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R171
婚活女之三《賢妻半成品》
出版日期
2010/04/01
數量
NT. 190
優惠價: NT. 150
一切都起因於「打賭事件」——
因為賭輸了,所以她這個超級大宅女被迫每個月出門相親一次,
又正好高中死黨的哥哥想認識她,她就順水推舟「借用」一下。
起初看到他的照片時,她驚為天人,不自覺發呆快一個小時,
可是見了面才知道,原來他是想找她一起搞網拍,吼~
這個提議讓她對他的印象分數直接降為零,
更扯的是,她根本就沒有答應,不知道他哪來的厚臉皮,
直接把她家當辦公室,每天都來報到,
既然他不要臉,不,是積極,她是可以勉強給他一次機會,
不過前提是——不麻煩她、不指望她有好臉色、不成功就放棄,
怎知他出乎意料的執著,不但用笑臉回應她的冷嘲熱諷,
對她的態度也越來越奇怪,老是稱讚她漂亮,
聽到她要去約會還會變臉,更差點……吻了她?!
而她竟然也期待,他會對她「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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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絕對不是這個人。
  跟在服務生身後,逐步走向預訂的餐桌位置時,便遠遠看到那個人,屁股都還沒沾到椅子,路曼妤心裡就已經有了決定。
  如果她必須結婚,在紅毯盡頭等待她、迎接她的,絕對不是眼前這個人。
  倒不是男人本身有什麼特別的問題。他不特別高、不特別帥、也不特別醜或矮,沒有特別不修邊幅、頭髮看上去不油膩、肩膀上沒有頭皮屑、就連舉手投足也沒有什麼不對勁,就只是……
  讓人——至少是她——完全提不起勁罷了。
  沒Fu,她沒有任何感覺。
  所幸男人並不至於影響她的胃口,因此她仍然笑笑地坐下來,和介紹人以及這個男人一塊兒吃飯,甚至說好等一下要一起去看電影。
  一個月只要忍受這麼一次,往後的日子就安寧了。
  說起來,這比月月來潮的小紅還容易搞定,如果正好餐點好吃、電影好看,啊,人生夫復何求呢!
  「路小姐才二十八歲,為什麼會想相親結婚呢?」
  「我本身從事外文小說翻譯,長時間在家工作,比較少有機會認識其他人,如果想找適合的對象,除了相親,似乎沒有其他方法了。」路曼妤熟練地停頓一下,才又繼續流暢地說道:「我媽媽認為,既然遲早都要嫁人的,倒不如趁年輕,早點開始找對象。」
  瞧,必要的時候,她也能像正常人一樣,說出正常人會說的話。
  她對自己合宜的進退應對,滿意到不行。
  「真的呀,原來是外文翻譯,難怪路小姐氣質這麼好,而且您大概是因為很少出門,才會連皮膚都這麼白,您英文一定很強厚?」
  「工作需要嘛,不得不加強罷了。」她面帶微笑。
  「多優雅的小姐,我們佳豪最欣賞像妳這樣的女孩子了。」
  身為介紹人的阿姨眉開眼笑,右手搭在佳豪手上,衝著她直笑。「對了,我們佳豪啊……」
  開始滔滔不絕推銷起來了。
  沒關係、沒關係,那麼接下來,這家餐廳什麼東西好吃呢?
  路曼妤偷偷將視線瞟向手邊的菜單,捺著性子,等候長輩發言完畢。
  願賭就要服輸嘛,這一丁點兒道德感,她起碼還是有的。
  說起賭博事件,大概是發生在去年二姊路曼舒的婚禮前夕。
  那陣子,家裡整天鬧烘烘的,一輩子沒見過幾次面的親戚,突然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吵得她神經衰弱。
  辦喜事是很好啦,姊姊要嫁人她也很開心,可是……她還要翻譯、趕交稿耶!一天到晚敲她房門、要她出來陪笑、跑腿買飲料、買水果是怎樣?不知道工作一直被打斷很煩嗎?
  在家工作也是工作,翻譯可是一門專業,她不用一大早起床趕公車,不用打卡坐在辦公室裡,並不表示她的工作可以不被尊重。
  婚禮前夕,她終於忍不住發火了,於是故意在老媽喊她的時候,打開房門,當著所有人的面,在門板上貼一張大大的「工作中,勿擾」的字條,接著轉身回房,砰地一聲關上門,繼續奮鬥。
  連招呼都沒打,客廳裡的客人面面相覷,氣氛霎時變得尷尬。
  老媽當然氣炸了。
  沒錯,她讓老媽很沒面子,是的,她知道,而且非常清楚。
  但那也是因為她再三抗議無效,才不得不使出的激烈手段啊!
  結果——
  等客人離去後,老媽竟然無預警的拔掉她的網路線。
  「媽!」路曼妤簡直快抓狂了,衝出房間大叫。沒有網路,就等於砍掉她一隻手,挖掉她一隻眼,她沒辦法過日子啊!
  「想想妳剛剛是什麼態度!」于素蓮冷著臉罵道:「客人來,打招呼是基本禮貌,叫妳跑腿運動是為妳好,整……年都關在房間裡,不是打電腦就是縫娃娃,都不怕屁股長褥瘡喔!」
  「我是在工作,而且是很重要又很趕的工作,雪特!」路曼妤額頭上的青筋隱隱跳動。「還有,我為什麼會長褥瘡?」
  「等妳二姊婚禮辦完,妳下半輩子就只能窩在家裡發霉了。」宅!
  老媽滿是嫌惡的嘴臉實在欺人太甚,路曼妤氣得臉頰漲紅,鼻孔噴著氣,沉聲道:「我才沒有整……年關在房間裡,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在打點的。」
  宅,她宅,宅有什麼不對?又不是殺人放火、偷拐搶騙。
  她的工作就是外文小說翻譯,不待在家裡打電腦,要不然要幹麼!
  她是在做正事,又不是為了玩線上遊戲——好啦,閒暇時是會玩一下,但她又沒有沉迷,而且該做的家事她都攬在身上了。
  「去問問其他人是怎麼過生活的,我算很有良心的宅女好嗎!」
  「我不需要妳把家裡變成五星級飯店,有空的話,我倒寧願妳多出去和人群接觸,只要妳有本事交個男朋友,我就保證不再使喚妳。」
  于素蓮對小女兒的貢獻毫不領情,冷哼了聲,又說:「算我拜託妳了,千萬別哪天猝死在房間裡,陳屍半個月後才被發現,我不想因為這種事上新聞——我求求妳,不結婚沒關係,至少談個戀愛,過點像人的日子吧!就算妳想當蕾絲邊,對象是女人也可以!」
  以媽媽的立場,她對這個小女兒的要求算是很低的了吧?
  路曼妤氣壞了,鼓著雙頰,連話都說不出來。
  是怎樣?年紀大了,不談戀愛,懶得出去交朋友就不像人嗎?誰規定的?她又沒有礙到誰!
  母女間交流的眼神幾乎快殺死對方,無形的火花四處飛射。
  老大路曼瑩和老二路曼舒不禁面面相覷。
  尤其是曼舒,她明天就要結婚耶,如果這個時候鬧家變,那她明天的婚禮要怎麼辦?
  「媽,好了啦,別再說了。」路曼舒擋在她們中間,阻斷老媽和妹妹彼此廝殺的目光。
  路曼妤極度不甘心,強忍著怒氣,努力從齒縫裡擠出話來,「如果有需要,我就會去做,問題是,我明明過得好好的,幹麼老逼我去做那些無謂的事!」
  于素蓮立刻反駁,「我怕等妳真正『有需要』的時候,已經退化到不曉得怎麼跟人類相處了。」
  「要不然來打賭好了!」路曼瑩忽然笑盈盈地瞇起眼睛。
  小賭怡情嘛,重要時刻「賭一把」,可是她們路家女人一貫的傳統。
  耶?
