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28701-E28705
《織心良妻》全5冊
出版日期
2016/10/05
數量
NT. 1,250
優惠價: NT. 988
藍海E28701 《織心良妻》卷一 2016/9/28上市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這話雲娘真是深有所感,
她沒日沒夜的織錦助夫家攢下家業,建青磚大房,
連生孩子的時間都沒有,把自己累到憔悴得像鬼一樣,
公婆平日吃的是燕窩,卻小氣到連幾文錢的雞蛋都捨不得讓她吃,
更過分的是丈夫還拿她耗盡心血掙來的銀子四處玩女人、養二房,
這讓向來倔強要臉面的她怎能忍,這樣無良無義的人家她絕不再待!
和離後的她回了娘家,憑著一手高超的織錦手藝幫助娘家人脫貧,
卻引來村裏三姑六婆眼紅嫉妒,碎嘴得讓人沒法好好過日子,
再說她還想繼續織別人都不會的妝花紗,還是回到鎮上生活更自在,
而自從在巡檢司旁租屋子,年輕俊美的湯巡檢就成了她的鄰居,
沒想到他不似傳聞中那般冷情冷面,不但常對她笑,
還三不五時的送肉送菜又送酒,把她養得容光煥發,
又暗中保護她,打跑那些想騷擾她的閒漢,甚至送了貴重的織機給她,
他毫不掩飾的表現對她的好感,壓根不管她的拒絕,
明明是和他談生意要寫契書,他卻寫了情詩向她示愛,
弄得她心頭小鹿亂撞,幾乎忍不住要從了他……

藍海E28702 《織心良妻》卷二
 2016/9/28上市
有錢就是任性!嫁給湯玉瀚之後,雲娘總算見識到這句話了,
小地方的人沒見識,他家的傻下人差點剪碎價值千兩的銀票,
他只一句剪壞也沒啥大不了,又隨手摸出幾張給她玩(?),
想起以前那個辛苦攢著幾文錢的自己,她都忍不住要熱淚盈眶了,
視金錢如糞土的勛貴公子,配上她這個擅長掙錢的小織娘,
兩人果然是天作之合吧,否則她也不會從拒嫁到迫不及待和他拜堂,
說起這段嚇掉整個江陵府眾人下巴的親事,起源於兩人在山中小屋的巧遇,
然後他們就被土石流掩埋了……差點共赴黃泉路讓她以為沒有明天,
於是不僅大膽的向他示愛,也大方的接受他的親吻和抱抱(羞死人了~),
她從沒被人這樣捧在手心上寵愛過,她也從沒這麼深愛過一個人,
還沒成親前他每天潛入她家,在她窗台上放一朵花,
成親後則是帶她四處遊玩,教她習字賞畫,
他們的甜蜜幸福引起無數的女人羨慕嫉妒,可她怎麼也沒想到,
他竟會要與她和離,還說要回京城娶別的大家閨秀……

藍海E28703 《織心良妻》卷三
 2016/9/28上市
雲娘離鄉背井嫁來京城,心裏不是不惶恐的,
尤其武定侯府從上到下都沒人承認她的身分,
住的是偏院,吃的比姨娘還不如,甚至連個主子都見不到,
但正所謂女人的底氣來自男人的脾氣,相公出馬就擺平一切,
怒砸廚房讓大家都沒飯吃,果然再沒人敢怠慢她,
直接帶她到皇上面前露臉,她以高超織藝讓萬歲爺青眼有加,
也再沒人敢否定她正房娘子的身分,還上趕著巴結她,
唯一比較鬧心的就是總有不長眼的想送女人給湯玉瀚,
幸好相公很挺她,無論是誰送的一律踢去做灑掃丫鬟,
現在她每天閒時織錦,三不五時夫妻同遊琉璃廠淘寶,
不僅手握相公的大小金庫,更牢牢抓住他的心,日子過得好滋潤,
還和皇子妃成為好閨蜜,官夫人的日常應酬再也不是難題,
然而相公的皇妃姑姑對她卻一直很不滿意,
竟把她弄進宮裏想要狠狠教訓她……

藍海E28704 《織心良妻》卷四
 2016/10/5上市
儘管從一介織娘晉升侯府貴婦,她杜雲娘卻是個沒啥野心的鳳凰,
心底裝著的只有紡織事業和丈夫湯玉瀚,哦,現在還多了肚裏的小娃娃,
不過她安分守己可不代表她就不夠強悍,是個任人欺負的軟柿子,
太子妃仗勢想給她相公塞人,她偏敢當面霸氣地拒絕,
皇城動亂侯府遭人圍攻,她慌歸慌,臨危雖亂也能安然產下女兒,
這一驚險嚇壞了孩子她爹,從此對她和女兒的疼愛更上一層樓,
所謂禍去福來,隨著湯玉瀚建下從龍之功,成為武定侯,
能幹的她也入了老侯爺的眼,取代自私的大嫂登上主母之位,
她這新主母上任沒有三把火,只有把經營織坊的法子拿來管家的巧思,
效果頂呱呱,不僅奴僕家人皆滿意,連皇后也奉皇命來討教如何整頓後宮,
這樣看來,她也算是京城中一個小小傳奇了,無奈轉眼變了天,
湯玉瀚自請前往鎮守遼東,竟遭敵人埋伏而失蹤,軍中副將又有叛國嫌疑,
她只得捧出帥印坐鎮穩定軍心,設法揪出內賊,並決心冒險出關尋夫……

藍海E28705 《織心良妻》卷五(完)
 2016/10/5上市
丈夫能幹,兒女爭氣,無疑是每個女人夢寐以求的人生目標,
但享受著這等福氣的杜雲娘卻有些悶悶不樂,
唉,誰叫她相公湯玉瀚能幹到被皇上當成救星,全倚靠他擺平四方敵人,
遼東夷人好不容易歸順朝廷,西南蠻國來犯又得由他去平定,
她正收夷人奉送的厚禮收得笑咪咪,轉眼要忍受夫妻分離之苦,
即使帶著兒女回到京城,受到太子親迎的優渥待遇和貴婦們的歡迎,
她也根本笑不出,還有別以為她不知這些人是打啥主意,
她家相公只忠於皇上,才不蹚政治角力這灘渾水的!
眼瞧著自家可愛的兒女被皇后、皇妃一口一個可愛、聰明地讚,
皇子們三不五時來親近,她這個為娘的沒有驕傲,只有心驚,
豈知她攜著兒女下江南探親兼遠離京城紛擾,又得到一個勁爆的消息,
原來她的好相公威猛抗敵,竟連西南民族的女土司芳心也攻下了,
而為安撫西南勢力,搞不好皇上將下旨替她添個「妹妹」,這還能忍嗎?
水波,一個從小就有許多幻想、喜歡讀書寫作的女子,
卻在種種無奈之下念了理工大學,從事著最為枯燥嚴謹的工作。
原以為少女時的夢早已經遠去,今生再與文學無緣,卻不想命運女神織就的網竟如此神奇,
在一片闌珊的夜色中,那顆被壓抑許久的心終究還是甦醒了,一串串的故事在鍵盤的篤篤聲中流淌了出來……
  1. 若該商品前後有不同版本,請以訂購網頁中顯示之商品圖片為準,恕不提供選擇或因此提出退貨。
  2. 商品若有兩種以上款式,請以商品網頁之說明為準,若網頁上標示「隨機出貨」,則無法指定款式。
  3. 若訂單內含未上市之商品,該筆訂單將於上市日當天依訂單付款順序出貨,恕不提前出貨或拆單出貨。
  4. 新月購物市集在出貨前都會確認商品及包裝的完整性,出貨之商品皆為全新未使用過之商品,請您放心。收到商品後,如有任何問題(包括缺頁、漏頁等書籍裝訂或印刷瑕疵),請於收到商品後7天內與客服聯繫,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問題,逾期恕不再受理。
  5. 收到商品後,若您看到的版權頁定價與原商品網頁定價不同時,請透過客服信箱或於新月服務時間來電與客服聯繫02-29301211告知,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
版權所有,禁止轉載

第一章 巧手蕙心掙家業
雲娘輕輕打了個哈欠,坐在織機前,定神看了看織機上的紗,心裏便不覺又想到了丈夫,已經臘月二十了,怎麼還沒回來?
