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22101 《旺門福星》卷一
平陵王沈灝天生有「隱疾」,只要被女人碰觸就會噁心嘔吐,無一倖免,
沒想到奉命到蘇杭辦事,竟遇上一千零一個不會讓他作嘔的禾生,
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他怎可能輕易讓這寶貝從手中溜走,
這輩子企圖勾引他的女子沒有成千也有上百,
偷學她們幾個手段,相信定能手到擒來──
他先住到她家隔壁,以期近水樓臺先得月,
無奈她不解風情,還幫堂妹送情書給他,氣得他差點吐血,
一再的暗示無用,他乾脆直接明示求愛,希望她嫁他為妻,
卻遭到她一再拒絕,甚至接受其他男人的邀約,
厚,就算天崩地裂他都不會再理她,可一聽到她被人販子擄走,
立刻騎馬率眾千里迢迢將她搶救回來,照理說她該以身相許回報他,
他也感覺到她動心了,這時才得知她不是衛家姑娘,而是衛家寡婦!
她自覺身分配不上他,衛家也絕不可能任由她改嫁,
難道要他就這麼放棄嗎?怎麼可能!
想他可是受寵的王爺,會爭不過一個死人嗎……
藍海E22102 《旺門福星》卷二
雖然衛家對她不仁不義,還派人想要了她和家人的命,
她卻不曾暗中詛咒他們或想要報復他們,但衛家莫名的衰事連連,
先是得罪襄陽王妃,接著其嫡女和侯爺世子的婚事沒了,只能嫁人為妾,
不過這些都和她無關,因為自從她跟了平陵王沈灝,簡直日日快樂似神仙,
高高在上的他專寵她一人,寵到全望京的權貴們都想和她交好,這還不夠,
他想讓聖上為兩人賜婚,不但參加秋獵,連三日拔得頭籌,
還接受皇后的無理要求,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讓聖上當眾允諾回京後會賜她東西,原以為兩人婚事指日可待,
不料,衛家人就是看不得她好,竟唆使人四處放話,毀她名聲,
可沈灝是誰?他是最受聖上寵愛的皇子,只有他不屑做,沒有他不敢做的事,
既然衛二老爺接到警告還不肯罷休,直接上奏摺怒告他搶占人妻,
他乾脆半路攔轎,使劍砍爛衛二老爺的朝服,讓他深刻明白──
惹到他,絕對沒有好下場!
藍海E22103 《旺門福星》卷三(完)
一般的婆媳問題已難解決,當婆婆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時,更難擺平,
因拉攏她這個媳婦不成,皇后居然硬塞十二個婢女入王府,
說怕她一個人負荷不了這重擔,讓她們幫忙伺候沈灝,
幸好夫君懂得她的心,大方將她們賜給了家生子為妻,安她的心,
再誣告其中有人對她下毒,然後大剌剌的進宮威脅皇后別再做蠢事,
可皇后執迷不悟,又生一計,想在晚宴上對沈灝下春藥,讓他出醜,
沒想到卻是自己吃下,糗態百出,淪為笑柄。
可沈灝沒法一直陪著她,聖上下令他前往漠北,幫忙平定內亂,
她相信憑他的能力,這任務絕不成問題,
豈料,野心勃勃的三皇子趁他不在,
利用美人迷昏了聖上,再派重兵守住望京封鎖消息,
她嗅出危機,明白若自己不冒險出城向夫君通報消息,
再晚,一旦三皇子登基,望京便沒了夫君的立足之地……
甜寶,湖南人,非典型魔蠍座。
小時候喜歡閱讀,讀張愛玲和汪曾祺。喜歡前者的清冷文字,摯愛後者的質樸。
如今年歲漸長,更偏愛甜甜蜜蜜恩愛到老的故事,但也不排斥虐到心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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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沖喜寡婦被遣離
水光粼粼的河面,籠罩一層輕紗般的霧氣,與夜幕的清冷纏成一團。遠處有微弱光亮漸漸靠近,一艘烏木船形單影隻飄在河上。
禾生撐著下巴看兩岸的夜景,算著剩下的路程。從望京到蘇杭,途經南州,走尋常土路得半個月,她們走的是水路,估計十天就到。
丫鬟翠玉又開始暈船,禾生倒了杯茶給她,翠玉感恩戴德地接過。
喝了茶,禾生從行李匣中掏出一個香球,遞過去讓她嗅嗅。當歸片含了,半點功效都沒有,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大夫,若再這麼吐下去,估計撐不了多久身子就會受不住。
「這香調得極好,平日我犯睏發乏,拿這個聞聞,精神許多,妳也試試。」
翠玉不敢接,做奴婢的哪敢要主子的東西。
耐不住禾生堅持,她才接過來放在鼻尖底下嗅了嗅,趕忙送回去。
翠玉這樣生分是應該的,禾生嫁進衛家才一個月,翠玉作為剛分過來伺候的大丫鬟,還沒有享受幾天大丫鬟的殊榮,就要跟著她離鄉背井到蘇杭的盛湖。
蘇杭雖然繁榮,但終是比不上望京昌盛奢華,更重要的是,這裏沒有任何熟悉的家人友人。
禾生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當初嫁進衛家,她是歡喜的。
衛家在望京是大戶,雖比不上其他世家根基扎實,但家業龐大,族裏兄弟奮進,算是後起之秀。
她嫁的是衛家嫡系一脈,衛侍郎家的衛二爺。按理說,以姚家的背景,無論如何也是配不上衛家的。先不提姚家沒有任何官爵,她爹是商人出身,士農工商,一個在最前,一個在末,衛家完全沒有看上她的道理。衛家來提親的時候,姚家人驚訝得嘴都能塞下雞蛋。
禾生從沒想過要嫁進高門大戶,姚家雖不是大富之家,但好歹吃穿不愁,這輩子找個老實人守著過一輩子就已足夠。
衛二爺她聽人說起過,一表人才翩翩君子,家世好相貌好,能文能武,堪稱佳婿。這樣的人,足以找個世家侯門家的千金做正妻,卻為何偏偏要娶她?
嫁過去第二天,禾生就知道這場親事的原因了—— 衛二爺數月前大病一場,眼見著是好不了了,需要找個人沖喜。
她連衛二爺的面都沒見著,就直接成了守寡的衛二奶奶。
這次來蘇杭,也是衛家長輩的命令,連守孝的禮節都免了。一個月內,辦完喜事辦喪事,衛家人的心態並沒有很大的起伏,早在禾生進門前,他們就備下了衛二爺的棺材。
姚家人則不同。
從大喜到大悲,好不容易養大的女兒,還未來得及見證她為人妻的喜悅甚至為人母親的激動,卻活生生成了沖喜的工具。
雖說現在的風氣不排斥再嫁,但以衛家的勢力,除了做個任人擺佈的衛二少奶奶,禾生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嫁人了。
姚家人的臉上像是被狠狠抽了一耳光,姚父氣得跳腳,直呼要報官。但是報官又有什麼好處,身為普通老百姓的姚家人哪鬥得過世家門第的衛家?到頭來還不是苦了禾生。
禾生是想安慰姚父的,但她還來不及和家裏人通個信,便被衛家送到盛湖,沒有說歸期,派了兩個小廝護送,只說以後再接她回去,並特意囑咐到了盛湖,不要聲張自己的身分,只說是衛家的遠房姑娘,彷彿她的存在有多麼見不得人似的。
禾生覺得無所謂,反正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與其想那些沒用的,還不如開開心心地活著。
蘇杭她小時跟阿娘來過,那個時候恰逢荷花盛開,盛湖城裏到處都是荷花的香氣。阿娘帶著她和弟弟到盛湖探親,足足待了一個月,等回去的時候,身上的衣裳彷彿還沾著水鄉的清香。
