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61001 《吾妻心懷小伎倆》卷一
受人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若以此為標準,
那嘉芙欠衛國公府長子、她大表哥裴右安的,得以身相許才行,
且不提前世她曾受他救助,她至死感念在心,如今人生重來,
為了不走上前世老路,她使計攪黃了與他弟弟的親事,
雖被他發現自己耍心計,他卻沒戳破,讓她如願退親返回老家,
本以為兩人再無交集,誰知她在逛廟會時被歹人擄到雲南,
幸好老天爺是疼她的,她半路遇上大表哥,再次救她於危難,
如此淵源讓她感歎,跟在他身邊時,更讓她感受到滿滿的安全感,
得知擄她的歹人是雲中王世子蕭胤棠,他出面放話保她;
怕他出公差時她被蕭家人帶走,他安排得力護衛把家看得滴水不漏,
他這般無微不至地對她好,打動她的心,讓她不顧矜持地開口相許,
沒想到他卻一再拒絕,甚至要她另覓良緣……
藍海E61002 《吾妻心懷小伎倆》卷二
嘉芙很慶幸,幸好她早早就賴上了裴右安,
有他為她籌謀,她才能躲過成為太子側妃的悲慘命運,
如今有他相護,她盡情享受著甜蜜的新婚生活,
然而人生無處不驚險,她參加筵席,險遭算計飲下暗藏異樣的酒,
不過聰明如她早有防備,反倒讓罪魁禍首鬧了個沒臉,
加上有夫君撐腰,她自信來再多麻煩也不用怕,
沒想到這想法馬上被現實打臉,她聽聞一個大祕密,
原來他的身世竟暗藏玄機……
藍海E61003 《吾妻心懷小伎倆》卷三
成親後,哪個男人不想抱著娘子過日子?
無奈他裴右安太能幹、太受皇上重用,和嬌滴滴的娘子總是聚少離多,
好不容易因丁憂卸下肩上的職責,他終於騰出時間陪陪嘉芙,
帶她南下探親,卻得知泉州遭倭寇侵擾的消息,
幸虧甄家有他這朝廷大員女婿依靠,當地官員多加關照才免去損害,
誰知他帶她去見了協助抗倭的舊識金面龍王,竟因此惹禍上身,
捨不得娘子跟著自己受罪,他忍痛送了放妻書給她,
但他忘了,自家娘子當初頑強的巴上自己,又哪是懂得認命的,
聽聞他被發配到荒僻北方的傳言,她竟不惜找上皇帝揚言與他共苦……
藍海E61004 《吾妻心懷小伎倆》卷四(完)
嘉芙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約好的,都選裴右安人在邊關的時候生事,
先有皇帝偷偷把他們娘倆「請」回京城,執意要封她兒子為皇太孫,
逼得他們夫妻倆一個拿刀威脅其收回成命,一個直闖皇宮討妻兒,
後有廢太子夥同其餘宗室搞謀反,還抓她當人質,
好在她英明神武的夫君及時趕回來,妥妥的來個英雄救美,帥!
只是他倆否極泰來,衛國公府又出么蛾子,就在大房二房互相攀咬時,
竟牽扯出當年害他被趕出國公府的真凶其實另有其人……
于樂
鹹魚寫手一枚,拖延症晚期患者,
基本宅,但也會興致所至,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興趣很多,也學過不少東西,
但擅長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結果就是樣樣不行。
寫文算是這麼多年來其中一件堅持下來的事情,
我愛寫作,也愛寫作帶給我的快樂和滿足。
- 若該商品前後有不同版本,請以訂購網頁中顯示之商品圖片為準,恕不提供選擇或因此提出退貨。
- 商品若有兩種以上款式,請以商品網頁之說明為準,若網頁上標示「隨機出貨」,則無法指定款式。
- 若訂單內含未上市之商品,該筆訂單將於上市日當天依訂單付款順序出貨,恕不提前出貨或拆單出貨。
- 新月購物市集在出貨前都會確認商品及包裝的完整性,出貨之商品皆為全新未使用過之商品,請您放心。收到商品後,如有任何問題(包括缺頁、漏頁等書籍裝訂或印刷瑕疵),請於收到商品後7天內與客服聯繫,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問題,逾期恕不再受理。
- 收到商品後,若您看到的版權頁定價與原商品網頁定價不同時,請透過客服信箱或於新月服務時間來電與客服聯繫02-29301211告知,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
版權所有,禁止轉載
第一章 睜眼竟是新生
嘉芙殉葬的時候,正是深秋。她記得清楚,金碧宮裡的滿園芙蓉開的極好,遠遠望去猶如浮在半空的一團霓霞。
那個午後的情景,她也記得很清楚,她已經好些天沒見到皇帝的面了,宮人說,皇后衣不解帶,一直在皇帝身邊侍疾。
她入內,看到章皇后眼皮浮腫、神色憔悴,離開前對她說,皇上召她,讓她好生服侍。
皇后和顏悅色,一如她平常的樣子。
重重疊疊的明黃帳幔間,漂浮著一股香料和藥混合在一起的苦惡氣味,殿牖緊閉,深殿裡的光線昏暗而沉重,彷彿一團陰影,將她整個人籠罩。
嘉芙望著龍床上那個名叫蕭胤棠的男子。
她跪在這裡,已經跪了半炷香的時辰了。
短短不過十年間,大魏的皇權便更替了四次,年號從天禧、承寧、永熙,易替成廟號世宗的昭平帝,中間還起過戰事,不可謂不頻繁,但從先帝開始,大魏徹底結束內部動盪,國力日益強盛,民生亦得安定。
蕭胤棠從父親世宗手中接掌皇權後,塞北邊陲再起風雲,新帝雄心勃勃,登基次年,不顧群臣的苦諫和阻攔,傾舉國之兵,御駕親征突厥。是役雖艱難而勝,但他卻不慎受傷,歸朝後傷情惡化,太醫束手無策,現在已經開始有不好的消息在暗中流傳了。
蕭胤棠一直昏睡著,突然間,他的雙手抬了起來,在空中亂舞,彷彿正在奮力抵擋著什麼,他雙目依舊緊閉,眉頭卻緊緊地攏在了一起,神色痛苦而驚恐,額前不斷有冷汗冒出,看起來正在禁受著什麼可怕夢魘折磨。
嘉芙急忙爬起來,靠過去,捉住了他冰冷汗濕的手,「皇上,醒醒—— 」
下一刻,她被皇帝重重地一把推開,人跌坐到了地上,她不顧疼痛,爬起來再靠近,卻聽他發出了幾聲含含糊糊的夢囈。
「右安、右安!這就是你加給我的報應嗎?放過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
蕭胤棠的喉嚨發出咯咯聲,似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正在掐著他,讓他呼吸困難。
一旁的嘉芙聽了,心口突突一陣亂跳。
夢魘裡的蕭胤棠繼續囈語著,卻變了腔調,「朕是皇帝,朕是大魏的皇帝!裴右安,朕不怕你,你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你就算變成了鬼,又能奈朕如何?」
他咬牙切齒、面龐扭曲,亂舞的手恰好抓住嘉芙的一隻手腕,立刻收緊五指,齒關咯咯作響,頃刻間,全身的力氣似都凝聚到了這五指之中。
嘉芙感覺腕骨猶如要被捏碎了,她強忍著劇痛,又叫了他一聲。
蕭胤棠終於甦醒,猛地睜開眼睛,冷汗涔涔,雙目定定地注視著身畔的嘉芙。
嘉芙臉色微微蒼白,和他對望了片刻,朝他露出一絲笑容,「皇上,是妾身……」
蕭胤棠鬆開了她的手腕,手臂無力地垂了下去。
