一片片細細切的。」
「哎喲,這算什麼,人家跟著將軍有肉吃,咱們就是麵。」一個精瘦的漢子一邊假意嫌棄,一邊端著小碗,夾了一筷子吃到嘴裡,嚼了兩下眼睛就亮了,「爽口,勁道!」
不等他再接著吃,牛大壯過來一把搶過碗,「你這個猴崽子欠操練是吧,嫌棄別吃了。」
其他有不管不顧埋頭苦吃的,也有在一旁拍手起鬨的,喊著「將軍收拾他,揍他」,也有早就吃完端著碗去廚房再來一碗的。
顧默默不知眾人口味,因此每人先一小碗嘗嘗,寶雞府家鄉特色,喜歡吃儘管再添。
看院子裡牛大壯和手下親近的笑鬧著,顧默默笑著轉身回廚房,和冷嫂子一起預備不夠吃的桌子好去補菜補肉。
看著牛大壯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差不多的面貌中又有不同,顯然是遊刃有餘,顧默默也就放下擔心,一邊忙碌,一邊思量著什麼時候去街上買些兵書回來,史書也該買一些……
這些親兵皆是年輕精壯之人,能吃能鬧,直到月上中天才一一散去。
第十九章 缺錢用
累了一天,顧默默草草梳洗躺下後就陷入黑甜的夢鄉。
睡得正香的她忽然覺得不對,自己似乎被人抱出正屋,耳邊傳來牛大壯可憐兮兮的低語—— 
「娘子,今天是這一旬最後一晚,明天就要去營裡,好久不能見到娘子了……」
顧默默有些心軟,來了一個月,夫妻間只有一次,也難為他忍了下來,於是閉上眼沒再拒絕,由著他將自己抱去了西屋。
娘子沒拒絕!牛大壯心裡樂開花,樂顛顛的抱著顧默默進了西屋,用後腳跟踢上門。
他一低頭要去親,卻被顧默默拿手抵住,「不許親,一臉毛鬍子。」
「娘子,妳多試幾次就發現鬍子很好玩。」
好玩個鬼!顧默默扯著他的鬍子怒視:不願意就滾!
牛大壯也不堅持,反正除了親親別的也很好玩,更何況這幾天他忙裡偷閒,去坊間買了不少好冊子……
不一會兒西屋傳來隱隱約約的低語,「你……夠了沒?要做就快點!」
「娘子……書上都說,小娘子們……最喜歡男人吃這一處……」含含糊糊的是牛大壯的聲音。
顧默默按著伏在身上的大腦袋,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愉的顰起眉,心裡還在思索他的話—— 書上?王八蛋!看的是什麼書?!
她忽然有些後悔,其實當個被囫圇吞下去的人參果挺好,這樣被人細細品嘗更磨人。
牛大壯其實也沒多少經驗,只看冊子和圖畫並沒有學會戲弄的精髓,只是跟個嬰孩似的吸吮,區別在於他的力氣大很多。
顧默默只覺得一魂出竅,二魂升天,王八蛋夠了沒啊?忍了忍,又忍了忍,忍不住情動夾緊雙腿,「滾,要做就做,不許再……」邊說邊用手去推他。
牛大壯這邊正得趣,哪裡肯放掉到嘴的鮮肉,他一隻手抓著顧默默雙腕壓過頭頂,放了點自身的重量,直壓得顧默默出氣多進氣少。
「娘子要乖哦。」邊說嘴啊手的也沒閒著。
顧默默被迫仰躺在炕上,滿心憤慨:混蛋,別想有下次!

天還未明,牛大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依依不捨的起身咂咂嘴,遺憾的說:「娘子,為夫買的圖冊可好玩了,可惜今天都沒時間試。」
顧默默拉過被單蓋住自己,連一個白眼都不想給他了。
牛大壯一邊穿衣服,一邊還在可惜,「書上有一式昆雞臨場,看起來很不錯。」說完探過來一張毛臉。「下次為夫陪娘子試試,娘子儘管放心,為夫體力很好的。」
顧默默靜靜的躺著,不理他:聽都沒聽過,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牛大壯說完又回頭繼續穿衣服,「其實老漢推車也很有意思,不過……」他轉頭看看大大的炕上越發顯得纖細的女子,遺憾的說:「娘子這身材一看就是沒力氣的,可惜了……」
顧默默氣得頭暈:可惜了?王八蛋!她起身從炕下撿起一隻鞋砸過去,「滾!」


牛大壯走了,顧默默在新家也安穩下來,偶爾早晚天不熱的時候領著蛋蛋、阿蠻去左鄰右舍家轉轉,閒話家常,或者去街上書肆、字畫店看看,給牛大壯買了些兵法謀略書,也買了些史書,還給蛋蛋買了彩繪兒童書畫。
沒想到蛋蛋小小年紀,便對看書極有興趣,有了書畫常常同周和一起或在廊下,或在屋裡翻看,阿蠻也經常讀書給他們聽,雖然還沒開始正經的去學堂,也讓冷嫂子感激不盡,做事越發勤謹。
顧默默閒暇時候多,乾脆重新置辦了筆墨顏料在家裡作畫,喜歡的便送去裝裱起來,或收藏,或掛起來裝點屋子。
頂銀胡同的牛家日子安樂祥和,可城牆內的張婉兒家裡則有些壓抑,在這燥熱的夏天越發顯得難過。
「小姐。」程氏笑著端來一碗切成小塊的西瓜,「小姐快來嘗嘗,這是井裡新湃出來的,涼森森的吃了好解暑氣。」
張婉兒揮揮手,停了紅拂、綠意打扇,懶懶的從竹榻上下來,「妳們也去吃一碗解暑。」
屋裡另外三個人為難的相視一眼,西瓜雖不是什麼稀罕物,可是自從張婉兒來到這裡,便只有出帳沒有入帳,雖說還不至於山窮水盡,日子卻也要打算起來,這兩日程氏還和紅拂、綠意商量要做些繡品去換銀錢。
至於那接顧默默來的馬車,說是張婉兒的其實是張府的,還了也就完事,還好能少些嚼用,就連做飯的廚娘也被程氏以家裡人手足夠辭退了。
張婉兒看了幾個人的神色,就知道只有自己才有,忍不住憤恨起來,家裡的銀錢不夠她不是不知道,想想哪一家官小姐會淪落到她這樣的地步,真是越想越可恨!
她忍了忍,沒忍住心裡的羞憤,一手揮掉程氏手裡的西瓜碗。
「哎喲、哎喲,我的小姐啊……」程氏沒提防,手裡的碗摔倒地上,「匡噹」一聲西瓜撒了,碗也碎了,她惋惜的蹲在地上拼湊,「好小姐,生氣也不必和東西過不去,這樣一個上好細瓷碗百十多文呢……」
張婉兒冷冷的說:「我從家裡出來就帶著妳們三人,以後但凡我有的妳們也必有,要不然都沒有。」
地上的碎碗眼見是沒救了,程氏示意綠意收拾起來,自己走到張婉兒身邊,一邊扶她重回榻上,一邊勸說道:「小姐何必這樣執拗,妳是貴妃娘娘賜下的貴妾,按理他們都安好新家了,咱們過去有什麼不對?」
張婉兒冷哼,「本小姐就是餓死,也不做那投懷送抱的事!」
「欸,怎麼說老爺宜人也該給咱們一個交代。」程氏歎息搖頭,「要不老奴藉著道喜去打探打探?」
「不許去!」
看著還在嘔氣的小姐,程氏也是無奈,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最終程氏和紅拂、綠意還是做了些針線,打聽到牛大壯在家的日子,藉著張婉兒的名頭前去道喜了。
「姨娘得知老爺安下家宅並夫人得了誥命的喜事,特遣老奴來道賀。」
牛大壯的書房裡,程氏討好的笑著獻上針線活計。
牛大壯點點頭,「心意收到了,東西妳且帶回去。妳們小姐正當妙齡離開父母,身邊再沒有老成的人,妳就幫忙看看可有合適的才俊,若是良緣能成,到時候本將軍與她添置嫁妝。」
程氏聽得目瞪口呆:還有這樣的?這可是貴妃賜下的貴妾,我們小姐若真的被嫌棄,豈不是只有死路?程氏忍不住心裡惱怒,也是想要挑撥,笑著說道:「我們小姐幼受庭訓,不比夫人在鄉下,敢隨意招惹風流少年在門前吟詩。」
關於牛大壯的這房侍妾,顧默默並不想多置一詞。那天看了一眼,不過是個心高氣傲沒長大的小姑娘罷了,說實話她還有些同情對方的遭遇,一個十五六的小女孩,有什麼錯?