自從進了臘月後每天都惦記著他,夜裏也睡不踏實,又惦記著這匹沒織完的紗,只瞇了一會兒便起身了。
兩盞油燈分置在織機前,將織機上就快完工的妝花紗照得透亮亮的,做底子的半透明蠶絲閃著細潤的光澤,各色的折枝花和葉子鮮豔動人,而那帶了金銀線的蝴蝶尤其亮眼,就似欲振翅飛了出來一般。
雲娘不由得忘了身上的疲乏,從心底裏歡喜起來。看好接著要織的那朵花,不斷變換著穿了各色絲線的小梭子,一心一意地織著。
織了一會兒,油燈慢慢暗了下來,雲娘抬起頭將燈剔亮,才覺得身子冰冷,凍得發僵,她站起身跺跺腳,又搓搓手。這個季節的江南,濕冷的寒氣能穿透進人的骨頭裏,且織房又在一樓,屋子裏又沒有燒炭盆。
雲娘活動了一會兒,總算覺得暖了過來,又重新坐下,昨夜熬到了三更天,總算將最後一隻蝴蝶織完了,今天只要再將幾枝花、葉及底邊織出,這匹紗就可以完工,然後她就要準備過年的事,而那時鄭源也就回了吧。
雲娘織的不是普通的綢,而是妝花紗,一台織機上有一把大梭子和十幾把小梭子,上面穿著不同顏色的絲線和金銀線,大梭子穿的是透明的絲線,在整個幅面織底,小梭子根據所需織的花紋,用不同的顏色在一定的部位來回盤織。只要一處織錯了,整幅料子就完全廢掉,根本不值錢了。
這樣的妝花紗織起來並不容易,不比尋常的綢每日能織出一匹兩匹的來,就是雲娘這樣出了名的巧手,日織夜絡也不過半個月才能織出一匹。但是除去了本錢,利益卻也是驚人的,是普通綢布的十倍。且因為會織的極少,盛澤鎮只有她一家,是以一塊衣料還未織好,就有人拿著五十兩銀子上門等著要買,因自己織的花色最為活潑動人,總能多要上五兩,便是五十五兩,到了縣裏是六十兩,府城則要七十兩,還聽人說賣到京城就能要上八十甚至一百兩。
雲娘盤算著,手中的這匹今天加緊點功夫一定要織出來,再與這幾個月攢下的幾匹正好湊成十匹妝花紗一同出了,這樣加上丈夫到府城裏賣綢的銀子,便可將去年遇禍事前家裏損失的全都補回來。
這一次有了餘銀,正好蓋房子時便多留了織房,再添上幾台織機,加上家裏原先有的,湊上十台,雇些手藝好的人來織錦,只每年織錦的收入就很可觀,雖比不得富豪,但也算得上鎮子上二三等的人家了。
她又想著,只是這十匹妝花紗,就是拚著在鎮上賣五十五兩,也不要再讓丈夫為了多幾兩銀子送到府城裏去賣。
這兩年也不知怎麼走了背運,丈夫出門就沒有順利的時候,不是遇了這事就是那事,算算得的銀子,還不如就在家門前的牙行賣了還要多些呢。
更不用提一年前那一次去販綢,遇到了匪人,上千匹綢血本無歸,鄭源回來也惱得什麼似的,雲娘心裏也著實懊惱,那一千多匹綢有一半是自家的,另一半是將家裏歷年的積蓄全部拿出買了別人家的,就為了每匹到府城裏再賺個差價,結果全折了,是以那一次便將家底都耗盡,只餘下先前蓋好的房子和幾台織機。
雲娘雖惱,卻只能安慰丈夫,只道人平安回來就比什麼都重要。畢竟丈夫也是為了家裏的生計才出門販綢的,可是失了這麼多綢的肉疼,卻怎麼也不能一下子消了的,便下了決心,定要將損失的家業重新置辦回來。
公公婆婆和丈夫也都是一樣的心思,日日都催她多織錦,這一年時間她幾乎是與世隔絕了般地在家裏閉門織錦。白天是不必說的,除了安頓些家事,便坐在織機前,晚上也不睡太多,每日不過兩三個更次便起身,特別是最近一個月,每天只胡亂睡上一會兒便起來。
雲娘雖然身子好不怕累,但卻也著實疲倦,一時間便有些眼花,面前妝花紗上的蝴蝶花葉便都模糊起來,遂趕緊放下梭子,閉目揉了揉太陽穴,過了一陣子才覺得好些。
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丈夫,難道又遇到了匪人?雲娘立即便在心裏「呸」了幾聲,將這壞念頭拋了。
本朝自得了江山,已經歷了幾世,正是太平繁華之時,地處江南的江陵府又最是繁華錦繡之地,吳江縣又是江陵府裏最以織錦聞名的地方,而盛澤鎮又是吳江縣中的一顆明珠。
盛春河正連接江陵府、吳江縣和盛澤鎮,河上往來的船隻不可計數,又有沿河駐紮的官兵和巡檢司的人,匪人著實不多見了,上一次丈夫遇到實是運氣不好,絕不會再遇上的。
提到匪人雲娘便氣,更可氣的是世人的壞心。
鄭源遇匪人不久,雲娘一次出門就聽豆腐西施與食客們笑談,說什麼鄭源根本沒有遇到匪人,而是在外花天酒地將銀子用盡了,才找了這麼個藉口。
雲娘氣得不得了,當時就走過去對著豆腐西施和那一干閒人罵了一回,直說得他們不好意思抬頭。
這些人其實就是看不得自家好,尤其是豆腐西施,從小就是自己的對頭,原來雲娘雖然不喜她,但對她自己帶了兒子謀生活還有幾分同情,可自從發現她對自家丈夫造謠生事,便再不理她。
雲娘當時自是對丈夫堅信不疑,但自遇匪之後丈夫便整年不在家中,總說為了將綢賣上高價,要在府城裏周旋,而拿回來的錢卻不見多只見少。他自然都有原因,或是官府中人占了便宜,或者是與同鄉人交易不好要高價,再或者原本賣了高價卻遇到落難的故人資助了一把,但是次數多了,雲娘又不是傻的,自然也疑惑,特別夜深人靜獨處一室時,免不了要多思多慮。
但是每每想到這裏,雲娘卻立即就止住,丈夫雖然不夠勤勉,又好玩樂些,待自己也不如過去體貼了,但總不至於將上千匹的綢都拿去丟了。
想當年,鄭源去親戚家一眼看到自己便瞧中了,請了媒婆三番五次地來說媒,自家才許了親。成親後夫妻倆從只有一間小房一架繅絲車開始,自己在家繅絲,他買繭煮繭,又將絲拿出去賣,積了銀子又買了織機,再織錦賣錦,直到建了兩層樓的青磚房,買下五架織機,又攢了上千金,這個家正是兩個人一根絲一根絲、一匹綢一匹綢地攢起來的,哪能不愛惜。
他必不會如此的!
可是八月裏丈夫再出門,雲娘便是極不情願,鄭源先前去販綢,只十天半個月就回來,偶爾遇到事情也不過一個月便回來家裏了,回來時拿出的銀子,總要比在鎮上賣的高出一成多。
可是細想這兩三年,他每一次出門的時間都越發長了,拿回的銀子卻越發少。尤其是今年,從年初出門,五月過節時只讓人捎了點東西,足足過了半年多才回,算算賣綢得的錢,除去了雜七雜八,還有打點官府的銀子,並不如將綢在鎮上牙行賣了得的多。
鄭源若留在家裏,雖不會織錦,但也能做些繅絲並絲的簡單活計;又或者他還是做老本行,從鄉下收了繭賣到盛澤鎮;再或者他就是什麼也不做,只守著家過日子,也是好的。
可鄭源卻怎麼勸也不聽,公婆也與兒子一心,家裏差一點便吵了起來,雲娘只得讓步,卻說好了再販這一次綢,如果還是不能多賺銀子便留在家裏。
過了八月中秋節時,鄭源果然又將家裏的綢全部裝船,並將先前賣綢的銀子全部買了其他家的綢去了府城,到現在已經快滿四個月還沒回來,期間只讓人捎了信說年前必回。
想來就是綢在府城裏真賣得了高價,去了這許多日子的吃用,也不會剩多少了。雲娘下了決心,這一次回來,一定不許他再向外跑,自己也趁著正月裏歇一歇,好生養下一個孩子,這才成一個家呢。
正想著,就聽叩門聲,雲娘起身打開門,正是荼蘼來了,見了雲娘便笑道:「娘子又是半夜就起來織錦,我剛轉過巷子就聽到織機札札地響。」
雲娘也一笑,「今天想將機上的那匹妝花紗織出來,所以就早起了些。」
「若是今天織完,那麼娘子這個月就又織了兩匹妝花紗!」荼蘼驚歎著,又道:「娘子也太辛苦了,若總這般,身子哪裏受得了?」
雲娘正要拉住荼蘼不叫她說這樣的話,就聽樓上傳來了重重的咳嗽聲,便低聲道:「告訴妳多少次了,不要多話,老人家不愛聽呢。」
荼蘼最是大剌剌的,便吐了吐舌頭,「我一早起來哪裏能記得住這許多?」說著便問雲娘,「娘子,今天做什麼?」
雲娘便如平常一般吩咐荼蘼,「將兩個灶都燒了,將昨日晚上泡好的燕窩加了雪耳放在灶上燉著,過兩刻鐘再加冰糖,再燉半刻就拿下來。燕窩好了便用酒釀煮兩顆蛋,不要燉老了,只糖心便好。另一個灶上先熬紅豆棗粥,粥開過幾滾便放在木桶裏蓋上蓋子燜著,燒上水,待老人家起來洗漱用。」
荼蘼應著,按雲娘吩咐趕緊忙了起來,雲娘知她雖然心思簡單,但手腳俐落,只要吩咐好了做事便不會錯,又不會偷懶,便放下心回去織錦。
天色轉亮時,聞到酒釀和米粥的香味,雲娘便放下梭子熄了燈燭,起身到了正堂,見公婆已經洗漱好了正坐在當中,見她便都急著問:「今天這匹錦可能織好了?」
雲娘笑道:「一早又趕出一些,今天定是能織完,就是差了些,晚上再熬一夜也能織好。」又道:「一會兒我想出門一趟,順便去孫老闆的牙行,讓他明天帶了銀子來家裏取錦。」
鄭母臉上便帶出不快,「這次的錦妳不等源兒回來便賣了?」
明明丈夫這一年多出門賣錦的銀子還不如在盛澤鎮的牙行賣得多,但他卻堅持還要去府城,就是公公婆婆也都願意。中秋前家裏便爭過一次,最後是她退讓了事,現在鄭源一去又是四個月,說過年前回來,可臘月二十了還沒見人,難道要再等著他賣錦?
公婆不情願自己賣錦雲娘是知道的,畢竟平日裏都是鄭源打點這些買賣的事,但是雲娘這次已經打定主意,定要在盛澤鎮將錦都賣了,鄭源就是過了年想走,也沒貨可販。
是以雲娘已經想好說辭,便笑道:「我想年前將家裏的錦都出脫了,換了銀子好過年,等明年開年後就去吳江縣裏買新織機,再雇了人織錦。十台織機管起來事也多,要用的絲也多,鄭源便也留在家裏照應。」
鄭父鄭母面面相覷了一下,見雲娘語氣雖緩和,但顯見是拿定了主意的,也知道媳婦一向要強,且因為販綢的事已經吵了幾回,這一次她定是不會再退讓了,便道:「妳若要賣給孫老闆,便讓他來家裏與我們說。」
雲娘明白公婆是好心,恐怕自己一個年輕婦人被騙了,大筆的銀子出了差錯,這一年的辛苦又是白費,所以便笑道:「公公婆婆想得對,我便給孫老闆捎話,讓他帶了現銀來家裏,到時候你們二老收了銀子,核准無錯,才將綢交給他。」
她又叮嚀道:「公公婆婆,孫老闆來買綢時,可不要只收牙行尋常的價。一來是要過年,綢賣得最好,綢行都加了價,二來我們家的綢要比別人家都好。普通的綢要每匹加兩分銀子,妝花紗每匹加了五兩銀子。孫老闆若是不答應,我便再找別人,定能賣上這樣的價,不比源郎販到府城少。」
見公婆雖沒說什麼,卻依然不大高興,雲娘又笑道:「眼看著就要過年,家裏放著許多錦還不如換了銀子,過了年便去買織機再雇人織錦,每日裏的進項能有多少,公公婆婆算一算就知道了。等明年再添十台織機,一年年地滾下去,我總要給我們家置一百台織機才行。」
雲娘性子雖然要強一些,可卻是過日子的好手,先前她在娘家便是有名的巧姑娘,他們也正是看好了她才一次次地求娶,娶到家裏果然極旺家,不過幾年,鄭家蓋了青磚樓房,置了織機,現在已經是鎮上的富戶了。聽她的打算,還要為家裏置下一百台織機,豈不成了鎮上一等的人家了?
鄭父鄭母的神情便鬆動下來,「妳若是非要如此,便讓孫老闆先把銀子送來,我們驗看了無錯,再將錦給他。」
雲娘早就算計好了這一層,便點頭笑道:「銀子的大事,我原也是想必得公婆看過才行的。」
人老了都愛財,鄭家現在雖然是雲娘當家,可是她手裏也只有些散碎銀子,真正大筆的銀錢都收在公婆屋裏。雲娘從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都是一家人,公婆還不是為了家裏打算?
事情就算說妥了,這時荼蘼已經將茶飯端了上來,鄭父鄭母每人面前先擺一碗燕窩粥,又是一個酒釀雞蛋,然後也在雲娘面前放了一個,笑道:「娘子這幾日太辛苦了,我做飯的時候就給娘子也加了一顆蛋。」
鄭母的臉刷地拉了下來。
雲娘也怪荼蘼沒心眼,婆婆一向過日子最仔細的,這一年家裏用度又緊,見自己平白加了一顆蛋,定是不舒服,於是趕緊笑道:「婆婆,我這兩天是覺得身上乏得很,便讓荼蘼加了顆蛋。」
鄭母便板著臉道:「現在東西越發地貴了,一個雞蛋竟然要五個錢,我們年輕時生了孩子坐月子時也不過每天吃上一個,孩子滿月便停了,如今的小媳婦總不如我們會過日子,平白地就吃,也不怕把家裏吃窮了。」
雲娘聽了這話心裏堵得難受,但是卻也心虛,自己嫁進門就要滿五年了,不用說兒子,就是女兒也沒生下一個,所以再怎麼能幹,再怎麼會為家裏賺錢,也算不得好媳婦。
可是剛成親時忙著掙家業,又想著還年輕,從沒在意孩子的事,日子好些了剛提起來,丈夫就遇了禍事,更是一心織錦掙錢。
轉眼已經過了五年,家業算是有了,可是丈夫這一兩年裏滿打滿算在家裏只住了一兩個月,這期間還要算上他到鄉下收蠶收絲收綢的,兩人真正在一起並沒有幾次,怎麼能生出孩子來?
