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肯定不會搭上這班電梯，
至少不會和這超級巨星，也正是她前男友的傢伙重逢，
他不是不好，而是對每個人都太好，
一得知青梅竹馬戀情不順，他就拋下她這女友跑去關心對方，
更可恨的是深夜放任異性出入他家，亂搞曖昧卻不知反省，
所以，不能怪她和他口不擇言大吵，忍痛甩了他，
但他肯定是對她下了降頭，時隔多年再相逢，聽到他說──
1.我還是很喜歡妳（把她的喜好記得清清楚楚）
2.我想跟妳一起生活（承諾再忙也天天做美味早餐給她吃）
3.妳不喜歡的事情我都會改（三分鐘結束和青梅竹馬的電話）
只是這樣她居然就心跳加速，想撇清關係的念頭劇烈動搖，
可想想這些年她脾氣暴躁不少，兩人當初又是不歡而散，
照理該老死不相往來，他的喜歡實在可疑……等等，
他該不是想帶走當年在她肚裡留下的「分手禮」才用這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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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沈柚星一推開會議室的門，在裡面等待的眾人便如猛虎出柙般，立刻朝她湧上來，抱怨瞬間淹沒雙耳聽覺。
「沈小姐，妳這邊，怎麼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呢？」Ａ公司的助理拿著劇本在她面前抖來抖去，激動無比，「我怎麼唸，福美這段都沒有一分鐘。」
Ｂ公司的助理冷冷的回應，「拜託哦，妳們家那個是配角耶。」
「對嘛。」Ｃ家助理點頭如搗蒜，「我們家明雪最長台詞只有四十五秒，憑什麼妳們要超過一分鐘？沈小姐，我跟妳說，有幾場戲明雪的台詞真的太少了，是不是應該加一些比較好？」
「這段是我們福美的獨白，當然很重要。」
「你們家福美是女配角，來，跟我複誦一遍，女配角。」
沒錯，沈柚星是編劇。
通常來說，會議是文明大前提下的小小不文明—— 意思是，爭吵是有的，意見不合也是一定的，但是都在控制範圍內，大家不會像幾隻老虎搶同塊肥肉一般的盯著編劇看。
但是，這齣戲是少數的例外。
「Office」是投入高額預算的愛情喜劇，男主角是超級一線偶像凌天宇，他十六歲時便以夢幻路線的雙人組合「左岸少年」出道，至今十多年，在演藝圈吸睛的功力始終驚人，唱片張張大賣，演的偶像劇也是成績斐然，光是亮出他的名字，就可以吸引Ｎ多廠商贊助。
女主角則是出道五年，連續兩年好感藝人第一名的金明雪，氣質清新出眾，鄰家女孩般的笑容讓她極受觀眾歡迎，戲劇，電影，邀約不斷，國立大學第一名畢業的光環讓她十分受到廠商青睞，是去年的廣告女王。
至於要配得上超級一線男主角與連續兩年好感藝人女主角，沈柚星當然也不是吃素來著。
她拿過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
她拿過金鐘獎最佳編劇。
她是編劇界的天后。
凌天宇，金明雪，沈柚星，這三個名字太閃亮，製作單位才剛公布陣容，就受到很大的注目。
凌天宇的平均收視是八，金明雪平均收視是五，加上金牌編劇，此劇前途大好，只要角色夠搶眼，夠討好，一線可以更穩固自己的地位，二線則有機會躍上一線，也因此，台詞多寡與討喜程度就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能左右這一切的，就是編劇大人，這也就是為什麼每次開會都會演出「老虎搶肥肉」的戲碼。
沈柚星想到無人的地方嚎叫幾聲，紓解心中鬱悶。
現在才寫到第五集就這樣了，後面還有十五集，這群穿著西裝套裝的人，要這樣跟她吵完整個夏天嗎？誰想多幾句台詞，誰想多一些內心戲，誰希望角色能夠更打動觀眾……
她手都還停在門把上耶！
「沈小姐，這邊能不能再加個獨白，感覺上比較不會那樣倉卒？」
「我們家福美真的很期待這部戲，希望沈小姐能多給她一點機會，她會表現得很好的。」
「福美很期待？我們麗雅也很期待啊，我們整間公司都非常期待。」
一旁，男主角的助理不落人後的撲了上來，「沈小姐，我們家天宇覺得這段真的不太好笑，能不能加個笑點進去？好讓氣氛活潑一點。」
活潑？她都想打人了。
會議時間是下午一點，她花了三十分鐘找停車位，又花了十五分鐘走到製作公司，外面是熱到不行的六月中午，氣溫三十六度，她忘了帶陽傘，即便已經盡量快走，還是難敵太陽的毒辣，她想坐下來喝杯水……沒人覺得把人家堵在門口真的很奇怪嗎？
吼，她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坐下啦！
「妳講的這三段都是跟麗雅對戲，福美如果要一分鐘，那我們家麗雅不就只能負責點頭？」
「話不是這樣說，我們老闆跟倪姊談好的，她說沒問題。」Ａ公司的助理據理力爭，「沈小姐，我有字條作證，倪姊答應給我們家福美至少五個一分鐘。」
喝啊，沈柚星真的要表演猩猩捶胸了。
倪姊，又是倪姊—— 倪姊是沈柚星的老闆，每次都亂答應別人事情，她的一句「沒問題」往往造成編劇們很大的問題。
沈柚星是金牌編劇，而她的老闆倪姊，則是業界奇人。
也是編劇出身的倪姊在二十幾歲的時候跟丈夫一起成立了「舞字工作室」，從剛開始兩個人，後來變成三個，四個，現在旗下則有三十幾個簽約編劇，承接各式各樣需要文字的工作，而接工作的原則也很簡單，就是：沒有原則。
電視劇，接，綜藝節目，接，電影，接，音樂介紹，接，總之，只要價格合理，都會接下來，理所當然的，旗下的編劇都要具備十八般武藝。
都市愛情跟鄉土親情是基本功。
武俠風骨與人生大愛是進階班。
喜劇則是高級班。
而沈柚星則是高級班中的資優生，要說她是舞字一姊也不為過，但這位一姊現在一個頭兩個大—— Ａ公司助理從包包翻出字條，上面赫然是倪姊的醜字，曰，福美是自己人，要多幫忙。
沈柚星真是囧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這助理怎麼搞的，這種字條要偷拿給她看的好嗎，妳知我知，她才能不動聲色幫忙，這樣大剌剌的拿出來，別人不吵才奇怪。