她其實原本不打算管這些事,只是突然想起來牛大壯的月俸都在自己這裡,那張小姐靠什麼為生?因此前來料理,不意會聽到程氏這番話。
牛大壯道:「當年本將軍離家時,曾和娘子約定,三年不歸可另嫁良人。」
兩句話的功夫,顧默默腳下未停地走進書房。
程氏這下很是尷尬,這話接也不對,不接也不對,她訕訕起身強擠出笑顏,對顧默默屈膝行禮道:「老奴給夫人請安。」
顧默默倒還沒說什麼,牛大壯先淡淡的道—— 
「妳還是稱呼一聲宜人。」
程氏愣住,這是拿她們當外人吶。
顧默默瞥了一眼牛大壯,知道他一向都是盡量與人為善,這程氏剛才話語裡的惡意,看來是讓他不高興了。她淡笑著對程氏說:「國法大於家法,妳還是按國法來。」
程氏知道自己惹惱了將軍,也得罪了顧默默,心裡懊悔,但總歸顧默默還是給了她台階下,感激的重新行禮,「奴婢給宜人請安。」
顧默默走到牛大壯旁邊的椅子坐下,程氏則低著頭深蹲著,轉向顧默默的位置。
「起來吧,妳今天來得恰好,妳們姑娘自從被貴妃娘娘賜給將軍,這邊還沒給過月銀。」
程氏聞言眼睛一亮,銀子正是她此行的目的。
顧默默依舊是淡淡的說道:「以後每月妳們那裡,我會讓人送去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四個人用,若是平民還有得剩,再想舒服些卻是難了,牛大壯算好的,有兩份月俸,顧默默才過得綽綽有餘,因此說京官窮也不是沒有道理,若是為官廉潔,再加上一家老的小的、養上侍妾……不窮才怪。
程氏心裡不願意,以前在張府,姨娘的月例是二兩,姨娘身邊的丫鬟是一兩,自己也是一兩,光月錢加起來就是五兩,這還不算吃穿嚼用,她們四人每月至少也得給十兩銀子。
想到這裡,程氏也是心酸,張府的姨娘丫鬟出身,除了月例外,哄得老爺夫人開心還另有賞,可憐小姐堂堂戶部郎中的女兒,卻打碎一個碗都要斤斤計較。
雖然剛才挑撥過,但到底銀錢更重要,程氏厚著臉皮帶上些許討好和小心翼翼,道:「五兩銀子怕是只夠月例……」
程氏說著說著聲音沒了,因為覷見顧默默勾起的嘴角和涼涼的眼神,心知沒指望了,誰讓小姐不得寵,這個家顧默默一個人說了算。
既然要不到更多,程氏又想到一處,「那我們小姐打去年就被貴妃賜來……」她眼裡含著自己都不知道的祈求看向顧默默。
顧默默心裡感歎,面上卻不動聲色的淡淡道:「便補給妳們。」
程氏聽了大喜過望,從去年到現在九個月了,總也有四十五兩銀子,再加上家裡還剩的十來兩銀子,以後自己和紅拂、綠意省著些,小姐還是能過得好一些。
程氏歡喜的走了,牛大壯對顧默默說:「可惜娘子一番好意,那程氏怕是不能體會。」
「你知道?」顧默默不大相信的看向牛大壯,「不是我這做夫人的吝嗇苛刻?」
牛大壯驕傲的抬起頭,「我的娘子何時把銀錢放在心上?」說完轉過來拉著顧默默的手,眼含深情的看著她。「娘子不過是憐惜那個心高氣傲還不懂事的小姑娘,每月五兩銀子過得普通卻也有餘,如果那個小姑娘真有志氣,就該自己想辦法把日子過好。」
顧默默忽然有些感動,原來他真的懂自己,顧默默是想給那個小姑娘一個溫飽的日子,若是她真有志氣,就該一點點學會打理自己的日子,想辦法過得比人好。
程氏雖然心思有些噁心人,可那個不高興就甩臉色的姑娘有什麼過錯?只不過是還沒長大罷了。
牛大壯看著眼露感動的顧默默,拉著她的手深情地說:「娘子,為夫這樣懂妳,妳也是懂為夫的,對吧?」
顧默默懷疑的看向他,這廝絕對沒安好心。
看著心愛的娘子警覺懷疑的樣子,牛大壯在心裡偷樂:娘子果然是懂我的,面上卻依然深情一片。「娘子,為夫真的很想試試,和娘子一起看畫冊學習的樂趣……」
顧默默刷地一下抽回手,起身就走。
牛大壯連忙起身一把抱住她,稍微用點力她就雙腳離地,知道她不喜歡大鬍子親她,他就把臉埋在她脖子上。
顧默默被迫側著頭,一把鬍子刷得人癢癢的。
「娘子,咱們白天也試試吧,書上說白天更刺激。」他一邊忙碌,一邊含含糊糊的說。
門還開著吶,再說……顧默默憂傷的想,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比古人還矜持,白日宣淫好意思嗎?
她伸出雙手,去推不停在自己脖子間動來動去的大腦袋,那腦袋卻依依不捨,之後還恰恰埋在了她雙峰之間……
「夫人,奴婢秤好銀子打發走了程氏,家裡還剩……」低頭進來回稟的阿蠻眼角覷見不該看的畫面,立即住嘴轉身就出屋,還體貼的拉上屋門。
完了!牛大壯心虛的放下還沒親夠的娘子,悄悄往外挪,「那個……那個……為夫還要去練會兒石鎖……」
可不待他溜走,羞憤的顧默默怒了,隨便抓了把雞毛撣子過來打,他見狀拔腿就跑。
「牛大壯,你給我站住!要是再跑出去惹得四鄰皆知,老娘打斷你的腿。」
「哎喲,疼,娘子,為夫錯了,再也不敢了,疼、疼……」
東鄰的胡家娘子在簷下做針線,聽到牛家的動靜很羨慕:兩口子感情真好。想想自家那口子還在江南販絲綢,也不知道秋天能回來不……免不了多了些愁思。
西鄰花家三十餘歲的花大郎,坐在葡萄架下嗤笑,「還是將軍呢,沒出息!」
花大娘白了他一眼,把一碗竹葉熟水放到他旁邊的石桌上。
不管左鄰右舍怎麼樣,牛家是雞飛狗跳,好在家裡人早就習慣了該幹麼就幹麼,冷氏以前還會出來勸勸,後來發現自家將軍有時候就是故意招惹夫人,人家原本就拿這個當夫妻樂趣,自己何苦沒眼色。
這院子搬來時一頓收拾,只留下房子和幾棵樹及甬道中間幾口大大小小的金魚缸,牛大壯小心的繞著魚缸和顧默默對峙。
「娘子,為夫真的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顧默默越聽越怒:還說,還說!先是沒臉見冷嫂子,這下又被阿蠻撞破,以後可怎麼活啊?自己怎麼就嫁了這麼個隨時能發情的混蛋。「你給我站住!」
別看牛大壯塊頭大,移動起來十分靈活,顧默默根本抓不住。
「不站。」
還學會頂嘴了?顧默默氣得倒仰,她拿雞毛撣子把魚缸敲得「噹噹」響,缸裡的魚兒受驚,嗖地游開,或者躲到蓮葉下,或者躲到魚缸底。
「你站不站?」
牛大壯也很委屈,「為夫這是為娘子好,真的打到為夫,娘子會心疼的。」
「我不心疼,不信你試試。」顧默默咬牙切齒,臉皮這麼厚一刀能劃開嗎?
牛大壯小心的移動腳步,保持和顧默默面對面的樣子,繼續委屈道:「是夫君,娘子現在都不自稱妾身了。」
妾你的頭!顧默默眼神緊盯牛大壯,手上一揚,牛大壯見了連忙閃身,不過他錯了,顧默默知道他身手好,很難打中,是以剛才不過是假動作,牛大壯一閃就知不對,但是幾個魚缸能相距多遠,不等他再回身,雞毛撣子已經砸到他身上。
「娘子好聰明!」牛大壯驚喜異常,以前顧默默能打到他全靠他相讓,這次可是顧默默自己機智。
「呵!」顧默默提著裙子繞過魚缸去追他,牛大壯趕緊拔腿就跑。
「娘子打都打了,怎麼還不消氣?娘子,賢慧啊……」賤兮兮的牛大壯邊跑邊撩。
本來顧默默的氣消得差不多了,反正就嫁了個這樣的王八蛋,不認命也不行,可一聽牛大壯說「賢慧」,又是一肚子火,不是不知道這傢伙是故意撩撥,可就是忍不住怒火蹭蹭的往上竄。
老娘原也想做個安靜的美女好嗎?混蛋,還不是你害的,每次賤兮兮的撩撥,然後每次大呼小叫的搞得四鄰皆知……
顧默默心裡的悲傷流成河:老娘好歹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如今這一帶誰不知道她是個母老虎!