而且越是急,越是沒有喜信,去年雲娘找過鎮上最有名的何老大夫看脈,好在老大夫看過只說自己並無惡疾,只要好好將養,再放寬心定能生下孩子。是以,她現在最盼著鄭源趕緊回來,也不讓他再出門做生意,兩人好生養個孩子。
沒孩子的事,先前家裏雖然也提過幾次,但都是好言商量著要怎麼辦,婆婆還是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雲娘一口粥便梗在喉嚨裏,半晌嚥不下去。
婆婆這麼大年紀了,生孩子的事自然是盡懂的,自己請何老大夫看診她也在一旁,老大夫的話她也聽得真真的,現在竟然還用沒生孩子的話來堵自己,這哪裏是一家人的樣子?
大約也是因為這些日子累得慘了,一向要強的雲娘突然間生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只覺得渾身無力,心灰意冷,了無意趣。自己一日要織十個時辰的錦,為的是什麼,原來就是聽這樣的話嗎?
雖然恨不得立時拂袖而去,但雲娘又是最好面子的,媳婦哪裏能與公婆當面打擂台,荼蘼雖然在家裏做熟了,卻也是外人,倒讓她笑話。所以她依舊穩穩地坐著,亦不與婆婆大聲吵嚷,只將那顆酒釀蛋移到面前,用筷子夾起來慢慢送進口中。
誰說她吃不得蛋?她偏要吃!
不過平時吃起來再香甜不過的酒釀蛋,現在竟如同嚼木頭一般,又有先前梗著的那口粥,越發難以嚥下去,可是雲娘卻還是一口口地吃著。
鄭母自然看出她的倔強,再沒說什麼,這個家正是靠著媳婦日日織錦才慢慢置起來,為著一個蛋也不好與她真吵起來。況且媳婦除了沒生兒子,還真挑不出大錯,在盛澤縣裏是有名的巧媳婦好媳婦。
事情本已經過去了,偏荼蘼一點眼色也看不出,將紅豆棗粥給大家每人盛了一碗送來,又說:「先前娘子每日早晨都是一顆酒釀蛋的,從去年起就減了,是我見她這個月天天熬得太久了,眼睛都是青的,所以才給她加了個蛋。」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卻是說壞了,鄭母立即沉下臉去,向荼蘼道:「妳是誰?好大的臉!我們家的事竟還要妳來指點,既然這個蛋是妳加的,這個月就在妳的工錢裏扣十錢!」
「一個蛋分明才三錢,就是要過年了也不過五錢,怎地扣我十錢?」荼蘼不服,「明天我從家裏拿一顆蛋來還妳!」
雲娘心裏再難受,也不會眼瞧著她們爭吵起來,便抬頭道:「荼蘼,婆婆是與妳說笑呢,妳不許與老人家頂嘴。」
論起孝敬公婆,雲娘從來自問是極盡心的。從嫁入鄭家起,她和丈夫便將家事全部接下,不再讓老人家操心,將他們奉養起來。待家業漸漸好了,給老人家用錢就更沒省過,只說在盛澤鎮裏,除了自家,哪一家捨得給老人家每天燉了燕窩吃?就是鎮上唯一有功名的張舉人家,還有開著最大絲綢牙行的孫家,那一次他們兩家的當家太太見了自己買了這許多燕窩也都咋舌。
張舉人家裏不過是每到了冬至才開始給公公燉燕窩,吃到了春分就停,張家婆婆都沒有;至於孫家更是小氣,每賺了錢,只留下些散碎的家用,其餘盡數換了元寶藏起來,一錢都不肯用的。
前年冬至時鄭源和自己去買了燕窩,當時鄭源也曾猶豫過只給公公一人買,還是自己下了決心,「每天一兩多銀子,家裏別處省一省也就有了,別讓婆婆心裏難過。」
從那時起就定下這個例來,二老每人每天一早一碗冰糖燕窩,再跟著季節加些雪耳、枸杞、牛乳、桂圓之類。
去年鄭源失了一千匹綢,又將家裏攢了三四年的家底也全用光了,雲娘也沒有停下二老的燕窩,畢竟都吃慣了,且吃上這兩年二老身子果然健旺起來,不再像過去一般時常這裏疼那裏病的,就是自己再苦些也不能短了老人的。
從丈夫遇到禍事,家裏丟了上千匹綢時起,雲娘便減了自己的吃穿用度,過年時的新衣省了,先前每天一顆的雞蛋去了,不是她日子太過仔細,而是當時真的沒法子。
那時鄭源回家了也只是叫惱,又將家裏所餘的現銀錦緞都拿了去府城,說要打點官府找回匪人。而家裏這邊織錦也是要付工錢、買絲買線的,最初的日子果真是一個錢都沒有,所以便省到了極處,直到後來織了綢才緩過來,公婆粗心想不到,雲娘也沒有再提,便一直與荼蘼一樣隨意吃飯菜就罷了。
今天的事說起來荼蘼就是好心,且她又一向想不到太多,便做主加了蛋,婆婆又不是不知道荼蘼的性子,何苦與她爭?
雲娘從不會因為一兩燕窩頂得上幾百顆雞蛋而不平,老人家都是從年輕時候苦過來的,現在享福是應該;她更不會因為婆婆的小氣不滿,婆婆就和自己的父母一樣,都是經歷過窮苦的時候,當年自己年幼時,娘也捨不得把雞蛋給自己吃,只有最受寵的弟弟偶爾能吃上一個,其餘的都攢起來換錢,她們那一輩人的想法就是,能吃飽飯就應該知足了。
但是雲娘卻在意一點,那就是她不願意在外人面前失了顏面,被人說嘴。
雲娘最是好強,也正因這股子好強勁兒,她比旁人都能幹,做什麼事也都比旁人出色,所以若自己在鄭家吃個雞蛋都要被婆婆挑剔,還要荼蘼賠了,讓人家傳出去成什麼樣子?她再沒臉見人了!
難道自己每日從早到晚的織錦,竟連個雞蛋也掙不來嗎?這個家裏兩層的青磚樓房不是靠自己一匹匹綢的織,一兩兩銀子的攢才蓋起來的嗎?除了自己用的這台專織妝花紗的織機外還有五台普通的織機不也是自己一台台掙回來的嗎?去年丟了一千多匹綢,弄得家底全空了,秋天時家裏不是又攢起一千匹綢讓鄭源運到府城裏賣了嗎?這幾個月又積下一百多匹,而且還有自己這十匹妝花紗呢!
杜雲娘平日性子還算溫和,可是卻不是個軟麵團,別人不惹她還罷了,若是讓她起了性子,一向無人能爭過她的。
她嫁到鄭家後遇到第一個新年,要回娘家時,公婆只拿了幾十個錢打了兩斤最便宜的酒和買了兩匣子最便宜的點心讓鄭源帶她回去,擺明了看低自己和娘家,當時鄭源也覺得東西太差了,卻不敢說,只暗地裏勸她,說他還有幾百錢私房,等出了門在外面再買些東西添上。
雲娘才不肯,鄭家求娶時可是請了三五回媒婆上門,杜家又看鄭源生得好,嘴又甜,家裏又住在盛澤鎮上,做著絲綢生意,才點頭同意家裏與鄭家接了話。至於最能看出女兒家身價的聘禮,杜家又要了足足十六兩銀子,八樣首飾、八匹綢緞的聘禮,當時在杜家村裏是最高的,自己見鄭家不還口地答應,才覺滿意。
沒想到才嫁過來一個月,竟然只拿幾十錢的東西打發她初二回娘家,雲娘可丟不起那樣的臉。當時便說不回了,託人捎信回說婆家有事晚去些,然後便也不管什麼過年不做活計的老規矩,從鄭源手裏拿了那幾百錢,買了好蠶繭,白天依舊與人說笑玩鬧,夜裏卻關上門繅絲,十幾天就繅出好多斤,拿去織錦的人家,人家見那絲光亮整齊,立即給了一兩銀子,雲娘拿那一兩銀子買了兩罈惠泉酒、兩匣子百香齋上好的點心,又給父母、侄子侄女都買了衣料玩意兒,才與鄭源在正月十五風風光光地回了娘家。
自那以後,雲娘再回娘家,公婆再不敢像打發叫花子一般了,都要備上等酒禮。雲娘拿著東西也理直氣壯,她娘家雖然不過是普通耕讀人家,但在村裏極有名聲,哪一家辦紅白喜事都必要請爹過去主事,且家裏嫁自己出門時,不但將鄭家的聘禮全數帶了回來,又給自己添了四樣首飾、四套衣服,一架值五兩銀子的繅車做嫁妝,也是杜家村女孩中數第一的。
自己嫁到鄭家也從沒閒過,繅絲、並絲、織錦、織紗,幫著丈夫掙下家業,難道還不值得鄭家四節八時拿像樣的禮去娘家,給娘家足夠的面子?
雲娘不只會一聲不響地與人爭勝,若是到了必要說話的時候,她的嘴也不是讓人的。小時候與鄰村的小孩子吵架就沒有輸的時候,雖然大了再不與人起口舌之爭,但是一年前她與豆腐西施那一場仗,她一個人對著豆腐西施和好幾個食客,一句髒話也沒有,卻穩穩地佔著上風,沒有別的,靠的就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站得住理。
現在雲娘雖然是在說荼蘼,但卻將眼角掃了一眼公公婆婆,其實從她將雞蛋端過來說時,意思就很明白了,不管是誰的主意,杜雲娘想吃雞蛋就有資格吃,先前她不吃是為了家裏省,現在誰若說不讓她吃,還是先掂量掂量再說,她自忖每日吃個雞蛋算不得什麼,就是要吃燕窩,又有誰敢不讓她吃?