果然，字條亮出後，各家助理都是快手拍照，回傳公司，要老闆跟倪姊還有製作人商量商量，接著有志一同的轉向她，搶，肥，肉！
「沈小姐……」我建議，可不可以這樣。
「沈小姐……」我提議，介不介意那樣。
嗡嗡嗡，嗡嗡嗡……
沈柚星到幼稚園接孩子的時候，已經遲到了一個多小時。
由於編劇要配合劇組以及演員的時間開會，下班時間不固定，因此沒有辦法像其他父母一樣，時間到了就把孩子接回去，而這間幼稚園是她幾經詢問才找到的—— 為了體貼工作忙碌的父母，最晚可幫忙照顧到十點，老師在月底時會把時數加總，家長再把這段時間的費用付清即可。
對沈柚星這樣的上班族群來說，太求之不得了，她可以安心工作，並且知道女兒能得到良好的照顧，如果太晚，老師會詢問要先給點心就好，還是直接吃晚飯，幾個孩子會一起玩，她不會無聊。
推開香瓜班的門，裡面有十幾個孩子在老師的陪伴下，正在玩積木，其中一個就是她的女兒，沈晴天。
沈柚星蹲下身子，「晴天。」
聽到聲音，小女孩彷彿聽到咒語一般，立刻拋掉手上的紅色積木，快速朝她奔來，「馬麻。」
隨著聲音落下，沈晴天已經鑽入她懷裡。
短短的手環著她的肩膀，小小的臉枕在她的肩上—— 雖然每天都這樣擁抱，但沈柚星還是覺得快融化了，她女兒真是世界第一可愛。
「今天乖嗎？」
「嗯。」沈晴天用力點頭。
「晚上想吃什麼？」
「嗯，義大利麵。」
沈柚星輕捏女兒的臉頰，「好。」
沈晴天咯咯笑了。
七歲的小孩子，大眼睛，彎嘴角，一張圓圓的小臉蛋，是帶給她人生中最大的歡樂與安慰的可愛女兒。
牽著女兒，跟老師及其他小朋友道了再見，經過教室的迴廊，看到另外一個也是晚下班的媽媽來接孩子。
沈柚星跟那位媽媽交談過幾次，知道她叫張芝瑤，也知道她是國中老師，很熱心教育，以身作則，所以她常常會忘記自己在這邊只是家長，而想要去教育其他的……家長！
沒錯，張芝瑤想教育的是家長。
譬如說，她就曾經跟沈柚星建議，她不該穿露肩的洋裝，也不該穿那樣短的裙子，牛仔褲太貼身了，低領襯衫中若隱若現的事業線……這些都容易引人遐想，應該避免。
她的高跟鞋太高，看起來不端莊，那偏紅的髮色實在不太恰當。
語畢還加上一句，媽媽就該有媽媽的樣子。
當然，沈柚星完全沒有把這些建議放在眼裡，她在舞字的好友曾經說，這世界上只有三個人可以命令她：她爸，她媽，倪姊。
所有在舞字工作的人都奉其為圭臬，沈柚星也是這樣認為的。
面對那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建議」，她一律當成屁。
誰規定媽媽應該是什麼樣子，她只知道晴天很愛她，那就夠了，至於該穿什麼，不該穿什麼，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所以，她依然穿著性感的洋裝，依然不吝露出漂亮的小腿，隨心所欲的變換著髮型，再灑上點她最愛的花調香水，粉紅色的高跟鞋一踩—— 借用愛慕者的話，我不在乎妳有沒有孩子，我只關心妳是不是單身。
後來因為她的不在意，張芝瑤開始聯繫其他家長，據說是想組讀書會或者媽媽午茶會，交換育兒心得，沈柚星一看就知道對方想幹麼—— 編劇當久了，內心推演的速度會快過常人好幾倍。
一定是希望結成一個團體，不管是讀書還是午茶，那都不是重點，重點就是說她壞話，而當大家都覺得她太招蜂引蝶，便會聯合起來跟老師施加壓力，表示她的穿著對孩子產生不良影響，到時候她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改變穿著，二是將晴天轉學。
晴天很喜歡這個幼稚園，老師溫柔，同學也都玩得來，還可以晚點接孩子讓她放心工作，無後顧之憂，她絕對不要讓晴天轉學。
很快的，讀書會組起來了，張芝瑤都出招了，她當然也不能等著挨打—— 第一個聚會日，沈柚星跟莉莎很剛好的也在那間午茶店品嚐新到的紅茶，相請不如偶遇嘛，當然是一起坐了。
其中一位媽媽幾乎在瞬間認出了莉莎。
「妳們不知道她是誰嗎？她超有名的。」立刻從包包拿出昨天才出刊的美妝雜誌，刷刷刷的翻到中間，攤開，「看。」
閃爍造型工作室，造型師：莉莎。
沒錯，莉莎是圈內有名的造型師，化妝，髮型，衣服穿搭都很有一手，如果常看美妝雜誌，一定會知道她是誰。
「我有個問題想問妳。」
莉莎微笑說，「請說。」
「我不太會穿衣服，但妳上次在電視上說的Ｖ字穿衣法很棒，我想問問有沒有類似這種基本好懂的穿衣方法？」
「那只是一個概略，依照妳的身高跟比例來說，應該要……」
於是，一場讀書會變成莉莎的美妝佈道大會。
她給予每位媽媽不同的意見，衣服要怎麼穿才好看，化妝要注意哪裡，每個人的髮質跟臉型不同，用對髮型跟髮色，可以年輕好幾歲，女生不管到幾歲都是女生，都希望能漂亮一些。
媽媽們都很開心，沈柚星也很開心，就只有張芝瑤不太開心。
沈柚星原本不太跟媽媽們做社交的，但那次危機後，她發現社交很重要，於是她開始定期跟媽媽們喝下午茶，交換一些美容美妝資訊，她不會去排擠任何人，但是，好的學校跟好的老師都一樣難找，為了晴天，她會避免任何不好的狀況再發生。
張芝瑤打死不信她出現在那間店是湊巧，沈柚星不想解釋，一來的確不是，二來其實也沒必要，反正她的目的達到就好，於是那次以後，兩人每次見面都是皮笑肉不笑的點頭。
今天她穿的是露肩洋裝，張芝瑤果然又是給她一個斜眼外加假笑。
擦身而過後，晴天拉了拉她的手，「馬麻。」
「嗯？」
「陳士節說他喜歡我耶。」
沈柚星先是一怔，接著笑出來，因為，陳士節就是張芝瑤的兒子。
「那妳怎麼說？」
「我說不行，因為我才七歲啊，連幼稚園都還沒畢業，不可以戀愛，他就問，那等我長大後，可以跟他交往嗎。」
沈柚星興致盎然的聽著，「然後呢？」
「我說，以後要我馬麻喜歡的人，才可以當我男朋友。」
見小晴天一臉認真，沈柚星心中浮現難言的柔軟。
懷孕的時候她還在唸大學，才跟男朋友分手一個星期就發現自己懷孕，她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晚上，拿著驗孕棒的手，不停發抖。