  「賭什麼?」
  其餘三個女人果然立刻被她的話吸引過去。
  路曼瑩側頭想了一想,才慢吞吞地說道:「明天婚禮上會有很多賓客,曼舒和妹夫的同事、老同學都會來,如果小妤有辦法釣到男人跟她約會,就表示小妤有自己的辦法,老媽也不必太過擔心;但是,如果小妤整晚都釣不到男人,那……乾脆提早相親好了。」
  噢,這樣啊……
  大夥兒妳看我、我看妳,最後紛紛轉向路曼妤,就看她點不點頭。
  路曼妤,可是她們家賭性最堅強的喔!
  路曼瑩饒富興味地朝小妹挑了挑眉,問:「怎麼樣?敢不敢賭啊?其實說真的,相親也沒什麼嘛,我和曼舒都相親過,就只是吃頓飯而已,如果不喜歡就拒絕,沒什麼大不了的,所以小妤,妳也別太排斥,輸了就……一個月相親一次就好。」
  「好嗎?好嗎?」于素蓮聞言,大喜過望,期盼地看著小女兒。
  路曼妤冷冷地掃視眼前的三個女人,特別是——
  未來每天都要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老媽。
  真糟糕,姊姊們都嫁人搬走了,以後家裡就剩她們母女倆大眼瞪小眼。
  若不適當的安撫老媽,她接下來的日子一定不好過。
  「如果我接受,就馬上把網路線還我?」路曼妤陰惻惻地瞪著老媽。
  「可以。」于素蓮點頭。
  「如果我贏了,就不要再吵我?」她不放心的再次確認。
  「沒問題,但如果妳輸了……」于素蓮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停頓,眼波晶燦,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絕對不會輸的。」為了往後平靜的生活。
  路曼妤抱著必勝的決心,信誓旦旦的宣佈——
  結果隔天就輸了。
  那段愚蠢的回憶,至今她連想都懶得去想。事發到這個月為止,二姊結婚已經一年了,而她也正好相親了十二次。
  可能……她的紅鸞星被宇宙黑洞吞噬了,已經不復存在了吧!
  回想過去那票僅有一面之緣的十一個男人,再加上眼前這一個,她內心連一絲絲輕微的小波動也沒有。
  戀愛?心動?交往?
  不是至少該讓她心跳跳快一點點才行嗎?
  這些男人對她而言,比床頭的小熊維尼還不如,吸引力是零。
  算了啦,她就當一個月交一次差,堵堵老媽的嘴,而且偶爾出門到餐廳吃個飯也不錯,順便比較一下專業廚師做出來的料理,和她自己煮的有何不同。
  結束相親行程,時間已是傍晚,她婉拒了男方的提議,堅持自己搭捷運回家,並且故意提前一站下車,想散散步,她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在人行道上,經過烘焙材料行時,打算順便買些黑巧克力磚回家。
  她非常喜歡手工餅乾的濃郁香氣,尤其是自己親手做的,剛烤好的餅乾,熱呼呼的最好吃了。
  她才剛拿起一塊進口的純巧克力,手機鈴聲驟響——
  「喂?」
  「呵呵呵……是我啦,范曉栖。」
  「我知道,什麼事?」路曼妤漫不經心的應著。
  架子上多了好幾款新口味的巧克力磚:有肉桂苦黑巧克力、香烤杏仁的、香鮮薑汁的、薄荷苦黑巧克力、還有一款粉紅色的……哇哇哇,用來烤蛋糕、烤餅乾會不會太奢侈?
  她的目光頓時被吸引住了,有些恍惚,一下瞪著手裡拿著的,一下又依依不捨的望著架上的新品,好想通通買下來喔!但這個月已經花了不少錢,下一筆稿費又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進來……
  唉,一下子買這麼多巧克力,真的好嗎?
  范曉栖的聲音透著一絲古怪,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澀澀地說:「那個……我哥哥說想認識妳,想問問妳什麼時候有空,可不可以出來見個面?」
  嗯?曉栖的哥哥?
  路曼妤臉頰微微一抽。莫名其妙,她跟高中死黨的哥哥見面要幹麼?
  「我今天才剛相親——」
  「我知道。」范曉栖長長嘆了口氣。「先說好,不是那種『認識』啦,我哥說他有事想找妳談。」
  是喔,互不認識的孤男寡女,有什麼事好談?路曼妤雖然不明白,卻完全不想問原因。
  她是無所謂啦,看在曉栖的份上,見見面沒什麼大不了的。
  「OK,那就把妳哥安排在下個月好了,我待會兒回家後,會先Mail一份表格給妳,請妳哥填好再寄回來。」她頓了頓,再強調,「是我媽要看的,請詳細填寫,我收到後,會再和妳哥確定下個月的吃飯時間。」
  手機那頭傳來范曉栖極其隱忍的吸氣聲,「欸,我已經說了,真的不是那種『認識』——」
  「我知道,反正都要見面,就不能順便幫我抵一次嗎?」路曼妤沒好氣的翻了翻白眼,這個死黨怎麼這麼不知變通?「我相親相到有多煩,妳不是也很清楚嗎?既然都要約出來了,大家互相幫忙嘛!」
  「噢,所以妳的意思是,要我哥當相親替死鬼?」范曉栖一愣,繼而低笑起來,「OK,沒問題,那我就跟我哥說了喔!」
  「跟我吃頓飯死不了人的,什麼鬼……掛了。」路曼妤收起手機,又再看了架上眾多的巧克力磚一眼……
  好……好吧,買了。
  剛度過漫長的相親日,她有資格更寵愛自己一點,而且巧克力磚算是消耗品,買了一定用得到,反正遲早都會吃完,到時候還不是得再買。
  說服自己之後,她馬上挑了三、四種口味,再順便多拿了一瓶鮮奶油,接著滿足地走向櫃台。
  光是抱著它們,幸福感就湧上心頭……太棒了!
  男人怎麼比得上一塊香醇濃郁的巧克力呢?真不曉得老媽的腦子裡都裝些什麼,老愛逼她去相無聊的親。


  走進家門,老媽正啃著土芭樂,一邊看韓劇,側頭瞥了她一眼,隨口問:「回來了?相親怎麼樣?」
  「就……一樣。」路曼妤唇角微微上揚,拎著袋子往廚房走去。
  故意挑在這個時間回家,就是看準老媽正忙著看韓劇,暫時沒辦法分心好好審問她,於是她把剛買的食材塞進快爆滿的冰箱裡,煮好紅茶,拿著果醬,迅速溜回房間。
  她要趁還沒忘記之前,趕快寄E-Mail給范曉栖才行。
  雖然不清楚她哥到底有什麼貴事,但,想到自己截至目前為止,還有在聯絡的朋友差不多用五根手指頭就可以數完,因此她萬分珍惜。
  老朋友是值得付出真心的,若有機會幫到她哥,她不會拒絕,只希望曉栖那天也能來,同學倆順便聊聊天,那就更好了。
  看來范曉栖剛好也在線上,因為她的Mail發出去不到五分鐘,就馬上收到回信了。
  路曼妤隨即點開收件匣,讀取信件。
  姓名:范曉銘。
  年齡:30歲。
  身高體重:178公分,72公斤。
  學歷:××大學企管系畢業。
  職業:××網路公司行銷部經理。
  電話、地址:跟我們家小栖一樣。
  接著就是她媽媽規定要填的問卷了,內容包括:收入概況及未來的人生規劃、興趣、疾病、工作時間、工作內容、家庭成員、父母職業、有無房地產、車子、婚後收入分配……等等。
  項目實在太繁雜了,路曼妤懶得看,乾脆直接跳過。隨信還附上一張圖檔,她挪動滑鼠點閱,霎時跳出一張神采飛揚的笑臉。
  她最先注意到他的鼻子。
  他的鼻梁像刀刻似的挺直,完美鑲嵌在斯文秀氣的瓜子臉上,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亮,下緣還有兩弧迷人的臥蠶,至於嘴唇的顏色……簡直像草莓冰淇淋一樣粉嫩。
  整個人看起來很乾淨、很清爽,穿著簡單的黑色棉質T恤,牛仔褲,慢跑鞋,站在白色布幕前,笑容彷彿帶著和煦春風。
  天使如果是男性黃種人,大概就是長這個樣子吧!
