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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齣 傳概
「景山內垣西北隅,有連房百餘間,為蘇州梨園供奉所居,俗稱蘇州巷。」
那畢竟是世人少知少聞的角落,尤其當今戰火亂世人人自危,要聽個太平歌都不得閒暇,更遑論搭棚看戲了。
傳德隨著人潮搭上了西行的火車,究竟得停在哪裡,也沒人說得準;只是有個恍惚的方向,俱都趕著逃離沿海一帶。
「借過,借過一下。」火車站滿了人,是真正的滿,滿到容不下一隻蚊子那般。即使買了票,或許也擠不進車廂。有好些人靠在車門邊,還差半步就要跌落鐵軌,但依舊神情自若地吸著菸,手邊什麼行李都不曾帶上,就一路瞎竄。未來的日子像口裡呼出去的煙,被車速拉得又遠又長,直到在虛空中消失了形跡。
步履艱難的老先生從傳德後面的通道慢慢擠了過來,他拿著一截車票,是對號的,而且對的正是傳德屁股下那張椅子。他一路挨著人群喊借過,幾個人白他眼,但看他是有年歲的人,也就乖乖擠出一條窄道讓他過去。
「不好意思。」傳德坐得很不安心,打一上車便四處張望,看了幾個受傷的士兵、哭鬧的娃兒,還有車門邊吸菸的人,目光最後落在老先生身上,很不好意思卻也很有自知之明地起身讓座。傳德一站起來,就看到老先生背後揹了一束長條布袋,布袋不知道裝著什麼東西,老先生還沒坐穩,先把那布袋抱在懷裡,才敢放心坐下。
「年輕人,上哪兒去?」
「還不知道。火車停哪兒,就在哪兒下。」補上的那句,笑著說的。
雖說是買了坐票的,但老先生把人趕起來,心裡頭過不去,硬是擠了些無謂的話,想化解傳德讓座的窘迫。火車開動不久,車廂裡的每一張臉都掛著倉皇尷尬的神情,還帶點少許的厭煩或無奈。
「真不知道是倒了誰的楣,大半輩子都在逃難。」老先生笑了笑,不時還注意著傳德是否有想要繼續聊天的意願。傳德對那長條布袋比較感興趣,因為這時候大家連家眷都沒得帶上,更顧不著身外的財物;而老先生沒個家人陪他同行,卻對那布袋保護有加,傳德看著看,心裡頭很好奇老先生的來歷。
「老伯打哪兒來?」
「我啊,我住南京。」火車從南京站出發就塞滿了人,大家聽到上海被打下來的時候,一陣往南或往西跑。「火車剛開,我就在找這個座兒,從後頭好幾節車廂擠了好些時候,才找到的。」說是哪年間的事情?有票還不一定碰得著好人家肯讓出位子,大家各自顧著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時候。
「但我原籍不在南京,是蘇州,早些時候做過宮裡的人兒。」老伯又添了一句,就怕場子冷了。
「我也是蘇州人哪,原來老伯是同鄉。」傳德很激動地握了握老伯的手。從前,久久見一次同鄉,就令人欣喜不已,搶著請吃飯、付酒錢。不知道是不是戰亂的關係,三天兩頭就可以碰到從各地方逃難來的老鄉。
老伯一番話,連坐他隔壁的先生都故作不經意地轉過頭來,偷覷了覷。老伯除了那布袋,身無長物,灰白頭髮都落了大半,不知道是個太監僕差,還是個三四品的舊官。
「說了你也難信,我這輩子跑啊跑,都是在跑這些鬼子。」老伯嘆了嘆氣,傳德一臉很有興趣繼續聽的樣子。看車窗外頭,還是一片枯槁景色,遠方山峰依舊有白雪未消,地勢平廣,離蜀道還有許多時候,老伯拿出長條布袋裡的東西,看是正打算說說他自己的故事。