罷罷罷,管他的,先讓老娘出氣再說。
顧默默撿起雞毛撣子繼續追,牛大壯連忙往外跑,只是他忽然發覺外院有人正腳步凌亂的衝進來,只不過一瞬他就迎上去擋住,否則來人定會撞到顧默默。
牛大壯這下腳步停了,被趕上來的顧默默打了一記狠的,顧默默沒想到真能打中,一時有些愣住。
來人看清抓著自己雙臂的人,忍不住跪下嚎啕大哭,「將軍、宜人,救命啊!」
顧默默看去,原來是乞兒胡同的劉佩。
牛大壯反應過來,連忙拉起他,「兄弟有話儘管說,只要本將軍能幫上忙一定幫。」
顧默默也上前,眼裡含著詢問。
一路連顛帶跑到了這裡,心裡恐慌害怕和體力都到了極致,劉佩好似一灘爛泥軟綿綿的,靠著牛大壯的支撐才能站著。
還沒張口,堅強的漢子眼裡的淚就滾落下來,「將軍、宜人救命啊……」
「先說到底怎麼啦?」牛大壯又問一次。
顧默默給阿蠻示意,搬一把椅子來,外院的冷氏也過來緊張的問:「劉大哥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一個胡同裡住了好幾年,冷氏還沒見過劉佩這樣失態,怎麼說他也算是那一帶的能人。
劉佩渾身軟綿綿的拉著牛大壯的胳膊,軟到在阿蠻搬來的椅子上,他出的事得從五天前開始說。
那一天劉佩八歲的獨子劉天賜,淘氣的爬到院子裡的老柳樹上掏鳥窩,孩子爬個樹原本不是什麼大事,可是劉天賜是劉佩成親七年才得來的獨子,平時劉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見孫子一手扶著樹幹,踩著晃悠悠的樹枝,一手去搆鳥窩,嚇得魂都掉了,好在老人家有經驗並沒有聲張,就怕嚇到孩子反倒掉下來。
劉天賜站在晃悠悠的樹枝上,雙腳緊繃,一隻手使勁向斜上方搆,渾身都繃成了一條直線,鳥窩裡傳來幾聲小鳥的嘰喳聲,劉天賜臉上帶了點笑,只差一點點!
他小心的挪動腳,慢慢的再向外移一點,扶著樹枝的那隻手緩緩鬆開,搆鳥窩的那隻手已經觸到鳥窩的邊緣。
樹下的劉母看得心都不會跳了,她小心的挪到孫子的腳下,伸著手以防萬一。
劉天賜把身體繃得緊緊的,咬著唇馬上就要摸到了,結果一陣風吹來,柳條柳葉刷了他的眼睛,他一個不穩從樹上掉下來。
還好有樹枝擋著,又有他奶奶接著,雖然最終兩人都摔倒地上,畢竟劉天賜沒什麼大礙,只是有些傷筋動骨,躺些日子也就無礙,倒是劉母被帶累得不輕,閃了腰還心口疼,索性祖孫倆一起躺著養傷。
事情到這一步還不太要緊,窮人嘛自己熬熬就過去了,偏巧是伏天,乞兒胡同的房子都低矮淺窄,一到正午蒸籠似的,劉天賜哪裡受得了悶在炕上,便鬧著要吃冰碗。
劉佩兩口子都出去做活計,劉母心疼孫子,自己也有些煩躁,就忍者疼痛,拿出對他們來說挺大一筆錢出去,在小攤上買了一碗雪泡豆兒水回來。
一碗雪泡豆兒水,劉天賜吃了一大半,劉母含了兩口祛暑,祖孫倆都很樂呵,誰知道貪路邊的便宜,那冰不乾淨劉母吃得少還罷了,劉天賜從拉稀開始到拉黃水,不過半天,一夜過後就脫了形。
大夫來看了,說是想要救命得拿最少五十年的人參吊著。
五十年的人參?當時劉母就崩潰了,「早知道這樣,天賜讓我吃的時候我就都吃了,我一個老婆子,一把年紀了這把老骨頭要不要都行……」
老人本就傷了心肺,再加上暑熱驚痛,一口氣沒上來人竟沒了,到現在還擺在正屋,只怕明天就會有味了。
冷氏聽得傷心不已,二話不說轉身去屋裡拿這兩個月的月錢。
牛大壯轉頭看向顧默默,「娘子。」
顧默默點點頭說:「夫君去牽馬,妾身去拿東西。」
顧默默家的新宅子,前前後後花了將近一千四百兩,家裡所剩不過是十兩金子和幾十兩銀子,可惜給了程氏四十五兩銀子,不然還有六七十兩銀子。
顧默默把金子揣到懷裡,這些是不夠的,顧默默明白牛大壯的意思,她從匣子裡拿出那把金鑲紅綠寶石的蒙古彎刀,這把刀是最後一次伏擊韃靼時,牛大壯身負重傷,岳紹輝斬了韃靼大將繳獲戰利品後贈與他的。
就算顧默默不懂,也知道這把沉甸甸的彎刀價值不菲,更重要的是這代表了牛大壯身中十七箭的忠誠。她用手摸了摸上頭的寶石,抿唇用布細細包裹好,走出屋子。
「冷嫂子,妳幫劉大哥弄點吃的,然後雇車送他回乞兒胡同,我和將軍會買好人參去劉大哥家。」
「娘子。」牛大壯目光清明。
「扶我上馬,咱們一起去。」顧默默沉靜的說。好歹她知道一點,拉肚子最害怕是脫水,會要命的。
牛大壯二話不說攔腰抱起她,把她送到馬上。
「阿蠻,看好慶年。」顧默默再叮囑一句,牛大壯也翻身上馬。
「駕!」牛大壯攬著顧默默的細腰,心裡自豪:這是我的娘子,乾脆俐落、心地善良。
一匹駿馬載著救命的夫妻,奔馳在大街上。
「疼嗎?」顧默默忽然開口。
牛大壯愣了一下,明白顧默默問的是剛才雞毛撢子打到他的事,笑道:「不疼。」他覺得每跟顧默默多待一刻,就多愛她一分,既潑辣又溫柔,每一面都深深吸引人。
當鋪掌櫃眼睛最毒,一見便知是好物。牛大壯、顧默默雖然衣著平常,但是顧默默膚色、容顏、氣質一看就知道不是凡俗,再加上屋外的駿馬……
「不知兩位要當還是要賣?」掌櫃和氣的笑問,這東西要是能買下,也是奇貨可居。「要是兩位急缺銀錢,小店願意八百兩紋銀買下。」
顧默默淡笑,「活當四百兩,當期三個月。」
「娘子。」牛大壯看著顧默默,心裡五味雜陳:娘子明白這把刀對自己的意義,還要自己掙錢,贖回這把刀……
顧默默安撫的看了一眼牛大壯,笑著對掌櫃的說:「麻煩快點,急用。」
「兩位稍候,小的這就讓人寫票據。」掌櫃笑著轉頭,喚人辦事。看來此刀對這男子極為重要,否則三個月來贖,本金加利息就要五百八十兩。
京城只要有錢,就是再好不過的地方,不必去最大的醫館藥鋪,只要看著氣派夠大,進去就能買到全株的五十年人參,十兩金四百兩雪花銀,買了一株品相還不錯的。
路上顧默默還讓牛大壯停馬買了白糖和細鹽,牛大壯並沒有多問,只是駕馬趕路就是。
第二十章 賣畫贖彎刀
乞兒胡同劉家,老大夫眉頭緊皺,捻著鬍子,看炕上只胸脯還微微起伏的劉天賜。
劉妻康氏木雕一般,一手支在炕上,跪坐在兒子身旁,全身唯一會動的就是搖扇的手。
院裡只有兩個和康氏關係極好的婦人,葛嫂子在門口滿臉同情的隨時等吩咐,施嫂子在院門外焦急的張望,忽然,她臉上的急色變作驚喜。
「來了!」她又確認了一下胡同口駕馬疾馳的兩人,轉身高呼小叫的奔向屋子,「來了、來了,將軍和宜人來了。」
康氏彷彿定住的眼珠動了下,嘴唇囁嚅道:「來了?」
施嫂子滿臉喜色,「來了!將軍和宜人騎馬來了,天賜有救了。」