  路曼妤忍不住把上身往前傾,湊近電腦螢幕,雙眼緊盯著照片,過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的往後仰,背靠在椅背上,伸長手為自己倒了杯熱騰騰的紅茶,再加一匙的覆盆子果醬,慢慢攪拌。
  這張照片……是真的嗎?
  她非常懷疑。
  照片拍得太好了,男人太英俊,怎麼看都像是時尚雜誌裡的圖片,該不會是從網路上抓下來,某個偶像劇男演員的照片吧?
  但再仔細一看,又覺得應該不是假的。
  尤其那雙勾魂奪魄的桃花眼,簡直是從范曉栖臉上挖下來,再裝到他臉上去的,兄妹就是兄妹,根本一模一樣。
  范曉栖怎麼從來沒提過,原來她哥哥是個美男子呢!
  范曉銘?曉銘?曉銘?他父母怎麼會幫他取這種名字?
  好可愛,好像小學生的名字喔!想著想著,路曼妤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綜藝節目常見的橋段:小明在一次車禍中……(接著就是康康之類的綜藝咖趴在地板上裝可憐,呵呵呵。)
  一轉眼,茶杯空了,她再為自己斟一杯,攪著果醬,熱呼呼地啜飲著。如此悠悠哉哉地喝掉一整壺紅茶,望著照片上的那張笑臉,依然燦爛。
  絕、對、不、能——讓老媽發現這照片。
  老媽每次只要看到帥哥的反應都很High,還是刪了它吧,免得老媽太興奮。
  按下右鍵,將檔案刪除,然後把他的基本資料列印出來,這樣一來,下個月老媽就不必到處幫她找相親對象,她一定很開心。
  利用列表機還在列印的一點空檔,她拿起茶壺打算到廚房加熱水,開門前不經意瞟了鬧鐘一眼。
  哇,已經快一個鐘頭了,時間怎麼過得那麼快,剛剛她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好像……什麼都沒有耶!
  她居然……居然盯著帥哥的照片,看了將近一個小時?
  媽呀,翻譯做不完了。
  抱著茶壺,快步奔向廚房,沿途,路曼妤認命地嘆了口氣。


  到了約定見面的那一天,出於某種奇特的心情,和經常被她忽略的禮儀,路曼妤特地從衣櫥裡挑了一件還算有女人味的洋裝,出門前,甚至在裙襬噴上一點點香水。
  因為……對方是高中同學的哥哥啊!
  慎重其事,並沒有什麼不好。
  她比范曉栖的哥哥還早抵達餐廳,才剛坐下來,把手提袋掛在椅背上,頭上就響起一道略顯沉厚,但還算悅耳的嗓音。
  「路小姐嗎?我是范曉銘。」
  「喔,你好。」
  路曼妤飛快地抬起頭,隨著他拉開椅子,坐到她對面的位置上,她的視線完全沒有離開過他的臉——
  他的長相很性格,不像照片裡那麼奶油白嫩,頰上有兩道因為常常大笑而留下來的線條,鬍子也刮得很乾淨。
  她記得……他基本資料上寫著是三十歲,但本人看起來卻像只有二十五、六歲。西裝革履,身材清瘦,很陽光、很斯文、眼神帶著一股隱隱的銳利……這種男人,一定很受女孩子歡迎吧?
  路曼妤不自在地動了動,此時正好服務生送上菜單、水杯,她趕緊趁機偷偷吸了一大口氣。
  「謝謝。」
  范曉銘衝著女服務生親切道謝,女服務生霎時眉開眼笑,轉頭踏著小碎步離去。
  他沒有多看那女服務生一眼。路曼妤注意到,儘管那個女服務生長得甜美可愛,他卻毫無反應,舉手投足自在且自信。
  他應該早就習慣女孩子對他表現出好感了吧?
  「突然約妳真的很冒昧,曉栖只答應幫我問問看,妳願意出來真令我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會被拒絕呢!」
  那雙亮亮的大眼睛,認真誠摯地凝視著她,真是賞心悅目。
  路曼妤出於禮貌回以微笑,「別客氣,我們算是互相幫忙,反正我每個月總要約會一次的。」
  「妳還這麼年輕,伯母未免太心急了。」聞言,他立即適當的附和。
  夠了,客套話超過三句她就會開始不耐煩,她點點頭,直截了當地問:「說吧,你找我有什麼事?」
  范曉銘忽然露出一抹像小男孩的炫目笑容,低頭從他手邊的公事包裡一口氣掏出好幾個300克裝的玻璃瓶。
  路曼妤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她在大賣場買的,瓶身還貼有她手寫的標籤。
  「前陣子小栖帶了幾瓶果醬回來。」他一邊說,眼神真的散發著閃閃光彩,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發誓,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果醬,問她要去哪裡買,小栖說是好朋友送的,也就是說,是妳親手做的。」
  他拿著其中一只洗乾淨的瓶子,興奮的說:「一共五瓶,我差不多一個禮拜就全部吃光了,到現在只要一想起那個味道,嘴巴還是饞得不得了。
  「真不好意思,我雖然是男生,可是非常喜歡吃甜食,只要有一瓶果醬和一條吐司,我就可以吃好幾天,就像『戰地琴人』裡那個猶太裔鋼琴家華迪洛史匹曼,妳看過這部電影嗎?我還記得他躲在閣樓裡舔果醬的那一幕……妳知道嗎,我完全可以體會那種心情,吃到妳做的果醬時,我的表情一定也是那樣。」
  呃,果醬?
  路曼妤聽了,臉頰驀地有些發熱,自己親手做的果醬,被人用這麼熱情的語調稱讚,還是生平第一遭。
  每次姊姊們打開她辛苦熬煮的果醬,總是嘖嘖嘖的嫌棄,「肥死人了。」接著就用食指伸進去挖一小坨放進嘴裡,覺得味道還算滿意就點點頭,不滿意就大肆批評一番。
  果醬總是消耗得很快,而消耗得越快,姊姊們越是哀哀叫——
  不爽就不要吃嘛!
  她真的很討厭那兩個愛吃又愛嫌的姊姊(幸好她們這兩年全嫁出去了)。老媽是沒說什麼,只不過常常「不告而取」,拿她剛做好的果醬送給客戶,而且從來不會說聲「謝謝」,或是補貼一下成本費。
  「想吃的話,我再多做幾瓶,請小栖拿回去就行了。」沒想到有人如此賞識她的果醬,而且居然還為了這個特地約她出來。
  真是的,這傢伙實在太可愛了,害她多不好意思,臉都紅了,只能手足無措地輕聲說:「謝謝你。」
  感覺真好,待會兒回家後,她願意特地再為他多做幾款搭配不同食材的果醬。
  果醬除了配吐司的,泡茶用的,加奶酪吃的,拌沙拉的,另外,她也熟知製成冰淇淋或凍飲之類的吃法。
  看在范曉栖的哥哥如此識貨、又長得這麼可愛,要她定期送他吃都沒問題,反正曉栖也可以一塊兒分享,她是認真的唷!