嘉芙為他拭著額前冷汗。
他臉色蒼白,閉目了片刻,用微弱的聲音問了句,「阿芙,方才妳可聽到朕在夢中說了什麼?」
嘉芙執帕的手輕輕一頓。
裴右安,衛國公府長子,自小先天不足、體弱多病,但天資超群過目不忘,十四歲就中進士,天禧帝對他十分喜愛,破格命他入弘文閣待詔,有「白衣公卿,少年宰相」之美名,先帝對他亦十分器重,三年前,他死於隴右節度使任上,終身未娶,時年不到三十。
據說死前那夜,在素葉城中,他舊病復發,嘔血溢盂,秉燭見前來探視的左右下屬,人皆涕淚,他卻面不改色,依舊談笑自如,稱自己自小與藥石為伍,曾被斷言活不過十歲,苟延至今已是問天多借了二十載,死並無憾。
裴病殞於塞外孤城的噩耗傳至京城,據說世宗悲慟過度,當時竟暈厥了過去。
裴右安死後並未歸葬裴家祖陵,而是遵他自己的遺願,就地葬在了素葉城外。
軍民哀哭震天,半月不願散退,世宗破格追封他為安西王,身後之事極盡榮哀。
論起關係,裴右安和嘉芙也是表兄妹,但兩人之間,除了多年前那次意外交集,一向並無往來。
「妾身並未聽到。」她應道,繼續替他拭汗。
蕭胤棠慢慢吁出一口氣,再閉目片刻,神色漸寧,輕輕握住了嘉芙的手,說:「阿芙,朕愛妳如命,自見妳第一面起,便將妳放在了心尖上,這些年,除了沒能給妳一個位分,自問寵愛已到極致。朕要去了,一概後事安排停當,妳的母家,朕也有所安排,朕唯一捨不得的便是妳……等朕去了,妳可願隨朕同去?」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看她。
他臉色灰白,眉心泛出的青氣,讓這張原本英俊的面容,蒙了層淡淡的瀕死氣息。
嘉芙半跪半坐,望著皇帝那雙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怎的,妳不願再陪朕了?」他問,似笑非笑。
「稟陛下,妾身願意。」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改朝龍榻的方向叩首,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靠朕近些。」他再次向她伸出手,用最後的氣力緊緊地抱住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歎息裡,是無盡的遺恨和不甘。
「朕怕地宮寂寞,去了後,再無人能如妳解語,令朕忘憂。朕更怕朕去了,留妳獨活於世,從此妳孤苦無依。不如妳就此隨朕同去,如此,朕才能放心。阿芙,莫怪朕,若有來生,朕必許妳一個皇后之位……」
他的唇貼在她耳畔,喃喃低語,聲音裡充滿了柔情。
神光二年秋,登基不到兩年的大魏皇帝蕭胤棠英年駕崩,廟號敦宗。
篤親睦族曰敦;樹德純固曰敦。
正如這廟號所彰顯的帝王美德,蕭胤棠在臨終前,留下了一道人人稱頌的遺旨。
他說,以人為殉,朕不忍,故朕去後,嬪妃一概免殉葬,令頤養天年。
前朝起就有皇帝死,無所出的後宮女子殉葬的宮規,少則幾人,多則上百,大魏沿襲舊制。蕭胤棠年不過三十許,突然死去,於後宮那些女子而言猶如晴天霹靂,原本終日以淚洗面,只等到時懸梁自盡,殉葬地宮,卻沒有想到皇帝竟赦了她們的死,雖說等著她們的命運依舊是冷宮白頭,但比起現在被迫追隨他而死,能夠活著,依舊是件幸事。
人人感恩戴德,靈前哭得也格外真誠。
但這一切,和嘉芙已經無關了,她無悲無喜,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安排。
這一輩子,她就如無根飄萍,委身蕭胤棠後,無名無分,見不得光,有今天這樣的結局,在她意料之中。
只是她等到的,不是該有的三尺白綾。
剛晉位的章太后下令,將她釘入那口特意為她而備的名貴金絲楠木棺裡,以此種方式為先帝殉葬於地宮。
「先帝命我好生照顧妳甄家之人,妳放心隨先帝去吧,我必不負先帝所託。」章太后不復往日的大度,雙目盯著她,用不加掩飾、充滿了恨意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對她說道。
厚重棺蓋壓了上來,眼前的最後一道光明被擠了出去,嘉芙最後的世界變成一片漆黑,她被永遠地封閉在這片地宮下的逼仄空間裡,再也無法出去了。
沒有掙扎,沒有呼叫,因她知道,無論是掙扎還是呼叫,一切都是徒勞,這就是她的歸宿,命中註定。
生不由她,嫁不由她,死亦不由她。
空氣越來越稀薄,胸口因為無法呼吸而疼痛,在將死不死的漫長痛苦折磨中,她的手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抓摳起能夠觸摸到的棺體,在堅硬的木板上,留下一道道的抓痕。
到了這時,她才知道,原來她也恐懼死亡,以及伴隨死亡而來的來自黑暗的無邊壓迫,這是身而為人時所無法想像的。
她知道了,其實她是想活下去的,想繼續活下去,再難,她也想活下去。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這輩子,她走到了盡頭,她的人生就將這般結束。
從前要是沒有嫁給二表哥,要是後來沒有遇到蕭胤棠,她這一生,又該是何種模樣?
她開始哭泣,淚水湧流,但哭泣只會消耗更多的空氣,讓她變得更加痛苦。
她眼前開始出現各種光怪陸離的幻覺,在光影的盡頭,恍恍惚惚裡,她彷彿看見了一個男子,穿破地宮無盡的黑暗,朝她微笑著走來。
她認了出來,那是她的父親。
她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出海,她送他到港口,臨踏上甲板前,父親向她許諾,這趟出海,他一定會給她帶回一串紫鮫珠做的項鍊。
紫鮫珠產在遙遠的海外異域,不但夜間發光,傳說還能給人帶來吉運,海上行走的人要是能遇到,就是大幸。
「戴上了它,爹的阿芙一輩子就會順順遂遂,無病無災。」
父親當時的音容笑貌,此刻依舊歷歷在目,但那次出海之後,他卻再也沒有回來。
「阿芙,爹回來了,給妳帶來了項鍊,妳喜歡嗎?」
父親望著她的目光裡,含著無盡的慈愛。
「爹—— 」
嘉芙笑著流淚,朝他伸出手,叫著父親,叫著這個世界上曾最疼愛她的男人。
最後一口珍貴的空氣從她的肺腑裡逸出,指甲已然破碎,流血的雙手無力地從空中慢慢垂下,搭在了柔軟的胸脯上。
她的唇邊,帶著微笑……
澡間裡氤氳的白色霧氣漸漸散淡,空氣變涼。
檀香已經看了嘉芙好幾眼,她整個人下縮,浸在那只香樟浴桶裡,剛洗過的滿頭半潮青絲用支釵子鬆鬆地綰在頸側,額輕靠在桶壁上,雙眸闔著,睫毛低垂,彷彿睡了過去。
她怕嘉芙受涼,忍不住輕聲催促,「小姐,醒醒。」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扶著濕漉漉的桶壁站了起來,雪肌膩理,玉膚耀目,上沾點點的晶瑩水滴,身段猶如一朵含苞初綻的嬌蘭。
檀香用條柔軟大巾將嘉芙身子連肩裹住,木香遞上預先備好的衣裳。
嘉芙擦乾身子,套了衣裳出去,幾個粗使婆子便進來收拾,其中一個姓王的婆子剛來沒多久,聞到澡湯裡散出的香氣,忍不住問:「小姐天天用的這是什麼香?怪好聞的。我孫女下個月嫁人,我回去買些給她添妝。」
