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67001 《嬌娘斂財》卷一
前世父親在奪位之爭上站錯隊,導致家人被斬首,她匆忙出嫁的下場,
既然老天眼睛沒完全閉上讓她重生了,那她說什麼都要扭轉這一切,
首先要做的自然就是勸她爹「棄暗投明」,畢竟跟對主子才能避免禍事,
可惜她爹的頑固九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她只好另作打算,
利用三舅舅所送內含機關的小飾品,把私房藏在裡頭以備不時之需,
救了蕭礪這未來新帝跟前的大紅人,死纏爛打要他應允往後也救她,
當然,她希望這些準備都只是她杞人憂天,不會有動用到的那一天……
藍海E67002 《嬌娘斂財》卷二
楊萱這輩子只想陪伴在家人身邊,什麼嫁人生子的破爛事統統一邊去!
可架不住自身條件太好,世交范家的三太太上門表明想求娶她當兒媳婦,
偏偏王姨娘誤會是她跟母親聯手搶了庶姊的親事,竟當眾鬧了起來,
其實只有她知道,自己的一顆少女心早已跑到蕭礪身上去,
他雖然總是冷著一張臉,半點笑模樣都沒有,做的事情卻都體貼至極,
擔心她遇到危險,兩人每次在外頭碰到,他就先甩出一句「妳家父母呢」?
她誤以為他溺水哭紅了眼,他半夜偷偷跑來道歉兼解釋讓她放心,
自家被查抄時,他更是從外地趕回收留了她,不遺餘力地為她家人奔走……
藍海E67003 《嬌娘斂財》卷三
經過蕭礪多方奔走,楊萱和弟弟楊桂得以保住性命,
不過問題很快又來了,她一個嬌弱丫頭該怎麼養活他們姊弟倆,
好在三舅舅辛漁有先見之明,提前留了兩間鋪子給她做點小生意,
加上蕭礪的義兄弟們鼎力相助,賺個百八十兩再簡單不過了,
可就在她享受當財迷的生活時,同樣重活一世的夏懷寧卻不肯放過她,
不但當眾說兩人關係親密意圖毀她名聲,還夥同她的庶姊設局陷害……
藍海E67004 《嬌娘斂財》卷四(完)
蕭礪實在不明白,他和楊萱原本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得好好的,
兩人除了缺一紙婚書之外,說他們是恩愛夫妻都不為過,
皇上還將她家祖宅賜還給她,他也找到了恩人母女接回家照顧,
日子應該過得更開心才是,怎料她突然帶著一眾丫鬟小廝搬回了祖宅,
連她以往置辦的傢俱、窗紗,甚至替他做的衣裳都帶走了,
還放話從此跟他橋歸橋路歸路,這可把他給嚇慘了,
幸好他不是笨得無藥可救,好言好語誠心誠意地把她哄得答應嫁給他,
也把讓她不開心的「原因」給排除了,只是有一點著實蹊蹺,
他去合了兩人的八字,問了三、四個人,得到的結果竟然都是——
她是已死之人,不可為婚?
澐曉,生活在美麗的海濱小城——青島,是一個非典型的天蠍座小女子,
外表高冷內心軟萌,雖然已經出了社會工作,但是仍然有一顆萌動的少女心。
愛作夢、愛追劇,最喜歡的就是赤腳踩在鬆軟的沙灘上,聽海風低語,看潮漲潮落,
在陣陣浪濤聲中編織著一個個美麗的故事,故事裡有你有我,還有亙古不變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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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回八歲
平生頭一次,楊萱挨了打又被罰了跪。
六月天,熾熱難擋,縱然院子裡綠竹成蔭,多少帶來絲絲涼意,卻仍抵不過這鋪天蓋地的暑熱。
楊萱默默地跪在廊前的青石板上。
一刻鐘前,父親楊修文大發雷霆,劈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子,罰她到外面跪著,再不許她進書房,這全是因為兩個時辰前,她在書房碰倒茶壺,弄濕了一大摞信。
楊修文在翰林院任侍讀學士,每個月初十要經筵侍講,等他自宮裡回來,那疊信紙早已經黏在一起,墨跡四散暈開,辨不清字跡。
信是白鶴書院的山長辛歸舟所寫,楊修文是辛歸舟的學生,也是他的女婿,楊修文娶了辛歸舟唯一的女兒辛瑤。
此時,辛氏正在書房哭泣。
楊修文親自擰了帕子給她拭淚,「大熱的天,妳剛剛有了身孕,別哭了,嗯?即便不為自己,也得替肚子裡的孩子想想。」
「你還有臉提孩子?」辛氏聞言,淚水流得越發急,「肚子裡這個還沒生出來,你尚且知道顧忌,阿萱頂著大太陽在外頭跪了這些時候你竟忍心,難道阿萱不是你的孩子?」
楊修文滯了一下,無奈地解釋,「瑤瑤,那些信件都是岳父往年對我的教導,我特意挑出來打算謄抄一遍整理成冊,發送給書院的弟子傳閱,現在都讓阿萱給毀了,妳說我能不生氣嗎?」
辛歸舟三年前病故,十月初七是他的忌日,白鶴書院要舉辦祭奠儀式,楊修文想在那天將辛歸舟的書信帶過去。
辛氏理解楊修文的怒氣,可不管怎樣,楊萱是她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女兒,捧在手心裡養到了八歲。
上個月田莊下暴雨,楊修文去察看有沒有倒塌的房子,楊萱也跟著去,結果一不留神掉進河裡,回來之後就發了熱,小臉燙得跟火爐似的,差點沒了氣,她衣帶不解地守在床邊,險險才從閻王手裡把人搶回來。
好不容易楊萱醒了,她卻病倒了,請范先生來瞧,竟是喜脈。
辛氏生下楊萱後,足足八年沒有過身孕,不承想竟然能再度懷上,歡喜之餘,身上的病立刻好了,較之平常更顯精神。
而楊萱卻像換了個人似的,整天恍恍惚惚,記性也不若往日清楚。
辛氏估摸著她八成是落水嚇丟了魂,特意尋出一件楊萱周歲時候穿的小衣,讓從小伺候她的奶娘到河邊叫魂兒。
奶娘連著叫了三夜,果不其然,楊萱臉上漸漸有了笑,又恢復成先前的活潑模樣,沒想到這才剛剛康復,卻惹得楊修文動怒。
這麼熱的天,就是坐在放著冰盆的屋裡不動彈,都蹭蹭地往外冒汗,何況是跪在外頭的太陽地裡,小孩子的魂魄還不安生,尤其楊萱才剛叫回魂來,萬一打罵之下又受到驚嚇呢?
所以,辛氏一得知楊萱受罰,不顧身懷有孕,急匆匆趕過來,剛進門便看到楊萱瘦小的身體筆直地跪在那裡,膝蓋底下連個蒲團都沒有。
辛氏的心頓時碎了,可她素日敬重夫君,斷不會當著下人子女的面兒駁回楊修文的處罰,她等走進書房才忍不住哀哀哭求。
壓抑不住的哭聲透過糊窗的綃紗傳到外頭,楊萱不安地挪動下膝蓋。
前世她在菩薩像前誦經,一跪就是個把時辰,早已經習慣了,只是現在才八歲,身子骨尚嫩,兼之是跪在青石板上,硌得膝蓋疼。
但相較自己,她更擔心的是辛氏肚子裡的孩子。
記憶裡,她並沒有弟弟或者妹妹,不知道是辛氏沒有懷孕還是早早就掉了。
事實上,楊萱前世根本沒有留意辛氏是否懷過孕,她八歲時正忙著和庶姊楊芷一道學習彈琴賦詩。
辛氏剛剛診出有孕,胎還沒坐穩,切不可太過傷心擔憂,尤其還是這麼個大熱天。
可如何安撫好辛氏呢?
楊萱正思量,眼前突地一暗,多了道身影,是長她兩歲的庶姊楊芷。
楊芷剛十歲,穿了件素色銀條紗襖子,淺粉色湘裙,烏黑的青絲在腦後綰起,戴了只小巧的珍珠花冠,顯得清爽俐落。
楊芷四下瞧瞧沒看到人,整整裙裾在楊萱身旁跪下,悄聲道:「阿萱,姨娘剛才煮了香薷飲。」
香薷飲能消暑清熱,家裡隔上三五天就要煮一鍋給大家喝。
好端端的,楊芷特意提到這個幹什麼?
楊萱心中一動,不由仰頭看看天色。
此時已經是申正,日影有些西移,不像正午時候那般熾熱了,可是誰又規定申正不能發暍?
於是楊萱毫不猶豫地歪了身子,軟軟地往地下倒去。
「啊!」楊芷驚呼一聲,慌忙喚道:「阿萱,阿萱,妳怎麼了?爹爹,爹爹快來,妹妹暈倒了!」
暈倒了?