  「不……不是這樣的,路小姐。」迷人的笑靨不斷擴大,他熱切地望著她,黑眸如火。「我……以前是網路行銷公司的經理,因為公司內部發生一些事情,所以不得不離職,但,我深知網路市場的潛力……
  「妳的果醬,在網路上賣一定會爆紅!」他語出驚人,篤定的語氣彷彿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中。「如果妳不曉得怎麼賣,沒關係,我可以幫妳,妳只要負責研發口味、製作果醬,我來負責行銷,我們可以聯手打造一個專屬於妳的手工果醬品牌——獲利絕對可觀。」
  呃……嗯。
  路曼妤默默盯著他,這下,她完全說不出話了。
  如果眼前這個人不是范曉栖的哥哥,她一定會把他當成是詐騙集團,毫不遲疑的起身走人。
  原來……他是想找她賣果醬。
  她嘆了口氣,才一眨眼的時間,就讓她對他的好感,飛快降至零分。
  等她把送上來的玫瑰蛋糕吃完,薰衣草奶茶喝光,就差不多要結束這場會面,逛街去了。
  出門前,她列了一張長長的購物清單,低頭看看手錶,還有好幾個鐘頭,她必須在外面閒晃到老媽愛看的韓劇開演時再回家。
  賣果醬?
  呵呵呵呵呵,好好笑喔。


  范曉銘心情愉快地步出餐廳,揮手並目送她逐漸遠去的倩影。
  原來他未來的合作夥伴,是個脾氣倔強又有點古怪的宅女。
  小美女一個,皮膚白皙到嚇人,聽說她一星期難得出門一趟,就算出門也只是為了採買生活用品,長期缺乏陽光的滋潤,看起來有點兒病態,幸而那雙水靈水靈的大眼,點亮了臉上的神采。
  他以前就看過她和小栖的合照,今天也是帶著滿心期待而來。
  她本人會是什麼模樣呢?會像照片裡那樣目空一切的放肆?還是像個提前邁入老年的小老太婆?
  結果,她穿著素淨的棉質上衣和過膝的吊帶牛仔長裙,背著大大的斜背布包,好像剛從麵包店或花店走出來的夢幻少女。
  太好了,她的形象非常好,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鄉村風格」吧?
  很適合做為宣傳果醬的裝扮——雖然她並不想賣果醬,而且一發現他的意圖,就露出非常隱忍的表情,竭力忍著想要逃之夭夭的慾望。
  想到她臉色丕變的那一瞬間,他不禁玩味地淺笑。
  這女孩根本藏不住情緒吧?
  這樣很好,他想,他一定有辦法說服她的。
  只要過了這關,之後要好好掌控她應該就不難了,他最喜歡這種沒心眼的單純女孩,就跟妹妹小栖一樣。
  他低頭看看手錶,離曼妤媽媽最近迷上的韓劇開演時間大約還有兩個半小時,這段時間,路曼妤應該會在書店或大賣場逗留,他的時間還很充裕。
  「退休的壽險保險員,會喜歡什麼呢?」
  他自顧自的低喃,舉步往停車場走去。
第二章
  就快到家了。
  路曼妤雙手各提著兩只大袋子,默默盯著地面上的柏油,吃力地走路回家。
  姊姊們都出嫁了,採買日常用品變成她一個人的事,雖然偶爾老媽也會去一下大賣場,但……算了,她寧願自己來,老媽那種少根筋的女人,在家事方面是完全靠不住的。
  一切都是情非得已的。
  她養成每回踏出賴以維生的小窩,就會順道採買的習慣。
  平常總是把長長的購物清單寫在隨身小手冊裡,抱著一股「通殺」的拚勁進入大賣場——當然,最後大包小包、重的要命也是自找的,完全只是剛好而已。
  命苦啊她,一身狼狽,活像條老狗。
  就快走到門口了,公寓樓下的鐵門忽然被打開,發出吱嘎聲響。
  路曼妤不禁喜出望外,太好了,她正在為手裡一堆東西發愁,想到接下來還得翻包包、找鑰匙、開鐵門,就覺得非常麻煩,這下剛好省下這道手續。
  但她卻萬萬沒想到,從鐵門後,竟然走出一個令她更為頭痛的人物——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她連眨了好幾次眼睛,確定不是自己眼花看錯,都已經是晚上了,從她家公寓走出來的……真的是他嗎?應該不是她眼花吧?
  他怎麼可以出現在這裡,這是她家耶!
  路曼妤狠狠地皺起兩道秀眉,肩膀一下子變得沉重,腳步卻是飛快起來,衝到他面前,「你……你是怎麼回事?」
  「天啊,妳怎麼拿得了這麼多東西?」范曉銘一發現是她,霎時露出誇張佩服的神色。
  現在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
  路曼妤大驚失色,原本白皙的臉龐更顯蒼白。「你你……你是來找我嗎?」
  「是啊,我忘了把營運企劃書給妳,心想反正還有時間,乾脆過來拜訪一下。」
  范曉銘無辜的俊臉笑咪咪的,彎腰致上一個三十度左右的鞠躬禮。「實在太冒昧了,幸好路阿姨人很好,我們聊了一會兒……來,我幫妳拿上去。」說完,他朝她伸出友善的大手。
  路曼妤的額頭頓時滲出冷汗。
  為什麼……她會有種被人設計的感覺?
  「假相親」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她家,這讓她感覺非常不舒服,瞪著他的手,她完全不領情,提著重重的袋子後退一步,又問:「你……跟我媽說了什麼?」
  「放心,我有提到我們相親的事,我說妳是個很可愛的女孩,不過我想多看看再決定,反正相親就是這樣,阿姨也很體諒人,還稱讚我實話實說,我請求她不要逼妳逼太緊,她也很爽快的答應了。」
  范曉銘漂亮的眼睛對她眨了眨,莞爾微笑。「然後……賣果醬的事當然也說了,阿姨似乎很有興趣……」
  什……什麼……連果醬的事也……
  太過分了吧!
  路曼妤狂吸一口氣,倒退一步。她什麼都沒有答應,完全沒有陪他搞網拍的興致,他憑什麼擅自把他的「個人構想」加諸在她身上?
  她絕不是那種可以讓人予取予求的濫好人!
  范曉銘笑嘻嘻地走向她,忽然俊臉一僵,一個大箭步,將她扯進懷裡。
  「你——」路曼妤正準備放聲尖叫,重機呼嘯而過的低鳴聲,伴隨他的抽氣聲,恰巧同時掠過她耳膜。
  「小心!」
  說完,他立刻放手,前後相隔不到三秒鐘,臉上的笑意已經被嚴肅的神情所取代,放手時,他順便劫走她手中的大袋子。
  「讓我拿。」他說。這不是在徵求她同意,他已經搶過來了。「我來就好。」低沉堅定的嗓音,如此說著。
  路曼妤垂著臉,根本不敢抬頭看他。
  愛管閒事,算了,既然他這麼想拿,就讓他拿好了。她咬咬牙,一口氣往樓上衝,經過他身邊時,她臉頰是紅的,一路紅到耳朵、蔓延到脖子。
  范曉銘瞥見了,十分無辜地撇撇嘴。
  被電到了嗎?哎呀呀……
  他可不是故意勾引她的唷!