檀香為人親善,笑應道:「王嬤嬤,這叫羯菩羅香,也叫凍龍腦,南天竺運來的,我聽小姐說,在那邊原本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漂洋過海運到咱們這裡,一錢也就一兩銀了。」
王婆子嚇了一跳,咋舌道:「我的娘啊,這也忒貴了,哪裡買得起?小姐的澡水裡天天加這個,一個月下來,那要費多少銀錢?這洗的不是香湯,竟是錢湯了!」
另個婆子「嗤」的笑出了聲,「老王,這話也就妳自己說說,出去了千萬別亂講,免得惹人笑話。東家什麼人家?再貴的香料到了東家這裡,也不過就是土坷垃,莫說一錢一兩銀,就算十兩銀,小姐要用,也就是吩咐一聲的事。」
泉州海貿繁榮,南熏門、塗門外的大小港口,每天無數船隻進進出出,近如占城、暹羅、蘇祿,遠到大食、麻林、比剌,來自海外異國的貨物琳琅滿目,香料是其中一個大類。
甄家是泉州巨富,擁有的船隊數一數二,再珍貴的香料,到了甄家這裡也無稀罕之處,這婆子的話雖有些誇耀,但也不算錯。
王婆子點頭如搗蒜,訕訕地笑道:「是,是,是我沒見識,說錯了話……」伸著脖子又使勁聞了口香氣,方和人一道抬水出去。
檀香出來,見嘉芙打開了香料盒,取玉勺挑了一勺,知她要加到那只鳳頭香爐裡,忙過去替她揭開爐蓋。
「這事我來便可,小姐小心燙到了手。」
嘉芙將香料投入爐中,香料觸火,發出悅耳的輕微滋滋聲,伴著一道嫋嫋升起的輕煙,她微微彎腰,抬手將香煙朝自己的方向搧了幾下,隨即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檀香看著,心裡有些不解,小姐向來不愛在房中熏香,只插鮮花,可不知道為什麼,那日從西山寺回來後,忽然就變了喜好,房內不但改熏這凍龍腦,連洗澡的香湯裡也要加入搗碎的粉末。
在甄家多年,檀香跟著小姐,多少也知道些香料的種類和優劣,凍龍腦自然是上品,香氣輕靈而溫雅,後味含甜,價錢不菲,但在同屬的脂香料裡並不算頂級,頂級的是龍涎。因兩種香料的外形顏色肖似,味霧也像,非行家不能分辨,故常有奸商以凍龍腦充龍涎售賣。
龍涎雖稀少,但甄家並不是沒有庫藏,小姐既改用熏香,怎不取龍涎,要用這稍次的凍龍腦?想著,檀香忍不住就問了這麼一句。
嘉芙盯著鳳嘴裡噴升而出的一團輕煙,淡淡道:「龍涎是御貢香,我用不合適。」
檀香恍然,「還是小姐想的周到。」
「明天出門記著帶上,衣物也全要熏這凍龍腦,熏久些,別的一概不要,別弄錯了。」
檀香笑道:「小姐放心,我都備好了,不會錯的。」
「夫人來了!」
嘉芙轉頭,見母親孟氏和她身邊的劉嬤嬤到了,臉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孟氏帶著女兒坐到床沿邊,「身體怎樣了?睡覺可還恍惚?」
初九是嘉芙父親的三周年祭,那日她隨祖母胡氏、母親孟氏及哥哥甄耀庭同去西山寺做大祥法事,當夜宿於寺中。
她和孟氏同屋而眠,次日清早,孟氏醒來,發現女兒淚流滿面,嚇了一跳,問她緣故,她搖頭不說,只一味地抱著她,又哭又笑的。
孟氏被嚇的不輕,疑心她在寺外撞到了不乾淨的東西,去求了靈牌符水,當天帶她回家,她精神瞧著還是恍惚,這幾日才好了起來。
嘉芙道:「女兒早就好了,娘不必擔心。」
孟氏端詳了下女兒,見她笑靨盈盈,氣色果然也好,愛憐地摟她入懷中,「妳爹一走,轉眼就是三年,妳哥頑皮不聽話,娘的跟前就剩妳貼心,明日又……」說著,猛地停住。
明天,嘉芙就要和孟氏還有哥哥甄耀庭一道北上,去往京城了。
甄家人這趟北上,明面上是去給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祝壽,但其實,更是為了嘉芙和國公府世子裴修祉的婚事。
婚事一年前就議好了,只等嘉芙孝滿操辦,雖說是續弦,那裡已經有個五歲的繼子在等著,但甄家再有錢,故去的父親也只有個秀才的功名,她能嫁入國公府做世子夫人,已是極大的高攀,況且這婚事能成,中間也費了一番周折。
女兒有了歸宿,對於甄家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孟氏自是高興,但想到女兒出嫁後,京城和泉州之間路迢迢,母女再見恐怕不易,國公府又是門高院深,自家門第不及,擔心她日後難以立足。
愁完這個愁那個,此心事湧出,眼角便隱隱現出淚光。
劉嬤嬤忙揀好話勸,「小姐嫁的不是別家,國公府是知根知底的。世子品貌出眾,人中龍鳳,從前來泉州時,對小姐怎樣,夫人您也知道的,何況那邊的二夫人跟夫人您還是親姊妹,都是一家人,小姐一過去,就是國公府世子夫人了,以後福氣不知道還有多少,夫人有什麼可擔心的?」
孟氏被勸住,轉為笑,拭了拭眼角,牽著女兒的手道:「是娘多想了。走吧,不要叫妳祖母等久了。」
嘉芙的祖母胡氏是甄家的當家主心骨,精明強悍不輸男子,從前一心盼著兒子考取功名,丈夫去世後,為了不讓他分心,家業全由自己一手打理。
嘉芙父親性情卻疏闊放達,對功名興趣不大,考中秀才後屢試不第,到了他三十多歲,一怒之下,索性放棄功名接掌祖業,不想三年前,嘉芙十三歲那年,他隨船隊出海,不幸遭遇風浪而歿。
胡氏白髮人送黑髮人,悲慟可想而知,但這老婦人卻扛了過來,改把希望寄託在嘉芙哥哥甄耀庭的身上。
甄耀庭大了嘉芙兩歲,今年十八,對妹妹極好,可惜不大長進,學業一塌糊塗不說,家中生意也不上心,整天在外廝混,這會兒已經掌燈了,人還不見回來。
嘉芙跟著母親來到祖母房中向她請安,胡氏濃眉寬額,容貌嚴厲,嘉芙和她並不親,從前甚至有些怕她,連孟氏在她跟前,也不大敢說話。
胡氏問明天北上的準備,孟氏忙道:「娘放心,老國公夫人的壽禮我親自預備的,還有給宋家的禮也全部點檢過,都已經上了船,京城那邊的房子也打理妥當了,過去就能住。」
嘉芙這趟進京就不再回泉州了,留在那裡等待成婚,為方便接下來的婚事操辦,甄家特意在京城置了房子。
胡氏又問了幾句,孟氏一一應答,十分周全,無一錯處。
胡氏很滿意,說:「去了京中,不要算計銀錢,該怎麼用就怎麼用。裴家門第是高,只是門庭大了,那些看不見的難處未必就比我們少,何況如今宮裡變了天,裴家也沒從前那麼風光,他家肯做這門親事,看中的不是阿芙這個人,是咱們的錢和來錢的路子。」
孟氏道:「娘放心,媳婦知曉。」
胡氏嚴厲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妳也命苦,嫁到了我甄家,和我一樣,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好在還有一雙兒女是盼頭,阿芙如今嫁的好,妳往後也能跟著享福了。」
孟氏出身官宦之家,父親當年外放福建做官時出了個大紕漏,靠著甄家祖父出錢幫忙,才渡過難關,為表謝意,便將一個女兒下嫁到了甄家,原本兩家關係不錯,但隨著孟大人和甄家祖父相繼去世,孟家兒子不爭氣,又自持身分,不肯主動和甄家親近,兩家關係慢慢也就疏了下來。