辛氏大吃一驚,哆嗦著便要起身,楊修文已經大步衝到門外,張臂抱起楊萱,急切地喚道:「阿萱,阿萱,這怎麼回事?」
楊芷含著淚水,語無倫次地道:「我聽說妹妹受罰就過來看看,誰知道才剛跪下,妹妹就搖搖晃晃地倒下了。爹爹,妹妹不會有事吧?」
楊修文匆匆抱著楊萱進屋,小心將她放到羅漢榻上,伸手掐上她的人中。
楊萱不想醒,可楊修文手勁實在大,她疼得受不了,眼淚差點流出來了,再裝不下去,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蘊著淚意的雙眸掃一眼面前人影,細細軟軟地喚道:「爹爹。」
「阿萱。」楊修文鬆口氣,揚聲喚道:「松蘿,快去請范先生。」
喚了兩聲沒聽到有人應,這才想起因為楊萱惹禍,他的小廝松蘿遭受池魚之殃,剛挨了十大板,想必現下正在直房上藥。
楊修文站起身子,打算再去喚人。
楊萱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爹爹,我沒事兒,不用看郎中……爹爹別生氣。」
楊修文垂眸,瞧見那白淨小臉上楚楚可憐的神情,頓時心軟如水,柔聲道:「請范先生瞧一瞧,爹爹也放心。」
楊萱鬆開手,乖巧地點點頭。
楊修文出門找人,楊萱長長舒口氣,朝辛氏眨眨眼,「娘—— 」
辛氏已猜出她八成是裝的,沒好氣地說:「闖這麼大禍,就該好生揍妳一頓長長記性,往後還敢不敢了?」
楊萱在心中默默地答:還敢!
可這話她不能說出口,只嘟了嘴,嬌聲道:「娘,我不想喝苦藥。」
辛氏嗔道:「妳若好端端的,就不必喝藥,可要身子不濟,那就得吃幾服藥調養調養。」話說完,就見楊萱粉白的小臉蛋皺成一團。
辛氏不理她,側頭問楊芷,「是妳給她出的主意?」
楊芷連忙搖頭,「我只說姨娘在屋裡煮香薷飲。」
辛氏瞪她,「就妳心眼兒多,沆瀣一氣欺瞞妳爹,這法子頭一遭好使,下次可沒人會再相信妳們。」
楊芷忙道:「不敢再有下次,還請母親在父親面前代為說項。」
楊萱緊跟著搖搖辛氏的胳膊,轉換了話題,「待會兒范先生來了,順道請他看看娘肚子裡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提起孩子,辛氏唇角綻出由衷的笑意,手不由自主地撫向腹部,「現在哪能看得出來,至少還得過兩個月才行。」
楊萱自然知道,因為前世她也曾有過孩子,從懷胎到分娩,吃足無數苦頭,九死一生才生出來的遺腹子。
她的兒子叫夏瑞。
剛誕下孩子時,她的婆婆夏太太恨不得把她當祖宗伺候著,每天變著花樣做好吃的給她滋補,只可惜,婆婆先前對她有多好,後來對她就有多差。
婆家容不下她,她只好撇下孩子住到陪嫁的小田莊裡,原以為遠遠地離開京都,避開那個人,她可以在田莊安穩度日,誰知夏太太仍不肯放過她,一碗湯要了她的命。
本以為這輩子就這麼結束,不想再睜開眼,她卻瞧見小小的架子床上垂著的薑黃色帳簾,微風自半掩著的窗櫺間吹進,帶來滿室薔薇花香,帳簾也隨風輕輕搖動。
眼前是一張清麗溫婉宜喜宜嗔的面容,那是她的娘親辛氏,是剛剛三十出頭,容顏正好的娘親辛氏!
自那天起,楊萱用了七八天的工夫,終於接受了自己重活一世,回到八歲那年的事實。
重新活著,真好!
回到自己的家裡,真好!
沒有夏家人,真好!
她唯一遺憾的就是再也不能見到瑞哥兒,不過夏太太將這個寶貝孫子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瑞哥兒所謂的叔父,丁丑年的探花郎夏懷寧又親自教他讀書給他開蒙,沒有她這個聲名敗壞的娘親,想必瑞哥兒會過得更好。
看著因提及胎兒而滿心歡喜的辛氏,楊萱不由也微笑起來。
這時,外頭傳來散亂的腳步聲,楊修文陪著范先生撩簾而入。
范先生已年近花甲,就住在前頭的槐花胡同,與楊修文早已過世的父親是知交好友,兩家往來密切。
范先生先給楊萱把了脈,捋捋鬍子道:「二姑娘氣血稍嫌不足,只是三伏天不宜太過進補,等入秋之後用些四物湯即可。」
他又抬手診了辛氏的脈,面色顯出幾分凝重,思量半天才道:「脈象有些虛浮,我先給妳開個安胎的方子,天熱心氣容易急躁,切忌大喜大悲。」
楊修文急忙奉上紙筆。
范先生寫完方子,仔細瞧了遍不見錯漏,才交給楊修文,「一天一劑,先吃兩帖,等過五天我再來瞧,要是期間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儘管讓人去叫我。」
楊修文忙道:「有勞世叔。」
范先生呵呵笑道:「我是親眼看著你長大成人的,要不是我膝下無女,說不定你還會是我家女婿,用得著這麼見外?」
范楊兩家是曾有過婚約的,只可惜兩家都沒有閨女,只得作罷,現下范先生又重提此話,頗有再度聯姻的意思。
楊修文聽出話音來,可眼下不管兒子楊桐還是兩個女兒年紀都還小,不到說親的時候,便略過此話,拱手送了范先生出門,又順道打發松枝去抓藥。
辛氏臉上明顯有些怔忪。
楊萱知其為腹中胎兒擔憂,遂道:「經書上說萬事皆有緣法,娘能懷上孩子就說明弟弟跟我有緣分,娘別擔心。」
聽到她的童聲稚語,辛氏哭笑不得,她懷孩子跟楊萱有什麼相干?
可細細一想,自己八年不曾有孕,偏生楊萱病倒,自己就被診出喜脈,沒準兒還真是因為肚子裡這個跟楊萱有姊弟的緣分。
辛氏本非愛鑽牛角尖之人,如此一想,便放下心不再思慮。
母女三人走進二門,辛氏逕自回到正院,楊萱與楊芷則穿過西耳房旁邊的夾道,往姊妹倆住的玉蘭院走。
玉蘭院是後罩房最西邊隔出來的一處僻靜小院,因院子裡種著兩株白玉蘭而得名。
六月裡玉蘭花早就敗了,西牆邊的一大片薔薇卻正值花期,開得姹紫嫣紅,張揚而招搖,引來蝴蝶蜜蜂紛飛不停。
玉蘭樹下擺著石桌石椅,桌上放了只竹篾編的繡花繃子跟針線笸籮,丫鬟春桃和素紋正湊在一起商量繡荷包。
見到兩人進來,兩人忙起身招呼,「姑娘回來了。」
楊萱對春桃道:「妳去看看春杏傷勢怎樣,不行的話就請郎中來瞧瞧。」
春杏是跟著楊萱一道去書房的丫鬟,跟松蘿一樣,也是足足挨了十大板,被辛氏身邊的苗嬤嬤帶下去擦藥了。
春桃應著正要離開,素紋道:「我去吧,春桃姊姊留下伺候二姑娘。」
楊芷點頭,「讓素紋去。」
素紋是楊芷的丫鬟。
楊萱與楊芷身邊各有兩個丫鬟,伺候楊萱的是春桃與春杏,伺候楊芷的是素紋與素絹。
春杏既然挨了打,如果春桃再去看,那麼楊萱跟前就沒人使喚了,楊萱便也不推辭。
素紋俐落地將石桌上的針線收拾好,行個禮,邁著細步穿過東牆角一處宅門走出去。
楊萱看著石桌上的荷包,笑問道:「都是誰做的?」
春桃指著那只六角形湖藍色緞面荷包道:「這是素紋做的,給大姑娘盛香料驅蚊蟲。」,又指了另外一只方形嫩粉色綢面荷包,「這個是我做的,素紋說再用銀線繡兩朵玉簪花,姑娘覺得呢?」
湖藍色荷包的針線明顯比嫩粉色的細密勻稱,素紋心靈手巧,針線活兒在她們幾個中是最好的。
前世,楊萱給楊修文與辛氏等人祭拜的時候,曾經在墳前遇到過素紋。
那時素紋做婦人打扮,還準備了點心瓜果等四樣祭品,說她現在靠做手帕荷包等小物件謀生,日子過得還算平穩。
楊萱感慨不已,當初從楊家離開的下人足足十餘個,唯獨素紋惦記著舊主,還知道來墳前祭拜一番。
想到此,楊萱笑道:「不錯,姊姊那只打算繡什麼?」
楊芷道:「也繡玉簪花吧。」
春桃笑應:「好,等素紋回來我告訴她,繡成一樣的。」
楊萱與楊芷前後腳走進屋。
玉蘭院正房坐北向南三開間,中間是兩人共用的廳堂,東邊是楊芷的屋子,西邊是楊萱的住處。
廳堂正中牆上掛了幅寫意的《早春圖》,畫軸下方供著長案,擺著花觚香爐等物,緊挨著長案的是張黑漆四仙桌,兩邊各一把黑漆的官帽椅。