  韓劇正好演完,于素蓮忽然聽到陽台外大門開啟的聲音,接著一陣窸窸窣窣,而後再聽到女兒曼妤語氣不穩的說:「謝謝,不送了。」
  然後回應她的人也說:「改天見,晚安。」,大門又「砰」地一聲關上了。
  呵呵呵,她立刻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拉開紗門,走到陽台,笑咪咪地打量著小女兒,笑說:「今天的相親很愉快厚?」
  「媽——」路曼妤提起地上的塑膠袋,瞪了老媽一眼。
  于素蓮笑開,嘴巴簡直快裂到耳後去了,興味十足。「怎麼樣啊?人長得帥、親切有禮、嘴巴甜又很體貼……沒得挑剔了吧?」
  「讓一讓,謝謝。」她快要重死了,誰要站在門口聽老媽閒磕牙。
  于素蓮閃開一點讓女兒進來,關好紗門,卻還是跟在女兒身後碎碎唸,「好啦,賣果醬不錯啊,在家創業,又不需要太多的成本,初期規模小,等接到訂單再煮就好了,我們試試看怎樣?」
  「我沒興趣。」路曼妤頭也不回,快步走向廚房。
  「妳怎麼會沒興趣?妳沒事就在廚房裡忙來忙去,我看妳最有興趣了。」
  「我沒興趣的不是熬果醬,是做生意。」
  「拜託……賺錢是賺興趣的嗎?」于素蓮的語氣不自覺變得尖酸,「光憑妳翻譯的稿費,要不是住在家裡,我看連三餐都有問題吧……」再怎麼縮衣節食,這樣終究不是辦法,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我是不敢奢望妳能順利嫁出去啦,現在景氣這麼差,培養第二專長有什麼不好?妳有沒有想過,將來老了沒老公、沒子女、身邊又沒錢,妳要怎麼辦?」
  路曼妤冷凝著臉,使勁把袋子提到餐桌上,開始把採買回來的物品一一拿出來,緊抿著嘴,沒打算回話。
  她、真、的、沒、興、趣。
  于素蓮瞪了女兒好一會兒,想想,又嘆了口氣,「好吧,就算妳不為妳自己打算,那能不能換個角度,替我想一想?」
  路曼妤嘴巴嘟得老高,就是不說話。
  于素蓮乾脆拉了把餐椅坐下來,垮著肩膀說:「我已經退休了,老了,沒用了,待在家裡沒個重心,好像廢人一樣,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在家創業,結果……」
  「夠了喔,媽——」路曼妤翻了翻白眼,她最受不了老媽裝可憐的樣子。「我很好奇,妳為什麼會相信他?」她大聲質問。
  合夥做生意,跟交朋友完全不同,一旦答應了,以後就會有金錢的往來,只要一牽扯到錢,再好的朋友都會翻臉,何況他對她來說,還只是個陌生人。
  「他只不過是個莫名其妙、第一次見面的男人不是嗎?誰曉得這傢伙靠不靠得住?」
  「怎麼會莫名其妙?他不是曉栖的哥哥嗎?」于素蓮一臉責備地望著她,究竟莫名其妙的人是誰啊?「和妳一起讀高中的姊妹淘介紹的,為什麼不能相信?曉栖的爸媽都是大學教授不是嗎?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會有什麼大問題?」
  再說,這個生意夥伴,將來說不定會變成她的女婿,呵呵呵。
  把他放在身邊,正好可以就近觀察,順便也可以幫女兒製造一點機會,然後……說不定還能賺點錢,呵呵呵,這不是一舉數得嗎?
  她看到這小子的第一眼,就很喜歡他。
  但這念頭千萬不能說啊,不能說……
  「而且,他還有一份很不錯的保單。」于素蓮理直氣壯地指出這一點,職業病使然,每次遇到不認識的人,她最愛問人家有沒有買保險。「那份保單,是他找到第一份工作時就已經買好了。」
  「妳是說……他跟妳買過保險?還是妳跟他推銷?妳不是退休了嗎?」路曼妤不可置信地瞪著老媽,活像老媽瘋了似的。
  「不是啦!」真的很單純耶。
  于素蓮一本正經的分析,「我問他他的保單裡究竟保了些什麼,他不用看資料就能一一回答我,而且說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由此可見,他具備充足的風險概念,這種男人比較有責任感……」說著說著,她的鼻頭忽然無端發紅。「光憑這一點,他就比妳老爸強多了……」
  她們家老頭,平常就是吊兒郎當,生病從來不肯去看醫生,拖到後來,一檢查才知道是癌症末期,他有保險嗎?當然沒有,全家立刻陷入愁雲慘霧之中,害她每天辛苦的到處幫他籌醫藥費。
  「好了啦,沒事幹麼提老爸。」路曼妤沒好氣地撇撇嘴,可惡,害她無話可說。
  于素蓮揮揮手,眨掉眼裡的淚意,回歸正題。
  「人家連營運企劃書都拿來了,妳就考慮一下嘛!如果妳不想做,那教我,我很有興趣,妳只要幫我研發口味,再把食譜寫下來,其他麻煩瑣碎的事,通通交給我,反正我是退休的廢人,讓我動一動,找點事做才不會老人痴呆。」
  「我知道了。」路曼妤有氣無力地收拾好塑膠袋,抱起一堆剛買的文具用品回房,鎖上門。
  她怎麼……有種被外太空隕石砸中的感覺?
  等候開機的時間,她發起呆來,忽然興起一個念頭。
  今天真是奇妙的一天,命運之輪好像要在她三十歲之前來個大逆轉。
  早上還在煩惱截稿日就快到了,原本打算早點打發曉栖的哥哥,採買完畢,快快回家工作,可……現在卻完全沒有心情工作,只想就這樣賴著,發呆。
  賣果醬耶!聽說搞網拍,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
  曉栖的哥哥真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居然這麼大費周章,連老媽也被說動了,真不簡單。
  不知發了多久的呆,忽然聽到「登登登」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
  電腦螢幕上的工作列亮著MSN的橘光,曉栖上線了,劈頭便問:「嗨,跟我哥見面還好嗎?」
  路曼妤沉思半晌,才動手打道:「他沒跟妳說?」
  「噢,我今天還沒看到他。」
  「嗯哼……」
  范曉栖飛快丟了一行字回來:「到底怎麼樣啊?」
  「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路曼妤慢條斯理的打著。
  「問啊。」
  「妳哥前一份工作為什麼離職?」
  「因為遇到爛老闆。」
  范曉栖拋給她一個嘆氣的小人圖,接著告訴她:「我哥本來在網路公司上班,後來因為公司資金周轉不靈,老闆便開始叫業務部擴大招募會員,結果啊,把吸收到的會員費占為己有,就馬上宣佈倒閉跑了。」
  「什麼?」路曼妤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這不是詐欺嗎?
  「我哥還吃上官司呢!算他倒楣,他們只是領人家薪水聽命做事的,哪會知道老闆打算跑路,可是會員不認識老闆,都直接找業務算帳……」
  「官司打完了嗎?」
  「還在打,老闆一審被判了好幾年,現在還在上訴,我哥是無罪啦,畢竟他什麼好處也沒撿到,也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我哥說他做網路行銷這麼多年,認為網路市場真的值得投入,所以想找一種適合的商品自行創業,不想再當領薪水的上班族了。」
  哇喔,老天爺,她怎麼會被這種瘋子挑上
  「那……如果失敗了怎麼辦?」
  「妳有損失嗎?」范曉栖立刻反問她,「有訂單再處理就好,妳還是待在家,還是可以繼續做翻譯啊!如果成功了,妳也能分紅,多一份收入不是很好嗎?妳本來就常常熬果醬了啊!」
  「我對錢沒有什麼慾望,日子過得好好的,我何必自找麻煩?」路曼妤打著打著,不禁勾起一抹苦笑。
  「妳放心,絕對不會麻煩妳的,我哥會每天隨傳隨到,也可以帶筆電去妳家辦公,任何事妳都可以差遣他,合作夥伴之間最重要的就是信任,我哥的一舉一動絕對完全透明,而且他是我哥耶,難道我會騙妳嗎?」
  嘖嘖,路曼妤歪著頭,打量這一大段奇怪的文句。
  范曉栖的熱情居然不亞於她哥和她老媽,這令她不禁蹙起秀眉。
  「妳今天口氣怪怪的,都站在妳哥那邊……」
  范曉栖停了好一會兒,才回傳,「嘿嘿嘿,畢竟流著一樣的血嘛。」
  「妳平常可不是這麼說的。」
  路曼妤試圖提醒她,回想起過去曉栖對她哥哥的所有形容詞,快速的打上一長串:「阿飯、飯桶、飯小銘、飯王……還有什麼?哦,還有『頭頂上長拉鍊、拉開就把各種飯麵倒進頭裡、腦袋都是飯漿的鬼』,妳平常不是都這樣形容他的嗎?」
  這次范曉栖停了更久更久,才又回傳,「嘿嘿嘿,畢竟流著一樣的血嘛。」
  也是啦,血脈終究是無法割捨的,為了幫哥哥多說幾句好話,稍微激動一點也沒什麼不對,路曼妤自顧自的點點頭。
  「好啦,我知道了。」
  「那妳答應了?」
  「我想想看,再說吧!」
  她不想正面回答曉栖,反正,一切順其自然。
  曉栖的哥哥若是有心,一定不會這麼輕易就放棄,如果他再找上門,就……就隨機應變好了。
  她是沒什麼興趣,但……也沒有「絕對不行」的理由。
  她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如果有人硬把她拖往某個方向走,原則上,只要不會太麻煩,或是「反抗反而更費力」的話,她也會硬著頭皮走走看。


  「飯桶?飯王?」范曉銘關掉視窗後,立刻火冒三丈的回頭咆哮,「飯小銘是妳叫的嗎?啊?啊?」邊說邊伸長食指,戳向范曉栖的腦門,「還有什麼?腦袋裝飯漿?嗯?」形象都被她破壞光了,這個死丫頭,竟敢在外人面前如此詆毀自己的老哥,妹妹是這樣當的嗎?