康氏靜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手上的扇子掉了,她想要起身卻又倒回去,實在是長時間同一個動作,身體早就僵掉了。
「扶我、扶我。」康氏激動、欣喜、害怕,各種情緒和在一起,顫抖的對施嫂子說道。
「好、好哩。」
施嫂子架起渾身僵硬的康氏下炕,老大夫已經到了院子。
「吁。」牛大壯停下馬,抱顧默默下來,對院子裡的老大夫說:「這位想必就是魏老先生?」
「正是老朽,可曾有……」老大夫雖是問話,但眼睛卻緊盯著顧默默懷裡的盒子,這可是回春堂的盒子。
顧默默把一直抱在懷裡的盒子雙手呈給老大夫,據劉佩所言,這位老大夫不僅醫術高,醫德更高。
老大夫打開盒子,拿出人參瞇著眼睛細看,又輕輕嗅聞。
康氏在施嫂子的攙扶下,倚在門框往外看,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在眼睛上,她緊緊的盯著老大夫手裡的人參。
「品相不錯,是好東西。」
康氏拚起渾身力氣,走出來噗通一聲跪倒磕頭,「多謝將軍,多謝宜人,多謝……」
顧默默連忙扶起她,「我先去看看孩子,我懂一點腹瀉的應對法子。」
炕上的孩子皮膚蠟黃乾燥,眼窩深陷,嘴唇卻詭異的呈紫紅色,顧默默心道:果然已經嚴重脫水了。她輕輕扳開孩子的嘴巴,馬上聞到一股酸臭之氣。她心裡沉了沉,嚴重脫水引起的酸中毒。
老大夫把人參切了一小片,要先給孩子吊命,顧默默知道急性腹瀉,中醫一般沒有能及時止住的,只能吊著命慢慢喝藥治療。
「施嫂子,麻煩妳洗一個乾淨的碗,裝半碗溫開水來。」
康氏急忙阻止,「越喝越拉,不能喝了。」
顧默默沒理她,仍是對施嫂子說:「快去,要快。」
施嫂子也很為難,她看看康氏再看看鎮定的顧默默,想著也許官家人知道的多些,最後一咬牙,去了灶房準備。
顧默默在她身後揚聲,「一定要洗乾淨。」
老大夫進來,扳開孩子的嘴,想要把參片放到孩子舌下。
「先生且慢一步,」顧默默阻止道:「等給天賜喝點水再含。」
康氏眼看救命的東西就要到孩子嘴裡,顧默默卻阻止,幾近崩潰,「宜人,民婦知道宜人對我家有天大的恩情,可是魏老先生才是醫術高明的大夫,求宜人不要自作主張。」
「先生,從來藥醫不死病,如果天賜真有性命在,我保證我的法子能多三成機會。」顧默默冷靜的看著老大夫。
老大夫心裡暗歎一口氣,這孩子目前的情況,他也沒有多大把握,只是不忍心劉家夫妻獨子命絕才盡力一試。
康氏看到老大夫停下,軟軟的跪倒地上給顧默默磕頭,「宜人,求妳了,天賜是我的命啊,求妳讓先生看看。」
顧默默不是不知道萬一不好,她就是罪人,但是劉佩的為人、孩子的性命,讓她堅持。
她站得如同一根青竹,「劉家大嫂,天賜這樣的我見過,我見過別人怎麼救活的。」
康氏抓住顧默默的褲腳,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的眼睛亮得嚇人,「宜人真能救活天賜?」畢竟連魏老先生也只是說「勉力一試」。
顧默默看著康氏,臉上鎮定,心裡卻不知道怎麼回答。
牛大壯看到顧默默的神情,沉著的上前一步,低頭對跪著的康氏說道:「除非神仙,否則便是太醫也不敢說一定能救活。」
康氏的眼睛黯淡幾分,身體晃了晃,慢慢的跌坐到地上。
顧默默有些不忍心,誰家孩子不是爹娘的心頭肉,更何況劉天賜是劉佩夫妻成親多年唯一的孩子。
「劉家大嫂,有魏老先生在,我又見過別人如何救治,總是能多一兩分把握。」顧默默溫聲勸慰。
「來了、來了,溫水來了。」就在屋裡氣氛有些凝滯的時候,施嫂子端著半碗溫水急匆匆進來。
顧默默把放到桌上的兩個紙包打開,根據自己的記憶,舀了點白糖及細鹽,用瓷勺攪勻。
老大夫皺眉說道:「白糖性涼,如何給腹瀉之人用?」
顧默默一邊攪,一邊回道:「我知道,可是天賜滿嘴酸氣,此時只有此法可補救一二。」
老大夫沒想到還有這樣一說,不過劉天賜的情況確實很不好,既然牛宜人說得這麼篤定,大概是官家娘子見多識廣也不一定,老大夫默默讓開。
康氏兩天一夜沒睡,家裡驟逢巨變,此時身心憔悴,她見到要給兒子施治,強撐著打顫的胳膊要從地上起來,施嫂子見了把她扶起來,圍到炕邊去看。
只見顧默默小心的舀一勺水,餵到劉天賜嘴裡,好在只是半昏迷還知道吞嚥。
康氏半坐在炕沿,身體前傾,一手抓著胸口的衣領,焦慮緊張的看著兒子。
顧默默以前沒少給蛋蛋餵飯,有經驗,此時餵得也算順利,見她餵完水,老大夫這才把參片放到孩子舌下。
屋子很小,牛大壯在顧默默開始餵水的時候就走到院子裡,好讓屋裡寬敞些。
人參或許真有奇效吧,總之過了片刻,劉天賜慢慢的睜開眼睛,尋找他娘,「娘……難受……」
康氏的眼淚刷地一下流出來,「天賜乖,娘知道,知道我兒難受。魏爺爺在這裡呢,天賜很快就能好起來。」
見這情形,顧默默也從屋裡退出來,恰好碰到牛大壯祭拜劉母出來。
「天賜病重,得讓仙逝的人早點入土為安才好。」顧默默有些憂心,她怕夏天屋裡有個死人會傳疫病,那更是雪上加霜。
牛大壯拉住她的手,「娘子放心,為夫今天就讓劉大哥安葬劉大娘。」
「把煎好的藥端進來。」老大夫在屋裡揚聲道。
「來了。」葛嫂子一邊應聲,一邊端著晾好的藥進屋。
屋裡地方太小,只留下施嫂子和康氏照顧劉天賜,老大夫也出來了,幾個人站在柳樹下相視一眼,都仰頭去看這棵五六丈高的旱柳,忍不住有些唏噓。
「小老兒拜見將軍、宜人。」
還在看樹的顧默默連忙回頭,就見牛大壯正在攙扶老人家。
「老先生德高望重,不必行此大禮。」
「將軍在邊境以身誘敵,保我大治百姓安寧,小老兒一拜心甘情願。」老大夫嚴肅的說完,轉向顧默默時卻多了兩分笑意,「宜人這糖鹽混水的法子,可有什麼講究忌諱?」
顧默默明白老人家是癡迷救人之術,於是溫和的笑道:「這糖鹽水並不能治病,只是急性腹瀉太厲害時,造成病人皮膚乾黃,眼窩下陷,口無津液,唇呈紫紅時,可以緩解一二。」說完她很認真的說:「此法雖不能治病,但是卻非常重要,老先生以後可以驗證,並且廣傳。」
老大夫點點頭,知道顧默默一番想要救人的苦心,「該如何用?」
顧默默將糖鹽水比例告訴對方,又說明一天視情況補充三到五次。
「天賜怎麼樣了?」門外奔進來臉色焦灼的劉佩。
院子裡的人回頭望,屋裡的施嫂子笑著出來說:「劉大嫂正給天賜搧凉呢,天賜嚷著難受。」
雖然聲音很弱,雖然還是蔫不拉嘰,但總有活著的希望不是?