禾生愛吃魚的喜好就是在那個時候埋下的,盛湖的魚魚肉鮮嫩香甜,薄薄的水煮魚肉片,蘸著豆瓣蒜香醬,再配點辣醃菜,連吃兩大碗白米飯都沒問題。
北邊長年氣候乾燥,沒有什麼江河湖泊,想要吃上一頓魚,可不是容易的事。逢年過節的時候,禾生才能解解「魚」渴。
現在好了,她來了蘇杭,以後頓頓都能吃魚了。
禾生回過神,肚子有些餓,旁邊翠玉仍然吐得昏昏沉沉。
不遠處便是港口,禾生輕聲吩咐船夫靠岸稍微歇息。
恰逢鎮上花燈節,家家戶戶都放燈祈福,今日沒有宵禁,街上來來往往都是人。禾生戴好輕紗帷帽,翠玉怕她著涼,挽了件月白色薄褙子,亦步亦趨跟著。
「你們跟劉伯去逛逛,一個時辰後在碼頭等我,我帶翠玉去找大夫。」
小廝和船夫劉伯互相看了看,猶豫片刻,點頭應下。這個二少奶奶沒有半點架子,為人很是親和,這裏雖然人多,但蘇杭一向治安極好,加上還有翠玉跟著,他們玩耍一個時辰應該不礙事。
翠玉往前,「少奶奶,不能這麼縱容他們,萬一……」
禾生朝她眨了眨眼,「妳又喊錯了。」
翠玉連忙改口,從衛家出來時,衛二奶奶吩咐,到了盛湖,只准喚禾生「二娘子」不准喊「二少奶奶」。
禾生往前走,說:「他們困在船上四、五天,好不容易得空,是該好好歇息。以前我在家裏時,還跟我爹出過貨,妳跟著我走,出不了事。」
四月的小鎮,空氣裏透著江河的氣味,不涼不熱,微風吹在臉上,只覺得一股舒爽。街上人聲喧嚷,很是熱鬧,有那麼一瞬間,像是回到了日日夜夜歌舞昇平的望京。
禾生走在石子路上,腳步輕快,帷帽下襬的輕紗在風中輕晃。
翠玉跟著她身旁,隔著輕紗看她若隱若現的側臉,膚如凝脂,豔若桃李,難怪二爺病榻之上喊著一定要娶她。這樣的美人,哪怕放在身邊看看也是好的,二爺要是沒得病,和二娘子便是天作之合。
禾生帶翠玉找了最近的藥房,大夫正要關門,準備帶著妻子女兒放花燈。見來了病人,只得放下手裏的燈籠,急急忙忙幫翠玉看病。
船上煎藥不方便,大夫沒開藥,用針灸緩解。
禾生站在旁邊看,翠玉扭頭眉間緊蹙,不敢看。
大夫一邊扎針一邊搭話,禾生以前也學過針灸,她二伯是大夫,以前姚父頭疼發作時,就找他扎針。
二伯醫術好,常常被邀請到別的地方出診,禾生學了專治頭疼的穴位,就不怕姚父頭疼發作找不到二伯扎針。
禾生細細觀察,看他手法簡單,扎的穴位正好她學過。待診治完畢,她朝大夫買了一套針。還要好幾天才能到盛湖,萬一翠玉又暈船,她可以幫忙扎針緩解。
翠玉見她又帶自己看病又買針備著,心裏一陣暖,之前離鄉背井積攢的沮喪消散了些。以後她就跟著禾生過了,禾生怎樣,她就怎樣,碰到一個好主子,總比在大宅裏被人當牛做馬好。
扎完針,禾生到鋪子上買了幾個花燈,準備帶回船上分給大家。沿街往回走,熙熙攘攘滿街人群,道路兩旁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人們駐足花燈之下猜燈謎。
翠玉伸手護著,不讓旁人沾著禾生的身。官道很寬,主僕二人特意往人少的這邊路走。
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吆喝,前頭的人群急急忙忙散開,幾匹駿馬馳騁而來。
翠玉走在禾生左側,根本來不及閃躲。
禾生反應過來,用力拽住翠玉的衣袖將她往身邊拉,一個踉蹌,兩人往右摔。
高高的馬背上,為首的男人勒住韁繩,一身錦繡白袍。他回過頭查看,下巴微抬,盛氣凌人。
背著光,禾生看不清他的樣子,也不敢去看他的樣子,只知道他身形清瘦,高高在上的模樣彷彿不容人侵犯。她扶了翠玉起身,裙角邊都是泥土印,所幸人沒事。
見是兩個女子,跟隨的侍從問了句,「要緊嗎?」半點沒有歉意。
翠玉低頭一看,禾生的手背上劃了條血痕,傷口不深,但疼得她眉頭緊蹙。
翠玉心裏著急,朝馬隊喊,「能不要緊嗎!有你們這麼騎馬的嗎?撞著人了還這麼悠哉,難不成讓我們乾巴巴地跑過去等你們賠禮道歉嗎?」
她聲音雖小,底氣十足。
喊話的隨從怔了怔,朝前面的人看去。
馬上的男子猶豫了下,面容越發清冷,縱身一躍,下馬準備賠罪。
他從光影中走出,彷彿踏著月光的碎白,腰間一塊琳琅玉佩,隨著他穩健的腳步晃蕩著,發出悅耳的聲音。
身後的隨從立刻也從馬背上下來,畢恭畢敬跟著。
旁邊看熱鬧的人聚過來,輕聲討論這是哪家的少爺,生得這般英氣不凡,通身上下,好大的氣派。
更多的人,等著看這場鬧劇如何發展,連燈謎都不猜了,一個個手上提著燈籠伸長脖子看。
禾生不喜歡被人議論,只想快點結束這件事情,讓人們都散了才好。一個時辰快到了,她和翠玉也得趕緊回碼頭。
眼見著男人一步步靠近,停在三尺外的地方。
不等他開口,禾生便道:「我們沒事,以後出行小心點,這樣難免會傷人。」說罷,她不想過多糾纏,帶著翠玉就往一旁走去。
明明灑脫的身影,由於走得太急,沒有注意腳下,倏地往前一滑,眼見著就要摔個狗吃屎。
翠玉反射性地叫了一聲,要去撈她,前頭已有人搶先一步。
沈灝其實不想去扶人的,無奈人離得太近,剛剛又差點撞了人家,不扶不行。
這伸手一扶的動作看似簡單,實則經過內心百般煎熬。
交好的人都知道,平陵王有個怪癖,不喜女子靠近,若不小心碰著身體,便會渾身不舒服,碰上愛撒嬌發嗲的女子,雞皮疙瘩都得落一地。
上次在襄安侯府做客,侍茶的婢女一不留神碰到沈灝的手,結果他當即離席回去沐浴。
據平陵王府的人說,王爺整整搓了一下午的澡。
此刻身後隨從看著,心想這一扶,王爺待會不知又要沐浴幾次。
沈灝也是這麼想,素日他沉穩冷靜,遇事皆能想出應對之策,但一碰女子就覺得噁心不適的習慣,無論如何也改不過來。
外人不知情,以為平陵王桀驁孤僻,看不上尋常女子,所以至今都沒有娶親,連一房妾室都沒有。他已經二十八,卻半點娶親的念想都沒有。
全望京的人都伸長脖子張望,看最後打動他的會是什麼樣的女子。
只有沈灝自己知道,他曾經有多心急。大夫道士和尚都找過,他的母妃德妃尋遍天下名醫,卻沒有一人能夠治好他的病。
眾皇子中,他是最出眾的一個,文韜武略樣樣在行,就因為這個病,與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縱使德妃用盡各種方法試圖解決沈灝的毛病,聖上早就另有打算,這個兒子再怎麼優秀,沈家的江山卻容不得半點差池。
從小到大,沈灝從不甘心輸給別人,卻在這種堪稱荒唐的事情上栽了個大跟頭。到後來他也就不著急,隨身伺候的人全換成小廝,盡量避免與女子接觸。
做大事的人,沒有時間扯情情愛愛,女人不過是用來取樂的寵物,對他而言,沒有最好,省得浪費不必要的精力。
這麼想著,他的手已碰上禾生的手臂。
她穿著件煙羅輕紗,輕薄的衫色中瑩白凝脂若隱若現。肌膚相觸的瞬間,印象中的厭惡感並未隨之而來,反而有股溫熱曖昧的氣息。
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對面的人像兔子一般跳開,像是避之唯恐不及,拉著身邊丫鬟朝碼頭跑去。
周圍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隨從見沈灝怔了許久,上前輕喚,「王爺,該動身了,船還在碼頭等著。」
沈灝回過神,望著遠處女子輕盈的背影,方才碰過她的手,指尖彷彿還留有餘溫。
許是錯覺,又或是那股不適感消失得太快,不然他怎會絲毫未覺噁心感?