孟氏嫁來後,和丈夫感情極好,此刻被胡氏的一句話又勾出了傷心事,眼睛一紅,卻不敢流淚,只笑道:「娘說的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胡氏點了點頭,轉向在旁一直沉默著的嘉芙,叫了她一聲。
嘉芙知她有話說,便跪到她面前的一張墊子上,「祖母請吩咐。」
「孝悌乃是百行之本,我們家什麼情況,妳心裡清楚。雖說人貴自立,但妳嫁入裴家總是件好事,我是早晚要走的,這份家業留給妳哥哥,往後妳在裴家要是出頭了,少不了要妳提攜他幾分……祖母的話,妳記下了?」
嘉芙道:「孫女記住了。」態度十分恭敬。
胡氏望著她的眼神裡難得透出了些溫情,點頭道:「妳起來吧,回去早些休息,養好精神,明日一早還要上路。」
第二章 前世種種如夢
從胡氏那裡出來,孟氏就問兒子的去向。
家中管事張大說不上來,只道晌午他還和自己在碼頭清點運上船的物件,後來自己一忙,轉個身,他就連同小廝一起不見了,人去了哪裡卻是不知。
這趟北上,嘉芙的哥哥甄耀庭也要同去,明天一早就要出發,這會兒他人卻不知跑去了哪裡,讓孟氏忍不住抱怨。
張大自責道:「小的疏忽了,這就叫人去找。」
孟氏歎了口氣,「罷了,我沒怪你,腿長在他自個兒身上,總不能叫你不錯眼地盯著他,叫人到他平常去的地方瞧瞧就是了。」
張大應下,轉身匆匆去了。
孟氏又送女兒回了房,叮囑她早些睡下,自己才走了。
夜漸漸深了,整個甄府安靜了下來。
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北上了,這些天,前世的種種,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在嘉芙的腦海裡如海波般翻湧,今夜更是徹底無眠。
前世的這個夜晚,她記得自己也渡過了一個無眠之夜,但心情卻和今夜完全不同。
那時候,除了忐忑,更多的,還是欣喜和對於未來的憧憬。
如果不是曾經死過一次,現在的她又怎麼可能想得到,她將要嫁的良人,衛國公府的世子裴修祉,竟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一個人,居然把她拱手相讓給另一個男人。
關於她即將要嫁入的衛國公府的種種,再沒有人比她知道得更多了。
衛國公府有兩房,二房夫人是嘉芙母親的姊妹,生有三表哥裴修珞,裴修祉行二,是長房夫人辛氏的次子,但和裴修珞一樣,嘉芙也叫他表哥。
裴家最風光的時候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裴老夫人的長女文璟才貌出眾,被立為太子妃,沒幾年,太子繼位成為天禧帝,她也成了皇后,可惜天妒紅顏,次年就感染時疫,在皇家寺院內養病一年多後不幸離世。
皇后雖去了,但裴家的聖眷越發隆盛,維持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也就在那段時期,漸漸長大的裴家長孫、世子裴右安以少年宰相的美名而聲滿京華,裴家一時風光無兩。
所謂月滿而虧,盛極則衰,對於裴家而言,頹運似乎起始於衛國公的去世。
事情發生在天禧十七年,當時塞北邊境不寧,衛國公此前奉命領軍鎮邊,是年染病而亡,當時裴右安隨父同行軍中,撫亡父靈柩而歸,誰知不久之後京中竟起傳言,說衛國公府世子裴右安逼姦了衛國公一個美貌小妾,小妾羞憤自盡。
裴大夫人雖極力為兒子壓下,試圖遮掩這醜聞,但無濟於事,最後還是被御史臺一本參到了天禧帝的面前。
本朝以孝立國,父親熱孝期間,做兒子的竟犯下邪淫,簡直駭人聽聞。
天禧帝不信,親召裴右安問話,本想為他開罪,但據傳言,當時他竟不發一語,等同認下了罪名,天禧帝無奈,奪了他的功名,革去世子之位,他隨後出京,離開了裴家。
如同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曾經毫筆風流,光芒耀眼的衛國公府世子裴右安負著汙名,就此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裡,那一年,他十六歲。
裴家此前的聖眷太過濃厚,風光了那麼多年,難免招來嫉妒,出了這樣的事,一度成為眾人背後議論的話題,但這還不是裴家衰運的全部,隨後幾年間發生的宮廷之變,才是真正影響京城那些高門世族命運起伏的決定性因素。
兩年後,天禧十九年,天禧帝病重,傳位給八歲的太子蕭彧,因蕭彧年幼,除了指定輔政大臣,特意還將太子託付給他十分信任的弟弟順安王,由順安王監國協助理政,直到太子親政。
後來有傳言,據說天禧帝臨終前特意叮囑順安王,讓他防備雲中王蕭列不軌,他對這個頗具雄才,又有戰功的皇弟一直不放心,但蕭列多年來表現得循規蹈矩,加上天禧帝性格偏軟,兄弟之間也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下來。
在順安王涕淚交加的叩首應承中,天禧帝放心而去,八歲的蕭彧成為大魏新帝,定年號承寧,順安王攝政。
兩年後,到了承寧三年,承寧帝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墜馬身亡,素有賢名的順安王被朝臣順理成章地推舉為新帝,大魏進入了永熙紀年。
順安王的上位,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當初被先帝指為輔政大臣之一的張太傅,性情耿烈,直言承寧帝死因可疑,稱順安王謀害承寧帝,更有人一廂情願地臆想承寧帝並未死去,而是被身邊的忠心之人保住逃走了,但這些反對和質疑的聲音很快就被絞殺,順安王在另一輔政大臣的力保之下稱帝,將以張太傅為首的一群舊臣殺的殺、貶的貶,很快立穩朝廷。
從多年前衛國公死後,裴家就少了個立於朝廷的主心骨,裴家年輕一輩的子弟裡,自裴右安出京,剩下的也無出挑之人,況且一朝天子一朝臣,裴家女兒曾是天禧帝的皇后,裴家和天禧一朝關係深厚,儘管對於順安王的登基衛國公府一聲不吭,沒有表示過半點反對的意思,但想藉此恢復從前的皇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永熙帝對裴家不冷不熱,京中富貴場裡的人哪個不知道,衛國公府已是強弩之末、明日黃花,門庭大不如前了,如今甚至還要看親家宋家人的臉色辦事。
嘉芙新生的這年,就是永熙三年,順安王做了兩年多的皇帝。
她不知自己怎會回到了從前,她的生命明明已經到了盡頭,最後一刻,在幻象裡再次見到了父親,醒來卻發現自己又活了過來,回到十六歲這一天,父親的三周年祭。
眼看高樓起,眼看高樓塌。
嘉芙知道,用不了多久,大魏皇朝裡的許多人,命運又要發生跌宕起伏的改變了。
就在前世,她嫁給裴修祉後,沒過一年,兄弟鬩於牆,永熙帝對雲中王蕭列下手,蕭列打著為承寧帝昭天的旗號藉機起事,雙方開戰,大魏半壁江山隨之陷入戰亂,而她的命運也因為這場蕭家人爭奪皇權的戰亂,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剛開始打仗的時候,人人都認定永熙帝會勝,已順利承襲衛國公爵位的裴修祉為了向皇帝表明忠心,也為了博取戰功,領兵平叛,不料打到最後,雲中王反敗為勝,大軍漸漸逼近京城。