果然鄭父先看出了眉眼高低,便咳嗽了一聲道:「荼蘼,老婆子嘴碎慣了,讓她自說去,妳不要理她,早上給雲娘加個蛋不算錯。」
鄭母聽了也不作聲了,雲娘眼尖,早發現公公的袖子動了動,便知道他在桌子下面拉了婆婆一把。既然如此,雲娘也不會再說什麼了,其實她覺得自己正年輕,身子好,多吃些苦倒不要緊,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掙下家業。
一早有這麼個小風波,大家便各自專心吃飯,一時悄無聲息,只有荼蘼用大大碗公盛了滿滿一碗紅豆棗粥,坐在門檻上吃得呼呼響。
平時若是她吃飯時發出這樣大的聲音,鄭母總會說些她吃的多、家裏雇她做事虧了的話,讓她將聲音降了下去,今天因為添了堵,又恐雲娘生氣,便也不管她了。
第二章 一語驚醒夢中人
早飯剛吃罷,就聽院門又響了起來,該是家裏雇用的織工們到了。
荼蘼打開大門又去開織房的門,雲娘這時亦站了起來,將剛剛的不快都收了,畢竟是一家人,事情說通了便就過去了,誰還能記在心頭過年不成?她向大家笑道:「今天再織上一天,將手頭的活都做完了,從明天起大家便歇著吧,過了十五再回來,晚上走時都來結工錢,我家還有過年的賞錢,給家裏老小買些年貨吧。」
大家聽了都笑了,紛紛道謝。
他們之所以長年在鄭家織錦,也是因為鄭家的雲娘自己織得一手好錦,且又待人和氣公正,就比如現在,趕在年前,大多主家會一直讓織工上工到臘月二十三小年前才放假,但雲娘卻總要提前了兩三日,為的是讓大家能歇上兩天給家裏置辦些年貨,特別暖人心。
這幾年得了養蠶織錦的利,盛澤鎮上多是溫飽之家,就是最普通的織工只要早上到平安渡邊找到雇用的主家,織上一天的錦,總能得兩百錢的工錢,度日是盡夠的,至於到鄭家做的織工,都是手藝極好,不僅織得快,且織出的綢又勻淨,最少要每日三百的工錢。
雲娘自己織錦織得好,更會看哪一個手藝出色,慢慢便物色下這麼幾個人,日日來家裏織錦,按月結了工錢,從不少誰一文半文的,每逢節日時還都要加些賞錢,這幾個織工也就心甘情願在鄭家長年織錦,就是偶有哪一家臨時給了高價請也不願意去了,畢竟鄭家這裏是最安穩省心的。
其實雲娘這邊也是省了事,若是每日裏去平安渡邊尋人就要白費了些時候,若雇了新手來也不知能織出什麼樣的綢,若是不夠平整光潤,將來出脫時也難,且賣不上高價。如今雇了這些熟手來家裏,每人一台織機,各自用各自的,既能精心一些,也省了今天這個梭子斷了那個腳踏不好用,既要找匠人來修,又誤了織錦的時間。且各自每日織多少綢,織得什麼樣的綢,她都是有數的,哪一個做得多了,她都不會虧待,日子久了,人心換人心,大家便如一家人似的。
要知道主家雇織工,好織工也是選主家的,現在大家一團和氣,就比如每到節日裏自己總要讓大家多歇上一天兩天的,工錢卻照付,誰心裏又沒個數呢?自然會在平日裏多趕些活兒,不讓自家虧著。
先前為著這多歇幾天,多發幾個賞錢,鄭母氣了好久,可是雲娘卻硬是堅持,雖然家裏的大份銀錢都放在公婆處收著,但是織錦的事雲娘一定要自己管。
這倒不是她不敬公婆,而是她知道二老若是能管好織錦的事,當年鄭家在盛澤鎮做了那麼多年,也不至於家裏一直沒發達起來,還不是她嫁了過來,才將日子真正過起來!
雲娘又與幾位織工說了幾句閒話,看著她們進了織房,回頭就見婆婆站在院子中間對她道:「妳去織錦吧,賣錦的事我去與孫老闆說。」
這些日子,公婆越發不願自己出門,雲娘明白老人家一則是著急要自己織錦,一則是因鄭源不在家中,怕自己常出門引得閒話。雲娘並不在意,她本就是喜歡在家裏織錦的,是以算起來自中秋與鄭源回娘家後便沒有再出過鄭家大門。
可眼下雲娘並沒有再回織房,而是在門前笑道:「婆婆可是忘記了?就是不用去牙行,今天卻是大集,我也要帶荼蘼去買些小魚小河蝦,讓荼蘼收拾乾淨醃上,明日裏用油炸了,等相公回來好吃。」
杜雲娘從小便手巧,十里八鄉都有名,先前她在娘家時便是針線灶上樣樣使得。嫁到鄭家後,鄭源特別喜歡她做的飯,尤其是炸魚炸河蝦,說最是一絕,比府城裏大酒樓的菜都要好吃。後來因為織錦不能弄粗了手,雲娘便不再上灶,但炸這些吃食卻成了習慣,鄭源每一次回來前家裏必是要做了,他一回家裏便能吃到。
但這炸魚炸河蝦若要做得好,必定要買極好極鮮的小魚小蝦,販魚的小販時常會把新的舊的魚蝦混在一起,鄭母老眼昏花卻看不出,先前曾買回了臭魚只得扔了,是以總要雲娘自己去挑。
雲娘原也打算在家裏把剩下的錦織好了,再心無旁騖地去置辦年貨,只是今天是年前集市的日子,販魚的小販最多,也就能選最好的魚,時間偏趕到了這裏,也是無法。
鄭母聽了也想起來,兒子這兩天應該也就回了,「既然如此,妳便去吧,只是要早些回來,趕緊將這匹錦織好。」
雲娘知道老人家擔心自己織不完最後一匹妝花紗,其實她心裏也急,若是能夠,她早想昨日便織好,只是這一年何曾歇過一天,特別是臘月裏一連熬了二十幾天,她怎麼也織不動了,又怕一時困倦過頭精神不足反織壞,一匹紗就全毀了,便笑著向婆婆道:「今早織了半寸許,只剩下半寸,等我回來下午便趕出來,定不會誤了明日交貨。」
鄭母卻道:「若是趕在年前能再織一匹,可又是幾十兩銀子。」
雲娘心裏歎了一聲氣,婆婆老了,越發愛財,可聽了這話她亦覺寒心,原先婆婆對自己還好,雖比不得親閨女,但也知冷知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卻一味地為了掙銀子不顧她的身子了?她再是能幹,卻也不能答應,「這個月拚了命地趕著織,就為了早些織好了停機。再這樣織下去我可不成了。且若身子不好,精神不足,織錯一點,整匹紗就毀了,反而白白費了絲線。」
人就是這樣,雲娘最初剛學會織妝花紗時,每月只能織出半匹,鄭母便歡喜得不得了,後來變成了一、兩匹,更是喜悅,可現在雖然還是兩匹,但只要想到還有十天時間,明明能再織出一匹,雲娘便要停機了,還找了藉口說不能做,鄭母便不快起來。
但因著今早的事,又想到兒子就要回來,那事也不能再瞞了,總要將雲娘好好籠絡籠絡,只得將這不快都先放在心裏,只道:「妳去吧,早些回來!」
雲娘見婆婆點了頭,才回房裏換了出門的一件綢衣,又拿了一塊同色的綢帕子將頭包了,從錢匣子裏拿一串銅錢,喊著荼蘼提了籃子一起出門。
算起來雲娘已經有幾個月沒出家門,小鎮裏雖然是極熟的,但今天看起來卻總覺得處處都新鮮,但沒走多遠突然覺出有些不對,再一想便問荼蘼,「怎麼豆腐西施沒出攤子?」
豆腐西施原本是在從自家門前穿到河邊的小路上擺攤子,每天一早總要支出十來張小桌賣豆花,她人雖然不怎麼樣,但豆花卻是做得極好的,食客總是不斷,到了中午才收了,改成賣豆腐、豆腐皮,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
「娘子還不知道嗎?豆腐西施搬到湯豆腐的巡檢司東邊,攤子也挪到了那裏。」
「做得好好的,怎麼就挪了呢?」
「巡檢司東邊老楊家空出一排房子,隔成了數間向外租,她便過去租了,說是租金雖然與先前一樣,但地方卻大了不少,正好她做生意。算算時間,已經搬過去兩個月了。」
雲娘一聽噗地笑了,「她倒真有決斷,做了這麼久的地盤都捨了。」
荼蘼便笑,「大家都說這才正好呢,一個豆腐西施,一個湯豆腐……」
雲娘卻趕緊攔著她道:「大家亂傳的,妳不要信,也不要亂傳。」雖然雲娘心裏也信幾分,但是別人說得,她卻不該說,正是湯豆腐幫忙自己才學會了織妝花紗,後來自己讓鄭源去送了謝禮,他也不曾收,真真是個好官,應該敬重的。
可荼蘼好不容易出門,開心得很,哪裏就能停下呢,便嘰嘰呱呱地又向雲娘說:「娘子妳還不知道呢,滿鎮子上都傳的,說先前他們倆不過暗地裏來往,現在豆腐西施直接過了明路,前些天請了做媒的朱嫂子上門向湯豆腐提了,說她甘心不要身價給湯豆腐做妾,只要湯豆腐讓她帶著兒子過門,再讓她兒子讀書就行。」
雲娘一笑,豆腐西施還真會算計!
不過,她一貫這樣,哪裏有了利益,她最是一眼看得出的。
湯巡檢到盛澤鎮上雖不到一年,但為人怎麼樣大家都看在眼裏,且湯家的根基底細也時不時地有人傳過來,豆腐西施便動了心思,先是勾引上手,現在又不滿足只做露水夫妻,便更進了一步想當妾。
雲娘完全能猜到豆腐西施心裏的算盤,湯家雖然敗落了,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豆腐西施帶著兒子進了湯家的門,首先母子二人衣食有了著落,再不必每日辛苦做豆腐,其次就是兒子能讀書,將來若要能借了湯家之力考個秀才舉人的就更好,就算不能,靠著湯家的人脈謀個事做也不錯。更何況那湯巡檢又是官身,長得極好,據說又是武探花出身,總要比豆腐西施平日裏來往的幾個要強得多。
不過雲娘卻也猜到豆腐西施的打算一定會落空,湯巡檢是什麼樣的人,他管著整個盛澤鎮上過往的船隻,成千上萬的絲綢,卻兩袖清風,連肉都買不起,只吃豆腐,才得了湯豆腐的渾名,這樣的人怎麼看得上豆腐西施?