「現在拿出這個不太好,但這綁著我大半輩子的東西,要是現在失掉了,不但省得輕鬆,說不準還給人家換口飯吃呢。」那是一把雕工精緻的玉笛。袋子裡還有清脆的聲響,大概是竹笛相互敲擊的聲音。唯有這把玉笛,發出了不同的聲音,像是銀鈴搖擺輕晃,非常悅耳。老伯把那玉笛橫拿,撫過一遍,昏暗車廂裡,傳德看得不是很仔細,直到東陽從車窗外斜照笛身,才看出那把玉笛非是尋常,竟是一團溫潤紫玉雕成,想那工藝不凡,玉料天成難得,說是禁宮裡的寶貝,倒也沒人敢說第二句話的。
「我從來沒和人講這破事兒。看大家夥也是無聊,想聽的就聽聽唄。」老伯的紫玉笛沒有變成盜賊覬覦的寶貝,不知道是他的故事太迷人,還是這節車廂沒有那樣的匪徒。聽得見的,全都聚精會神地聽;遠一點聽不見老伯講話的,請幾個坐得近的人,口口相傳著故事梗概,也知道一二,聊遣逃難的愁懷。
「我那時候,已經是個懂事兒的少年了。我講的懂事兒,大概比你們懂的還要多吧。可以想像,老佛爺一個脾氣下來,幾十個腦袋瓜兒落地的時候,再笨再蠢也得逼著自己懂事兒。」老伯兩手抹了抹臉頰,感受紫玉笛冰涼的觸感,彷彿回憶也有溫度,可以送他重回到那個昇平的年代。
「那年,跟著班主進宮,見了好些有頭臉的人。但也不知道誰是誰,只聽得一串官銜名諱,咱小戲子就給磕頭叩首,打躬作揖。在外頭被欺負,但也欺負人慣了,忽然得這麼有禮有數,就是渾身不自在。」老伯故事裡的人物,彷彿幾百年前那麼久遠的傳說,車窗外的電線桿一根根飛逝,老伯卻像個穿梭時空的旅人,講起了宮中的紅磚黃瓦。他掐著紫玉笛的孔,輕吹起一陣前朝空鳥啼。
「唯一記得住的,就是萬歲和老佛爺。老佛爺是出了名兒的愛看戲也懂戲的人;換現在的話講,就像梅黨那群出手大方的票友。宮裡三天兩頭就得演,大小月令都有節慶。但我不會演,就光給吹笛。
「人都喊我李老三,打小就喊著老,不覺也變得這麼老了。說這事兒究竟從哪天開始,沒個準兒,但我肯定知道是什麼時候結束的。正是八國聯軍打進來的那一年,戲班逃難之後,就再也沒給老佛爺吹笛了。」
「吹笛那幾年呢?宮中好不好玩哪?」
「宮中,得看你是啥身分,才有得玩兒。像大到萬歲爺那麼大的,肯定是難受的;但若是我這等小笛師,倒也沒啥好煩惱的。雖不致錦衣玉食,可比外頭生活,衝州撞府的好得多太多了。
「但這帝王家畢竟是帝王家,再好的日子,要是像萬歲那樣苟活著,不如死了算了。我們這算是外學班,就是外頭請進去的戲子,和宮內的內學班,那些個學藝太監,一起在這宮內的深巷裡胡竄,竄著竄著就也聽說了不少事兒。這萬歲爺啊,肯定是個悽慘的人。」
「耶,對對,說大清光緒皇帝,是給毒死的?」
「這事兒也是我親耳聽到,親身體會,不會錯的。那一天哪,老佛爺本來點了齣戲,卻不知怎地,說是不看了。作奴才的不敢多問,只知道一個太監,從老佛爺那裡端了碗酸奶,說是要賞給萬歲爺……說這事兒給我聽的,也是老佛爺身邊的伶人,萬不會有錯的。」
那興味一起,眾人的目光都聚在李老三身上了。
「就讓我給你們說說吧,反正大傢夥兒正閒著呢。」
第二齣 定情
「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統皇唐。」萬歲爺整冠著履,臉撲濃粉,掛上了一抹大髯口,手中一把金扇舞得翩翩如蝶。
