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嫁人好比重新投胎,
那她這一嫁簡直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了!
都說薛含桃這農女撞了大運,得皇帝賜婚當上世子夫人,
在崔伯翀看來分明是她虧大了,被迫嫁給他這個將死之人,
可他沒有拒絕婚事,只因從洪水中救起她時他就將其放在心上了,
別看她外表柔柔弱弱,一副誰都能夠任意搓圓捏扁的樣子,
骨子裡還是有點小脾氣,連被皇后為難她也能替自己討回公道,
只是這樣遠遠不夠,在他有限的生命裡他必須訓練她茁壯起來,
他教她作畫,讓她用自己的方式攢銀子,
他和她討論朝堂之事、官吏們的人情往來,引導她思考如何應對進退,
本以為這樣足以把她心裡那點覺得配不上他的自卑消除殆盡,
但他小看了她對自己的愛意,為了救他的命竟情願讓出正妻之位,
趁他重病昏睡時留下和離書一走了之……
唐意,九零後處女座小呆瓜,
愛睡懶覺,愛宅在家,也愛天馬行空。
平日最愛作夢,夢裡什麼都有,
懸疑、恐怖、愛情、冒險……作的夢多了,
便付諸筆端,將夢境變成筆墨,一個個夢境成了一個個故事,
給每個愛作夢的人帶來快樂與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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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用婚姻鋪路
八月陽光熾熱,宮牆之下一隊宮人不慌不忙地行走。
宮牆上的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輝,光芒折射在薛含桃的眼皮上,她不由默默垂了眼睫,不敢再看。
雖然她的身分已經今非昔比,這皇宮裡大部分的人都要對她客客氣氣,但誰能想到半個月前她還只是一個逃難的農女,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呢?
要不說人生的境遇最是奇妙,一想到半個月前的那個下午,薛含桃就覺得自己還在夢裡,腦袋暈乎乎的。
洪水過後家破人亡,她到京城投靠唯一的親人,卻沒想到嫁到京城幾年杳無音訊的從姊薛青娥竟然成為嬪妃,腹中還懷著龍胎!
她呆呆地睜著眼睛,還來不及喚一聲姊姊就被身邊的宮人提醒要跪下去行叩拜之禮。
「薛姑娘,面前之人乃是陛下親封的淑妃娘娘。」
「哦,哦,淑妃娘娘,我……」沒有見過世面的薛含桃結結巴巴,不知說些什麼。
宮人便又提醒她,「薛姑娘應該自稱民女,然後叩頭。」
「民女……見過淑妃娘娘。」薛含桃懷著忐忑磕了一個頭。
悶悶的一聲響後,她得到允許站起來,然後姊姊才與她相認,握著她瘦骨嶙峋的手哭了一場。
原來姊姊先前遠嫁的那戶人家對她並不好,夫君賭錢輸了竟然把她賃出去,機緣巧合之下姊姊入了當今天子的眼,又過了兩年懷上龍胎,於是母憑子貴得了淑妃的封號,入住柔儀殿。
至於姊姊一直不與家中聯繫的原因就在於大伯父大伯母偏愛兩位從兄,不僅對姊姊非打即罵,還為了能讓他們娶妻,明知姊姊已和隔壁村的姜二郎情投意合,硬是把姊姊高價「嫁」了出去。
那時薛含桃八歲,姊姊憤恨中帶著淚珠的眼神她牢牢記在了心裡,所以她不問,只老實交代大伯父一家都命喪洪水之中,屍骨無存。
薛含桃的父母親僅有她一個女兒,在她十歲那年雙雙去世,因此如今姊姊便只剩下她一個親人,這也是她身分變化的原因。
而今日宮人們又對她恭敬幾分,皆因前天晚上姊姊平安生產,誕下了一位小皇子,要知道當今天子年過四十,膝下僅有三位公主,不出意外的話,她就是未來天子的姨母,戲文中提到的皇親國戚……
「薛姑娘,柔儀殿到了,您小心些腳下。」
一聲溫和的提醒打斷了薛含桃的胡思亂想,她緊了緊手,抬起頭朝身著青色衫裙的女子乖巧一笑,「胡姑姑。」
胡茵兒是柔儀殿的掌事宮女,亦是薛青娥的心腹,她在殿外等著薛含桃,見到人時不免多打量了一眼。
和半個月前相比,少女長了些肉,兩腮多了血色,雖然還是一副瘦小枯黃模樣,但笑起來時眼睛黑亮,算是能看了。
不過也只是將將能看,連都城中一般人家的姑娘都比不上,更別提那等精心教養的高門貴女,思及待會兒娘娘要說的話,胡茵兒眼眸微暗。
「薛姑娘,娘娘在偏殿見您,您請跟奴婢來。」
薛含桃看不懂胡茵兒眼底的複雜,她小心翼翼地提著鵝黃色的襦裙跨過門檻,唯恐手心的汗水沾上去,姊姊命人給她做了幾件鮮豔的衣裙,薛含桃十分珍惜,今日是第一次穿,可不能弄髒了。
胡茵兒察覺到她小家子氣的舉動,心中又是一歎。
很快,偏殿到了,薛含桃先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奶腥氣,然後便是清雅的荷花香,她抬頭望去,殿中擺放著幾枝粉荷,姊姊薛青娥倚在榻上,嘴角正噙著一抹溫柔的笑意看著她。
薛含桃愣住了,今日見到的姊姊和半個月前又有不同,半個月前是成熟明麗的淑妃娘娘,今日更像薛含桃記憶中會給她梳頭髮的姊姊,婉約可親。
她發現自己又走神了,趕緊回神,「民女參見淑妃娘娘。」
「薛姑娘,昨日陛下已晉娘娘為貴妃了。」胡茵兒笑道。
薛含桃又是一愣,眼睛睜得大大的,淑妃就已經十分尊貴了,貴妃可是比淑妃還要厲害呀!