湯巡檢與豆腐西施的事也未必是真的,就算是他喪妻沒有拘束,與豆腐西施暗地裏真有些首尾,卻也不可能收她進門做妾。就說自打湯巡檢到了鎮上,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兒嫁給他做續弦,又有多少人家想送女兒當妾的,他還不是一一拒了。
雲娘雖然只是個女子,見識也不多,可是她嫁到了盛澤鎮後也經歷了幾個巡檢、副巡檢的,哪一個不是用盡心思在過往船隻上弄點絲啊綢啊的,最黑心的一個每天就能攢下好幾百匹綢,不到幾個月就發了家。
雖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巡檢,可是卻要比吳江縣縣太爺的位置還肥呢!是以並沒有人做得長,沒打點好上司的,被同僚擠走的,最黑的那一個結果也是最慘的,衝撞了過路的官眷被告到京城,皇帝老子最恨人貪墨,官府裏竟處了剝皮的刑罰。活人剝皮,想想就讓人渾身哆嗦。
湯巡檢來了之後,一改先前之風,每艘船都一樣巡查,收繳稅賦,可是從不與牙行老闆或者船主們來往,更不用說在一起吃酒看戲,過往船上裝的不論絲還是綢都一點不占,一清如水,再沒有人能說出什麼不是來。
這樣的人,可不是一點小利或者一個媚眼能打動的,豆腐西施就是已經投懷送抱了也沒有用。男人嘛,見了女人便像饞貓一般,但是偷了腥也就丟過手了,鄭源先前被她抓住時也曾向她承認過,他在府城裏雖會隨大家去玩玩,但是家裏的妻子卻還是最重要的。
湯巡檢比起鄭源可不是高上一星半點,那可是有遠大目標的人,他在盛澤鎮的行事作風讓雲娘覺得,湯家雖然落魄,他亦是被貶成九品的小巡檢,可卻不會永遠如此的。
為人如此,娶妻也是一樣的道理,湯巡檢的目光高得很,他一定只會娶名門大家之女,至於現在沒有納妾,也是為了不在續娶之前生下庶子,免得影響了娶妻大事。
因著湯巡檢曾幫了自己的忙,讓她學會了織妝花紗,雲娘一直是極感謝他的,又覺得這樣的人也合該他升官,在盛澤鎮裏不取大家一絲一錦,將來到了朝中也會是個清官,總歸是老百姓得利。
聽說京城裏的皇帝老子最喜歡清官,湯豆腐必然會有得他欣賞的時機,那時他也就一飛沖天了,所以怎麼能看得上豆腐西施呢。
這頭雲娘胡亂想著,那頭荼蘼出了門更加開心,也不知顧忌,又拍著手笑道:「湯豆腐一口回絕了,可是豆腐西施還沒死心,要不她怎會搬到湯豆腐衙門旁的房子裏去了?那天馬二嫂就說她是想……那叫什麼來著,對了,豆腐燉湯,生米成了熟飯!」
若按馬二嫂這麼說他們還沒有首尾?這樣的話本就是坊間大家最喜歡聽的,雲娘也不例外,也免不了好奇想問問湯巡檢和豆腐西施到底是什麼情況,卻不好再問荼蘼,畢竟荼蘼還是個大姑娘呢,便只抿嘴一笑。
雲娘日日在家織錦,其實也是悶的,就是今早出門買魚,固然只有她買得好,但其實她心底是有幾分想藉此放鬆一下的意思。
織錦時一直低頭,手腳不停,又是連著織了這麼多天,她渾身又硬又痠又乏的,出門走走,又說起這樣的話頭,便有意趣多了,會心一笑時,才發覺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好心情了。
正開心,抬眼便看到剛剛她們提到的前街馬二嫂正從路對面笑著快步走過來打招呼,「雲娘,好久不見了啊!」
雲娘笑道:「二嫂可好?這些日子忙著織錦,就沒怎麼出門。」
「妳這樣的巧媳婦果真是了不得,只到了吳江縣的官織廠裏看了一回,竟學會了織妝花紗,整個盛澤鎮裏獨一份!現在又整日關在家裏不停地織,恐怕那銀子像雪一般地落到鄭家了!」
「哪裏有二嫂子說得那樣,」雲娘趕緊笑著擺手,「也不過比平常織錦略好一點而已,」說著便要走,「我趕著要去河邊集市買些小魚小蝦炸了過年吃,這便先走了。」
「哎喲喲!你們家裏還要吃那炸河蝦?那是先前窮人家才吃的。」
本朝初創時,盛澤鎮不過是吳江縣的一個村子,因正臨著盛春河,便叫了盛澤村,只有幾十戶人家,臨著河邊種稻種桑養蠶。天下太平後,江南日漸繁盛,盛春河裏過往的船多了,恰好村旁那處河灣最適合泊船,便時常有船停下,又得了平安渡的名頭,再後來就形成了一個小鎮,不過幾十年間,現在竟有了幾萬戶人家。
之所以這樣快就生出這許多人家,除了水道便利,根本是因為織錦的興盛。自許多船在平安渡停泊後,先是十里八村的人將家裏的錦送來賣,平安渡慢慢變成一個大集市,接著便有更多的人遷過來,在這裏織錦開設牙行,鎮子便越發富庶。
而越富庶的地方,遷來的人就越多,就比如雲娘的娘家杜家村,就有不少人遷到盛澤縣,也有像雲娘一樣嫁到這裏的。
鎮子上雖然百業興盛,但還是以織錦販錦的人家最多,至少有九成以上人家或是織錦,或是販錦。
販錦的牙行在平安渡一家挨著一家,想做得好,本錢要多,人脈要廣,並不是尋常人家能做起來的,但是織錦便不同了,就是最沒有本錢的,只要能買得起一筐蠶繭來,便是用家常的筐子也能繅絲。
繅出絲便可以去換錢,有人直接拿這絲織成素綢,染了色便是最便宜的綢。
至於選出好繭用繅車繅出好絲,再並絲拈絲,整經卷緯,染色,精織細絡成好錦,那便又是另一個價。
而雲娘現在織的妝花紗就更加不同了,十幾個顏色的絲,還有金銀絲,都要在一台織機上織,每一根絲怎麼織都有絲譜,半點也不能錯,先前只有官府裏的織染局才有這樣的手藝,並不外傳的。
近年織錦越發繁盛,外面便漸漸有學會的,但也僅只有幾家能織,各自奇貨可居,雲娘機緣巧合也學得了,便在自家裏織時都要關上門,恐別人看了去。
馬二嫂家也是織錦的,她和丈夫馬二前年攢夠了錢買了一架織機,夫妻兩人日夜輪流織錦,就連孩子也早學會了。只是他們才會織最簡單的素綢,便貪心想學妝花紗,可雲娘怎麼會輕易教了人?
馬二嫂也知道她的如意算盤不那麼容易達成,便想把孩子送到雲娘家中做工,表面說不要工錢,其實就是想偷師。她自知鄭父鄭母難說話,便想欺雲娘年輕臉嫩,逼著她答應。
雲娘平日是躲著馬二嫂的,就因她曾多次提起讓馬家小囡來給自己幫忙的話,只是剛剛只顧著聽荼蘼講豆腐西施和湯巡檢的事,並沒有注意才讓她攔住了自己。既然已經無處脫身,她便笑道:「我們家去年折了上千匹綢,今年織的錦還不知道夠不夠得上賠的呢,正是窮人家。」
「哎呦呦!你們家若是窮,我們豈不是連飯也吃不上了!」馬二嫂一面歎息,緊緊地拉住雲娘袖子道:「我們家小囡過了年就十歲了,雖然還不大,但是卻有眼色,又會繅絲並絲之類的活計,不如就送到你們家裏幫著做兩年,工錢是不敢要的,只管一日三餐就行。」
「我們家裏不缺人了,絲是從外面買的,五台織機五個織工,也各自守著各自的織機。平日裏家事有婆婆管著,雜事是荼蘼來做,小囡那樣機靈,別人家缺人手的多著呢,每日怕不給幾十個錢?」
既然馬二嫂不明著說,雲娘便也只裝不知道馬二嫂想讓小囡學織錦的意圖,只是隨口笑談。
「妳怎麼能不懂我的意思?」馬二嫂只得又說:「我是看妳忒辛苦,才讓小囡過去專門給妳打個下手,妳帶她些時候,平日裏就可以讓她幫妳織,妳只在一旁看著就行了,豈不是輕省了許多?」
雲娘在心裏冷笑一聲,若是自己要用小丫頭,自家買一個根本不在話下,只是一則老人家勤儉慣了,捨不得買了人又添了嚼用,二則就是雲娘也怕家裏來了人偷看自己織錦,將織妝花紗的法子學了去,這可是將來自己要教給女兒媳婦的,外人哪一個也不傳!
可畢竟是街坊鄰居,話卻不能這樣說,她只是笑道:「小囡也不小了,源郎這兩天就回來了呢,明年他便不出門了,在家裏倒也不方便。」
馬二嫂見雲娘如此說,便嘻嘻一笑道:「妳還提鄭源,別人販綢十天半個月便回了,他可倒好,一去半年。妳說不讓他去,過了中秋他不是又去了,我就不信妳明年能絆住他的腳。」
雲娘最聽不得這樣的話,臉都漲紅發紫了,「去年我家失了綢,官府裏總要常走動問一問,若能找回來豈不更好,源郎若不是為辦這樁事,哪裏會這麼久不回家?」又道:「這一次他回來了,不論找沒找到丟了的綢,我都不讓他再走了。」
馬二嫂明知雲娘硬撐著,卻不與她爭,依舊是笑著,「我是真心為妳好的。妳沒個孩子,婆家娘家哪一個靠得住?收個徒弟便是最好的。正經拜了師,便與親生的兒女有什麼兩樣!先生都說什麼『天地君親師』,又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將來妳老了,小囡定會孝敬妳。」
這是說自己將來不能生養孩子?雲娘成親不過五年,過了年才二十三,正是青春好時光,又一早打算過年將織錦的事放下,一心好好養個孩子,登時便將臉沉了下來,「我將來自有兒女,怎麼會要徒弟孝敬!」
馬二嫂卻道:「妳婆婆可早對我們說妳不能生了,妳不信就去問問別的街坊鄰居!」
雲娘並不信,只哼一聲道:「我可是請過何老大夫看過診的,他說只要好好調養就能生的,我婆婆也親耳聽到了。」
馬二嫂噗地一笑,「大夫這樣說,妳就信了?」
「怎麼不信?何老大夫是我們鎮上醫術最好的。」
「什麼調養?那都是哄著妳多開藥吃的,那些調養的藥貴得很,最是白白騙了錢的,妳不懂妳婆婆卻是懂,就是你們家裏賺了錢,能吃得起,也未必見效。後街上劉家的媳婦就是吃了好幾年,還不是連根掃帚都沒生出來,還有……」
馬二嫂巴拉巴拉地說著,雲娘卻早聽不進了,她本並不會輕信馬二嫂的話,但是今早婆婆的話驀然湧上心頭,不由得將信將疑,但又馬上鎮靜下來,馬二嫂這是為了將小囡送來學織妝花紗才來挑撥,婆婆和自己本是一家人,又哪裏會向外人胡說自己不能生養呢?
她擺手道:「馬二嫂,我婆婆才不是那樣的人。」只是心到底還是亂了,立即想去何老大夫的醫鋪問個究竟。
馬二嫂並不是第一次來求雲娘,也沒想這一次就將能事情辦成,已經將想說的話都說了,便又笑著:「雲娘,嫂子我多嘴說幾句話,妳未免也忒傻了些。家裏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怎地每日從早到晚地織?看看妳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人瘦得像根竹竿,一張白臉,再兩個青眼圈,竟熬得像鬼一般的了。一般人家,哪有這般使喚媳婦的,難為妳竟還一直說婆家的好話,妳倒是想一想,這樣下去,掙下的家業終究是誰的?」
雲娘讓她說得心裏咯噔一下,她許久沒空照鏡子了,竟不知自己成了什麼模樣。又一想鄭源八月裏回家,與自己連話也不愛多說幾句,晚上也只是分被窩睡,當時還當他出門回來太累呢,現在一想該不會他也嫌棄自己像鬼一樣,才不願意同床,又急著出門的吧!
