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嘛,床上玩得開,床下處得來,也就夠了。
傾什麼心,相什麼愛,還不都是過眼雲煙……」
他一直是這麼遊戲人間的,直到遇上了蘇淮雪,
以往留連花叢的浪子生活突然變得索然無味,
他開始戀上他作畫、她刺繡的居家生活,
深居簡出到人人都以為他書二少開始修身養性了,
然而日子過得再美滿,總也有夫唱婦不隨的時候,
或許是他一開始得到她的方法就錯了,
使得小娘子總是視他為主子,
而她那雙原本緊緊追隨著他的目光,
也不知何時悄悄落在別的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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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南初雪,在一片霧深露濃中的秦淮河上,一方小舟悠悠地駛過,小舟垂簾中突然爆出不合時宜的陣陣大笑。
「哈哈哈哈哈,我的天,想不到你書二少也有今天,真是報應。」范含徵嘴裡一口熱酒還沒嚥下,就笑岔了氣,連連咳個不停。
書仲綺沉默不語,兩道俊眉緊緊皺攏,玉面底下是極盡克制的滿腹怒氣。
他的貼身丫鬟靈墨,小心覷著主子隱隱發青的臉色,對范含徵皺眉嗔道:「含徵少爺,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家少爺是念著你倆的交情,才連夜趕下江南找你,結果你居然只顧著取笑他。」
范含徵鼓掌大笑。「我這哪是取笑了?這種好事別人求還求不來呢!想我范含徵也是江南一號人物,怎麼就沒有哪家名門淑女扒光衣服,偷偷摸上床向我求歡呢?哈哈哈哈—」
「如果你喜歡,我可以替你安排。」書仲綺悶聲道,隨即轉頭對枯坐小舟一隅,始終不發一言的恆劍山吩咐,「劍山,明兒個就去給我好好查查,看哪家姑娘對含徵有興趣的,叫她們來找我。」
「免了、免了,我心領了!」他嚇得連連搖手。
他家門檻早就被往來說親的媒婆踏破好幾回了,若再加上書仲綺從中攪和,那還得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家兩老這回可太過份了,竟然出這種餿主意,洛鳳屏這下名節盡失,洛家豈會善罷甘休?」
「不甘休又如何?難道要告上官,跟我對簿公堂?她有沒有那個臉在公堂上解釋,她一絲不掛躺在男人床上到底意欲何為?」
書、洛兩府,原是京城兩大書香世家,歷代子弟都是朝中翰林。
可惜傳到這一代,洛家僅有一女鳳屏,眼看後繼無人,便生起和書家聯親的念頭。
書、洛兩家自祖輩以來,一向交好,洛鳳屏又是頗有才氣的名門淑女,書老翰林自然樂觀其成,可惜書仲綺不領情,三番兩次推拒這門婚事。
孰料前幾日,洛鳳屏不知如何混進他房裡,脫得全身赤裸等在床上獻身,以為這樣就能逼他成婚。偏偏書仲綺不解風情,回房撞見她,劈頭一頓大罵後,轟走了她。
緊接著,書仲綺料想這事若宣揚開來,不論誰是誰非,書老爺顧念兩家交情,必定會押著他到洛家求親陪罪。他只好連夜帶著一婢一奴,也就是靈墨和恆劍山匆匆走避江南,躲開洛鳳屏挑起的連場風波。
手一使勁,捏在食指和拇指間的酒杯登時碎了,他低頭一愣,隨即把手上的碎片往湖面拋去。「若真順了這蠢婦的心,我寧願去死。」
范含徵皺眉沉吟,「話別說得這麼早,我看這回除非你答應迎娶洛鳳屏,不然書、洛兩家不但顏面盡失,今後必將勢如水火,我看伯父不會饒過你的。」
「那倒不盡然。我看,這事不至於會傳出去。」靈墨本來偏頭不語,這時聽見范含徵如此說來,突然咬著紅豔的唇兒回道。
「哦?莫非妳知道什麼內情?」
范含徵挑眉覷著靈墨,心底忽地冒出一個念頭。
說起這靈墨丫頭,跟在仲綺身邊也有許多年了,只要是仲綺園子裡發生的事,沒有一件是瞞得過她的,可這回洛鳳屏居然能在她眼皮子底下爬上仲綺的床,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心思玲瓏的靈墨知道他在懷疑自己,於是攢著眉,不依地瞋了他一眼。
「含徵少爺,靈墨才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呢!」
范含徵摸摸鼻子,眼珠子轉向書仲綺,只見書仲綺臉色轉青,怒瞪著她,想必也是想通了這一層。
「事情都到了這地步,妳還不說?到底誰才是妳的正主子!」
他拍桌怒喝,嚇得她雙肩一縮,頓時委屈地紅了眼眶,囁嚅的說:「這……靈墨本來也不知情,是這幾天跟著少爺下江南,一路思前想後,才把來龍去脈摸索出來的。」
范含徵見她彷彿快哭出來了,不禁微感尷尬,柔聲道:「什麼來龍去脈?妳倒是說說。」
「我看這事不一定會張揚出來,也許就連兩府的老爺、夫人都不一定知道,因為洛姑娘八成是四小姐私下帶進來的。」靈墨霍出去了。
「季綾?」書仲綺不悅地皺起眉頭。他娶不娶姓洛的女人,關她什麼事?
「少爺也知道,洛姑娘和四小姐一直是要好的手帕交,她這回膽敢溜進爺的房裡,說不定還是四小姐出的主意。」
他沉吟半晌。沒錯,他對洛鳳屏也不是全無認識,像她那樣心高氣傲的大小姐,確實不像會做這種事。而季綾一向任性胡鬧,這種餿主意的確很有可能是她想出來、說動洛鳳屏去做的。
靈墨又道:「那天晚上,靈墨沒在少爺身邊伺候,就是給四小姐拉去說話的。平時四小姐沒事才不會跟我這麼親熱,而那天她找我過去,也只說了些閒話,沒有要事交代。現在想來,她這麼做無非是在幫洛姑娘能順利混進少爺的房裡。」
「這麼說來,這就不是爹娘的主意了?」書仲綺黑著臉問。
要不是怕被那個不要臉的瘋女人反咬一口,他也不用這麼狼狽的南下,這筆帳,他記下了。
她細聲回道:「咱們家老爺、夫人都是十分拘禮的,我看不像會出這種主意。可惜我們走得匆忙,不知少爺攆走洛姑娘的事情有沒有鬧開?若是沒有,也就不必躲躲藏藏的了。」
范含徵為好友大嘆一聲,忍不住怪她道:「真是的,這麼大的事,妳怎麼不早說?」
「我……」靈墨委屈地扁起嘴,「少爺一聲令下就要來江南,前因後果都不交代,時間緊迫,我忙著收拾行李,之後這一路顛顛簸簸的,還要顧著少爺,我一時間哪想得到這麼多?是,都是我沒用,誤了少爺的事,行吧?」
「好了,我又不是妳主子,何況仲綺也沒怪妳呀!」范含徵見她惱了,只得趕緊按撫她。
「算了,就當南下散散心也沒什麼不好。」書仲綺也開口安慰,「就讓爹娘急一陣子,回頭看他們敢不敢再逼婚。」
靈墨噗哧笑了。「少爺真是說笑了,難道老爺逼一次婚,少爺就逃一次家嗎?」
「那又如何?」書仲綺不在乎地聳聳肩。他又不缺女人,何必非要成婚?若真娶了洛鳳屏,才真是麻煩無窮。
「嘿,仲綺兄,」范含徵突然心生一計,咧嘴笑了起來,「聽你這麼一提,我倒覺得成婚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是嗎?」他冷笑,「改天我就把這話說給令尊聽,包管他樂上三天三夜。」
范含徵連連搖手。「我說的不算是真成親,你我家風不同,我如果真的這麼做了,我爹娘非得打斷我的腿不可,但若是你……情況可就大大不同了。」誰人不知,書家二少是從小就被寵慣了的,書家兩老根本治他不得。
「什麼意思?」書仲綺揚眉問。
「我突然想到一個好方法,既可以打消洛小姐嫁你的念頭,又可保你隨心所欲,逍遙快活,只是不知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范含徵笑得好不得意,賣關子的不直接說下去。
「到底是什麼主意?」書仲綺不耐煩地拉長了臉。
「既然你爹娘要你成親,你就成給他們看!」他一拍摺扇,眉眼都是笑,「不如你就隨便在這兒買個鄉下姑娘來成親,回到京裡,洛小姐若執意嫁你,也只能做小,我諒她也嚥不下這口氣。而新娘子嘛,既是買來的,又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給碗飯吃也就不算虧待了,哪敢奢求什麼?」
「這算什麼好主意?含徵少爺未免太欺負人了!」靈墨聞言馬上板起臉來。窮人也有窮人的自尊,既然娶進門就該好好善待人家,怎麼能這樣糟蹋人?
范含徵說得起勁,不理會她的反對,一個勁地搧風點火,「欸,如果雙方事先講明,又怎麼能算欺負?再說,回到書家就能吃好、穿好,又不用做事,哪裡委屈了?」
「話不是這麼說,當妻子,就該給她妻子的地位,可聽你這麼說,豈不是買來要她守活寡?」
「咱們若找個有姿色的,未必就真叫她守活寡啦!」他一臉涎笑。
靈墨聽出他的話外之意,不禁雙頰生紅暈,別開臉啐了他一口。
「真下流。」
「夫妻之事,天經地義,怎麼下流啦?」他戲謔反問。
「你……」
「夠了。」書仲綺揮手阻斷兩人鬥嘴。
其實他並不討厭女人,嚴格來說,至少女人在床上的銷魂模樣還算可取,而成親這檔子事最讓他頭痛的,不過是覺得很麻煩。
尤其是那些所謂的名門淑女,個個都像他親娘那樣,一臉文弱,滿腹心機,肚量又小。
「這主意倒是不錯。」他認真暗忖。
從小到大,他早看夠娘在爹身上使的小手段,沒事裝可憐,遇事就哭鬧,哭鬧不成,就搬出娘家長輩當靠山,再不然就覓死尋活的,非鬧個轟轟烈烈舉世皆知不可。
結果他爹還不是姨太太一個接著一個娶進來?
女人嘛,就是這麼不識時務。
若照范含徵所說,找個絕對聽話的小娘子,聽起來還不賴,既可逼退那些名門淑女的覬覦,又能保有自由之身,何樂而不為?
「少爺你—」聽他竟然認同含徵少爺的話,靈墨失望的垮下肩頭。
書仲綺沒好氣地哄著她,「好啦,我明白妳的意思,我會盡量善待她,好不好?」
「我才不認為少爺知道怎樣叫做善待。」靈墨橫眉豎目地嘆著氣。
這幫被慣壞的有錢子弟,根本不把人當人看,今天她總算領教了。
「好了,好了,別跟我爭。」他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賴。「劍山,明兒個我們就到山月漁雪閣落腳,你出去走走看看,有適合的姑娘就帶回來。什麼叫『適合』,就不必我多說了吧?」
「是,少爺。」恆劍山垂首答應。
什麼叫適合?
若說適合的對象就是家世清白、舉目無親、聽話乖巧、貞靜寡言又—照范含徵說的—有點姿色。
那眼前這位還真是極品了!
書仲綺捧著一碗熱茶,吹了吹,輕啜幾口,就遞給靈墨接了去,接著他起身繞過書案,仔細瞧著眼前小心跪在跟前的妙齡少女。
這女娃說年輕也還好,聽劍山說是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待嫁的好時候。
不過看她的身段,未免太過嬌小纖細了吧?若不是她單薄的衣衫底下還有兩團明顯的隆起,真會叫人以為她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倒是她的腳……他微微皺眉。那雙腳雖不是好人家纏出來的三寸金蓮,不過比起一般僕役,像靈墨這樣的,還小了許多。
「妳的腳是怎麼回事?」他問。
少女始終低著頭,聽見他問話,頭垂得更低了。
「稟少爺,奴家小時纏過足,纏到十歲上下,因為爹娘經商失敗了,我要幫著做粗活,就沒再纏了。」
「哦。」他點頭。反正他也沒戀足癖,對方又是個權宜新娘,這會兒管不了這麼多啦!
「那妳爹娘呢?」
「過世了。」
「還有親人嗎?」
「只有一個爺爺。」
「很好。」
書仲綺一拍摺扇,這才躬身托起她的下頷,看清她的面容,登時眼睛一亮,食指輕觸她的臉龐,驚豔不已。
他記得范含徵這色胚曾說:「南京多佳麗,似北實南,兼有北女的潤白高䠷,又集南女的細膩神韻於一身;清而不寒,纖而不弱,嬌而不膩,蓮步捷利,身段輕盈,既柔且剛,嬌媚而英颯,婉然天成,恰到好處,妙不可言。」
再看眼前這名少女,除了身段不若北女高䠷,體態玲瓏嬌小之外,其他氣韻、容貌,果然如聽聞的一般。
「少爺?」靈墨不解地攢起眉詢問。
只見書仲綺笑吟吟地轉身拍打恆劍山的肩頭,笑道:「好你個劍山呀,去哪裡覓來這等絕色?」
恆劍山一如往常垂頭不語,書仲綺也不以為意,靈墨則是好奇的瞧著那少女。
剛剛被少爺擋住了視線,她還沒看清楚呢!
聽少爺這麼說,那肯定是個大美人嘍?
書仲綺又踱到那少女面前,伸手扶她起來。
「別老低頭,看著我。」
少女聞言,只好怯生生的把頭仰起,眼睛對上他的,看不到兩眼,又不知所措的輕輕別開臉去。
這回靈墨總算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這女子果然是個絕色,明淨如皎的瓜子臉,眉似遠山,眸若星辰,真是我見猶憐呢!
書仲綺笑著轉回她秀美的臉蛋,又問:「妳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
少女怯怯地吞吞口水,回答,「我姓蘇,跟爺爺住在秦淮河畔,人人都叫我大妞。」
「大妞?」他聽了皺眉。這麼美的女娃,怎能配這樣低下的名字?「我看這名字不好,我替妳重新取一個吧!從今以後妳就叫……就叫……」
仔細瞧著她,不意撇見她肩頭殘存的餘雪,他靈光一閃,便道:「就叫淮雪吧!蘇淮雪,今後嫁到我家叫書淮雪,兩個名字聽起來相似,也都很好聽。」
他越想越得意,更解下身上的貂皮斗篷親熱地為她披上。
「妳喜不喜歡?」繫好斗篷的帶子,他便摟著她笑問。
「喜、喜歡。」
她被他親暱地摟著,俏臉霎時紅酡滿面,羞怯無比。
「好,妳跟靈墨下去吧,她會照顧妳的,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是,少爺。」
靈墨也躬身答應,領著蘇淮雪退出書房。
山月漁雪閣,是書家在金陵城秦淮河畔的產業。
書家世代為官,有時隨著授官不同,遷徙異鄉,因此在各地購地築園,而秦淮河畔坐擁六朝金粉,虎踞龍蟠,玉樹香波,書家祖輩流連難忘,當然不能錯過。
蘇淮雪跟在靈墨身後,左右古木參天,前後怪石林立,處處流水曲橋,放眼劍竹疊翠,襯著周圍層層疊疊的樓閣,彷彿人間仙境一般,可她只是默默低著頭,一點兒也不敢抬頭多看一眼。
「蘇姑娘,劍山可曾把前因後果都跟妳說清楚了?」靈墨領著她,邊走邊問。
「是。」
「我家少爺打算娶妳為妻,但又不准妳像真正的妻子一樣和他平起平坐,他要的只是無拘無束的生活,所以成親以後,他肯定繼續風流快活的過日子,這些妳都不介意嗎?」
「是。」蘇淮雪始終低垂秀面,聲如蚊蚋,「我只當自己是個奴婢,可以有夫妻之實,不可以主人自居,可以錦衣玉食,不可多言、多問。」
靈墨可憐地瞥她一眼,低哼道:「妳要這麼說也行。不過,妳的處境不比我們這些真正的僕役,以後回到書家,大小主子也許不會認同妳,下人背地裡看妳笑話,還要承受許多流言蜚語,這些妳都不怕?」
她只淡淡回答,「總比餓死好。」
有她這句話,靈墨也無話好說了。
自己小時候也過過苦日子,自可想見這少女的生活窘境。少爺能給她的雖然不多,但對她而言說不定已經宛如天堂。
只不過,人性都是貪婪的,等以後她進了書家,吃慣好的,用慣好的,如若懷上身孕,難保不起別的念頭。
權宜娘子?
說得好聽,她就不信世上真有這麼便宜的好事。
蘇家大妞如果不起異心,安安份份的,或許可以在書家過得長久些。要是她動了別的念頭,只怕馬上被少爺攆出門去,從此生活由奢入儉,日子只怕更加難過。
繞過幾處迴廊水榭,靈墨領著她走進一間嫻靜雅致的小房舍裡。
「妳就先住在這裡好了。少爺這些天心神不寧,不知在盤算什麼,也許對你們這場婚事還不篤定,這幾天不定時會找妳過去問話,妳哪兒也別去,免得在園子裡走丟了。」
「是。」蘇淮雪垂頭答應。
靈墨見她乖乖順順的,比自己還像個奴婢,不禁搖搖頭,嘆了一聲,便撇下她回少爺身邊去了。
書仲綺這個人呢,要說他任真率性也好,荒唐無術也行,總之是得天獨厚,天之驕子,打從娘胎生下來就過著炮鳳烹龍、肥馬輕裘的好日子。
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無一不是手到擒來,隨心所欲,這回自然也不例外。
范含徵拍著一身白雪,匆匆走進湖影亭。
亭中臨水設了香案紅燭,書仲綺穿著大紅喜袍,輕搖摺扇,正笑吟吟地賞看四周點點白雪,紛紛嬝嬝落入湖心。
范含徵脫去雪衣,笑道:「好啊,我隨口說說,你真敢如此行事?」
「為什麼不敢?要玩,索性就玩大一點。」
冷風灌進亭子裡,他掩扇擋去撲面飛雪,俊顏始終勾著一抹優雅淡笑,勝似明月照人。
范含徵咧嘴笑問:「伯父伯母那邊,你要如何交代?」
「已經派人送信回去了,就說這回行到江南,遇上一名女子,令我魂銷夢縈,索性向她求親,成婚之後,再擇期返家。」他眸子裡漾著一抹戲謔的興味,隨即向范含徵一揖,「今日就請范兄做個見證。」
「好說好說,等你要回家之時,記得告訴我一聲,我身邊若無要事,必隨你回汴梁去湊湊熱鬧,看看好戲。」
正說著,就見靈墨攙著一抹紅影,遠遠踏雪而來。
新娘子的倩影沿著曲折迴廊或藏或露的,范含徵十分好奇,伸長了頸子,卻什麼也看不清。
「嘖,走這麼慢,不知新娘長得如何?」
「她怎麼說也是我妻子,你當是賞花魁嗎?」書仲綺不悅地橫他一眼。
范含徵自知有失風度,當即還他一揖,陪罪了事。
等靈墨攙扶新娘進亭,看見新娘子頭上蓋著紅蓋頭,看不見臉蛋,范含徵登時有些失望。
書仲綺可不是玩假的,婚禮一切行禮如儀,雖然從簡行事,但是必要的項目一樣也沒少。兩人拜完天地,靈墨又攙著新娘往新房去了,恆劍山便撤走香燭,換上酒肉。
亭中氣氛霎時一換,彷彿平日那樣,書仲綺和范含徵臨湖對坐,吃喝品酒,悠閒的消磨時光。
范含徵這天似乎懷抱心事,幾杯水酒下肚,突然瞅著好友道:「仲綺兄,你將終身大事如此亂搞,難道不怕日後遇上傾心相愛的女子,無法給人家一個名份?」
書仲綺聞言睨他一眼,不禁低笑起來。「如此多愁善感,真不像范色鬼的作風。」
「世事難料嘛!」
他乾笑兩聲,腦中突然閃過一張燦爛笑臉,乾笑登時轉成苦笑。「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
「那就等碰到鬼再說吧!」
書仲綺擎著酒杯,姿態狂放慵懶,下頷斜仰著,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態。
「女人床上玩得開,床下處得來,也就夠了。傾什麼心,相什麼愛,還不都是過眼雲煙。所謂歡情易逝,容顏易老,自古如此。再說,就算遇上喜歡的女子,想辦法弄到身邊來就是了,眼前的權宜娘子,豈能是我的阻礙?」
范含徵聽他如此說來,不禁側頭冷笑。
這個天之驕子,從小養尊處優,沒在女人手上栽過跟頭,才說得出這番話來。
如果有一天,那個治他的「鬼」出現了,他非鬧到他生不如死、死不如生,直到他盡吐胸中惡氣,才肯罷休。
第二章
「不能睡……不能睡啊!」
蘇淮雪低頭喃喃唸著,又漸漸闔上眼瞼,額頭往前一頓,登時又醒了大半。
搖搖頭,她努力趕跑周公,忍不住微微掀開蓋頭,往外頭一探。
窗外一片漆黑,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要一直坐著等到天亮嗎?
她不敢亂動,於是放下蓋頭,雙手規規矩矩的撐在膝蓋上,盡可能的把腰桿打直。
她好累,兩腿痠麻,又餓又睏。
那個男人,當然不可能在乎她的死活。現在已經很晚了吧?他會不會回房都難說得很……
她正在胡思亂想,房門突然被打開,一陣寒風灌進屋內,她身子微微一顫,趕緊垂下臉。
房間另一頭,書仲綺掩上門,走進內房。桌上的紅燭已經熄滅了,兩雙筷子,兩副杯碗都還完好如初,新娘子也端端正正坐在床沿。
他一愣,不禁暗忖。喝,好憨直的姑娘,他如果不回來,她就打算坐到天亮嗎?
他搖搖頭,重新燃起燭火,移步走到床邊,為她揭開蓋頭。
蘇淮雪臉上帶著倦意,一語不發。
書仲綺低頭仔細瞧著她,忽然伸手摸摸她的臉,輕笑了起來。她的臉摸起來又冷又冰,好蒼白的新娘子,嫁給他竟有這麼可憐嗎?
「妳一直坐著?怎麼不起來走動走動?腿麻了吧?」
他突然半跪在她身前,雙手滑上她的大腿,輕柔的按捏起來。
蘇淮雪痛得皺緊眉頭,書仲綺看見她的表情,便放輕力道,一路從大腿捏到小腿,邊捏邊說:「我這兒規矩不多,以後我不回來,妳就照常吃睡,不必管我。我娶妳只是圖個清靜,不是存心虐待妳的,妳也不用事事對我必恭必敬,就像靈墨那樣,妳瞧靈墨過得多自在,妳向她看齊好了。
「喜歡吃什麼、做什麼、愛怎麼打發時間都隨妳,除非我找妳,妳自當全力配合我,其他都無所謂,總之別讓我有事找不到人就行了。」
她的腿又細又長,他捏著捏著,十指上下來回,心頭忽然生起一絲異樣。她個子這麼嬌小,站起來還不到他肩頭高,怎會有摸起來這麼長的腿?
如果除去衣物,她光裸的長腿觸摸起來又是如何?
「我、我腿不麻了。」
蘇淮雪輕輕挪開他的手,蒼白的臉頰,不知何時升起了兩團紅雲。
他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嬌怯的面容,感覺掌心頓時麻麻癢癢的,彷彿還渴望再貼上她的腿似的。
啐,瞧他急色的!
趕走了心中異樣,他衝著她笑道:「妳餓了嗎?」
說著,也不等她回答,便伸手抱起她,走到桌前坐下。
蘇淮雪苦惱地皺起眉頭。餓是餓,可自己明明已經坐好了,他的手卻還搭在她腰上,這時兩人親暱無比地貼在一塊,他又直盯著她,她怎能放鬆心情用餐?
「吃啊。」
書仲綺見她遲疑,便笑著舉起筷子,夾了一些菜餵到她嘴邊。
她只得漲紅臉,張嘴含住菜餚,羞赧的胡亂點個頭,道了聲謝。
盯著她紅豔小巧的唇瓣,他的目光又熱切了些。
「多吃點兒,妳餓壞了吧?」
他奪去她手上的筷子,故意逗著她,一口一口餵食著,每一口都要她伸長頸子,唇瓣微啟,讓那小小軟軟的粉嫩香舌,若有似無的在唇畔滑動著。
她全身僵硬,活像根木頭似的完全不敢反抗,小臉漲紅,彷彿隨時都會羞慚而死。
書仲綺凝睇著她,眉眼間都是笑。她的反應怎麼這麼好玩?