朝中不少人開始倒戈,裴修祉死守叛軍打向京城的必經之地慶州,不敵後城破,帶著嘉芙逃亡,路上被當時還是雲中王世子的蕭胤棠所俘。
後來發生的一切,不言而喻了。
嘉芙的美貌,足以傾城,裴修祉默認了蕭胤棠的奪妻之舉。
但如果僅僅只是這樣,嘉芙或許還能理解,只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才讓她對這個男人徹底地絕望。
嘉芙落入蕭胤棠手中後,以自盡相脅,蕭胤棠並未勉強她,只是將她帶在身邊,不久後,她意外地發現,多年前離京的裴右安如今竟在雲中王的軍中。
她和裴右安只在她小時候去裴家時見過寥寥數面而已,從無往來,以表哥稱他,不過只是順了自己和二房的關係而已。
那時她還小,在她印象裡,這個身上總是帶著藥的清苦氣味的少年,有著一張微微蒼白的面龐,一雙很好看的漆黑雙眸卻透著和年齡並不相符的早熟和冷漠,他高貴而疏遠,在小小的她眼裡,高不可攀,她甚至怕他,偶爾在路上遇到,能避的話,總是立刻遠遠避開。
雖然並不抱希望,但當時那樣的情況,他是她唯一的機會了,嘉芙想方設法見到他,開口向他求助。
裴右安幫助了她,出面從蕭胤棠手裡要回她,並將她送回到裴修祉的身邊。
可讓嘉芙徹底絕望的,是裴修祉接下來的舉動。
蕭胤棠對她志在必得,雖然當時礙於裴右安的面子,答應放走她,卻暗中派人去向裴修祉做了暗示。
嘉芙並不知道他許諾,或是威脅了什麼,反正最後的結局,就是她被自己的丈夫,親手送給了蕭胤棠,當時的那一幕,她至今想來,依舊渾身發冷。
那天,裴修祉設下小宴,和嘉芙對飲,他彷彿喝醉了,定定地望著她,眼淚流了出來。
嘉芙知他一直想重振裴家聲威,因此,對因擁戴永熙帝登基而得勢的前岳家宋家百般應承,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奉命平叛,本是個建功的大好機會,卻又慘澹收場,眼見大勢已去,所有雄心和夢想也都灰飛煙滅了。
知他心裡難過,嘉芙好言勸慰。
他抱著她,像個孩子似的嚎啕痛哭,說自己對不起她,不配做個男人。
嘉芙那時並不懂他話裡意思,見他如此難過,只恨自己沒用,無法為夫君分擔憂愁,只能陪著他一道流淚。
那晚上的最後,她喝醉了,被他抱著回了臥房,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男人換了,蕭胤棠將她摟在懷中,酣眠未醒,而她渾身不著寸縷,頭還疼得厲害。
嘉芙就此失去了自由,她從衛國公夫人變成蕭胤棠藏納的禁臠,一塊永遠見不得光的禁臠。
雲中王打贏了,也曾大張旗鼓尋找承寧帝蕭彧的生死下落,被證實應當已死後,國不可一日無君,在文武百官的擁戴下稱帝,年號昭平,他大赦天下,寬待永熙朝舊臣,這其中就包括裴修祉,而嘉芙再也沒見過自己這個前夫。
之後許多年,蕭胤棠對她極其寵愛,在他當了皇帝後,僅僅因為她的名字裡有「芙」這一字,他就在她住的金碧宮裡種滿了木芙蓉,秋日芙蓉怒盛之時,如她的名字,美得恍若人間仙宮。
所以她必須回報他,禁臠對於帝王的最後回報,大概就是為他殉葬,追隨他於地宮之中。
嘉芙眼眶發熱,鼻頭堵塞,一時透不出氣。
月影漸漸升高,從西窗裡斜射而入,屋子裡朦朦朧朧,耳畔隱約傳來更夫的打更敲梆子聲,更顯夜的靜謐。
亥時末了,嘉芙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頭青絲垂覆雙肩,將她身子溫柔包圍,她坐了良久,翻身下床,穿好衣裳來到外間。
檀香睡在這裡,今夜和她一同輪值的丫頭木香睡得呼呼作響,檀香卻睡的淺,嘉芙輕輕叫了她一聲,她便醒了。
「隨我去個地方。」嘉芙吩咐道。
夜色下的泉州城褪去了喧囂和繁華,白日熙熙攘攘的港口,此刻漆黑一片,岸邊停泊著的大大小小舢板船隻,隨著海風送來的細浪,在水面上無聲地微微起伏著。
遠處,偶有幾條船頭亮著零星的橘黃色漁火,火光在夜色裡點點跳躍,與那座幾百年前起就矗立在那裡,為夜歸人指引方向的古老燈塔遙相呼應,但是有的出海客從這裡離開後再也沒有歸來,只餘燈塔夜夜空候。
嘉芙面向大海下跪,點香默默祝禱完畢,久久不願離去,站於堤壩之側,遙望父親當年揚帆遠去的方向,心潮起伏。
上輩子在嫁給裴修祉後,她的日子其實過得並不輕鬆,進門後她勤勤懇懇侍奉長輩,費盡心思討好繼子,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訴丈夫,一切都是為了維持她應當有的賢慧和寬容。
那時候,做一個稱職、能讓丈夫和夫家人認可的世子夫人,就是她最大的努力目標。
後來她委身於蕭胤棠,在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擺脫他的掌控之後,她只能學會去接受,她告訴自己,這樣的生活其實也很好,他真的已經做到他所能做的了,倘若她還有所不滿,那就是不知好歹。
唯死過又重活,才知從前的自己何其可憐,又是何其可悲。
自那日睜開眼,發現自己從地宮返至人間,嘉芙就固執地相信,一定是父親亡靈的保佑,才會讓她回到將嫁之前的現在。
這一輩子,她再不要嫁給裴修祉,更不想和蕭胤棠有任何的關係了。
這兩個男人,口口聲聲地說愛她,裴修祉卻將她拱手獻讓,因為他有苦衷、迫不得已;而蕭胤棠以寵愛之名,將她變成見不得光的活死人,也是因為他有苦衷,同樣迫不得已。
她不恨他們,因人生而在世,確實有諸多不由自己之事,她亦如是,但他們令她發冷,這種冷,發自髓血深處。
世上男子於女子的愛,不過如此罷了,她徹底看透。
迎著帶了微微鹹腥氣味的夜風,嘉芙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生於斯、長於斯,記憶裡所有關乎溫情和美好回憶的一切,都和這別名鯉城的家鄉息息相關,此刻腳下所踏的這個碼頭,於她而言,更有著特殊的意義。
今夜,就在方才,思緒起伏間,她忍不住來這裡再次祭奠父親。
事已至此,她不可能僅憑自己的意氣就貿然提出中斷婚約的要求,況且就算她提了,祖母也絕對不可能答應,因此她只能另想辦法。
明天她就要出發北上,就此踏上未知的新生之路了。
爹爹,如您在天有靈,請保佑阿芙。
張大帶著同行的小廝遠遠立於後,看著小姐立於碼頭堤前的背影,多少有些猜到了。父女情深,小姐明日北上預備出嫁,今夜想必有所思,故來此緬懷沒了的老爺,心裡也是感慨,不敢打擾她,默默等了片刻方看向檀香,使了個眼色。
檀香會意,便來到嘉芙身後,輕聲道:「小姐,夜深風寒,不如回去了?」
嘉芙默默轉身,循了習俗,將祭奠過的貢品和香火拋灑向大海,隨即準備返家。
檀香忙撩開轎簾,嘉芙上了轎,張大提起燈籠,正要引路回府,一抬頭,看見對面影影綽綽有兩個人影,正抬著什麼東西往這邊來,可發現碼頭有人,似乎慌張了起來,急忙掉頭要走。
藉著月光,張大早認了出來,那兩人正是和自家船隊有競爭的金家夥計。
泉州每日有千計大小船舢入港泊岸,碼頭數量有限,常有船隻為爭奪有利位置發生衝突,一些財力雄厚的商號為方便自家船隊出入,便向市舶司繳納不菲租金租用碼頭,只允自家船隻或借給別家使用,甄家財力在泉州數一數二,和官府關係又好,自然擁有位置極好的私人碼頭。