雖說他一向拿丟綢的事做藉口出門,但其實自己卻曾發現他衣裳裏夾了一塊繡花絲帕子,只是他千發誓萬賭咒,只說恐怕是同住的商販不小心落在他這裏的,又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她便信了他。
雲娘被馬二嫂兜頭一問,心裏竟信了幾分,這一兩年的時光,公婆和鄭源對自己是不同先前了,她不是沒有知覺,只是一樁事接著一樁事,也沒有空想那麼多。
但是雲娘還是強迫自己轉過念頭,馬二嫂一定是見自己不肯讓小囡來家裏才故意這樣說,畢竟雲娘對自己的容貌還是有信心的,十八歲成親那年,掀了蓋頭,鄭家的家眷鄰居哪一個不讚自己貌美如花?就是這幾年辛苦了些,也不至於變成鬼一般的吧。
她問一旁的荼蘼,「我果真像鬼一般嗎?」
荼蘼認真的又看了看,「是有點像,今早娘子給我開門時,我便覺得娘子瘦得厲害。現在想起來,那時只有一點天光,娘子披著的衣服還飄呀飄的,果真看起來像鬼一般的。」
再聽荼蘼竟然也這樣說,雲娘終究還是信了,竟一時站不住,拿手扶著荼蘼的肩,硬撐著向馬二嫂點點頭,又勉強笑道:「我不過這些天瘦了些,妳們可真能說笑。」
馬二嫂見雲娘的臉更是煞白,身子都軟了下來,便覺得事情不能逼得太急,趕緊道一聲,「二嫂的話妳慢慢想著,我是真心看妳可憐,才要幫妳的。我家裏還有不少的事,便先走了。」說著快步離開了。
荼蘼扶著雲娘,覺出越發的沉,雖不知究竟怎麼了,卻也知道問:「娘子,妳怎麼了?」
雲娘將身子靠著荼蘼,半晌道:「妳扶我到河邊的石階上去。」
荼蘼腦子不靈光,可力氣卻大,且她身量也高,架著雲娘,便扶她走下了河邊的台階。
正值冬季,太陽早升了起來,外面並不是很冷,但是河面上的風卻滿是寒意,吹到臉上讓雲娘打了個哆嗦,人卻立即有了精神,推開荼蘼,自己又下了最後幾階,蹲到河邊,看水裏的倒影。
冬日裏的水並沒有大的波浪,雲娘清楚地看到一個削尖下巴的女子,臉白得嚇人,若是再穿上一件寬大的白衣,果然就像人們常說夜間遇到的鬼模樣。但她細看了看,終覺得自己雖然極瘦,但一張臉並不是那嚇人的鬼樣,尤其那雙眼睛還很有神采,依稀能看出自己十八歲時的美貌。
雲娘蹲在河邊半晌,慢慢想通了,也提起了精神。這一年多的時間,自己因為鄭源被匪人劫了綢失了家財,竟然鑽了牛角尖,整日裏除了織錦賺錢便什麼都不放在心上,豈不是傻了!
這般拚著命織錦,公婆最初還道自己辛苦,現在卻覺得理所當然,連個蛋都捨不得給自己吃。最可恨的還是自己,連幾個小錢都算計著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今日回去先將機上的那匹妝花紗織好了,然後就一直歇到過完正月,以後不管婆婆如何催促也絕不再熬夜織錦了。吳江府官織廠裏的織工師傅都說一月織一匹妝花紗就是好的了,自己也只織一匹就好了。
空出的時間,正應該將養身子,每日早上一個酒釀蛋,晚上燉了湯水喝,再請何老大夫開了調養的藥吃起來,一定要將養好,再者說什麼也不許鄭源出遠門,一兩年內先要生下孩子。自己事事都比別人強,別人都能生,自己如何不能生孩子?
這樣想著,失去的力氣就慢慢回來了,雲娘站了起來,又喊一直在旁邊看著自己的荼蘼,「我沒事了,我們去買魚,順路再去何老大夫的醫鋪看一看。」
荼蘼便笑了,「剛剛娘子嚇我一跳呢!我以為我又說錯了話。」
當初雲娘挑了荼蘼到自家做事,其實是懷了小心思的,荼蘼心笨手笨,從小在盛澤鎮長大卻學不會織錦,家裏也極嫌棄她,只想早早把她嫁出去收一筆聘禮了事,可是盛澤鎮裏的人家娶妻最看重的就是織錦了,本就不喜她不會織錦,更兼她長得醜,眼看著二十了,就是沒有人來求娶。
雲娘日日織錦,並沒有時間做家事,且因為織錦,一雙手要好好保養不能弄粗,所以不再上灶,又不好讓公婆二老做,便選了荼蘼來幫忙,給的工錢也不用多,且又不必防著她,就是讓她在織房裏出入也不要緊,她是怎麼也看不懂如何織妝花紗的。
沒想到一兩年的時間過去了,才發現荼蘼雖然不是十分機靈,其實也並不傻,且她的心地最單純善良,就像今早,還有現在,她都是真心關切自己的。
雲娘笑道:「妳沒說錯話,是我太累了,想歇一會兒。」又笑著告訴她,「過年的時節妳還要日日來我們家幫灶,我多給妳賞錢,妳不要告訴別人。」
荼蘼大喜,「我不告訴別人,不告訴別人!」又笑道:「不知娘子給我多少賞錢?我想買個真銀的簪子,家裏別人都有,只有我過年時還戴包銀的。」說著晃晃頭,兩個耳朵上銅包銀的耳墜子便跟著動了起來,似乎在讓雲娘看。
雲娘小時還常見這種銅包銀的首飾,但這些年不論是盛澤鎮還是杜家村都比先前富裕多了,已經很少有人戴了。荼蘼果真是個可憐的,心裏便已經許了她。
但轉念一想,把賞錢給了荼蘼她恐怕也是要交到家裏,未必能夠去買銀簪子,還不如給她買一支,便笑道:「等空了我們便去賣首飾的鋪子裏看看,妳來選,我買下來給妳,當妳過年的賞錢。」
「好啊!好啊!」荼蘼開心極了,卻又來磨雲娘,「娘子,那我們便先去挑簪子吧!」
雲娘見她如此愛美,頗覺好笑。荼蘼正生在春末,她爹聽說是個女孩,便看著架子上盛開的荼蘼花順口給她起了名,只是她漸漸長大了,卻並無一絲荼蘼花的豔麗,反平庸得近乎醜陋,腦子也笨,最普通的綢也織不好,到了二十還沒有許人家。
可再看荼蘼那張笑臉,雖然不美,卻不失純真。再轉念一想,自己總覺得荼蘼呆,其實更呆的是自己,連不漂亮的荼蘼都知道愛美,自己卻不知道,硬是將本來的花容月貌弄得像鬼一般的。
現在給她買一支簪子倒也方便,只是她出來是為了買魚,沒有拿那麼多的銀錢,只得哄她,「妳且等著過年的時候,我一定給妳買。」
荼蘼自是信雲娘的,她在鄭家,鄭父和鄭母時常罵她,只有雲娘照顧她,有時還暗地裏塞給她一些點心或幾個銅板,所以她才對雲娘好。現在聽了雲娘的話,馬上被哄得服服貼貼,笑著跟雲娘去了集市。
第三章 世間女子最可悲
盛澤鎮最繁華的街道就在河岸邊,集市也在這裏,因為要過年了正是大集,賣東西買東西的人都越發的多,雲娘無心細看,直接到了販魚攤子前,挑了最好的魚蝦買了,連價都沒認真講便向外走。
回去的路上繞去了何老大夫的醫鋪,結果何老大夫被請去出診了,鋪裏只有一個小夥計,只會抓藥,卻不能看診。
雲娘雖然打定主意要調養身子生孩子,又想憑著自己日日織紗得的銀子總不怕調養的藥貴,卻也擔心如馬二嫂所說的何老大夫只是敷衍自己,又或不容易調養,心裏十分盼著能見到何老大夫,細細地再問一問他,得個准信,現在卻撲了個空,心裏倒覺得空落落的。
出來時還想著買了魚就趕緊回家織錦,可是雲娘現在卻突然不想回家了。但不回家又能去哪裏?或者有的小媳婦受了委屈會回娘家告狀,但雲娘卻不是這樣的性子,她回娘家從來都是只報喜不報憂的。
是以雲娘躊躇了一番,還是向家裏走去,只是腳步卻極慢,荼蘼跟在她旁邊忍不住便問:「娘子怎麼走得這樣慢?我們不是要回家炸魚嗎?炸好了現吃味道最香!」
「妳就知道吃。」雲娘說了,卻也將步子加快了起來,總是要回去的,又何苦耽擱時間,婆婆又會不快。
不料一進家門,卻見同村的玉珍正坐在堂屋,眼睛裏滿是淚,用力忍著,只是在自家不好哭出來,怕老人家忌諱,見了她趕緊站起來道:「雲娘……如娘沒了,家裏派了人報喪,他們又有別的事,讓我來告訴妳一聲。」說著再也止不住眼淚,大哭了起來。
雲娘只當自己聽錯了,「妳說什麼?如娘?中秋時我回家還見了如娘呢,她可是好好的!」
「我也不信的,但真是如娘……昨天晚上沒的,她夫家今天一早划船來盛澤鎮親友家報喪。」玉珍哭著又說:「我是要回去看看的,妳可回去?」
雲娘有些恍惚,一起長大的幾個女孩們,如娘向來最健壯,她還時常跟男子一樣下田呢,現在怎麼就沒了呢?再看玉珍哭得跟淚人一般,知道不可能是假的,眼淚便也跟著落了下來,哽咽著道:「妳等我換了衣服,跟妳一起回去。」
她轉身進了房,就見婆婆沉著一張臉問道:「妳剛說要孫老闆明日來取紗,現在又要走了,那匹紗可怎麼辦?」
從早上起來到現在,雲娘的心境已經完全不同了,原來一心以為那匹紗是天大的事,總要在孫老闆來取前織出來,現在卻覺得完全無所謂,且婆婆這樣逼著她織錦更讓她不快,家裏又不是等著織出這匹紗換米下鍋,何況堂屋裏坐著自己的娘家人,難道讓她們聽去就好了嗎?
雲娘抹了抹淚道:「一匹紗怎麼也比不了死人事大,如娘是我沒出五服的堂姊妹,我怎麼也要回去看看。」說著也不再去看婆婆,進了裏間自箱子裏取出素服趕緊換了,連包頭的帕子也換了塊素的。
她三兩下便收拾妥當,出了裏間,見婆婆依舊還站在原處,臉上表情變換,大約是想生氣又不好生氣,正在難以決定。雖然覺得婆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但畢竟是自己的婆婆,雲娘還是上前道:「婆婆,我同玉珍去去就回,這匹紗我晚上回來一定織完。」
鄭母見雲娘拿定了主意,自知拗不過她,且娘家沒出五服的堂姊妹去了,媳婦不回去實在說不過去,便囑咐道:「大節下的,偏出了這樣的事,實在是不吉利,妳去了便趕緊回吧,別沾了晦氣,晚上也好將紗織完。」
雲娘點頭答應,見婆婆總是不動,便道:「我去弔唁如娘總要給奠儀。」眼下雲娘房裏雖有一封銀子,但那是晚上要發給織工的,不能動,其餘也不過半吊的散碎銅錢,奠儀的銀子總要向婆婆拿的。
鄭母聽見便問:「妳屋裏的銀錢不夠用了嗎?」
雲娘心想,自己屋裏的錢難道婆婆還不知道嗎?平日裏若是用散錢時還不是拿出來用的,哪裏能積下多少?又瞥一眼玉珍,見她只低頭抹淚,似乎根本沒有注意自己這處,原想把這些日子的花銷一一算出來給婆婆聽,卻終究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細講,只小聲道:「我屋裏只剩下半吊錢了。」
鄭母卻似看不出雲娘不欲令人知道,並不去取錢,反倒嘮叨個不停,「我當媳婦的時候,娘家嬸子沒了也不過只拿了幾十個銅錢做奠儀。」
雲娘真氣了,老人家小氣些她倒是理解,可是婆婆說這些陳年的事情有什麼用?這些年盛澤鎮早非先前的盛澤鎮了,就是自己成親時鄭家給了十六兩銀子的聘禮,當時並不算少,可現在差不多的人家都是幾十兩一百兩的,若這樣算下去,哪裏有個完?