這個世上,能夠靠近讓他覺得不難受的女子,至今還未出現過。
從前沒有,今後也不指望。
沈灝搖搖頭,不再多想,縱身跳上馬背,奔赴碼頭。
直到跑出好遠,禾生才放心交代翠玉,「以後碰到這種陌生男子,不要理會。今日的事,只當沒發生,旁人不知曉,也就省了一番口舌。」
幸虧是在外鎮,沒人識得她,要不然被陌生男子碰了身體,光是流言蜚語的唾沫就能淹死她。她是寡婦,守好本分是她的義務。
翠玉點頭,禾生名義上是衛家的遠房姑娘,但實際是衛家二少奶奶。別人雖不知道,但她做丫鬟的,得時刻謹記,少給主子惹麻煩。
禾生跑得有些累,回頭看翠玉大口喘著氣,看起來比她還累。她放慢步子,伸過手去,說是讓翠玉扶,但卻是攙著翠玉。
等到了碼頭,兩個小廝早已等著那,焦慮不安,一見禾生的身影,立刻跑過去。
「二娘子,劉伯出事了!」
禾生蹙眉問:「怎麼了?」
兩人將來龍去脈悉數道來,剛才他們三人去喝酒,旁邊夜市有擺攤賭牌,劉伯好這口,短短半炷香的時間,就輸得精光。劉伯賴著不肯甘休,與人打了一架,正好被巡邏的捕快看到,把人抓到牢裏去了。
「這可怎麼辦,路上的行程耽誤不起,要是被衛二奶奶知道,我們全都吃不了兜著走!你們兩個小子也不看著點,現在可好,人生地不熟又是大晚上的,我們去哪找船夫!」翠玉急得跺腳。
兩個小廝被她訓斥,心裏又惱又急,嘴裏念叨幾句,想不出法子,只得看向禾生。
禾生想了想,試圖回憶以前姚父出貨時若碰到這種情況如何反應,思忖片刻,她緩緩道:「若非我堅持靠岸下船,也不會出這種事。劉伯他犯的不是大罪,官差不會太過為難。留個人下來,拿二兩銀子疏通疏通,約莫關個兩、三天就能放出來。只是去盛湖的路程不能耽誤,今晚另找一個船夫。」
奴僕三人一驚,沒想到出身小戶看似軟糯的二娘子,竟也是個有主意的。
翠玉第一個反應過來,從荷包裏掏出二兩碎銀子,塞到一個小廝手上,交代他將事情辦好。
站在碼頭,迎面吹來的風夾雜著江河的腥味,翠玉整好褙子為禾生套上,輕聲問:「二娘子,我們去哪找船夫?」
禾生搖頭,她也不知道。
方才那般說,只是為了安撫大家的心情,不至於亂了陣腳。要找船夫,她著實沒轍。
隱約看見前頭有船影湧動,禾生往前探,心裏祈禱最好船裏有個得空的船夫,她們的問題也就解決了。
還沒走到跟前仔細看,碼頭岔路的另一邊響起馬蹄聲,黑夜之中,有人策馬而來。
裴良早已在岸邊候著,一回頭見是沈灝,連忙上前伺候。他們家王爺不喜歡坐船,暈船的毛病和他「暈女子」的毛病一樣病根深種。這次趕著去盛湖辦事,才不得不走水路。
這次微服出行,不宜鋪張,裴良準備的是艘普通小船,船內重新精心佈置,雖不能與貴族們出遊時的規模相比,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算得過去。
裴良跟在沈灝身後,象徵性地問:「少爺,盛湖那邊可以等等,騎馬不過延遲三、四日,腳程快的話,只延一、兩日。」意思是不用非得坐船不可。
裴良原是好意為他著想,話剛說完,前面的人雙手負背,聲音冷冰冰的,「既與人有約,自要準時相赴。坐個船而已,死不了。」
裴良閉嘴不再勸。
一行人行至岸邊,沈灝忽然停了下來,目光探及前頭站著的嬌弱白影,手指摩挲,像是在想什麼。
裴良上前說:「方才那三人就站那,似乎他們的船夫出了事,正急著雇船夫。」
那身影看著眼熟,像是方才街上遇到的姑娘。沈灝不太確定,繼續往前走,並未避開。
裴良想出言提醒,素日王爺看見女子都是繞道而行,今日怎麼反常,倒挨著人身側走?
等離得近了,沈灝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面紗下的女子低垂著頭,她身後波光粼粼,朦朧的月光如碎玉般灑落在幽綠的水草間。
是她。
沈灝收回視線,目不斜視繼續往前行。
禾生感覺有人看她,抬起頭時,人已走遠。心裏嘀咕,剛才那人真奇怪,這道路明明不窄,他卻偏偏挨著人過道。
她記不得人相貌,只能對相熟的人一眼認出。剛才在街上,她並未看沈灝面容,根本認不得他。
禾生認不出,翠玉卻是認得,她輕輕提醒,「二娘子,剛剛那個男人,就是街上騎馬的人。」
禾生有些驚訝,沒想到還會再遇到他。
看來岸邊停靠的那艘船是他的,這下可好,本來還想過去問問船夫是否得空,現在連問都不用問了。
船裏有人上去又下來,翠玉往禾生身邊靠,警覺地指著迎面而來的人,「二娘子,他們怎麼又返回來?」
隔著幾步的距離,裴良拱手作揖,「冒昧叨擾,請問姑娘要往哪裏去?」
禾生張嘴,欲言又止。
萬一他們是壞人怎麼辦?
翠玉警惕地盯著裴良,使了個眼色給一旁的小廝,防止裴良近身。
裴良尷尬地咳了咳,王爺交代的任務,必須準確無誤地完成,「我家少爺先前衝撞了姑娘,特遣我來賠罪。若不嫌棄,我們可送姑娘一程。」
禾生有些為難。
她們確實急著趕路,現在重新找個船夫,不太實際。有人願意送她們一程,自是再好不過。只是她不認識那人,而且他在街上縱馬的模樣甚是跋扈。
總而言之,她不敢上他的船。
裴良見她遲遲沒有回應,不再僵持下去,回身稟告沈灝。
沈灝坐在軟榻上,聽他講完情況,眉頭微微皺起,神情略有不悅。
「那就算了。」
他最容不得人拒絕,既然對方不接受他的好意,就沒必要糾纏。
岸邊風大,今晚又是花燈節,鎮上的船夫沒有願意出航的。沈灝撩起簾子,斜靠在窗邊,正好望見漆黑夜裏,那個小小的身影站立岸頭。
鼻間擠出一聲輕哼,沈灝移開視線。反正只是個剛見過面的女人,她願意站在那裏吹冷風,就由她去。
眼見著就要開船,翠玉開始著急。方才嘴硬給臉色,是生街上差點被撞的悶氣。現在人真要走了,這才意識到對方可能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禾生也有些急,如果沒有按時到達盛湖,保不准衛家那邊會生出什麼樣的事。
進門的時候她就知道,即使她只是個沖喜的工具,但衛家長輩同樣看她不順眼,若非衛二爺堅持要娶,她連衛家的大門都進不了,更別提在他們的族譜上占一席之地。
現在衛二爺沒了,他們要發落她,簡直易如反掌。怕的是,他們還會向她家人發難,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在衛家那邊落下話柄,她必須按時抵達盛湖……
不久,裴良踏進船艙,「少爺,她們又願意了。」
這艘船內很寬,比禾生的船大得多,足以容下十幾個人。船頭船尾各有一個軟榻,中間掛著蠶絲簾子,簾子邊緣略有褶皺,看得出是臨時準備的。
一道軟簾,將船艙隔成兩半,兩家的奴僕分別在船頭船尾伺候著。
裴良覺得奇怪,王爺與女子共處一船,真是罕事,他已預見等會王爺狂嘔作吐暈得死去活來的樣子。
船裏很安靜,沈灝端正坐著,雙手放在腿上,閉目養神。
禾生方才進船時,往沈灝那邊瞄過一眼。
他相貌極為英俊,比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雖然除了爹和弟弟之外,她這輩子還沒見過什麼男人。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起衛二爺來,他的面她沒見著,但大家都說衛二爺長得好看,不知有沒有眼前這位好看。
從他身邊經過時,沈灝是睜著眼的,但他沒看她,出於禮貌地點了點頭,面容淡漠,神情倨傲。
禾生欠了欠身,表示謝意,「多謝公子出手相助。」
話語得當,語氣生疏,明明是走過場的話,被她一把甜糯嗓子說出來,聽在耳裏酥酥麻麻的。
沈灝擺手,動作優雅,「應該的。」
除卻這一來一去兩句話,而後的幾個時辰裏,船裏再沒有別的動靜,安靜得只有水波蕩在船槳上的聲音。
之前裴良問過她們的目的地,出乎意料地一致,竟也是盛湖。
沈灝情緒藏得極深,面上沒有半點訝異,朝簾子那邊看了眼,沒說話。
到了後半夜,七七八八的腳步聲響起,船頭一陣騷動,禾生半清醒半迷糊推醒翠玉。
「妳去簾子那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翠玉睡得迷糊,直起身子往外走,眼睛還是閉著的。
等她回來時,臉上半點睡意都沒有,將探到的消息告訴禾生,「前頭那位少爺身體不適,吐得七葷八素,他們家的人正急得團團轉呢。」
話畢,男人嘔吐的聲音傳來,一聲蓋過一聲。
禾生與翠玉面面相覷,大老爺們也暈船?