那宮中娛樂甚多,天子偶把戲弄,只為了戲臺下老佛爺一展歡容。萬歲爺瞄了臺下另一個白粉撲面的男人一眼,他陪著笑臉,又斟了一碗茶在老佛爺的蓋碗裡。前後已經三碗下肚了,萬歲爺心想,這才第二齣,驚恐著是不是老佛爺不耐煩,遂又仔細起來,呼喚左右,與現實生活無異,指使著宮娥太監,引貴妃來見。
「老佛爺,萬歲爺排這齣戲,可真是煞費苦心哪。」白面男欠著腰說話,遞上茶來。接茶的老佛爺不言不語,只是看著戲臺上的皇帝,無論打圓場、走步、作表、唱唸,都是一派嚴謹模樣,規規矩矩,更不敢多加身段造次。
這戲臺,環著南海而立,有曲橋幾架,權作前後場相通之用;打鼓佬、琴師和眾樂師們也在另一方石頭砌的戲臺子上,排列座次,李老三也就是坐在這戲臺替萬歲爺擫笛。每年暑熱難當的時候,老佛爺若不是在頤和園的聽鸝館裡聽聽小戲,便是在這南海相環的純一齋;有水殿風來的意趣陪襯,波光艷艷,照得人心曠神怡。若是夜裡看戲,點起火光一片,照得水影如晝,大放光采,又是一趣。
「萬歲爺有旨,宣貴妃楊娘娘上殿。」演高力士的那廝是長春宮「普天同慶班」的優伶,演起來有模有樣,一舉一動,言談舉止,都因為他們和高力士一樣是閹人,活靈活現是任何家門行當都偷師不來的。作為老佛爺寢宮的專屬科班,素質自當不遜於昇平署的任何部門,這些學藝太監,向著歸在昇平署外學的民間戲班討教,十分精進,算得上是昇平署重要的出場演員。平常排戲,也總是和李老三這批外學伶人交流交流。即使不願意,看在老佛爺的臉上,心眼兒再怎麼小,都懂得巴結那群被他們認為粗鄙而不知禮節的戲子們,只為了多撈一些戲包袱裡頭的寶貝,討佛爺歡心。
昇平署的工作繁雜,無論是月令承應的節令戲,或是喜慶雅奏,乃至帝后萬壽之日,都由昇平署負責派戲。李老三是民間戲班進宮的外學,老佛爺專愛的是太監組成的本宮班。原來署內也有自己的學班,但演員不多,好的都給老佛爺挑走了,剩下的都是混飯來吃的,功夫底子差得很;派到的戲少,領的薪餉卻從沒短過。
老佛爺懂戲,不少人想藉此平步青雲,遂發奮耗腿下腰,只為親近老佛爺。卻聽說有人專為老佛爺設計劇本,勤於練功,不多日戲還沒排完,就因為疲勞過度,某天開嗓一唱,腦門溢血,就這麼死了。留下對手伶人,還不清楚那劇本究竟該怎麼排下去,就這麼束之高閣,成為陪葬了。
「普天同慶」的本宮班和外學的民間戲班經常來往,李老三倒也認識了幾個常侍在老佛爺身邊的紅伶,偶爾幫他們響排,合著笛子度過幾遍曲;他們挖出一些老佛爺的賞賜回饋給班子,或是交換一些情報。李老三說,他的故事,多半是這麼打聽來的。
那天,萬歲爺好不容易學了點戲,跟外學班的人湊合著演。大家夥兒趁著天氣好,都擠進了南一齋。
「奴才知道老佛爺不愛聽崑曲,老佛爺喜歡熱鬧些,像這新來的徽班,就是珍妃託奴才去請來的。」那講話的,就是孫得祿,景仁宮裡新任管事的太監。住在景仁宮的珍妃重用他,偶爾讓他到老佛爺面前應承幾句,後來引薦了錦春班入宮,才免去這幾年老佛爺對珍妃的偏見。至少在行為言談上,老佛爺不再那麼苛刻,偶爾還讓珍妃有點說話的餘地。從前可是一個字兒都不許吐,打了巴掌也不准哭的小媳婦,卻靠著一班戲子,勉強在眾妃之間挽回一點聲勢。
「這哪裡是徽班?你耳朵聾啦!」那遞茶的白臉男忙不迭先開口,省得老佛爺多費唇舌在這個只會搖尾巴的奴才身上。