  范曉栖笑嘻嘻地躲到一邊去。
  「好啦好啦,我連姊妹淘都出賣了,這不是在盡力幫你的忙了嗎?」
  還把自己的MSN帳號借他唬爛耶,普天之下,像她這種「重兄輕友」的妹妹要去哪裡找?
  「如果妳不是我妹,我早就——」范曉銘掄起拳頭在空氣中用力揮,邊罵邊露出一臉兇惡。「給我識相點。」
  「哥,」范曉栖忽然歪著頭,笑容像天使一樣燦爛又虛假。「你覺得曼妤怎樣?漂亮嗎?」
  嗯?范曉銘聞言怔住,不料妹妹有此一問。
  范曉栖點著頭,笑容可掬地說:「漂亮,漂亮極了是嗎?」讀書的時候,曼妤可是她們班的白雪公主喔!
  被曉栖這麼一說,他胸臆間忽然沒來由得緊繃起來。
  她的嘴角雖然上揚,可是笑意並沒有延伸到臉頰和眼睛,她正在打量著他,不曉得心裡在盤算什麼。
  范曉銘被她搞得有點兒不自在,清清喉嚨,回道:「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沒看過美女。」
  「所以她也是美女嘍?」
  「妳到底想說什麼,直接一點好不好?」
  范曉栖忽然寂寞地聳聳肩,沉吟了一會兒才說:「不要惹她喔!」
  「惹她?」
  「沒什麼啦,只是想先提醒你一下而已。」抬起黑白分明的清澈雙眼,她認真的注視著哥哥,輕聲道:「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萬一你們將來分手了,我會很困擾的,就算她變成我嫂嫂,關係難保不會生變,我真的不想失去這個好姊妹。」
  范曉銘立刻乾笑數聲,被這個妹妹打敗了。
  「我拜託妳,不要再看愛情小說了好嗎?妳真的走火入魔了——」很受不了耶,滿腦子都是情啊愛的,世上哪有這麼剛好的事啊!
  范曉栖聽了,又聳聳肩,不予置評。
  人生嘛,沒有意外還叫人生嗎?
  


  這天晚上,路曼妤睡得很沉,到隔天中午才起床。
  穿著絨毛拖鞋,姍姍踱出房門,沒想到卻看見范曉銘坐在餐桌前,獨自坐在那兒用著筆電。
  是老媽放人進來的吧?
  她在心裡無聲嘆息,卻完全不感到意外。
  其實也不能怪他,畢竟做業務的,沒這點臉皮要怎麼生活呢?
  「你為什麼在這裡?」她聽見自己喃喃問了句廢話。啊,算了,反正總是要打招呼的。
  「嗨,我上午打過電話,阿姨讓我直接過來的。」
  范曉銘一聽到她的聲音,馬上抬起頭,帶著溫暖笑容看向她,像在對自己的妹妹打招呼一樣。某方面來說,他是可以把她當作另一個妹妹沒錯吧!
  「沒想到阿姨好像有事要出去,叫我先在家裡坐坐,說妳很快就睡醒了。」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現在……在試著說服妳創業,然後……預先做點準備。」
  「喔。」
  路曼妤懶洋洋的繞過餐桌,瞟了電腦一眼,然後直接走向開放式廚房。
  先把水壺裡的水裝滿,放上瓦斯爐,接著拉開冰箱門,低頭慢吞吞的取出一堆食材,不一會兒,煎鍋也被擺到瓦斯爐上,電子鍋壓下去開始煮飯。
  她打算先弄點早餐,然後順便把白飯煮一煮,方便晚上吃……
  范曉銘很難不注意到她的一舉一動。她就像少女漫畫裡的人物,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夢幻的優雅。
  她揉眼睛時的迷糊表情,落在胸前的微捲焦糖色長髮,還有她洗米煮飯時,長睫毛低垂著;泡茶時,手肘微彎的姿勢,無一不是漫畫中會出現的畫面……
  就這樣偶爾瞟一眼、瞟一眼的,范曉銘發覺自己很難專心,大概是……還不習慣這樣大剌剌的待在她家吧!
  隨後,她從流理台上端起一只放置著茶壺、茶杯、手工三明治的拖盤來到他身邊,擱在筆電旁,自己也拉開一張餐椅,坐在他身邊。
  當她毛茸茸的拖鞋不小心碰到他的腳趾,范曉銘立刻縮腳,悄悄挪動臀部,不著痕跡地拉開一點點距離。
  心跳有點亂……他注意到自己有點分心了,不禁迷惑地整理遐思。
  不過路曼妤並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悠閒地倒了杯紅茶,輕啜一口,接著拿起三明治,盯著筆電的螢幕,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
  「你就對我這麼有把握嗎?」她挑眉,斜斜橫了他一眼。
  嗯?什麼?
  對……對她?把……把握什麼?