劉佩一瞬間臉上浮現喜色,他急忙要進屋裡去看看,卻被顧默默攔住。
「劉大哥還是梳洗一番再進去,劉大嫂已經很憔悴,讓孩子看到精神鮮亮的爹才有好心情。」
「好好好。」
於是劉佩麻利的一番洗臉梳頭,又整理好衣裳,按著顧默默說的,笑咪咪的進了屋子。「天賜。」
劉天賜慢慢的轉過頭,「爹……難受……」
劉佩笑著說:「魏爺爺說明天就好些了,以後可不能貪涼。」
「奶奶呢……天賜難受她都不來看……」
劉佩喉頭哽了一下,強笑著說:「還不是為了你,奶奶在她屋裡都動不了身,等天賜好了就去看她。」
「好……」正說著天賜忽然變了臉色,「娘,我要拉……」不待說完身下就濕了一灘。
康氏連忙給他換衣服收拾。
劉佩忍了忍才穩住臉色沒變,硬笑著對康氏說:「妳收拾收拾,我出去招呼魏老先生和客人。」說完就轉身出屋,一出屋臉色急變,直奔到老大夫面前。
「先生,又拉了。」低低的聲音裡說不出的惶恐。
老大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本來就沒好,不妨事,老夫去看看。對了,宜人,是否要再喝糖鹽水?」
顧默默並不是學醫的,她心裡也沒有把握,但她並沒有把這種無措顯露出來,旁人看起來像是在鎮定的思索。
不過其他人沒發現,牛大壯卻能看出來,他握住顧默默汗濕的手,眼神鎮定的看著她。
顧默默定定神,笑著看了自家夫君一眼,拿定主意說道:「我來調配,再喝一碗。」

日頭慢慢偏向西山,自從劉天賜再喝了大半碗糖鹽水後,應該是止瀉藥起了作用,他一個時辰只拉了兩次。
在院子裡苦等的人,早就被曬得通紅,而劉母也在牛大壯的勸說下,被劉佩悄悄的入殮運往墳地埋了。
牛大壯心疼的給顧默默打著傘,看著她紅彤彤的臉說:「為夫給娘子雇車,先回去吧?」
顧默默笑笑,扯出帕子遞給他擦汗珠,「妾身心裡有數,再等一會兒,急病來得快去得也快。」
屋裡,劉天賜軟綿綿的說:「娘……餓……」
康氏聽了簡直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娘去做,天賜我兒想吃什麼娘都做!」
只是最終卻並沒有如劉天賜的意思想吃什麼給他吃什麼,顧默默說熬些稀麵糊,或者米糊加些糖鹽,給他吃上三日。
劉天賜這幾日裡雖吃得不開心,到底保住一條小命。
那根人參還剩下不少,鑒於老大夫經常給乞兒胡同和附近的窮人看診,最後顧默默把它贈予他,用來救命。
劉家兩口子對牛大壯夫妻的感恩沒法用話語來形容,待劉天賜好轉些後,夫婦倆一起來到頂銀胡同,見到牛大壯和顧默默滿臉感激的雙雙跪倒。
牛大壯和顧默默要扶,劉佩眼神定定的看著牛大壯,說:「恩公要是想讓我好過,就讓我夫妻二人跪著說。」
牛大壯和顧默默無奈相視一眼,一起後退幾步站好。
劉佩雙手抱拳,道:「將軍與夫人救了天賜,對我劉家恩同再造,此生但有機會,愚夫妻粉身碎骨定當報答。」說完他領著妻子認真的三叩首。
臨別時,康氏又給顧默默行了大禮,「民婦無知淺薄,那一日急不擇言,對不住宜人,這一生要是還不了宜人的大恩,下輩子做牛做馬也一定報答宜人。」再抬頭已是滿臉淚水。
劉佩確實是條漢子,明明貧困卻還記得欠下的人參債,從此以後每個月來還一兩銀子,顧默默極力阻止。
「宜人不必阻攔,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每月一兩雖慢,我還不完還有我兒子,我們劉家從不做不認帳的事。」
「劉大哥何必如此,那人參大半都被我送給了魏老先生。」
「贈予魏老先生救命,也是愚夫妻想要行善積德。」
最後顧默默決定,讓劉佩還一百兩即可。
這樣也好,原本顧默默還擔心他們隨意做好事會引來麻煩,有了這一百兩的債務,也不會被人當做濫好人盯上。


這邊事情了結,顧默默執起畫筆,她要把那把彎刀贖回來。
不過這一次她不再畫寫意的人物花鳥,京城她也來了幾個月,書畫店也經常去轉轉,太平日久,人們大多喜歡工筆且看起來富貴華麗的畫。
她換上俐落的窄袖衫褲,一頭烏髮束緊全部包在布巾裡,手執小葉筋筆站在書桌前開始白描。
她打算先畫四幅半身高,工筆重彩的美人像,分別是《西施浣紗》、《昭君出塞》、《貂蟬拜月》、《貴妃醉酒》。
工筆畫首先選紙不同於寫意,用的是熟宣或者熟絹,取其色彩不易渲染,而工筆人物第一考的便是白描功底,顧默默前世的爺爺擅長青綠山水畫,白描功底相當深厚,顧默默從小沒少練習,筆力也是非常不錯。
牛大壯下值回來正是一日當中最熱的時候,家裡的孩子大人午飯後都在小憩,顧默默卻還在一絲不苟的畫著。
屋裡沒有一絲風,她高高的挽起袖子,露出潔白似玉的胳膊,額上鼻尖的汗要經常擦拭,否則掉到畫上就糟糕了。
牛大壯知道自己娘子有一手好畫工,卻是第一次見到顧默默線描,他不過是個門外漢,卻也覺得驚歎不已,他不知道可以說「線條流暢、衣帶當風、翩若驚鴻、宛若游龍」,他就覺得那些線條一絲絲一縷縷,彷彿真的在隨風飄動。
他沒有驚動顧默默或者其他人,悄悄的去井邊打水梳洗,因為顧默默討厭邋遢,也不喜歡汗味。
然後他回到書房拿起蒲扇,看到顧默默停筆思索,走過去悄悄的幫她搧風,之所以選她停手之時過來,是怕萬一驚到她一個手抖,半天功夫不就白費了。
感到陣陣涼風,顧默默回過頭看見牛大壯,笑著說:「你回來了?」
「嗯。」
「別搧了,這樣我容易分神。」
「那為夫小小力的搧。」牛大壯心疼的看著顧默默拿起帕子擦汗。
顧默默想了想,笑著說:「井水冰涼,不如你打些水,把這磚地濕一濕。」
牛大壯眼睛一亮,他也想到一個辦法。
待牛大壯給屋裡灑了水,顧默默重新執起畫筆,屋裡的地面濕濕的,帶起一點涼意。
屋外房頂上,牛大壯正小心的不弄出聲音,把一桶桶涼森森的井水潑在屋頂上。
想著他大熱天上上下下悄悄地搗鼓,顧默默抿唇笑笑,然後收斂心思作畫。

這幾日牛大壯天天盼著下雨,可惜每天都是萬里無雲,無垠的天空只有一輪明晃晃刺眼的太陽,連藍天都被曬成淺色,地上更是一絲風都沒有。
每天下值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悄無聲息的給屋頂倒水,本來他有兩個親兵可以來做此事,但牛大壯怕他們弄出聲響會驚到娘子。
已經五天了,顧默默第一幅畫才快要收尾,牛大壯每每忙完就會悄悄地在旁邊看,看著顧默默手執極細的筆,一點點勾勒,他終於知道那看起來自然而然,像是真的長出來的烏黑蓬鬆的頭髮是怎麼來的—— 
先用細筆把一根根頭髮用極淺的墨畫出來,等乾了再用稍微重點的墨用中白雲毛筆渲染,乾了再用細筆把一根根頭髮用稍重點的墨畫出來,再乾了再用重一些的墨用中白雲毛筆渲染……如此反覆七八次才成。
一絲絲一縷縷,牛大壯每每看著顧默默全神貫注在紙筆上,額頭鼻尖的汗珠一點點沁出來,就覺得又心疼又驕傲:這是我的娘子,世上最好的娘子,心疼我的娘子,這些畫便是娘子心疼我的證明。
「娘子。」
後半夜又被牛大壯偷到西屋的顧默默懶懶的閉著眼睛,任由牛大壯給她打扇。
看著慵懶的娘子,牛大壯嘴角、眼裡全是愛意。
「娘子,明天為夫就要去親衛營操練,娘子在家不要太勞累,三月為期時間還很多,娘子早晚動筆就行……」牛大壯有點臉紅,「娘子在家熱到累到,為夫都會心疼的,為夫捨不得。」