才二十一歲，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想了半天，還是去找前男友談一談吧。
也沒多想，就直奔男友的住處，然後就看到他跟他口中那位單純的，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妹妹，兩人相偕從大樓走出來。
沈柚星發誓，他有看到她，真的有，他甚至還皺了一下眉頭表示不愉快，很快的對方決定假裝沒看到，招手叫了計程車，送他那位真的沒有什麼的青梅竹馬揚長而去。
好，也不用說了。
考慮了幾天，她回家跟爸媽坦白，她想生下來。
那跟他無關，在那個冷眼之後他就跟她完全沒有關係了，她之所以決定要生，是因為她想。
她喜歡孩子，但是她現在一個人沒有辦法，她需要幫忙。
沈家父母雖然驚愕，但出自對獨生女的疼愛，還是決定支持她—— 他們不幫她做任何決定，但會當她永遠的後盾。
寶寶在五月底出生，在連下幾天大雨後的美麗晴天，於是她決定把孩子取名為沈晴天，而這孩子也的確成為她生命中最美麗的晴天。
她很可愛，很貼心。
單親媽媽並不是那樣好當，但是只要看到晴天的笑臉，沈柚星就會覺得，一切都值得。
生下晴天是她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之一。
沈柚星蹲下身子，給晴天理理衣服，順勢在她臉頰親了一口，「哪來的小公主，這麼可愛。」
小女兒縮了縮脖子，笑，「我是大公主生的小公主。」
這是外公說的。
外公說，馬麻是他的大公主，她是他的小公主，兩個公主都是他的心肝寶貝。
沈柚星又啾了女兒一下，「妳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小公主。」
「那馬麻是全世界最最最……」小朋友一口氣講了十幾個最，然後才說，「最美麗的大公主。」
早上將晴天送去幼稚園後，沈柚星便驅車前往「環東國際唱片」。
她現在手邊這部「Office」的男主角凌天宇是環東的搖錢樹，對於這部戲，環東自己也投資了不少，加上女主角金明雪的公司不是很大，因此如果有男女主角之間的感情戲，他們多半會直接在環東的會議室討論。
馬蹄形會議桌，深灰色地毯，重點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就是臺北市景色，氣勢恢弘到可以拍攝偶像劇—— 但沈柚星卻不是很喜歡這裡，雖然漂亮又舒適，卻給她一種深入敵營的不安全感，可以的話她比較喜歡在舞字的會議室，因為那才是她的地盤。
只是人在江湖，很多事情不是她的感覺說了算，因為與會的人多，只有環東的會議室可以裝下所有人，並且保證每個人都有桌面可以寫東西。
電梯開了，裡面已經有兩個人—— 地下室的停車格有他們的位置。
她不喜歡環東還有一個原因，停車很麻煩。
每次都得找好久才能找到停車位，又要走好一段路過來，六月的太陽可不是開玩笑的，就算撐了傘也還是很熱啊，然後環東又在大樓前面做了一個超大的噴水池，她看到那噴水池時總忍不住想，把它填了拿來作停車場多好。
進入電梯，她按下二十三樓。
電梯緩緩上升時，手機響了，舞字的電話鈴聲，代表和工作有關，沈柚星連忙接起，「怎麼突然要改時間？九點不行耶，我七點半到八點半之間可以空出來，好，你先問問得岳，確定再回覆我，拜。」
才剛把手機放入包包，穿夾腳拖還背了一個大包包的男人就發話了，「是沈柚星小姐對吧？」
轉頭，微笑，「我是。」
「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了。」誰啊？
「我剛一直想說是不是認錯，怎麼會在我們公司看到沈小姐。」拖鞋男頗驚喜的說，「後來想到妳跟天宇要合作，才覺得應該是。」
「嗯，過來開會。」吼，你到底是誰啦？
「哦，差點忘了幫你們介紹一下。」男子跟身邊那個戴著墨鏡的男人說，「這位是沈柚星小姐，天宇新戲的編劇，沈小姐，他是黎耀瀾，應該不用介紹了哦。」
真的不用介紹，黎耀瀾嘛，誰不知道。
凌天宇是超級一線，而放眼演藝圈，能跟凌天宇抗衡的就只有黎耀瀾了。
十多年前兩人以「左岸少年」組合出道，誰也沒想到這組十幾歲的小新人會橫掃市場，風靡了跨世代的歌迷，當年環東年度報表上的亮眼成績有三分之一是由他們的第一張專輯貢獻出來的。
幾年後面臨轉型，公司安排凌天宇演戲，讓黎耀瀾從事創作。
黎耀瀾每日一書的素養在這時候完全展現，隔年就拿下金曲獎最佳作詞，這幾年出版的純文學更是大暢銷，書評家說，黎耀瀾的文字，不譁眾取寵，也不作誇張的鋪陳，所有的感情都是從心而發，於是動人。
某位大師級的人物甚至說，他很久沒看到這樣真摯的作品。
透過報社記者的安排，黎耀瀾去拜訪大師，副刊照片上的兩人都笑得開心，頗有一些文學傳承的意味。
然後，他開過兩次巡迴鋼琴演奏會，所有收入都捐給慈善機構。
就連最毒舌的報社也沒有辦法對他毒舌，這男人能唱歌，能創作，有愛心，外貌雍容，品味出眾，能批評他什麼？主編甚至說起當年的小故事。
主編當實習記者時，第一個工作就是去採訪黎耀瀾的鋼琴演奏記者會，但因為自己搞錯飯店，等他到達正確地點，場子早散了，當下只覺得青天霹靂，後來硬著頭皮打電話給黎耀瀾的助理，說沒拍到記者會，無法交差，問能不能給個電話專訪，五分鐘就好，助理說要問問，等會回他。
沒想到隔了一會，居然是黎耀瀾親自回電，說他人在飯店的包廂等上菜，如果他也還沒吃晚飯，他們可以邊吃邊聊。
這個故事一說出來，黎耀瀾的形象更是往上提升。
大明星請遲到的小菜鳥吃晚飯耶。
主編回憶說，黎耀瀾完全沒有架子，親切到讓他受寵若驚，那是他職業生涯中最驚奇的一個晚餐。
到現在，左岸少年雖然已經不是少年了，但是卻比少年時期更有魅力，聲勢始終不墜。
—— 沈小姐，他是黎耀瀾，應該不用介紹了哦。
當然不用介紹，沈柚星也是娛樂圈人，怎麼會不認識他呢。
誠實來說，她比任何人都認識這個人。
她認識他好多年，他根本就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樣溫文有禮，他很糟糕，還很花心，跟一大堆女生搞曖昧，卻總是說他們只是朋友，如果有「人格測量器」，這個人連一分都不會得到。