玩心大起,另一隻手也不安份了起來,一路從她的腰際滑到胸前。
她猛然回神,發覺衣帶鬆開了,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少、少爺,等一下。」她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低頭拚命推開他的手。
書仲綺只得抓住她,柔聲笑道:「我們已經成親,妳忘了嗎?待會兒就要睡了,妳穿著大紅嫁衣做什麼?我幫妳脫下來,妳別動。」
她要昏倒了嗎?要昏倒了嗎?書仲綺含笑拉開她的衣裳,一點一點,慢慢的從她的肩頭卸去,而她直勾勾的瞪著他停在她胸前的手,臉紅得彷彿酩酊大醉,隨時都要暈厥過去。
「我們還沒喝過合巹酒,妳知道合巹酒怎麼喝嗎?」他迎著她滿面通紅的俏臉笑問。
她輕輕搖頭,無辜又驚懼的模樣,把他逗得好樂。他才不要規規矩矩喝什麼交杯酒,他要照自己的方式,好好戲弄她一番。
「我示範給妳看。」
他端著一杯酒,在她眼前揚了揚,然後一口飲下。
小娘子見了,居然當著他的面大大鬆了口氣。他看得差點笑岔了氣,卻調皮地衝著她眨眨眼,突然捧起她的臉,低下頭以舌尖撬開她的牙齒,便把酒液一點一點餵進她嘴裡。
她瞬間瞠大了眼,全身僵直,書仲綺一隻手握住她的後頸,把她拉近了些,舌頭探進她的嘴裡,深深吮吻起來。
沒想到一吻上她,就難以罷休。
她的唇好小,她的舌頭好甜,她越躲他,就越是撩動他,他不斷舔弄她的貝齒,吸吮她的唇瓣,和她逃避的舌尖糾纏不休。
這是怎麼回事,他居然停不下來了?
她芬芳的蜜津和他的唾沫混在一塊兒,兩人的氣息也混雜著,書仲綺突然放開她的唇,喘息著,臉上戲謔盡消,目光帶著濃烈的慾望,奇異地盯著她瞧。
蘇淮雪被他吻得全身虛軟,眼底泛起一層迷離薄霧,嘴唇又熱又辣,既紅又腫。
他忽又一把抱起她,轉身把她放到床上,開始解下自己的衣物。
要、要……要開始了嗎?
她顫抖地扭著雙手,不禁害怕的閉上眼睛,乖乖躺平在床上,全身僵得直挺挺,好像死屍一般。
見她如此,他忍俊不住,霎時狂笑起來。
她聽見他的笑聲,只是微微皺著眉頭,連稍微睜開眼睛看他一眼也不敢。
他狂笑著脫下喜袍,躺到她身邊,又拉起被子,把兩個人的身體都密密實實的蓋好。
蘇淮雪左等右等,等不到新婚夫婿向她求歡,這才忍不住睜開眼睛探看。
書仲綺光潤如玉的俊臉正對著她,邪氣的薄唇衝著她笑。
「好吧,今晚暫不行房,妳滿意了嗎?」
她顯得有些驚訝,咬著牙,羞澀的低頭不語,肩頭卻逐漸放鬆了。
看她一副逃過一劫的樣子,書仲綺只得嘆了口氣,調整一下姿勢。
慾望不得宣洩,實在有害身心。
話說回來,不過和她接個吻,自己身體的反應未免也太大了吧?
可能是因為他從沒碰過良家婦女,而且她體態玲瓏嬌小,又怕成這樣,令他有種欺凌幼女的錯覺。所幸他還不至於飢渴如禽獸,這樣的氣氛,讓他下不了手。
只是,她總不能永遠怕成這樣吧?
「過來一點。」
他伸手把她攬到懷裡,小娘子不敢違逆,只是小小的肩頭又漸漸僵硬起來,於是他趕緊問些問題緩和氣氛。
「妳不是只有一個爺爺嗎?妳跟我走了,他怎麼辦?」
聽見與自己有關的話題,她總算漸漸放鬆。
「我爺爺已經癡呆,不認得我了。我有個遠房親戚願意照顧他,我便把賣身的錢全交給那親戚,我爺爺餘下的歲月,應該可以過得很好吧!」
「賣身?」原來她是這麼來的。
當初交代劍山去找適合的人選時,他並沒有多想細節,而劍山必是為了避免日後麻煩,才特意找她這樣孤苦無助的女子,直接買斷了事。
這麼說來,她以前的生活應該相當艱困吧?
自己這樣利用她,會不會太殘忍呢?
書仲綺低頭看她,柔聲道:「妳並不是一般的妻子,妳明白嗎?」
「是,我知道。」懷裡的嬌小人兒平靜的回答。
「我娶妳,是為了確保我的自由。」
「我知道。」
「妳……不覺得太委屈嗎?」
「不,不會。」
兩人靜了半晌,懷裡的人兒突然開口,「我身邊總是拖著爺爺,本來就沒人敢娶我,我也沒想過有成親的一天,因為誰若娶了我,就要一併接納我爺爺,沒人肯這樣吃虧的。」
書仲綺睨她一眼。「我也沒照顧妳爺爺啊。」
「不一樣的,您、您給我的錢太充裕了,有了這筆錢,我親戚就肯照顧爺爺,就算我不能留在爺爺身邊,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吞了吞口水,她又道:「我爺爺情緒不太穩定,要有人看顧才不會闖禍。我要照顧爺爺,又要掙錢吃飯,而他年紀越大病痛越多,生活也就越來越艱難……幸好少爺給了我們一條活路,您的恩情,我、我無以為報,無論您對我有什麼安排,我還是只有感激。」
書仲綺悶悶的聽她把話說完,突然有些尷尬。他只是想轉開她的注意力,隨便聊聊,好讓她不再那麼懼怕自己,並不是有意聽她說那些可憐兮兮,報答恩情云云,聽起來彆扭死了。
難怪她看起來這麼纖弱,身高還像個小孩子似的,風兒吹大一點,只怕便把她吹跑了。
「至少物質上,我絕不會虧待妳的。」
「謝謝少爺。」
「叫我仲綺,妳是我的妻子,別再叫我少爺了。」
「是。」
他攬著她,又嘆了口氣。她比靈墨還順從,更像個奴婢。
懷裡的人兒不安的動了動,乾咳兩聲,又問:「以後我們都要像這樣…:睡在一張床上嗎?」
書仲綺聞言低笑,懶懶地勾起她一縷長髮把玩著。「應該是吧,否則以後要怎麼說服我爹娘,說我們是傾心相愛的恩愛夫妻?」
「嗯。」
悶悶的答應聲傳來,聽起來又委屈又無奈,書仲綺笑得更加燦爛。他的小娘子,真是可愛。
兩人安靜了半晌,蘇淮雪四平八穩的躺平身子,眼睛閉緊,不一會兒就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書仲綺不禁錯愕。她竟然睡著了?這麼快?
看著臂彎裡的女人,他心中忽然生起一絲柔情。
她是第一個睡在他臂彎裡,卻依然和他保持清白的女子。
仔細看著她細緻的五官,手中懷抱姣好香軟的女體,鼻間到處充滿她的氣息,他的呼吸突然有些侷促不穩。
活受罪,他幹麼忍?
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就算是權宜妻子,也是妻子,不是嗎?
就明天吧,明天他一定要吃了她。
一早,冬陽射進紗窗,屋內迎進了幾許光線,卻沒帶來絲毫暖意。
書仲綺先醒過來,見蘇淮雪沉睡在身邊,微微一笑,便不急著下床。
他害羞拘謹的小娘子啊,連睡著了也是一本正經,直挺挺的閉目仰躺著,雙手規矩的交握在腹部上……以後她進了棺材,肯定適應得不錯。
她越正經拘謹,他就越是心癢難耐,越想好好逗逗她。
咧著笑臉,他輕手輕腳的把她單衣上的繫帶解開來,偷偷掀開她的衣裳,露出半邊香肩和一小片抹胸。
嘖嘖嘖,真是秀色可「餐」!
盯著她隆起的胸部,身子不禁有些燥熱,他輕輕抬起她一隻手,把她半邊袖子卸下來,再依樣卸去另一邊。
她的上半身只剩一件薄薄的抹胸了,香軟滑膩的雪白肌膚大半曝露著,這樣還不醒?
書仲綺額頭上冒起一片薄汗,突然有些舉棋不定。
他只是愛玩,貪看她困窘的嬌態,不是真的有意在這種情境下擁有她。
可她卻不醒來,那還有什麼樂趣?
書仲綺瞪著她,眼睛一直離不開她胸前兩粒微微突起,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這兩點可愛的小東西,嚐起來是什麼味道?他用嘴啣住它的時候,她會露出什麼表情?會比昨天還臉紅嗎?會真的暈倒嗎?還是會曲起她細長的雙腿,用力夾住他的腰,狂浪的呻吟呢?
光是想像她淫糜的表情,他已經緊繃得有些難受了。
管他的,她本來就是他的人。
書仲綺深吸口氣,正要伸手解開她的抹胸,而他的小娘子偏偏在這時候睜開眼睛,正好對上他慾火奔騰的眸子。
「少、少爺,早。」
蘇淮雪見書仲綺懸在她上面,滿面潮紅,一副很難受的模樣,不禁有些害怕,縮起肩頭,不解地細聲道:「少爺?」
「別喊我少爺,叫仲綺,或是叫相公,妳挑一個吧!」
他咬牙瞪著她,突然翻身坐起,背對著她。
蘇淮雪莫名其妙的望著他的背影,身子一動,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單衣不知何時竟然不翼而飛了。
「我的天!」
她驚叫一聲,趕緊坐起來把衣服穿上,又羞又窘的抱著自己的身子歉然道:「少爺,我、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一定會把衣服穿好,絕對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難怪少爺看她的眼神這麼……
她搞什麼?好端端的,怎麼會睡成這副德行?
她幹麼道歉?書仲綺目眩神迷地轉頭看她,慾望纏身,一時還揮之不去,看她的薄臉皮又漲得紅通通,可他卻失了戲弄她的興致。
他想要她,今晚,一定要!
「換上衣服,外面冷,多穿一點,陪我出門見個朋友。」
他匆匆下床,立即決定以後走到哪兒都要帶著她,直到她習慣自己,不再脫口叫自己「少爺」為止。
「仲綺兄,我家的翠玲瓏,比你書家的山月漁雪閣如何呢?」
范含徵笑吟吟地為書仲綺斟了一杯溫酒,他毫不客氣地一口飲盡。
擺在蘇淮雪眼前的那一杯,始終沒有動過,酒溫早就冷了。
「嫂夫人,我和仲綺兄情若兄弟,妳不必客氣。」
她僵硬地報以一笑,謝道:「我不會喝酒,你們喝吧。」
書仲綺聞言便把她的酒喝了,又另倒了一杯,殷勤的舉到她唇邊,柔聲勸,「這酒不嗆,妳慢慢的,一點一點喝,暖暖身子,才不會凍壞了。」
她只好接過酒,小心翼翼地輕啜一口。
書仲綺還不滿意,揚著眉,緊盯著她不放。她只得硬著頭皮再嚐一口又一口,慢慢喝完了小半杯,他這才點頭轉向范含徵。
這廂,范含徵看得兩眼發直。
這是他所認識的書仲綺嗎?那個浪跡情場、風流任性的書二少,也有這麼溫柔體貼的時候?
書仲綺回頭看見好友古怪的表情,撇撇嘴,礙於蘇淮雪就在身邊,並不解釋,回答先前的問題,「翠玲瓏雍容華貴,富麗堂皇,山月漁雪閣自是不及;但若論幽僻閒適、雅致寧靜,山月漁雪閣還略勝一籌。」
「哦?」范含徵笑著轉向蘇淮雪,「嫂夫人覺得如何?」
她臉上一紅,便把酒杯擱到桌上,柔聲道:「翠玲瓏勝春景、夏景,山月漁雪閣勝秋景、冬景,都很美。」
范含徵和書仲綺對望一眼,均是微微一笑。
接下來的對談中,書仲綺攬著她的腰,懶懶的側頭倒在她肩頭上和范含徵談詩論文,而她始終硬邦邦的打直腰桿,雙手規矩的交疊在腿上,不特地點到她,她便靜靜的坐著,不笑,不動,不飲酒,也不吃食。
對於她過於拘束的舉動,書仲綺臉上漸漸露出一絲苦惱。
范含徵看著眼前兩人,突然拍桌笑道:「對了,你們大婚當日,我沒準備賀禮,真是失禮之至。正好前幾天我親戚送來一批布料,嫂夫人,我親戚負責皇室織造,所產布料都是最上等的,不如請妳挑幾塊走吧,就當作你們新婚的賀禮,妳說如何?」
她回頭看著書仲綺,見他點頭,這才答應,「多謝范公子美意。」
等下人領著她漸漸走遠了,他才瞅著書仲綺笑道:「怎麼你好像不太滿意?」
書仲綺悶悶地喝著酒。
是啊,若論世上絕對聽話的小娘子,她排第二,絕對無人敢稱第一,但他是要她當個妻子,不是當個奴婢。
而且她總是不敢正眼瞧他一眼,不敢對他笑上一笑,是因為自己引不起她的興趣嗎?
「你這娘子,美則美矣,可惜是個木頭美人。」
范含徵搖搖頭,忽見對面的人捏緊了酒杯,不禁大奇。
他又沒說什麼,仲綺這麼激動做什麼?莫非……治他的「鬼」出現了?
是她?不會吧
念頭飛轉,他的嘴巴就更歹毒了些,「這麼不識情趣的女子,在床上只怕也是乏善可陳。真是委屈你了,她是不是像具死屍一樣,閉著眼睛,數著數兒,忍著一肚子不舒服,好不容易熬過行房這一關,就趕緊倒頭睡啦?」
「說話斯文點兒,她可是我的妻子!」書仲綺睇著他,眼神已帶著陰狠。
「是權宜娘子。」他還不忘笑嘻嘻地補上一句。
正說著,蘇淮雪已經折返回來。
只見她眨著一雙水靈燦動的美眸,雙手捧著包裝好的布料,嘴角噙笑,遠遠走來,對他漾開一抹動人的笑顏。
「這些布料美極了,多謝范公子厚贈。」
「不敢當。」他怔怔的盯著她,不禁看得癡了。
她這一笑,木頭呆氣盡去,真是婉約爾雅,楚楚動人。
自己剛才失言了,她不是塊木頭,而是璞玉才對。
蘇淮雪回到書仲綺身邊,他才一攬上她的腰,她眼睫又低垂下來,慢慢恢復原本冷淡呆滯的模樣。
她剛剛才勾得范含徵兩眼發直,怎麼這會兒一回到他身邊,又化成一座冰山,他就這麼惹人厭嗎?
他冷冷瞅著她,神色逐漸凝重。
范含徵一看不妙,正要開口緩頰,他卻先一步拉著蘇淮雪起身告辭,「多謝你的賀禮,我們要走了。」他已經失了遊園賞玩的興致,多留無益。
「這……」范含徵惴惴不安的瞥了蘇淮雪一眼。
仲綺這小子,不至於為了他去為難小娘子吧?
不等他多言,書仲綺就拉著蘇淮雪離開了。
兩人同坐一轎,轎子裡的空間狹小窒悶,而她還是盡可能的離他遠些,雙眼垂地,一語不發。
他勉強壓抑怒氣,硬是貼到她身邊,伸手托起她的小臉。
「妳為什麼這麼對我?當我的妻子,覺得很勉強、很委屈?」
他還以為自己長得不錯,有些才情,在女人堆裡一向吃得開,可她卻對他不屑一顧?
「還是……我得罪妳了,妳在生我的氣?」
他的臉突然近在咫尺,蘇淮雪被他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雙頰不禁漲紅,縮著肩,垂著眼,更是不敢看他一眼。
「不,沒有。」
「沒有?」
他苦惱地凝視她。「我很可怕嗎?」
「不、不是。」
他是她的恩人,怎麼會可怕呢?
他一直抓著她的下頷弄痛了她,蘇淮雪終於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試圖掙開他的手,偏偏書仲綺抓得死緊,她怎麼也掙不開。
「那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冷淡?我哪裡得罪妳了?」
「不、不!」她聞言又是一陣驚恐,「奴…:淮雪不敢。」
「不敢?」
他又氣又無奈,最後終於放開她。
追根究底,她只當自己是個奴婢,根本不當自己是他的妻子,所以才會對他這麼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的。他不要她這樣對自己,他根本不要她如此。
「看著我。」他搖晃著她,命令她抬眼看自己。
只要是他下的命令,蘇淮雪都不敢不遵。
書仲綺見她可憐兮兮地抬起頭,雙眼淚汪汪的,不禁又是一陣無力。
「妳要喊我什麼?」
「少……仲綺。」她眨著溼潤的雙眼,聲音破碎地低喚。
還差點喊成少爺!書仲綺不甚滿意地搖搖頭,命令道:「再說一遍。」
「仲、仲綺。」她扭扭捏捏的,依言又唸了一遍。
「這還差不多。」她低柔的嗓音像是一縷春風,沁人心脾,令他不禁擁緊她,低嘆一聲。
這個不解風情的小傻妞,什麼也沒做,竟能奇異的挑動他的心弦。
他娶她是有目的,這點他從不隱瞞,不過,此生此世他也許只會有她這個娘子,她就不能像個妻子對待丈夫那樣對他嗎?
「妳別把自己當成奴婢,妳不是。」
他低下頭,在她耳畔呢喃著,情難自禁地輕吻她耳際,大掌輕撫著她的臉。
她真的好美,臉蛋比他的巴掌還小,眼睛又大又澄澈,鼻尖小巧高挺,嘴唇是淡淡的粉色……
他的呼吸變得沉重,忍不住吻上她的唇,輕輕柔柔地在她臉上摩挲著。
蘇淮雪乖順的任由他吻著,昨夜已被他吻過一兩回,她的身子不再僵硬如石,只是臉頰依舊緋紅一片。
「……少爺。」他一路吻至頸際,蘇淮雪才輕輕推開他。
抬起頭,他抵著她的額頭,衝著她笑道:「是仲綺。」
她只得羞怯地跟著唸了一遍,「仲綺。」
真好聽。
「再叫一遍。」他熱切地凝視她,柔聲誘哄。
她赧顏別開臉,輕輕呼喚,「仲綺。」
書仲綺擁緊了她,覺得心頭麻麻癢癢的。她什麼時候才能習慣他呢?
蘇淮雪羞澀地待在他懷裡,情難自禁的臉紅心跳著。
他是她見過最俊美的男子,臉如寒玉,眸若星月,丰姿瀟灑。
他身邊一切的一切都太美好,美好得不像是真的,瞧他平時的吃穿用度,便知是出自大戶人家,就連他身邊的人如靈墨、恆劍山,也像神仙般氣質不凡。
而她……什麼也不懂,沒家世又沒才學,怎麼和他匹配呢?
他是雲,她是泥,兩人簡直不可能碰在一起,如今卻是非在一起不可,她不能躲避他,可一瞧他就臉紅,怎敢抬頭多看?
他卻以為自己是怕他、討厭他……真可笑,他對自己這種身份如此寒微的人都這麼和善,誰有辦法討厭他?
可惜她心裡這些念頭,打死也不能解釋給他聽,那多羞人啊?他要誤會,就由他去好了。
書仲綺不知她心裡百轉千迴,只顧著和她耳鬢廝磨,直至轎夫停轎,才依依不捨的和她分開。
下了轎,兩人一進家門,靈墨便急急迎上來。
「少爺,家裡來了訪客,已經等候好一陣子了。」
書仲綺一聽便皺眉,苦著臉問:「是些什麼人?不重要的打發掉就算了。」
靈墨抱歉的搖搖頭。她又不是不了解她家少爺,要是能打發,她早就打發了。
「是幾位知縣和本地知府。知府大人和咱家老爺有同窗之誼,算來還是少爺的長輩。他們肯等這麼久,絕不是來打招呼的,少爺要是怠慢了,老爺以後一定找你算帳。」
眼看推辭不了,他只得嘆了口氣,轉頭對蘇淮雪道:「妳先回房休息吧!」接著又轉頭吩咐靈墨,「妳照顧淮雪,劍山隨我來就行了。」
靈墨領命,便和她並肩一塊兒往新房走去,見她手上捧著一個布包,不禁好奇問:「這是什麼?」
「是范公子送的布料。」
「哦?那要派人幫妳量身做衣服嗎?」
「不,不用了。」蘇淮雪突然臉紅,赧然道:「我想親手幫少爺做一件袍子。」
這些料子太華貴了,她不敢穿在自己身上,才挑了這塊素淨的白色綢布,做成袍子,配少爺正好。
靈墨聽得一愣,不禁狐疑地瞅著蘇淮雪。
她家少爺生得俊美無儔,為人風流倜儻,對他一見鍾情的姑娘不知凡幾,而這姑娘……該不是對少爺動情了吧?
千萬不要才好!依她對少爺的了解,愛上他,最後傷心的都是自己。
第三章
隔天一早,蘇淮雪醒來,就看見書仲綺正笑吟吟的支頭瞧她。
她羞澀的翻身起床,低頭順著長髮,心中惴惴不安,不曉得他醒來多久,又盯著她多久了?
書仲綺笑看著她,眼底蓄著一股熱切的期望。
昨晚招待完客人,他回房就看見自己的小娘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睡著了,不忍心吵醒她,所以原本的「計畫」便作罷,不過今晚,他絕不許任何人、任何事來打擾他們!
「昨晚睡得好嗎?」
「嗯。」
蘇淮雪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又坐近了些,伸手攬住她的腰,親暱地笑問:「妳平時一個人最喜歡做什麼?」
「我嗎?」她訥訥地側頭一想,「刺繡吧!」正確的說,除了刺繡,她什麼也不會。
來此之前,她為了照顧爺爺,又要工作掙錢,只能待在家裡接些刺繡手工來做。
那是她掙錢的工作,書仲綺不明所以,以為那是女孩兒家文雅的嗜好,於是轉頭瞥了角落的繡棚一眼,又回頭問:「今天也是嗎?」
她咬著唇,低低應了一聲。
其實,昨晚她都在想著怎麼幫他做袍子。她最擅長刺繡,那塊白綢料子縫成外袍之後,她想用些銀、灰、白色之類的絲線,在上頭繡些精巧隱密的圖樣,讓袍子看起來閒雅精緻些,一定和他十分相配。
「我本想帶妳出去逛逛,去瓦子聽人唱唱小曲兒、唱唱戲,沒想到昨晚有人登門求畫,今天我都得耗在書房裡了。」他揉揉她的頭髮,歉然道:「妳今天就自己打發時間吧,中午來書房和我一起吃飯,嗯?」
他根本不必和她交代這些,氣氛被他這麼一弄,好像他倆真是對恩愛夫妻似的。蘇淮雪胡亂點著頭,心湖一陣激盪,無端被他擾得一團混亂。
書仲綺低頭吻了她一回,這才下床著衣。
她立刻跟著下床,待在他身邊伺候著,一下幫他拿衣服,一下替他擰毛巾,可沒想到他穿戴妥當居然還不走,硬是把她按在銅鏡前坐好,幫她梳順了頭髮,陪她著好衣物,這才甘願離開。
她癡癡的送走他的背影,不禁臉紅心跳,捧著熱臉,久久難以自持。
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他對每個女子都是這樣嗎?那就難怪……
她腦中忽然浮現靈墨昨晚的警告︱
咱家二少爺是情場浪子,哄慣了女人,對誰都是一副曖昧不清、情深意重的模樣,妳若動了心,將來受冷落了,吃苦的便是自己。
蘇淮雪不禁黯然垂下臉。
書仲綺擅長新體花鳥畫,著重筆趣,尤以野逸、荒寒的意境,最負盛名。
他的畫,就連當今聖上也驚豔不已,還曾派人四處蒐羅,對他的畫功讚譽有加。可惜他生性頑劣,無心入朝,宮庭畫院數度徵攬,都被他推託婉拒了。
伴君如伴虎啊,他在民間不愁吃穿,享盡榮華,又不差皇帝給他戴的高帽子,沒事入朝作啥?而且光是民間的人情請託,就已經夠他焦頭爛額了。
書仲綺放下畫筆,手一抬,靈墨便熟練的把毛巾遞上去。
他一邊盯著畫作,一邊擦手,吩咐道:「好了,墨乾之後,派人送給知府大人吧!」
「是。」
「現在是什麼時候?」
「已經未時了。」
「啊?這麼晚了?」他皺起眉頭,摸摸肚皮,這才開始覺得餓,「淮雪呢?她中午怎麼沒來找我?」
「有啊。」靈墨眨著眼睛,露齒一笑,「瞧您畫得都糊塗了,連少夫人待在旁邊也不曉得,她待到午時過後才回房間去的。您沒吃,她也沒吃,我差人送些點心過去了,少夫人下午應該用過一些了吧。」
「啊?」自己竟然這般冷落她,她不會生氣吧?