「過來見見妳小外甥。」薛貴妃被妹妹傻傻的樣子逗樂了,招招手讓薛含桃看新出生的小皇子。
她如今只有薛含桃這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自然想小皇子和薛含桃親近,然而因著小皇子身分尊貴,看顧小皇子的幾位嬤嬤又都是當今天子德昌帝親自挑選,即便她親自發話,薛含桃也只配匆匆一瞥小皇子的紅色襁褓。
見此,薛貴妃臉上的笑意微淡,但也沒說什麼。
「小皇子長得真好,龍生寶珠,呱呱玉鳴,應該就是城裡文舉人說的貴相了。」薛含桃倒沒覺察到異樣,她臉頰泛紅,真心實意的為新出生的小外甥欣喜。
「文舉人吶,這麼些年城裡還是只有他一位舉人嗎?」薛貴妃被牽動到了回憶,語氣恍惚。
「是啊,只有他一位,兩年前他去世的時候縣令大人還親自作了一首詩,可惜那首詩我記的不全。」薛含桃的口吻很是尊敬,在她前半生的十六年中,舉人和縣令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區區一個舉人算什麼大人物,都城中隨便一塊磚瓦都能砸死,殿中的宮人們聽著嗤之以鼻,對薛含桃貧賤的出身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胡茵兒可惜之餘則更為憐憫,出身低微,模樣普通,見識又淺薄,如何能與那驚才絕豔的崔世子相配?
然而,配與不配不是她可以決定的,胡茵兒接收到薛貴妃的示意,使了個手勢命宮人們都退下,小皇子也被嬤嬤們抱走,霎時安靜的空間內只剩下兩人。
薛含桃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緊張,明白姊姊要單獨和自己說幾句話,眼睫毛使勁眨了兩下。
她心裡是愧疚且不好意思的,相認後姊姊給了她銀子新衣,還派了一個宮女果兒去照顧她,可以說對她再好不過了。
反觀她呢,刺繡不行,沒法給小皇子縫肚兜,還身單體薄不能像別的娘家人一樣提供依靠,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廚藝,她先前做了姊姊以前愛吃的米糕和魚團兒興沖沖地讓果兒送進宮,胡姑姑卻著人告誡她下次別送吃食,宮裡人多手雜,萬一有人在裡頭下毒後果不堪設想。
她的反應被薛貴妃收至眼底,薛貴妃讓她坐下,不急不緩地撫了撫額際,開口說道:「妳上次送進宮的米糕我嘗了一塊,味道吃著和以前一模一樣。」
薛含桃聽到姊姊吃了她做的米糕,有些歡喜,坐在凳子上兩隻腳併在一起,「貴妃娘娘喜歡就好。」
「只有我們兩人就別那般拘束了,還和以前一樣就行。」薛貴妃笑著說:「如今薛家只有我們兩姊妹了,小桃,妳得幫姊姊。」
「只要我能做的,姊姊儘管說!」
父母親人都沒了,又經歷過逃難等諸多波折才到京城,薛含桃能有現在平穩的日子,打心底感激薛貴妃。
薛貴妃嗯了一聲,頗為欣慰,「皇兒平安生下,陛下封我為貴妃,我已是滿足。」
薛含桃點點頭,兩樁喜事加在一起,她也替姊姊開心。
薛貴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話鋒陡然轉變,「可是皇兒年幼,一時的平安不代表一世的平安,宮裡宮外虎視眈眈,即便有陛下相護也實難安定,除非再加一層保護。」
薛含桃接著點頭,尋常人家還擔心孩子長不大呢,皇家小心些很正常,她也覺得要好好保護小皇子不被傷害。
「這一層保護就是姻親,陛下已經決定要將妳嫁給定國公世子,皇后的親侄子崔伯翀。妹妹,定國公府實力深厚,妳嫁過去後一定要幫姊姊和小外甥籠絡住崔世子。」
薛含桃的腦袋像是被重重一擊,半天都沒回神。
「我已經派人查過,妳這次進京便是和崔世子同行,他的相貌才華不必細說妳也知曉,這一樁婚事對我對皇兒還有妳都是絕佳。」
薛貴妃滿意的不得了,心知肚明陛下是在為他們的皇兒鋪路,小皇子沒有外祖家可依靠,那就尋一個顯赫的姻親相助。
崔伯翀將來會繼承崔家和定國公的爵位,崔皇后膝下又沒有親子,薛含桃作為小皇子的姨母嫁給崔世子,她和小皇子宮裡宮外都獲益匪淺!
薛貴妃越說越興奮,彷彿預見了尊崇至極的未來,壓根沒注意到面前少女逐漸變得蒼白的臉色。
「可是姊姊,那是崔世子啊,我怎麼能配得上他……」薛含桃咬緊了嘴唇,局促不安地站起身。
一根荒野的狗尾巴草如何配和高貴華美的魏紫長在一起?他是天上的雲,潔白無瑕,她是山裡的泥,灰撲撲的,普通極了。
如果崔世子真的娶了她,一定會被世人嘲笑,洪水來時她和阿凶漂了兩天,是崔世子救了他們,她不能恩將仇報。
縣城縣令的女兒劉金眉是她認識的身分最貴重的姑娘,可是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她親耳聽到劉縣令絞盡腦汁地籌謀要將女兒送到崔世子身邊做侍妾。
而她無父無母,出身農家,容貌學識不及劉金眉,卻要她做崔世子的妻,崔世子若是知曉,心裡的感受一定和她得知大伯父有意把她嫁給村東孫家口流涎水的傻子一般吧。
「配與不配不是妳說了算,陛下說相配,妳和崔世子便是天作之合,誰又敢說閒話。」薛貴妃沒料到她會拒絕,皺緊了一雙眉。
薛含桃懨懨垂下頭,默然不語,本就瘦弱的身軀又添兩分伶仃。
薛貴妃見狀,心頭不由軟了一瞬,她也知道這樁婚事若定下,她和陛下這頭是滿意了,可崔伯翀和崔皇后心裡生出怨氣,一定會朝著妹妹發作,畢竟父母雙亡的農家女嫁給國公府世子聞所未聞,尤其崔伯翀還曾立下過不世之功,天下聞名。
但薛貴妃很快又拋開這層愧疚,安慰自己哪個女兒家沒有幻想過自己將來的夫君相貌堂堂,才華橫溢,崔伯翀那般人物世間罕有,任何一個女子知曉能嫁給他豈會不動心?