半夜三更,金家夥計鬼鬼祟祟抬著不知什麼東西來自家碼頭,張大心裡起了疑竇,和轎裡的嘉芙說了聲,立刻追上去,見是一捲裹了起來的破草席,裡面不知包了什麼東西,大聲喝道:「站住!抬的是什麼?」
那兩個夥計沒想到這麼晚了,甄家碼頭上還有人,抬著草席扭頭撒腿就跑,手上卻沒抓牢,一團黑影從草席的一頭滑了出來掉到地上,似是人形。
張大拿燈籠一照,發現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十分瘦弱,雙目閉著,瞧著已經死了的樣子。
張大常年在碼頭調度,什麼事沒見過,一看立刻就明白了,頓時勃然大怒,上去一把抓住欲逃的夥計,怒道:「好啊!半夜三更棄屍也就罷了,竟敢棄到我東家的碼頭上,這就跟我見官去!」
泉州海貿繁榮,滿城半數之人靠海吃飯,在海上討生活和陸地迥然不同,風險更大,世代下來,慢慢發展出許多誰也講不出緣由的迷信和忌諱,碼頭棄屍就是其中之一。
在當地人看來,這是不祥舉動,死了的水鬼冤魂不肯離去,會附在停靠於附近的船上作祟,於船主不吉。
金家的夥計見沒法遮瞞了,張大又發怒要去見官,心裡害怕,撲通一下跪了下去,苦苦求饒,說這少年在自家船塢做事,也無家人,幾月前染病,眼見要死了,管事的把事情報給金老爺。
金老爺不想報官生事,又嫉妒甄家占了位置最好的碼頭,就想出了個主意,命人趁著半夜天黑,把人從甄家碼頭丟下海裡,屍體隨潮沖走,不但一乾二淨,便是鬼魂不散,也和自家無關。
泉州碼頭聚集了無數來此討生活的人,官府雖嚴令不得私下留用無籍之人,但這不過是一紙空令而已,因工錢低廉,船塢碼頭反而喜歡雇用這種外來流民,這少年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倒楣,生病死了。
張大哪裡肯放,冷笑道:「也不怕損了陰德!走,見官去,看你家老爺能說什麼!」
兩個夥計心中恐懼,跪在地上不停求饒,說是被逼行事,和自己無關。
嘉芙聽到動靜,下轎過去察看,張大看見了,急忙跑過來,「小姐莫來,這裡骯髒。」
夥計見甄家小姐也在,知道要是被送官了,金老爺會怎樣不知道,他們兩個少不了要倒大楣的,便改向她求饒。
嘉芙皺眉,瞥了地上那人一眼。
「他沒死,我剛看到,彷彿動了一下!」檀香忽嚷道。
張大忙用燈籠照臉,果然,地上那少年眼皮子微微抖了幾下,隨即慢慢睜開眼睛。
燈籠光線暗淡,卻照出了雙黑白分明的眼,想必原本也是清靈,但大約病得太重,此刻雙目猶如蒙了一層面紗,顯得黯淡無光。
片刻後,那少年的意識似乎清醒了些,目光漸漸聚焦,定定地望著披了件斗篷的嘉芙,一動也不動。
金家夥計見狀,鬆了口氣,忙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一邊將那少年胡亂裹回破草席裡,一邊道:「我們這就送他回去,馬上走,馬上走!」
少年的臉被破草席遮擋了,夥計抬起席子,急匆匆地離開。
張大知這兩人抬回少年,不過是讓他等死,之後再找地方處置罷了,但這樣的事太過尋常,只能怪少年命運不濟。想到明日一早東家就要出發,事情既被撞破了,這兩人是萬萬不敢再回頭棄屍於自家碼頭,當下也就作罷,回頭請嘉芙回轎。
嘉芙轉身,走了幾步,眼前浮現那少年方才望向自己時眼裡流露出的目光,腳步微微頓了一下,她知道,那是將死之人渴望繼續活下去的目光,這其中的絕望和希冀,她再清楚不過。
她回頭,再次望了眼那幾人的背影,遲疑了一下,還是道:「張叔,把這孩子留在咱們家船塢吧,請個大夫來給他瞧病,要是能瞧好最好,死了的話,就把他埋了。」
張大一愣,隨即明白,小姐這是動了惻隱之心,不忍看那少年活活等死。
甄家船塢裡做事的人至少數百,也不在乎多一個,小姐既然開口了,他自然遵從,點頭道:「小姐心善,小的這就去辦。」說罷上去幾步,朝金家夥計喝了一聲,命其將人速速抬到甄家船塢。
那兩個夥計只是奉了管事的命出來拋屍,沒想到中途出了這岔子,正暗呼倒楣,忽見張大願意接手,鬆了口氣,一邊不停奉承,一邊撒開了腿地往甄家船塢而去。
張大叫隨從跟上去處理事情,自己護送小姐回了甄家。
第三章 宋家人的提防心
回到家已是子時,嘉芙問了聲門房,得知哥哥還沒回。
哥哥從前倒不是沒有過夜不歸宿,但明天一早就要出門了,何況在前世,嘉芙記得這夜並沒出這樣的事,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裡。
心中牽掛,加上心思重重,嘉芙下半夜就沒怎麼睡著,第二天清早便早早起身,剛梳妝完畢,換好出行的衣裳,就聽院子裡傳來一陣噔噔作響的腳步聲,門匡噹一聲被人推開,扭頭就見哥哥一腳跨了進來,身上還是昨天的那套衣裳,便知他是一夜未歸。
嘉芙迎了上去,剛要問他去了哪裡,卻見他變戲法般地從身後拿出一只盒子,獻寶似的雙手托了過來,興沖沖地道:「妹妹,快猜,盒子裡是什麼?」
盒子是用整段的沉香木所刻,上面鑲嵌了雲貝和寶石,精美華麗,光是這盒子就價錢不菲。
嘉芙看了一眼,皺眉道:「哥哥,你昨晚去了哪裡?怎麼不說一聲,娘擔心得很。」
甄耀庭擺了擺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等下跟妳說。妳快猜!」
嘉芙不猜,轉身不理他。
甄耀庭急了,自己打開盒子嚷道:「紫鮫珠,這可是紫鮫珠項鍊,我追了一夜才買回的寶貝,送給妳的!」
嘉芙轉頭,驚訝地看著盒子裡的那條項鍊,「你從哪裡買的?」
甄耀庭得意洋洋,把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昨日他隨張大在碼頭忙碌時,忽然聽人議論,說有個波斯來的胡商,手裡有條傳說中用紫鮫珠串成的項鍊,聽說泉州巨富遍地,本想來此高價而沽,卻一直沒遇到合適的買家,今天就要走了。
甄耀庭雖喜好廝混,但對嘉芙這個妹妹卻很是愛憐,想著妹妹明日就要北上待嫁了,從西山寺回來的那幾天卻撞了邪,有些不吉,又想起昨日自己被母親訓話時教導,妹妹嫁入裴家雖說風光,但往後想必少不了各種辛苦,要他學好,給妹妹爭氣。
當時他唯唯諾諾點頭答應,其實轉個身也就忘了,此刻聽到紫鮫珠三字,那幾人又不停議論這寶貝的稀罕之處,立刻就起了買下送給她的念頭,問了那波斯人的落腳之地,知他住在藩人聚居的藩坊裡,當即匆匆趕了過去,到了卻找不到人,打聽後才知那波斯人見無買主,大失所望,今早已經動身走了。
甄耀庭一心想要買下項鍊,問了波斯人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終於在驛站裡讓他追到了人,那波斯人起先還不肯賣,可他越不肯,甄耀庭就越想買下,出了高價又磨了許久,終於逼迫那波斯人出手。
他拿了寶貝連夜趕回,今早方才到家,顧不得趕路疲勞,先跑來妹妹這裡獻寶。
嘉芙吃驚不已,沒想到哥哥竟是為了這事才夜不歸宿,她看了眼項鍊,見是一串紫色珍珠,就知這是贗品了。
上輩子在皇宮裡,她曾見過番邦使者進獻給章皇后的紫鮫珠。
紫鮫珠名字帶了紫,其實顏色並非紫色,而是粉紅,只是對著日光時會轉為深紫,故而得了這名。