他有些忐忑的等顧默默回覆。娘子肯為他這樣辛苦,定是心疼他,娘子會不會已經喜歡上他了?牛大壯傻笑。
「你到底還搧不搧?不搧滾一邊去,熱死了,還有我要睡覺,不許吵了。」顧默默說完翻了個身睡著了,留下牛大壯僵硬在原地。
牛大壯在顧默默這裡黑歷史太多,所以,也不能怪她壓根沒體會到他羞澀糾結的「少男心」。
不過牛大壯是誰啊,不一會兒就滿血復活殷勤的給娘子搧風。嘿嘿,娘子已經這麼心疼我,總有一天會喜歡我的。


用了將近四十天,顧默默終於完成了四幅工筆重彩美人圖,一幅沒骨牡丹,等到牛大壯休沐,夫妻倆一起去字畫店賣畫。
他們照舊沒有選京城最大最高檔的字畫店,而是選中一家中等偏上、叫「集風閣」的店,一樓青石鋪地,紅柱支撐,店面寬廣明亮又通風。
店裡三五個衣著不俗的散客正在品評,夥計殷勤的捧著些畫卷在旁邊等人鑒賞。知道這夫妻兩人是來賣畫的,夥計也不見鄙夷,依然滿臉笑容的引上二樓。
二樓分成一間間雅室,門窗上皆是鏤雕的梅蘭竹菊,用輕紗糊了,隱隱約約透出點若有若無的清香。
夥計一直領著牛大壯夫婦到了最盡頭的屋子前,恭敬地敲門,「掌櫃的,有一男一女兩夫妻來送畫。」
「請進來。」屋裡傳來一道沉穩的聲音。
推門進去卻見有三個人,一個斯文的青年,一位五十餘歲的老者,一個儒雅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笑著抱拳,「想來是賢伉儷想要送畫。」
牛大壯不著痕跡的擋在顧默默和那青年之間,這種小白臉最會帶壞小娘子,雖然他是很放心自家娘子,想到這裡,牛大壯覺得自家娘子還是要更潑辣點才好。
顧默默體會不到牛大壯複雜拐彎的心思,她從牛大壯身後站出來笑著說:「是,掌櫃的可要看看?」
屋裡三人先是驚訝於顧默默的美麗,顧默默的美原本就在於清婉到極致,現在多了自信,則變成了明麗,一雙眼睛清澈有神,神色從容自在。
掌櫃的奇怪她為何沒有屈膝答話,不過京裡很多事不好說,也許人家有什麼來歷呢,「這位娘子打開看看。」
顧默默小心的拿出四美圖之一《西施浣紗》,慢慢的鋪到桌上。
這幾幅畫依然沒有裝裱,甚至這一次連落款都沒有。大片的墨荷淺粉的荷花間,池水清澈,一個鵝黃上襦的少女半跪在河邊,裙裾邐迤,旁邊是一盆正在浣洗的輕紗,一半在盆裡,一半散落在淺淺的草地上。
那少女並不去關心要浣洗的輕紗,只是淺淺探出上半身,雙臂抬起衣袖滑落,露出潔白潤澤的小臂,給自己臨水簪花。她眼神明亮,臉上的笑容活潑俏麗,正是還沒有被奉獻到吳國、無憂無慮的明媚少女—— 西施。
畫一展開,屋裡的三個人都驚訝得圍著只看不說,單論筆力、著色、構圖、意態,在這京城也算得上等,可比之好的也不是找不到,但是有一點這京城裡怕是沒人做得到,就是這少女骨骼勻稱,肌膚飽滿,似是隨時能從畫中走出。
國畫講究的是意境意趣,所以常常造成人物失真,顧默默為了與眾不同,把西方畫的技法運用進去,因此這幅畫不僅有國畫的意境意趣,更兼之人物寫實,栩栩如生。
那青年看了半晌,忍不住想要去碰碰畫中少女的胳膊,看是不是溫暖柔軟的?
「子瞻。」老者淡淡的喊了一聲,那青年訕訕的收回手指。
「小娘子的其他畫作也請拿出一觀。」掌櫃的震驚過後,很快恢復笑容。
其他幾幅美人圖自然也毫不遜色,月下的貂蟬纖細、哀婉、決絕;荒涼的大漠邊上,遠處是綿延的山脈,麗人懷抱琵琶,一身大紅的披風回首望故鄉,眼裡多少鄉愁卻身姿凜冽,有著報國為家的大義。
最濃豔的是貴妃醉酒,華清池上水煙嫋嫋,遠處的簾幕重重疊疊,一個絕色美人泡在溫泉裡,圓潤的臂膀似玉雕卻多了幾分飽滿,似雪凝但多了幾分柔軟,雙臂半伏在池邊,美人輕枕芙蓉面,雙頰嫣紅美目輕闔,唇角還帶著慵懶的笑意,池邊的玉盤裡放著玉壺酒杯,靠近美人的那一只酒杯隨意的橫在池邊,水波蕩漾幾朵豔紅的玫瑰,輕輕倚在美人沒入水中的胸前。
那位老者一一看過,越看越激動,「敢問小娘子,作畫的是何人?」
顧默默笑著回道:「山野之人不提也罷。」說完又把最後一副沒骨牡丹《滿堂春》展示出來。
這幅牡丹不說色彩明亮、花瓣舒展,只一樣這花瓣「薄、透、輕」便是一絕,老人看得實在愛不釋手。
「不瞞小娘子,老夫是宮中御用畫師張亞子,實在想和這作畫之人暢談一二,不知小娘子可否代為引見?」
若論品級自然顧默默高出御用畫師太多,不過單從畫論,他卻是前輩。顧默默笑著微微屈膝,「實在是不方便,抱歉。」
牡丹花瓣要做到薄、透、輕倒是可以教,西方畫技要怎麼說?
無緣得見高人,讓老者惋惜不已。
旁邊的青年看到師傅如此可惜,忍不住說道:「雖然有些無禮,但是家師的願望,小輩還是想要完成一二。」
這青年是巨賈之後,酷愛繪畫,拜在御用畫師張亞子門下,如今見師傅失望,忍不住出來說話。
「小可願出五百兩白銀,求得高人一見。」
「抱歉。」顧默默淺淺的笑,心裡有些後悔,已經特意沒找最好的字畫店,怎麼還會引來這樣的麻煩,早知道還不如隨意多畫些來賣。
無緣一見高人,最後老者無奈用自己的畫作,賣出千兩白銀再買走了顧默默的畫。
牛大壯執意先把顧默默送回家,這才揣著千兩銀票去贖回彎刀。
第二十一章 宮中作畫
了了一樁心事,還能給家裡多存些銀子,顧默默享受這一個多月以來難得的輕鬆。她讓冷嫂子提出井裡湃的西瓜,留了一些給牛大壯繼續湃著,剩下的幾個人則分了各自回屋吃。
因為顧默默一直要靜心作畫,蛋蛋好些日子沒有親近自己的娘,這會兒便有些撒嬌。「娘。」
蛋蛋已經五歲半了,最近個子又竄高些,不過依舊非常白嫩漂亮。顧默默俯下身「啵」的親了一下,抱起他放到椅子上。
冷氏是個心思細的,她把西瓜切成小塊裝到碗裡放了銀叉,顧默默母子倆笑著吃西瓜。又涼又甜,母子倆的眼睛笑得彎彎的。
「娘子!」牛大壯興沖沖的抱著兩個錦盒進了正屋,「看,為夫給妳買了什麼。」
顧默默笑著說:「你先去洗洗,井裡還給你留著西瓜。」
「好。」牛大壯放下盒子和彎刀去打水梳洗。
顧默默收拾好彎刀,也領著蛋蛋一起洗了手,順道幫牛大壯把西瓜切了,端回屋裡。
「娘子,妳看,這些日子娘子辛苦了,為夫特意買了新首飾給娘子。」牛大壯還是一副興高采烈等表揚的樣子。
顧默默看到盒子裡的東西,端著西瓜的動作一滯,旁邊的蛋蛋感覺到了,走到桌邊踮起腳尖看。
「兒子看,漂亮吧?」牛大壯見蛋蛋有興趣,特意把盒子拿到他面前給他看。
蛋蛋看了一下,只覺得明晃晃的讓人眼花繚亂。他抿了抿唇,無聲的出屋去找周和,直覺自己的爹要糟。
蛋蛋面無表情地走了,牛大壯也不在意,樂呵呵的把錦盒捧到顧默默面前,「娘子喜歡嗎?都是為夫特意挑的。」
顧默默吸了吸氣,把西瓜盤放到桌上,淡笑著從錦盒裡拿出一支小碗大的金牡丹髮簪,牡丹花瓣都用金箔打造,中間用金線串著些碎紅寶做成花蕊,漂亮富貴。
還有一個金鑲寶四季花鈿,金色的海棠花中間鑲嵌著半個小指肚大小的紅寶石、藍寶石、綠寶石。
「娘子……」牛大壯又神祕兮兮的從懷裡掏出一支羊脂玉雕白蘭花做簪頭的金簪,遞給顧默默。
這支簪子很是小巧,含苞待放的玉蘭花不足一寸,打了鏤空的金簪做底托,羊脂玉細膩白潤,雕工流暢自然,顧默默點點頭,順手插在髮間。
牛大壯見顧默默喜歡,更是喜不自禁的打開另一個錦盒,「娘子喜歡玉的,這裡還有白玉金蟬蟲草簪。」