因為……因為他就是那個明明看到她，卻假裝沒看見的混帳前男友！
第二章
沈柚星家境一般，但高中唸的卻是昂貴的聖瑪莉私立中學，一學期的學費要十二萬臺幣那種誇張的貴族學校。
以她的家境自然是無法負擔，不過她很會唸書，以全國第六名的成績換到免費入學的機會，而此類績優入學學生，每個月有一萬元的零用金，如果將來錄取國立大學，還會給予金額不同的獎學金，最多會給到一百萬。
一百萬耶！
沈柚星一直對羅馬有種憧憬，不只是想去玩，而是想去那裡住個半年一年，好好認識那個美麗的城市。
只要她認真唸書，她就有機會在大學畢業後飛往羅馬，去看看那些寫著歷史的石板道，千年歲月的古蹟。
她租的屋子要在小巷裡，外牆上要有一些吊籃小花，有個小小的陽臺，她可以坐在那邊喝咖啡……
於是，她毅然捨棄人人稱羨的明星高中，轉而進入這所昂貴的私校。
但第一天上課，她就囧了，這是哪？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班上的女生，每個都超，會，打，扮。
雖然是穿著制服，但是人人化妝，精緻的程度媲美美妝雜誌模特兒，頭髮有長有捲，顏色也都不盡相同，人人笑容燦爛，加上教室實在漂亮，不知情的人搞不好還會以為是哪個制服廣告的拍攝現場。
至於男生，差別就比較大。
有幾個看起來跟一般學生差不多，有幾個則是過度造型，有一個不知道為何堅持在教室戴墨鏡，然後有一個則是蹺著腳，臉向窗外，明顯扮演班上的一匹狼或者不合群這種角色。
說起來，完全不打扮的感覺反而比較好，那幾個自然系的男生看起來清爽，舒服，這樣才叫做學生啊。
但不管哪一個類型，撇除墨鏡男跟一匹狼之外，似乎每個群體都彼此認識，嘻嘻哈哈的說笑，甚至會直呼對方的英文名字。
另外一個世界……
沈柚星本能的選擇了靠後門的位置坐下。
過一會，前面的人轉過頭來，沈柚星一看那人跟她一樣沒化妝，跟她一樣學生頭，登時大感親切。
對方顯然也這樣認為，立刻露出笑容，「我叫李薇薇。」
「沈柚星。」
「哦，妳是那個第六名？」
會這樣稱呼她的只有……「妳是那個第八名？」
「是啊是啊，我是第八。」李薇薇開心了起來，「能跟妳同班真是太好了。」
學校採取二十五人的小班制度，這一屆新生共有五個班，只有兩個是資優入學，要同班的機率不是那樣高，能跟同道中人結伴，沈柚星也覺得高興。
兩人很快的聊開。
比起沈柚星的一頭闖入，李薇薇顯然是做過功課。
「我們學校的學生都滿有來頭的，從以前開始，教務處就很注意分班，Ａ班家裡幾乎都是作電子機械產業的，Ｂ班就是航運旅遊，Ｃ班是政治世家，Ｄ班是貿易經濟，所以每班人數其實都不一樣。」
「那我們班呢？」
李薇薇壓低聲音，「我們班就是所謂的明星班啊，爸媽是娛樂圈人，或者晚上有在演藝訓練班上課，希望能走上星途當演員或者歌手，他們都很注意外在，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機會會出現。」
「可是……」明明有幾個完全不打扮，還有個男生穿夾腳拖。
「哦，我知道妳想說什麼，那幾個聽說已經簽約了，所以根本不用打扮。」
原來如此。
「那個啊，正在講話的那個，他叫黎耀瀾。」
誰啊。
「他爸就是黎宙。」
瞎毀？黎宙？黎宙耶！
是她媽媽，奶奶，外婆共同的偶像，雖然二十年前就已經娶妻生子，但是完全無損他的歌王地位，是歐巴桑界的美少年，堪稱婦女殺手。
這麼一說，他的眼睛跟黎宙倒是很像，那種光是看著一個人，就好像說了千言萬語一樣的眼睛，漂亮，有神，又溫柔萬分，但整體五官說起來，還是像陳惜君多一點。
陳惜君是黎宙的妻子，有名的鋼琴美人，二十幾歲就登上國家演奏廳，把「幻想交響曲」彈得出神入化。
這樣的一對夫妻，簡直是郎才女貌到不行，完全是天作之合的最佳表率，到現在夫妻還常常一起看畫展聽音樂會，或者參加慈善活動，形象好得不得了—— 這兩個人的兒子居然就跟她同班，真是太妙了，回家跟媽媽外婆奶奶講，她們一定很樂。
「聽說，他已經被環東簽下了，可能這一兩年就會出道。」
聽到這裡，沈柚星突然發覺有些怪怪的，「妳怎麼會知道？」
以一個普通學生來說，李薇薇知道的情報也太驚人了。
李薇薇笑了笑，有點害羞的說，「我一直有在注意啊。」
沒出道的藝人跟素人差不到哪去，到底要去哪裡注意，即便網路發達，也需要很大的精神跟體力才能辦到……等等，莫非……難道……
「妳……對演藝圈有所嚮往？」
李薇薇臉紅紅的點了點頭。
哇，這，這太厲害了。
「其實我還滿猶豫的，不過後來覺得有句話說得好，機會不等人，我知道聖瑪莉一直以來都把績優生放入明星班，我在想，如果多認識一些圈中人，也許有機會，人脈很重要。」
「是這樣沒錯。」
「不過我看妳應該不是為了出道哦。」
「不是耶。」沈柚星很坦白的說，「我的夢想是那一百萬，啊，每個月的零用金也很吸引我。」
語畢，兩人同時笑了。
李薇薇又看了那邊幾眼，「妳覺得，我要不要主動過去跟黎耀瀾說說話？」
「這我大概沒辦法給妳意見，我對他又不瞭解。」
即將出道的藝人比較可能分成三種——
一是喜歡人家過去攀談，稱讚他，吹捧他，最好聽到有人說，我會買你的唱片，或者我會看那部戲，希望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另一種則是，不喜歡人家過度注意他，但如果完全不理他，他又會不高興，簡單來說，只要他心情不好，什麼都是錯的，會覺得你這什麼意思，你這什麼眼神，如此巴拉巴拉。
最後一種最麻煩，他們比較謹慎，會小心言行，習慣低調一點，對任何人都會以微笑，但不是禮貌，更不是心情好，只是為了保護自己，麻煩的地方在於，根本不懂他在想什麼。
主動打招呼雖然好，但萬一黎耀瀾是第二種，那不是很糟嗎，萬一他是第三種，那就完全毀了。
話說回來，沈家老太太跟沈家老娘一定沒想到，有天家裡的的獨生女會跟偶像的兒子同一班，世界真奇妙哈……
正當沈柚星腦內活動到最高點的時候，黎耀瀾突然轉過頭，兩人眼神對上，他似乎感覺到這兩個女生正在說自己什麼，於是微微一笑。
黎耀瀾有著很好的五官，以及脫俗的氣質，他微笑起來就像少女漫畫的男主角一樣，背後會出現閃光。
面對那樣的表情，李薇薇笑著感到有點暈，沈柚星想都不想就對他扮了一個鬼臉—— 看來是最不真心的第三種。