不過妹妹身分確實低了些,不如求一求陛下封個鄉君縣君,看在皇兒的面子上陛下不會拒絕的。
「陛下有此意,姊姊也無法,如今聖旨還未下,妳先回去好好想一想,過個兩三日應該能想通。」
薛含桃耷拉著腦袋退出柔儀殿,熱騰騰的陽光下她卻渾身發冷,宮人送她回到暫住的院子,早就等著的果兒迎了上來。
「姑娘,您可見到娘娘了?您走了這麼一會兒,阿凶急壞了一直叫,旁邊人家來敲門,我只好把牠關在房間裡。」
阿凶是一條十歲的老狗,一斷奶就被扔了出去,村裡的孩子撿了牠用土疙瘩砸著玩,那時尚且年幼的薛含桃撞見,用積攢的三個銅錢買回去起了個阿凶的名字,自此一人一狗形影不離。
洪水氾濫那段時間,吃食短缺,阿凶為給她找鳥蛋摔了腿,現在還沒好全。
可能是嗅到她的氣味,狗叫聲又激烈起來,薛含桃一聽就急了,飛快跑過去打開房門,一隻毛色斑駁不均的黑狗立刻衝了出來,用完好無缺的前腿抵住她的鞋子。
「嗚!」阿凶嚴肅地叫了一聲,見她無事,搖起了尾巴。
「我就說姑娘好端端的。」果兒見此訕訕一笑,有些緊張地看了薛含桃一眼,擔心被她責怪。
「果兒姊姊,我餓了,妳到街上買些吃的吧。」薛含桃現下實在沒有心情去做吃食。
果兒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出門去了。
「阿凶,我現在該怎麼辦啊?崔世子對你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害他被人恥笑。」薛含桃面容愁苦地訴說著,手指一遍遍地梳理狗毛。
「嗷嗚!」大黑狗咬住了她的衣襬,往門外的方向拉了拉。
「去見他讓他知曉嗎?是啊,他一定有辦法的,姊姊說聖旨沒有下,還有時間。」
薛含桃回憶起初見他時,自己和阿凶蜷縮在一只木盆中,四周都是水,她虛弱地快要死掉了,以為見到了天上下凡的神明。
然後,冷漠又慈悲的神明遙遙朝她瞥了一眼,她獲得了新生。
過了一會兒,果兒從街上買了包子炊餅還有兩道小菜回來,薛含桃已經脫下了嶄新的鵝黃色襦裙,換上了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衣,頭上寥寥兩根花釵也被她卸下,髮間只繫了一根細細的紅繩。
對此,果兒打心底不理解,雖然知道自己的勸解沒有用,可還是忍不住又說道:「姑娘,您何苦如此呢?有淑妃娘娘在,您難道還能少了新衣首飾不成?箱子裡那幾匹上好的絹布還沒有動呢。」
果兒是從柔儀殿出來的,見慣了宮裡的好東西,對薛含桃樸實的秉性迷惑已久,要知道就連她這個被淑妃賞賜過來的小宮女穿戴得都比薛含桃體面。
「果兒姊姊,我身上這件也是在鋪子裡買的新衣啊。」薛含桃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幫著果兒把吃食一一擺好,又道:「姊姊昨日被陛下封為貴妃娘娘了。」
如她所料,果兒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驚喜地雙手合十感謝老天爺,「天大的喜事,老天爺保佑!」
「嗯!姊姊受天眷顧,是貴人。」薛含桃也歡喜,雖然她的笑容中隱隱含著一絲憂慮。
果兒並未看出不對,高高興興地拿來碗筷,「姑娘快嘗嘗滿香樓的燒雞,好在我去得早,才買到一隻。」
「嗯,好香。」
美食當前,薛含桃也顧不得想別的了,和果兒一同坐下,她先拿起筷子熟練地挑出半隻雞肉和包子炊餅拌在一起,放進一只碩大的陶碗裡面,這便是阿凶的飯了。
大黑狗因為腿傷未癒,臥在草編的席子上,薛含桃探身將陶碗放下,才又坐回去吃自己的飯。
阿凶深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舉動,在她夾著一塊醬紅色的雞肉咬下後,狗尾巴才左右搖動,埋首進陶碗大口吃起來。
果兒也在吃雞肉,看到對面少女吃完一塊雞肉兩眼彎彎的滿足模樣,不由為自己一開始的想法而羞愧。
姑娘雖然過於樸實,但不得不承認留在姑娘身邊是她果兒的福分,姑娘是貴妃娘娘的妹子,卻乖巧地喚她一個宮女姊姊,與她同桌而食,從不隨便使喚她,就連這小院唯二的兩間大房都分了一間給她。
經歷過許多挨餓的日子,薛含桃吃什麼都很香,果兒不願意吃的幾片青菜葉子她都吃得乾乾淨淨,阿凶的陶碗也是亮光光的。
果兒每每瞧見這一幕總覺得心酸,對薛含桃的態度便格外軟和,收拾了碗筷讓她休息。
然而,薛含桃也只是歇了一會兒就重新忙碌起來,散發著藥味的罐子被找出來,她往裡放了幾味藥材,加了水,點火熬起來。
一嗅到這股氣味,大黑狗的尾巴就不搖了,合著眼睛裝睡。
「阿凶,再喝這最後一次,你的腿就沒事了。」薛含桃知道大黑狗嫌苦,一邊討好地哄牠,一邊又拿石杵搗碎一小塊雞骨頭。
果兒將碗筷歸置好,回頭就看到她仔細地將骨粉撒在破了一個角的陶罐中,接著澆了些水,終是忍不住好奇地問出口。「姑娘,這陶罐裡頭究竟是什麼啊?您照顧的如此精細。」
「是種子,很有用的種子。」薛含桃頓了頓,臉上揚起一個笑容。
果兒心神微晃,其實她家姑娘笑起來挺好看的,「姑娘,過會兒我幫您去書閣一趟吧,您該多歇息,養胖一些。」
說起這件事,果兒更加心疼,哪有皇親國戚像她家姑娘一樣靠抄書描花樣辛辛苦苦地養活自己。
那場大水過後,姑娘一無所有,連填飽肚子都是件難事,又是如何到京城,如何活到與貴妃姊姊相認呢?
果兒還在柔儀殿的時候聽到薛貴妃問起這個問題,姑娘是怎麼回答的呢?