顧默默笑著點頭,不錯,白玉雕成的葉子中間有一隻活靈活現的金蟬。
娘子笑著點頭啦!牛大壯又笑嘻嘻的拿出一支簪子說道:「金鑲寶的蜘蛛簪。」
顧默默繼續笑著點頭,不錯,大拇指大的藍寶石做肚子,小拇指大的紅寶石做頭,還焊了兩隻小眼睛,八根粗些的金線做蜘蛛腿。
「還有金鑲水滴形紫水晶耳墜。」
顧默默保持笑容地點頭,紫水晶上頭還別出心裁的晃著幾片小小的金葉子。
「還有這一副金墜白玉葫蘆,剩下這幾副丁香金耳璫,是店家看為夫買得多送的。」牛大壯笑得見牙不見眼,一副「娘子快誇我」的樣子。
呵呵呵,顧默默笑著把牛大壯手上的東西接過來放到盒子裡裝好,收進櫃子裡。
「四百兩當了一個半月,合計本息四百九十兩,一千兩還剩五百一十兩。」顧默默笑著走近牛大壯,「敢問夫君,如今還剩下多少?」
牛大壯連忙從腰間解下荷包,遞給顧默默,「還剩下五兩八錢,為夫和店家講價,他們多找回兩錢所以是六兩,加上娘子給的零花一共十三兩四……疼疼疼,娘子快鬆手……」
鬆手?顧默默快氣爆了,五百一十兩花掉五百多兩!她忍不住擰著牛大壯的耳朵轉圈。
「疼疼,娘子好疼啊……」牛大壯半彎著腰,兩隻手虛虛的護著耳朵。
有老娘的心疼嗎?雖然不在意銀子,可那是辛苦了幾十天掙來的,顧默默本還打算先攢起來以防萬一呢。
「娘子……娘子這麼漂亮卻沒有像樣的首飾,都是為夫掙不來錢,太窮了……」牛大壯不喊疼了,語氣裡滿是沮喪。「這一次雖然都是娘子掙的錢,可是為夫還是全部買成首飾。為夫知道這樣不對,不過就算這樣,為夫也想讓娘子有襯得上娘子美貌的首飾。」
說完越發垂頭喪氣,「店裡的首飾都很漂亮,可惜為夫沒錢買,對不起娘子。」
顧默默的手慢慢鬆了,這個……笨蛋。「下次不許……算了沒下次了,吃西瓜,涼的。」
娘子真好。牛大壯心裡樂開了花,面上卻委屈的說:「為夫耳朵又燒又疼……」
顧默默一看,果然整個耳朵紅得能滴血。
「娘子,給為夫吹吹吧,妳都給蛋蛋吹。」
確實紅得可憐,顧默默踮起腳尖輕輕的吹了幾口。
牛大壯幸福的瞇起眼睛,「娘子給為夫親親吧,親親就不疼了。」
得寸進尺!顧默默冷冷的問:「西瓜你還吃不?不吃我端走了。」
「吃吃吃。」牛大壯討好的對顧默默笑笑,坐下後老實的吃又涼又甜的西瓜。


伏天雖然過去,八月的太陽依然很熱,但是畢竟過了處暑,早晚涼快些的時候,顧默默會畫點東西,換些銀子回來。
這一天傍晚,顧默默坐在泡桐樹下,一邊給給蛋蛋、周和讀畫冊,一邊等牛大壯回來吃晚飯。
「娘子,貴妃宣妳明日進宮。」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牛大壯面無表情的回來了。
八月二十八日是陳貴妃三十五歲千秋,承平帝讓畫師畫下芳容,做個留念。宮廷御用的畫師自然都是國手,貴妃也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只可惜張亞子看著一眾畫稿歎息,說道有這樣一位異士畫人神形兼備,只可惜不知是何方神聖。
承平帝閒來無事,便看了張亞子呈獻的畫作,讚歎不已,陳貴妃也是心動,央求承平帝尋找這位異士。只是不等承平帝下旨,張亞子便看到來當差的牛大壯,牛大壯眼見瞞不了,只好供出畫便是顧默默所畫,於是就有了貴妃娘娘宣召顧默默一事。
「娘子,那位貴妃……」牛大壯皺眉。
「先去找阿蠻洗洗手,準備吃飯。」顧默默拍拍兩個孩子笑著說,然後又抬頭對牛大壯說:「你也去洗洗,先吃飯。」
牛大壯的話不用說完她也明白,他們兩口子在張婉兒的事情上打了陳貴妃的臉,只怕陳貴妃會刻意刁難。
想到張婉兒,顧默默也是歎息,那姑娘現在還不大,不過十六左右。大治男女結婚年齡相對其他朝代晚一些,因此張婉兒現在不要緊,可是再兩年過了十八就有問題了,顧默默也不忍心看小姑娘蹉跎青春。
這一夜,牛大壯沒有在後半夜去偷顧默默,因為他怕娘子睡不好,第二天出岔子。
因為不是朝見,顧默默沒按品級裝扮,只是家常出門時的新羅裙:米白色暗紋窄袖上衫,淺橘色下裙,腰間繫著白玉雙環如意絛,腳上繡梅花月牙緞鞋,單螺髻上只插了一根白玉蘭花,頰邊是白玉葫蘆耳墜輕晃,打扮得既不失禮,也不顯眼。
「娘子看起來真賢淑,為夫喜歡。」牛大壯憨憨的笑。
顧默默白他一眼,坐進雇來的馬車裡,牛大壯騎馬在外邊隨行—— 這也是貴妃的好意,既然兩口子都要來,那就一起來好了。不過這好意到底是為著什麼,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到了宮裡,有宮女領著顧默默去覲見貴妃,牛大壯則去另外的地方和手下會合。
「臣婦武德將軍牛大壯之妻顧氏,叩見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一路跟著宮娥低頭到了長寧宮偏殿,顧默默依禮跪拜,然後她聽到上面傳來和煦如春風的聲音—— 
「牛宜人快快請起,這樣熱的天氣,為了本宮一點小事麻煩宜人。」
顧默默依制行完禮,這才站起身半低頭答話道:「一點微末技藝,能得貴妃娘娘青眼是臣婦的福分。」
「呵呵呵。」座上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陳貴妃笑著說:「牛宜人只看身形裝扮,也是一位婉約賢淑的女子,怎麼到牛將軍嘴裡卻甚是善妒?」
顧默默唇邊掛起微笑,「臣婦並不善妒……」
正說著,承平帝領著一干太監宮女及牛大壯走進來。
「陛下駕到。」一聲尖細的嗓音響起。
貴妃走下座位接駕,顧默默轉身面對聖駕,低頭跪好。
「臣妾參見陛下。」
「臣婦叩見陛下。」
承平帝笑著揮手,「都起來吧,不必多禮,愛妃在和牛宜人聊些什麼?」
帝妃攜手坐上正位,顧默默禮畢半低著頭站到一旁。
陳貴妃笑得溫婉,她看向牛大壯揶揄道:「宜人剛才親口說了她不善妒,牛將軍當面欺君該當何罪?」
承平帝當然不會為這件事治牛大壯的罪,陳貴妃說這個也不過是想待會兒放過他時賣個人情,牛大壯自然也明白,他憨憨的撓撓後腦杓正要說話,顧默默卻上前一步屈膝,恭敬的開口—— 
「臣婦從不妒忌,成親時將軍答應臣婦,此生只得臣婦一人。」她微微的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既應承臣婦,自當做到。」
陳貴妃舉袖掩口笑道:「這妳也信?」
「臣婦信,再說他若是真的背信棄義……」
顧默默笑著微微抬頭看向牛大壯,看得牛大壯打了一個激靈直接說:「娘子,為夫錯了,再也不敢了。」
這話接得太順,殿裡的人先是一愣,然後承平帝和陳貴妃一起笑。
承平帝問道:「牛愛卿這話說得很順口,莫非平日裡常說?」
牛大壯撓撓後腦杓憨笑著說:「在親衛營操練不說,在宮裡當差見不到娘子不說,其他時候嘛……」他認真的想了想說道:「要是陪娘子上街不犯錯,一路上就說得少,在家裡……」他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笑笑,「大概一天說個七八次到十次吧,不算太多。」
承平帝無語:在親衛營和宮裡見不到你娘子,你跟誰說?一天說十次還不多?