沈柚星跟黎耀瀾開始有交集時已經是十月的事情了。
學校十月重頭大戲：運動會。
跳高，游泳這種單人項目最好選，排球，接力這類的組合賽也勉強選出，最麻煩的是居然有羽球跟網球的男女混合雙打。
不是雙打，是男女混合雙打。
相對於別班的沒有定論，Ｅ班倒是很民主的用十分鐘解決了：抽籤。
班長是小童星起家的女生，到現在都可以在歌唱節目看到她，因此雖然平平都是十六歲，但她已經可以算是社會人士了。
而現在，這位社會人士非常霸氣搖了搖籤桶，「抽到什麼是什麼，不准賴皮不准換。」
底下有人舉手，「萬一是不會的項目怎麼辦？」
「學啊。」
一片生不如死的哀嚎。
「我說真的，哪天你真的出道了，有了通告，遇上不會的項目，你是去學，還是跟製作單位唉唉叫？」
大家不講話了，抽籤開始進行。
公布籤單時，總是有人尖叫有人大笑，儼然幾家歡樂幾家愁，而沈柚星就是愁的那一邊。
她抽到網球，還是男女混合。
另外一個千萬不要太認真啊，反正學校只是希望凝結大家的向心力，又不是真的要訓練奧運選手，大家隨便打一打就算了，她這麼懶散，萬一給她分到個凡事追求完美的隊友，那要她怎麼辦。
鬧烘烘中，一個好聽的聲音在問，「請問哪位是網球男女混合？」
沈柚星連忙舉手，「我！」
找到聲音來源，頓時傻眼，居然是黎耀瀾。
就在所有女生都羨慕她的氛圍中，他朝她走過來，伸出手，就像漫畫中的男主角一樣閃亮亮的說，「請多指教。」
沈柚星覺得一陣惡寒，她對這種假人最沒有辦法了。
上天為何這樣對待她啊啊啊啊啊。
面對那王子般的微笑，庶民很虛弱的表示，「其實我不會打網球耶。」
「沒關係，我可以教妳。」
不愧是王子，什麼都會，但問題是她不想學，「這樣會不會太耽誤你的時間？你應該很忙吧。」
「當然不會。」王子說話的時候，背景一片玫瑰花瓣，「同學本來就該彼此幫忙不是嗎？」
不是啊，我不想欠你什麼，更不想成為女生們的眼中釘—— 雖然她對演藝圈沒有興趣，但慢慢也還是感受到一些微妙的氣氛，女生們都很喜歡他，尤其是小模派別的那幾個最明顯。
「有鑑於你時間寶貴，我建議臨場發揮就好了。」意思就是，當天隨便打一打。
「那怎麼行，就算做不到最好，也不能太差，盡力而為就是。」
哎喲，她就是不想盡力而為咩，她超討厭體育的，到底是誰規定要有運動會的啊，要增加向心力可以舉辦其他的項目呀……可惡。
就算再抗拒，練習還是開始了，而且更不幸的是，黎耀瀾就是她害怕的那種認真魔人。
「不是，移動的同時拍子就要準備好。」
「身體要轉。」
「姿勢要正確，才不會受傷。」
尼瑪，她現在知道為何網球比賽時，很多選手會雙手握拍，接球的瞬間還會發出吼叫，因為光是拍子就很重，加上球來時的重力加速度，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第幾次掉拍了。
又是「啪」的一聲—— 下手輕一點啊大哥，我是菜鳥耶，不要拿出那種定輸贏的架式好嗎？手抖成這樣回家沒辦法寫功課啦。
啊啊啊啊，「不行，我要休息。」
「才十五分鐘。」
「你手錶一定是壞了，至少有半小時。」
沈柚星不由分說的往場邊爬去，以一個疲憊的大字形仰躺來表示她的身心狀態。
黎耀瀾走到她旁邊，低頭看著她豪邁的躺姿，有點莞爾，「妳才幾歲，怎麼體力這麼差？」
「你不累？」
「不會。」
「一點都不累？還有餘裕作其他事情？」
「當然，才打十五分鐘的網球而已，還累不倒我。」
「那太好了，拜託你去幫我買礦泉水，我走不動。」
聞言，黎耀瀾頓時無言，她挖了個坑，自己還開開心心跳進去—— 他到底是在炫耀什麼體力？
只是平心而論，倒也不討厭就是了。
走到室內網球場門口，又聽到她遙遠的吼聲，「不冰的哦。」
她……很不一樣。
她對他從不刻意，不刻意討好，也不刻意製造機會，就好像他只是一個普通同學一樣。
班上人數雖然不多，但已經有一些暗潮，大家都知道他即將在明年出唱片，特別接近他的固然有，但是以忽視這另類方式來爭取他注意的也不少，父母都是圈內人，他在這些事情上，比別人敏感。
不把他當一回事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希望得到他的注意，最好是他能覺得對方很特別，主動靠近，另一種就真的是不當他是一回事，沈柚星屬於後者，原因也很簡單，她志不在此，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目標是臺大。
老實說，那些特別對待有時候讓他覺得累，像沈柚星這樣大剌剌的，除了功課凡事無所謂的樣子他反而覺得舒服。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要他幫忙買水。
「拿去。」
沈柚星拿過瓶子，咕嚕咕嚕的連喝好幾口，又往地上一倒，「感謝你。」
室內網球場的空調剛剛好，因此並不覺得冷，看她躺得那麼舒服，他也跟著躺下來，這才發現原來她倒下的位置剛好在天窗下面，他們可以看到很漂亮的秋日晴空。
男孩開始找話講，「妳家裡有幾個小孩？」
「就我一個，你呢？」
「還有一個弟弟。」
「跟你一樣優秀？」
黎耀瀾想了想，「長輩認為我比較優秀一點。」
沈柚星噗的一笑，長輩認為？明明就是他自己認為。
忍笑回答，「長子受的訓練總是比較嚴苛，那些稱讚是你應得的。」
這個人到底過著什麼樣的奇怪人生，受著什麼樣的奇怪教育啊，他謹慎到一種驚人的地步，即便只是這樣隨便的閒談，他都小心避開雷點，不想讓人覺得他驕傲。
其實他很有本事驕傲，李薇薇說，他每天都看一本書，是每天喔，當時她覺得不可能，可經過這段時間相處，她知道那是真的。
每天練琴，每天練舞，每天練歌，會看商業週刊跟評論雜誌，這些都不容易，他大可抬著下巴說「我很優秀」，但他不會，因為他的言行都被「完美」這兩個字給制約了，所以才會有「長輩覺得我比較優秀」這種超級官腔的說法，這傢伙才十六歲啊，講起話來卻像六十歲。
「妳剛剛是不是在笑？」
呃，「……有點。」
「我想知道點在哪裡。」
「……我覺得你太認真了。」
「不好嗎？」認真的態度讓他從小到大得到了無數的讚美，當然也得到了無數的掌聲，平心而論，還滿得意的，他一直都很好，不管是在父系親戚，還是母系親戚裡，他都是孩子的榜樣。