因為稀罕,千金難求,章皇后得了之後,還特意召嘉芙去她那裡欣賞,說她要是喜歡就轉賜給她。
嘉芙怎敢要,當時叩首婉拒,回來後想到自己父親,還傷感了許久,故而印象深刻。
「我給妳戴起來,妹妹妳有了紫鮫珠,日後必定順順遂遂,平安富貴。」甄耀庭拿出項鍊,高興地道。
這珠串子個個有小拇指大,難得的圓潤,瑩潤無暇,顏色也少見,自然是好東西,卻不是紫鮫珠。
嘉芙心知哥哥入了那波斯人的套,可看到他一臉疲倦,雙目卻興奮發光的樣子,心裡感動不已,原本不忍戳破他的興奮,但想到他是甄家家業的繼承者,要是總這麼渾渾噩噩、輕信他人,日後肯定吃虧,遲疑了一下,仍是道:「哥哥,你被騙了,這不是紫鮫珠。我聽見過的人說,紫鮫珠是因在日光下會變為紫色才得的名字,並非自帶紫色。」
甄耀庭一愣,睜大眼睛盯著項鍊,臉色大變,怒道:「好啊,龜孫子竟敢騙我!我這就叫人去追,要是抓到了,非打斷他骨頭不可!」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回來時還是怒氣衝衝的樣子,一把抓起項鍊扔在地上,抬腳就要踩。
嘉芙急忙阻攔,撿起道:「哥哥,那人想必知道你的名聲。這珠子價高,他賣不出去,這才故意引你去買,人必定是追不到了。在我看來,這是哥哥的心意,雖不是鮫珠,卻勝過鮫珠,買回來也是緣分。只是哥哥,往後你做事前記得多想想,或者先和管事們商量,不要再這樣輕信別人,免得又上當受騙。」
甄耀庭原本一肚子氣,恨不得把這東西踩碎了才解氣,聽嘉芙這麼一說,火氣立刻就消了,摸了摸頭,嘿嘿笑道:「我知道了,祖母和母親的教訓我都記著呢,這回是急了些,怕趕不上妳出嫁,一不留神才被人騙了,往後我定會多留心眼。」
嘉芙想起前世自己被釘入棺材前,章皇后最後留下的那句話,心知自己死後,哥哥的下場必定也是淒慘,於是更加堅定了要改變命運的念頭。
她自己戴上項鍊,到鏡子前照了一照,回頭笑道:「謝謝哥哥,我很喜歡。」
孟氏得知兒子昨夜一宿未歸,竟是為了妹妹去買項鍊,抱怨了幾句也就作罷。
因所有行裝昨日都已經上了船,一早便領了一雙兒女去向胡氏辭了行,一行人便出門到了碼頭,登上了船。
檀香臨走前,特地給了昨日那王婆子一匣子的凍龍腦,裡有雙十枚,取十全十美之意,說是小姐的吩咐,讓她拿去給孫女添妝。
王婆子作夢也沒想到,自己不過一句話,小姐竟然就上了心,驚喜萬分,千恩萬謝,滿口好話,「小姐此番上京,必定順風順水,心想事成,嫁得如意郎君,命裡富貴雙全。」
這趟北上,出發前雖已預留出足夠的路上日子,但為了確保能趕上下個月裴家老夫人的六十大壽,行程還是安排得頗為緊湊,從泉州港出發,走近海航線,過福州,等入江南,便轉入內陸運河,繼而直抵京城。
數月之前,宋家夫人就派了兩個心腹婆子來到泉州甄家,此番一道返京。
宋家雖是裴家的姻親,但甄家嫁女,她家怎會派人同行?這說起來還有一番典故。
宋家女兒從前嫁給裴家長房次子裴修祉,幾年前病去了,留下個兒子,喚作全哥兒。
宋夫人膝下只這一個嫡親女兒,女兒不幸去後,傷心不已,對全哥兒疼惜如命。
風水輪流轉,承寧帝沒了,順安王做了皇帝後,宋家因擁戴之功得皇帝重用,這兩年地位扶搖而上,權勢逼人,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衛國公府的落敗。
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這幾年深居簡出,不大管事了,長子衛國公多年前去世,二老爺掛個閒職,一邊是煊赫新貴,一邊是沒落世族,宋家難免漸漸自大,於禮節處開始怠慢。
宋夫人常來衛國公府看全哥兒,每次過來架勢十足,就差呼奴喚婢了,裴大夫人心裡不滿,但兒子還要指望這前岳家的提攜,故只能忍氣吞聲,笑臉應對。
兒子喪妻後,裴大夫人便張羅起他續弦之事,但如今的裴家大不如前,新帝對裴家的不喜,明眼人哪個看不出來?京城裡的得勢人家,誰肯把女兒嫁來,何況還是做個繼室?
挑來揀去,最後裴大夫人把目光落在甄家上頭。
甄家因為與裴二夫人的親戚關係,早年起就有走動,除了門庭不夠,其餘條件,如今看來再適合不過,兒子對甄家那個女兒也是滿意的,若能娶進門,雖對仕途無大助力,但甄家有錢,恰好是衛國公府現在急需的。
衛國公府如今就只剩個空架子,年年虧空,都說低娶高嫁,以自家如今的景況,與其娶個要自己看她臉色的兒媳,還不如娶甄家女兒進門,畢竟裴家再不濟,國公府的身分擺在那裡,甄家再有錢,也要承仰自家鼻息。
裴大夫人盤算著親事,自然瞞不住宋家,宋夫人雖對前女婿再娶感到不快,但她手再長也管不到這事,打聽了一下甄家,確定嘉芙將來難對自己外孫不利,也就默認了,又聽了人勸,提出認嘉芙做乾女兒,給她抬個身分,既是對甄家的籠絡,也算是給裴家賣個人情。
宋夫人紆尊降貴要認嘉芙做乾女兒,甄家自是要感恩戴德,這才有了這兩個婆子的此次南下。這兩人都是宋夫人的心腹,其中那個葉嬤嬤還是宋夫人的乳母,兩個月前到了泉州後,便狐假虎威擺起架子,「教導」嘉芙女誡、女訓。
孟氏自己出身於官宦之家,父親也曾做過地方大員,豈會不懂這些?在孟氏眼裡,女兒的樣貌品性,哪點比不上京城那些世族閨秀?心知宋夫人不過是在藉機立威,好讓自家女兒明白,即便嫁了過去,也休想壓原配一頭罷了。
孟氏心裡不快,面上卻不敢表露,反而把這兩個婆子當菩薩似的供起來,每天好吃好喝招待。
這趟北上,船上除了帶著為裴老夫人預備的壽禮,也給宋夫人備了一份厚禮,犀角、象齒、翡翠,珠璣,另有綢緞、香料,無一不是頂級寶貨,至於這兩個婆子,上船後就安排住進上好的艙房,派丫頭服侍,不敢有半點怠慢。
出來幾天,這日船行到福建,風浪微大,那葉嬤嬤本不會坐船,來的時候就受了些苦楚,這趟回去又暈船不適了。
嘉芙聽聞,親自去探望,進去,見她腦門上貼了塊狗皮膏藥,躺在那裡,嘴唇發白,兩眼直愣愣的,叫了聲嬤嬤,面露關切之色,坐到近前,拉住葉嬤嬤的手,垂淚道:「全是因為我的緣故,才叫嬤嬤吃苦了,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寧可這苦受在我身上才好。」
葉嬤嬤吃下去的魚肉剛剛全吐了,嘔的膽汁都出來,她有氣無力地道:「小姐知道我的不易就好,實在是為了妳好,我才大老遠地來到南方,誰知竟遭受這麼大的罪。」
嘉芙不停地自責,說了許多的好話,臨走時道:「嬤嬤妳好生休息,我不打擾妳了,吃什麼、喝什麼,儘管吩咐丫頭,船上都有。我不懂事,又沒見過世面,等嬤嬤身體好了,我還盼著嬤嬤多教我一些道理呢。」
葉嬤嬤見她態度謙卑,處處以自己為大,心裡滿意,鼻孔裡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嘉芙不以為意,叮囑自家派來的小丫頭好好服侍葉嬤嬤,叮囑完起身,一不小心,荷包掉到了地上,口子原本就沒繫牢,一下鬆開,從裡面掉出來一只黃符。
身上配著寺廟求的吉符,原本再尋常不過,但嘉芙卻有些慌張,見東西掉出來,忙彎腰撿起,又迅速背過身,塞回荷包裡,緊緊地攥在手心,這才轉頭,若無其事地告了罪,出了艙房。