  范曉銘腦袋裡峰迴路轉,足足繞了好大一圈才驚覺到,原來她指的是說服她創業的事,天啊,他真蠢。
  「妳是指這個購物平台?」他不覺鬆了口氣,向她解釋,「這個本來就有了,我只是修改一下版面,讓它更符合我們的需求罷了,之後把商品的照片擺上去時,賣相比較好看。」
  是啊是啊,要怎麼賣是他的事,她只會熬果醬而已。
  路曼妤敷衍的點個頭,又問:「那,我該做什麼?」
  范曉銘聞言背脊僵直,為她的話屏息。「妳答應了?」他萬分錯愕。
  還以為要說服她,恐怕得費好大一番工夫,她昨天明明恨不得腳底抹油,用最快的速度落跑,怎麼才過了一個晚上,她的態度就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路曼妤斜斜地揚起一邊唇角,聳聳肩,笑了笑。
  有什麼辦法呢,她只是個渺小的地球人,如今外星隕石忽然砸向她,她沒地方可以躲,只能期待死亡的感覺不會太痛——她只是抱持著這種信念,懶得挪動腳步逃跑而已。
  與其被百般糾纏,不如乾脆一點,主動面對。
  「如果做不起來,就必須放棄。」
  冰冷的口吻不帶絲毫熱情,她用看好戲的姿態睥睨著他。
  是,沒有錯,今天她姑且是答應了,但,這份退讓不可能永無止盡。
  她冷冷的警告他,「我知道網路購物沒那麼簡單,如果做不成,別把我的時間也賠進去。」
  話說得更明白一點,若不是因為范曉栖,她根本不可能理會他。
  范曉銘並不是笨蛋,摸摸鼻子,卑微地笑了笑。「曉栖說,妳以前在拍賣賣過手工藝品?」
  他記得妹妹每次只要聊到曼妤,總不忘誇獎她手藝好,說她活在古代肯定是標準的賢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針線活和廚藝一流,只要是「家庭主婦」領域裡的東西,她樣樣精通。
  「是啊,很辛苦又賺不到錢,還是當翻譯比較實在。」路曼妤搔著頭,翻著白眼嘀咕。
  「謝謝妳給我這個機會。」范曉銘客氣地點頭稱謝,笑瞇了雙眼,彎彎亮亮的,煞是迷人。「可是……我必須先說……我,絕對不可能失敗的。」
  「有自信是好事。」路曼妤越來越不耐煩,聽到不順耳的話,她就很想聳肩扭脖子,渾身不自在。
  討論完畢,再回到原點。
  她硬著頭皮問:「現在要做什麼呢?」
  「妳最拿手的果醬口味有哪些?」范曉銘不囉唆,馬上切入主題,「麻煩列一張清單,每一種都要煮,然後估算所需的原料和價錢,我知道有些水果是季節性的,有些可以全年供應,所以,我們總共有那些商品,可以在哪一個季節銷售,諸如此類,有關產品的資料,我希望越詳細越好,這樣我也能盡快了解……」
  「以後你每天都要來我家嗎?」
  路曼妤忽然揚起秀麗清透的臉龐,打斷了他的話。
  「如果……妳不喜歡出門,又有事需要商量的話,也只能這樣吧?」
  范曉銘小心翼翼地望著她過分雪白的側臉,確認她並沒有任何不悅或排斥,才謹慎地繼續說:「我要帶相機來拍妳在廚房熬果醬的樣子,還有用來當原料的水果,以及熬煮果醬、密封包裝的過程,對網路購物而言,照片和說明是非常重要的。」
  「知道了。」
  還好,不麻煩。路曼妤暗自盤算著,反正她三不五時就在熬果醬,就算賣不掉可以送人,要不然留下來自己吃也不錯。
  這傢伙說他負責賣,她只要做就好了。
  就像曉栖說的,她有什麼損失呢?
  其實跟翻譯比起來,做這些有的沒的,才是她幸福快樂的泉源,可惜做這些沒辦法謀生,至少以她的認知是沒辦法啦!
  如果……這傢伙真如他所說的,是網拍的專家,那……說不定……說不定……她以後就不必天天熬夜譯稿了。
  嗚,想到床,她不禁淚流滿襟。
  到底已經有多久不曾在正常時間上床睡覺了?她真的不記得。
  她喜歡廚房裡飄著糖果般的甜味,若只是單純熬果醬,她想,這真的不算太麻煩。
  「早餐吃過了沒?」她把裝有三明治的瓷盤推向他,表現出難得的善意。「三明治有一半是給你的。」她的那一份已經吃完了。
  「早餐?呃……」
  范曉銘挑起眉毛,訝異地低頭看錶。「現在已經下午了,下午……兩點二十分。」
  「啊?什麼?」路曼妤俏臉微變,立刻跳起來匆匆奔回房間,嘴裡喃喃唸著,「糟糕糟糕糟糕……」媽媽呀,她的進度,進度啊!
  范曉銘目送她和她的絨毛拖鞋逐漸遠去。
  「漫畫人物都不需要時間概念,真好。」就像櫻桃小丸子永遠都是國小三年級,他真懷疑,十年後的路曼妤,是否仍會維持現在這個模樣?
  應該……會吧。
  他不禁輕笑,明明已經二十八了不是嗎?外表看起來比小栖年輕好多喔,身材纖細瘦弱,乍看之下,還會誤以為她是大學生呢!
第三章
  鰻魚與飯天然手工果醬?
  取這種名字的人,腦袋到底有什麼毛病啊!
  路曼妤無言地翻翻白眼,目光又拉回眼前的電子鍋上,按下開關。
  算了算了,他愛怎麼賣就怎麼賣,不干她的事。
  不過……鰻魚?該不會是指……可惡,她還以為脫離校園,從此可以跟這個名字說掰掰了,現在可好。
  「妳要出門?」
  一轉頭,她發現范曉銘的神情似乎頗為驚嚇,眉峰聚攏,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她。
  怎麼了嗎?她有哪裡不對勁嗎?
  路曼妤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低頭審視自己。及膝的雪紡洋裝依舊雪白,沒有半點污漬破損,清瘦的身材,沒有一丁點兒贅肉,當然,裡面的貼身衣褲也沒有絲毫不妥,就算強光照在她身上,也不會曝光。
  那為什麼,這個賴在她家白吃白喝的傢伙,居然會露出看見外星人的驚恐表情?
  「你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當然沒有。」
  范曉銘回過神,慢吞吞地轉頭,瞪著筆電螢幕,心想:他算哪根蔥,哪有資格「有問題」呢?
  他只是……從上次相親後,第一次看見她穿「非睡衣」的衣服罷了。
  路曼妤,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孤僻宅女。
  相處了一個多月,他總算大開眼界。
  無論吃的、喝的,甚至連沙拉油、衛生紙、洗髮精,都靠網購宅配,偶爾臨時有需要,就會寫張紙條貼在冰箱上,路阿姨會自動幫她補貨,現在,還多了他可以使喚,連倒圾垃都不必她出馬。
  原來「不出門的女人」不僅僅出現在廣告裡,世上還真的有。
  而且他發現她有很多不同圖案的睡衣,從不認識的粉紅小熊、Hello Kitty、彼得兔、光之美少女到海綿寶寶,可說是應有盡有。她喜歡柔軟、純棉、毫不性感卻舒適貼身的睡衣,再搭配各式各樣的毛毛室內拖鞋。
  她大部分的時間都關在房間裡(應該是在忙翻譯,但說不定會偷玩線上遊戲或是看漫畫什麼的,宅女嘛),不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來透透氣。
  她喜歡用打掃轉換心情,常看她拖著吸塵器吸地板,接著突然不見人影,過沒多久,又忽然拿著抹布出現,東擦西抹的,而且只要一想到什麼,便會立刻衝回房間去。
  路阿姨則和女兒完全不一樣,是個非常活躍的中年婦女,每天都和朋友相約到處玩樂,她甚至還打了一副鑰匙給他,讓他可以自由進出路家,慈愛的圓臉總是笑咪咪的,友善到讓他幾乎認為她是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
  原本連接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餐桌,如今儼然成了他的工作室。
  路曼妤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煮飯,有時候是十點,有時是下午一、兩點,每次走出房門,經過餐桌時,都會邊打呵欠,邊跟他打招呼。
  無論她想吃什麼,一定會為他多煮一份。
  吃完了,她就會問他今天要做什麼,如果沒她的事,她就會悠哉地回房、鎖門、謝絕一切不必要的交流,就算偶爾出來透透氣,她也嚴禁打擾,永遠都像在夢遊,整個人輕飄飄的,三魂不見七魄。
  好奇怪,她都不需要朋友嗎?
  有時他會停下手邊的工作,瞪著她的房門發呆,要不就是每次她一現身,他就會偷偷盯著她——
  這可不是對她有意思,有一天他突然驚覺,自己這種行為似乎有點變態,不過,後來又仔細想想,眼前這個女人,行逕如此怪異,而且公寓裡多半又只有他們倆,他基於好奇,多看她幾眼有什麼不對呢?
  說服了自己,他繼續默默的觀察她吸地、擦桌子、澆花、焦糖色的長頭髮披垂在柔軟的棉布睡衣上,沒化妝的白皙臉龐。
  越看越詭異,這女人真的、真的……不像活在真實世界裡啊!
  到底是從哪部少女漫畫裡走出來的?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當她穿上正常人的洋裝時,看起來比平常更不正常了!