沈灝披一身竹青色雲錦外衣,捂著胸口,眉頭緊蹙。別人生病,都是病弱不堪的模樣,到了他這,反倒生出一副即將壯烈殉國的樣子。
裴良在旁伺候著,不敢抬眼看沈灝「隨時提槍上陣殺敵」的凶狠勁。
他們家王爺真是……時時刻刻不忘保持男子氣概啊。
簾子那頭晃動,隨著輕微衣紗摩挲的聲音,走出來的除了方才那個穿綠衣的丫鬟,後頭還跟了個人。
沈灝將頭撇開,低吼,「進去!」
他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帶著一絲不容冒犯的怒氣。
禾生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後退一步。
裴良無奈,王爺好面子,不想讓人瞅見他這副病懨懨的樣子。
他上前安撫,語氣恭謙,「姑娘,我家少爺擔心傳了病氣,一時心急,冒犯之處,還望體諒。」
他生得人高馬大,後面一排站著的隨從都是魁梧漢子,幸好穿著舉止間透著非凡氣質,才不至於讓人害怕。
第二章 寄人籬下惹人厭
翠玉福禮,不卑不亢地說:「我家二娘子在裏間休息,聽見前頭有動靜,遣我來打聽。見你家少爺身體不適,恐是暈船之症。二娘子會醫術,正好帶了治病用的銀針,感念你家少爺今晚恩德,特來問問,若實在煎熬難耐,可讓二娘子試試。」
她也暈船,自是知道這症狀有多要命,吐起來生不如死,恨不得投河游回岸邊,也不要在船上多待一瞬。要不是實在看這人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她才不想讓二娘子來給他治病呢。
裴良看向沈灝,表情猶豫。
沈灝輕蔑地移開視線。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裴良心中輕歎一聲,回頭抱拳行禮,「勞煩姑娘關心,我家少爺……受得住。」
他不禁回頭看沈灝一眼,把後面「受不住也沒辦法」半句話憋回肚子。
禾生臉一紅,懊惱自己的多管閒事,瞧,人家不領情呢。
兩人回軟榻坐定,翠玉憤憤道:「給他治病還不要,好大的脾氣!」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傳到簾幕那邊。
禾生趕緊捂了她的嘴,做出噓的手勢,「人家又沒求著我們去,他吐他的,我們睡我們的,互不相干才好。」
翠玉努努嘴,收拾被褥,準備就寢。
禾生仍舊和衣而睡,翠玉趴在榻邊守著,睡到一半,中途聽到簾幕外面有人在喊,聲音急促,語氣不安。
禾生迷迷糊糊辨了好幾遍,完全清醒了才聽清楚,原來是裴良在求她治病。
這回禾生猶豫了,非親非故的,巴巴跑過去兩遍,萬一又被那位少爺拒絕,她不知該如何自處,畢竟她還要和那人同在一條船上長達五、六天。
翠玉也醒了,主僕二人相視一眼。
禾生湊到翠玉耳邊說了句話,翠玉照著原話,朝那頭喊道:「你家少爺受不住了?讓他來請吧。」
這樣好,他若想治病,就自己開口。不想的話,她也省得白跑一趟。
又連續傳來好幾次的嘔吐聲。
過了許久,終於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像是咬牙切齒說出的,偏偏帶著幾分無力,「煩請姑娘為在下看病……」
禾生愣了愣,從榻上坐起。
沈灝斜躺在榻上,左手靠著個錦織圓枕,目光慵懶看了她一眼。
剛剛求她,其實他是不樂意的。堂堂一個男子漢,頂天立地,竟然因為暈船這等小事求助一個女子,傳出去,他平陵王的臉面往哪擱?
何況,這小娘子嘴角微彎,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難不成是在笑話他?
想到這,沈灝不禁定了定神,和方才散漫的目光完全不同,這次他卯足了勁往她臉上瞅。
瓜子臉,柳葉眉,水汪桃眼櫻桃嘴,皮膚粉嫩白皙,若不是她臉上這副類似於「嘲笑」的神情,倒真有那麼幾分像畫上的侍桃仙女。
禾生天生嘴角上翹,縱使面無表情,也看起來像是在笑。這一點,沈灝確實冤枉了她。
她自己並不知道對方的心理,傻傻地坐在榻邊的小圓凳上,顯然已經注意到對面人傳來的炙熱眼神。她方才忘記拿帷帽,整個人暴露在他的注視之下,很是羞恥。
往翠玉的方向瞅了眼,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的異樣,從而拿個帷帽過來。
只是翠玉睏得緊,人雖站著,眼皮早垂了下來。
禾生只好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凳子往後挪了挪,希望能夠離他遠一點。
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不知怎的,沈灝倒來了興致。
兩次見她,都沒有出現以往與女子接觸的異常症狀,讓他很是好奇。
他撈起左手袖子,露出一截手肘。「小娘子,請。」
他的意思是要請她把脈,只要她碰一下,他就能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否出了差錯。
禾生的頭都要低到地上去了,她細細的聲音聽起來跟蚊子叫一樣,「不用把脈,你轉過頭去。」
沈灝一動不動。
這人有點討厭。
禾生低垂著眼站起來,既然他不願意轉過去,那她自己轉好了。
沈灝還沒反應過來,禾生已經繞到他身後。
「公子,有點疼,你忍著。」
話畢,她掏出三根銀針,又快又準地對著沈灝的後腦杓扎了下去。
裴良背過身,不忍心看頭頂三根針的沈灝。
沈灝臉色僵硬,顯然還未從突如其來的施針中回過神,他瞪了眼在一旁幸災樂禍的裴良,道:「姑娘,未雨綢繆,請為我的隨從也扎上一針。」
裴良笑不出聲了。
禾生低著頭站在正對船窗的位置,沒有坐回原地。看都不看沈灝,細聲道:「不用,沒病扎針,會扎出事。」她頓了頓,又道:「一刻之後,我再來取針。」
說罷,她就往簾子那邊走,拍醒翠玉,像逃一樣地鑽到船艙那頭。
有了簾子的遮擋,禾生放下心,趕忙將帷帽找來,念了句,「與外人共處一船,果然不太方便。只盼這幾天裏,不要再有什麼接觸才好。」
翠玉半睡半醒地點點頭。
裴良耳力好,玩味地將這話透給沈灝。
你看,把人家嚇著了吧!
還自請把脈呢,以前需要浪蕩的時候偏要嚴肅,需要嚴肅的時候偏偏這般輕浮。
沈灝輕哼一聲,裴良立刻縮回去閉嘴不言語。
一刻鐘過後,禾生如約而至。
榻上,沈灝姿態依舊,面容清冷,與剛才不同,此刻他緊閉雙眼,彷彿已經睡著。
禾生放輕腳步,快速取針,動作輕柔,盡量不弄醒他。
等取完了針準備回去,榻上的人忽然一個轉身,伸出的雙手正好擋住禾生的道路,看起來好像要拉住她似的。
只是他算錯了距離,只差毫分,眼見著就要碰到她,卻被她躲開了。
沈灝皺了皺眉,臉上的表情一閃而過。
往前又走了幾小步,禾生下意識返回頭看,榻上的人睡容安詳,沒有半點異樣。
可能剛才她太大驚小怪了?
禾生沒想太多,回到簾子那頭準備入睡。
榻上,沈灝睜開眼,若有所思。
這次沒得逞,總有下次。他一定要知道,這個女子對他而言,到底是否有所不同。
接下來的好幾天,禾生沒有踏出船艙半步,避免一切與沈灝接觸的機會。
她要做個安安分分的寡婦,就得時刻警惕著。
眼見就要抵達盛湖,沈灝面上如常,心中卻有點急。她在裏面躲得嚴嚴實實,別說碰她一下,就連面都見不到。
但是再急,他也不會表現出來。
翠玉嗑著瓜子,挑拾小圓桌上的各色小吃,心想這沈公子還是滿大方的,一路上又送吃的又送喝的,態度恭敬有禮,想來人品還不錯。
她道:「姑娘,您也吃點。」
「剛吃過,等會再吃。」禾生坐在窗下,一心一意擺弄刺繡。
到達盛湖之前,她得準備好禮物,除了翠玉,衛家什麼都沒有給她。雖說那邊是親戚,但出門在外,禮數什麼的不能少,更何況她是要寄人籬下。
繡完最後一針,她拿起繡布問翠玉,「好看嗎?」
翠玉嘴角一抖,繡布上歪歪扭扭的根本看不出繡了什麼。
「好了,不用妳說了。」禾生垂頭喪氣地將繡布扔到一旁。她的女紅差,這她是知道的。小時候懶惰不願學,成天想著跟爹出去玩,不管娘教了多少遍,依然學不好。
反正又不要嫁進高門,這般花樣子的玩意拿來有什麼用?