官帽椅下首,東牆邊擺一張羅漢床,西牆邊擺一座百寶架,再旁邊便是通往內室的門,此時房門大開著,只垂著天青色素紗門簾。
內室用兩扇繪著春蘭秋菊的綃紗屏風隔成明暗兩間,北面是暗間,擺著架子床並衣櫃、箱籠等物;南面是明間,靠窗橫著一張書案,書案東邊是頂天立地的架子,書案西邊則是張美人榻。
楊芷靠著書案站定,問道:「妳膝蓋疼不疼,看看有沒有淤青,讓人打井水上來敷一下,這樣消散得快。」
楊萱坐在美人榻上,將白色綢褲挽到膝蓋處,果然見上面一片青紫,因被石子硌著,星星點點幾處紅絲,尤其楊萱生得白嫩,這片青紫便格外顯眼。
楊芷心疼不已,「好在沒見血,不過這淤青沒有三五天也消不去。」說完揚聲喚春桃去端冷水。
少頃,春桃端了銅盆進來,楊芷親自絞帕子敷在楊萱膝頭。
楊萱本是熱出滿身汗,被冰涼的帕子激著,頓時「嘶」一聲,「真涼。」
「夏天井水就是涼,」楊芷笑道,伸手輕輕摁住帕子免得滑落,「且忍耐會兒,冰上一刻鐘就好。」
楊萱嗯了一聲,抬頭問道:「姊看我臉上腫不腫,爹還打我一嘴巴。」
楊芷仔細打量片刻,笑著點點她滑嫩的臉頰,「臉上沒事,看不出來。」
楊萱鬆口氣,等到帕子變得溫熱,扯下去,放下褲腿,苦著臉道:「爹爹不許我再去竹韻軒。」
楊芷道:「爹爹是一時氣急,過陣子消消氣就好了,再說西耳房裡的書不夠妳看?」
楊修文夫婦所住的正院西耳房也佈置成書房,以供辛氏素日寫字作畫所用,楊修文有時候也在那裡讀書,但西耳房的書籍極少,不過是詩詞歌賦並幾卷佛經,再就是女四書。
前幾天,楊萱已經將裡面翻了個遍,不曾找到想要的東西,這才將主意打到竹韻軒。
聽到楊芷問,她便嘟著嘴抱怨,「那些書都看過好幾遍,女四書從去年開始就天天讀,實在沒意思,我想看看別的。」
楊芷幫著出主意,「那妳把想看的書列個單子,回頭讓松枝或者松蘿送進來。」
楊萱皺著眉頭,「說不出特別想看的書,就想翻著找找,看哪本有意思就讀一讀。昨天看到本雜談,上面寫著有隻白狐被獵戶殺死,變成女鬼回來索命,把獵戶嚇死了,我想起來一害怕才不小心弄翻了書房的茶壺。姊,妳說人要是被害死,會不會也變成惡鬼索命?」
「胡說八道!」楊芷瞪著她,「人死了就死了,要轉世投胎過另外一輩子,哪裡記得這世的事情。往後不許看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當心夜裡作噩夢。」
楊萱不怕作噩夢,她的前世就是一場噩夢……不,她的前世本也是和睦喜樂的。
楊家是名門,曾祖父曾經入過內閣,可惜祖父楊慎雖然滿腹詩書,身子卻很差,鄉試只考完一場就病倒了,之後再沒下過場。
好在楊修文爭氣,十六歲考中秀才,因楊慎過世耽擱了一科,二十那年考中孝廉後跟辛氏定了親,轉年又考中進士。
等到三年庶吉士期滿,楊修文留在翰林院任編修,這十幾年來升任至翰林院侍讀學士。
侍讀學士雖只是個從五品官職,但職掌制誥史冊之事,每個月都有機會面見聖上,頗為清貴。
楊萱衣食無憂地長到十四歲,正打算說親的當口,突然夏家提出來要替長子夏懷遠沖喜,而這便是她噩夢的開始。
楊萱仰頭看著楊芷。
其實前世她並不太喜歡這位庶姊,還不如跟大舅家的表姊合得來,而且夏家原本求娶的是楊芷,可楊修文跟辛氏卻迫著她上了花轎。
出嫁時,她差兩個月及笄。
辛氏說,夏懷遠臥病在床,未必能有心力行房,拖延兩個月也就滿十五了,等生辰那天,她會跟夏太太商議辦個隆重的及笄禮,等及笄之後再行敦倫。
只可惜,辛氏打算得很好,事情發展卻全然出乎她的預料,三朝回門那天,楊萱撲在辛氏懷裡哀哀哭泣。
辛氏心疼不已,緊緊摟著她,淚水跟斷了線的珍珠般往下滾。
楊芷卻道:「母親別太難過,這也是夏家看重阿萱,喜歡阿萱,往後就能好生過日子了。」
楊萱氣得反駁,「站著說話不腰疼,妳又沒嫁人,懂什麼?妳可知道有多痛?」就好像身體被人生生劈成兩半似的。
楊芷臉色漲得紫紅,再沒有說話。
前世楊芷真的沒有嫁人,因為她沒等到出嫁就死了,葬在楊修文跟辛氏的墳塋旁邊。
想起往事,楊萱壓抑不住心頭酸澀,淚水忽地噴湧而出。
楊芷嚇了一跳,連忙矮了身子勸慰道:「阿萱、阿萱不哭,是姊不好,姊不該對妳這麼凶。」
「姊……」楊萱張手抱住楊芷拚命搖頭,「不關姊的事兒,我就是難受,想哭。」
楊芷哭笑不得,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道:「那妳就哭一小會兒,哭久了眼睛痛,母親看見又得難過,至於那些亂七八糟的書是一定不許再看了。」
楊萱哽咽著點點頭。
她不看書也知道,有些人沒有走黃泉路,沒有過奈何橋,沒有喝孟婆湯,上天特地給她重活一世的機會,讓她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哭泣片刻,楊萱漸漸止住淚水。
春桃另外換過一盆水,楊芷俯身絞了帕子給她淨過臉,又將她髮髻打散,重新梳頭。
妝臺上的鏡子裡清清楚楚地顯出姊妹兩人的面容。
她們生得五分肖似,都有圓圓的杏仁眼和高挺的鼻梁,不同的是楊萱膚色是白裡透著粉,就像是春日枝頭的野山櫻般嬌柔溫婉,而楊芷膚色略顯暗黃,可她頭髮長得好,如綢緞般濃密順滑,倒是勝過楊萱。
楊芷很快給她梳成雙環髻,鬢角兩側各戴一朵粉紅色宮紗堆的絹花,笑著誇讚,「阿萱真漂亮,待會兒換上新裁的那件水紅色襖子就更好看了。」
楊萱一直喜歡穿粉紅、蜜合等鮮亮的顏色,可前世守寡六年,除了逢年過節能夠打扮得稍微明豔些外,其餘時候都是穿天青或者湖藍,甚至老氣橫秋的秋香色她都穿過。
饒是如此,夏太太仍不滿意,明裡暗裡說她不安分,成天想勾引人。
夏府裡,公爹夏老爺早就過世,剩下的主子不過是夏太太、她、二爺夏懷寧還有大歸的姑奶奶夏懷茹。
三位女主子都是寡婦,能勾引的除了下人就只有小叔子夏懷寧,可她視他如蛇蠍,唯恐避之不及,怎可能去勾引他?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前世,她冤死在夏家。
這一世,她要遠遠地避開夏家人,再不去當什麼沖喜新娘,就是八抬大轎三媒六聘地娶她也不去,更不能讓楊芷去,她們姊妹倆要幸福安穩地活到齒禿髮白。
想到以後跟楊芷都變成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說話時候牙齒透風含混不清,楊萱禁不住彎起唇角,露出腮邊兩個小小的酒窩。
第二章 倉促出嫁的理由
楊芷覺得好笑,親熱地點著她的鼻頭,「都多大了,還又哭又笑……」
話音未落,就聽院子裡傳來春桃跟素絹的請安聲,「見過大少爺。」
接著是半大少年獨有的沙啞嗓音,「兩位姑娘在嗎?」
楊萱忙整整裙裾,跟楊芷手牽手走出去,招呼道:「大哥下學了。」
來人是楊修文的長子,楊桐,他比楊萱大四歲,比楊芷大兩歲,今年十二,在鹿鳴書院讀書。
楊家人都生得好相貌,楊桐也不例外,身材瘦削挺拔,穿件蟹殼青的杭綢長袍,面容還未完全脫開孩童的稚氣,但已經有了少年的清俊儒雅。
見到兩位妹妹,楊桐臉上浮起溫暖的笑意,遞過手中的油紙包,「經過福順齋,同窗說那裡的芝麻涼團很好吃,買回來給妹妹嘗嘗,這是糯米做的,別貪吃,吃多了不剋化。」
楊萱愣了一下。
福順齋在金魚胡同,前世的夏家就在金魚胡同往北不遠的乾魚胡同,夏懷茹最喜歡吃福順齋的點心,楊萱為了逢迎她,隔三差五會打發人去買,因是吃慣了,楊萱也慢慢適應起那裡的口味。
而鹿鳴書院位於黃華坊的水磨胡同,中間隔著不短的距離,大熱天的,楊桐怎麼想起來去福順齋?