書仲綺聞言飛也似的趕回新房,房裡卻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不見。
裡裡外外找了半天也見不著人,他不禁動起氣來。她上那兒了?不是跟她說過,絕不能讓他找不到人嗎?
不一會兒,靈墨端著一碗麵過來,見他氣呼呼的,便笑道:「我聽下人說,少夫人出去買東西了。」
「買什麼東西?怎麼不差人去買?」書仲綺怒道。
「去買繡線,少夫人說,她要的顏色只有自己親眼看到才準。」靈墨笑嘻嘻地瞅著他,問:「少爺知道少夫人在繡什麼嗎?」
他覺得莫名其妙地橫她一眼,啐道:「女人家的玩意兒,我怎麼曉得?」
「她昨天從范少爺那邊拿了塊料子,說要給少爺親手縫件外袍,那個繡線是要配您那件袍子的,她當然要親自去挑嘍。」她把麵碗擱在桌上,又說:「她今天整天都在幫您縫製衣裳。」
「我又不缺袍子,她忙這個做什麼!」書仲綺嘴上這麼說,唇角卻忍不住飛揚起來。
她要幫他做衣服,怎麼不告訴他?他心頭雀躍,真是麻癢難耐,忍不住頻頻眺望門口,眼巴巴的只盼她早點兒回來。
靈墨冷眼瞅著他,不禁暗忖。真稀奇,少爺對淮雪這股勁兒還真是少見,她倒想看看,這一回少爺對她的興致能維持多久。
「少爺,先來把麵吃了吧!」
他實在餓壞了,唏哩呼嚕吃完麵,便倚在床上等候他的小娘子回來。
不料他畫了一整天,實在累了,身子一沾到床,竟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蘇淮雪回到房裡,見他熟睡不醒,便幫他蓋好被子,自己也在他身旁睡下。
這晚,就這麼寧寧靜靜的度過了。
「妳回來怎麼不叫醒我?」
書仲綺醒來發現天已經亮了,不禁跳腳怒道。
第四天,他們成親第四天了,居然還沒辦法圓房?這事要是傳揚出去,豈不笑掉范含徵的大牙?
蘇淮雪杏眼睜得大大的,臉蛋兒還印著睡痕,一臉無辜。
「您已經睡熟了,為什麼要叫您起來?」
「妳……」他氣得七竅生煙,幾乎要伸手掐她。
他是顧慮她保守的個性,考慮她會害羞懼怕,才忍著慾火挨到晚上,不然他早就、早就……管他什麼白天黑夜,他忌諱什麼?
接連三晚,他居然還碰不到她,既然天意如此,算她倒楣,他不等了!
鐵了心,他一寸寸欺近她,一臉色慾。
蘇淮雪被他看得全身發毛,俏臉乍時漲得一片通紅。
「少、少爺?」她害怕得伸手抵著他的胸膛,「天已經亮了,你、你要做什麼?」
「妳慘了,又叫我少爺。」
書仲綺睇著她,雙手開始不安份的滑上她的腰際。
她的衣帶不知怎的突然鬆了開來,單衣滑落,抹胸登時裸了一半在外,她不禁慌張起來。
「等等,」她倒抽一口涼氣,趕緊抓緊領口,又驚又怕的嚷道:「我的衣服掉了。」
「是我脫的。」
「啊?」
說話間,他已伸手把她的單衣剝下來,她不禁低喘一聲。
書仲綺這情場浪子的稱號豈是浪得虛名,脫女人衣服的功力自然不在話下。
不一會兒,他半強半騙的拉開她攔在胸前的雙手,她只得臉紅心跳的閉上眼,顫巍巍的把身子交給了他。
反正她本來就是他的人。
當書仲綺褪去她的衣衫時,她羞得全身每一寸肌膚都泛起一層薄薄的粉紅。
他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絕美的景色。
拘謹、害羞的小娘子,身子一碰就紅,怎麼這麼好玩?
他笑著擁緊了她……
靈墨早上依習慣走向書仲綺的房間,不料到了門口,伸手一推,房門還緊緊閂著。
咦?他們還沒起床嗎?正要敲門,房裡突然傳出一陣呻吟,令她不禁漲紅了臉,趕緊溜開。
真是,大白天的,知不知羞!
她搧搧熱臉,便自己去找事做打發時間。隔了一個時辰再來,門還沒打開,再隔一個時辰,還是這樣,她不禁咋舌,越想臉越紅。
算了算了,少爺有需要自會叫她,她不過來了。
結果,接近傍晚時,書仲綺才遣靈墨去準備沐浴熱水,她把熱水與沐浴物品送進去時,床幔遮掩得密不透風,蘇淮雪賴在床上不肯下來。
待所有人都走了,他才揭開帳子,忍著笑意,攬上她的纖腰道:「人都走光了,快出來沐浴吧。」
「嗯。」
蘇淮雪害羞的縮著身子,聞言胡亂點個頭,便抓著單衣領口,匆匆下床躲進屏風後面。
他們都有夫妻之實了,她身上還有哪裡他沒看過的?怎麼害臊成這樣?
她真是他遇過最敏感的女人,食指只不過輕輕滑過她的背脊,她身上就會浮起陣陣顫慄,全身酥癢難當,眼神散渙,香汗淋漓……
想著想著,他身體又燥熱起來,連忙搖頭,趕緊壓下綺念。
折騰了一天,再玩下去會出人命的。
只是想著想著,他又忍不住踱到屏風前,透過細縫偷瞧他的小娘子。
蘇淮雪正坐在浴盆裡,溫水漫到胸前,還羞赧的伸手掩著臉,耳根漲紅,頭低得都快浸到水裡去了。
他不禁失笑,忍不住湊上去看得清楚些。
只見她突然深吸口氣,似是終於克服害羞,開始認真擦洗身子。不料這時又發現自己身上痕跡斑斑,她擦著擦著,臉又紅了,皺著眉頭,伸手掩面,害羞了好一陣子,才嘆了口氣,繼續擦洗。
如此反反覆覆,洗個澡洗了半晌,好不容易終於洗完了,才跨出浴盆,穿戴衣裳。
書仲綺不敢讓她發現自己偷看她洗澡,趕緊退到一邊,暗自好笑。要是被她發現了,她只怕立即鑽到地洞裡去,再也不肯出來見他了吧?
蘇淮雪走出屏風,羞赧的垂頭問:「那盆水要差人換過嗎?」
「無妨,水還溫著,也髒不到哪兒去。」
書仲綺洗浴完畢,就拉著她去湖影亭休憩賞月。
天氣冷,靈墨領著一干丫鬟為他們準備了暖爐、火鍋、酒食、熱茶,一應俱全。
靈墨跟在他身邊多年,最清楚他的口味喜好,這時他卻突然聞到一股不喜歡的怪味,忍不住皺眉。
「什麼味道一直飄著?聞起來好苦。」
「是不是這個味兒?」她掀開一盅蓋子,藥氣撲鼻而來。
他皺眉聞了一下,點頭稱是,靈墨便咧開嘴,衝著他笑道:「這是特製的補湯,很貴、很滋補的,我熬了好久,您一定得喝完喲。」
他不悅地偏頭斥道:「沒事喝什麼補湯?拿下去。」
靈墨突然彎腰在他耳邊細聲說:「壯陽補元的。」
書仲綺聽得一愣,她便抬起頭對他眨眨眼,又古靈精怪的瞥了蘇淮雪一眼。
他連忙端起湯,拉著她走到亭外,當著她的面一口飲盡,便把藥盅塞還給她,擠眉弄眼的笑道:「別再熬這種東西了,還當著她的面拿出來,妳不知道這是亭子,三面環水,萬一她羞惱過頭,一古腦兒跳下去怎麼辦?」
靈墨賊賊地笑道:「那私下補好了,我實在怕您累著了。」
他笑不可抑,結結實實地捏了她的臉蛋一把,取笑說:「妳到底是不是閨女,連這種事也懂得?」
靈墨揚著虛假粲笑,回道:「少爺有需要嘛,不懂也得搞懂,否則怎麼伺候少爺呢?」
「去吧去吧,把這東西拿走,這股味兒殘留在藥盅裡一直飄著,聞了就煩。」
其他丫鬟早就走了,靈墨也要走,書仲綺又拉住她的手臂,柔聲道:「妳吃了沒有?要不要過來一塊兒吃?」
她搖搖頭,推拒道:「我還有事呢!」
房間弄得一團亂,她不收拾誰收拾?
書仲綺只得擺擺手,讓她離開。
蘇淮雪規規矩矩的坐在亭子裡,知道他們是故意躲著她說話,她只好別開臉假裝不在意。
少爺對靈墨果然一點架子也沒有,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但他倆打打鬧鬧的,那股親熱又曖昧的姿態很難不讓人誤會什麼。
靈墨說得對,少爺哄女人哄慣了,對誰都是一副曖昧不清、情深意重的模樣,那只是他一貫的溫情,不是愛情。
少爺是主子,只有他可以輕佻胡鬧、任性妄為,她們都是少爺身邊的人,幫少爺做事,絕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對他生出什麼妄想。
蘇淮雪於是低著頭,逼迫自己不去關心他們說些什麼,反正那都不干她的事。
只是……她忽然覺得心底好像有個角落破碎了,灌進一陣冷風,凍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妳怎麼不動手?吃啊!」
書仲綺回到亭子裡,見她還在發愣,便幫她盛了一碗熱湯,小心翼翼地捧到她手裡,低頭笑道:「趁熱喝,身子才暖。」
見她接過熱湯,他便回過頭大快朵頤一番。
他早就飢腸轆轆,可蘇淮雪卻沒什麼胃口,陪在他身邊,應酬似的動了筷,盡揀些他不愛吃的東西來吃,不敢認真和他同桌進食。
書仲綺不知她心情異樣,只覺得她吃得太少,難怪身子如此孱弱,便偎著她笑說:「多吃點,否則為夫只好親自餵妳嘍。」
她聞言只得咬著牙,逼自己多夾幾筷。
他屢屢哄著她,柔聲細氣兼加威脅利誘,直到她真的吃撐了,搖頭告饒,才肯罷休。
在用餐時她一直悶悶不語,因為他對她越溫柔,她就越感到難過。
明明不是真正的夫妻關係,這算什麼呢?
丫鬟們算準了時間,又來亭子裡收拾一回,便退下去讓他們獨處。
書仲綺懶洋洋的抱著蘇淮雪,倚著勾欄賞月。
夜深露濃,薄霧如紗,月光迷迷濛濛的籠罩在湖面上,和湖岸延綿堆積的白雪連成一脈,銀輝閃爍,真是美不可言。
蘇淮雪全身都被包圍在他的貂皮斗篷裡,又被他緊緊摟著,一點也不覺得冷,倒是他輕咳了幾聲,似是喉中有痰,她便從懷裡拿出一塊白帕給他。
「吐在這裡面吧!」
書仲綺把帕子接過了,卻把痰硬生生吞進肚子裡,又把帕子展開來細看。
白帕上繡著幾枝枯毀的銀樹,地上遺落一塊紅絹。
「這是妳繡的嗎?」他捧著繡品反覆玩賞,越看越有意思,忍不住又問:「這幅刺繡可有什麼題目?」
蘇淮雪怯怯的回答,「題目是賞秋。」
他聞言笑了開來。
依圖看來,賞玩之人必是一位小姐,她走過枯毀的銀樹,無意間遺落了一只紅絹。而樹上一片樹葉也無,想必是由綠轉紅,又翩然落地,落地之後,已化為泥。如此一來,對映地上的紅絹,一語雙關,更是巧妙。
這幅圖,荒寒峭冷,深富意趣,「秋」意甚濃,又「賞」得不著痕跡。
來賞秋的小姐,不見其容,只見其帕,多麼引人遐想。遐想之餘,當然要低嗅帕子主人留下來的芳香……
可是,低下頭來,嗅聞到的是白帕的氣味?還是紅絹的氣味呢?所遐想之人,是紅絹的主人,還是白帕的主人呢?
妙啊,若把繡線換作顏料,此圖不失為一幅佳作,但就帕子隱含的內在意義而言,這幅圖畫還是繡成帕子最妙。
書仲綺笑吟吟的低頭瞧她,問:「圖樣也是妳畫的?」
「嗯。」
「有人教過妳繪畫嗎?」瞧那枯枝伸展的姿態,真是栩栩如生啊!
她搖搖頭,「怎麼會有人教呢?這是我在布上隨便畫的。這條帕子花了我一整天才繡好,沒想到被人家退回來,我只好自己拿來用。」
「為什麼退回來?」
「說是圖樣太簡素,不討喜。」
真是俗人!書仲綺低低哼了聲,又偏頭笑道:「妳極有天賦,不拿畫筆實在可惜。」
是嗎?她愣了一下,分不清他這是在哄自己,還是真心讚美。
他愛不釋手的瞧了半天,心癢難耐,便向她開口索討,「這塊帕子能不能送給我?」
「嗯。」她怔怔地點著頭。當然可以了,少爺想要什麼,都是可以的。
「好極,好極了。」書仲綺笑意深濃,把它拿在手上把玩個不停。
蘇淮雪不禁暗自雀躍,赧紅了臉。他真那麼喜歡嗎?想不到自己身邊也有他看得上眼的東西,而且,還是她親手繡的帕子。
他把帕子收到懷裡,便低頭細細密密地吻著她的耳畔、臉頰。
她好香,臉蛋兒好細緻,他好像永遠也親不膩、看不膩,即使白天已經纏綿了一天,可現在他又渴望她了……
會不會是因為靈墨那碗湯太補了?
他以前好像沒有對誰這麼衝動過。
「淮雪……」
他以身上的斗篷把她包得密實,大手在斗篷裡面不安份的扯開她的衣領,伸手探進她的衣服裡。
「少爺!」她不禁全身僵直,驚慌失措的拉開他的手。
「又叫我少爺?」書仲綺苦惱地在她唇上印了一記,柔聲責備,「妳怎麼總是不聽話呢?」
蘇淮雪也苦惱的嘆了口氣。在她心中,他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少爺,要她直接喊他的名字,彆扭死了,她怎麼喊也不自在。
「妳再喊我少爺,回頭讓人聽見,我就慘了。我們一定得假裝成真心相愛的夫妻,才能騙得過我爹娘,好讓他們接納妳,不再向我逼婚。妳喊我少爺,我爹娘馬上起疑,那不是全白費了?」
捧起她的臉,他誘哄著,「叫我的名字,再練習一次給我看看。」
蘇淮雪眨眨眼,好像一夕之間醒過來了。
是啊,他們必須假裝成恩愛夫妻,少爺對她好,只是在跟她練習,練習做一對恩愛夫妻。
一切只是練習而已,少爺怎麼可能會看上她這種鄉下姑娘。
她如果練不好,只會壞了少爺的好事,壞了少爺的事,她擔當得起嗎?
想通了這一層,她突然掙開他的懷抱,和他面對面,正正經經的對坐著,開口喚他的名字,「仲綺。」
她正面迎視著他,沒有羞怯,沒有退縮,只是嘴角含笑,彷彿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妻子,正柔情似水的看著她的夫君。
書仲綺目不轉睛瞪著她,臉色微變,彷彿重重挨了一拳。
她在作假給他看?她居然對他作假,這是在證明她可以把妻子的角色扮演好,是嗎?
蘇淮雪對他笑得燦爛,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她沒做錯什麼,沒喊錯他的名字,他為什麼覺得難受?
「少爺?」他生氣了?為什麼生氣?
她斂起笑容,手足無措的看著他。
書仲綺霎時如夢初醒似的,突然伸手把她拉到懷裡。
被他摟得喘不過氣,她微微掙扎,可他卻不讓她掙開,只是放鬆力道,不再令她難受。
「少爺,怎麼了?」
她惴惴不安的貼在他胸膛上,一時不知所以。
書仲綺也不知該怎麼解釋,為何她叫他少爺,他心裡反而舒坦。
可是,他既不要她喊自己少爺,更不要她像剛剛那樣……
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四章
「少爺,家裡又送信來了,催您趕快帶少夫人回家呢!」
靈墨皺眉捧著書信。這是這個月第幾封了?全是夫人瞞著老爺偷偷送來的。
依前幾封信看來,老爺和夫人果然不知洛姑娘與四小姐做了什麼好事,只是奇怪少爺為何突然不告而別,隔沒幾天,就自作主張娶了一房妻子,至今仍不見人影。
老爺自是罵聲連連,怪夫人教子無方。而夫人只盼少爺趕快回家,把這門親事交代清楚,免得他們日日夜夜擔心,一方面怕他被人騙了,一方面又怕他胡亂在妓戶裡認了一個風塵女回來。
書仲綺正在畫畫,一手執畫筆,一手拉著袖口,聞言只是哼了聲,頭也不抬一下。
靈墨不禁默默吐出一聲嘆息。看來,跟少爺說也是白說了。
念頭一轉,她退出書房,旋身去找蘇淮雪。
她正在房間裡描繪刺繡的圖樣,靈墨一來,便把信交到她手上,道:「淮雪,妳看。」
「嗯?」她一愣,怯怯地把書信展開,看了半天,秀眉不禁越蹙越緊,額頭上爬滿了汗。「這、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是京城傳來的家書啊!」靈墨腦中靈光一閃,才拍著頭奪回書信,低嚷道:「我忘了妳……」忘了妳家境清苦,識字不多。
她及時閉上嘴,轉口說:「老爺、夫人寫信來說,請少爺帶妳回去讓他們瞧瞧。夫人說,少爺從小要什麼有什麼,她從沒管過他,如果少爺有了傾心意愛的女子,不妨帶回來看看,只要對方是個好姑娘,他們一定會成全的。」
「哦。」蘇淮雪一時不明她的用意。信拿給少爺就是了,跟她說這些做什麼?「那少爺知道了嗎?」
「當然知道啦。」靈墨急得拉了張椅子在她身邊坐下,「這不是第一封信了,少爺根本不想回家,見了只當沒見。這樣下去不行的,老爺快氣炸了,直嚷著要和少爺斷絕關係。雖然老爺這麼嚷也不是第一次,未必真會走到這一步,不過,少爺再不回去,若讓老爺氣出病來,那怎麼辦?妳想想辦法,勸少爺回家好不好?」
蘇淮雪聽得一個頭兩個大。她是什麼身份?怎麼有辦法勸得動少爺?
「我勸?妳知道我不怎麼會說話的,妳怎麼不勸呢?」
「少爺早就不吃我這套啦!」
靈墨扁著嘴,十分委屈地紅了眼眶,瞅著她,「我就是說上一百句、一千句,也比不上妳在他面前掉一顆眼淚來得管用。妳就好心點,求求他嘛,他會依妳的。你們成親三個多月了,到現在還不回去見公婆,以後進門怎麼辦?老爺、夫人要是把怨氣出在妳身上,妳就有『好』日子過啦!」
蘇淮雪聞言又是一呆。她好不好過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少爺好過就好了。
「我知道了,我會勸他的。」她低下頭,咬著唇瓣答應。
不管怎麼說,老爺、夫人都是少爺的血肉至親,既然他們要他回去,自己幫忙勸勸就是了。
「那就感激不盡啦!」
靈墨把書信折好放回信封裡,塞到她手上。
這幾個月來,少爺和淮雪的感情簡直濃得化不開,也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又不知能持續多久?
過去少爺也曾迷戀青樓女子,一連數月以青樓為家,現在他又對淮雪這樣,害她多少也有些糊塗了,真不懂少爺這樣寵淮雪,到底是何用意?
反正呢,這些事她不該管,也管不了這麼多,她只知道現在淮雪正得寵,還是讓她把少爺勸回家才是。
靈墨走了之後,蘇淮雪又惴惴不安的展信來看。
其實她不是完全看不懂,只是看得很慢,也只看得懂五六成,其餘艱難的字句,用猜的大概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唉,說到要回京城書家,其實她也有點兒怕,不知道老爺、夫人是什麼樣的人物?會不會命令少爺休了她?會不會排拒她?
她胡思亂想著,剛把書信收好,書仲綺便突然回來了,一進門就脫下染著墨水的袍子,隨手擱置,又走到她跟前,彎下腰來,柔聲笑問:「妳在畫畫嗎?怎麼單單畫了一隻鳥?」
蘇淮雪看著繡棚,淡淡回道:「我見過你的花鳥畫,覺得很美,便想依樣畫在繡布上,用我的繡針試試繡幅仿畫。」
只是,現在她已經沒了繪製圖樣的心情……
她嘆了口氣,便又推說:「我不記得你畫過什麼了,只記得這隻鳥。」
他溫柔地撫著她的頭髮,神采奕奕的衝著她笑。「我畫給妳繡就行了,這有何難?」
說著,當真拉過椅子坐在她身邊,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擎著畫筆,便在繡棚上任意揮毫起來。
沒一會兒工夫,一朵朵丰姿綽約的牡丹就在繡布上綻放開來,一雙鵲鳥穿梭其間,啁啾嬉戲,恩愛無雙。
「一隻鳥兒總嫌孤單了些,還是畫一對兒好。」
她不解地盯著繡棚,遲疑半晌,才忍不住評道:「這幅畫,跟你素來好雅的風格大不相同。你只喜歡冷寂簡淡的意境,這幅畫好像太熱鬧了,富麗工緻,全然不像出自你的手筆。」
他聞言笑道:「我和妳在一起,心境怎麼冷寂得起來?」
蘇淮雪聽慣了他的甜言蜜語,並不特別高興。
書仲綺低頭吻著她的臉,兩人親暱的貼在一塊兒,耳鬢廝磨,直比畫上的鵲鳥更加纏綿。
她側頭避開他的吮吻,不去理會他在自己身上磨磨蹭蹭,只管理出一條絲線,穿過繡針,便開始一針一針沿著圖樣邊兒繡了起來。
而他也不打斷她,側頭倒在她肩上,閉眼垂目,心甘情願的膩在她身邊,聽著緞面傳來崩、崩的刺繡聲。淮雪對刺繡的那股勁兒,和他畫畫時專注的模樣毫無分別,一投入就什麼都忘了。
他閉目休息了片刻,便懶懶的牽起她一束髮絲把玩,一邊細看她專注寧定的臉龐。
若是平時,自己這樣盯著她看,她早就滿臉通紅了。
現在她視而不見,眼裡只有繡棚上的圖樣,他卻不覺得受到冷落,反而更加神魂顛倒。
她這模樣很美,她自己知道嗎?
他低頭輕嗅她頭髮上的馨香,不禁嘆了一聲。她打算繡到天黑,都不理他了嗎?自己無事可做,可又離不開她,怎麼辦?
書仲綺從她背後輕輕地攬著她,側頭靠在她肩上,便打起盹兒。
鳥兒在窗外熱鬧的吟唱,窗內依然靜謐溫馨,一個睏睡,一個繡花,漫漫清閒的午后時光,就這麼悄悄的度過了。
「仲綺,你醒醒。」蘇淮雪推著書仲綺。
原本以為他只是愛玩,故意貼在身後壓著她,她沒理會,沒想到他倒真的睡著了。
他睡著之後,自己並不覺得重,顯然是他沒把重量壓上來,那麼,他就這樣坐著睡著了?那有多累,怎麼不去床上睡呢?