長輩們總是一臉羨慕的跟父母說，我家○○要是有耀瀾的一半，我就放心了。
「不是不好，只是……我們才十六歲，而且是在學校裡，應該要有十六歲的樣子，學生的樣子啊，你總給我一種想要競選完美先生的感覺，好像，如果你的面前有一盤蝦子，但你卻沒有刀叉，你可以用念力讓蝦殼脫落，然後優雅的吃掉—— 不管什麼狀況，都無懈可擊，沒有刀叉，依然完美。」
奇怪的譬喻讓黎耀瀾笑了。
可見沈柚星覺得他很奇怪，但其實，他也覺得她有點古怪。
古怪是古怪，但又還挺喜歡跟她在一起，這陣子兩人天天課後練習網球，也聽了她不少胡言亂語，他多半覺得很有趣。
簡單來說，他喜歡跟她在一起—— 感情上喜歡，理智上壓抑，不是對愛情沒有嚮往，只是他的情況不太適合戀愛，至少在這幾年不合適，於是他始終保持著友好邊緣的距離，然後想，如果兩人有緣分，不急著在這時候……
兩人又胡亂說了一些，突然她手機響了。
「喂，練習網球啦，還能幹麼，嗯，真的嗎？」語氣明顯開心起來，「好，我要我要，待會見。」
就見剛才懶成一條的人坐了起來，「我要走了。」
「今天才打了十五分鐘。」其實他介意的是，她接了電話突然就變得好開心。
網球場很安靜，他隱隱聽到手機那端是男孩子的聲音。
「湯得岳……」被心儀的人放鴿子，「多了一張電影票，還是首映，主角會出現在會場打招呼的那種，我要去接收那張票，啦啦啦。」
湯得岳就是開學第一天時那個蹺腳看窗外的一匹狼。
有次兩人被抽到同組練習會話，相處了一個下午，沈柚星才發現一匹狼凶狠的外表下有著脆弱的內心，而且，他其實很害羞，不善跟人相處，於是很有點俠女性格的沈柚星當場就決定，要當他在班上的第一個朋友。
靠著電腦跟手機，兩人的友誼建立起來了，但也由於兩人都不是那種愛張揚的個性，因此除了李薇薇，班上並沒有人知道其實兩人會一起去書店挑書，或者去音響專門店試聽音樂。
「妳跟湯得岳很熟？」
沈柚星想也不想就回答，「熟。」
黎耀瀾皺了皺眉頭，考慮了一下，問，「你們在交往？」
聞言，沈柚星呆了三秒，大笑，「沒有，不過我很喜歡他。」
對沈柚星來說，那是很簡單的陳述，沒有交往，她喜歡他，單純的，屬於朋友的那一種—— 但對於黎耀瀾來說，那是一種複雜的信號。
這個女生跟另一個男生很親近，而且，她喜歡他，如果自己還是這樣不冷不熱，顧慮多多，他們可能就此擦身而過。
其實他不太懂自己對她的喜歡是那一種，但卻知道，如果自己放不下，就該有所行動。
第三章
十二月二十三號那天回到家，黎耀瀾傳了簡訊給沈柚星，說信義區那邊有燈海隧道，很漂亮，問她明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去那裡散散步—— 這是他想了幾天才想出來的。
聖誕夜，是個滿街都是情人的日子，她再大而化之，應該也會懂他的意思。
兩人邊走邊聊，比較不會尷尬，加上當天的氣氛一定很浪漫，處於那種氛圍中，人會不自覺得柔軟起來。
簡訊送出後，是忐忑的等待。
就在他覺得頭髮快等白時，簡訊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打開，上面只有幾個字：發錯了，大爺姓沈。
呃……少年想了想，再度打下幾個字：沒錯，我是要問妳，沈柚星。
很快的，他們進入了簡訊的一來一往，而且還是包公夜審的模式。
「明天是什麼日子知道吧？」
「知道。」
「不會覺得，在那種日子約我很微妙嗎？」
「完全不會。」
「所以你是真心想跟我在明天晚上見面？」
「是。」
「那你認不認為，應該要跟我說一些話，就算只有簡單的一兩句也好，以作為我在寒流夜晚裡跑出去的動力？」
「妳覺得我應該說什麼？」
送出這一句後，原本回應很快的沈柚星突然熄火了，沒再回覆。
少年忍不住把兩人互傳的簡訊又看了一次，沒問題啊—— 最後一句可能有點問題，但他真的覺得她應該懂，所以不用說得那樣白。
就在黎耀瀾躺在床上，拿著手機翻來翻去的時候，期待已久的簡訊聲音終於再度響起。
「你太沒誠意了，本席認定你的邀約只是想出去又找不到人陪，因此現在宣判，拒絕！」
少年覺得好像聽到雷鳴了。
啊啊，女生果然是很複雜的生物，這陣子他們明明處得很好，而且不是他自作多情，沈柚星對他真的也有些好感的，她不喜歡欠人什麼，可是卻會拜託他幫忙買水，每次他請她喝飲料，她也不會推辭。
少年瞬間想起了她說過，她最不耐煩拐彎抹角，於是他決定，再來一次，這次開門見山。
「我很有誠意。」
「屁。」
看著那個字，黎耀瀾皺著眉頭想，這傢伙的用字遣詞真的是太不淑女了，太不文雅了，太……哈哈。
所以，這就是她的「真面目」對吧。
他的父母—— 黎宙跟陳惜君是有名的銀色夫妻，但他們愛上的都是彼此完美的那一面，溫柔的情歌王子，優雅的鋼琴美人，只是當王子與美人攜手走入家庭，並沒有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男人受不了女人手不離煙，連煙灰缸滿了也不倒，女人受不了男人喝點酒就開始胡言亂語，他們在外面扮演賢伉儷，在家卻總是吵架，互丟枕頭，哀怨自己沒有在婚前知道對方的真面目，沒有在婚前知道對方鄙俗的一面。
黎耀瀾身邊的完美小姐很多，應該說，表面上的完美小姐很多，但那些都是在他面前裝出來的—— 他有一次在琴室的沙發睡著，不小心聽到兩個琴室同學對話，在他在的時候，她們一個扮演大家閨秀，一個扮演名門淑女，但她們那天吵架的方式，就跟他兩位姑姑開火時一樣，一樣的口不擇言。
黎耀瀾看著手機螢幕那個「屁」字，並不覺得糟糕或者不雅，反而覺得還不賴，至少將來，他不會被這些言詞給嚇到。
「我喜歡上妳了。」送出。
很快的，她回覆了，只有兩個字，「哪等？」
哪等？哪等？！哪等！
少年黎耀瀾都快跳起來了，哈哈哈。
見面那天，她穿著黑色的短外套，牛仔褲，踩著一雙娃娃鞋，長髮綁成馬尾，背著一個手作的拼布包，樣子簡單而美好。
那天天氣很冷，燈海隧道很美，在來來往往都是情侶的氣氛下，在隧道還沒走完的時候，他就牽起她的手，少女轉過頭，對他微微一笑，白白淨淨的臉龐，有著淡淡的光，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漂亮。