楊萱狐疑不已,而楊芷已經打開油紙包,問道:「大哥,裡頭是什麼餡兒的?」
楊桐答道:「裹著白芝麻的是綠豆沙,裹著黑芝麻的是紅豆沙,聽我同窗說還有種涼糕也不錯,今兒去得晚已經賣完了,等下次再買來嘗嘗。」
楊萱知道涼糕,也是用糯米做的,餡料酸酸甜甜非常可口,等入秋之後,福順齋還會做雙色花卷、雙色饅頭等家常麵食,生意非常紅火。
楊芷將楊桐請進廳堂,吩咐素絹將四顆糯米涼團擺在甜白瓷的碟子裡。
楊萱拈起一顆綠豆沙的,小心地咬了口,彎起眉眼,「唔,真好吃。」頓一頓,又含混不清地問:「娘那邊有了嗎?」
楊桐道:「我剛從正院過來,母親留了兩顆紅豆沙的,給父親留了顆綠豆沙的……妳先吃,吃完再說話。」
楊萱腮幫子鼓鼓的,默默地嚼了片刻,嚥下去,笑問:「姊跟母親都愛吃紅豆沙,我喜歡綠豆沙,大哥愛吃什麼的?」
楊桐回答,「我不太喜歡甜食,更喜歡核仁酥、百合酥。」
素絹沏了茶來,楊萱喝兩口漱去嘴裡的碎渣,又重新斟了半盞,淺淺喝一口笑道:「我吃了大哥的點心,回頭給大哥繡個扇子套還禮,好不好?」
楊桐毫不猶豫地答應,「好。」
楊芷抿著嘴笑,「大哥應得真痛快,到時候阿萱繡出來,大哥可一定得隨身帶著。」
楊萱這才反應過來。
這個時候,自己才剛開始學針線,連張帕子都沒繡平整過,又如何能大包大攬地給楊桐繡扇子套。
可話已出口不能往回收,她遂道:「我等練好了再繡,保准不讓大哥丟人。」
楊桐好脾氣地道:「沒事兒,繡得好不好都是阿萱的心意,我總是會帶的。」
楊萱得意地瞥一眼楊芷,「姊瞧不起我,哼,我肯定讓妳大吃一驚。」
楊芷樂不可支,「好,我等著。」
前世,楊萱獨居在田莊三年有餘,每天除了看農婦們養雞種菜,就是待在屋裡或者繡花或者寫字,還學過熏紙箋,繡個扇子套還不是小菜一碟?
楊萱信心十足,可楊桐卻沉聲對楊芷道:「妳是姊姊,理應幫著阿萱,怎麼倒在旁邊瞧熱鬧?」
楊芷面色有些訕然。
楊萱忙解圍,「我不用姊幫忙,我自己能繡。等繡完扇子套再給姊繡張素絹帕子,再然後給弟弟做身小衣裳。」
「好,好。」楊芷只是笑,根本不相信她的話。
楊桐卻耐心叮囑,「扇子套我不趕著用,這會兒天氣熱,等入秋涼快了再繡不遲。」
可入秋之後,誰還會天天搖扇子?
楊萱心知這是楊桐的好意,甜甜地答應了。
其實,楊桐算是楊萱的庶兄,他跟楊芷才是真正的一母同胞,都是王姨娘生的。
辛氏十六歲與楊修文成親,成親三年肚子都不見動靜。
楊家人丁本就不興旺,連著三代都是獨苗兒,絕無可能在楊修文這輩斷了根兒,辛歸舟便寫信讓辛氏從陪嫁丫鬟中選一個伺候楊修文。
辛氏思量許久,挑中了模樣普通的擷芳,將她抬成姨娘。
王姨娘自小伺候辛氏,跟著她識文斷字,很有自知之明。論長相,辛氏比她貌美;論才學,辛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論身分,辛氏既是楊修文的正妻又是她的師妹,早在白鶴書院時就彼此有意,兩人的情分絕非旁人能比。
既然清楚明白自己的地位和情勢,王姨娘也就沒有那些不安分的想法,白天她仍是在辛氏身邊聽使喚,夜裡若是楊修文過來,她便用心伺候,要是楊修文不過來,也不會鬧什麼夭蛾子。
許是佛祖見她本分,格外開恩,頭一年王姨娘就生下長子楊桐,過兩年又生下楊芷。
這期間,辛氏的肚子仍是沒有動靜。
辛氏尋思著自己八年不曾生養,恐怕往後也不一定能生,便跟楊修文商量著將楊桐記在自己名下,算作是楊家的嫡長子。
誰知,剛寫定族譜,祭拜完祖先,就查出辛氏有喜,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金秋時節,辛氏生下了楊萱。
楊修文想辛氏既然能生閨女肯定就能生兒子,便沒再往王姨娘屋裡去,只一心一意守著辛氏,足足又過了八年,辛氏已經三十二歲,這才再次有孕。
楊桐雖是王姨娘所出,但因從小養在辛氏身邊,受辛氏教導,對兩個妹妹並無偏倚,且念及楊萱歲數小,反而更縱容楊萱。
在楊萱的記憶裡,楊家素來和睦,唯一有過的紛爭就是辛氏決定讓她代替楊芷去沖喜那天。
那天下著雨,王姨娘跪在正院的青磚甬道上,頭咚咚地磕個不停,「老爺,阿萱是您的閨女,阿芷也一樣,都是老爺的骨肉,可夏家求的是阿芷,老爺不能不給阿芷活路啊!」
楊桐撐著傘遮在王姨娘頭上,低聲勸道:「姨娘回去吧,父親也沒法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阿萱總歸比阿芷還小兩歲。」
風太大,傘根本撐不住,黃豆粒大小的雨點劈里啪啦地往下落,瞬間打濕了王姨娘的襖子。
王姨娘鬢髮散亂,神情猙獰,厲聲喝道:「楊桐!我問你,你的心都偏到哪兒去了?」
楊桐不答,索性收了傘,跟王姨娘一道在雨中跪著。
那時楊萱正值豆蔻年華,心裡也曾暗暗憧憬過將來的生活,因受到父母的耳濡目染,她自小喜歡的便是像父親或者兄長那般清俊儒雅文采斐然的男人,以後可以掃雪烹茶,琴瑟相和。
所以對於這個從未謀面而且瀕臨亡故的夏懷遠,她是百般不情願嫁過去,可她性子溫順乖巧,在楊修文的威嚴與辛氏的哀求下,最終仍是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轎。
回門那天,她抱怨過夏家的所作所為之後,辛氏交給她一只海棠木匣子,耐心叮囑她,「夏家在京都根基淺,吃穿用度上未必能寬裕,妳別太計較這些……女人家的嫁妝雖說用不著貼補婆家,可妳也不能綾羅綢緞地穿著,卻眼睜睜看著婆婆穿件大粗布褂子,總得盡盡孝心,尤其妳家裡還有個大姑姊,先用點心思把她籠絡住,妳婆婆那邊就好說話了。退一萬步來說,如果實在與夏家人合不來,妳手裡攥著這些銀錢傍身,也不至於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活。」
匣子裡是十幾張銀票,合起來將近兩千兩,更有金釵珠簪,翡翠瑪瑙等十幾樣首飾,被夏日陽光映著,璀璨奪目。
楊萱嚇了一跳,她的親事雖然應得倉促,嫁妝卻半點不少,滿滿當當四十八抬。
楊家是詩禮之家,不曾購置鋪面,家裡除去祭田外,另有兩處田莊,一處在大興,約莫兩百畝的良田,另一處是在真定,大概五百畝,辛氏都給她做了嫁妝,還另外給了八百兩現銀。
這些財物足夠她衣食無憂地度過此生,完全沒有必要再跟娘家伸手,楊萱便推辭不要,「大哥跟姊都沒成親,娘還有這兩件大事要操辦,我用不了這許多。」
辛氏苦澀地笑,「給妳妳就收著,如果以後他們需要,妳再拿出來就是。」
楊萱聽著不對勁兒,正要再問,辛氏卻揚聲吩咐了下人擺飯,這事便沒有再提。
不料五天後便有消息傳來,楊家被錦衣衛抄了家,家中財物全部充公不說,闔府上下也盡都入獄。
楊萱大驚失色,可她是新婦,被夏太太拘著不得出門,便託夏懷寧去打聽。
彼時夏懷寧既未中舉也沒有差事,根本找不到門路,只能打聽些坊間流言,說是白鶴書院與朝臣勾結,妄圖左右朝政,已經被查封,楊家則是被白鶴書院牽連。
楊萱從小被家人呵護著長大,根本沒經歷過事兒,手足無措地捧出銀子求夏懷寧找人打點,只是銀子花出去數百兩,連個靠譜的人都沒找到,而楊家上下已經推到午門問斬,只有楊萱因是出嫁女而逃過一劫,還有十幾位先前被打發出去的下人僥倖留得性命。
後來因緣際會下,楊萱終於得知內情。
辛歸舟在給楊修文的信中大肆宣揚仁孝治國,以德化民,又影射太子暴虐凶殘,不若靖王親和寬厚,更有國君風範。
白鶴書院出事時,啟泰帝病重,正由辛歸舟認為暴虐的太子監國。而楊萱生下夏瑞的第二年,啟泰帝駕崩,太子名正言順地登基為帝,年號豐順。
楊萱不關心到底誰做皇帝,太子也罷,靖王也罷,都跟她沒關係,可既然重活一世,她便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楊家重蹈覆轍,第一件事就是要將那些有可能置楊家於死地的書信找出來毀屍滅跡。
辛歸舟非常賞識楊修文,兩人書信往來非常頻繁,而且因為楊修文有面聖的機會,辛歸舟也常常會把自己的觀點闡明出來,以期楊修文能夠在聖上提及一二,或許能夠觸動聖心,廢黜太子另立靖王。
上次在竹韻軒,楊萱已經潑茶毀掉一些,可還有更多書信不知道被楊修文藏在了何處。
好在,現在是啟泰十八年,離啟泰二十三年太子監國尚有五年,楊萱可以慢慢去尋找其餘信件。
再不濟,她可以尋找適當的機會給父親提個醒兒,或許父親自己就能醒悟到信件的不妥當之處。
想到此,楊萱稍微定下心,開始思量著給楊桐繡扇子套。
她選中的圖案有兩個,一個是數竿翠竹,取節節高升之意,另一個是桂圓樹上停著一隻喜鵲,寓意為喜中三元。
其實她最喜歡的是鯉魚躍龍門,清波蕩漾的水面上,青魚草魚等探著頭躍躍欲試,一條鯉魚則騰空躍起,身上鱗片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鯉魚躍龍門很講究針法和技藝,要繡出魚的神態不說,而且魚鱗一層疊著一層,絲毫不能亂,以楊萱的繡工肯定沒問題,可眼下卻不是展露技藝的時候,只能忍痛放棄。
拿著選出來的圖案,楊萱拉著楊芷去找辛氏商量。
辛氏掩唇笑道:「翠竹看著簡單,但繡不好就是一節節綠磚頭,根本沒有竹子的風骨清韻,喜中三元對妳來說又太難了,喜鵲的羽毛配色要配得好,否則很容易繡成烏鴉……要不然妳繡幾株蘭草?年前妳繡的蘭草已經有點韻味了。」
楊萱頓時沉下臉,「我不繡蘭草。」
她剛學針線時,最開始練的便是蘭草,繡得最好的也是蘭草。
前世夏懷寧藉口喜歡蘭草,時不時央她幫他繡香囊、荷包甚至是做衫子,她若是不應,夏太太還會不高興。
結果呢,後來她繡的那些東西都成為自己「勾引」夏懷寧的證據。
可笑之極!