葉嬤嬤的眼睛何等尖利,雖說暈船暈得人都起不來了,但嘉芙掉出來的黃符和反常的舉止哪裡逃得過她的眼睛,她這趟不辭勞苦南下,除了立威,另外肩負重任,那就是替宋夫人暗中觀察甄家女兒,看她是否另藏心機。
先前嘉芙一直唯唯諾諾,瞧著就是個沒主見的,加上娘家地位低下這個軟肋,這樣的女子即便嫁入裴家,當了全哥兒的後母,日後也弄不出什麼么蛾子,葉嬤嬤原本已經放心了,但此刻卻又起了疑竇,盯著她的背影出了艙房,便叫甄家丫頭出去,喚來自己帶來的丫頭素馨,低聲耳語幾句,素馨點頭,便跟了出去。
孟氏恰也來探望葉嬤嬤,在走道遇到出來的嘉芙,見她道:「嬤嬤剛睡下,娘不必再去擾她了。」
知女兒剛去看過,孟氏便點頭道:「也好,那娘晚些再來看她。」
嘉芙微微轉頭,眼角餘光瞥見素馨在後頭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裝作沒看見,挽住孟氏的胳膊,引她到一處舷窗前,母女憑窗把話。
孟氏覺得女兒有些反常,笑道:「怎麼了,可是有話要說?」
嘉芙收了笑臉,稍稍提高聲音,道:「娘,前頭就是福明島,明日便可到,我聽說島上有個觀音寺,我想去拜一拜。」
福明島觀音寺名聲在外,雖要渡海半日才到,但每日都有善男信女登島,或是許願,或是還願,每年逢了香會期,更有無數婦女結伴渡海前去觀音寺燒香膜拜,多為求子,傳說極是靈驗。
孟氏也聽說過,忽聽女兒開口,一怔,隨即明白了,她對準女婿裴修祉是滿意的,但每每想到女兒進門就有一個繼子等著,打聽到那孩子有些頑皮,宋夫人又是個厲害的,心裡就愁煩,私心裡盼著女兒過門後,能早早生下自己的兒子,好早日站穩腳跟。
既會路過,女兒又這麼說了,孟氏怎有不答應的道理?便道:「也好,娘去說一聲,明日咱們停靠福明島,娘陪妳一道上去,只是……」她回頭看了眼身後,屏退跟著的丫頭,低聲道:「最好不要叫葉嬤嬤知道,免得多生是非。」
嘉芙點頭道:「我聽娘的。」
孟氏將女兒送回艙房,自己便去找管事說明日停靠福明島的事。
素馨方才躲在近旁,早把母女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悄悄折回去和葉嬤嬤說了。
葉嬤嬤略一沉吟便猜到了,冷笑道:「好個心計丫頭,在我跟前半點都不露,轉身竟就打起生兒子的主意,實在是不要臉!還沒過門呢,先盤算起了這個,她既攛掇她娘上島,明日自然不會叫我們知道的,且看著。」
到了次日,甄家大船果然停靠在福明島,說是上岸補充些糧水,葉嬤嬤吩咐自家一個機靈小廝,命他暗中盯著甄家母女,看她們的動向,回來務必把一言一行全向自己報告。
小廝領命,尾隨孟氏一行人悄悄下了船。
孟氏是真心拜佛,帶女兒到了觀音殿,虔誠許願,捐出一大筆的香油錢,換來一枚開了光的靈符,鄭重放到女兒的荷包裡,叮囑她隨身帶著,這才轉出殿回了船,繼續上路。
小廝也回了船,把所見一一告訴葉嬤嬤,「我見她們入了觀音殿,求了個求子符,隨後就回來了。」
葉嬤嬤心中已如明鏡,賞了小廝幾個銅板,打發走了,與同行的另個婆子道:「瞧瞧,甄家狐狸尾巴總算露出來了,虧得我有先見之明,否則險些被這丫頭給騙了!」
耳邊聽那婆子滿口奉承,葉嬤嬤心中得意,也不暈船了,精神格外抖擻,道:「咱們得趕緊叫夫人知曉,這甄家丫頭面似忠善,實是狐媚子,滿腹算計,全哥兒落到她的手裡,還能有個好?」
第二天,孟氏帶著嘉芙再來探望葉嬤嬤,葉嬤嬤表面沒半點顯露,卻暗中留意起嘉芙,越看越覺得她一言一行充滿心機,卻不點破,反而比從前和氣了,心裡恨不得能早些抵達京城才好。
孟氏全被蒙在鼓裡,半點也不知道這其中的玄機,只看到葉嬤嬤對著女兒態度大好,還以為她是被自家女兒的殷勤探病給感動了,心中頗是寬慰。
嘉芙不動聲色,對葉嬤嬤越發嘴甜,如此一路相安無事,這日終於順利進入京城的水道,明日便可上岸了。
是夜,孟氏帶了女兒特意去找葉嬤嬤,屏退下人,敘了幾句閒話便遞出一個荷包,笑道:「這些時日,實在有勞嬤嬤,小小心意,還望嬤嬤笑納。裡頭一張大的,嬤嬤自己收著,剩下的零碎,煩請嬤嬤代勞分給小的們,大家都辛苦了。」
嘉芙跟在母親身後,紅了臉,垂著頭,忸怩道:「等到了京城,乾娘那邊,還盼嬤嬤能給我說兩句好話。」
葉嬤嬤接過荷包,捏了捏,知道裡頭是銀票,滿口答應,親親熱熱地送甄家母女出去,關門後打開荷包,取出裡頭兩張銀票,見一張二十兩,另張十兩,大失所望,嗤的一聲冷笑,撇了撇嘴,「我道出手有多大方,二十兩就想封我的口?也虧得他們拿的出手,小門小戶,也就只剩下這點見識了。」
孟氏作夢也沒想到,自己預備在荷包裡的兩張銀票被女兒悄悄給換了,只道葉嬤嬤收了自己五百兩,在宋夫人面前就算沒有好話,至少也不會不利,送嘉芙回了艙房便放心離去。
永熙三年的深秋這日,甄家人抵達了京城,這也是時隔三年之後,嘉芙再次踏入京城。
碼頭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不但甄家預先被派到京城理事的管事帶著一眾下人來接主母和公子、小姐,衛國公府也來了人。
孟氏得知裴修祉一大早親自趕來碼頭等待接人,心裡歡喜,牽著女兒預備下船,卻覺她手心微涼,便捏了捏女兒的小手,低聲道:「莫慌,一切娘都打點好了,定會順順利利,妳等著安心出嫁便是。」
碼頭上人頭攢動,眾人見停靠了一艘大船,艙門後隱有婢女俏影來回走動,婆子忙忙碌碌,知是哪家大戶的女眷走水路進了京,紛紛停下腳步觀望。
孟氏從劉嬤嬤手裡接過一頂紫羅紗帷帽,戴在女兒的頭上,紫紗及肩,遮住嘉芙的面。
嘉芙在孟氏和甄耀庭的陪護下出了艙,透過隨風飄拂的面紗,一眼看見岸上停了一匹駿馬,馬背上坐了個公子哥兒模樣的年輕俊秀男子,髮束金笄,一身錦袍,在周圍那些灰撲撲的行旅走夫映襯之下,格外富貴亮眼。
他正往這方向不停地張望,看到嘉芙一行人現身艙門,眼睛一亮,迅速從馬背上下來,迎上前去。
裴修祉快步登上甲板,向孟氏見禮,笑容滿面地道:「算著這幾日應當就到,天天在盼,今日總算等到了。路上可還順利?」
孟氏上次入京還是三年之前,丈夫不幸離世後,再也沒有北上走動,但中間倒是見過裴修祉的面,前年他與自己的嫡親外甥裴修珞一道來過泉州,當時就落腳在自己家中。
「托二公子的福,一切都好。」孟氏心裡歡喜,笑道。
甄耀庭叫了聲二表哥,甄家隨行一眾管事在張大的帶領下也齊齊向他見禮。
裴修祉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嘉芙。
上次他去泉州時她才十四歲,但已出落得極好,回來後他一直不忘,想起方才她出艙時,面紗恰被風給拂動,雖只驚鴻一瞥,但入目的仙姿佚貌卻越發令人驚豔。
「表妹。」他望向嘉芙,喚了她一聲,聲音極其溫柔。
嘉芙卻略微福了一福,便從他身邊經過,被丫頭、婆子簇著上岸,上了等在那裡的自家馬車。
裴修祉轉過頭,望著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馬車裡不見,方回過神,搶扶孟氏上岸,自己一馬當先,喝開擋在前頭的路人,一路護著甄家母女回了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