「姊姊,進京的途中我遇到了好心人,借用馬車給我和阿凶。路上酷暑有蚊蟲,我找到幾叢薄荷和金銀花,用背著的陶罐熬了清涼解熱的茶水給他,好心人不僅給了我炊餅吃,還要付給我銀錢,我其實不該收的,可是沒有銀錢我和阿凶都會餓死,最終還是收下了。」薛含桃的語氣是濃濃的感激夾雜著心虛,「到了京城後多虧有那些錢,我才能賃得一間房。以前在家裡的時候我經常抄書,所以又拿錢買了筆墨,找到書閣開始有了營生。」
「叔父生前是秀才,教導妳我識字,對,妳的字寫的一直不錯。」薛貴妃聽到回答感慨不已。
果兒和其他人便恍然大悟,怪不得薛貴妃出身不好卻能讀書認字,尤其一手娟秀的小楷常得陛下誇獎。
之後薛貴妃給了姑娘許多賞賜,姑娘重新賃了一處帶著幾間房子的小院居住,卻沒有放棄抄書賺錢的活計。
每隔兩日,姑娘便會將抄好的書籍送到書閣結算銀錢,多多少少能有四五百錢,若是描花樣再送到書閣附近的繡樓還有二三百錢拿,今日便是和書閣約好的日子。
「不,果兒姊姊,等我抄完最後兩頁我們一起吧,再去趟藥鋪,我還要買些東西。」
「去藥鋪?哦,還給阿凶買藥。」果兒了然。
薛含桃呼吸微停,沒有解釋她腦海裡正醞釀著一個隱祕的打算。
明日一早她要去定國公府,然而直接求見定國公世子她可能連大門都進不去,只能想別的法子。
之前她沒有告訴姊姊,進京途中對她諸多幫助的好心人正是定國公世子身邊的一名親隨,名喚方振的青年。
此時的薛含桃只能祈禱自己認真熬煮的薄荷金銀花茶水還能給人留下些印象,否則她就真的只能聽從聖意,恩將仇報了。
第二章 府門之前遇仇人
書閣的位置在文興坊,距離薛含桃現在住的院子不算遠,她穿著顏色暗淡的淺碧色裙子和果兒一同進去,還沒開口掌櫃就迎了過來。
「薛姑娘,《詩經》妳可抄好了?」
「嗯,一共兩本,掌櫃請看。」薛含桃將兩本《詩經》遞給掌櫃。
老掌櫃將書翻開來,瞇眼端詳了半晌,頓時喜上眉稍,痛快地掏出二兩銀子給了面前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姑娘。
果兒看見都呆了,往日都是四五百錢,掌櫃今日為何如此大方?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就被自家姑娘拉走了。
「果兒姊姊,我們趕緊去藥鋪吧,不然阿凶在家中該著急了。」薛含桃步子邁得很快,臉頰浮上了幾縷紅色。
果兒只以為她擔心大黑狗,立刻忘記那點疑慮跟上前。
而就在她們走後不久,書閣迎來了幾位風雅的文士,為首者穿著羅衣佩著美玉,腳下還踩著雲頭履,一看就家世不凡,其他人對他也多有奉承之態。
恰巧此人掌櫃識得,當即放下手裡的《詩經》,笑容滿面地招呼,「原是邱公子,您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
邱泰是吏部侍郎之子,在國子監讀書,他身邊幾人也皆是國子監的同窗。
「到書閣來還能為了什麼,當然是淘些書來看了,有好書都拿出來,讓我身邊這位從鄉野之地來的宋兄開開眼界。宋兄倒楣,家遇洪水,好不容易有幾本藏書也都沒了。」邱泰雙眉一挑,指了指最後面的一名青年。
掌櫃聞聲看去,邱泰指著的人身量中等瘦削,雖穿著布衣,但模樣生得很是俊俏,他思量過後便將剛收到的《詩經》捧了出來。
「《詩經》?掌櫃,你這就不實誠了。」邱泰本意是要嘲諷宋熹,不料掌櫃只拿出一本爛大街的書,頓時不悅。
「邱公子再看呢?《詩經》常見,然這等筆力行跡是否讓您想起了一人?」
「你究竟賣的什麼關子?」邱泰皺著眉看了幾遍,沒看出個所以然。
他話音剛落,一直未曾開口的宋熹驚訝出聲,「之前我曾有幸見過崔世子的墨寶,而這字竟有崔世子七分神采!」
定國公世子崔伯翀,除了眾所周知擊退蠻金保衛汴州的功績,書法造詣亦是聞名於世,據說連德昌帝都在宮中珍藏了幾幅他的行書。
邱泰眼睛都亮了,「這本《詩經》我要了,價錢任你開。」
「我本來打算賣一百兩銀子,不過邱公子,八十兩也就夠了。」
邱泰大手一揮付了銀子,喜孜孜地帶著那本《詩經》出了書閣,隨即目光又充滿懷疑地看向了宋熹,「宋熹,你識得崔世子?」
「不算識得,只是樊州大水,崔世子前去賑災,返京途中某與豐縣劉縣令僥倖墜在崔世子的車馬後面,有過幾面之緣罷了。」宋熹不卑不亢地應聲,巧妙地隱去了也有若干倖存的豐縣百姓跟隨的事實。
「豐縣縣令?前些時日他到我家拜訪,我爹並未見他,如此的話……這本《詩經》送你了。」
「多謝邱兄贈書,恰好某稍後正要去劉縣令那裡拜訪。」宋熹登時明白了邱泰的意思,「說來我等還未向崔世子致謝。」
宋熹需要一個契機跟劉縣令賣好,劉縣令苦於搭上吏部的上峰謀求官職,而邱泰則是想與大名鼎鼎的崔伯翀沾上些關聯,這本《詩經》到來的時機正好。
翌日,薛含桃天濛濛亮就起身了,她洗了臉梳了頭髮穿好了衣服,一個人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手指頭絞了又絞,好像山間失去了方向四處亂竄的野兔子。
大黑狗趴在她不遠處,尾巴輕輕拍打地面,想像自己腿好的時候捕獵野兔子的場面,一時神往。
「阿凶,你說我能不能見到他啊?萬一定國公府的人不相信我把我趕走怎麼辦?又或者用刀鞘打我的腿怎麼辦?」
薛含桃緊張不已,她偷偷觀察過幾次,有些人就是這麼被定國公府的護衛趕走的。
這些話妳都重複好幾遍,聽煩了。大黑狗不想理她的碎碎念,索性仰頭叫了一聲,「嗚!」
「阿凶,壞狗!別叫,我……我收拾東西。」薛含桃擔心被果兒看出端倪,連忙捂住大黑狗的嘴。
大黑狗的腦袋重新趴下去,薛含桃聽見果兒起身的動靜,立刻裝作剛醒來的睡眼惺忪模樣。