「唔?」他揉揉眼睛,俊臉皺成一團,苦笑道:「肩膀好痠。」
她聞言便起身幫他揉捏按摩,一路從頸子捏到背脊,來來回回,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
見他舒服的展眉呻吟,她不禁微笑,十指挪到他耳後,一邊輕揉他腦部穴位,一邊柔聲責備,「下回別這樣了。」
書仲綺笑而不答,只是懶洋洋的閉眼,十分享受她規律的按摩。
蘇淮雪瞧他神色,似是心情頗佳,唇一咬,便把雙手抽回,把揣在懷裡的書信拿出來。
他睜眼一看,玉臉登時罩上一層寒霜,冷然低哼,「多事。」
靈墨這丫頭,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居然把腦筋動到淮雪身上來了。
怎麼,她想拐著彎操控他是不?這裡到底誰才是主子?她當一個丫頭,只要勤快、聽話就好,他的事,他自己想怎樣就怎樣,何時輪到她拿主意了?
「靈墨只是為你著想。」蘇淮雪低聲緩頰。
「不必提她,反正我自有主張,妳也莫問。」
他接過書信,看也不看,便把它揉成一團,拋出窗外。
「啊?」她扶著窗櫺,不禁低叫一聲,伸長手想把書信攔劫回來。
書仲綺卻一把把她拉到身邊,擁在懷裡,低頭笑道:「回去做什麼?我們在這兒,不是過得很開心嗎?」
蘇淮雪凝視他一貫嬉鬧的笑臉,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少爺娶我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迎著他的目光,她迷惑地抬頭問:「我已經不會露出馬腳了,為什麼還不回去?少爺不是一直想把煩人的婚事了結,好過著逍遙的日子嗎?」
書仲綺凝睇著她,笑容凍在臉上。
她又喊他少爺?他讓她穿最華貴的衣料,吃最上等的佳餚,竭盡所能的慣她、寵她,可她仍是以奴婢自居,非得天天惦記著自己娶她的理由?
在她心裡,究竟當他是主子的成份多些,還是愛人的成份多些?
就算夜深人靜,他們赤身裸體相擁而眠,他還是可以清楚察覺她對自己的保留。她對他,難道就連一點真感情也沒有嗎?
「妳想回去?」他寒著臉。
蘇淮雪怔怔的看著他,沉靜半晌,才垂首回答,「少爺自有主張,淮雪不敢多言。我只是提醒少爺,莫忘了娶我的本意。」
「我絕不會忘。」書仲綺粗魯的放開她,冷峻地挑眉笑道:「回去就回去,叫靈墨準備,明天就走。」
說完,他就撇下她走了。
目送他的背影走遠,她的心臟突然怦怦跳個不停。
自己是不是太多嘴了?
少爺回不回家,自己有什麼資格干涉,看他這麼氣,是不是後悔娶了她?
「靈墨,妳睡了嗎?」
「還沒,等等。」
聽見書仲綺的聲音,靈墨趕緊下床,匆匆罩上袍子前來開門。
只見他垂著頭,身形蕭瑟的站在門外,門一開便把他拉進房裡,又把房門掩上。
靈墨爬梳著長髮,見他這副模樣,不禁覺得奇怪。
「有事叫我就行了,來我房裡做什麼?」
這幾天氣氛總是怪怪的,少爺不知在氣些什麼,一路上都不跟淮雪說話。
淮雪也可憐兮兮的,總是話在嘴邊,又說不出口。問她出了什麼事,她也說不上來,只說是因為勸少爺回家惹他生氣了。
這有什麼好氣的?依她看,八成是淮雪不小心說錯了什麼話,惹惱了少爺還沒自覺,偏偏她這人又是個實心眼,從她身上也問不出什麼要緊的關鍵。
書仲綺難得赧著臉,拉著她的手說:「明天回到家,有件事,要請妳幫我好生留意著。」
靈墨聞言睜大了眼,問道:「什麼事?」
「要是有人暗中為難淮雪,妳要幫著她一點。」他苦惱地咬著牙,「不然她以後在咱們家,只怕不好過。」
「當然不好過嘍。」靈墨眉毛一挑,便數著手指說:「我等著看四小姐怎麼修理她,洛姑娘不知要給她什麼排頭嚐,老爺就算承認她,夫人也不喜歡她。她不識字,家世又窮,大少爺看不起她也不奇怪,三小姐正眼也不會瞧她一眼,老爺那些姨太太向來毒嘴毒舌,下人們都在底下胡言亂語……嘩,好險,差點把兩隻手都數完了。」
書仲綺俊臉登時黑了一半。
靈墨瞅著她的寶貝少爺,冷哼著。現在才想到這些,會不會太遲了?
而且他是何時變得這麼關懷她們這些無足輕重的下人了?
「所以我才叫妳幫著她一點。」他抓著靈墨的手臂,沉聲道:「我是少爺,看她不順眼的人,自然不會在我眼前作怪,可私底下就難說了。妳是我房裡的大丫鬟,妳若肯幫她,她才有好日子過。」
靈墨聞言不禁奇異地盯著他,好像完全不認得他了。
難道少爺對淮雪是真心的?
那少爺之前不願返家,是為了保護淮雪嗎?
她低頭玩繞著一撮頭髮,心情登時有些複雜煩亂,又有些沉悶難受。
「我幫她,不如您自個兒幫她。如果少爺一直和她恩恩愛愛的,盡早讓她懷孕,生下男丁,以後她在家中的地位自然穩固。我只是個丫鬟,能幫什麼?頂多趕走一些多舌的下人,少讓她為那些無謂的閒話心煩罷了。」
那就是答應了?他聞言不禁咧開笑臉,捏著她的臉頰,柔聲道:「還是妳最聰明,最得我心了。」
要真得你的心,就不會只是個丫鬟了。
靈墨橫著眼,默默在心裡咕噥著,不甚情願,又無計可施。
哼,真便宜了那個村姑。
「爹、娘,這是淮雪。」
書仲綺吊兒郎當的摟著蘇淮雪,語帶輕佻,仍是一副玩世不恭模樣,分明有意挑釁書家兩老的脾氣與耐性。
書老爺見他這副模樣,氣得別開頭,瞧也懶得多瞧他一眼。
書夫人瞪著兒子,又看看丈夫,忍不住急道:「就算是夫妻,現在這裡大庭廣眾的,如此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幸好她一早接到他們即將返家的消息,便仗著正室夫人的威勢,把其他姨太太及不相干的人都轟出大廳了,不然他這副不莊重的樣子傳了出去,又是一堆閒言閒語。
書仲綺咧嘴一笑,正要開口辯駁,蘇淮雪卻掙開他的懷抱,垂頭斂目,乖乖的往旁邊站了幾步。
他登時呆住,怔怔瞧著她,不再嘻皮笑臉。
書家兩老見他倆這般一來一往,不禁意味深長的對看一眼。這世上居然還有女人不買他們兒子的帳?那可真是稀奇了。
書夫人仔細打量著蘇淮雪單薄、嬌小的身形,實在稱不上喜歡。但她是仲綺心儀之人,光憑這一點,已足夠叫人對她另眼相看。
「孩子,妳家中還有什麼人,如何和仲綺結成姻緣呢?」
她乖巧的低頭回道:「淮雪姓蘇,家住秦淮河畔,父母都過世了,只有一個年邁的爺爺。幸得少爺援助,現在安頓在遠房親戚家裡。淮雪和少爺,自然是在秦淮河畔認識的。」
「父母過世了,妳連兄弟、叔伯、家族長輩也沒有嗎?」
蘇淮雪搖搖頭,靜默不語。
書夫人難掩失望,也跟著低嘆一聲。
此女容貌娟秀,又楚楚可憐,身世孤苦。而仲綺浪漫灑脫,行到江南,正好遇上了她,從此因憐生愛,出手援助,並娶了她,一點也不奇怪,只是這樣寒微的女子,如何配得上仲綺?
書老爺則寒著臉,冷哼一聲,側頭對書夫人道:「夠啦,總算是個清白女子,乖乖順順的,還求什麼?總比他以前往來的風塵女子強!橫豎老婆是他自個兒選的,合不合、配不配,都是他的事。妳生的混小子,眼裡早就沒爹沒娘了,妳理會他作啥?」
書夫人聞言又嘆了一聲。
她這兒子也真是的,洛鳳屏有什麼不好?家世相當,容貌端正,教養良好,和仲綺並肩站在一塊兒,就好像一對璧人似的。可他卻不要鳳屏這樣的才女,反而寧願和村姑成親,兒子長得越大,真是越難理解了。
書仲綺不耐煩地冷睇著兩老,「都問完了?我們可以回房休息了嗎?」
兩老又對看一眼,書夫人攢著眉,道:「淮雪去休息吧,仲綺先留一會兒,我還有事要說。」
書仲綺深吸口氣,便轉頭往站在門口的靈墨看去。
靈墨意會的點頭,立即上前對蘇淮雪說:「少夫人,我帶您回房。」
直待她告退,步出大廳,書夫人才睇著自己的兒子,憂心忡忡地問:「你真的要跟她廝守終身嗎?那樣的姑娘……她哪一點強過鳳屏?」
書仲綺聞言露出諷刺的訕笑。「娘親說笑了,應該是鳳屏哪一點強過她才對,當然啦,除了身高之外。」
書夫人不禁怒斥,「你說什麼傻話鳳屏可是家世顯赫的才女。」
「才女?是蠻女吧?」他哈哈大笑,取笑那個姓洛的女人,他從來不會嘴軟,「光是她那副臭脾氣,淮雪就不知強過她幾百倍。若真叫我娶了那個潑婦,家裡以後還有太平嗎?」
書老爺聞言氣得拍桌大罵,「住口,你愛娶什麼樣的女人,那是你的事,但鳳屏的名譽豈容你隨口污衊?」
「算我沒說,我收回。」書仲綺冷笑一聲,搖著摺扇,自行踱到椅子前,大搖大擺的坐下,又道:「我的性子爹娘不是不知道,生性風流,不受管束,洛鳳屏偏偏也是心高氣傲之人,我不可能屈就她過日子。」
書夫人皺眉嘆氣。這些她不是不知道,只不過她一直以為他們從小鬥到大,都是鬧著玩兒的。鳳屏雖然驕縱,但對仲綺一直懷抱情愫,只要仲綺肯讓著她些,兩人便是一對神仙眷侶。
「好,就算如此,京城裡就沒有好姑娘嗎?何必非娶這種身家的女子?」
他不悅的揚起墨眉,抬眼反問:「她怎麼不是好姑娘?她的身家又如何?在我眼裡,淮雪已經好到不能再好,再說她家世清白,也無可非議。」
「以她的身份,你盡可以收她做妾,可是成親︱」
他一揮摺扇,阻斷了娘親想說的話,「爹、娘,我娶她之時,她家中尚有祖父,我可是聘過媒、下過禮,在場也有人見證的,不信改天妳找范含徵問問。她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妳要我貶她為妾,是不是有騙婚、始亂終棄之嫌?咱們家世代翰林,門風清正,難道能做出這種下流卑鄙、有辱門風之事?」
書老爺一聽頓時氣得跳腳,忍不住對著書夫人罵道:「聽聽,妳把他寵成什麼德行?」
「唉!」書夫人苦著一張臉,嘆息、嘆息、再嘆息。除了感嘆、感慨,她還能做什麼?
書老爺冷冷地瞅著他。「你那門妻子,我對她……無話可說,你回頭叫她盡量待在自己房裡,不要隨意走動,我不想再看到你們。」末了,還不忘補上一句,「這種媳婦,真是難登大雅之堂。」
書仲綺心頭惱怒,立即拉下俊臉,頭也不回的踏出廳門。
看兒子彷彿不把自己的話當一回事,書老爺指著他的背影,氣得吹鬍子瞪眼,對書夫人吼道:「妳看他,妳看看妳的好兒子!」
書仲綺聽而不聞,腳步匆忙,逕自往自己居住的園子奔去。
書家園林比山月漁雪閣佔地更廣,更加極盡工巧之能事,害他一路曲曲折折,彎來繞去的,煩不勝煩。
沒想到趕到一半,書季綾囂張的聲音便遠遠傳來。
「我還以為『聞名天下』的蘇淮雪是什麼樣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呢,沒想到長得這麼矮,瘦得像飢民似的,一陣風就吹走了吧?喂,妳識不識字啊?住秦淮河畔?以前是在漁市賣漁貨的嗎?」
蘇淮雪聞言身子一僵,低著頭,不敢回嘴。
「四小姐說笑了。」靈墨只得苦哈哈地陪著笑臉,為她解圍,「少爺吩咐,少夫人一路上舟車勞頓,已經累壞了,我們正要回房休息,改天再敘。」
「急什麼,我聽說鄉下人耐操耐勞,說一會兒話,應該累不死人吧?」書季綾忙著上下打量她,怎捨得就這麼放她走。
「妳說什麼呢?她可是妳二嫂。」洛鳳屏拉著她的袖子,皺眉道。
「呸,我房裡的丫鬟都比她強,她憑什麼當我二嫂?」她不以為然地瞪著蘇淮雪。一臉土氣,越瞧越不順眼!
「既然妳二哥喜歡她,她自然有她的長處了。」
「說到長處……那倒不是沒有,就是裝可憐嘛,哦?」她對蘇淮雪假笑一番,又轉頭瞅著洛鳳屏,笑道:「她八成是我二哥娶的幌子,專門拿來治妳的啦,妳怎麼說?要認輸嗎?」
洛鳳屏側頭不語,覺得拿她跟眼前這名村姑比擬,簡直是污辱了她。
「妳們在說什麼?」
書仲綺匆匆踩過小徑,越過書季綾和洛鳳屏,直到蘇淮雪跟前才停下腳步,胸口微微起伏著。
她抬頭看著他,表情既不生氣,也不委屈,反而有種置身事外的漠然。
他不禁微微一怔,狠瞪了靈墨一眼。不是叫妳照顧她嗎?
靈墨只得陪著笑,眼神很無奈。四小姐可不是下人,我能怎麼辦?
「二哥,你這娘子像啞巴似的,怎麼都不說話呀?我們逗她說了好久,她都不開口。」書季綾見他來了,立即漾開笑容。
書仲綺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什麼叫做『你這娘子』?她可是妳二嫂,誰准妳這般沒大沒小了?」
她吐吐舌頭,不依的耍賴道:「我沒大沒小?還不是跟你學的。」
他聞言冷笑,「那好,妳要是不會叫人,就連我也別叫了。」
「你!」書季綾臉色一變,不禁動氣,「我可是你妹妹,你居然幫她你們才成親多久?她算什麼?」
一來就眼巴巴的站在她旁邊,生怕人家吃了他娘子似的,要不是他是二哥,她早就翻臉了。
「哈!」書仲綺仰頭一笑,毫不客氣地譏諷,「她是我的妻子,我不幫她,難道學妳那樣不三不四,幫著姓洛的外人?」
她聞言俏臉漲紅,忍不住猜想,自己幫鳳屏混到他房裡的事,難道被二哥發現了?他不會把她們的醜事張揚開來吧?
書季綾惴惴不安地側頭往好友臉上瞧去,只見鳳屏雙頰潮紅,臉色比自己還難看。她會難堪也是當然的,脫衣服的人是她,眼下最見不得有人提起這事,尤其是二哥。
「季綾,我們走。」
「鳳屏?」她咬著唇,歉然的望著好友。
「我需要跟這個粗鄙的鄉下女人爭丈夫嗎?」洛鳳屏高傲地仰起下頷,瞪視著書仲綺,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和這個目不識丁的村姑,如何恩愛一輩子!」
她拉著書季綾甩頭就走。書仲綺瞪著她們離去的背影,不禁暗啐,「潑婦。」
「爺,我先去整理房間。」眼看接下來沒自己的事了,靈墨適時的告退。
待她走開,書仲綺才拉著蘇淮雪的手,柔聲道:「妳別在意她們說的話,季綾她們還小,說話一向沒有分寸。」
可她卻沒有想像中的沮喪反應,望著他,忽然嫣然一笑。這一笑,面容登時散發出光彩,好像芙蓉花兒乍然綻放,令他不禁看癡了。
她抬起袖子,踮起腳尖,抹著他的額頭。
「你怎麼一身汗?」她柔聲笑問。
書仲綺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的笑顏。他一路追著她,當然趕得出汗了。
一身汗就一身汗,有這麼好笑嗎?
瞧她笑得像陣春風,他忍不住伸手摟住她,心頭漾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
「妳不生氣嗎?」
「嗯?」
「季綾她們……」
蘇淮雪搖搖頭。她早有準備,怎麼會生氣?
就算受氣,那也是她本來就應該承受的,自己是什麼身份,她清楚得很。
反而是他,其實根本不需要這麼緊張她的,可卻一直記掛著她,這份心意已經讓她很滿足了。
第五章
書仲綺住的園子名喚木樨館。木樨即桂花,因園子裡植有幾株年逾百歲的桂花樹而得名。
木樨全年開花,但主要花季是中秋過後直至過年,每當花季,滿地琥珀秋景,桂香飄走,花雨紛飛,才是木樨館最美的時候。
這天,一朵小小的桂花飄進房裡,正好落在書仲綺的鼻尖上,他在睡夢中深深吸了口氣,不慎把小桂花吸進鼻子裡,鼻腔阻塞,登時嗆醒了過來。
「淮雪?」
他揉揉鼻子,伸手往身旁一摸,她卻不在床上。以往她都會陪他睡到他醒來為止,今兒個怎麼不在?
他坐起揭開床幔,看見窗外經過一道人影,便低聲呼喚,「靈墨,進來。」
「少爺,這麼早就醒啦?」
她聽見聲響,蓮步敏捷,立刻走進房裡。
書仲綺貪懶的賴在床頭,手肘撐著身子,烏亮的髮絲披垂著,揉眼問道:「淮雪上哪兒去了?妳見著沒有?」
靈墨把床幔掛好,低頭巧笑,「這會兒應該在跟老爺、夫人請安吧。」
「請安?」他墨眉聚攏,不悅地抿著唇。
好端端的請什麼安?她什麼時候有了這習慣,他怎麼不知道?
「少爺不知道嗎?少夫人早晨都會去向老爺、夫人請安的,她過去問候一下,就會回來睡在少爺身邊了。瞧您睡得多沉,少夫人每天來來回回,您都沒發現。」
不理她的調侃,書仲綺懶懶地抬眼問:「誰叫她去請安的?」
她搖頭回話,「沒人逼她,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說,既然名份上是少爺的妻子,本就有義務侍奉長輩,但家裡人手眾多,沒她插手伺候的份兒,那至少要做到早晚問候一下。」
「呿!」他不耐地爬梳額前滑落的長髮,沒好氣地冷哼,「季綾都不去請安了,爹娘又沒多喜歡她,幹麼自討苦吃。」
「可不是嗎?」靈墨瞅著他,「剛開始頭幾天,老爺、夫人連房門也不開,只叫下人把她支走,說是心領了,知道她有這份心就好。下人們私下給的白眼也不少。不過,現在情況改善許多了,夫人偶爾會把她叫進房裡,問問少爺的狀況,婆媳倆閒聊幾句。」
書仲綺凝睇著她,不悅的責怪,「我叫妳照顧她,妳到底是怎麼辦事的?她受委屈,都不跟我說一聲!」
「那是她該受的。」靈墨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少爺娶她的時候,就應該想到她在咱們家的處境了,難道永遠把她鎖在木樨館裡,日子就會比較好過嗎?現在吃點兒苦頭,能讓夫人打從心底承認她,值得的。」
他瞇起眼,不禁狐疑地瞅著她。「這該不會是妳教她的吧?」
「我哪有這本事?」靈墨俏皮地吐著香舌,「少夫人從小歷經家變,吃遍苦頭,個性比少爺成熟多了。」
「哼!」
他不以為然的瞟她一眼,便翻身睡下,不再理她。
喲,生氣了?靈墨心下覺得好笑,好聲好氣地搖著他的肩頭,哄道:「我的好少爺,醒都醒了,要吃早點了嗎?」
書仲綺伸手揮開她,懶洋洋地拉起被子。
「不要,我還要睡,妳走吧!」
「那……我真要走嘍?」
「去去去,別來吵我。」
靈墨又幫他放下床幔,依言走了。
他閉著眼,雙手徒然壓著蘇淮雪的位置,卻怎麼也睡不著。他已經太習慣有她睡在身邊了,身側忽然空空的,竟忍不住心慌。
她應該快回來了……
他輾轉翻了幾次身,突然奇異地非常想念她。真奇怪,明明天天見面,天天膩在一塊兒,她才離開一會兒,怎麼會這麼難挨?
這時,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他連忙閉目睡好,等著蘇淮雪過來。
不料等了好一會兒,耳裡盡是窸窸窣窣的聲響,卻不見人過來。
她還不上床,在忙什麼?
他悄悄地睜開眼睛偷看,蘇淮雪迷迷濛濛的身影透過紗帳映入眼簾。
她在更衣,十指輕巧的寬衣解帶,一件一件卸下衣裳,又拆下髮髻,垂散了長髮。
她的頭髮又長又亮,腰身非常纖細,俏臀豐潤,玉腿纖直,個子雖然嬌小,比例卻出奇的勻稱,這麼隔著紗簾看她,比直視她的裸體更加撩人。
書仲綺瞇著眼,胸口忽然起伏不定,心臟劇烈撞擊著胸膛。
見她一步步接近床鋪,他連忙閉上眼,接著感覺到她拉開床幔,無聲無息地躺在他身側,他一轉頭,就嗅到她身上的氣味。
「嗯?」
他突然翻身抱住她,蘇淮雪登時有些錯愕,回頭瞥他一眼,只見他雙眼緊閉,不像醒過來的模樣,她這才安心放軟了身子,任他把自己摟在懷裡。
書仲綺從背後攬著她,大手摟著她的腰際,俊臉便貼在她腦後的長髮上,靜靜地享受這份寧定溫馨的滋味。
他滿足地吁了口氣,這樣抱著她,比床笫之歡更加銷魂。
蘇淮雪原先只是閉著眼,沒想到身子忽然莫名其妙的燥熱起來,害她幾度睜開眼睛,一直心神不寧,就是無法再度入眠。
怎麼回事?
明明好端端的,一切都跟平時一樣,她為什麼這麼浮躁?一定是少爺睡得太近了,鼻息一直噴在她頸子上,害她耳朵麻麻癢癢的。
她忍不住低喘著,試圖掙開他的懷抱。
「別動。」
耳畔突然響起書仲綺低沉厚實的嗓音,她不禁渾身僵直。
「你醒了?」
她一轉身,他便湊過來吻住她,身子貼上來,雙手也不安份了起來。
「別這樣,天已經亮了。」她別開頭,臉紅心跳地推拒著。
「天亮就天亮,別按住我的肩頭,我被妳捏痛了。」
她的雙手登時被架到頭上按著,書仲綺扯開她的單衣,嘴唇順著頸際熱切的一路往下吮吻。
蘇淮雪敏感地弓起身子,肌膚立即泛起一層粉嫩嬌豔的玫瑰色。
抹胸很快便被丟到一旁,包覆她豐潤俏臀的衣褲也被扯到床尾,她全身虛軟的被他架著,任他如飢似渴的目光飽覽她每一寸光裸肌膚。
她閉上眼,羞澀地別開臉去,接著便感覺到他的大手徐徐探進雙腿間……
「少爺……」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了一跳,她的身子立即緊繃起來。
「妳慘了,又叫我少爺!」書仲綺不懷好意地吃吃低笑。她一緊張就犯這毛病,怎麼改也改不了,「我要好好懲治妳!」
蘇淮雪聞言低喘一聲,咬著唇,連腳指頭也不由自主的蜷曲起來。
滿室春意,歡情無限,直比屋外桂花的芬芳更加濃郁襲人……
木樨館的主屋裡共有兩大一小三個房間,最小的房間是靈墨的寢房,兩個大房一間是臥室,一間是書房。
書房一面牆面挖空,以大幅雕花窗櫺取代,窗外挺著三株巨碩的木樨,園內碎石鋪地,曲橋渡水,設景植栽,都傍著桂花樹而建。
蘇淮雪來了之後,書房臨窗處又多設了一座繡架。日間,書仲綺繪畫看書,她就待在旁邊繡些圖樣。
她長年刺繡,手感精準,兼之天生有學畫的資質,也有鑑畫的眼光,可惜她不愛畫,只愛繡,書仲綺求她幾次,她嘴巴說好,也畫過幾筆,但始終興致不高,他便不再勉強她了。
反而是書仲綺逐漸迷上她精緻細膩的仿畫繡品,每次都爭著要幫她繪製圖樣,而她個性一向溫順,從此便只繡他畫好的圖樣。
這段原本誰也不看好的姻緣,竟像天成佳偶似的,兩人整天孟不離焦、成雙成對,書家上下本來對蘇淮雪抱持疑竇,不多時也煙消雲散。而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書家兩老漸漸喜歡上她的溫柔、穩重和乖巧,也就不再計較她的出身了。
「淮雪,妳來看看。」
書仲綺放下畫筆,取來手巾擦手。
屋子裡靜悄悄的,她沒回話,他不禁奇怪地抬起頭查看,只見她坐在繡架前,手上捏著繡花針,眼神卻落在窗外,看得人都癡了。
什麼東西這麼好看?連他叫喚也聽不見?