最可恨的是婆婆偏要在玉珍面前說這些難聽的話,玉珍的娘家與自己的娘家都在一個村裏,她這是想把今天的事情傳回杜家村嗎?那自己將來還有沒有臉面回娘家了?
想著屋裏放著自己織妝花紗前織的幾匹綢,原說留著自家做衣服的,只是一直忙著織錦並沒有做,轉身便要回去抱一匹出來,隨便找間牙行最少也能換上一兩銀子,怎麼也能先過了眼前的這一關。
只是自此以後,自己每為家中織幾匹紗,總要留一匹做私房,鄭源不在家中,自己竟一兩銀子也沒有,再有大事小情,總不成讓別人看了笑話吧!
鄭母本還待說,卻見雲娘脹紅了臉,轉身向屋子走去,雖不知她的主意,但也知道媳婦一向要面子,定是惱了,反倒軟了下來,又趕著跟過去問:「拿多少銀子合適呢?」
對於自家的媳婦,剛娶進門時,鄭母是極滿意的,漂亮、懂事、能幹,可是慢慢便覺得媳婦有一樣不好,那就是性子太強。雖然媳婦對自己足夠孝敬,但很多事情卻都有自己的主張,就說她嫁進來的第一年,自己給親家準備年禮,她偏嫌不好,繅了十幾天的絲買了好的東西回家,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臉。
其實杜家不過是鄉村人家,哪裏用得著送那樣的好東西呢!但經了那一回,鄭母也只有把年禮加厚,否則丈夫和兒子都不會滿意,且媳婦會再想辦法補上,更讓自己的臉沒處放。
所以,鄭母便開始對媳婦有了不滿,總想找機會將媳婦完全壓制住,但是媳婦一向沒有大錯,又越發能幹,先是織錦,後來又織妝花紗,倒比兒子販綢得的利多,成了盛澤鎮最有名的巧媳婦,人人無不誇讚,讓鄭母又是喜又是憂。
這兩年,鄭母總算找到了兒媳婦的短處,那就是一直沒生孩子,是以外人再誇起雲娘,她只這一句便能將雲娘所有的好處都抵消了,無子可是大過,可在七出之條裏的。
鄭家沒有將她休出去,就是極大度的了,雲娘正是應該感恩戴德,是以,鄭母在雲娘面前越發地氣焰高了,特別是在外人面前,平日沒有機會便罷了,這一次玉珍來了,不知不覺又犯了毛病。
她豈會不知現在奠儀的數目,不過是故意嘮叨給雲娘聽罷了,卻沒有想到雲娘剛剛聽到馬二嫂的幾句話,心境早已變了,竟轉身就走,鄭母又不敢將媳婦得罪太狠,馬上又追著去問。
雲娘本已經走了,聽婆婆問,雖然知她定是又想通了家裏的銀子正是自己織錦換來的,但心氣終究難平,只硬邦邦地道:「二兩銀子。」
其實一兩銀子便正好,但是既然已經如此,雲娘便獅子大開口多要了一兩,她每天織錦所得都要比這個數目多,現在有正事要用,為什麼不行呢?
鄭母聽了媳婦的回話,也是一股火冒了出來,現在雖說禮尚往來的銀錢數目都大了起來,但是這樣的事情給一吊錢也就差不多了,卻要二兩銀子!難道誰家媳婦娘家走禮的數目都要合著媳婦的心思才成?雲娘確實織錦是一把好手,可是哪一家媳婦不織錦?
她瞪了眼睛剛要嚷起來,鄭父卻從樓上走下來,咳嗽了一聲道:「老婆子,趕緊去給媳婦拿了銀子,好早些回去,早些回來。」
「公公,」雲娘叫了一聲,眼淚就滴了下來,杜家村的人都知道自己嫁得好,又為夫家掙下了家業,誰知自己只不過用幾兩銀子就這樣難。但又不能承認這事,便藉著如娘的噩耗抽噎道:「如娘小時候與我最好,我心裏難過。」
鄭父便道:「去看看也是應該的,如果見了親家替我問聲好吧。」
見雲娘接了銀子走了,到了見不到人影時才向鄭母道:「媳婦平日裏一向能幹勤勉,只是性子要強,又不願在娘家人面前失了顏面,妳何苦又特別在她娘家人面前為難她呢。等真惹得她火上來,還不是要去哄她。」
鄭母道:「我哪裏又不知了?只是聽得源兒說他與外面的那個成親不過兩個月就有了身孕,便越發看她不順眼,整整五年肚子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偏上一次還特別請了何老大夫來看,說沒事的,只要調養調養便能生育。定是她暗地裏讓何老大夫那樣說來哄我們的!虧得源兒現在有了兒子,否則我們鄭家還不要被她害得絕了後!是以我現在一看到她,心裏便氣不平。」
「妳再怎麼氣不平也要忍著,畢竟媳婦錦織得這樣好,難道還能將這棵搖錢樹推出家門?」
鄭家先前以販綢為業,因本錢不大,便在鄉下收了繭、絲、綢賣到盛澤鎮,間或送到縣城,賺些差價,直到雲娘進門後學了織錦,勸著鄭家給她買織機,果然織錦的利要大些,一家人又勤儉,很快一台織機接一台織機的添,家業便起來了。
「誰說要將她掃地出門的?」鄭母也並不糊塗,「我若不認她是我們家的媳婦,豈能拿銀子給她去走禮?就是源兒把二房接回來,我也不會讓源兒休了她。」
「妳既然明白這個理就好,」鄭父道:「只雲娘一台妝花織機,這半年就要生下一千兩銀子,妳平日裏別再對她惡聲惡氣了。媳婦是個有氣性的,真惹惱了也不好收場,且等到源兒回來,總會有一場鬧的。」
「我就不信她還敢怎麼鬧,進門五年了,一兒半女也沒養下,難道還不許源兒娶二房嗎?」鄭母將裝銀子的匣子放回祕處,方坐下來喝茶,「就是親家來了,我也有話說,我們不休她已經是有情有義了。」
鄭父也覺得自家有理,但還是歎道:「要我說,源兒根本不必要把二房接回來,就這樣再過上幾年再帶孫兒回來亦不晚。雲娘這裏也能一心織錦,幾年下來,怕不能再攢上幾千兩銀子嗎?」
是啊,兒子不在家中,媳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在家織錦,若是二房來了,雲娘恐怕就要懈怠了。鄭母亦是遲疑,但終於還是說:「如果不回來,外面的那個不肯哩。且源兒一直在府城,開銷也大,我估計著上次拿去的綢賣了,恐怕也剩不了多少銀子了,還有媳婦那樣精明的人,哪裏還能瞞得住許久?再者我也想抱大胖孫子了。」
提到大胖孫子,鄭父的臉也現出了無限嚮往,「回來就回來吧,如果雲娘要鬧,妳便告訴她,其實源兒有了孩子,也要算是她的,將來一樣是要給她養老送終的。」
「正是這個道理。」鄭母同意的點頭。
 
 
雲娘與玉珍出了家門,待走出很遠,玉珍才輕聲道:「妳不比我上面沒有婆婆,出門不方便,我是不是不該來告訴妳?」
雲娘便知道剛剛玉珍在自家一定是聽婆婆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了,臉上一陣發熱,只得掩飾道:「我婆婆就是嘴碎,其實心地是不壞的。」這話她曾說過無數次,以前都是真心相信的,現在卻知道自己在說謊,是以說了更覺得臉紅。
玉珍卻不好意思地小聲說:「要不是我家當家的在集市回不來,他便陪我去了,我也就不來找妳,只讓報喪的過來。」
杜家村村裏大多數都是親戚,只是親疏遠近各自不同,玉珍和如娘是親堂姊妹,而雲娘與她們就遠一些,是以報喪的先去了玉珍家裏,而後玉珍再來告訴雲娘。
雲娘便道:「我還不知道妳?還不是為了我,若是報喪的穿著孝衣來,老人家更是嫌棄,且我們一同走,還有個伴。」
玉珍向來性子和善,說話也總是輕聲細語,「我當家的也是這麼說的。」
雲娘便又道:「妳當家的說得對,老人家的話妳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玉珍溫聲道:「我們當家的說今天就是肉賣得便宜些也要早些收攤,下午去接我們回來。」
雲娘聽了,不由得道了聲,「妳當家的對妳真好。」
盛澤鎮畢竟比杜家村要繁華得多,村裏的姑娘能嫁到盛澤鎮的並不多,打雲娘記事起到她自己成親,總共也不過七八個,但個個都是村裏出挑的。只有玉珍,樣貌一般,性子又軟,偏又嫁到了吳屠戶家中,當初雲娘她們很是為她擔心。
可是誰也沒想到的是,長得凶神惡煞般的吳屠戶對玉珍卻極好,就是多大的事也從不對她高聲說一句,只要一點點的重活都不叫玉珍做,日日餐裏又有肉,沒兩年便將出嫁時還是黃毛丫頭的玉珍養得頭髮烏黑,人也白胖起來。
玉珍也爭氣,嫁過來第二年,一胎就生了兩個兒子,後來又養下一個女兒,雖然成親已經七八年,比雲娘還日久,可吳屠戶卻待她一如當初那般好。現在不過是過盛春河回村裏,也讓玉珍喊自己一同作伴回去,回去時又不放心要親自過來接。
其實現下盛澤鎮也好,杜家村也好,一向平安得很,大姑娘小媳婦自己往來行走都常見,根本不會有事。
但回想起來,先前鄭源也是這樣的,自己出門他必要陪著,不能陪便不怕麻煩地又是送又是接。可他有多久沒再這樣關切過自己了,每次說話都只是算著家裏還有多少錦,話中都只透著要自己不要白費了時間趕緊織錦的意思。
這麼說來,還不如自己織錦也只一般,家裏依舊窮點,只要能像玉珍般被丈夫寵著。雲娘這般想著,便更加盼著鄭源早些回來,多掙些銀子雖好,但夫妻和順地生活在一起才重要,畢竟家裏已經有這麼多台織機,日子也算得上不錯了。
她對玉珍道:「這次鄭源回來,我定不讓他再走了。」
玉珍聽了雲娘的話,想說什麼,卻囁嚅了半晌,還是什麼也沒有說,最後道:「是三叔家的小二子來報的喪,他說村裏有船在平安渡,我們若回村便過去找。」
雲娘與玉珍去了平安渡找到了船,跟船回了杜家村,如娘是嫁在本村裏的,是以她們只回杜家村就好。
下了船,就見如娘的夫家搭了喪棚,白幡飄飄,如娘的兩個孩子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哭,玉珍和雲娘早止不住淚,上去痛哭了一場,將奠儀留下,方才到席上坐下,這時兩人便分開了,各自與娘家人坐在一起。
雲娘見娘、大嫂、二嫂、三弟妹俱到了,正坐在一處,趕著過去,才打了聲招呼,就聽娘說:「雲娘,妳這一陣子可是病了?氣色怎麼這樣差?」