萬萬沒想到,以前她鄙夷不願學的事情,關鍵時刻卻成了她撐門面的唯一法寶。
翠玉道:「姑娘,讓我繡吧,保准一天十個花樣子。」
禾生本想自己繡,這樣才顯得有心意。現在繡出來了,實在慘不忍睹,就這樣的繡品送給人家,恐怕不是心意,而是仇意了。
禾生頹然地點頭。
簾子晃了晃,裴良在外頭喊道:「姑娘,明天一早就到盛湖。」
知道明天就能到盛湖,禾生心中一鬆,一直提心吊膽著,她也累啊。
她應道:「知道了,謝謝裴公子。」
裴良又道:「分別在即,恐怕來日無緣再見,姑娘治好了我家主人的暈船之症,裴某感激萬分,可否請姑娘一聚,好讓裴某當面致謝?」
禾生想都不想,直接拒絕,「裴公子客氣了,一路上承蒙你家主人照顧,施針之舉不過小事一樁,無須記掛。」
冷冰冰的語言,正好與沈灝冰冷的面容相得益彰。
裴良聳聳肩,指了指簾子那頭,人家不願意啊。
沈灝瞥他一眼,刻意控制聲音大小,「看我做什麼,還不快去船頭看方向。」
彷彿剛才的拒絕與他半點關係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為了避嫌,天還沒亮沈灝就帶著人下船。盛湖總共有兩個港頭,禾生要在另一個港頭下船。
沈灝下船前,在簾子前站了一會,許久才道:「姑娘,後會有期。」
禾生一大早就起來,忙著拾掇翠玉昨天繡好的花樣子。
收拾時發現昨天自己繡的物什不小心弄丟了,沿著隙縫在簾子邊找,根本沒有聽沈灝的話,隨口道:「有期,有期。」
她與簾子挨得近,晨曦從視窗照進來,正好將她的身影印在簾布上。
禾生找得滿頭大汗,小聲抱怨,「到底在哪,怎麼找都找不到啊。」
她專心致志地找東西,壓根沒有注意簾布那頭的人一步未動,以至於被人從身後抱住時,一點防備都沒有。
隔著薄薄的卻又不透光的簾布,她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體溫,炙熱得像六月的豔陽。
她的身體一僵,一道滾燙的氣息噴進了她的耳朵,熱熱的,癢癢的,她的臉瞬間充血,紅透了。
只那麼一瞬,等她反應過來時,一切已如常。對方的動作迅速地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要不是船板的腳步聲,她幾乎以為方才的事是錯覺。
禾生又羞又憤,掀了簾子找罪魁禍首,卻哪裏還有人影。
翠玉跑過來,「姑娘,怎麼了?」
禾生張嘴欲言,卻又一個字都沒說出來。這麼不光彩的事情,沒人看見最好。何況她根本不知道剛才是誰站在簾布後面,雖然那位沈公子有很大的嫌疑,但她沒有證據。
禾生憋了好久,臉都憋紅了,才將剛剛的羞憤情緒憋回肚子。
翠玉不解,以為她怎麼了,又問:「姑娘怎麼了?」
禾生嘟了嘟嘴,「差點被狗咬了一口。」
翠玉啊一聲,撓了撓前額,「船上哪有狗啊……」
岸上,沈灝背手而立,看著逐漸遠去的船,許久後吩咐裴良——
「派人跟著船上那位姑娘,本王要知道她所有事情。」
剛才那一抱,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世上他唯一可以親近的女人出現了。盼了那麼久的人,終於被他盼到了。
碼頭風大,清晨的寒氣還未褪去,吹在臉上涼颼颼的。翠玉拿出白綢竹葉披風為禾生披上,旁邊的老嬤嬤彎著身子,墊好馬凳,請禾生上馬車。
原定是下午到,因為船程快,大清早一上岸禾生便派跟著的小廝去盛湖衛家通報。衛家早就做好準備,遣了管家和嬤嬤來接人。
盛湖城不大,城東到城西兩個時辰腳程不到。等到了衛府,門口站了幾個婦人,旁邊跟著一個少女。
禾生下了馬車,為首梳著隨雲髻的婦人上前,握著禾生的手,面容祥和,「多年不見,可還認得堂嬸?」
來前衛二奶奶交代過,她現在的身分是頂了衛家遠方的二姑娘之名,因父母亡故傷心過度,送到盛湖療養身子。眼前這位婦人自稱「堂嬸」,想必是盛湖衛家的大奶奶或者二奶奶。
盛湖衛家有二房,大房老爺衛有光,原考過功名,現做點生意買賣,府上的大半家業都是他掙下的。二房老爺衛啟光,秀才一個。
禾生快速打量一眼,不敢喊錯,福身一禮,「嬸子好。」
大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親切地攜她進屋,指著旁邊的人一一介紹,「這是妳二嬸嬸和大堂妹。」
禾生依次見過。
圓臉少女跟在她旁邊,笑嘻嘻道:「我叫衛林,表字阿肆,妳呢?」
禾生輕聲回答,「我叫禾生,沒有表字。」
衛林湊到她胳膊邊,「怎麼寫?」
禾生不大識字,但自己的名字還是會的,她一筆一豎地在掌心比劃著。
忽然衛林喊道:「堂姊的手真白,從望京來的人就是不一樣。」
禾生有些不好意思,把頭低了下去。
大奶奶示意衛林矜持一點,問了禾生幾句家常。
禾生按照衛二奶奶之前教的,一字不差地回答。
盛湖衛家也是衛家的旁支,只因早年與嫡系大房頗有交情,望京大房當年對盛湖衛家有恩,所以這些年雖未時常走動,但總也記著這份情。
大奶奶原是不記得禾生頂的所謂衛二姑娘,不過是看在望京那家的面子上,該裝的還是得裝出來。
說了半晌,大奶奶打發人領禾生去住的地方,衛林也跟了過去。
二奶奶一直沒說話,這會子禾生走了,開口問:「望京那邊怎麼回事,巴巴地將人往這裏送,剛聽她說已是十六的年齡,難不成要住成老姑娘再接回去嗎?」
大奶奶端起茶喝了一口,「望京那地雖好,卻不利於養生。盛湖依山傍水,正是個調養生息的好地方。她雖然是旁支家的姑娘,但京裏大老爺和大夫人頗為看重,來了好幾封信,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她。我們府雖不富裕,但多養一個人,還是養得起,以後切莫再說這樣的話。」
二奶奶嘟囔一句,「那為什麼要把那處院子給她住,用得著這般大的陣仗嗎?」
她聲音小,大奶奶只當沒聽見,繼續喝自己的茶。
二奶奶見她不理自己,扯了幾句有的沒的,隨便找了個理由走了。
二奶奶走後,大奶奶才敢露出憂愁的神情,想到禾生的事,一時之間有點為難。
原先她以為望京送來的這姑娘一定是大府看重的人兒,不然也不會事先做那麼多準備,又是送錦衣綢緞,又是送珠寶首飾。本來嘛,多養一個人,她是無所謂的,親戚往來借住這種事很正常,收了那麼多禮,還能結下一個人情,多好的事。但是等她看到禾生,事情就不一樣了。
這姑娘太素,素得簡直離譜,就連府裏的劉嬤嬤都比她穿戴得好。而且就帶一個丫鬟,行李就兩個包袱,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窮親戚打秋風。
這樣一來,大奶奶就無法猜測出望京那邊的意思,也就無法決定到底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禾生。
想來想去,大奶奶都想不出個頭緒,決定還是等大老爺回來一起商量,在大老爺沒有回來之前,還是先供著她比較好。
大奶奶騰出的是個一進一出的小院子,正好與禾生出嫁前住的院子一般大小。院門口種了幾株樹,巧得很,與她家裏的一樣,都是桃樹。
粉紅的花,三、四棵連成一排,團團簇簇,嬌嫩得很。
禾生看了覺得特別親切,笑道:「我們家也有這個呢。」
衛林本來獻殷勤,非得捧著禾生的包袱,現在見她笑了,立刻將包袱扔給丫鬟,吩咐她們先進屋收拾,拉著禾生在樹下的小石凳坐下。
剛剛進府時,禾生不敢盯著人看,覺得不禮貌,現在衛林坐她對面,正好湊近了瞧。
衛林比她小一歲,臉頰兩邊肉嘟嘟的,有點像包子。一雙眼睛水靈靈的,若是纖細幾分,定是個大美人。
從進府到現在,衛林一直沒有停歇,在她耳邊說了許許多多的事。
這讓禾生想起鄰里的小姊妹燕九,以前她也常常這樣嘰嘰喳喳地談天說地。
「本來娘是想讓堂姊和我住一間院子,可能怕我吵著妳,特意騰了這個小院子給妳住。我就住在西邊,離這不遠,走兩步路就到了,以後我會經常過來找妳玩。」
禾生點點頭,謝過衛林的好意。這裏的衛府比不得望京衛府,衛有光掙下的這幢府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禾生住的院子挨著後牆,翻牆過去就是永安街,隔壁是別府的宅子,據說已經閒置多時。
大奶奶沒有另外置辦丫鬟,一是他們家沒有那麼多規矩,二是以為望京會派丫鬟過來。現在雖只有翠玉一個,但較之衛府的主子用度也差不多了。這是盛湖不是望京,凡事都要入鄉隨俗嘛。
禾生樂得舒坦,她本來就不習慣被很多人伺候,單獨的一間小院子,就她和翠玉兩人,愛做什麼做什麼,倒打消了她心中存的那絲拘束。
在望京那邊下命令之前,她是要一直住在這裏的。說實在話,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裏住多久,可能只要衛家人同意,她住一輩子也說不定。