陳貴妃聽完先是好笑,然後是不可遏制的從心底深深的羨慕,有一個男人這樣把女人放在心尖上,什麼都肯聽,不管什麼事都先認錯,不在乎自己的面子,該是多麼幸福。
顧默默要是知道陳貴妃的想法就會翻白眼,知道這混蛋一天圍著人有多愛耍賤嗎?提起牛大壯嘴賤、手賤,哪裡都賤,顧默默恨不得捏死他。可惜她不知道陳貴妃想什麼,所以且讓貴妃娘娘羨慕吧。
「宜人剛才還沒說完,若是牛將軍真的背信棄義,該當如何?」陳貴妃笑著問道。
顧默默半低頭轉身,站好先屈膝,然後笑著答話,「若是言而無信,臣婦就閹了他,送到宮裡一心伺候陛下。」
牛大壯聽了下意識的夾緊雙腿,承平帝沒想到這樣一個纖細的女子能笑著說出這樣的狠話,回頭看見自己的將軍夾腿的樣子,實在是嫌棄,真沒出息呢。
陳貴妃噎了一下,她沒想到顧默默竟然這麼剽悍,不過她發現自己有些欣賞眼前的女子。女人合該如此,何必忍氣吞聲的讓自己不痛快。
「宜人實在有趣,抬起頭讓本宮看看,什麼樣的女子這般潑辣。」
顧默默面帶三分淺笑,微微抬起下顎,眼睛只往上掃了一眼便看向陳貴妃的裙角,雖然只是掃了一眼,顧默默卻不得不讚歎帝妃都是好相貌。
承平帝六十有七,但因保養得宜,看起來不過五十餘歲的樣子,頭髮依舊黑多白少,細長臉眼清鼻正,幾縷輕鬚,身材端直。
陳貴妃看起來二十六七的樣子,肌膚白嫩沒有一點瑕疵,三千青絲鬆鬆的挽著,鵝蛋臉秋水眸,眉目含情神態溫婉,端的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
陳貴妃從沒想過顧默默會是個什麼樣的長相,因為這對她一點也不重要,所以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一位絕色女子。
剛才顧默默抬頭不過是驚鴻一瞥,但她依然能看出,她雙眼似寒星似秋水,清亮照人。
陳貴妃的美是一種金鑲玉的美,是皇家供養出來一種溫潤尊貴的美,顧默默的美是一種青山綠水的美,清麗脫俗;貴妃的美可以用於觀賞,顧默默的美則讓人心眼明亮。
「本宮算是明白,為什麼牛將軍一生只要一人,實在是牛宜人有傾國容顏。」陳貴妃笑著說道。
顧默默很想接一句—— 那請貴妃收回成命,放張小姐自由,不過沒忘記牛大壯已經碰過一回釘子了,要是再讓貴妃不爽,誰知道會怎樣。她心裡暗歎,言笑晏晏的陳貴妃,可還記得張二小姐?
說了幾句話,承平帝去寢宮午憩,顧默默則鋪開宮人準備好的熟絹開始作畫。
這位貴妃不論她有何種心思,也不論她私底下面目如何,單看表面實在是一位會替人著想的美人。
長時間一動不動的擺一個姿勢,這位娘娘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反倒一直靜靜的不動,給顧默默少了很多麻煩,也讓她心生警惕,這位美人很聰明也很有耐心,怕是不好對付。
正是一天正熱的時候,殿外連知了都靜悄悄的藏起來,殿內卻甚是清爽宜人。因為承平帝多年不再選秀,後宮嬪妃所剩不多,中宮不在,所以內務府對貴妃這一處供給十分富餘,別的不說,光是冰塊就能隨意取用,陳貴妃說是怕熱著牛宜人,給顧默默左右又各放了一架冰山,讓宮娥遠遠的輕搧。
整個夏季,今天是顧默默過得最涼爽的一天。
過了大半個時辰,初稿完成,陳貴妃起身來看,恰好承平帝午憩結束也一起來看,以初稿來說,外行能看出門道的實在不多,不過身形確實和陳貴妃極為相似。
「不知道太子今天過來不?朕的許多皇子公主唯他文武雙全、博學多才,尤善品畫。」
陳貴妃笑吟吟的說:「太子為長又自幼上進,才能讓陛下託付萬里江山,在後宮安心休養。」
顧默默品了品陳貴妃的話,話沒錯可是聽久了當事人怕是要不舒服。她正在想著,忽然太監傳稟道—— 
「太子殿下覲見皇帝陛下。」
「宣。」承平帝說完,笑著轉身坐回上位。
「兒臣參見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帶著幾個太監進來,撩袍單膝跪倒。
「起吧。」承平帝笑著說。
「謝父皇。」
「臣妾見過太子殿下。」待太子站直身體,陳貴妃笑著微微屈膝問好。
太子側身避過,抱拳笑著說:「陳母妃多禮。」
然後才是屋裡其他人給太子開始見禮。顧默默悄悄看了一眼太子,是位端正和氣的中年男子。
承平帝先沒問太子來是什麼事,逕自說:「太子來得正好,看看這幅初稿筆力如何。」
太子一向端方孝順,雖然有事也先按捺下來,先來看顧默默的初稿。他凝神看了一會兒,評道:「技法嫻熟,筆法順暢,用筆精湛,線條流暢自然,於柔細中見挺拔,於清麗中見遒勁。」他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看筆意大半是女子所畫,此畫單論技法也屬上品,不過這繪形卻前所未見,非常形似真人。」
陳貴妃笑道:「果然如陛下所說,太子最善品畫,此畫是牛將軍的娘子所作。」
太子聞言看了一眼,早就注意到這陌生美人,心裡暗道:原來這就是牛家娘子,生得何止容顏姣好,已經算得上是絕色。
顧默默聽到陳貴妃提到她,向太子低頭屈膝。
太子淡笑,「牛宜人,這人物形似至此,本宮倒是未曾見過。」
顧默默再次屈膝答道:「只是無事時自己琢磨,本來難登大雅之堂,不過是貴妃娘娘垂愛罷了。」
太子聞言點點頭,不再說什麼,轉向承平帝,「兒臣有事啟稟父皇。」
殿裡其他人知趣的行禮,一一退下。
原來今年韃靼納貢朝賀的使者快要進京,太子希望承平帝能親自接見,以顯大治國威。這也是承平帝多年來放心太子的原因,太子從來不會架空皇帝的權力,處置國家大事也向來穩妥。
回去的時候,顧默默側坐在馬上,牛大壯牽著馬走。
「太子殿下很尊重貴妃娘娘。」顧默默忽然說道。
「貴妃娘娘盡心盡力照顧陛下十餘載,讓太子殿下可以安心國事,所以太子殿下一向很尊重貴妃娘娘。」
夫妻倆一個在馬上一個在馬下,心裡卻是同一個心思:貴妃恐怕是潛伏伺機,太子毫不防備。
而宮裡陳貴妃正笑著對她的奶娘說:「本宮今天見到一個有趣的女子,一言不合就要閹了男人,夠氣派。」
「娘娘喜歡,可以常召來宮中作伴。」李氏笑得慈和。
「一個無足輕重的婦人罷了,本宮不想別人知道本宮的喜好,不必了。」陳貴妃輕彈指甲,彷彿顧默默微不足道的好似指尖的輕塵。

*牛大壯一心想跟顧默默培養感情,只是韃靼使團來訪、牛三旺一家來京城找麻煩,他們會如何出手打得對方無法還手?顧默默的往事又會扯出什麼問題?更多精彩內容請見藍海系列E40702《畫財有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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