他順著她的目光瞧去,又是一愣。因為窗外只有恆劍山雄偉寬實的身形,而他正屈著身子,靜默地修剪花木。
劍山?
書仲綺迷惑地看著蘇淮雪,又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恆劍山,感覺心臟突然不受控制咚咚咚的鼓譟起來。
她為什麼這樣看劍山?
「淮雪?」他走到她身後,輕輕撫著她的頭髮,蘇淮雪這才如夢初醒似的抬頭看他。
「嗯?」見他坐到自己身邊,她仔細瞧著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臉,蹙眉道:「不舒服嗎?你的臉色好難看。」
書仲綺搖搖頭,拉下她的手,勉強擠出個笑,問:「妳剛剛在想什麼?想得好入神。」
她又看向窗外,怔怔地望著恆劍山,開口說:「恆大哥也是金陵人士,那時候,他在金陵正好有熟人,透過熟人引薦,才找上我。」
他沉下臉,不自在地澀聲道:「那又如何?」
「他是個體貼善良的人,幸好有他大力幫忙,我才能把爺爺安頓好。」她偏頭看著恆劍山,忽然想到,「他在秦淮河畔還有親人嗎?」
他煩躁地別開臉。「我不知道。」
「他逢年過節也都待在書家嗎?沒人等他回去探望嗎?」
書仲綺奇怪的睇著她。「我不知道,妳問這個做什麼?」
蘇淮雪搖頭不答,臉上表情十分失意。
自己已經賣斷給書家了,怎能向仲綺要求回金陵探望爺爺,如果恆大哥在金陵還有親人,她或許可以私下拜託他,請他幫忙打聽爺爺的近況。
他有機會回金陵嗎?改天,她應該找機會問問他。
書仲綺壓抑著心頭惱怒,冷冷瞪著她。
當著他的面,她竟然還敢這樣直勾勾的看著劍山,她是什麼意思?
她是劍山找來的又如何?和劍山同鄉又如何?難道當日劍山找上她,她便偷偷對劍山一見鍾情了?
荒謬!
書仲綺突然伸手捧住她的後頸,狠狠的低頭吻她。
蘇淮雪嚇得頭往後縮,無奈後頸被他緊緊握著,想逃也逃不了,她睜大眼,臉上登時生起兩片紅雲。
垂著長長的眼睫看她一眼,他又閉上眼睛,以舌尖撬開她的唇,探進她的齒縫,和她的柔軟溼潤的香舌親暱地糾纏起來。
他太熟悉她,太知道怎麼撩撥她的慾望了,不一會兒,她便化成一攤爛泥,軟綿綿的倒在他身上,肌膚火燙,臉紅如霞。
書仲綺這才滿意地摟著她,忍不住搖頭低笑。他太多慮了,她心裡怎麼可能還有別人?她是他的妻子,永遠都是他的。
恆劍山不知何時走了,書仲綺看著窗外修剪整齊的花木,胸口不知怎的,依然有些窒鬱難受。
「妳問劍山的事做什麼?」
蘇淮雪水眸迷離的看著他,眨著眼,一時片刻還回不了神,書仲綺看了不由得綻開笑靨,心頭煩悶又揮去大半。
「我……忘了。」她把臉埋在他懷裡,低聲咕噥著。
他笑著輕撫她的頭髮。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只是無心多看了劍山兩眼,有什麼好介意的?
「少爺。」靈墨進來通報,「含徵少爺來訪。」
「是嗎?快請他進來。」
蘇淮雪聞言急忙起身,低聲道:「我先迴避。」
「何必呢?」書仲綺拉住她急欲離開的腳步,不解地皺眉問:「妳早就見過含徵了,不需這麼拘禮。」
她臉泛桃花,羞赧地指著自己紅腫的嘴唇。
他噗哧一笑,她便羞得抽回自己的手,急急退到臥室裡去了。
「仲綺兄,別來無恙啊!」范含徵跨步入室,笑吟吟地拱手道:「我一來到汴梁,就聽人說你足不出戶,怎麼,你開始修身養性了嗎?」
書仲綺揚眉笑問:「誰嚼的舌根?」
「香坡苑的名妓盼盼嘍。」范含徵一臉涎笑,摺扇敲在他的肩頭上,「她盼你盼得望穿秋水吶,我跟她說你娶了妻,她昨晚哭得覓死尋活的,我只好代你安慰安慰她了。」
「勞煩了。」他沒好氣地挪開好友的扇子,「你怎麼到京師來了?」
「來吃飯!」范含徵笑道:「蘇杭最好的秋蟹都北送到京師來了,我不來吃,對不住自個兒的五臟廟。」
他聞言微笑。「如此說來,我這東道主若不好好宴請你一頓,似乎太對不住你了?」
「得了,就等你這句……」范含徵話說到一半,瞥見他身後的繡架,突然住了口,移步走到繡架前,仔細評賞起來。
這幅繡品已經完成了九成九,是一幅淡雅的花鳥繡畫,繡面上的圖樣頗有書仲綺的筆韻,而刺繡針法細密講究,設色精妙,光彩奪目,直比畫作更勝。
他不可思議地瞇起眼,狐疑道:「仲綺兄,你這大半年深居簡出,原來是躲在房間裡學刺繡嗎?」
書仲綺忍不住白他一眼。「說這什麼話,那是我娘子繡的。」
「嫂夫人?」范含徵依依不捨地瞧著那幅繡品,搖頭說:「不對呀,這……這畫明明是你的風格。」
他揚揚自得的負手笑道:「圖樣是我畫的,當然有我的風格,你看如何?」
「絕品。」范含徵伸手輕輕撫過繡面,愛不釋手。
要知道仿畫若要繡得精采,功夫在於以針代筆、以線代墨,繡師需經多年的養成和功力,方能以針法、絲線使筆趣、墨韻展現得淋漓盡致,讓人分不清是畫是繡,甚至比畫作更增一分光澤質感。
「如此佳作,需得天下擅畫者如仲綺兄,擅繡者如嫂夫人,集兩人之力,攜手合作才生得出來。」說到這兒,他不禁嘿嘿乾笑了幾聲,問道:「這種繡品,在你這兒當然不止一幅吧?」
書仲綺知他甚深,便淡淡一笑,大方擺手,「這都是淮雪打發時間繡的,我房裡多得要命,要幾幅有幾幅。你喜歡,這幅送你便是,過幾天淮雪繡完了,我再知會你過來取。」
「當真?」范含徵聞言大喜,「咱們是好兄弟,那我就不客氣了。」
以書仲綺的身價,平時就算手捧千金也是一畫難求,而他親手繪樣的仿畫繡更是前所未有,難得一見。
這幅繡畫一出,必定轟動京師,人人爭購而不可得。
「那可以去吃飯了嗎?」書仲綺笑道。
「是是,承蒙厚賜,我不敢叫你做東道主了。」范含徵雙手一揖,深深謝道:「逗留京師這段時日,就容我反客為主好好招待仲綺兄,吃喝玩樂不必客氣,有這幅畫,小弟死也情願。」
書仲綺搖扇輕笑。「那好,咱們就去香坡苑看那個名妓盼盼,瞧她到底是怎生個覓死尋活法。」
自從身邊有了淮雪,整天和她在一塊兒,他不知不覺便懶散起來,成天只想待在家裡。
這回難得好友來到京師,就出門走走,一方面招待他,一方面也出去轉轉,含徵不提,他都快忘了外頭的花花世界長什麼模樣了。
第六章
夜深露濃,秋風帶著寒氣,靈墨巡完各個房間,把每個窗子都關上了,見蘇淮雪還坐在窗邊秉燭刺繡,便忍不住出聲勸道:「少夫人,少爺今天大概不會回來了,您先睡吧!」
她聞言迷惑地抬起頭。「為什麼不會回來?」
靈墨老實回答,「范少爺喜歡去那些秦樓楚館,少爺定是招待他去香坡苑了。他們兩個只要出入歡場,接連幾天徹夜不歸是常有的事,尤其他們大半年不見,好不容易湊在一塊兒,哪有這麼容易散的?」
「嗯。」
蘇淮雪怔怔的發起呆來,胸口突然生起一股沒來由的窒悶,沉甸甸地壓著她。
靈墨體貼地說:「少夫人,夜深了,晚上繡畫挺傷眼的,還是早點兒休息吧,我去幫您泡些決明子,好嗎?」
蘇淮雪偏頭瞅著她,忽然問道:「以前在山月漁雪閣,妳私下都喊我淮雪,怎麼現在改叫我少夫人了?」
靈墨俏皮的眨眨眼,「我是少爺的丫頭,少爺認定誰,我就認定誰。以前他心意不明,可現在不同了,您是他打自內心認定的正室妻子,那當然就是我的少夫人。」
蘇淮雪聞言怔了怔,面無表情的低頭說:「妳這麼一說,我還寧願妳叫我淮雪。」
靈墨知她煩些什麼,遂笑著安慰,「京師本來就是個歌舞風流的地方,文人雅士都喜歡聚集在歡場中淺斟低唱,那是士大夫之間普遍的風氣,沒什麼好介意的,少爺絕不會對青樓女子認真。」
「我知道了。」她不想再聊這事,於是收起繡花針,淡淡的扯開僵硬的唇角,報以微笑,「妳早點兒休息,我也去睡了。」
靈墨點頭退下,蘇淮雪也回到房間,躺在空蕩蕩的雙人床上。
我娶妳,是為了確保我的自由。
憶起新婚夜時,書仲綺親口對她說的話,她一閉上眼,腦中就浮現他神采飛揚的笑臉。
他喜歡無拘無束,喜歡吟風弄月,喜歡嬌寵女人,誰在他身邊,他就對誰好,他本來就是天上的雲,誰都抓不住,即使是自己……
這晚夜風特別大,吹得桂樹簌簌搖擺不停,風聲呼呼低嘯著,窗子不規律的啪啪作響。
她掩著耳朵,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風停之後,天也亮了,鳥兒停在枝頭上啁啾吟唱。
仲綺果然沒有回來。她閒躺不住,便下床推開窗子,坐在窗邊迎著冷風深深吸了口氣。
成親大半年,他對她的新鮮感已經不在了吧?
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能和他雙宿雙棲,白頭偕老。兩人縱然度過一些甜蜜時光,但她心知肚明,只要時候到了,那些恩愛的日子終會逐漸消退的。
時候到了嗎?
現在,他就要去尋他的自由了嗎?
蘇淮雪愣愣地發著呆,愁思滿懷。
雖然對這結果毫不意外,心中還是難免惆悵。
今後,她還有許多孤單的日子要過,該怎麼排遣才好?
「淮雪?」
一雙大手突然落在她耳後,輕輕撩起她的長髮。
她愣愣地回頭,只見書仲綺彎腰低下頭,衝著她微微一笑。
沒想到他會回來,她不禁圓睜杏眼,怔忡的瞧著他,一臉不可置信。
「怎麼這樣看我?」他在她身邊坐下,俊眸裡堆滿笑意。
「沒事。」蘇淮雪眨眨眼,心慌意亂的低頭整理繡線,好半晌才柔聲說:「還這麼早,沒想到你會在這時候回來。」
她以為他出門尋歡作樂,三五天內都不會回來了。尤其這個時間,若是平時他還貪懶的賴在床上,拖也拖不下來呢!
她惴惴不安地瞅著他,「范公子沒跟你在一塊兒嗎?」
「他得去吃喜酒,我懶得應酬那些達官貴人,就先回來了。」
書仲綺疲倦地將頭枕在她肩頭上,嗅著她身上清爽溫和的氣味,深深吸了口氣,咕噥著,「妳一早起床就忙這個?又沒人催妳,急著繡完它做什麼?」
「只是無聊,又閒不住,反正快繡完了,乾脆勤快些早點兒了事,省得日日掛念著它。」她垂頭說:「差不多再繡一個時辰就好了。」
他揉揉眼睛,順手撥去她落在肩上的長髮。「我答應把它送給含徵了,行嗎?」
「嗯。」她乖順的答應著。
「我好累。」書仲綺攬著她,突然把全身重量都往她身上壓去。
他一個大男人,哪裡是她撐得住的?覺得自己幾乎要被他壓垮了,她只得奮力推著他,皺眉道:「累了就去床上歇會兒吧!」
「好啊,那妳也別繡了。」他搶走她的繡花針,又衝著她一笑,伸臂把她抱在懷裡,起身往臥室裡走,「陪我回床上小睡一會兒。」
「這怎麼可以?」
蘇淮雪被他如此親暱的摟著,不禁雙頰緋紅,羞澀不安的伸手推拒著。
「怎麼不可以?妳是我的妻子,陪我也是天經地義的。」
書仲綺把她放倒在床上,自己也卸下外衣睡在她身邊,伸長了手臂密密實實的抱著她,下頷抵著她的額頭,舒暢地吁了口氣。
昨晚喝太多,他真的累壞了。調整好舒服的姿勢,很快便跌入夢鄉。
蘇淮雪任他抱著,耳畔忽然聽見他呢喃著,「不抱妳,好像睡不著了。」
她聽得一愣,心頭頓時感到暖洋洋的。
他要抱著她才睡得著嗎?
聽他臨睡前這麼一說,她突然迷糊了起來,想著昨晚真的是因為風聲太大,吵得自己睡不著覺嗎?
她低嘆一聲,也把臉頰貼在他胸膛上,靜靜聽著他的心跳,不一會兒,陣陣倦意襲來。
睏倦的闔上眼瞼,最後一絲意識輕飄飄的鑽進心湖裡,她模模糊糊地想著,不這樣抱他,她好像也睡不著……
「仲綺兄,你該不是被你那秦淮河畔覓來的嬌妻迷住了吧?我看你整天念著她,沒有她陪在旁邊,就有些魂不守舍。」
「我魂不守舍?」書仲綺哼了兩聲,不悅地皺眉。
「什麼跟什麼,真是,我什麼時候魂不守舍了?」
「沒有嗎?」范含徵低笑,轉頭瞅著盼盼,「妳怎麼說?」
盼盼哀怨的瞪了書仲綺一眼,便倚在范含徵懷裡,嬌聲說:「書二爺早就不把我們放在心上了,范公子,你可不能學他那樣啊。」
范含徵笑道:「那妳現在是喜歡我多一點,還是喜歡仲綺多一點呢?」
「我再也不會瞧他一眼了。」她眨著水靈的眸子,軟軟的偎在范含徵懷裡,又嬌又嗔,風情無限。
書仲綺瞧著她,卻只覺得厭煩。青樓女子,千篇一律都是這套,難道就沒別的花樣嗎?
看好友顧著和她調笑,他便轉頭把手支在水榭憑欄上,自酌自飲。
綠波生漣漪,一圈圈往水榭散開,湖心突然飄來一陣輕妙柔婉的歌聲,他循著歌聲看去,只見一只小舟緩緩划著,搖漿的女子笑容燦爛,舟上還放置著一座古色古香的銀箏。
盼盼見書仲綺聽得入神,便上前喊住小舟上的姑娘。「泠菁,妳過來這兒唱吧!」
泠菁仰著俏臉對她笑了笑,便搖漿往他們這兒划來。
盼盼對書仲綺笑道:「泠菁是個只賣藝、不賣身的丫頭,她彈得一手好琴,擅唱小曲,二爺喜歡聽曲兒,索性留她下來?」
他欣然點頭,目光又落在泠菁身上。
她笑得像朵春花般,身形嬌小,臉蛋不足巴掌大,雙眸烏亮有神,唱起歌來力足氣飽,音質柔美嘹亮,是個很有精神的小丫頭。
范含徵瞧了她一眼,撇撇嘴,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再看看書仲綺,他不禁古怪地笑了笑。
仲綺倒是轉性了啊,不愛胸大腰細的妖嬈女子,反而喜歡上這種乾巴巴、營養不良的小女孩,像他老婆一樣……
他老婆?
范含徵心念一動,不禁揚起一抹邪惡的笑容。
仲綺兄啊仲綺兄,你還記得成親之時,你那番「床上玩得開,床下處得來,什麼傾心相愛都是過眼雲煙」的高論嗎?
如今,我倒是很想見識見識啊!
「少夫人,繡畫已經裱裝好了。」
靈墨把繡品展開來給蘇淮雪看,她正在寫字,聞言只抬頭看了一眼,便又低頭埋進紙堆裡,邊寫邊問:「仲綺說要把它送給范公子,該怎麼處理呢?」
靈墨把畫軸捲好,「放著等少爺回來拿,或是叫劍山送過去都行,劍山知道怎麼找到他們。」
她點點頭,淡然道:「那就拜託妳了。」
靈墨怔怔地盯著她。這幅繡畫是她花了幾個月才完成的,現在竟然連看也不看、摸也不摸?
把繡畫拿到書房裡擱著,靈墨忍不住又往繡架瞥了一眼。
前幾天,少夫人突然開始學起書法,說是刺繡傷眼,一時也不知要繡什麼,乾脆不繡了,現在改成每天待在臥室裡寫字、認字,繡架如今空蕩蕩的,連繡布也不繃上。
她本來那麼熱衷刺繡,怎會突然撒手不繡了呢?
還是……叫劍山去找少爺回來吧?
靈墨覺得她有些古怪,可又說不上來,不禁憂心了起來。
少爺在外頭混了十幾天都不回家,該不是又迷上什麼花魁姑娘、頭牌小姐了吧?
她擔心的要恆劍山去找少爺回來,可等了半天,回來的只有恆劍山一個人,他只帶回來一句話│
「少爺叫我把繡畫拿到香坡苑去。」
他捧著畫軸和靈墨對望一眼,兩人均是無言以對。
「那……你就去吧!」她嘆了一聲。
恆劍山走到書房門口,腳步突然遲疑起來,又轉頭道:「少爺的性子妳也知道,不如勸少夫人想開些。」
她擺擺手,苦笑。「不必我勸,她已經想得夠開了,你瞧她哭過、鬧過嗎?我只怕她整天窩在房間裡,遲早悶出病來。」
「那就找點事給她忙吧!」
他難得開口說了這麼多話,自己也覺得忸怩,話一說完便匆匆走了。
說得容易!靈墨嗤了一聲。少夫人又不是下人,要指使她忙些什麼?真是莫名其妙!
「二爺,您是不是想著什麼人?」泠菁停絃,忍不住側頭問。
見書仲綺聞若未聞,她又出聲喚他,「二爺?」
「嗯?」他茫茫然的回頭看她,「什麼事?」
泠菁扁嘴抱怨,「二爺,您心裡想著什麼人,就去見他便是,何必留在香坡苑呢?」
「我只是在發呆,沒想什麼人。」書仲綺拉下臉,環顧四周,忽問:「含徵呢?」
她紅著小臉,羞澀地回道:「追著別的姑娘去……房間裡了。」
盯著她害羞的模樣,他又呆了半晌。
泠菁被他瞧得害羞地躲在琵琶後頭,逕自低頭彈唱了起來。
書仲綺見狀,笑嘻嘻地偎到她身邊,莞爾問道:「妳躲著我做什麼?」
「我、我哪有?」她縮著頸子,小臉有如火燒。
他忍不住咧開笑顏,嘻皮笑臉的湊上前,又問:「沒有嗎?」
「我……」
泠菁抬起頭,正要辯說,不料他卻突然低頭吻住她,這一吻,吻得她天旋地轉,一時便把所有想說的話全拋到腦後了。
書仲綺和她廝纏一陣,才喘吁吁的和她分開,又迷茫的摟住她的身子,柔聲呢喃,「淮雪……」
她聞言身子一僵,便把他重重推開,又羞又惱,捧起琵琶冷道:「書二爺,奴家只賣藝,不賣身。」
書仲綺搖搖頭,登時清醒了大半。
他怎麼喊成淮雪了?
幸好范含徵不在,不然又不知要怎麼調侃、取笑他了。
淮雪啊淮雪,他一不留神,就又想起她。
這是怎麼回事?自己娶她,是為了確保今後的自由,可是現在│
他的自由在哪裡?他幾乎被她困住了,這並非自己本來的意思。
他愛上她了嗎?不可能吧?
她只是個一無所有的漁家女,在與自己成親之前,她只是庸庸碌碌的女人,沒有情趣,沒有才學,隨便抓一個青樓女子也比她有味道。他迷戀她什麼?難道只因為她的身體吸引他,就非她不可嗎?
荒謬,他不可能愛上她,絕無可能,絕無可能!
「二爺還想聽什麼曲子嗎?」泠菁突然正襟危坐起來,冷冷的問。
書仲綺回眸睇她一眼,知道自己惹惱了她,只得陪著笑臉,哄道:「泠姑娘,唱我們第一回見面那天,妳唱的那首曲子好嗎?」
「什麼曲子?我全忘了。」
她故意冷冰冰地瞪他一眼。
「好狠的心,我可是一句也沒忘啊。」他佯作受傷樣,苦苦哀求道:「好妹妹,妳就唱給我聽吧!」
泠菁唱起一支幽怨哀傷的小曲,根本不是他們首次見面唱的那支曲子。誰叫她是歡場女子,賣藝不賣身就清高了?笑死人,誰會對她們這種女子認真?
書仲綺垂首閉目,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就睏了,手肘擱在倚欄上,側頭倒在臂上打起盹兒。
這一睡,萬千情絲又悄悄飛到木樨館裡的繡架旁。
那兒,有座香馥柔軟的小小香肩,他倒頭一睡,就會嗅到一股清新的香氣,比木樨館裡紛飛的桂香還要醉人……
「這裡再修剪一下。」恆劍山指著一處橫枝說,「剩下的枝椏,需等它慢慢長成,每天修整,才會逐日成形。」
蘇淮雪把他所指的樹枝一一剪下,又仔細把落葉揀拾乾淨,一盆輕盈瀟灑的七里香就算大功告成。
她左看右看,總是覺得不太滿意。「你平時栽植的盆景,枝葉蒼勁雄渾,怎麼我就剪不出這種味道?」
恆劍山淡淡微笑。「種植盆景也和刺繡、書法、繪畫一樣,因各人脾性不同,風格也各異。」
「也是。」她點頭同意,又摸摸白瓷配盆,熱切地問:「那……要不要再澆一次水呢?」
「不用,澆多了,它受不住。」他把配盆上的泥土擦乾淨,又道:「妳每天來看看它,跟它說幾句話,它會長得更好。」
「跟它說話?」蘇淮雪不禁好奇地仰頭看他,「你都這麼做嗎?」
恆劍山突然漲紅臉,下頷不自在地點了一下。
想像著他高大魁偉的身材窩在小花小草堆裡,輕聲細語說話的模樣,她不禁笑瞇了眼,眼眶裡都笑出淚來了。
「這不好笑。」他怒瞪著她,努力板著臉。
蘇淮雪連連搖手,一點也不怕他,又止不住笑。
恆劍山見她難得笑得開懷,也不禁溫柔地微笑相對。「寫字、刺繡都很傷眼,最好每天都撥些時間,到園子裡看看這些花花草草,對妳的眼睛有益。」
他誠摯地凝視著她,像座沉靜的山矗立在她身邊,給人一種穩重可靠的溫暖,她心下感動,便斂起笑容,答應道:「我會的。」
「好。」
恆劍山話不多,收拾好修剪器具便告退了。
蘇淮雪正要回房,卻見書房窗邊似乎閃過一抹身影,她心頭一震,便拔腿奔向書房。
「你回來了?」看著房裡的人,她的心跳怦怦然,激動得血脈僨張,兩頰都漲紅了。
她好想他,每天都在壓抑著想他的念頭,可總是控制不了自己。
書仲綺卻仰起下頷,直勾勾的盯著她,表情冷淡,一派漠然。
蘇淮雪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滿腔熱情頓時涼了一半,不知所措了起來。
他似笑非笑的扯開唇角,俊眸瞅著她,突然哼了一聲。「看來我不在,妳過得還挺悠閒的嘛,真有雅興。」
蘇淮雪秀眉微蹙,還沒意會過來,書仲綺便面無表情的從她身旁走過,還撞了她肩頭一記,再也沒回頭瞧她一眼。
她撫著肩膀,忽然覺得遍體生寒,腦子裡嗡嗡作響,眼前的景物逐漸模糊……
「你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靈墨交叉雙手,怒瞪著恆劍山。
他正在照顧蘇淮雪那盆七里香,頭也不抬一下,更連句話也懶得開口。
她看了恨得只想砸碎那盆花,好叫他專心聽自己問話。
「喂,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不要再弄了,快住手!」她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搶他的剪刀。
恆劍山怕她弄傷自己,只得罷手,隨她搶奪。
「有什麼問題?」他寒著臉,高大的身形往她面前跨了一步。
靈墨見他動了怒,不禁吞吞口水,有些害怕起來。「少、少夫人是……是少爺的妻子,你、你不能對她……」
恆劍山瞪她一眼,便拉起她的手,把她手上的剪刀取下來。
「我沒有。」
「沒有?那你幹麼那麼關心她?」
怕她悶著,就教她種花,這兩天她染上一點小風寒,就噓寒問暖的,天天問候她好轉了沒有。自己認識他這麼久,幾時見過他這樣關懷人了?