既來之則安之。禾生看著衛林說:「我許是要在妳家住上一陣子,以後有打擾冒犯的地方,妳告訴我,我一定改。」
平白無故住進別人家裏,如果自己沒有做好的話,就會擾亂人家的生活習慣。她是客,當以主人的喜好為先。
衛林轉著圓溜溜的眼睛,笑道:「我們家沒什麼規矩,妳怎麼自在怎麼來,沒什麼改不改的。」她嘴上雖這麼說著,心裏卻想的是:嗯,這個堂姊是個知禮數的,比二奶奶家來的那個表妹好多了。
現已過了早飯時間,大奶奶差人送來幾碟醃菜及蓮藕粥,另選了一些盛湖特色小吃,讓禾生先休息,等午飯時再聚。
禾生愛吃辣,偏生盛湖這邊的菜色以清淡為主,送來的東西中只有那幾盤辣白菜有點勁頭,嚼一口辣醃菜,喝一口蓮藕粥,肚子很快填飽了。
過了沒多久,廚房的人過來問安,問禾生的口味和忌口。
禾生心裏猶豫了一下,本來想說「隨意」,不想給人添麻煩。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了。
「有魚最好,清蒸的紅燒的都行。口味鹹淡都好,但若辣些,則更好。沒有特別忌口的,只是不愛吃的有芹菜和香菜以及動物內臟,其他就沒有了。」
一口氣說完,禾生有些不好意思。但民以食為天,「吃」是很重要的事情,還是講實話比較好。
從翠玉那拿了一串錢塞給廚娘,廚娘樂呵呵的。之前來暫住的客人,她也是來問過的。以經驗之談,大部分說隨意的人,往往不好伺候,想吃的不說,他們廚房哪知道燒什麼菜,呈上來客人又不吃,老爺奶奶們的臉色不好看,受罰的還不是他們廚房?倒不如這樣直接說出要求的好。
廚娘收了錢,奉承幾句才離開。
等到了午飯時,大奶奶差人來請,禾生換了衣服,往東邊屋裏去。
剛踏進石拱門,聽見牆底下有人說話,「我聽人說,她穿得可寒酸了,一點都不像望京來的大小姐,是不是誆人頂替的?可得跟姑母好好說說,免得我們家被人蹭吃蹭喝的!」
一個嬌嫩的聲音接話,「這個不用妳提醒,我自然知道。待會飯桌上妳問問她,把把關,如果真有問題,我自是要跟我母親說的。」
引路的人走在前頭早已進屋通報,翠玉跟在禾生身後,聽到這一席話,氣得跺腳,當即就要走上前理論。
剛踏出一步,就被禾生攔住,「做什麼,人家說人家的,妳急什麼。」
翠玉瞪著一雙大眼睛,剛想說什麼,身後就傳來一個活潑的聲音,回頭一看是衛林。
「堂姊,妳來啦!」
衛林換了身紅衣襖裙,一步兩蹦地跑過來拉住禾生的手。牆角下的人頓時沒了說話聲,取而代之的是迎面而來的腳步聲。
禾生抬起頭,面前站了兩個少女,一個穿嫩綠一個穿淺黃,穿嫩綠的那個梳飛仙髻,鬢邊戴一支步搖,看起來精緻可人。穿淺黃的略差一籌,但是勝在妝容好看。
兩人盯著禾生,目光帶有侵略性。
衛林指著穿嫩綠的那個說:「這個是我堂妹,二奶奶的女兒衛喜。」指著穿淺黃的那個說:「這個是二奶奶的侄女,李清。」
兩人被介紹了一輪,也不說話。
禾生一一問好,並未打算進一步籠絡感情,跟著衛林進了屋。
李清湊到衛喜身邊,「妳看,我沒說錯吧,她穿成這樣還好意思到我們家來裝大小姐,我看分明是個冒牌貨,剛剛我們說話她肯定聽見了,但沒敢吱聲,分明是心虛!」
衛喜瞅了一眼不遠處的禾生,目光閃過一絲鄙夷,之前全家上下忙著準備迎客,又是裁新衣又是騰院子,以為來的是個了不得的大小姐,卻沒想到來的是個窮酸貨。
她一向不喜歡被人搶風頭,今日聽聞禾生來了,特意在穿戴上下了十足功夫,為的就是不被人比下去。剛才見了禾生,現下又聽李清這般說,瞬間沒了與人較量的心。跟這樣的人比,簡直自降身價。
遂衛喜未搭話,進了門。
屋裏,衛家人圍成一圈,丫鬟在一旁擺菜。衛家老太太去了富州,並不在屋裏。主位上坐的是大奶奶。
大奶奶拉著禾生坐,衛林挨著禾生,拉著她的手左看右看,捋起自己的袖子一比,沮喪道:「我比堂姊黑一截呢。」
大奶奶被逗笑,衛林又道:「來來來,都捋起袖子看看,看我們家誰比堂姊白!」
大奶奶挽袖,伸出白玉一般潔白的手腕,一比,喲,還真沒禾生白!
衛喜也挽起袖子,她一向對自己的白嫩肌膚有信心,不管是誰見了她總要讚一聲,對於這個望京來的禾生,她自信比得過。
李清見她捋起袖子,也只好露出一截手腕去比。她從小生活在鄉下,風吹日曬的,雖然盡可能保養自己的肌膚,但看上去總是像蒙了層灰似的。也不是黑,就是帶著一絲土地黃。
幾隻秀腕一比,襯得禾生越發顯白。
大奶奶親切攬了禾生的手,笑道:「得,以後我們家玉美人的稱號就是禾生的了!」
禾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頭,「嬸子過獎。」
衛喜坐禾生對面,低頭的瞬間,禾生正好瞄見衛喜臉上的神情—— 氣憤、鄙夷、厭惡。
加上門口那一面,這是她與衛喜第二次見面。與衛林不同,這個二房姑娘似乎並不喜歡她,又或者說經過剛才比白的事,她惹人嫌了。
禾生倒不是十分介意,本來她借住衛家,就是叨擾人家,別人不歡迎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第三章 意外貴客竟是他
飯菜擺全了,中間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魚,立即吸引了禾生的注意力。
大奶奶先動筷子,夾了塊嫩白魚肉到禾生碗裏,「這是我們盛湖的名菜,叫香辣湄公魚。魚是今早河裏撈的,用快刀褪去魚鱗,放在鐵盒裏,加以香料辣醬,置於鐵鍋,中火燒上半個時辰,撒上芝麻和碎花生,就成了。」
禾生聽得饞了,夾了一小口,魚肉鮮嫩至極,吃了幾口,竟無一根魚刺。
「真好吃。」她本就喜歡吃魚,更何況這調醬香辣酥麻,就是天天吃,吃上一百天,她也不嫌膩。
禾生吃得開心,並未作出拘謹的模樣,大奶奶往她碗裏不斷夾菜,禾生一一都吃掉,也不推辭。
一頓飯吃下來,大奶奶對禾生的印象好了許多。在飯桌上不會掩藏自己喜好的姑娘,多半是個實心眼的人。剛才飯桌上的菜她都吃了一圈,並未像一般的千金小姐自持身分只扒幾口,本來嘛,愛吃啥便吃啥,人生才有樂趣。
撤了桌子,丫鬟端上來幾碟點心,禾生面前放著的是碟桂花蜜糯糕,軟軟的糯米糕上澆了蜂蜜,點點桂花蕊點綴其中。
以前在家中也有飯後點心,沒有這麼精緻。禾生一口咬下,蜜糯入口,甜香酥軟。
禾生拾了塊遞給衛林,衛林眼巴巴地看著,猶豫道:「這東西吃了停不下,我已經很胖了……」
大奶奶嘖了一聲,接過禾生手上的蜜糯糕,寵溺地對衛林說:「誰說我們家阿肆胖?不就是臉圓了點嘛,有什麼胖的,來,放開吃,要真胖得嫁不出去,娘給妳找上門女婿!」
屋裏人笑成一片。
偏偏衛喜冒出來說:「我可不想要個上門堂姊夫,還是瘦點好。」
屋裏氣氛冷了幾分,礙於衛喜是小輩,大奶奶不好說什麼。
二奶奶也不管,她的女兒說什麼都是對的,衛林確實該瘦點。
衛林心情鬱悶,女孩子家哪有喜歡被人說胖的,她自己說是一回事,被人當眾說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況這個說她的人還是衛喜。
禾生嚥下嘴裏的蜜糯,瞧了瞧衛林,又看了看衛喜,目光剛觸及,便被衛喜一個凶狠的眼神瞪了回來。
她只是想看看衛喜比衛林瘦多少,除了衛林的臉比衛喜的圓一點外,兩堂姊妹的身形沒差太多。
衛林沮喪的表情落在眼裏,禾生有點不忍心,出言安慰,「其實在望京,妳這樣的身形正是閨閣女眷們追求的完美身形,增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妳要是去了望京,那般閨閣千金要是見了妳,一定嫉妒得發瘋。」
衛林問:「真的?」
禾生往嘴裏塞蜜糯糕,手裏又拿起一塊,「當然是真的,妳看,我這樣瘦弱不堪的人見了妳,巴不得多吃點,長成妳那樣才好呢!」
衛林心情變好,不管禾生說的是不是真話,對於這個望京來的姑娘,大家下意識認為她不僅僅是大府來的姑娘,更多的是她身上帶著望京姑娘獨有的氣質。所以她嘴裏說的有關望京的一切事,都是權威的。
衛喜不高興了,她說衛林胖就是胖,一個借住在她家的外人有什麼資格幫衛林辯駁?尤其她還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看了就讓人生氣。
於是她把矛頭都指向禾生,「按妳這麼說,望京的人還真是奇怪。方才見妳吃魚的模樣,簡直像是從未吃過一般,難不成望京衛府那樣富裕的人家,竟連魚都吃不起嗎?」
禾生正好吃完最後一塊蜜糯糕,聽衛喜劈頭一問,回想剛才那道香辣魚,嘴裏又饞了。