他開心的想，他們的交往紀念日很好記，就是十二月二十四，很好記，不會忘，他會寫卡片，會送花，當然也會安排驚喜，等他們年紀都大一點，甚至可以一起作個小旅行—— 但他們的感情並沒有走得那樣久。
隔年五月，黎耀瀾以組合的方式出道了，公司原本只想推推看，可沒想到他們迅速的竄紅，整個夏天都在跑行程，謝姊手中那本行程表每一格都是滿的，滿到他幾乎沒有時間跟她見面。
開學了，也沒比較好，為了讓他空出更多時間，他轉到夜間部，每天下午六點半才上課，而沈柚星卻早在兩個小時前就離開。
每次好不容易約好時間見面，總會臨時多出通告，左岸少年再紅也是小菜鳥，不能那樣多意見，一次一次被放鴿子之後，沈柚星抓狂了，她說她給他的耐心額度已經用完，擠不出來了，所以沒辦法跟他再相處下去。
「大爺受夠了，別再找理由見我，別再出現在我面前，PS.簡訊跟Mail也不行。」
收到簡訊黎耀瀾不是不難過，但覺得自己好像沒那個資格說難過，他們真正談戀愛的時間只有幾個月，到後來，都是她在等他。
想見面得等他有空，想講話得等他睡醒，等他想起來……
他的時間寶貴，但她的時間也不見得就廉價了，總是她在等，這一切對她而言都不公平。
轉眼左岸少年已經出道三年了，炙手可熱的程度有增無減，廣告，活動，演唱會邀約不斷，最新一張專輯還因為工廠壓製不及，上市後斷貨了快十天才再度上架。
將兩人連結起來的章經理每次看到他們，總是笑咪咪的誇獎自己說，「我怎麼就這麼有眼光呢。」
黎耀瀾看過去年的業績報表，他跟凌天宇的唱片，DVD，寫真集，在各個單項都是第一名，總和起來貢獻了接近百分之四十的銷售量。
紅，很紅，但還是頗寂寞的。
他跟幾個同年齡的女藝人合作，但都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搞搞曖昧還可以，但說要戀愛，總有那麼一點提不起力氣。
每次看到那些少女偶像甜美的對他笑，他總忍不住把她們拿來跟自己心中的那個影子比較，然後想，不知道她們最真面目的用詞是到哪裡，她們會不會稱自己是大爺，說不說屁這個字。
巧的是，凌天宇在戀愛上跟他是差不多的類型，不會因為寂寞就隨便找人戀愛，在這連愛情都速食的年代，他們都很有耐心的在等待怦然心動的那一刻，因此負責照顧他們的謝姊很放心。
發行第三張專輯的時候，剛好是五月，各大專院校的送舊晚會他們跑了不少場，他們都喜歡這種場合，可以好好唱歌，學生們總是熱情。
六月的第一場校園演唱會，由於他們是壓軸，學生會的人安排他們先在休息室等—— 說是休息室，但也不過就是後臺的一張桌子跟兩張椅子，然後用布圍起來的一個小隔間。
沒多久，凌天宇說要出去透透氣，小隔間剩下他一人，就在這時候，有人給他們送便當，他心不在焉說了聲謝謝，沒想到對方卻咦的一聲，「黎耀瀾？」有點熟的聲音，語氣有說不盡的驚喜與驚訝。
他抬起頭，看了一下，「李……薇薇？」
「沒錯沒錯，是我。」李薇薇開心說，「剛還想說如果你不認得我，就假裝沒叫過名字，默默走出去，結果你居然記得，真是太好了。」
「當然。」她是沈柚星最好的朋友。
「學姊只跟我說把便當送到飲水機旁邊的小隔間，都不知道是你。」
「妳是這裡的學生？」
李薇薇小有得意的點了頭，「嗯。」
「恭喜了。」今天演唱的地點是數一數二的知名大學，要擠進這個地方並不容易。
「柚子也考上這裡。」
柚……子……沈柚星……
對的，班上那群女生總是喊她柚子。
好久沒聽到跟她有關的事情了，黎耀瀾發現自己還是有種心跳的感覺—— 只是聽到有人提起她，就有這樣的感覺……
他清了清嗓子，假裝鎮定，「她……她好嗎？」
「好啊。」李薇薇想起什麼似的，「等等我叫她過來，她今天晚上也被抓來出公差。」
說完，立刻拿起電話，「柚子，我啦，妳可不可以過來後臺一下，哎喲，過來就是了嘛，我又不會害妳，飲水機旁邊的小隔間，快點哦。」
啪的一聲闔上手機，李薇薇笑著，「她就在附近，大概一分鐘就會到。」
黎耀瀾發現自己手心開始些微發熱，有點緊張。
上次見到她已經是快三年前的事情……
不知道她好不好，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模樣，不知道她的人生計畫有沒有改變，是不是還是想去羅馬……
小布簾被掀開了，人還沒出現，聲音已經到了。
「李薇薇，我很忙耶。」
「好啦好啦。」李薇薇把她往裡面一拉，「妳看是誰！」
沈柚星穿著一件黑色襯衫，牛仔褲，平底娃娃鞋，長長的頭髮依然綁著馬尾，跟他記憶中一樣是一張乾乾淨淨的，沒有化妝的臉。
李薇薇把她的肩膀扳向他，「是不是好久不見？」
「見什麼……」
四目相對—— 黎耀瀾知道自己會看到她，但沈柚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就見她瞪大眼睛，手一鬆，飲料掉在地上，冰塊跟紅茶一下濺濕了一小塊地。
「哇，妳也太激動，又不是沒看過，幹麼一副看到鬼的樣子，以前還同班過一年呢……」手機鬧鈴的聲音打斷了李薇薇的嘰哩呱啦，「啊，我要去點杯裝水，先走了。」
兩個人，一地的碎冰塊跟紅茶，以及說不出的尷尬。
黎耀瀾彷彿回到那個夜晚，在等她回覆邀約簡訊時的忐忑，要說什麼才好，說什麼才不會讓她覺得不自在……
「好，好久不見。」
「嗯。」
「妳……好嗎？」
「嗯。」
黎耀瀾想起她曾說過「別再找理由見我」，怕她誤會是自己要李薇薇喊她過來，於是說，「不是我要她讓妳過來的。」
想想又覺得有點奇怪，連忙補上，「我不是不想見妳……等等，我的意思是，我不會用外力做這件事情……」他到底在講什麼啊。
一直沒有太大表情的沈柚星終於因為他的胡言亂語笑了，然後點點頭，「我知道。」
「妳知道？」
「嗯。」
她蹲下開始把地上的碎冰撿進杯子裡，黎耀瀾連忙跟著蹲下幫忙。
「雖然那時很生氣，但怎麼說……我對你的人格還是有基本信任存在的，我知道你什麼事情會做，什麼事情不會做—— 薇薇大概是覺得，我們這麼久沒見面，見到會很開心。」
他們在一起的事情，沒有其他人知道。
雖然她說交往是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公諸天下，但他知道，絕大部分，還是因為他的關係，為了保護他，所以即便是對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也沒有說出口。