「姑娘,您起了?早膳您想吃什麼?」不久後,門外傳來果兒的聲音。
「買些麵點回來吃吧,再捎兩條鮮魚,我好做些魚丸。」
「哎,知道了。」
匆忙吃完早膳,薛含桃就鑽進了小小的廚房。
豐縣臨河,水產一向豐富,那裡家家戶戶都吃魚,父母都不在之後,薛含桃為了讓自己和阿凶填飽肚子,努力練習了一番做魚的手藝,她做的魚丸滋味十分鮮美,且沒有丁點兒腥味,縱然再挑剔的人都能入口。
除了薄荷金銀花茶湯,薛含桃準備再帶一道魚丸。
「姑娘,您做這許多魚丸是要送人嗎?還是要送進宮裡?」果兒看她忙活一通,提著呼吸開口詢問。
「是要給一位幫過我的恩人,胡姑姑說過不讓我往宮裡送吃食了。」
「那就好。」果兒放下了心。
辰時過半,茶湯熬好,魚丸也做好了,薛含桃將兩只乾淨的大陶罐放進背簍裡面,步出了院門,她謊稱那位恩人的住處就在附近,又讓果兒照顧阿凶,果兒不疑有他,就沒有跟著。
從這裡到定國公府光是徒步就要走大半個時辰,薛含桃還背著陶罐,速度要更慢一些,等終於走到定國公府所在的那條街道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時辰。
定國公府顯赫,府門亦是大氣,光是守門的護衛就有多位,薛含桃輕輕喘過氣,裝作不經意地掃過去一眼,心頭一咯噔,怎麼是那個臉黑的護衛守門,臉黑的護衛脾氣要比臉白的差,眼神也更尖利!
「又是她?頭兒,你說她怎麼總來我們國公府門口晃悠?」
薛含桃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然而事實上崔家的護衛都快認識她了,一次兩次便罷,她都偷偷觀察過五六次了,傻子才發現不了。
「不知道,不過就是一個小丫頭能成什麼事,不必管她。」羅承武眉頭一抬,直接當人不存在。
「可是頭兒,她、她過來了。」
薛含桃鼓起勇氣,慢吞吞地朝著國公府的大門走去,還未走近就先衝著護衛們笑笑,一雙黑瑩瑩的眼睛帶著光。
「大人,府裡的方振方大哥於我有恩,你能不能差個人告訴他,我帶了解暑的茶湯和魚丸來看他……對了,我姓薛。」
「方振?你說的是世子爺的親隨方管事?」羅承武驚了驚,想不到這個看起來瘦弱的小丫頭與方管事有瓜葛。
「嗯嗯!」薛含桃重重點頭,一顆汗珠從她鼻尖滴落。
看她真誠又拘謹的樣子並不像騙人,羅承武沉吟片刻,指了一個人去確認,又讓她在門房處等待。
「大人,我在這裡等就好了。」薛含桃還記得這人凶狠趕人的模樣,心肝一顫,不敢進去。
羅承武看出了她的畏懼,沒有吭聲,只是瞟了一眼她的背簍示意她放下來。
薛含桃小聲說了謝謝,將背簍放在了地上。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駛到國公府門口,劉縣令帶著他的兒女下了車,一看見縣令的女兒劉金眉,薛含桃的小臉霎時變白了。
六年前父母因病去世後,十歲的薛含桃就沒有家了,大哥和大嫂興高采烈地搬到她父母的房子裡面,而她則住進了姊姊出嫁前那間矮矮的小屋裡面。
雖然成了寄人籬下的孤女,但那幾年薛含桃的日子尚能過得下去,她性子乖巧做事也勤快,村裡人都看著,大伯父大伯母對她不好太苛刻。
後來,薛含桃能夠自己掙錢了,從每月十幾個銅錢到幾十個再到一兩百個銅錢,一半給自己和阿凶買吃的,一半交到大伯父的手中,她在大伯父家裡的待遇肉眼可見地變好,她很是心滿意足。
然後,噩夢就來了,她被誣陷偷書丟了抄書的活計;被村裡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待;被大伯父逼著嫁給村東孫家的傻子,而這都只不過是高高在上的縣令女兒一句話的功夫。
至於劉金眉處處針對她的原因,僅僅是因為看中了她父親生前的學生,亦是她的未婚夫,宋熹。
宋熹年紀輕輕就通過了童生試,模樣又生得俊雅,劉金眉喜歡上他不足為奇,可薛含桃就倒楣了,人生頓時晦暗無光,若不是突然發了大水改變了一切,現在的她可能還在泥濘中掙扎……
想到這裡,薛含桃深吸一口氣,飛快垂頭看向自己腳邊的背簍。
比起薛含桃的瘦小,同樣從洪水中逃生的劉縣令一家卻格外豐腴,尤其劉縣令的兒子被太陽一曬,臉上的油都要溢出來了。
羅承武的眼神霎時變冷,不等他開口,其他護衛已經上前將人攔下。
「爾等何人?到我國公府門前所為何事?」護衛厲聲喝問,態度一點都不客氣。
老實瘦弱的小丫頭不常見,但像劉縣令這樣的人他們見得多了,崔氏門第顯赫,想要攀附的人能繞著京城圍幾圈,這些人中有絕大部分連護衛這關都過不了,因為羅承武最煩這些。
劉縣令面皮一抖,臉上的笑容諂媚又討好,連忙拱手朝著羅承武行禮,「我乃樊州豐縣縣令,之前賑災時曾聽從世子差遣,今日上門求見世子,還請通報一聲。」
「世子先前的確曾去樊州賑災,你可有世子的請帖?」
「並無。」劉縣令尷尬一笑。
「沒有請帖,速速離開。」羅承武沒有猶豫,板著臉直接趕人。
世子日理萬機,豈是一個縣令想見就能見的?再者,世子若要請人入府必會提前下帖,這人沒有帖子,顯然是不請自來。
「我是真的有要事見世子,您看,世子的東西落下了。」劉縣令慌忙將自己的女兒推上前。
羅承武動作微頓,看著這老胖子的女兒拿出一本書,瞇了瞇眼睛。
「昨日我發現小女捧著一本書在讀,細細看了竟發現書中筆跡出自世子。」劉縣令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汗,目光閃爍,「我追問小女,她說是她無意拾得,想來這書應是世子遺失之物。」
「世子的書?」羅承武的目光落在捧著書的少女臉上,尖利如刀。