這輩子,要她繡什麼都可以,就是不繡蘭草,絕對不繡!
辛氏看出楊萱臉色不好,笑道:「那就繡竹葉好了,等妳父親下衙回來,請他畫幾竿枝葉疏落有致的。繡活兒好不好,七分看技藝,三分看花樣,花樣好,風骨也就出來了,妳們兩人看著商議,或者去問問桐哥兒,看他喜歡什麼。」
楊萱點點頭,與楊芷一道走出正院。
楊芷俯在楊萱耳邊低聲道:「妳不是想去竹韻軒?待會兒估摸著父親快要下衙,妳到竹韻軒門口等著,如果父親不讓妳進去便罷,如果他讓妳進去……」
楊萱眸光一亮,仰頭看著熾熱的陽光,這麼熱的天兒,父親肯定不忍心她站在外面挨曬,只要她能進到竹韻軒,就說明禁令解除了。
楊萱不由彎起眉眼,拉著楊芷的手搖了搖,「姊真聰明。」
楊芷白她兩眼,「別說是我的主意,還有,找書可以,但不能亂動父親的東西,要再惹出麻煩來,咱倆都沒好果子吃。」
楊萱連聲保證,「一定不會!」頓一頓,又道:「姊,等做秋衫的時候,咱倆都做件玫紅色襖子,鑲荼白色的牙邊,再繡上銀白色的玉簪花,肯定好看,或者做湖藍色襖子繡大紅海棠花……我幫姊繡。」
楊芷扳著手指頭數算,「現下要給大哥繡扇子套,估摸著七月能繡成,然後應了給我繡素絹帕子,再然後是要給弟弟做身衣裳,等騰出工夫繡襖子,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春天才能穿上。」
楊萱吃吃地笑,這點兒繡活,按前世她的女紅真不算什麼,可如今自己只是個不滿九歲的孩童,不能太過厲害了。
她想一想,歪著頭道:「要不就讓素紋繡,我可以描花樣子,我的花樣子描得又快又好。」
楊芷笑吟吟地看著她,「襖子就讓下人們做,妳只管把大哥的扇子套繡出來就好,然後咱們一道抄經書,中元節的時候請父親帶到護國寺散出去,請佛祖庇護弟弟健康出生。」
每年的中元節,護國寺會請高僧講佛法,也會邀請京都名士談經論道,楊修文每年都要帶著妻女去聽經。
今年辛氏有孕,未必願意到人堆裡擠,但楊修文應該會去,把經書以辛氏的名義散出去,再在佛祖面前上幾炷香最好不過。
楊萱連連點頭,搖著楊芷的手笑,「我聽姊的。」
楊芷莞爾,點一下她的鼻尖,「病這一場,倒是懂事了。」
吃完午飯,楊萱歇過半個時辰晌覺,又釅釅地喝了半盞茶,看著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取了一把團扇遮在頭頂上往二門走。
守門的沈婆子正靠著門邊打盹兒,楊萱不想驚動她,提著裙角悄無聲息地走出去。
及至竹韻軒,她站在門口喚道:「松蘿。」
松蘿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的,見到楊萱,立刻苦著臉道:「二姑娘恕罪,老爺還沒下衙,小的可不敢私自讓姑娘進來。」
楊萱歉然道:「上次是我連累你,對不住,這次我不進去,就想問問我爹大概幾時回來,我想請他畫些竹葉。」
松蘿忙不迭搖頭,「姑娘可折煞小的了,您千萬別這麼說,小的受不起,」他抬頭看看天色,「如果沒別的事情耽擱,差不多也就這個時辰。」
楊萱應著,往竹蔭下挪了挪步子。
松蘿恭敬地問:「不知姑娘事情急不急?要不姑娘先回去,等老爺下衙,再吩咐人去請姑娘。」
楊萱就是來使苦肉計的,肯定不會回去,笑著搖搖頭,「我在這裡稍等片刻好了。」
松蘿不再勉強,搬一把竹椅過來,又沏了盞茶奉上,隔著老遠站著。
烏雲飄過來,遮住了半邊太陽,很快又飄走。
天氣悶熱得令人難受,偶有風來,吹動著竹葉婆娑作響,隱約夾雜了男子的竊竊低語聲,「聽說伯父最擅長《穀梁傳》,我才剛有心得就班門弄斧,會不會讓伯父見笑?」
「不會,」這是楊桐的聲音,「我父親最願意提攜後輩,你比我還小一歲,已經開始讀《穀梁傳》,能讀懂已是不易,何況還有所悟,我父親定會覺得後生可畏。」
《穀梁傳》是《春秋》三傳之一,用以解釋《春秋》內容大義,若非讀過《春秋》,很難理解其中意思。
那人既然比楊桐還小一歲,那就是才剛十一歲,竟然已經能讀《春秋》,幾乎可以稱得上神童。
楊萱心中納罕,不由循聲望去,透過竹葉掩映,只見楊桐陪著一個少年緩步走來。
那人身量不高,穿了件灰藍色棉布長袍,袍襬上繡三兩枝青翠的蘭草,陽光斜照下來,他額頭細密的汗珠折射出細碎的光芒,一雙桃花眼烏漆漆地發著亮。
這面容如此熟悉,不正是她前世的小叔子,夏懷寧!