「衛府雖富裕,但在望京,由於四周皆是平原並無湖泊,故新鮮的活魚很是罕見,大富之家一年都未必能吃上一條,若想天天吃,想來只有皇親國戚才有這個待遇。」她頓了頓,見大奶奶正看著她,下意識一笑,繼續道:「沾嬸嬸和叔叔的光,就算不去皇宮,在衛家我也能過上天天吃魚的日子。」
她這話說得極甜,大奶奶聽得很是舒心,「以後天天都做給妳吃。」
衛喜憋紅了臉,禾生的一番解釋聽在耳裏,就像是間接告訴她有多無知。不甘心示弱,衛喜又說:「禾生堂姊,妳們望京的奇事真多,吃不到魚也就算了,可為什麼連出遠門到別人家裏做客,都要穿舊衣裳?」
眾人不說話了。
禾生進府時的儉樸,大家有目共睹,也不是沒議論過,只是有些話背後說說就好,擺上檯面就太過刻薄。
二奶奶拉了拉衛喜的袖子,衛喜裝作沒看見,執拗地直盯著禾生,非要聽她怎麼自圓其說。
禾生並不覺得尷尬,衛喜這句話反倒提醒了她,她站起來,朝大奶奶和二奶奶福禮,「是我唐突,若非二堂妹提醒,只怕今後無意間又冒犯了。以往出門,皆是穿這半舊不新的衣裳,只因周圍女眷都這般穿著,若著新衣出門,往往會被視作招搖炫耀,故出門並未特意穿新衣。日後定當入鄉隨俗,還望嬸嬸們見諒。」
大奶奶扶起她,外面日頭大,白光透過窗戶縫隙照進來,閃在禾生的衣裙上,頓時如縷蟬絲流光溢彩。
大奶奶訝異,摸了摸她的衣袖,「這是金蟬絲!」
二奶奶湊過去,她沒聽過這玩意,但看大奶奶的樣子,八成是個好東西。
衛林問:「娘,什麼是金蟬絲?」
大奶奶摸著禾生的衣袖,愛不釋手,「金蟬絲是用極品天蠶吐出的絲,混以珍貴花種製成的顏料染製而成。這料子極為少見,當年妳爹去西域,帶回來過一匹金蟬絲,因庫房失火,便沒了。這料子千金難買,看起來和尋常麻布一般,但若在日頭底下一曬,便會呈現出各種顏色,輕薄至極,穿在身上一點分量都沒有,一般人家可穿不起。」
眾人見這料子這般稀奇,都圍過來看。禾生杵在中間,不太習慣被人眾星捧月地圍著,下意識地低下頭。
這是她在出嫁前娘親裁的新衣,說是穿了金蟬絲的新娘,夫妻和睦一輩子。
現在夫沒了,就剩下她這個妻,還哪來的一輩子。
衛喜的臉,這下憋得更紅了,跺了跺腳就往屋外跑。
衛林捂著嘴笑,心裏暗爽,只差沒能立刻鼓掌慶祝。
眼角餘光瞥見衛喜跑出去的身影,禾生一歎,這下澈底得罪了這個二房姑娘了。
已近黃昏,夕陽染紅雲端,街上的小販三三兩兩收攤。
沈灝一踏進院子,便喊了裴良。
裴良不敢耽擱,老遠看見沈灝的身影便跑了過去。王爺剛與人談完事,現下喊他大概是為了船上那位姑娘的事。
「爺。」
沈灝點點頭,揮了揮袖子負在背後,腳步緩慢,問:「交代你查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他面容略顯疲倦,淡橘色的陽光從身後照過來,一半照在他白淨的臉龐,一半投射地上,將他原本挺拔修長的影子拉得頎長。
裴良回答,「爺放心,我都查清楚了。船上的姑娘姓衛,名禾生,是望京衛家的旁支姑娘,因年前生了場大病,到盛湖養病,現住在鎮上衛有光家中。」
沈灝似乎並不滿意自己聽到的,「年方幾何?家中有哪些人?可已許過親事?」
裴良急忙答道:「衛姑娘年方十六,家中父母已逝,並無兄弟姊妹,不曾許過親事。」
沈灝「嗯」了聲不再言語,立在桃花樹下,目光微斂,若有所思。
原來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他眼角一揚,想起從背後抱她時的感受,她的身子那麼軟,他幾乎都能聞到她身上軟糯的香氣。
他下意識攤開了手掌,彷彿那裏還殘留她身上的氣息。
「裴良,你準備一下,我想與衛家家主結結交情。」
在衛家住了大半月,禾生差不多完全適應了衛家的作息習慣。之前她還擔心與衛喜和李清合不來,只是她來的第二日衛家二房便出了遠門去富州接老太太,看不到摸不著,她也就沒那麼多顧慮了。
每日辰時去大奶奶屋裏吃早飯,巳時回屋睡個回籠覺,午時吃中飯,酉時吃晚飯,其餘時候與衛林說說話,種種花草,一天也就這麼過去了。
這日,禾生在屋裏,衛林拿了籃草莓過來,兩人有說有笑,忽聽得屋外丫鬟喊,「姑娘,大老爺回來了!」
「爹回來了?」衛林當即站起來,興奮歡喜,撒開腳丫子就往院子外跑。
禾生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大奶奶早就等候多時,帶著全家的奴僕在門口迎接。
望了一會,一輛馬車馳騁而來,穩穩停在衛家門口。
大奶奶迎上去,簾子掀起,衛有光從馬車裏出來。
衛有光是個典型的江南男人,雖祖籍在望京,但因從小生活在蘇杭,舉足皆是文雅之氣。三十好幾的年紀,因常年奔波在外,皮膚曬得粗糙,倒比同齡人顯老了幾歲。
但這並不影響大奶奶對他的愛慕,在大奶奶心裏,她家男人就是個頂天立地的真漢子,再也沒有比他好的人了。
衛有光與愛妻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多日的相思之苦,終是在此刻得以安慰。
他往前走了幾步,大奶奶驚道:「老爺的腿怎麼了?」
衛有光看了看自己有些跛的腿腳,搖搖手,「路上遇到點事,我稍後再說與妳聽,馬車裏還有位貴客,我們可不能怠慢人家。」
大奶奶朝他身後一看,馬車簾子掀了開來,走出一位面容俊秀的公子,星眉劍目,美如冠玉,著一身月白衣袍,外罩一件輕薄縐紗,頭戴漆紗冠,舉手抬足間,貴氣十足。
沈灝雙手作揖,姿態翩翩。「衛夫人好。」
他本就生得好看,加上一身錦服紗衣,更襯得人挺拔高大,舉世無雙。
眾人看呆了眼,大奶奶第一個反應過來,急忙回禮,「貴人好。」
衛有光做出請的手勢,眾人簇擁著沈灝進了府。
待坐定,衛有光開口解釋,「此次運貨途中遇到劫匪,差點命喪黃泉。幸好有沈公子出手搭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守住貨物。恰逢沈公子要到盛湖遊玩,我便邀他到家中做客,希望能夠報答一二。」
大奶奶一聽,急忙起身,「竟還有這緣故,請受妾身一拜,感謝公子搭救老爺。」
說罷,她就要跪。
沈灝阻攔,說什麼也不肯接受她的跪拜。
衛有光扶起大奶奶,「既然貴人不肯受我們的禮,我們何必要糾結這些虛禮,以實際行動報答恩人方是正理。」
他看向沈灝,問出那句在路上已問了無數遍卻沒有得到答案的話,「貴人,有任何有光能做的事嗎?您儘管開口,便是傾家蕩產,也要報答貴人救命之恩。」
沈灝一抿嘴角,笑得恰到好處,「衛老爺客氣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必記在心上。」
衛有光不再追問,這幾日相處下來,他知道沈灝根本沒有想過讓他報恩,若自己再問下去,少不得要惹貴人煩惱。
「那這樣,我暫且欠著這救命之恩,若貴人日後有事相求,我定當答應。」
看他穿著打扮,絕非凡人,贈金子太過庸俗,沒得糟蹋了貴人的清高,還是這樣好,先欠著人情,待他有需要時,再實現今日諾言也不遲。
沈灝點頭,並未像以前那樣拒絕衛有光的提議,而是應承下來,「好的,那沈某便記下了。」
衛有光放下心來,最怕貴人不肯讓他報恩,既然貴人同意了,往後定要找個合適的機會還當日的恩情。現在要做的,就是招待好貴人。
大奶奶吩咐人上好茶,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具,沈灝低頭瞧了眼光潔發亮的金器,並未動杯。
身後裴良立刻上前,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個錦盒,取出一套靛青的和闐玉茶具。他家王爺有很多壞毛病,其中之一就是從不用別人家的茶具碗具,就算去皇宮用膳,也只用自帶的餐具。
「我家公子習慣用自帶的茶具,冒犯之處,煩請海量。」
難為他每次都要與人解釋一番,苦命啊!
這一番做派,看得衛家夫婦傻了眼,桌上擺著的和闐玉茶杯成色上乘,雕琢精緻,少說也得上千兩銀子,難怪貴人對報恩之事毫不在乎,想必他家底殷實,根本沒把衛家的這點報答放在眼裏。
衛有光和大奶奶對視一眼,默契地想到同一個問題—— 如何招待得讓貴人滿意?
盡地主之誼,一向是衛家大房極為看重的事,無論是誰,既然願意到府裏做客,那便是看得起衛家,衛家定要盡一份心意。至今為止,在大奶奶的細心操持之下,基本上都能做到賓至如歸。
但眼前這位貴人,貌似要多費點心了。大奶奶在心中飛快地想好中午以及晚上的菜色及茶點,剩下晚上的住宿問題,有點頭大。
客房太過尋常,貴人連茶杯都要自帶,肯定是不會滿意住的客房。唯一的選擇,便是禾生所在的院子了。之前因為想著禾生是望京來的,十足用心安排了院子的傢俱擺設,甚至比她自己屋裏還要精緻。
只是不知道,貴人是否介意在禾生住過的地方下榻?