「李公公,您不是不曉得,萬歲爺從小,就怕打雷啊、鑼鼓這些個聲響,那要是真個兒讓皮簧演起來,鑼鼓可歡騰了不是?萬歲爺一心想討老佛爺開心,卻又顧不著自個兒心裡頭膽怯,所以這前半場,是萬歲爺彩衣娛親,選了外班少喜班的崑曲,這鑼鼓不那麼嚇人,挺儒雅的;那後半場,就是真的皮簧了。」
「還是湊合著演的不是?誰出了個這麼好主意?」慘白的臉突然漾起了殷紅的笑意,李公公笑著稱讚出了這個辦法的人。
「是,是珍妃娘娘。」
老佛爺把手裡的茶喳了幾口,蓋上蓋兒,隨手擱在紅木八角桌上。閉起眼,右手跟著打起板兒來。一掌落下拍了個頭板,食指點,中指再點,無名指落個末眼,再補一掌,又是三點三眼;就這麼隨著萬歲爺的唱腔回到了大唐盛世,頻頻點頭。只是依舊不言語,而且冷灰的臉上不見一絲看戲的喜悅,一點笑容也無。
「妃子世冑名家,德容兼備。」萬歲爺讓貴妃平身,仔細端詳了一番。演貴妃的,和李老三同屬少喜班,叫柳金珠。從小學崑曲,十三歲隨著少喜班進宮,硬是苦熬了兩年,今天是頭一回在老佛爺面前演主角。從前宮裡是不許女人上台扮戲的,但聽說這個少喜班的柳金珠在城外有些響名,老佛爺特例召她進宮,送與昇平署指派。
柳金珠身段柔軟,唱起崑曲綿得像藍天裡的雲朵,無邊無際,悠遊恣肆,任誰聽了也會喜愛。慢說老佛爺對崑曲沒興趣,卻也睜開了眼,瞧了瞧戲臺上那個纖瘦輕靈的貴妃。而萬歲爺和柳金珠這麼對起戲,也覺得比在臺下看戲過癮,彷彿真的能觸碰到唐明皇的靈魂,或是楊貴妃的。眼角拋向戲臺下,坐在老佛爺後頭的珍妃,她不時和孫得祿互使眼色,關切著老佛爺的一舉一動。演戲娛親的手段,是珍妃想的;徽班錦春,是珍妃攬的。是誰把那原本天真純然的青春年歲,都洗盡了鉛華,倏忽一夜就變為勾心鬥角的強人?想那從前的珍妃啊,要是她還能保有楊貴妃一半的天真,該有多好呢?
凡是萬歲爺想的,珍妃也都想得到,而且有時候更周全。像這樣的妻子,若是尋常百姓,堪為荊釵布裙之表率;只是皇家恩賞的綾羅一披,那天地間的至情至性都要歸為無常,任誰也作不得主。
如今看來──萬歲爺別過頭,瞧了一眼那還欠著腰的李公公,他臉上堆出了一團牡丹花般的國色笑容,那是老佛爺高興的暗號。也罷,萬歲爺終究不是那個不早朝的昏君,勵精圖治雖談不上,但總知道這國家必須自己親政。況且珍妃處處替萬歲爺著想,圖的也不是母儀天下,只是在景仁宮裡軟聲暖語地囑咐,言語行為不可頂撞老佛爺、該如何用賢德之材,或者哪幾個小太監造謠作亂等等。珍妃畢竟和萬歲爺同心,這禁內還有幾個人,是萬歲爺的心腹呢?聽外頭的人都說甲午一役,元氣大傷,想必帝黨勢頹,老佛爺不日又要垂簾了吧。萬歲爺只覺心裡痛得不知如何言語,在戲臺上演個昏君,倒把他的痛楚給宣洩出來了。
就是李老三這樣的人,平日聽得不少皇帝與嬪妃們的情詞怨言,遂咬著血淚死命忍著,忍到大清滅亡,卻忍不住天下萬民指責萬歲爺是亡國昏君,寵愛珍妃好比紂王與妲己,乃把這些尋常的閨房話,都給說了出來。不過是希望讓人明白,這萬歲爺和珍妃忍辱負重,實在是無奈至極的一對苦命鴛鴦。
「借問從此宮中,阿誰第一?」
柳金珠倩笑儷影猶在,萬歲爺看著看著,心裡頭像有一團火,他不可當亡國昏君,更不能讓珍妃作了馬嵬冤鬼。
那樂聲響罷,萬歲爺與珍妃的戲,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