恆劍山沒接話,搔搔額頭,又彎下身子剪花蒔草起來。
靈墨只得蹲在他身邊,伸手戳著他的肩頭,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式。
「給我說清楚,你是不是喜歡她了?明明知道不可以,你還……」
他突然轉頭瞧她,似是看透了什麼,目光霎時變得深遠。
「妳吃醋了?」
靈墨聞言嚇得一躍而起,大大啐了一口,激動地罵道:「呸,我是為了少爺著想,吃什麼醋?」
恆劍山繼續低頭修整花木,懶洋洋的再說一遍,「我沒有喜歡她。」
她瞪著他,咬牙切齒的道:「我不信。」
「隨妳。」他聳聳肩,不再理她。
「你……」靈墨不禁氣得跳腳,死命要拉他起身,「你說清楚一點,你沒喜歡她,那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對她那麼好?你說啊—」
恆劍山被她強拖著站直身子,便瞅著她笑。「妳吃醋了。」
她氣鼓鼓的,滿臉通紅,卻還搖頭叫囂著,「我沒有,我才沒有吃醋,我是為了少爺—」
「妳也嚐到這個滋味了?很公平啊!」不理會她的怒吼,他伸手摸上她的臉,微微一笑,「妳平時和少爺調笑時,我也是這個滋味。」
靈墨心跳登時漏了一拍,匆匆拍掉他的手,板起俏臉,顫聲問:「你、你……胡說什麼?」
恆劍山又低頭盯著七里香,「我對她有責任。」
「啊?」什麼跟什麼?
他剛剛不是才說什麼……滋味的,怎麼一會又轉變話題了?搞什麼,他到底在說些什麼呀?
靈墨咬著紅豔的唇兒,一時糊塗了。
恆劍山淡淡地看著她,解釋,「少夫人是我帶回來的,若不是我,她還在秦淮河畔平靜度日,雖然窮歸窮,倒不至於傷心失意。所以,我覺得我對她有些責任,她若過得不好,我就是加害者之一。」
她悵然的呆了半晌,總算明白他的意思。
那就是說,他沒有喜歡上少夫人嘍?
可、可是他又沒說清楚,剛剛他上一句是什麼意思?什麼滋味的……唉,這叫她怎麼問啊?
恆劍山不再多言,又去弄他的花花草草了,分明是故意吊她胃口。
靈墨扭捏地背著手站在他身後,心中暗暗罵了一聲。
死木頭,哪天被我逮著,你就死定了!
第七章
秋風寒涼,吹落一地繽紛,蘇淮雪獨自坐在園子裡的石階上,雙手朝上闔攏,捧滿一手桂花,肩頭髮梢,也沾染了些許桂花香氣。
滿園秋光,琥珀金黃,她卻見如不見,滿心只容得下一道頎長俊美的身影。
那天他不曉得為了什麼生氣,才回來,又立刻走了,害她失眠了幾天,總猜不著他的心意,一靜下來,腦子裡就浮現他的身影。
她好像……愛上他了。
慘白著臉,蘇淮雪顫巍巍地深吸了口氣。
自己怎麼能愛他?她愛上他,簡直是對他的背叛。
她只是他買來充數的妻子,其他什麼都不是,他已經對自己這麼……和善,供她華衣美食,讓她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刺繡、讀書、種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還不夠好嗎?
她不能愛上他!不能再有別的奢求了。
蘇淮雪低頭默禱,只盼他得償所願,自由自在,快活逍遙一輩子。
「不是受風寒嗎?怎麼坐在這裡?」
忽然聽見書仲綺的聲音,她倉皇抬頭,就見他站在眼前,眉宇間透著一絲不悅。
她不禁緊張了起來,僵硬地回道:「我已經好了。」
「好了?」他偏頭打量著她。臉色蒼白,身子比以往還要清瘦許多,這也叫好了?
秋末時分,園子裡的風雖然不大,畢竟帶著溼氣與涼意,吹久了只怕頭疼。
他拉起她的手,以命令的口吻說:「跟我回房間去。」
「不要,我睡了很多天,想在外頭多坐一會兒。」她急忙把手抽回來,藏到斗篷裡,低聲道:「你先回房吧!」
書仲綺苦惱地睨她一眼,只得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把她攬在懷裡,為她貢獻幾許暖意。
她不自在的在他懷裡動了動,又惱又甜蜜。
她就是不想再享受他的溫情,以免日後傷心,可偏偏他就喜歡這樣招惹自己,又不容抵抗,她若掙扎,他便越開心,越要逗她。
「你怎麼回來了?」她盡可能冷淡地問起。
書仲綺淡笑。「想回來就回來,沒什麼理由。」
她點頭不語。是啊,這是他的家,當然想回來就回來,是她糊塗了。
書仲綺側頭靠在她肩膀上,呼吸她身上的氣味,沉醉而滿足。
他好想她。
昨晚,泠菁在他懷裡哭了。她對他動了真情,又察覺他魂不守舍,便忍不住傷心的哭了。
他對她萬分憐惜,又深感抱歉,其實他根本無意招惹她的,只是欣賞她的歌藝,嘴巴又哄慣了女人,不小心就……
泠菁在他懷裡哭得楚楚可憐,他一邊哄她,一邊卻又忍不住想著淮雪。
此時此刻,她正在做什麼呢?她會想念自己嗎?
她對自己,可有泠菁這樣纏綿的情意?
一夕之間,香坡苑裡的輕歌曼舞忽然對他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了,泠菁對他的真情真意,他亦無福消受,待在那兒,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逍遙與快活。
他想念淮雪,想念和她待在書房裡,一塊兒刺繡,一塊兒畫畫的那些靜謐溫馨的午后。
所以,他就回來了。
可淮雪卻一直對他冷冷淡淡的,不知道良家婦女都這樣,還是只有她這樣?
他暗自苦笑。她向來拘謹又矜持,當然不能要求她和煙花女子一樣熱情,只是她的態度這般淡漠,他又怎好意思對她傾吐思念?
「少爺,你回來了……」
靈墨緩步走來,許久不見他倆親暱地摟在一起,這時見了,不禁笑靨如花。
蘇淮雪被她瞧得臉上一紅,便急著想掙開書仲綺的懷抱,可他哪肯放手,她掙扎了幾次不成功,臉上的紅暈便越來越深。
看她神色極不自然,靈墨總算好心的轉向書仲綺,說起正事。
「少爺,大少爺管轄的縣內發生一宗兇案,疑犯是個當權子弟,案子還沒開審呢,就聽說有人要對大少爺不利。老爺怕大少爺危險,所以想請劍山趕赴洪州,隨身保護大少爺的安全。」恆劍山是書仲綺的人,因此她奉書老爺之命前來請示。
他點頭道:「去吧!」
「是。」她乖巧地應道,就要去轉達。
「劍山這一去,要去很久嗎?」蘇淮雪突然抬頭問起,「他什麼時候回來?」
她這一開口,另外兩人都嚇了一跳。
靈墨皺眉回道:「這……我也不曉得,也許幾個月,也許大半年,總得等案子了結,或者確定大少爺安全無虞才能回來吧!」
「是嗎?」她靜了一會兒,彷彿陷入沉思。
書仲綺瞪著她,不禁疑惑了起來。前不久她還稱他「恆大哥」的,怎麼短短數天,就已經改口叫他「劍山」了?
而且她幹麼關心這個?劍山幾時回來,和她有什麼關係?
蘇淮雪又問:「我可以幫他整理園子裡的花草嗎?」
「啊?」靈墨又怔忡半晌,才回道:「劍山不在,自然有其他下人來照顧。」
「給下人照顧,那有什麼意思?」她仰頭對著靈墨微笑,「劍山已經教過我不少了,他不在,我可以代他照顧嗎?」
「這,我……我要先問問他。」
靈墨暗自瞥了少爺一眼,只見他玉面鐵青,烏雲罩頂,臉色真不是普通的難看。老天爺,少夫人怎麼搞的呀!
蘇淮雪還不知死活,欣然點頭道:「也好,我經驗不多,也許一不小心,失手種死了幾盆也不一定,還是我待會兒自己去問他好了。至於他珍愛的品種,就讓下人照顧比較妥當。」
是呀,是呀!靈墨沒好氣地胡亂點著頭。這下子又有好戲看了。
隔天一早,蘇淮雪果然就待在園子裡揀花蒔草,整個上午都不出花園一步。
書仲綺獨自待在書房裡看書,看著看著,總忍不住往窗外看去。
看見她身邊放著剪刀、鏟子,坐在石椅上,對著一株雲松呆看了好半晌,動也不動一下。
只不過是一株小樹,值得她這麼費神嗎?
他懊惱地收回目光,努力把視線集中在書冊上。
不一會兒,又煩躁起來,抬眼瞪著空蕩蕩的繡架,生氣的把腳抬上去擱著。
這該死、礙眼的東西,她要是不繡了,怎麼不乾脆叫人把繡架丟掉,省得佔空間又積灰塵。
「少爺?」靈墨端著茶進來,驚訝的看著他,「您把腳擱在繡架上做什麼?」
「我喜歡拿它擱腳,不行嗎?」書仲綺怒道。
她小心翼翼的陪笑,「可是我要把它搬走了。」
他聞言一愣,立即拉長了臉,沉聲問:「搬去哪兒?」
「四小姐說她要繡一件小衣服,送給三小姐的女兒當滿月禮。少夫人說她的繡架好用,四小姐就跟她要了。」
他嗤之以鼻,還忍不住訕笑。「笑死人了,季綾繡的東西能看嗎?直接叫淮雪繡給她拿去做人情就好了,什麼小衣服、小帽子的,淮雪不用三天就繡好了吧?」
靈墨小聲咕噥著,「四小姐說,她要親手繡,才顯得出她一番心意。」
「她沒錢買繡架嗎?不准搬!」他咆哮完畢,便寒著臉低頭看書。
「是。」
靈墨長長吐了口氣,便把茶盤擱下,退出書房。
書仲綺又轉頭瞪著花園裡的蘇淮雪。
她竟然想把繡架送給季綾?她整天都要待在園子裡,以後都不陪他畫畫、刺繡了,是不是?
他看見靈墨突然走到花園裡,不知和她說了什麼,她點點頭,便跟著靈墨離開。
這下,連花園也不見她的身影。
她人一走,書仲綺立刻心神不寧起來,一會兒站,一會兒坐,一會兒起身在房裡踱來踱去,一會兒又站在繡架前駐足發呆。
坐立難安,真是坐立難安啊!
他真的……愛上她了?
書仲綺咬牙切齒地敲著窗櫺。前不久,范含徵打賭他一定會栽在淮雪手上,他當時還狂笑不止,嗤之以鼻,毫不猶豫的跟范含徵訂下約定,三個月之內,他若離開香坡苑,思妻返家,就得贈畫十幅,俯首認輸。
沒想到范含徵真的賭贏了,他竟然愛上這個沒情趣、沒才學的木頭姑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有什麼好?
拘謹得像個道姑,話少得像啞巴,身材像個小孩……
他惱怒地想起她的各種模樣。她只要輕輕微笑,他就心跳不止;她專注刺繡的時候,全身都發散著認真的光彩。她的溫柔像是一道和煦春風,從不拘束他,也從不質疑他,只要有她在身邊,他就覺得心平氣和,無比輕鬆。
她……
書仲綺嘆了口氣。自己好像真的沒有她就不行了。
「少爺。」靈墨捧著一碗麵進來,見他站在窗前發呆,不禁微感奇怪,「晚上吃麵好嗎?」
懶洋洋地瞟她一眼,他心情還有些煩躁,現在沒胃口。
「我吃不下。」
「是少夫人煮的。」
他一愣,便又輕咳一聲。「妳擱著吧!」
「是。」
靈墨低頭偷笑,趕緊轉頭把麵碗放在桌上。
書仲綺只當沒瞧見她頑皮的表情,瞪著窗外。
天黑了,這麼快?
「她上哪兒了?剛剛不是妳把她叫走的嗎?」
「剛剛是夫人找少夫人,最近天氣轉換,夫人也受了風寒。家裡請了大夫來,夫人就叫少夫人也去給大夫看看。」
想不到淮雪和他家人的關係竟然一天比一天好了,不僅季綾開口跟她要繡架,娘還特地找她去給大夫瞧。
書仲綺淡淡地瞥她一眼。「哦?我娘還好吧?」
靈墨點點頭,回道:「小風寒罷了,抓了幾帖藥,少夫人說要親自幫夫人熬藥,現在還在廚房裡。」
他遲疑的問:「她還要煎藥?她自己不是也染上風寒了?」
「少夫人的風寒早就好了,夫人是叫大夫幫她開些容易受孕的藥。她嫁過來即將滿一年,肚子到現在還沒消息,好像有些遲了。大夫說少夫人體質太虛冷,所以建議她多多進補。」
「是嗎?」書仲綺聽了忍不住笑逐顏開。他和淮雪的孩子?是啊,好像是時候了。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淮雪見到他,不再羞羞怯怯的,反而有些木然。
書仲綺若有所思的站在繡架旁,眺望窗外風景。
木樨館裡滿園秋色,她優雅的穿梭其間,頭髮上也沾著幾許桂花,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卻突然一怔,指頭便緩緩滑落在窗櫺上。
她的頭髮一定很香吧?
他落寞的看著她,想撫摸她的頭髮,卻有些膽怯,有些心慌。
她最近有些怪怪的,怎麼怪?他也說不上來。看似和往常一樣溫順,只是,他和她調情時,她似乎有所保留。
她對他的感情,已經變了嗎?
她的感情?書仲綺苦澀地自嘲。她到底對他懷抱什麼樣的感情呢?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要求她必須愛上他,也沒想過她的心意如何。
那麼,淮雪……不愛他,是嗎?
不過這有什麼奇怪的?自己對她又不好,她當然不愛他了……
書仲綺遠遠凝望她的背影,想到這裡,心口突然涼涼的。
不,他不想這樣!
他推開房門,走進園子裡,走到她身邊。
「淮雪,待會兒陪我出去走一走。」
蘇淮雪轉身拂開臉上的髮絲,迎風看著他,歉然道:「今天下午我跟季綾小姐約好了。」
他聞言一怔。「要幹什麼?」
「她說她想幫三小姐的女兒繡件衣服當滿月禮,衣服圖樣還沒定好,她找我去幫忙看看。」
「啊?」書仲綺拉長了臉。
豈有此理,淮雪是他老婆,又不是那死丫頭的婢女。
「我先走了。」蘇淮雪解釋完,便低著頭,忙不迭地走了。
怎麼?她故意躲他是不是?書仲綺惱怒地瞪著她的背影。躲就躲吧,等到了晚上,看她能躲到哪兒去。
晚上,書仲綺待在書房裡看書,蘇淮雪突然端著宵夜進來,抬頭看見是她,他不禁有些訝異。
淮雪不是躲著他嗎?難道是自己誤會了?
「吃點東西好嗎?」她端來一盅雞湯,小心翼翼地擱在他眼前的桌案上,「靈墨說你晚上吃得不多,喝點湯吧,還是想吃什麼?我去幫你弄。」
書仲綺低頭輕笑,突然伸手把她攬到懷裡。
「妳坐著,陪我一塊兒喝。」
「不要這樣。」她立即用力掙開他的懷抱,踉蹌的退開幾步。
書仲綺怕她跌倒,連忙起身穩住她的身子,可她卻再一次掙開他的手。
兩人默默對站著,一時尷尬得說不出話。
他抿著唇,失魂落魄的看著她。
「我……我回房休息了。」
蘇淮雪沒有解釋,低著頭便匆匆走了
第八章
「少爺,醒醒啊!」
靈墨輕輕搖晃書仲綺的肩頭。
「這麼冷,怎麼不回房間呢?醒醒啊,回房間睡吧!」
書仲綺伏在桌案上,身上披著一件袍子,睡得很沉。
她又叫了幾聲,多用些力道搖晃他,他這才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吸吸鼻子,打了個哆嗦。
「天亮了?」
他昏沉沉地望著窗外,外頭灰濛濛的,有些陰雨。
「怎麼睡成這樣呢?瞧,口水都流下來了。」靈墨從懷裡摸出一條手巾,伸手往他的嘴角擦去。
他奪過手巾,自行擦完口水,又擤擤鼻涕,才遞還給她。
「淮雪呢?」
「夫人找她去說話。」
她偏頭瞅著他,狐疑的道:「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少夫人見您趴在桌上睡覺,沒叫您起來,卻叫我來照顧,她怎麼不直接搖您起來呢?」
「沒吵架。」他沒頭沒腦地咕噥著,「她是變心了。」
靈墨噗哧一笑,拍著他的肩頭笑道:「什麼呀?」
「頭好痛,我去睡覺了,誰都別來吵我。」他眉頭深鎖,低頭按著眉心,一臉倦容。
靈墨趕緊退開腳步,讓他起身回房。
他懶洋洋地回她一個笑容,那笑看起來苦哈哈的,連她都忍不住心疼起來。
好可憐的少爺,好像真的很不舒服呢!
直到傍晚,靈墨才發現少爺發燒了,難怪整天窩在被子裡,不吃不喝,叫也叫不動。
蘇淮雪還是聞訊才回房裡的,靈墨一見到她,便忍不住抱怨,「你們吵架了嗎?就算吵架,昨晚那麼冷,怎能讓少爺在書房裡趴著睡呢?」
書仲綺昏沉沉的癱軟在床上,嘴唇蒼白,額頭火燙。
蘇淮雪摸著他的臉,難過得眼眶發紅,輕輕低喃,「對不起。」
「唉。」靈墨嘆了一聲,「我去看藥煎得如何,妳陪少爺吧!」
蘇淮雪坐在床邊,不時替換他額頭上的毛巾,一邊默默垂淚。
他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咬牙忍著顫抖,硬是扯開笑容,柔聲道:「哭什麼?發燒而已,明天退燒就好了。」
「對不起。」
她擦去眼淚,新的淚水馬上又從眼角滑下來。
書仲綺看著她,不由得苦笑。「別哭了,我覺得好丟臉,大男人竟然這麼容易生病。」
「不是。」她難過地搖頭,「是我的錯。」
「妳越哭,我頭越痛了。」
她聞言馬上擦乾眼淚,眨著眼回道:「我不哭了。」
「這才乖。」
他又昏沉沉的閉上眼,轉頭埋進被窩裡,微弱地喘息。
蘇淮雪迷惑地看著他。他都已經生病發燒了,還擔心她哭?
如果只是溫情,他未免對人太好了吧?可如果不是溫情,那麼他對她還有什麼?愛情?
不可能的,如果他愛她,就不會留連妓院,一去整個月不回來。
他只是同情或可憐她而已,他一直對她很好,從成親第一天起,他就是這個樣子,自己不該妄想別的可能。
「藥煎好了。」
靈墨端著藥進來,兩人合力把書仲綺扶起來,一口一口餵著他把藥喝完。
「少爺,您好點兒了嗎?」
他苦著臉,「好冷。」
「冷?」靈墨皺眉看著他。被子蓋得厚厚實實的,還覺得冷?
蘇淮雪咬著唇,轉頭對她說:「妳回去休息吧。他發燒畏寒,我……我睡在他身邊就不冷了。」
「是啊!」她拍手笑道:「那我先迴避了,有什麼需要儘管叫我,我不會睡太沉的。」
靈墨一走,蘇淮雪就拉下床幔,卸下衣裳,在書仲綺身邊躺下。
感覺她光裸的身子貼在身上,他不禁低喘一聲。
「淮雪?」他睜開佈滿血絲的眼睛,不確定地看著她。
蘇淮雪伸手環住他的頸子,臉頰深埋在他的胸膛上,柔聲道:「抱緊我。」
他立即擁緊她,一時意亂情迷了起來。
「我不要退燒了。」他口乾舌燥,不安份的低頭親吻她的肩頭,「我要天天生病,妳才會對我好。」
「別胡說。」蘇淮雪躲開他的唇,又緊緊摟著他,問道:「還冷嗎?」
書仲綺打著寒顫,悶悶哼了一聲。
知他油嘴滑舌慣了,其實身體還十分難受,她便默默擁著他,陪著他,直到他逐漸入睡,才放鬆下來,跟隨他闔眼睡去。
早上,吱吱喳喳的鳥鳴聲響起,兩人這才四肢交纏著醒來。
書仲綺笑嘻嘻地揚著滿足的笑臉,氣色已漸好轉。
蘇淮雪仔細瞧著他,又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他終於退燒了。
她想起身下床,他卻把她拉回身邊,側頭倒在她雪白光裸的胸脯上。
「別急著走嘛!」
她摸摸他的臉,擔心地問:「頭痛嗎?哪裡不舒服?」
「嗯……沒有。」書仲綺懶洋洋的享受她指尖上的溫存,又嘆了一聲,「真可惜。」
蘇淮雪聞言瞪他一眼,輕斥道:「別再胡說了。」
「妳最近好奇怪,」他親暱地擁著她,仔細查看她的表情,「為什麼對我忽冷忽熱的?」
「你……你想太多了。」
受不了他質疑的目光,她便伸手掩住他的眼睛。
「沒有嗎?」
書仲綺把她的手拉開,又捧起她的臉,頑皮地漾開笑容。
「有沒有,我一試就知道。」
「嗯?」
蘇淮雪還沒意會過來,他便翻到她身上,熱烈地擁緊她,低頭吻住她的唇。
他好想她,他們已經好久沒有……
他偏頭親吻她的耳際,一路吻下她的頸子、酥胸。她好香,身子好軟、好細緻,和她靠在一起,總是能激起他無比渴望,一碰到她就難以自制。
淮雪,淮雪……書仲綺慾望氤氳地抬眼看她。她呢?她也渴望他嗎?
只見蘇淮雪櫻唇微啟,肌膚潮紅,和他同樣激烈的喘息著,只是……眉宇間多了一抹淒楚,眼底藏著一絲不情願。
他不禁愣住,緩緩放開她的身子,翻身下床。
她覺得莫名其妙的睜開眼睛,見他背著自己下床著衣,不禁驚慌起來。
「你要去哪裡?」
書仲綺穿好衣服,接著自行紮理頭髮。
「妳不必這樣委曲求全。」
他冷冰冰的聲音傳來,蘇淮雪突然心頭一震,冷不防打了個寒顫,頓時不知所措。
他回頭瞟她一眼,冷笑道:「我書仲綺,從不勉強女人。」
「不是,不是的……我沒有勉強什麼。」
她急忙披上單衣,慌亂地下床拖住他。她好想跟他解釋,可是腦中一片空白,突然無法思考,她張開嘴老半天,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書仲綺等了她一陣,見她無法辯駁,不由得心頭氣苦,黯然拿開她的手,沉聲說:「我身體沒事了,妳不用放在心上。」
蘇淮雪怔怔地瞪著他離開,又是一陣心煩意亂。
他剛退燒,身子還沒好,要去哪兒?