不知道她現在有沒有交往的對象……即便清楚那已經不是他可以關心的範圍，但就是很介意。
清了清嗓子，他盡量讓語氣正常，講了天氣，講了季節，講了最近幾個比較有趣的新聞，然後話題一轉—— 「妳現在沒有男朋友？」
「我看起來像是想要常伴青燈古佛的臉嗎？當然有。」
黎耀瀾心情複雜的笑了，「也是。」
「幹麼那種臉，你該不會以為我要一直一直想著你，忍不住把每一個追求者跟你比，然後跟自己說，嗯，他們都比不上你，還是單身好了……吧？」
「我沒那樣自大。」
和她相處過的人才會知道，她完美演繹了什麼叫做如沐春風。
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都會緩慢下來，一片CD一本書，就是一個下午，不用刻意，不用討好，就是單純的享受在一起的時光。
有什麼事情她會說，不用費心猜。
她說過，她不玩遊戲，她只想好好跟他談戀愛……
「他，我說妳男朋友，是什麼樣的人？」
「是從國外回來的ABC，自己開了一間餐廳，在忠孝東路四段的小巷子內，是法國菜，正確來說，應該是南法那邊的菜，他很會做料理，不過算數不太行。」講到這裡，沈柚星臉上浮起一抹頑皮，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有計算機，他還是會算錯，他討厭計算機，結一桌至少要三分鐘。」
「那妳不去幫他？」
「我自己有課要上，有工要打，結婚前就這樣盡心盡力，結婚後就不稀奇了，我是女朋友，他需要的是一個會計。」
雖然語氣凶悍，但臉上的神色卻是溫柔的，溫柔到黎耀瀾心裡開始有點泛酸。
也就是發覺「五味雜陳」變得只有酸味時，他才驚覺，自己對沈柚星的感情還是在。
喜歡，還是喜歡……
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資格，但就覺得，即使只是發發簡訊也好……
「妳手機號碼幾號？」
「不跟你說。」想想，又凶巴巴的補上，「不准找李薇薇要。」
「當朋友也不行？」
「不行，這樣跟其他男生搞問候曖昧，我男朋友知道了會有多難過，我不會這樣對他。」
她只是很普通的陳述，但他卻想起白安婷。
白安婷是父親好友的女兒，兩人從小就認識，又一直在同一間琴室學琴，交情當然比較深厚，典型的青梅竹馬，但也僅是青梅竹馬而已，安婷家境優渥，她父母把她寵愛得嬌縱無比，並不是他會喜歡的類型。
跟沈柚星在一起時也不是沒吵過架，幾次都是為了她。
她覺得安婷對他有非分之想，而他對安婷的手足之情則擴展了安婷的想像空間，他則覺得沈柚星「想太多」—— 每當他說出這三個字，沈柚星就會徹底抓狂說，「好，我現在要每天跟湯得岳傳簡訊，偶爾還讓他送我回家，你不准阻止我。」
他當然是阻止她了。
她的威脅生了效，他有拉遠跟安婷之間的距離，可沒多久安婷交男朋友了，男生對她忽冷忽熱，她很傷心，但又放不下，常常需要他的陪伴以及意見，他們認識這麼久，他很難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說不行，這一切在沈柚星眼中，就成了不清不楚的曖昧……
此時她手機剛好響了，她好像是正在等電話似的，立刻接聽，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從她微紅的臉頰跟緊張的神色看來，應該就是那個幸運兒。
這張專輯最後一個宣傳活動選在西門廣場，照例湧進了人山人海。
公司安排了一些小活動，比手劃腳，快問快答之類的，各個項目勝出的歌迷可以跟他們握手，並且拍照。
活動進行得很熱烈。
「接下來進行的是記憶力大考驗，我們要考考歌迷對耀瀾以及天宇熟悉的程度有多少。」
底下一片掌聲。
「第一題，耀瀾曾經在哪裡客串過，演的又是什麼樣的角色，注意，什麼樣的角色要講清楚哦。」
每次這種題目，總讓黎耀瀾還有凌天宇吃驚不已。
很多事情他們都忘了，但歌迷卻都能記得一清二楚，有時甚至連他當時穿的衣服，髮色都能說出來，真的很厲害。
「一，林陽風的電影，二，柳倩倩的音樂錄影帶，三，張天大師的舞台劇，好，這位穿紅色衣服的歌迷，舉手最快。」
那位看起來約莫三十歲的歌迷立刻大聲說，「在舞台劇客串過。」
「完全正確，那是什麼樣的角色呢？」
「一個算數很差的餐廳老闆，歸國華僑，然後，嗯，賣的是法國菜，台詞只有一句，計算機為什麼這麼難用！」
黎耀瀾完全傻住了。
這……這……
「我們給這位歌迷鼓鼓掌，答得非常詳細，耀瀾應該也很感動吧。」
黎耀瀾完全無法反應—— 歸國的ABC，忠孝東路的小巷子，連按計算機算數都算不好……
「哦，他看起來也很震驚，是不是自己都不記得了？」
凌天宇狠踩了他腳一下。
回過神，壓下內心澎湃的情緒，微笑。
他知道自己應該還是笑得很好看，但只有他心裡明白，他的手心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出了汗。
「那我來補充一下。」活動主持是環東的人，因此對他的行程很瞭解，「耀瀾原本只是去後臺送花，沒想到演餐廳老闆那位演員剛好有點不舒服，於是他就臨時被拉上去了，上台只有一分鐘，各位歌迷居然都記得，真的好厲害。」
那天活動後來到底玩了些什麼，黎耀瀾其實已經記不得了，腦海裡滿滿都是沈柚星說起「男友」時的頑皮笑意。
當時他想，她一定很愛那個男生，也清楚明白，自己很嫉妒那個男生……
她的手機鈴聲……現在想起來，是那齣舞臺劇的開場音樂，連他自己都忘記的事情，她卻……
保母車上，他拿出手機，毫不猶豫按下那組舊記憶卡才存有的號碼。
她曾經跟他說過，她會換手機號碼，別再打給她，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她可能只是說說，可能根本沒有換……
很快的有人接聽了，「喂。」
是她的聲音。
她沒有換號碼，換了號碼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