撲面而來的壓迫感令劉金眉身體一晃,她視線偏移,恰好瞥見垂著腦袋的薛含桃,那淡青色的細布裙,綁著紅繩的雙環髻,露出的下半張小臉莫名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她還在想這種熟悉感來自何處,手中的書已經被羅承武拿走。
劉縣令見事情迎來了轉機,不由一喜,然而這份喜悅來得太早了。
「書我會親自呈給世子,你們先回去吧。世子事務繁忙,眼下沒有空暇見你們,不過你們可以留下住址,世子若要見你們會派人前往。」羅承武的態度客氣了一些。
「好……好,多謝了。」劉縣令訥訥應聲,雖然沒能進門有些失望,但能得這句話也不算白來。
正巧,就在劉縣令一家三口要離去之時,派去傳口信的護衛回來了。
「頭兒,方管事說他的確結識一位姓薛的姑娘,只是他現在走不開,所以讓我帶她入府。」
羅承武點了一下頭,上前親手拎起薛含桃腳邊的背簍遞給她,「薛姑娘,跟著他去吧,方管事在府中等妳。」
他語氣溫和,薛含桃接過背簍,不得不抬起頭與他道謝。
劉金眉一看到薛含桃,頓時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兒般高聲尖叫,「是妳!姓薛的野丫頭,妳沒死!」
薛含桃指尖微顫,卻沒有回頭看,而是安靜地將背簍背在自己身上。
孰料這個無視的態度激怒了劉金眉,她衝了過來,手指厭惡地指著薛含桃,語氣譏諷刺耳,「一個卑賤的鄉野農女不知天高地厚,昔日寡廉鮮恥地偷東西也就罷了,今日竟然敢跑到國公府前坑蒙拐騙!」
惡毒的指責再次飛進薛含桃的耳朵,她緊了緊手心,仍是什麼話都沒有說,抬腳往護衛打開的角門走去。
劉金眉見此怒意更甚,薛含桃在她眼裡是連泥巴都不如的野丫頭,可是有朝一日這丫頭卻能輕而易舉地步入她費盡功夫都進不去的大門,對她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
「薛含桃,妳站住!」劉金眉也顧不得這裡是大街上,當場嚷嚷起來,「你們都不知道吧?她之前因為偷東西被趕出去了,千萬不能讓她進去,她肯定還會偷!」
羅承武的眉頭皺成一團,冷聲向劉縣令詢問,「怎麼回事?」
「這姑娘像是小女認識的一個人,不過我覺得應該是認錯了,認錯了。」劉縣令打著哈哈,隨即出言喝斥女兒,「大喊大叫成何體統,還不快住口!」
他可不像女兒那般莽撞,女兒指著的姑娘明顯在裡頭有相識的人,在事情沒搞清楚之前他可不想隨意得罪人。
薛含桃卻在這時停下腳步,站在高出地面一截的臺階上,回首俯視這對父女,慢慢啟唇,「縣令大人,劉小姐沒有認錯,我的確是薛含桃,豐縣人氏。劉小姐記得我,我更記得劉小姐,一直一直都記得。」
比起劉金眉的刺耳之聲,她的聲音軟軟的,雖有些許中氣不足,卻能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清。
劉縣令愣了一下,明顯沒想到她會如此回答。
劉金眉倒是得意地看向定國公府的護衛,意思顯而易見,這丫頭都承認她是自己口中卑賤偷東西的農女了,該把她趕出去了吧。
可羅承武並不搭理她,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小丫頭開口的時候隱隱有一種氣勢,並不向看上去那般弱小可欺……
「快把她趕走啊!」劉金眉按捺不住性子,厲聲高喝。
「放肆!定國公府門前豈容人指手畫腳,還不速速離開!」羅承武被打斷思緒,不耐煩地拔出佩刀。
薛含桃望著臉黑的護衛凶狠地將劉縣令一家驅離,轉過身往裡走時唇角小小地彎了一下。
是啊,這是京城,不是豐縣,劉金眉不能再用身分害她了。
「我沒有偷過東西,是她誣陷我,所以她看見我好好的才生氣。」她走在定國公府中,低聲同前頭的人搭話。
「姑娘看起來不是那等人。」那人完全不當回事,笑笑看了她一眼。
視人的本事他還是有一點的,這都多少年沒見過這麼老實巴交的小丫頭了,背著這麼沉的背簍愣是一聲不吭。
薛含桃得到肯定,心情又歡快兩分,搖搖頭甩去鼻尖的汗珠,咧開了嘴巴笑,本有些發白的小臉變得紅潤潤的,一時竟忘記了即將面見崔伯翀的緊張。
第三章 提前通風報信
因為方振跟隨崔伯翀住在東院,故而護衛領著她往東院去,登時引來了一些人暗帶探究的目光。
「府裡又採買丫鬟了?」
望仙閣上,崔家四郎崔季徽一手拎著酒杯,一手扶著欄杆,瞅見下面的人影哼笑出聲。
「奴沒有聽說採買,少爺,那應該不是買回來的小婢。」身邊人柔聲回道。
「不是婢女,那難不成是我們崔世子的愛妾?嘖嘖,原來他喜歡又醜又瘦的。」崔季徽啜了一口酒,放聲大笑起來,笑容裡面是故意為之的嘲弄。
他身邊的人可不敢笑,世子爺何等人物,天人之姿,能與明月爭輝,那醜丫頭到東院打掃都不夠格,至今也未有女子能陪伴在世子身邊。
薛含桃聽到了笑聲,但越往裡走心跳聲越激烈,她僵著腦袋不敢往旁邊看,雖然皇宮都去過了,定國公府還是給她一種不敢大聲說話的感覺。
她小心翼翼地跟著人走過一段又一段路,最後護衛將她帶到一個容貌俊麗的侍女面前就離去了。
「妳就是薛姑娘吧,方管事正陪著世子在書房,妳可在此茶間暫且等候。」
薛含桃抬頭看去,面前的女子穿著月粉色的羅裙,髮間步搖優美,正一臉和善地望著她,沒有因為她簡陋的穿戴而輕視,想來應該是這裡重要的人吧。
「其實我……我要見的人是世子,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必須親自告訴他。」薛含桃心臟怦怦直跳,她眼巴巴地凝視貌美的侍女,期待她能為自己通報。
玉蘅臉上完美無瑕的笑容逐漸淡去,斷然拒絕,「這恐怕不行。」
「如果我說,我可能會成為世子的未婚妻呢?」薛含桃抿抿唇,忐忑不已地開口。
她說自己是世子的未婚妻?