他現在面容尚稚嫩,臉龐不若成年時候瘦長,聲音也帶了半大少年獨有的沙啞,可腮邊輪廓卻清晰地與前世的相貌貼合起來。
楊萱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身子搖晃著,險些坐不住。
她永遠忘不了這張臉。
在掛著大紅色百年好合帳簾,鋪著大紅色鴛鴦戲水錦被的喜房裡,他覆在她身上,桃花眼映著滿屋子的紅色,像是猛獸一般不管不顧地撞進來,毫不留情憐惜。
是的,她出嫁那日是夏懷寧代替兄長迎的親,是夏懷寧與她拜的堂,也是夏懷寧與她入的洞房。
後來楊萱才知道,夏懷遠早在兩天前就陷入昏迷,被移到偏僻的西跨院等死,夏太太為了給長子留個後,便挑唆著夏懷寧弟代兄職。
而今,再度看到那雙桃花眼,楊萱滿心都是淒苦,再顧不得苦肉計,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往二門走。
松蘿也瞧見楊桐兩人,笑著迎上前,「大少爺下學了,老爺還沒回來。」
楊桐指著身旁的夏懷寧,「這是夏公子,書院同窗。」側頭瞧見竹蔭下的椅子,遂問:「剛才瞧見有人經過,是二妹妹?」
松蘿先朝夏懷寧行個禮,笑應道:「是,二姑娘想請老爺畫幾片竹葉,在這裡等了一會兒。」
楊桐猜出楊萱是因為有外男才避開,沒再追問,指著竹椅對夏懷寧道:「屋裡悶熱,這裡還算涼快,且稍坐片刻。」
夏懷寧頷首,坐在楊萱坐過的椅子上。
松蘿近前將楊萱所用茶盅收走,又搬來一把椅子,重新沏了茶。
夏懷寧端起茶盅淺淺啜了口,沉默數息,抬頭問道:「楊兄可曾學過作畫?」
楊桐赧然回答,「未曾,之前倒是見過父親作畫,只略微知道一點皮毛。」
夏懷寧指著旁邊青翠碧綠的竹葉,笑道:「左右閒著無事,不如你我各畫幾竿修竹,等伯父回來指點一二可好?」
楊桐欣然同意,將夏懷寧請至屋內,命松蘿準備紙墨,兩人各自提筆作畫。
天色突然陰下來,暗沉沉的好像灶坑裡燒飯的鍋底。
少頃,一道閃電驟然劃破了墨黑的天空,驚雷滾滾而至,轟然炸響,聲音既響且脆,彷彿就在耳邊似的。
此時辛氏正靠在羅漢榻上看書,見狀忙將書放下,站起身道:「這響雷真是驚人,別嚇著阿萱,我過去看看。」
苗嬤嬤趕緊阻止她,「眼看著雨就要下下來了,太太別淋著雨,還是我去吧。」說著找了件外裳攥在手裡,急匆匆往玉蘭院走。
玉蘭院內,春桃在屋裡瞧見她,提著裙子迎出去,「嬤嬤怎地這時候過來了?」
苗嬤嬤道:「這雷聲驚天動地的,太太怕駭著姑娘們,二姑娘呢?」
春桃指指西屋,「姑娘適才打發我出來,說想自個兒待會兒。」
苗嬤嬤撩起門簾探頭進去。
屋子裡黑漆漆的,隱約看得到窗前站著一抹瘦小的黑影,雙手緊緊地攏在肩頭,不停地顫抖著。
這麼響的雷,就是她這半老婆子聽了都發怵,何況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苗嬤嬤歎一聲,見四仙桌上有才沏的茶水,遂倒了大半盞,交給春桃端著,輕輕走進屋,溫聲道:「二姑娘,喝口熱茶潤一潤。」
楊萱茫然地回過頭。
此時又一道閃電劃過,將屋內情形照得清清楚楚,也照亮了苗嬤嬤的面容。
她穿了件白色立領中衣,官綠色比甲,脖子下面的盤扣繫得規規整整,斑白的頭髮梳成圓髻攏在腦後,鬢角一絲碎髮都沒有,在她身後則是端著朱漆海棠木托盤的春桃,托盤上的青瓷茶盅裊裊冒著熱氣。
此情此景,與那一幕何其相似,楊萱臉色立時變得慘白。
前世同樣是個雷雨天,夏懷茹帶著夏太太身邊的湯嬤嬤與呂嬤嬤去田莊探病。
大熱的天,湯嬤嬤也是穿得乾淨俐落,把立領中衣的盤扣繫得緊緊的,她身後的呂嬤嬤手裡提著一只海棠木的食盒。
湯嬤嬤從食盒裡端出青瓷湯碗,言語恭謹地說:「大奶奶,太太聽說您生病,心裡急得不行,只苦於還得照看瑞少爺不能親自過來。今兒一早吩咐我用人參燉了雞湯,適才我怕冷了,又特地到灶上溫了溫,大奶奶趁熱喝了吧。」
楊萱苦夏,不太想喝,便隨口道:「先放著吧。」
湯嬤嬤固執地將碗捧到她面前,「待會兒就冷了,奶奶多少喝兩口,總歸是太太的一份心意。」
楊萱想想也是,拿起湯匙正要喝,瞧見湯上漂浮著乾癟癟的蔥花,頓時沒了胃口,順手將碗推開,「不喝了,等餓了再說。」
豈料呂嬤嬤突然走近,雙手鉗住她的肩頭,惡狠狠地說:「灌!」
楊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怒道:「放肆!在主子面前有妳這麼說話的?」
湯嬤嬤低聲道:「奶奶,這是太太交代的,我們也沒辦法。怪只怪奶奶顏色太好,好在奶奶已經有了瑞少爺,逢年過節定然短不了奶奶的香火,奶奶就安心去吧。」
話到此,楊萱怎麼可能不明白,夏太太是容不下她了,可她不想死,遂緊緊咬著牙關拚命掙扎。
呂嬤嬤長得粗壯,一雙手跟鐵鉗似的,死死地壓著她,而湯嬤嬤一手端著碗,另一手用力捏著她的腮幫子,逼迫她張開嘴。
楊萱只覺得臉頰都要被捏碎了,終於撐不住叫喊出聲,「來人!救命!」
呂嬤嬤譏誚道:「奶奶消停點吧,那幾位丫鬟都被打發出去了,這電閃雷鳴的,就是喊破嗓子也沒人聽見。要是您安生些,咱們彼此都有些體面,否則我們就不客氣了。」
楊萱怎會甘心,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一把掀開呂嬤嬤,剛要坐起身,就瞧見提著裙子跑進來的夏懷茹。
夏懷茹見此情狀嚇了一跳,驚呼道:「妳們這是做什麼,不是替我娘來瞧病的嗎?快放開萱娘,放開她!」
呂嬤嬤不吭聲,冷著臉再度將楊萱摁在床上,湯嬤嬤捏著楊萱的鼻子,將帶著濃郁油腥氣的雞湯順著她的齒縫灌了進去……
前世今生的場景慢慢重合起來,楊萱再也忍不住,抬手掀翻了海棠木托盤,大聲嚷道:「來人!救命,救命啊!」
青瓷茶盅打落在地,發出清脆的「匡噹」聲。
春桃與苗嬤嬤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楊萱忽地又指著她們,聲嘶力竭地喊道:「走開,快走開!不要過來!」
苗嬤嬤朝春桃使個眼色,兩人忙撿起地上碎瓷片,悄悄退出門外。
楊芷聞聲自東屋出來,瞧見春桃手中的碎瓷,冷聲問道:「笨手笨腳,怎麼伺候的?」
春桃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苗嬤嬤歎口氣,「二姑娘有點不對勁。」
楊芷瞪她一眼,「怎麼不對勁兒?我進去看看。」
苗嬤嬤忙替她撩起門簾,「大姑娘當心腳下,怕是有碎瓷沒撿乾淨。」
雨終於下了,很快連成線,又匯成片,劈里啪啦落在地上,天色倒比先前亮了些許。
楊萱雙手掩面,蜷縮著身子坐在地上,看起來瘦弱而無助。
楊芷小心地避開地上碎瓷,走近前柔聲喚道:「阿萱,阿萱。」
楊萱抬起頭,大大的杏仁眼裡溢滿了淚水,少頃,她張開雙臂抱住楊芷,「姊,我不想死……」
「胡說八道!」楊芷只以為她是怕雷聲,哭笑不得,「只有那些十惡不赦的人才會被雷劈死,咱們又不曾做惡事,老天有眼,不會打死咱們的。快起來,地上涼,倘若染了病還得吃苦藥。」
說著,用力拉起楊萱,讓她坐到美人榻上,又揚聲喚春桃端水進來洗漱。
第三章 前世小叔子成師兄
夏天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不過半個時辰已是風停雨歇。
青石板上坑坑窪窪地積了水,被斜照的夕陽映著,折射出細碎的金光。玉蘭樹碧綠的樹葉上滾著殘雨,很快匯成水珠,顫巍巍地掛在葉尖,晶瑩剔透,院子裡充溢著雨後清新的泥土氣息。
楊萱重新梳過頭髮換了衣裳,與楊芷一道往正院去。
此時楊修文已經回來了,正低頭跟辛氏說著什麼。
姊妹倆忙上前行禮。
辛氏笑問:「剛才雷電交加的,妳們怕了沒有?」
苗嬤嬤欲言又止,楊芷已開口道:「有些怕,尤其有一陣兒,感覺雷電就在窗前,馬上要鑽進屋子裡似的。」
楊修文朗聲笑道:「莫擔心,只要不站在樹下就無妨。」側了頭,又問楊萱,「阿萱下午去竹韻軒了?」
「嗯」,楊萱答應聲,「我沒進屋裡,就在院子裡等著,本來是想請爹爹幫我畫幾枝竹葉,我要給大哥繡個扇子套。」
楊修文笑著展開手邊兩張紙,「這裡有兩幅,妳覺得哪幅好?」
兩張紙上畫得都是竹,一張是新篁數竿,竹節分明修長挺直,像是出自夏懷寧,另一張畫著四五簇繁茂竹葉,應該是楊桐所作。
平心而論,前者較之後者而言,更具竹之風骨與清韻。
但楊萱不假思索地指著後者,「這個好。」
楊修文問道:「為何?」
楊萱嘟著嘴道:「竹枝繡起來不好看,像是王婆子手裡拿著的燒火棍,竹葉容易繡,怎樣看都是竹子。」
楊修文溫聲笑道:「這麼一說也有幾分道理。可單論畫技來說,前者看起來簡單,但竹枝清瘦堅勁,能畫成這樣至少得下兩三年的苦功,」又指著後面的竹葉,「阿桐畫的竹葉形態尚可,但太過繁密,缺少靈性……不過這兩幅都不適合阿萱,等吃過飯,爹爹給妳重新畫幾枝竹葉。」
楊萱點頭道謝,「多謝爹爹。」
辛氏笑著插話,「妳們倆還得給妳爹爹道喜,他新收了個資質極佳的弟子,正得意著呢。」
楊萱愕然,爹收的弟子不會就是夏懷寧吧?