「可不是,眼圈全黑了,像是天天沒睡覺似的,」大嫂洪氏說著挪了挪,將她的位置讓給雲娘,「妳們娘倆兒挨著坐好說話。」
雲娘一早便被馬二嫂說過,心裏已是有了準備,便趕緊解釋道:「這兩天急著趕一匹錦,熬了幾天夜,但只差最後半寸就織完了,然後便停機準備過年,養幾天就好了。」
洪氏向下挪了位置,便推著二嫂毛氏也挪過去,毛氏只得起身挪了半個位置,手上兩只銀鐲子撞在一起叮噹響,皮笑肉不笑地說:「雲娘,妳也太為鄭家拚命了,覺也不睡的織錦,娘家養妳這麼大倒沒借上妳什麼光。」
雲娘聽了這話甚是不快,自己十五歲時家裏來說親的人就不少,後來定下了鄭家,卻過了三年才成親,為的就是娘家需要自己幫襯。雲娘訂親後又為娘家養蠶繅絲整整三年,攢下了三弟娶媳婦的銀子才出嫁的,且就是她出嫁時陪送的嫁妝,也俱是她自己掙的。
回想當年自己出嫁時,家裏其實還是不那麼情願,尤其是二哥二嫂,總想再留自己在家兩年,可是鄭家一直催著,爹娘再怎麼也不能讓自己熬成老姑娘才將自己嫁出去,所以雲娘並沒覺得自己還有什麼對不起娘家的。
自己嫁了後,二哥和二嫂不思量好好跟著大哥大嫂種田養蠶做生意,倒是總惦記著到鄭家去搜刮東西,尤其是見自己織錦織得好掙到了銀子,跑得更勤,每一次見面都是說日子艱難,跟自己要錢要物。
雲娘性子雖強,卻不是不講理的,鄭家年節與娘家走禮如果太過簡薄她固然不能許,但是二哥二嫂這樣公然上門打秋風也不對,她並不怪公婆為此與自己生氣,因說過幾次也不改,最後便與二哥二嫂翻了臉才好些。
且她雖然是嫁出去的女兒,但是對娘家的事也一向用心,就說三弟到吳江縣裏讀書就是自己央了鄭源找的書院,還有每年娘家賣繭子她都要陪著去找牙行談價,至於父母兄弟有什麼事情,也從沒差過一絲半毫的,二嫂這樣說,還真是黑白不分。
但是娘就在席上,雲娘怕娘聽了不高興,便理也不理她,只向娘問道:「娘最近身子可好?爹呢?」
「我還是老樣子,今年冬天也犯了兩回病,吃了妳讓人帶的藥才好了。」杜母笑道:「妳爹沒事,帶了妳的兩個哥哥與如娘夫家的人去山上看墳了。」
雲娘點點頭,又問:「三郎呢?可是在家中讀書?」
「正是,先生說讓他明年再下場試試。自從前幾日書院裏散了學,妳爹便要他不許亂走,只在家中讀書。」
娘家有幾十畝田,幾十株桑樹,每年都又養蠶,但卻不似別人家藉著這幾年盛澤鎮織錦的繁盛而發了家,只是如同往年般能溫飽而已,正是因為三弟讀書每年要費一大筆銀子。
若是要雲娘說,三弟還是不要讀書,種田也好,養蠶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都強過死讀書。
倒不是雲娘看不起讀書,而是三弟果真不是讀書的料,當年三弟還小時只是在村中開蒙,雲娘每日都要去接送他,在學堂屋外聽先生教他們讀啟蒙的《三字經》,不知不覺都記在了心裏,三弟卻還不能背下來,反要她教著背。後來三弟總不愛讀書,竟是被爹拿棍子三天兩頭打著才讀,這般硬逼著,哪裏能真正讀得好呢?
雲娘之所以織錦織得好,就是她真心喜歡,小時候她便喜歡擺弄家裏的土織機,再大些時常到村上有織機的人家看人織布,後來嫁到盛澤鎮,更是用心琢磨怎麼織錦才織得好看,至於學會織妝花紗,靠的更是滿心的喜愛,用心琢磨,甚至將整本絲譜都爛熟於心。
三弟從根本上就是不喜歡讀書的人,且他又不夠敏捷,想考個秀才卻五六年沒有考上,若是想中舉,那就更是難了。
但是雲娘看看弟妹,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
賈氏是隔壁村老秀才的女兒,老秀才家中雖然清貧,可是一向都以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擇婿時一定要選讀書人,只是賈氏相貌一般,想找個秀才許親卻一直沒有合適的,恰好杜老爹想給杜三郎挑個知書達禮的媳婦,在相貌上便不是很挑,兩家便結了親。
成了親後,小倆口倒說得來,且不只自己杜家父母盼著杜三郎進學,就是老秀才也盼得緊,雲娘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哪裏好說不讓弟弟讀書的話呢。
她便點頭道:「明年正是寅年,縣裏有科考,但願三郎明年能中選,到府裏考上秀才。」
杜母便眉開眼笑地道:「一定能中的!」
「這一年又一年的,都有五六年了吧,每一年都這樣盼著,只是就是一直沒中。」毛氏酸酸地道,卻一眼看到婆婆立起了眉毛,便知道這話正戳中了婆婆的痛腳,又趕緊改口道:「誰不盼著小叔趕緊中呢,有了秀才身分,哪怕是在家裏開館教幾個學生也好啊!」
一直沒開口的賈氏卻道:「我爹說等相公中了秀才,就到府城裏讀書考舉人。」聲音不大卻很堅決。
雲娘看著毛氏雖然沒再說什麼,卻扁了扁嘴,發出一聲極輕地「嘁!」知她心中不滿,卻也無奈,只得趕緊轉了話題,問:「如娘是怎麼突然沒了?中秋我回來時還見她在場院裏做活,身子壯得很呢。」
說起如娘,杜母便先歎了一聲,拿帕子擦了擦淚方才說:「她的身子一向極好的,從小到大一回病也沒生過,可這一次只為了那麼一點子事兒卻一下子去了,還真讓人心裏難過得很呢。」然後才道:「半個月前,如娘下河撈魚,卻被水蛇咬了,那時要是花幾十個錢買一帖膏藥貼了就能好,可她卻捨不得,硬是挺著,結果後來傷口潰爛了,再請大夫來,說要用幾十兩銀子的藥才能治好,便只能不治了,又熬了幾天就沒了。」又歎道:「可憐的如娘,就是捨不得花幾十個錢買一帖膏藥!」
雲娘一聽便急了,「先前不知道傷口會嚴重,便沒有買藥,到了嚴重的時候,如娘夫家怎地不給她治?聽說如娘夫家並不是很窮,幾十兩銀子也不是拿不出,就是真差了些先借點慢慢再還就是了,怎能這樣好端端的一條人命就沒了!」
毛氏冷笑道:「雲娘如今發了家了,幾十兩銀子都不當一回事。我們鄉下十兩銀子就能聘一個新媳婦,誰家會拿幾十兩銀子去給媳婦治病?」
杜母先前就聽了二媳婦和小女兒的話,也知她們的心結,可她心裏也總覺得小女兒對家裏幫襯還不夠,明明鄭家已經發達了,又是靠著女兒織錦才發家的,卻沒有拿過銀錢補貼娘家,所以只當做沒聽到。
然而現在她倒怕她們爭起來,便道:「家裏這邊就是這樣的,若是當家的男子病了,家裏總要傾家蕩產的給他治病,至於媳婦病了,哪有花那許多銀子的?有運氣的自己好了便好了,沒運氣的也就是如娘這樣了。」
洪氏也幫著說道:「如娘夫家也算不錯了,喪事辦得還好,又買了棺材。」又向前湊了湊輕聲說:「當然,也是因為如娘的娘家人就在一個村子裏看著呢,如果辦不好一定會鬧事的。」
雲娘這些日子一直沒睡好,今天從一早又遇到了這麼多事,現在頭腦裏亂紛紛的,聽了大嫂的話才突然想起來,「如娘娘家人怎麼也沒張羅給她治病?」
杜母便道:「妳今天怎麼了,竟說傻話,如娘嫁出去了,又不是娘家的人了,娘家豈能張羅給她看病?再說要用幾十兩銀子呢,如娘家裏還有兩個弟弟沒成親,就是有也不能拿出來呀!」
毛氏又冷笑道:「早知雲娘這樣惦記如娘,不如我去告訴妳一聲,這幾十兩銀子妳一定能拿出來給如娘吃藥吧。」
其實雲娘也拿不出來,家裏雖有錢,但都在公婆那裏,一個月只給她半吊錢零用,就是給織工發工錢都要算好了向公婆說清楚。雲娘有時雖然硬氣能為織工多討要一些賞錢,但若是借如娘看病,公婆一定不會給她的。
而且,如果自己病了,他們一定捨不得花幾十兩銀子給自己治的吧。
雲娘想到這裏便有說不出的難過,又觸到自己的心事,索性什麼也不再說,只放聲大哭起來,「如娘,如娘!妳的命真苦!」
杜母見女兒哭得傷心,畢竟是從身上掉下來的肉,自是心疼,從懷裏拿了帕子幫她擦了眼淚,「哭一會兒也就罷了,女人的命就是這樣啊,但願如娘再投胎能託生成男子吧。」
雲娘從小便時常聽人這樣說,以往還不在意,現在突然覺得非常有理。假設如娘是男子,家裏在她受了傷時便會好好醫治,就是一開始她一時大意沒治傷,到了後來嚴重了,就是借債也能延醫用藥,不至於連即將到來的新年都沒過去。於是便又哭道:「如娘,妳再投胎一定要託生為男子吧。」
雲娘一邊哭著,又一邊想,若自己是個男子,也不會受現在這許多苦了,起碼不必辭別父母離開杜家,嫁到夫家,在公婆面前要小心翼翼,又要整日裏辛苦操勞,沒生下孩子還覺得理虧。
她又突發奇想,如果自己是男子,便娶個能幹的媳婦回來,比大嫂要機靈,比二嫂要善良,比弟妹要會說話,每日裏孝敬父母,服侍自己起居,還要為自己生兒育女,該有多好?!
不,自己可不要像那薄情男子一般,只把媳婦當成牛馬使用,一定會愛護她,敬重她,兩人齊心協力,養蠶繅絲,早早讓杜家家業興旺起來。爹娘的日子過得好了,大哥大嫂高興,二哥二嫂也沒有這些話說,弟弟也有足夠的銀子去府城裏讀書,姊姊那邊也能多幫襯些,當然自己也不會忘記岳家……
鄭源先前就是這樣答應自己的,可是他現在都忘記了。
想著想著,雲娘又哭了起來,她在如娘的喪禮上哭得最傷心,別人只當她與如娘情深,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樣的傷心一半是為了如娘,一半是為了自己。
可是哭過了就是過去了,又能怎麼樣呢?人死了不能復生,而活著的人總還要活下去。
近期瀏覽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