大奶奶喝著茶,與衛有光交換了眼神,想著讓他探探貴人的口風,看他是否願意留宿。
衛有光心領神會,想著等會再問。夫妻兩人剛結束複雜的心理活動,就聽得屋外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
「爹爹,您回來啦!」
衛林撲過來,完全沒有注意到旁邊坐了個陌生公子。她撲到衛有光跟前撒嬌,忽然想起什麼,跑到屋外。
「禾生快進屋來,外頭曬!」
聽到「禾生」二字,沈灝幾乎是下意識朝門邊看去,一個黛綠色的身影進入眼簾,穿著素淨,瓊鼻秀眉,抬眼看過來的瞬間,恰好與他對上眼。
沈灝從來沒有接觸過女人,不知相思兩字何解,但這一刻,他卻有種久別重逢的歡喜。
他還沒來得及示好,禾生便將視線移開,朝衛有光走去。
她不認得他了?
沈灝忽然有些鬱悶,心想可能是當著眾人之面不好相認,之後再找個機會與她搭話。
禾生注意到有人在看她,這目光讓她覺得熟悉無比,卻又怎麼也想不起來。待她從沈灝身邊走過,腦海靈光一閃,忽地想起他是誰了。
下船時偷襲她的偽君子,大色狼!
禾生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佯裝鎮定,朝衛有光福禮,「堂叔好。」
衛有光一時沒想到她是誰,正奇怪怎麼多了個人,旁邊大奶奶使了個眼色,這才記起來了,她是望京來的堂侄女!
他連忙招呼禾生坐下,因為當著沈灝的面,沒有多問禾生關於望京那邊的事。既然來了盛湖就是一家人,招待完了貴人再寒暄也不遲。
衛林拉著禾生坐下,禾生的位子正好對著沈灝,她一抬頭就能看到沈灝打探的目光。
禾生下意識抿了抿嘴唇,這人要做什麼,為何會到衛家,又為何這般看著她?
她不喜歡他的注視,哪怕只有短短片刻也甚是難堪。想要換個位子,無奈廳堂眾人相談甚歡,若此時站起來調換座位,定會引起眾人的注意。
禾生想了想,鼓起勇氣,決定還是表明自己的想法為好。她瞠大雙眼,準備瞪回去。
那人卻偏偏在這時轉開了視線,她的瞪視落空了。
這樣來回好幾次,每次察覺到他在看自己,目光過去的時候卻又不看了。偏生他的動作極為快速,周圍竟無人察覺。
禾生鼓起腮幫子,莫名有些生氣。這人什麼意思,捉弄她嗎?
沈灝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衛有光說話,一掃方才的鬱悶。小娘子時不時地看他,肯定是已經認出了他,正歡喜呢。
為了不讓人察覺端倪,沈灝主動向衛有光問道:「沈某不敬,請問那邊坐的兩位是誰,方才未來得及打招呼,是沈某失禮。」
盛湖民風開放,男女之間未設大防,故衛有光並未覺得不妥,反而主動介紹,「左邊那位是我的女兒衛林。」
衛林笑嘻嘻地福了個禮,方才嬤嬤悄悄告訴她了,這位公子救了她的爹爹,是個大好人!
衛有光指著禾生道:「右邊那位是我的堂侄女,從望京來。禾生,這是沈公子。」
禾生實在不想跟他打招呼,何況他現在一副笑意盎然看著她的樣子,好像在等她福禮。
「沈公子好。」
沈灝回禮,「衛姑娘們好。」
話畢,收回視線,直到談話結束,都不曾多看一眼。
中午時,衛有光邀沈灝去書房鑒賞珍藏的字畫,叫人將飯菜單獨準備了兩份。
禾生去大奶奶處用完午飯,心裏惴惴不安,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衛林想起沈灝的事,將他與話本裏英雄救美的人物相比較,除卻救的這個「美」是她爹爹,他簡直完美無瑕。
禾生可不這麼覺得,她雖不識字,沒看過話本裏的故事,但是她可以肯定,沈灝絕不是什麼英雄君子!所謂君子,是絕對不會輕薄姑娘的!
只是,無論怎麼說,他載過她一程,於她有恩,只要他不在衛家亂來,她就不會戳破他的真面目,這樣也算給他留點面子。
書房,衛有光與沈灝相談甚歡。經商之前,他也讀過聖賢書,加上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歷,談天闊海不在話下。讓他驚訝的是,貴人的經綸學識不但比他認識的所有人都要好,而且對於當今世事的見解獨到,著實讓人佩服。
眼見太陽便要落下山頭,衛有光有意留宿,不出所料,沈灝一口拒絕。
衛有光沒有強留,像貴人這樣對茶具都萬分挑剔的人,對於下榻的住所肯定更加挑剔。
「聊了這麼久,一直悶在屋子裏,我們出去透透氣。」
說罷,帶著沈灝往園子裏去。
現在正是夕陽西下,微風輕輕地吹過樹梢,翠綠的樹葉簌簌作響。
禾生在樹下乘涼,衛林在一旁的小木凳上擺弄顏色各異的彩繩。
衛林念叨,「妳不打絡子嗎?最近流行新樣式,我記得妳有件嫩黃色的羅裙,用青綠色的絛子繫上,肯定好看。」
禾生擺手,今天因為沈灝的到來心煩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吹吹涼風爽快一下,可不要做這勞什子。「我手笨,做得醜,還是讓翠玉來弄比較好。」
衛林一邊弄絡子一邊問:「過幾天我要去宋家看宋瑤,她和我從小玩到大,人特別好,要不妳跟我一塊去?天天待在家裏也怪悶的。」
禾生點點頭,來盛湖這些天還未曾出去逛過,有機會交交新朋友也好。有新就有舊,想起家鄉的故人,忽地悲從中來。
自她來了盛湖,還未與家人通過信,這些天天氣變化多端,時而豔陽高照時而陰冷,最易生病,也不知爹娘身體如何,弟弟的學業是否有長進?
想著想著,乘涼的好心情全沒了,心裏焦急,恨不得立刻與爹娘通信。可是她不識字,會寫的字也有限,而且不知如何才能將信送到爹娘手上。
她一急,臉上的甜甜笑容便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緊縮的眉頭,下垂的唇角。
衛林打絡子弄得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她的表情變化。
禾生靠著樹,看著雲端處漸深的暮色,一看便是半個時辰。
絡子打到一半,衛林的繩子不夠,身邊的丫鬟今日放風,各自玩去了,衛林只好自己回屋裏拿繩子。
「妳在這等我,我拿了彩繩,把最後半圈打完,咱們就去吃點心。」
禾生應了一聲,繼續背靠大樹發呆。
衛林離開沒一會,身後響起腳步聲,禾生以為是衛林去而復返,並未在意。
半黑不明的夜色在樹後的天空上蔓延開來,月亮悄悄爬上枝頭,釉白的光如流水一般,從樹葉的空隙間緩緩流淌,柔柔地灑在男人的肩頭上。
他沐浴在新月的皎潔中,面容清冷,目光透亮,一動不動地望著樹下乘涼的人。
「衛林?」禾生見身後遲遲沒有動靜,下意識喊一聲。
恰逢有風吹過,掀起男人的縐紗衣角,細柔的紗衣拂過禾生鬢角,傳來男人低沉悅耳的聲音。
「是我。」
禾生受驚跳起來,轉過身差點撞到樹,跟前沈灝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彷彿在打量什麼。
「妳一個人在這做什麼?」
她還沒問呢,他便拋出了問題。禾生下意識往後面退了好幾步,試圖與他劃清界線。
他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大老爺呢?
沈灝往前踏一步,對於這個他唯一不暈的女人,他需要瞭解更多。
禾生見他走過來,生怕他想做什麼,畢竟在船上的那一抱,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情急之下,她輕喊了聲,「不要過來!」
沈灝停下腳步,白皙乾淨的面容上多了一絲好奇。故人相見,她為何這般反應?
「我不認識路,方便的話,可以帶個路嗎?」他後退一步,斂起神色,故意讓出距離,目光轉向別處。
禾生見他這副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稍稍放下心來,不想與他糾纏,伸手指向北邊,「你若要出園子,沿著石子路一直走到盡頭再往左邊拐,就是大門了。」
沈灝聞言,並未動作,「我要去衛老爺的屋裏。」
禾生指向另一邊,「那你往那邊走。」
沈灝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夜色裏她的指尖似白玉般潔淨無瑕,勾人心神。他的視線隨著她手的動作而游移,等到沉默在兩人之間發酵般蔓延開來,他終於開口,冷冰冰吐出幾個字,「我記不住路,妳帶我去。」
禾生下意識想要拒絕,往他那邊快速瞥了眼,瞄見他擺出一副高高在上「妳不帶路我就不走了」的陣仗,猶豫片刻,無奈地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生怕他離得太近。
「那我帶你去吧。」禾生無奈地說。
從園子到主屋,不到一里的路,走得卻艱難。
沈灝的腳步極為緩慢,跟在禾生後頭,隔著一丈的距離,凝視著她的背影。
在船上她總是戴著帷帽,總是隔了層細紗,看不清楚。現下她站在跟前了,整個人清清爽爽地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卻不知從何看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