旁邊的楊芷開口問道:「是哪家公子這般有福氣,能投在父親門下?」
楊修文和藹地掃一眼楊芷,笑道:「嚴格來說也不能算是弟子,他是阿桐的同窗,在書院裡另有師長,我只是略加指點而已。他姓夏,名懷寧,祖籍山東,比妳們兩人年紀都大,以後如果碰見要稱他一聲師兄。」
果然!楊萱呆若木雞。
既然夏懷寧跟楊修文有了師徒名分,以後肯定會在竹韻軒出入,她不想再與夏懷寧有瓜葛,半點都不想,可又沒有理由阻止楊修文收弟子,只能決定儘量避開夏懷寧,少往外院跑。
楊萱沮喪不已,直到吃完飯跟楊修文到西耳房,親眼看著他畫了好幾片疏朗有致的竹葉,這才覺得心裡舒暢了些。
待她離開,苗嬤嬤遲疑著將打雷時候的情形跟辛氏說了說,「……二姑娘抬手就把茶盅打了,又哭嚷著不許人靠近,說別害她……那聲音聽著我心裡發怵,是不是被什麼髒東西衝撞了?」
辛氏默默思量片刻,沉吟著道:「我也覺得阿萱有些地方不對勁,可仔細想又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對……能是什麼東西衝撞了,難不成是河裡的水鬼?要不再讓李顯家的往田莊跑一趟,打聽打聽有哪家孩子落過水,等中元節的時候給他們燒些紙錢,再給阿萱和阿芷求個護身符。」
苗嬤嬤點頭,「行,我這就跟李顯家的說。」
李顯家的就是楊萱的奶娘,今年還不到三十,因楊萱不願天天讓奶娘跟著,眼下她就管著家裡人的四季衣裳,倒也不曾閒著。
楊萱完全不知道苗嬤嬤與辛氏的打算,接連好幾天,她都在玉蘭院跟楊芷一起繡扇子套。
閒暇時,那些她不願記起的往事就會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壓得她沉甸甸地難受。
洞房那夜便是開始。
十七歲的夏懷寧肩寬腰細,單手鉗制住她的兩隻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嫂子,娘再三吩咐我,我不能不從,這也是為嫂子好,為我哥好,等嫂子生下一男半女,我哥有後,嫂子後半生也就有了依靠。」說罷,俯身下來。
楊萱不願意,說好的是嫁給夏懷遠沖喜,夏懷寧跟著入什麼洞房?這根本不合禮法不守綱常!
她拚命地掙扎,卻抵不過夏懷寧的力氣,她用力地呼叫,卻只聽到兩個婆子在門外嘻嘻哈哈地談笑。
最終,仍是教他得了逞。
回門時,楊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給辛氏聽。
辛氏沉默許久,低聲勸她,「有些地方是有這樣的習俗,兄長如果早亡,小叔子可以要了長嫂,替兄長延續子嗣,況且妳要是有個孩子,往後的日子也能好過些。」
既然辛氏也這般說,楊萱只能苦苦忍著。
好在,過了頭一個月楊萱的小日子便沒有來,而夏懷遠也終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楊萱懷著孩子守寡,順便給爹娘守孝。
消停的日子只過了一年多,等夏瑞過完百日,夏懷寧就打著看望孩子的旗號,往大房院裡去。
進得屋裡,看兩眼孩子,那兩道火辣辣的目光就肆無忌憚地黏在楊萱身上。
楊萱豈會不知他安的是什麼心?
先前委身於他是迫不得已,是為了留個後,現在她有了瑞哥兒,再無可能行那種苟且之事,故而每日早早梳洗罷,就抱著夏瑞往夏太太那邊去。
一來能避開夏懷寧,二來有夏太太幫著照看夏瑞,她可以騰出手來做點針線活兒。
結果夏懷寧也往夏太太屋裡跑得勤,看到楊萱的繡活兒讚不絕口,「嫂子這蘭草繡得真好,得空幫我也縫件繡蘭草的衫子吧。」
楊萱譏諷道:「療屙炎帝與書功,紉佩楚臣空有意。靈均先生紉秋蘭以為佩,小叔是以靈均先生自比?」
靈均便是屈原,先古有名的文士,性情高潔才華橫溢,因此歷朝歷代的才子學士多以空谷幽蘭自比,喜歡在衣襟處飾以蘭草。
夏懷寧只不過讀了三五年書,連童生試都沒考,有什麼臉面往身上繡蘭草?
聞言,夏懷寧面皮漲紅,訕然無語。
夏太太卻道:「說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阿寧喜歡,妳就幫他做一件,一件衫子也費不了幾天工夫,我給妳照看著瑞哥兒,妳趕緊做。」
楊萱無奈,只得應好。
等從夏太太屋裡出來,經過迴廊時,她冷不丁被人拖到暗處。
夏懷寧一手箍住她,另一手捂住她的嘴,低聲道:「萱娘,妳別瞧不起我,妳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讓妳刮目相看。」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楊萱又氣又惱,拚命掙扎卻掙不脫。
推搡之中,夏懷寧眼底埋著的火種像是一下子被點燃了,聲音低沉又透著沙啞,「萱娘,這陣子我忍得苦,又想妳想得緊,妳依了我吧……我會用心讀書努力上進,等考取孝廉便帶著妳和瑞哥兒外放,咱們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地過日子。萱娘,妳信我!」
楊萱怎會相信,科考取士猶如大浪淘沙,談何容易,就憑夏懷寧那點學識,還敢大言不慚地說考舉人?
況且即便他現在就是舉人,她也絕不可能毫無廉恥地與他偷情。
夏懷寧見她不應,野性上來,用力將她抵在牆邊,伸手便去撕扯她的衣衫。
楊萱傻眼,她完全想不到夏懷寧竟會無恥下作到這個地步,堅硬的牆壁透過單薄的襖子硌著她的背,掙,掙不脫,逃,逃不掉……
絕望之中,淚水好似決了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夏懷寧怔住,連忙鬆開手,急急地道:「萱娘,對不住,我只是一時衝動,並非有意唐突,妳別哭,我以後再不這般待妳。」
從那日之後,夏懷寧果真再沒有對她無禮,可發生過的事情對於楊萱來說仍舊像吞了隻蒼蠅那般難受,吐又吐不出來,嚥又嚥不下去,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裡。
好不容易,上天垂憐她,教她有機會重活一世,不承想冤家路窄,剛回來一個月,偏偏在自己家裡遇到了他。
楊萱有口難言,只暗暗打定主意,以後少往竹韻軒跑,能不碰見就不碰見。
過得七八日,楊萱磨磨蹭蹭的終於將扇子套繡好了。
米白色的雲錦料子,青翠碧綠的竹葉,頂端開口處束著石青色的纓絡,由於楊萱故意藏拙,扇子套的針腳並不細密,竹葉的配色也缺少層次,可看上去卻有幾分童稚的拙樸。
楊芷誇讚道:「阿萱的針線真是長進了,繡得比我強多了。」
楊萱做出得意的樣子,樂顛顛地呈給辛氏瞧,「娘覺得好不好?」
辛氏自不會打擊女兒學習女紅的熱情,笑道:「好看,尤其上面兩枝,葉葉挺拔,很有竹之氣節,要是針腳能再勻稱些就更好了,不過妳才剛開始學,能繡成這樣已然相當不錯了。」
楊桐下學回來拿到扇子套愛不釋手,當即將摺扇裝進去,別在腰間,「這下方便多了,以後我天天帶著。」
楊萱不好意思地說:「大哥別跟人說是我繡的,免得被人笑話。」
楊桐笑道:「阿萱繡得很好,沒有什麼丟人的。不過女孩子家的針線不好讓別人知道,我不會在外面亂講。」
楊萱信任地點點頭,楊桐是君子,對兩個妹妹又非常愛護,他說出來的話必然會做到。
第二天,楊桐便帶著扇子套到了鹿鳴書院。
書院裡大都是七八歲到十四五歲的學童,對這種小飾物並不在意,也沒人多嘴詢問,只有夏懷寧注意到,他眸光閃了閃,笑問:「阿桐這扇子套很別致,不像是外頭買的。」