書仲綺離開書家,就去找范含徵。
范含徵待在京師這段期間,都寄住在友人家的別院「靜山小築」裡,這時一見好友神魂落魄的前來投靠,便笑吟吟地喚人備妥文房四寶,然後招呼他道:「仲綺兄,我收留你,你就把欠我的十幅畫畫好再走吧!」
他擤著鼻水,低咒一聲。「好啊,我便用這鼻水研墨,再畫朵牡丹送你,你賞畫的時候記得鼻子靠近一點,肯定別有一番『風味』。」
「噁心,你我是斯文人,豈可開這種不雅的玩笑?」范含徵輕搖摺扇,帶他走進一間靜謐雅室。
他一看到床鋪,便老實不客氣地脫了鞋,倒上床去。頭真痛啊!
范含徵微微一笑,坐在床沿上,慢條斯理地闔扇說:「仲綺兄,依你所言,你家小娘子會不會……心有所屬了?」
書仲綺嗤道:「我園子裡只有靈墨和劍山,其他下人都和她不熟,她能喜歡誰?」
范含徵一拍摺扇,提醒他,「她是劍山找來的,跟劍山是同鄉,兩個人又走得近……耶,別瞪我,這都是你說的。」
「你當劍山是什麼人?」他冷哼一聲,「他絕不可能背叛我。」
范含徵聞言冷笑。「感情這種事,超乎常理,無關身份,更談不上什麼背叛不背叛。好吧,就算劍山無意,可是小娘子要是對他芳心暗許,你擋得住她的心嗎?」
「你……」書仲綺不禁一呆,無言以對。
范含徵按著他的肩頭,苦笑道:「我早就察覺你對你家小娘子與眾不同,是我無聊,故意尋你們開心,才跟你打那無謂的賭,沒事綁你在香坡苑待了一個多月。算我對不起你,你喜歡在這裡住多久都隨你,我絕不趕你。
「不過呢……」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臉,正正經經地勸道:「有什麼誤會,還是盡早回去解釋清楚才好。感情這回事,變數多,起伏大,莫把簡單的誤會鬧到一發不可收拾,否則總有一天,你會後悔莫及的。」
書仲綺皺起眉頭,瞇起眼打量著他,好像突然之間變得不認識他了。
「范色鬼,聽你這麼說,怎麼好像感觸挺深的呀?」
范含徵沒好氣地橫他一眼。「我當你是兄弟,才跟你說這些肉麻兮兮的蠢話,聽不聽隨你了。」
書仲綺揉著太陽穴,煩躁地嚷著,「我頭痛,你讓我睡吧!」
范含徵又橫他一眼。算了,朽木不可雕,爛泥敷不上牆,當他沒說過好了。
書仲綺病癒之後,當真在靜山小築住了下來。
范含徵自從上次對他說了那番話之後,絕口不再提及此事。小築裡偶有文人雅客來訪,大夥兒煮酒談詩,日子過得寧靜悠閒,別有一番風情。
在這待了一段時間之後,書仲綺才知道原來好友早就收心了,之前只是為了戲弄他,才待在香坡苑裡。
他一方面恨他恨得牙癢癢,一方面也不免好奇,能收服范色鬼的,不知是何方神聖?
感情這種事,超乎常理,無關身份,更談不上什麼背叛不背叛。好吧,就算劍山無意,可是小娘子要是對他芳心暗許,你擋得住她的心嗎?
這幾天,他腦子裡一直縈繞著這番話,反反覆覆,揮也揮不去。
「你家人四處派人找你,你不回去嗎?」看他又在發呆,范含徵突然問道。
過了半晌,書仲綺才搖頭。「我還沒想清楚。」
范含徵哼了一聲。「用想的,能有清楚的一天嗎?」
「你別趕我,大不了這期間我畫的畫,全數奉送給你便是。」
「那好,你別走,跟我成親算了,」范含徵欣然點頭,「反正我孤家寡人,而且有你在,就一輩子吃穿不愁。」
「胡扯。」他笑罵,轉頭看向好友,卻發現他嘴上說著渾話,但卻一臉孤愁。
看來范色鬼情傷頗深啊!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令范色鬼黯然至此?
「范少爺、書少爺!」屋外,忽有一名家丁大聲喊道:「外面有個叫靈墨的姑娘,說要找書少爺,咱們要放她進來嗎?」
書仲綺聞言一怔。
「請她進來。」范含徵抬頭瞥他一眼,不禁奇道:「竟連靈墨也出面了,莫非你家出了什麼大事?」
「不會吧?」他神色略變,這時也覺得奇怪。
靈墨臉色難看無比,遠遠走來,一見他便數落,「原來您在這兒,怎麼都不說一聲呢?我們找您多少天了,您知不知道?」
書仲綺悶悶地問:「什麼事非找我不可?」
瞪著這個任性的主子,她嘆了一聲。「少夫人跟劍山回金陵去了。」
「什麼」兩個男人聞言,立即同聲大叫。
書仲綺臉色大變,幾欲暈倒,范含徵忙道:「靈墨,來龍去脈究竟如何,妳還不快說清楚!」
靈墨莫名其妙地瞅著他倆,解釋,「劍山本來在大少爺身邊,後來大少爺那宗案子移交刑部審理了,劍山回家時就順道去探望少夫人的爺爺。沒想到去到蘇家,他們正在辦理蘇老先生的後事,劍山知道蘇爺爺走了,就連夜趕回來通知少夫人。」
她喘了口氣,又瞪了書仲綺一眼。
「少夫人傷心死了,就求老爺、夫人讓她回去奔喪。偏偏少爺突然失蹤,我們找您找了好多天,少夫人待在房間裡天天盼、天天哭,最後實在等不住了,老爺才叫劍山護著少夫人先回金陵,我們接著找您。」
他聽完,臉容不禁變得十分蒼白。
蘇老先生是淮雪唯一的親人,她就是為了爺爺才賣身的。如今她爺爺走了,她會有多麼傷心?
「這時候陪在少夫人身邊的,應該是少爺才對,您怎麼躲得不見人影,讓少夫人一個人這麼難過呢?」說到這兒,靈墨便紅了眼眶。
「他們走多久了?現在追上去,還來得及吧?」范含徵問。
她保守的猜測道:「他們應該快到金陵了。」
書仲綺這才如夢初醒,著急了起來。「我們快走吧!」
「馬車、行囊都備好了,就停在家門前,只等您上車。」
書仲綺點點頭,立即火速趕回書家,和靈墨登上馬車,往金陵飛馳而去。
馬車外飄起了一陣白雪,這是入冬以來下的第一場雪。
書仲綺把手伸出窗外,迎著雪花,又想起第一次見到蘇淮雪的情景,那時他對她驚豔不已,而她則是既羞澀又不安。
他不喜歡大妞這個俗氣的名字,見她肩頭殘著餘雪,又因為她來自秦淮河畔,就幫她改名叫淮雪。
「少爺,吃點東西吧!」
「我吃不下。」
他望著窗外的景物,眼裡卻全是淮雪的一顰一笑。
她不太喜歡笑,平時拘謹又文靜,總是小心翼翼的,像隻受驚的白兔。其實她的笑容很美,像花兒綻放的瞬間,讓人又驚又喜,深深著迷。
她的每一個笑容,都深植在他腦海裡,現在回想起來,只要能再看到那樣的笑容,叫他做什麼都願意。
「少爺,你都不吃東西,這樣是不行的。」
「我吃不下。」
他推開靈墨遞來的包子,不禁又想著淮雪。劍山有沒有好好照顧淮雪?淮雪有按時吃飯嗎?見到她爺爺了嗎?她還在哭嗎?
「少爺,您總要留些力氣,照顧少夫人吧?」她把包子塞到他手上,喝道:「吃下去。」
書仲綺只好咬了幾口,如同嚼蠟似的,勉強把食物和著口水,一併吞進肚子裡。
他們馬不停蹄的連趕了幾天幾夜,書仲綺和靈墨吃睡都在車裡,馬兒跑累了,就沿途買馬換上,日夜兼程的趕路,只求早一日抵達金陵。
這天,終於到了。
馬車駛入一條飄著魚腥味的小路,書仲綺不禁好奇的左盼右看。這就是淮雪成長的地方?
「是這個漁村嗎?」
「嗯。」靈墨點點頭,「我們下來問問。」
書仲綺點頭同意,便請馬夫停車,雙雙下車問路。
靈墨沿街挑了一個漁販問:「請問一下,這附近有沒有一戶姓蘇的人家,正在辦喪事呢?」
漁販搔搔頭,表示不知,她微感失望,正要轉身再找其他人,書仲綺卻拍著她的肩頭,道:「不必問了。」
「咦?」
靈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蘇淮雪一身縞素,哭紅雙眼,在街道另一頭,步履蹣跚的走著。
恆劍山一路扶持,漫天雪花飄在兩人身上,她嬌弱的身軀幾乎完全被包裹在他懷裡。
恆劍山,就像座穩當高大的靠山,默默守在她身邊,為她擋風避雪。
書仲綺瞇起眼,嘴裡呼出的白霧幾乎模糊了視線。遠遠望去,他倆相互依偎的模樣,彷彿全世界只剩他們兩人。
他的心頓時被狠狠掏空了,胸口絞得疼痛不已。
「少夫人!少夫人在前面,我們走吧!」
靈墨不明所以,還向他們揮起手來。
「您終於來了。」
恆劍山把蘇淮雪送到他手上。
書仲綺抱住孱弱的妻子,她憔悴得就像個破碎的娃娃,失魂落魄,雙眼佈滿血絲,淚水還不停的從眼角滑下來,流淌在冰冷的臉頰上。
「對不起。」他難過的抱緊她,忍不住陪她一塊兒紅了眼眶。
蘇淮雪軟綿綿的靠在他懷裡,虛弱得站都站不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妳爺爺的靈堂設置何處?」
「為什麼這麼問?」她本來軟倒在他胸膛上,聞言立即僵起身子,抬頭看他。
書仲綺凝視她憔悴的臉。
「我來晚了,但還是該去祭拜……」
「不,不要去!」蘇淮雪突然激動的抓著他的手臂,死命搖頭。
他頓感茫然,低聲問:「為什麼?」
她鼻頭一酸,又哭了出來。「去了,要用什麼身份祭拜呢?」
書仲綺心頭一震,顫聲道:「我是妳丈夫啊!」
「不是。」她緩緩搖頭,悲涼不已的低聲說:「你不是。」
書仲綺心中登時涼了半截,擁著她,一時心亂如麻。
「誰說不是?」
她苦澀地仰起臉。「我是你用錢財買來的,你是主子啊……求你,別去了,我爺爺若地下有知,看到你我這樣的關係,他不會安心走的……」她搖著他的手臂,苦苦懇求著,「求你別去……別去。」
書仲綺呆若木雞的看著她,而她過於激動,哭著哭著,竟然暈倒了。
「淮雪……」恆劍山緊張的往前跨了一步。
而書仲綺在緊要關頭將她橫抱起來,沒讓她受到一點兒皮肉傷。
他深深吸了口氣,面無表情地命令。「回山月漁雪閣休息。」
「這樣好嗎?」靈墨十分不安的問。
書仲綺只是搖搖頭,不欲多言。
他緊緊抱著心愛的女人,走在茫茫白雪中,像個無主孤魂,步履蹣跚,胸口空空蕩蕩的,心痛得已經沒有絲毫感覺了。
淮雪,原來在妳的心裡,我依然是主子嗎?我們之間只有這樣嗎?也許一開始是吧。可是,拜完天地之後,我對妳的感情是真的,全都是真的。妳是我的妻子,我所認定唯一的妻子,要和我走一輩子的女人啊!
第九章
回到山月漁雪閣,蘇淮雪一直昏睡不醒,找了大夫來看,說她是體質虛寒,傷心過度,又太過疲累所致,於是開了些補方就走了。
「靈墨,妳照顧她。」
書仲綺把她安頓好了,便退出臥室,問起恆劍山,「靈堂設在何處?」
恆劍山回道:「蘇老先生已經下葬,靈堂剛剛撤走。」
「那帶我去墳上祭拜一回吧!」
「是。」
他披麻帶孝,以孫女婿的身份到墳前跪拜祭悼。蘇家人面面相覷,都覺得奇怪,但見恆劍山恭敬的隨侍在側,一語不發,暗自猜想他身份非凡,更不敢出聲詢問了。
「少夫人以前的居所就在附近,少爺要去走走嗎?再過不久,那間屋子就要被拆了。」
「好。」
離開墳地,書仲綺跟著恆劍山走入漁村,一路上都飄著一股腥鹹的氣味,恆劍山走到一處破廢茅廬前,伸手一指。
「這裡。」
書仲綺上前把門推開,屋內結滿蛛網,這兒已經沒有人居住了。屋子裡也沒什麼東西,左邊一張床,床尾擺著漁具,中間有張桌子,右邊有一道長長的布簾,布簾後又有一張床,一只繡架。
這,就是淮雪的房間吧。
他走到床頭,坐在她以前睡的床上,胸口又是一陣窒悶難受。他過慣豐衣足食的日子,淮雪往日的生活,是他完全無法想像的。
「要回去了嗎?」恆劍山問。
「等等。」
他腳步移動,不小心踢到床下一塊東西,發出一陣聲響。他好奇的低頭往床下一看,發現一只木盒。
恆劍山立刻跪下來取出木盒,仔細拍掉灰塵,這才把木盒打開。
盒子裡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有一只精美的緞面娃娃、一把細緻的小木梳,還有一些童玩。就算是小孩子的東西,這些物品和茅廬的破敗景象仍然十分不襯,這是小康以上的人家才能擁有的物品。
「一定是少夫人的東西,她小時候家境還好,十歲時父母經商失敗,被債主逼死了,她才跟著蘇老先生,從此就在附近的繡花弄工作。前幾年,老先生開始癡呆,她才離開繡坊,獨自在家刺繡賺錢,以便照顧老先生。」
書仲綺聽得喉頭有些乾澀,點點頭,「回去吧!」
恆劍山把木盒塞回床底下,隨後關上房門,默默走在他身後。
「別跟淮雪說我來過。」他轉頭吩咐。
淮雪是他的妻子,可劍山卻比自己更了解她的一切,走這一趟,彷彿走過淮雪之前坎坷的人生。
書仲綺眼眶微紅,想起蘇淮雪一身愁骨,眉眼間總帶著幾分寂寥蕭瑟。他曾經多麼迷戀那股沒來由的哀傷,卻不曾想過那樣絕美的風情,是經歷何種歲月緩慢煎熬而成的。
淮雪啊……
「她醒來過嗎?」書仲綺摸著蘇淮雪沉睡的臉龐對靈墨問道。怎麼一見到她,他就心痛了?
靈墨搖搖頭,嘆了一聲。「即便睡著,少夫人的眼淚還是流個不停,不知道眼睛會不會哭壞了。」
「明天問問大夫。」
「是。」
不願打擾他們,她悄然退出房間。恆劍山在外頭等著她,她還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呢!
書仲綺卸下外衣,躺在蘇淮雪身邊,默默看著她的臉,陪伴她。
她臉上淌著淚痕,一直翻來覆去,睡得極不安穩,直到突然碰到他的身子,似乎是認出了他,這才嘆息著翻過身,摸索著他的胸膛,迷迷糊糊的投入他懷裡。
「淮雪?」他迷惑地任她密密實實的摟著,明知不是時候,還是禁不住意亂情迷,暗暗喘了口氣。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書仲綺低頭看她,發現她睡得很沉,小臉枕在他臂彎裡,表情信任而滿足,深鎖的眉心也漸漸放鬆下來。
靜靜擁著她,他一時百感交集。自己當初沒有親手安頓她唯一的親人,當她最痛苦的時候也沒有陪在她身邊,怎麼配當她丈夫?
「就算是這樣,」他輕吻著她的額頭,黯然低語,「我也不會放妳走,妳是我的妻子,本來就是屬於我的。」
他收攏雙臂,緊緊摟著她,緊緊摟著。
「少爺,少夫人來了。」靈墨走進亭子裡,稟道。
「嗯。」書仲綺回過頭,對妻子淡淡一笑。
蘇淮雪走進湖影亭,靜靜地瞅著他。
他笑道:「陪我在這兒吹吹風好嗎?妳看,夕陽灑在水面上,多美。」
蘇淮雪轉頭看著水面,夕陽在她臉頰罩上一層耀眼的金粉,驅走了臉上的蒼白。
書仲綺挽著她的手,心底依然隱隱作痛。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醒來之後就不再哭泣。她的個性本來就文靜,大夥兒見她能吃能睡,氣色也慢慢恢復了,還以為她心情已經漸漸平復,卻沒想到她從此不再開口說話,好像一夕之間變成啞巴了。
找了大夫來看,只說她這是心病,是心裡受創太大造成的,或許只是暫時的,急不來,也不能勉強她。
「坐吧!」書仲綺把她按在倚欄邊坐著,攏緊她斗篷上的領口。
她抬頭對他笑了笑,他接著也在她身邊坐下。
「我們就是在這座亭子裡拜堂成親,妳認得出來嗎?那天天空飄著雪,湖心泛著薄霧,妳頭上蓋著蓋頭,拜完堂就回房了,什麼都看不到吧?」
她若有所思地伸手倚在欄杆上,不置可否。
「如果從頭再來一遍,妳還願意嫁給我嗎?」
書仲綺側頭凝睇,蘇淮雪驚訝地看著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過了好半晌,索性轉頭把下頷擱在憑欄的手肘上,看著湖面,來個相應不理。
「真是自討沒趣。」他苦笑著自嘲,神情登時有些受傷。
她仍舊咬著唇,故意不去看他。
「這樣也好,」書仲綺又衝著她笑,「妳不說,我才不會聽見不想聽的話。」
蘇淮雪聞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既然妳不說話,那就我說好了。」他咳了兩聲,柔聲道:「妳知道我有兩個妹妹,三妹淑絃已經嫁人了,最近生了一個女兒,四妹季綾,她大概一輩子也嫁不掉。」
蘇淮雪聽了噗哧一聲,忍不住笑了。
書仲綺也笑了,伸手撥去她臉上的頭髮,接著道:「咱們家族裡還有許多女眷,又有大大小小許多丫鬟,長大之後跟著兄長出入秦樓楚館,結識的女子更多。
「我從小就會哄妹妹們開心,又覺得女孩兒家文文秀秀的,賞心悅目,自然也對她們個個和和氣氣的。久了,人人都說我是情場浪子,說我騙死人不償命,妳瞧我有嗎?」
蘇淮雪笑得花枝亂顫,指著他的鼻子,用力點了個頭。
「連妳也……」他摀著心口,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
她笑著捶了他一記,書仲綺便把她抱到懷裡,惡狠狠的親了她一口。她伏在他懷裡,又低笑一陣。
等她笑完,他才接著往下說:「我是個糊塗蟲,哄女孩子哄慣了,就分不太清楚哪一個是真心喜歡,哪一句是隨口說說。所以後來,當我認真愛上一個女子時,竟然笨得沒發現。我以為自己對她的感情很普通,就像平常對女孩兒那樣對待她,當然不是對她不好,但也沒特別把她放在心上。」
他深深凝視她,「可是,其實我錯了,我早就愛上了她,當我發現的時候,她在我心中已是獨一無二,沒有任何人能取代。」
夕陽早已西沉,晚風吹拂著蘇淮雪蒼白的臉,她的笑容不再,掙開他的懷抱,低垂著頭,不知所措,也不願看他的臉。
書仲綺低頭瞧她,心臟怦怦跳個不停,臉上也沒有絲毫笑意。
「我很後悔用買賣的方式得到妳,又懊惱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和妳相遇。如果蘇爺爺還在世,我自當放妳回到爺爺身邊,再堂堂正正的登門求親,鑼鼓喧天的迎娶妳回來。現在再說這些好像遲了……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妳。」
他拉住她冰涼的手,小心翼翼地包覆在自己溫熱的掌心裡。
蘇淮雪胸口起伏,慌亂的搖頭。
伸手摸摸她的臉,他柔聲道:「沒關係,妳不想說,就什麼都不用說,我不會期待妳立刻回應我什麼。等再過一陣子,妳願意把我當做真正的丈夫,我們再一起去祭拜爺爺,他地下有知,就能放心的走了。」
她感動得伸手抱緊他,忍不住嚶嚶哭了起來。
「不要哭,不要哭。」書仲綺退開她的懷抱,伸手拍拍她的臉頰,用拇指擦掉她的滿臉淚痕,「當心把眼睛給哭瞎了,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蘇淮雪吸吸鼻子,雙手忽然環上他的頸子,拉下他,仰起臉,深深吻住他的唇。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書仲綺整顆心都化了,再也壓抑不住滿腔情思,熱烈地回吻。
洶湧的感情和慾望一併席捲而來,他們攀附著彼此,宛如兩個雙雙溺水的可憐人,急欲從彼此身上得到解脫。
蘇淮雪緊緊攀著他,櫻唇微啟的喘息著,書仲綺情生意動,立即抱起她就往亭外走去……
本來喪事一處理完,當即動身回家,但書仲綺顧慮到妻子目前的狀況,不願她舟車勞頓,而山月漁雪閣靜謐閒雅,正好適合修養生息,於是就暫時在這裡住下。
「少爺,家裡送來一封信。」靈墨拿著信走進書房。
書仲綺正在桌前研墨,聞言不禁抬頭道:「這麼巧,我正要寫信回去。」
「聽說是快馬加鞭送來的,還是先看看好了!」她連忙把信交給主子。
他展信來看,看完,臉色立時變得難看了起來。
「怎麼了?」
「爹說,皇上下了一道密旨給我,叫我和淮雪馬上趕回去領旨覆命。」
到底是什麼樣的密旨,信裡並沒有透露,只是特別交代,淮雪一定要跟他一起回去,不得在金陵逗留。這真是奇了。
「我又不是朝中官員,下密旨給我做什麼?」他喃喃唸道。
靈墨機靈的問:「既然如此,要盡快回去嘍?」
他若有所思的點頭。「妳去張羅吧!」
靈墨隨即出去準備,書仲綺也起身回房。
淮雪還不能開口說話,回去又要解釋一番了。他想著便嘆了口氣,接近臥房時,腳步突然停了下來,不敢置信的瞪著門口的兩道身影。
恆劍山正站在房門外對蘇淮雪說話。
他握緊拳頭,不假思索的退開幾步,隱身在假山綠樹裡。
定睛細看這一幕,發現自己的妻子仰頭看著劍山,笑得燦爛無比,書仲綺隨即轉身離去,茫然失神的走在花園小徑上,一時不知該走往何處。
他們這幾天恩愛纏綿,他還以為她終於毫無保留、全心全意向著自己了,為什麼她還和劍山曖昧不清?而自己又為什麼要躲?為什麼是他躲?
書仲綺呆坐在花園石椅上,冷得全身直打哆嗦。
不會的,劍山是什麼樣的人,他還不清楚嗎?劍山不會背叛他的。
既然不會,他為什麼要避開?
為什麼不走上前問他們在聊什麼?