這荒唐到了極致的話讓待在茶間的侍女包括玉蘅都忍不住噗哧一笑。
面前的小姑娘容貌平平,有些瘦還有些黑,除了一雙彷彿會說話的明亮眼睛,其餘再無可取之處,放在人群中極不起眼,莫說世子並無定下婚事,便是有,對象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這般普通之人。
「薛姑娘,桌上的茶點有芙蓉糕、餌餅還有蜜漬果子,請先坐下來喝口茶吧。」玉蘅是崔伯翀身邊的侍女,時刻都不會失了體面,她禮地倒了一杯茶水,示意薛含桃坐下等待。
「我沒有說謊……」薛含桃看出她根本不信自己,小臉因為難為情漲得通紅,原本要說出姊姊的身分,話到一半她眉眼低落,安靜下來。
昨日之前,她自己也不會相信的,作夢都不敢想。
「謝謝姊姊,我還不渴。」她動作很小地舔了一下唇瓣,拘謹坐在一邊的圓凳子上。
許多的經歷教給薛含桃,她必須足夠耐心與謹慎,只要等到方大哥就好。
書房內,方振正拿著一本遊記在念,乾巴巴的聲調平緩沒有起伏,很容易讓人昏昏欲睡,但他知道迎窗半躺的男子比這世間任何一個人都要清醒。
書房的窗外種著幾棵早桂,點點的黃色小花暖意融融,可香氣一飄進來卻又無聲無息地結了冰。
「心不靜就別念了。」躺椅處傳來的聲音低沉,似是浸了月光般微涼。
「世子恕罪。」方振輕手輕腳地闔上書放回原位,默默退出去,伸手關門的時候瞥到冒著寒氣的冰盆,似想到了什麼,斟酌一下開口,「世子,冰盆酷烈,您不如飲些解暑的茶湯?」
「不必。」
「不久前我收到門房派人送來的口信,小桃帶著茶湯來看我。她做的薄荷金銀花茶飲很能解暑。」方振想到那個乖巧懂事又細心的小姑娘,歎了一口氣。
其實他一直希望她能留在世子身邊做侍女,不然她孤身一人在京城想必十分艱難,可惜她拒絕了,笑著說還是想去投奔姊姊,如今她能找到國公府,想來已經和她那個遠嫁京城的姊姊團聚了。
「是嗎?」崔伯翀語氣淡漠,眼前浮現出一個明明看起來虛弱的快要死掉,卻總是生機勃勃的身影,心頭突生興味,「帶她來見我。」
他想看看她那顆心是越來越好還是已經死了。
聞言,方振倏然一驚,世子怎麼突然要見小桃,難道是因為小桃拒絕到世子身邊做侍女?
想起世子在小桃離開那日臉色極其冷淡,他剛想詢問,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世子行事最不喜他人過問。
「是。」方振帶著疑慮離開了書房,他走進茶間看到一團瘦小的身影,笑著喊了一句,「小桃。」
「方大哥。」薛含桃聽到熟悉可親的聲音,騰地一下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
「比從前胖了一些。」方振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容雀躍的少女,見她長了肉氣色也不錯,心中生出安慰。
想到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小姑娘瘦得只剩皮包骨,和一隻雜毛大狗依偎在一起,若不是還有輕微的呼吸,他險些以為她被活活餓死了。
「嗯,我現在每天每頓都吃很多。」薛含桃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以前白吃了方振不少東西,「我給方大哥帶了茶飲,還有些魚丸,新鮮做的,放在陶罐裡面應該還熱著。」
想到方振對她的好,薛含桃連忙俯身去抱自己的背簍,同時快速瞄了一眼陶罐旁邊的一個荷包,裡面裝著不多不少十兩銀子,是方振之前塞給她的。
靠著這十兩銀子,她帶著阿凶在京城落腳,如今手裡有錢了自然要還回來。
「這些先放下吧。」方振阻止了小姑娘著急的舉動,「世子要見妳,小桃,妳隨我去書房。」
「啊?世子要見我?好、好的。」薛含桃的腰還沒直起來,聽到方振的話呼吸都停了。
她很緊張,可是想到自己今日前來就是為了見崔伯翀又變得驚喜,她重重吸了一口氣,趕緊跟在方振身邊。
茶間的侍女們對視一眼,都看向玉蘅。
玉蘅神色微變,想起方才薛含桃說過的話,她們皆以為那是荒唐之言,難道是真的?