因為有了夏懷寧拜師楊修文的關係,楊桐便不將他當外人,解釋道:「是二妹繡的,她剛開始學針線,給我繡了這個,圖樣卻是我父親所畫。」
夏懷寧恍然,「上次雷雨天,二姑娘去找先生便是為此?」
楊桐笑著點頭。
夏懷寧臉上驀地顯出幾分懊惱,早知道是用來做花樣,他也畫竹葉了,興許二姑娘能挑中他畫的竹子。
可這懊惱只展露瞬息便已不見,夏懷寧又問:「上次買回去的涼團,師母跟兩位師妹可喜歡?先生說後天休沐,要帶我進內宅拜見師母,我想再買些點心帶著,不知師母喜歡什麼口味?」
楊桐道:「那涼團口味極好,只是我母親身子不方便,不太吃外面的東西,不必破費。」
夏懷寧笑道:「這怎麼叫破費,而是正經的禮節,去拜見長輩可不好空手去,我別的東西置辦不起,幾文錢的點心總該買一些,那就這樣吧,我挑著新鮮樣子多買幾種,說不定就有師母愛吃的口味。」
楊桐不好再推辭,只得笑著答應,「那就勞煩你了,正好中午你可以留飯,母親是揚州人,讓家裡廚子做一手地道的揚州菜。」
夏懷寧毫不客氣地應了,休沐那天果然帶著四色點心去了楊家。
說是四色,其實四個紙包裡分別包著兩樣點心,合起來足足八種。
楊修文引他進正房拜見辛氏,又喝了拜師茶,然後吩咐人將楊芷姊妹喚出來廝見。
楊萱萬般不願,卻不能不出來,只能垂頭喪氣地跟在楊芷身後進了屋。
兩人對夏懷寧福了福,招呼一聲,「師兄。」
夏懷寧急忙作揖還禮,抬起頭,那雙幽深的桃花眼便定在楊萱臉頰上,久久不願移開。
楊萱只隨便換了件能見人的嫩粉色襖子,雙丫髻上插了對宮紗堆的粉色山茶花,整個人看上去嬌嬌嫩嫩的。
楊芷卻認真打扮過,穿著湖藍色暗紋襖子,月白色百褶裙,戴著小小的南珠花冠,流光溢彩的南珠襯著她眸黑如點漆,格外溫婉靜雅。
夏懷寧收回目光,取出只兩寸見方的小匣子,「我家胡同後面有位老匠人,很擅長雕些木刻的玩物,我挑了兩件給師妹玩兒。」說罷,笑著打開呈給辛氏。
匣子裡是兩隻桃木根刻成的小動物,一隻兔,一隻牛,正好合了楊萱與楊芷的屬相。
辛氏拿起來仔細打量片刻,讚不絕口,「好手藝!」
夏懷寧笑道:「那位老匠人先前在銀作局當過差,因為年紀大了,雙手不如往年俐落,做不了精細東西,就雕些玩物混口飯吃。」
「難怪,」辛氏連連點頭,「要說木刻跟作畫差不多,如果只要求形似,這倒容易,要刻出精氣神來卻難,像這種看似拙樸實具神韻的更是難上加難。」
夏懷寧忙躬身為禮,「多謝師母指點,弟子受教。」
辛氏自幼在白鶴書院長大,於字畫上頗有心得,聽夏懷寧這般說,便笑道:「我雖不擅作畫,但尚有幾分品鑒的能力,以後老爺不得空,你們有了字畫送進來讓我看看也可。」
夏懷寧連忙道謝,與楊桐一道告退離開。
辛氏吩咐她的丫鬟文竹將夏懷寧帶來的點心擺在碟子裡,除去涼團、涼糕之外,另有百合酥、芝麻糕和棗泥酥餅等等。
福順齋的百合酥跟別家的不一樣,上面點綴著松子仁、瓜子仁,另外還撒了少許山楂,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辛氏本該在飲食上謹慎小心,見狀也不自主地掰下一塊,嘗過之後,誇讚道:「香酥酸甜,很好吃。」
楊芷拿著木刻的牛愛不釋手,「爹爹眼光著實好,夏師兄生得一表人才,言談舉止也落落大方。」
那是妳們不知道他前世做的那些齷齪事情!
楊萱噘著嘴,暗暗哼了聲,「我沒覺得這人哪裡好,看人的時候眼睛直勾勾的,而且上次畫的竹子也不怎麼樣啊。」
辛氏輕笑道:「竹子不好畫,他們又不曾正經學過作畫,不能太苛責。阿芷說的不錯,夏懷寧大方穩重,以後會有大造化。」
辛氏自然看到了夏懷寧傻傻盯著楊萱瞧的眼神,卻沒在意,楊萱生得出色,一個半大小子乍然看到漂亮小姑娘發了呆也是正常。
當年,楊修文頭回見到她也是跟呆頭鵝一般。
辛氏笑笑,又拈起一個棗泥酥餅,一半自己拿著,一半遞給楊萱,「妳不是愛吃棗泥餡兒,嘗嘗這個口味如何?」
福順齋的點心就沒有不好吃的,楊萱接過來,一口塞進嘴裡,把腮幫子撐得鼓鼓的,唇角沾著好幾粒黑芝麻。
辛氏掏帕子給她擦把嘴,溫聲解釋,「妳爹之所以收他為弟子,除了他著實有天分,資質好之外,也是因為咱們家人丁不旺,阿桐沒人幫襯,如果在同窗之誼上再加這麼層關係,以後兩人能夠互相照應。而且,夏家家世不顯,在京都沒有根基,妳爹就是多拉扯幾把,也不會惹人側目。」
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根本沒有反駁的餘地。
前世夏懷寧只發奮了四五年就能考中探花,這世從小就開始讀,加上楊修文指點,說不定能成為狀元,前途是顯而易見的好。
如果真能照應楊桐,那也算值了。
楊萱默默歎口氣,吃完點心回到玉蘭院,也不叫人伺候,往硯臺裡注少許水,拿起墨錠開始研墨。
墨錠摩擦著硯臺,發出沉悶地吱吱聲,而水慢慢轉為黑色,變得黏稠,楊萱的心也隨之沉靜下來。
一池墨好,她已經心無旁騖,提筆開始抄寫經文。
三五天的工夫,她認認真真地抄出來四卷《金剛經》。
等到這天楊修文下衙,她與楊芷一道將經文呈給他,「爹爹中元節要不要去護國寺?如果去的話,想請爹爹把這些經書替娘散出去。」
楊修文隨手拿起一本翻開,笑問:「這是阿芷抄的?」
楊芷湊上前看了看,應道:「是。」
楊修文又問:「妳現在臨趙孟頫的帖子?」
「父親看出來了?」楊芷忐忑不安地回答,「我覺得趙體比顏體更好看,所以從正月以來就臨《洛神賦》。」
楊修文點點頭,「顏體上手容易,不過妳既是喜歡趙體也無妨。趙體筆圓架方,撇捺舒展,結構布白更方正謹嚴,只是帖子選的不好,可以先臨《三門記》,等過上一兩年再換《洛神賦》。」
楊芷答道:「我沒找到《三門記》,只在大哥那兒看見一本《洛神賦》,就討了來。」
楊修文聞聲笑道:「我那裡收著一本,待會兒妳隨我去取。」
這是要去竹韻軒?楊萱精神大振,上次的苦肉計沒成功,她到現在都還沒找到機會進竹韻軒,這下剛好能有藉口。
她翻出自己寫的《金剛經》,雙眼熱切地盯著楊修文,「爹爹,您看我的。」
楊修文含笑接過,略略掃兩眼,再仔細端詳片刻,讚道:「阿萱的字大有長進,雖然筆力稍嫌不足,但起筆頓筆已經很有顏體的渾厚端方。」
楊萱連忙道:「爹爹,我一直臨寫《勤禮碑》,要不要換別的字帖?」
「《勤禮碑》就極好,不用更換,阿萱性子軟,多臨顏體字能沉穩些。」
楊萱頓覺失望,她也想藉更換字帖的名頭到竹韻軒去,父親卻不給她這個機會。
正懊惱,楊修文已經站起身往外走,楊芷便伸手扯扯楊萱的衣袖,使個眼色示意她一起去。
已近黃昏,夕陽將天空的雲彩暈染得絢麗多彩。
楊修文穿件家常的圓領袍走在前頭,半邊身子映著霞光,呈現出朦朧的金色,高高束起的髮髻中隱約夾雜著幾絲白髮,他如今三十有八,再過兩年就到了不惑之年。
想起先後兩世他對自己的教導與疼愛,楊萱緊走幾步,上前牽住他的手,嬌聲喚道:「爹爹。」
楊修文低頭,瞧見她鼻頭沁出一層薄薄的細汗,被夕陽照著發出細碎的光芒,烏漆漆的眼眸裡滿是孺慕,頓時心軟如水,開口問道:「怎麼了?」
楊萱並沒有特別的事情,聽到他問,便甜甜糯糯地道:「中元節我們能不能去逛廟會?」
楊修文本是要聽高僧講經的,可瞧著女兒嬌俏的神態,不忍拒絕,稍稍思量便滿口答應,「好,爹爹帶妳們去,屆時咱們趁著涼快早點走。」
楊芷喜不自勝,緊跟著快走兩步,走在楊修文另一側,仰頭道:「太好了,謝謝爹爹。」
楊修文看著身邊這雙嬌軟乖順的女兒,心裡盡是滿足,聲音越發放得柔和,「回頭再問問妳們母親,若是她身子方便,也一道跟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