他頭痛的按著太陽穴,理智偏偏敵不過猜忌,腦子裡不斷閃過無數個片段,那是他壓抑在內心深處,最深沉的猜疑—
淮雪隔著書房漏窗,癡看劍山……
淮雪和劍山並肩站在花園裡修剪花木,相視微笑……
漫天飛雪中,劍山高大的身形包覆著淮雪,相互依偎……
皇上突然莫名其妙的降旨給他,書仲綺不敢耽擱,於是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趕回京師。
書家兩老早就如坐針氈,這會兒見到他回來,總算鬆了口氣。
「淮雪也回來了嗎?」
「我讓她先回木樨館休息了,不必叫她吧?」
書老爺擺擺手,不以為意,似乎也不是認真關心她。
書仲綺古怪的揚起眉。好端端的,爹竟先問起淮雪,真是奇怪。
「什麼密旨?究竟怎麼回事?」
書老爺點頭道:「皇上命你和淮雪在三個月之內,以『鸞鳳和鳴』為題,繡一幅仿畫繡做為公主出嫁的賀禮。這是一份賀禮,也是一份驚喜,皇上要你們夫妻祕密完成,不可洩露風聲。」
書仲綺怔忡半晌,肩膀登時垮了下來。「為什麼找我?」
書夫人和悅地笑說:「你不是送了一幅仿畫繡給范含徵嗎?這幅畫後來輾轉傳到皇上手中,皇上愛不釋手,公主也十分喜歡。後來聽說圖樣出自你的手筆,繡功出自你的夫人,看圖上雙鵲繡得恩愛無雙,就猜想你們必是一對鶼鰈情深的夫妻。
「公主成親在即,忍不住豔羨起來,就向皇上求討此畫。皇上捨不得送她,又不忍心公主失望,所以要你們夫妻聯手,再繡一幅仿畫繡送給公主。」
書仲綺聽完,臉色頓時有些蒼白。「我不願意。」
「啊?」書夫人臉色微變,遲疑的問:「這是皇上聖恩,也是喜事一樁,你的畫功早就得到皇上賞識,淮雪的繡功又得到皇上垂青,這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為什麼不願意?」她還以為他們夫妻倆接到消息,一定會驚喜萬分呢!
他俊容蕭索,神情也有些落寞,聞言,只是淡淡回道:「淮雪的爺爺過世,她傷心過度,體力和精神都還未回復,視力也有些衰減,我不想讓她做這些勞神傷眼的事,請爹娘幫我回絕吧!」
書老爺聞言喝斥,「胡鬧!這是皇命,豈能說回絕就回絕?」
他沉吟片刻,又道:「再不然,用畫代替行嗎?或是我繪圖樣,另外找個繡工來繡?」
書夫人煩惱的皺起眉頭。「公主屬意的是你們夫妻兩人合作的仿畫繡,再說皇上已經開了金口,能讓你討價還價嗎?」
他有氣無力的嘆了一聲。「淮雪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我不想眼睜睜看她再失去眼力。」
「淮雪不能說話這是怎麼回事?」
看見母親驚訝莫名,他便把原委解釋一遍。兩老聽了,都面面相覷,忍不住暗自嘆息。
書夫人凝望兒子,更是心疼不捨,她早就覺得淮雪太過單薄,面相清秀有餘,卻福澤不深。難怪仲綺此次回來,整個人好像瘦了一圈,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樣。
「綺兒。」她緩下臉色,柔聲勸道:「還是叫淮雪繡吧,不是爹娘想逼她,只是若另找繡工,豈不是欺君?萬一被發現了,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如果累及全家,那要如何是好?」
書仲綺無奈的然看著母親,搖頭拒絕,「皇上是個風雅多情的人,不會輕易殺死才學之士,否則我屢次拒絕畫院徵召,皇上早就殺我幾十回了。請爹把原委告知皇上,皇上未必會論罪的。」
「君心難測啊!」書老爺沒好氣地瞥他一眼,「這只是你的推斷,如果這次真的觸怒了皇上,皇上要將你問斬呢?」
「斬就斬吧!」書仲綺摸摸鼻子,滿不在乎地笑著。
「綺兒!」書夫人忍不住著急的斥責,「真不像話。」
他仍是吊兒郎當的笑著。
「這件事該怎麼辦呢?」
「急什麼,天大的事,也等我一覺醒來再說。」書仲綺伸伸懶腰,捶著肩膀,懶洋洋的問道:「我已經知道是什麼事了,可以回去了吧?」
書夫人仍不死心的婉言相勸,「依娘看,還是叫淮雪繡吧!她的身子看要怎麼調養,靈芝也好,人參也罷,爹娘都會供她最好的,只要在三個月內繡完這幅畫,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他聞言忍不住側頭瞧著娘親,譏誚的一笑。「有幾個臭錢,還真了不起呀!」
「你這是什麼態度!」書老爺喝道。
書夫人則是又氣又難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
書仲綺自知過份,便沉著臉不再說話。
很多事是沒辦法用錢來衡量的,以前他不覺得,連淮雪也是用錢買來的,可現在他卻恨極了自己以前的滿身銅臭、自以為是。可是對父母,他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他不認為他們會理解自己的想法。
書仲綺轉頭正要離開,卻見妻子靜悄悄的站在門外,不禁愣住。
「妳來做什麼?」
蘇淮雪癡癡望著他,臉頰被晚風吹得有抹病態的紅。
他見了立即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就往木樨館走去。
她順從的任由他牽著,一路上靜默無語。
書仲綺心神不寧的轉頭看她一眼,卻見她眼眶裡水盈盈的,積滿了水氣,一臉欲語還休。
「怎麼了?」他停下腳步,回頭捧起她的臉,柔聲詢問。
蘇淮雪定定地仰著臉瞧他,臉上寫滿憂慮。
猜到她的心思,他煩躁的吐了口氣,安撫的說:「我會想辦法的,妳別擔心。」
她搖搖頭,反手搖晃他的手,一顆眼淚沿著臉頰滑下來。
「別哭,別哭。」書仲綺摟著她苦笑,「妳怎麼這麼愛哭?害我老把這兩個字掛在嘴上。」
她固執地搖晃著他的手,眼淚仍舊掉個不停。
「妳在用眼淚威脅我?」看穿她的意圖,他不禁板起臉,凝重地盯著她,「妳想為公主繡那幅畫?」
蘇淮雪點點頭,這才破涕為笑。
他憂心的道:「只有三個月的時間,未免太倉促了,說不定還要日夜趕工,既勞神又傷眼力。」
她微微一笑,搖搖頭,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
「可是我介意。」他無力地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只有一個條件,如果我叫妳休息,妳得依我。」
蘇淮雪馬上用力點頭。書仲綺又嘆了一聲,牢牢抱著她,吻著她的額頭。
月色籠罩在兩人身上,月光朦朦朧朧的圈著他們,像是一對謫仙。
他愛極了她這模樣,索性橫抱起她,低笑道:「怎麼輕得像塊綢緞似的,我真怕風一吹來,就把妳送上廣寒宮了。」
蘇淮雪攬著他的頸子,心頭暖暖的,只是微笑不語。
第十章
書仲綺願意領旨,書家兩老都鬆了一口氣。隔天靈墨便整理好繡架,繃上繡布,筆墨顏料齊備。書家還延請大夫來幫蘇淮雪把脈,什麼珍貴補品都備妥了,只盼她能如期繡完。
可千算萬算,卻料不到這一回,運筆如神的書仲綺居然畫不出來。
夫妻倆並肩坐在繡架前,默默看著畫布,書仲綺突然垂倒在蘇淮雪身上,嘆了口氣。
木樨館裡依然落英繽紛,一樣的繡架、筆墨,一樣的人兒偎在他身邊,一切都跟從前好像沒有絲毫不同。以前他只要一提起畫筆,就神采飛揚,一揮而就,可現在—
盡索枯腸也畫不出一撇。
蘇淮雪見他一臉苦惱,便伸出白蔥似的纖纖玉指,滑上他的臉頰,像一對翩翩粉蝶在他臉上飛舞,輕輕柔柔來回撫慰著。
書仲綺微微一笑,隨即閉目享受起來。
他的心境跟以前已經不同,所以沒辦法畫了。
以前他呆頭呆腦的,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什麼都不知道,眼裡只有她一個人,滿心以為淮雪眼裡不可能還有別的。
笨雖笨,心情卻是歡暢的,沉浸在恩愛幸福裡,腦中毫無雜念。
可如今他發現自己愛上她後,卻再也摸不透她。淮雪仍然柔情款款的待在他懷裡,可是他卻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之前直至她爺爺過世之時,她都還當自己是主人,彷彿以前的恩愛都是鏡花水月,都是假的。
那麼現在呢?她心裡有他了嗎?她對劍山又是如何看待?
他變得越來越在意淮雪,而她至今仍不能開口說話,他更是心痛難忍,皇上卻偏偏要他畫什麼鸞鳳和鳴……
這叫他怎麼畫得下去?
「淮雪,我累了,陪我回房小睡一會兒好嗎?」書仲綺可憐兮兮地懇求。
蘇淮雪點點頭,陪他起身。
隨侍在側的靈墨,見他們這天又要放棄,不禁皺眉相勸,「少爺,您越晚畫好,少夫人能繡的時間就越少了。時間有限啊,如果您這邊拖得太晚,以後可就苦了少夫人。」
書仲綺忍不住橫她一眼,咕噥道:「廢話,我當然知道,還用妳說!」
蘇淮雪也對她搖搖頭,便跟夫君回房了。
「我好沒用,畫都畫不好,也沒能好好保護妳,妳都夠難過了,還得刺繡……這麼辛苦到底是為誰忙啊?還不如離開這個家,離開京城,回鄉下捕魚、畫畫、刺繡,過著平平靜靜、再也沒人打擾的生活。」
書仲綺仰頭倒在床上,掩不住滿懷傷感,失意的轉頭對妻子苦笑。「要不是我,妳就能陪妳爺爺度過餘生,送他走完最後一程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妳不能說話,都是我害的。」
蘇淮雪眼眶發紅,伸手按住他的嘴唇,不讓他再說下去。
自己果然說到她的痛處了。他懊惱的翻身摟住她,閉上眼,什麼都不說了。
兩人各懷心事,摟抱著彼此,雙雙逐漸睡去。
直睡到半夜,書仲綺隱約聽見哭聲,才逐漸清醒過來,一轉頭就發現是枕邊人在哭,還哭得滿臉淚痕,不禁嚇了一跳。
「淮雪,醒醒,妳作惡夢了。」
蘇淮雪冒了一身冷汗,額頭上的頭髮都溼透了,經他連連搖晃,才將她搖醒。她一睜開眼睛,就立刻抱緊他,嚶嚶哭了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書仲綺抱她坐起來,柔聲安撫著。
她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止住眼淚。
他擔心地抬起她的臉,仔細抹去她額頭上的汗水,他喃喃的說:「究竟夢到什麼,怎麼哭成這樣呢?」
她緊緊抓著他,張開乾澀的嘴唇,幾番開闔,吃力地說:「仲……綺……」
「什麼」他渾身一震,忍不住使勁抓住她的手臂,又驚又喜的顫聲道:「妳能說話了?」
「不要……離……開……我。」她已經好一陣子不曾開口,此時說起話來,就像高齡老嫗般乾啞枯澀,一字一頓慢慢說來,辛苦無比。
「妳……」書仲綺忽然悲喜交集,揭開床幔,往外頭高喊,「靈墨,快來!」
門外傳來靈墨微弱的回應,他回頭抱著蘇淮雪,猶如身在夢中,驚喜訝異,簡直不敢置信。
「淮雪,妳說話了?妳說什麼,再說一次好嗎?」
惡夢中的情景仍在腦中盤旋,她淚痕未乾的瞅著他,輕咳兩聲,又試著開口說話,「別……走,我……愛你。」
這回,她的嗓子已不若剛才乾渴,音色漸漸柔軟了些。
「妳愛我?妳說妳愛我」
書仲綺聽得心花怒放,既高興她能夠說話了,又欣喜自己的感情終於獲得回應,他飄飄然的低頭就吻住她。
靈墨偏偏此時推門進來,撞見他們吻得火辣纏綿,不禁臉紅心跳的伸手掩面。「少爺,您叫我進來看你們親熱呀?」
他身形一震,這才轉頭吩咐,「淮雪說話了,去拿些潤喉的湯水來。」
靈墨聞言一愣,立時拍手笑道:「這就來。」說罷,馬上飛奔而去。
蘇淮雪和書仲綺相視而笑,彼此都有些如夢似幻的感覺。
「妳再說話給我聽,好嗎?」他的眼裡盡是溫柔。
她赧著臉,又咳了兩聲,努力開口,「說……什麼……好?」
「再說一次妳愛我。」
她的臉更紅了,依言說:「我……愛你。」
書仲綺俊眸裡都是笑,眼睛彎彎的,笑得心曠神怡,幸福而滿足。
蘇淮雪見他如此,喉頭不禁有些哽咽。
靈墨不久就回來了,興奮得臉蛋兒紅通通的,還張羅了一桌子飯菜熱湯、茶酒水果。
「這麼快?不過叫妳端個茶水,怎麼一下就弄出這麼大一桌?」
她笑道:「誰叫你們整天不吃,光顧著睡,我是怕你們半夜醒來餓了,一直準備著呢!」
「好,乖。」書仲綺點頭稱許。
見他倆下床用餐,靈墨便不再打擾他們,回房去休息了。
蘇淮雪喝了幾口茶水,吃了些菜,喉音便慢慢恢復。
他們睡了一天,都精神飽滿的,書仲綺便拉著她到書房裡,坐到繡架前。他接著走到桌前點起燭火,書房裡登時橙黃明亮了起來。
「這麼晚了,要做什麼?」她摸著繡架,好奇的問。
「既然我們都睡不著了,乾脆把畫畫好。」
「現在?」
書仲綺側頭衝著她笑,眉宇間神采煥發,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蘇淮雪柔情似水的凝睇著他,便不再多言,站起來幫他調和顏料。
「想到要畫什麼了嗎?」
「嗯。」
在繡架前坐定,書仲綺隨手揮灑,意隨筆到,專注地埋頭繪畫。不知不覺中,天色漸漸亮了,窗外升起一抹灰濛不明的黯藍色,鳥鳴聲紛紛啁啾響起。
暢快淋漓的落下最後一筆,他總算放下畫筆,深深吐了一口氣。
「妳看如何?」
這幅畫,以山水奇石為景,一對鳳凰遠近相望,各自獨立。
近處的雄鳥與遠處的雌鳥遙遙相對,雄鳥姿態瀟灑,顧盼自得,然而望著雌鳥的眼神卻是溫柔繾綣。兩隻神鳥目光交會間,萬千情意俱生,令觀者無不欣羨。
「真美。」蘇淮雪喃喃唸著,不禁羞澀了起來。
這對鳳凰,畫的分明就是他們,他藉著圖畫傾訴情意,她豈能不知?
「喜歡嗎?」書仲綺瞅著她,笑瞇了眼。
她輕輕點頭,紅著臉,含糊地稱讚,「那份又驚又喜的姿態,極是傳神。」
「是嗎?」他負手閒立,同樣滿意極了。
「接下來,就是我的工作了。」
蘇淮雪取出繡花針,低頭整理繡線,他便乖乖的待在她身邊,陪她一塊兒繡畫。
日光漸漸灑滿庭院,透過窗櫺進屋子裡來,書仲綺把窗戶全打開了,迎進一室明亮。
此時靈墨已起床,在臥室尋不著人,便來到書房,發現繪畫已經完成,不禁喜形於色。
「恭喜恭喜,真是柳暗花明啊!」
書仲綺和蘇淮雪對看一眼,均有恍如隔世之感。
生怕兩人不忙則矣,一忙便累壞了,靈墨勸道:「休息一會兒再繡吧!」
雖然半夜才吃過東西,但早點既已備好,他們還是吃了一些,之後就到花園裡散步。
蘇淮雪好一陣子不曾說話,書仲綺本來有一肚子的話想跟她說,此刻,卻只是靜靜拉著她的手,寧靜滿足,什麼都不願再提。
反倒是她拉著他的手臂,禁不住好奇的問:「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書仲綺淡淡微笑。她昨晚說了愛他,他只要知道這樣就夠了。
「妳昨晚夢到什麼了?」他順著她的意思隨口一問。
蘇淮雪眼眶略紅,低聲說:「我夢見你……被皇上問斬了,官差到府裡來拘拿你,我哭著追出門去,喊著你的名字,可你卻連頭也不回……」
書仲綺聞言一愣,接著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生氣地橫他一眼。「這可不好笑。」
書仲綺眨眼笑道:「其實皇上很喜歡我,就算妳沒繡好,他也不一定會斬我的。」
她悶悶地反駁,「君心難測,怎麼能任你隨意揣度呢?」
「妳也擔心我畫不出來?」他心頭暖洋洋的看著她。
「擔心你,想安慰你,卻又說不出來,喉嚨好像被繡線縫死了,發出不出一點聲音,我又懊惱又生氣。」蘇淮雪嘆了一聲,「昨天你還說了許多喪氣話,說什麼畫都畫不好,又說不能保護我,我聽了心裡難過死了,也許就是這樣,才作了惡夢吧!」
「我不會再說這些話了,對不起。」因為他自己一時沮喪惹得妻子擔心,他柔聲道歉。
蘇淮雪垂下臉,低聲說:「我爺爺的事已經過去了,你別再自責,以後,我們一起回去祭拜爺爺吧!」
他聞言不禁停下腳步,激動的握緊她的手。她的意思是……肯承認他,把他當作真正的夫君了?
蘇淮雪羞赧地低著頭,不敢抬頭看他。
書仲綺不禁微笑。他的妻子,真是害羞拘謹的小娘子啊!
「我們休息夠了,回去刺繡吧?」她臉紅心跳地放開他的手,便往書房走去。
餘下的工作,書仲綺實在愛莫能助,只得手癢癢的在她身邊繞來繞去。
而蘇淮雪定下心來,投入刺繡時,便把他遺忘在一邊,他雖頗不是滋味,又無可奈何,只好一直默默守著她,不時噓寒問暖、端茶遞水,權充她的助手,不過此刻這個助手顯然不太稱職—
「仲綺,你醒醒!」蘇淮雪拍著他的肩膀,「你又睡著了,在這兒睡,會越睡越累的,回房間去睡吧!」
「唔……我不睡了。」他揉揉眼睛,衝著她傻笑。
瞧見他俊臉上的睡痕,她不禁噗哧一笑。想不到這麼大個男人,睡醒卻跟小孩子一樣迷糊。
「怎麼了?」他揉著眼睛問。
蘇淮雪搖搖頭,把臉轉向窗外,微笑道:「你看外面。」
書仲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禁張大了嘴,驚道:「這……這……」
桂花園子裡,恆劍山居然摟著靈墨,兩人極親密的貼在一塊兒,簡直渾然忘我,好不恩愛。
他眨眨眼,幾乎不敢置信。
他們……他們是一對嗎?
蘇淮雪笑道:「他們很相配吧!」
「配什麼?一隻啞巴熊和一隻小麻雀,能兜在一塊兒嗎?」他目不轉睛地瞪著他們,又回頭問:「妳早就知道了?」
「是啊。」她點頭承認。
書仲綺瞪著她,心臟霎時狂跳起來。難道自己之前全想錯了?淮雪從來沒有喜歡過劍山,一切都是他的誤會?
「我和劍山,還有件事一直沒跟你說。」
書仲綺怔怔地瞪著她,一時又喜又怕,不禁暗自緊張起來。
蘇淮雪轉頭面向窗外,看著恆劍山,接著娓娓說道:「我和劍山是同鄉,他在金陵找上我之前,早就打聽過我的身世才引我到你面前。也許是同情我吧,他一向對我特別好,平時他話不多,卻跟我很談得來。這次,我們一起回金陵奔喪,一路上孤男寡女……」
突然閉口不言,她轉過頭遲疑地看著書仲綺。
「你不舒服嗎?」看他的神色有些異樣,好像隨時要昏倒了,蘇淮雪不禁著急起來,起身道:「我扶你回房間休息吧!」
「我沒事。」
書仲綺虛弱地搖搖頭,又拉住她的手坐下。「拜託妳好心兒,就一次說完吧,你們孤男寡女……怎麼了?」
「真的沒事嗎?」她不太放心的確認。
他連連搖頭,催促,「妳快往下說。」
蘇淮雪眨著又黑又長的眼睫,不明所以,只好接著往下說:「孤男寡女,路上多有不便,所以……乾脆結為異姓兄妹了。」
「啊?」書仲綺瞬間倒抽一口涼氣,一時之間好像還難以意會,呆若木雞了半晌,才如釋重負的垮下肩膀,喃喃唸道:「異姓兄妹……」
「是啊,劍山如今是我的義兄。」不知他為何有此反應,她覺得莫名其妙地睞他一眼,「劍山說,我和他身份有別,他畢竟是書家的家僕,而我是你的妻子,所以結義之事不必聲張,兄妹情誼放在心裡即可。」
書仲綺悶哼一聲,突然古怪的低著頭,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蘇淮雪皺起眉頭,不解地盯著他瞧。
他本來是悶著頭笑,笑著笑著,居然不可抑止的捧著肚子狂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溢出來了。
「什麼呀……」她被他搞得更加糊塗了,可見他笑得開懷,就忍不住跟隨著微笑了起來。
書仲綺揩揩眼淚,握緊她的手,努力收斂起笑意。
「不要管他們了。」把玩著她的小手,他忽然柔情滿溢的問:「淮雪,妳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書仲綺深深凝視她,唇角噙著笑意。她聞言不禁赧紅了臉,羞澀地抽回自己的手。
「不能說嗎?」他伸手牢牢握住她的手,笑瞇了眼。
蘇淮雪橫他一眼,又低下頭,微微一笑。「打從初見面那天,你披了一件貂皮斗篷在我身上,幫我取了一個名字,那時候起我就喜歡你了。」
她的頭越垂越低,輕如羽絮的低語,卻承滿了沉厚的情意。
「之後,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歡你一點,直到有一天,當我發現自己愛上你的時候,其實已經愛得很深了。」
終於從害羞的娘子口中聽見完整的告白話語,書仲綺被撼動了心,心湖激盪不已。「淮雪……」
「別再聊天了,」她微覺尷尬,便抽回自己的手,低聲提醒,「再聊下去,就來不及如期繡完了。」
話一說完,她馬上收拾心情,重新捻起繡花針,一針一針專注地埋頭刺繡。
書仲綺深情地凝視她,靜靜的陪在她身邊。
微風吹進窗內,飄進幾許桂花,也拂亂了她身後的髮絲,他仔細地順平她的頭髮,忍不住低頭輕嗅滿身香氣,心裡充滿平靜、幸福與滿足。
以後任何什麼時候,他都要留在她身邊,再也不離開了……
尾聲
冬去春來,雪盡花開,三月之期轉眼飛逝,書仲綺和蘇淮雪聯手製成精妙絕倫的仿畫繡終於送進宮中,皇上特地選在早朝時展開,與文武百官一同欣賞。
捧畫在手,他忍不住驚嘆連連,「這對鳳凰,彷彿即將破畫飛翔,究竟是如何畫來的?」
「瞧這繡功栩栩如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深情的鳳眸!」皇后亦是嘆服不已。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公主忍不住豔羨低語,「書二郎和他夫人,不知是一對怎樣恩愛的夫妻,真是羨煞人也!」
是啊!皇上和皇后相視一笑,均有同感。公主與駙馬如能恩愛若此,他們兩老也就能放心了。
「恭喜公主殿下,得此佳畫,乃大婚吉兆啊!」
眾臣群起相應,賀聲不斷。
皇上龍心大悅,隨即慈愛的低頭垂詢,「書翰林,書二郎如今何在?何不親自送畫入宮呢?」
被點到名的書老爺,誠惶誠恐的垂首回應,「稟皇上,小犬頑劣,已偕同妻子雲遊四海去了。」
這小子眼裡根本沒有父母,繡完繡畫之後,連一天也不肯多待,就帶著妻子、奴婢一起離家了,說是怕再有人登門求畫,乾脆避遠一點。
「是嗎?」皇上難得露出一絲寬容的笑意,「隨他們去吧!如此神仙眷侶,正該隨心所欲、不受人間拘束。朕賜書二郎與其妻,天上人間,恩愛永恆,永世不得分離。」
「皇上聖恩浩蕩……」
群臣讚頌喝采不絕於耳,宮廷裡繁夢似錦,虛名浮利,從來不曾稍減。
不過,這和遠在秦淮河畔,閒臥垂釣的小夫妻又有什麼關係呢?
蘇淮雪輕手輕腳的走到船頭,揭開書仲綺頭上的斗笠,見他躺臥在船板上睡熟了,不禁微微低笑。
「相公,你這麼一睡,怎麼知道魚兒上鉤了沒有?」
「我又不缺魚吃……釣魚只是圖個趣味而已。」
他懶洋洋的撐起上半身,伸手把她一把拉進懷裡。
蘇淮雪溫順的倚靠在他身上,看黃澄澄的夕陽灑在江水上,波光粼粼,金碧輝煌,只覺比人間最繁華的景象還要燦爛。
他們緊握彼此的手,相視微笑,幸福只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