茶間距離書房只有幾十步路,薛含桃嗅到了一股撲鼻的香氣,甜甜的像是花香,薛含桃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在她心裡,世子是世間少有的大善人,他不僅救了她和阿凶,還妥善地安置了州縣的災民,給了他們生的希望,他是再好不過的人,她永遠都感激他。
「小桃,記得不要惹怒世子。」方振輕輕敲了下書房的門,低聲叮囑。
「我知道,方大哥說過很多次了。」薛含桃不覺得這是慎重的提醒,彎著眸笑笑。
世子那麼溫柔,怎麼會平白無故地動怒。
以前她邊養傷邊報恩的時候,世子都對她很好很好,除了有一點點的挑剔,她無論做什麼他都不曾責怪過她,有一次她背書不小心吵醒了世子,世子不僅沒有生氣,還把親手寫的書稿送給了她。
看了眼滿臉放心的小姑娘,方振欲言又止,之前在樊州賑災時也是如此,因為世子救過她,她就把世子當作了一個完美無瑕的玉人,但其實世子的脾性喜怒不定,冷漠又刻薄,尤其在汴州那一戰後更甚。
「進來。」
慢條斯理的聲音從門內傳出,方振立刻收回所有的思緒,帶著人進去。
薛含桃屏緊氣息跟在他身後踏進房門,然而腳步落地的瞬間,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哆嗦,覺得房間裡面好冷啊。
她一眼就看到了整整齊齊的六個冰盆,呆了呆又很快釋然,世子還是那麼不喜歡暑意啊。
崔伯翀轉身面向她,身上僅穿了一件暗銀色的寬袖絲袍,半躺著的姿態優美又散漫。
薛含桃的眼睛飛快地盯向地面,不敢與他對視,那是一張恍若神明的臉,她每每望見都覺得自己已不在人間,心神皆迷。
「離開這些天,妳看起來……有了一些好的變化。」崔伯翀漫不經心地掃向被領到他面前的少女,眉梢生起的一點興致頃刻消失,「那隻雜毛狗呢?死了嗎?」
「沒死,阿凶在家裡呢,果兒姊姊看著牠,牠的腿雖然快要好全了,但還是要小心著。」薛含桃使勁搖頭,趕緊開口解釋,認為世子一定是擔心阿凶的腿傷才問的。
崔伯翀臉上的表情微冷,「看來妳已經尋到了姊姊。」
還有了家,眼中的光彩比之前都要閃耀啊。
「嗯!我找到了姊姊,不過果兒姊姊不是我的姊姊。」薛含桃抬起眼皮,悄悄覷著他的反應,「其實我姊姊改嫁了,前兩日平安生下了一個小外甥。」
「哦,是喜事。」崔伯翀闔上了眼睛不再看她,淡聲吩咐方振挑兩件賀禮。
這便是要送人離開的意思了。方振會意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他還以為世子有別的事,好在只是問兩句話而已。
薛含桃一聽世子還要讓人為她準備賀禮,頓時更加羞愧,握緊手心眼一閉心一橫,道出了真相。
「我姊姊是宮裡的貴妃娘娘,昨日我進宮看望,她說陛下要為我賜婚,賜婚對象是定國公世子,也就是您!」她急聲說完,窘迫不已,恨不得當即找個地洞鑽進去,腦袋死死地垂在胸前,一副自慚形穢的模樣。
方振很快消化完她的話,震驚地失聲,小姑娘要投奔的姊姊居然是薛貴妃,陛下和薛貴妃還打算把她賜婚給世子!
「世子,薛貴妃的確是再嫁之身,她前夫一家祖籍也是樊州。如果……小桃所言為真,那陛下應該過兩日就會宣世子您進宮。」
方振神色凝重,看薛含桃的眼神微妙地起了變化,據他所知,小桃家中三代親族都已經喪生,那也就意味著薛貴妃只剩下小桃一個親人。
小皇子沒有外祖家,陛下有此打算完全在情理之中,可是居然算計到世子身上……他心中一凜,暗暗打探崔伯翀的臉色。
崔伯翀終於有了動作,他站起身不急不慢地走到少女身前,伸出一隻浸染了涼意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將她整張臉暴露在自己的目光之下,一寸寸打量起來。
冷白的手指觸摸到肌膚的那一瞬,薛含桃覺得寒冷侵入了骨髓,她微微一顫,仰視近在咫尺的神明,第一次看清他眼底有自己的影子。
「世子,聖旨未下就還有……」薛含桃的話吞吞吐吐地說了半截就沒法繼續了,因為有另外一隻骨節堅硬的大手自她的額頭往下摸過她的眼尾、鼻梁,再到臉頰和唇瓣。
他摸得很仔細,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專注,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被他親自救過又在他身邊報恩過一段時間的女子。
而他的舉動不僅令薛含桃快暈了,方振也是一臉地不可思議,他竟然在世子的臉上看到了幾分淺淺的溫柔!
「虧了。」
薛含桃將將失去意識前夕,聽到了從男人薄唇中吐出的兩個字,她陡然清醒,回歸了無情的現實,一張小臉紅成了猴子屁股。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世子萬分之一,所以才找藉口到國公府將此事告訴世子。世子於我有恩,我不會害世子被人恥笑,我保證這樁婚事不會成的。」她尷尬還有些喪氣地扯了扯嘴角,往後使勁退了一步。
然而她沒能成功退開,男人的手指還牢牢扣在她的下頷。
崔伯翀輕嗤,接著又笑了起來,笑容旖麗,笑聲刻薄,「原來是真的笨。」
不僅聽不懂他的話,而且還自不量力。
「在聖旨頒下之前,世子與兩情相悅的女子定下婚事就好了。至於姊姊那裡,我會很努力地保護小皇子,不讓姊姊失望。」
知道自己退不開,薛含桃就索性不再掙扎了。她盡力放鬆自己的身體,笨拙地仰起頭迎合,這才發現原來恩人這麼高啊,她踮起腳才只到他的肩膀。
崔伯翀垂頭對上了一雙滿滿寫著真誠的大眼睛,明明才被他嘲笑蠢笨,可陰霾彷彿從未在她的臉上停留過。
世子那麼好,有許多許多姑娘愛慕喜歡呢,世子將來的夫人肯定也和世子一樣好,生得白皙似雪,面容嬌美如花瓣,啊,還長著一顆玲瓏心,秀外慧中,才情橫溢。
薛含桃心想,這每一條都和她沾不上一分關係,她的臉和手不白也不嫩,長得更不好看,又只會寫字和做飯,怎麼配得上在她心目中彷彿神明一般的恩人呢?
所以,她不好意思地彎著唇角笑笑,小聲說:「世子如果成婚時忙不過來,我可以幫忙幹活。」
她的話音剛落下,崔伯翀就鬆開了扣著她下頷的手指,薛含桃始料未及,身體狠狠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方振下意識去扶她,她傻乎乎地擺了擺手。
「好啊,這件事就交給妳了,妳要在三日內尋到一位和本世子兩情相悅的美嬌娘,再幫我們商定婚事。」崔伯翀語氣平緩,正是薛含桃眼中的端方公子形象,「如果做不到那就沒辦法了。」
誰讓他曾經救過她的命呢?救命的恩情,最終也要用一條命來抵。
崔伯翀的眼底漸漸蒙上一層陰鬱,想起自己曾在典籍裡面看到的一條久遠的記載——
枯死的靈魂不甘,需以人牲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