  皮膚那麼白的人,怎麼能穿白色的洋裝呢?害他……害他腸胃忽然糾結起來,大概真的被嚇到,頭昏腦脹的好不舒服。
  「我待會兒要去相親。」路曼妤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啊?」范曉銘頓時從思緒裡驚醒。
  她倒了杯冰牛奶,拉開他對面的餐椅,面無表情地努努嘴。
  「有這麼驚訝嗎?我一個月相親一次,你上個月不是才跟我相親過?」
  「噢,對噢。」范曉銘點點頭表示想起來了。
  不過,那次她的穿著正常多了,雖然還是很夢幻,但至少還不至於到讓人窒息的地步。
  他記得上回她並沒有化妝,背著斜背包,一看就知道要去大血拚,而這回,她特地化了淡妝,淺淺的腮紅和唇蜜,使她的氣色紅潤許多。
  她這個樣子,哪像是要去應付相親的女人啊?
  「聽說是路阿姨逼妳去的?」是吧?曉栖是這麼說的。
  「願賭服輸罷了。」路曼妤小口小口喝著牛奶,不在乎的聳聳肩。
  「嗯?」范曉銘聞言,皺緊了眉頭。賭?她會去相親,其中到底有什麼內情?
  「沒什麼。」她詭異地一笑,低下頭,專心盯著手心裡的馬克杯。「先跟你說一聲,我媽跟朋友去懇丁玩了,這幾天都不在家,今天我也會晚一點回來,你沒事就早點回家吧。」
  「妳想結婚嗎?」他緊盯著她,不回應她剛才說的話,逕自問著他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居然為了相親特地打扮,可見她內心其實很認真,其實是渴望婚姻的,不是嗎?
  「誰知道,我不強求。」路曼妤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奇怪了,她結不結婚干他屁事啊!他的表情未免也太認真了。
  「飯已經在電鍋裡煮了,冰箱裡還有昨天剩的小菜,你如果餓了,就自己用微波爐熱一下來吃吧。」話完,她起身回廚房把杯子洗乾淨,吊掛在杯架上,便準備出門。
  「謝謝。」范曉銘對著她的背影道了聲謝,看著她拎起客廳桌上的小包包,走到陽台,從鞋櫃裡挑了雙粉色高跟鞋套上。
  「嘿——」他看到她打開大門的動作,突然有一股衝動,隨即從椅子上彈起來,衝到陽台邊。
  聞言,她疑惑的轉過頭,剛好對上他的雙眼。
  「妳今天非、常、漂、亮。」范曉銘高舉著一隻手,擱在紗門上,額頭微微抵著手背,朝她綻開迷人的笑容。
  那熱力,足以融化整座南極冰山。
  「謝謝。」路曼妤卻笑也不笑,只是挑了挑眉,朝他點點頭。


  已經一個月了,才賣出十幾瓶果醬。
  這是很正常的,網路力量雖大,但也需要時間累積口碑,心急只是枉然。
  其實現在的進度已經比當初預期的超前很多了,原本他以為光說服路曼妤就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沒想到她投降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才短短一個月,網路商店便已開張,也推出好幾款商品,慢慢有了訂單。
  然而話雖如此,范曉銘仍感到挫敗,坐在電腦前,手肘撐著桌面,十指插進頭髮裡一陣狂搔。
  明明沒那麼糟,為什麼他總是覺得心浮氣躁呢?
  正當他感到煩悶之際,忽然瞥見電腦螢幕跳出一個MSN的對話視窗,是曉栖。
  「哥,你還在曼妤家嗎?」
  「嗯。」
  「已經十點多了,媽問你什麼時候才要回來?」
  范曉銘沉重地吁了口氣,往後一倒,癱靠著椅背。他現在走不開,路曼妤出門相親,到現在還沒回來。
  路阿姨這幾天不在家,他總覺得有責任照顧她,都這麼晚了,萬一她在外面遇到什麼意外怎麼辦?所以沒等到她回家,他沒辦法放心。
  「再晚一點,我忙完就回去了。」
  「好吧。」范曉栖沒再多問,問完話便直接下線。
  夜深了,寂靜的公寓裡,只有餐桌和廚房裡的燈還亮著,不久前他幫自己弄了簡單的晚餐,吃完後,起身把使用過的餐具洗乾淨,邊側耳傾聽是否有開門的聲音,然而陽台那頭,只有貓咪喵喵叫地經過。
  洗好碗,他又癱回到餐椅上,整個人心煩意亂,大半心思都在留意客廳陽台的動靜,外面不時傳來鄰居鐵門的碰撞聲,鞋子趿地發出聲響,唯獨他等待的,遲遲不出現。
  眼角一瞥,收件匣不知何時忽然多了一封Mail,他一點開,是新訂單,底下備註欄寫道——
  您好,我上次買過你們家的果醬,真的好好吃喔,我們全家都超愛的,沒幾天就吃完了耶。請問你們團購有打折嗎?以上是我和我朋友訂的,如果有打折或優惠活動,請一定要告訴我喔!謝謝!
  這個人選了四種口味,水果茶醬、蘋果玫瑰、檸檬、草莓,一口氣就訂了十七瓶。
  范曉銘傾身靠近螢幕,食指滾動著滑鼠滾輪一再確認。
  是真的。
  他快樂到心臟簡直要爆炸了,第一筆回流訂單,這表示他們的果醬受到肯定了,太好了,他第一次嚐到路曼妤親手煮的果醬時,就驚為天人,這瓶小東西美味芬芳到不可思議。還記得那天,他原本只打算嚐一小口,結果不知不覺就把整瓶吃完了,完全不必配吐司,只要用一根湯匙,就能一口接一口,甜美的香氣纏繞舌尖,挖乾舔盡後深深惆悵。
  好吃死了,他忐忑地詢問曉栖,這種果醬要去哪裡買,萬一是從國外進口,很貴的牌子就慘了,要把鈔票花在吃喝上,對正在存錢計劃創業的男人而言,未免太過浪費。
  熟料,曉栖竟然告訴他,「是我朋友送的,這是她自己煮的唷!」
  從那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終於找到可以投資的產品了。
  路曼妤的果醬確實是有魅力、有市場的啊!
  、喳、喳、喳——
  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不用說,一定是曼妤回來了,他立刻跳起來,衝到陽台,迫不及待地把門打開。
  路曼妤嚇了一跳,一發現開門的居然是他,原本蒼白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差。
  「你還沒走啊?」已經這麼晚了,他居然還留在她家?
  而且他看起來……很興奮?
  他咧著嘴,笑咪咪的看著她,深邃的黑眸閃閃發亮,她不經意的看了屋內一眼,客廳一片黑,連燈也沒開,她真的不懂,一個大男人窩在她家,到底在興奮什麼
  下一秒,范曉銘忽然靠向她,毫無預警的張開雙手擁住她。「我一直在等妳回來,等好久了!」
  路曼妤嚇得渾身僵硬,她的頭忽然被壓貼上他的胸膛,不但害她的小鼻子撞得好疼,甚至快要不能呼吸了,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腦門。他到底在幹什麼啊——
  她氣到想殺人,偏偏手上拎著好幾個大袋子,根本沒辦法放手反抗。
  「范曉銘,你幹麼」她全身都在發抖,塑膠袋一直發出簌簌聲響,他都感覺不到嗎?救命啊!
  范曉銘抱著她僵直的身軀又叫又晃。「我們剛進來一筆大訂單——」
  是嗎?原來是這麼回事,但也不必這樣吧……
  路曼妤僵硬地扭動身子,試圖掙脫他的懷抱。
  「喔喔,拜託先放開我好嗎?」她手上的東西很重耶。
  「對不起,我太高興了。」聞言,范曉銘立刻放開她,順手拎走那幾個大袋子。
  「冒冒失失的搞什麼!」
  路曼妤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脫下鞋子放好,才踏進家門。
  范曉銘把袋子提到餐桌上,回頭對她說:「客人訂了四種口味,一共十七瓶,妳要不要先來看一下?」這是他們開業以來最大宗的訂單耶。
  「你別指望我會在三更半夜陪你一起煮果醬。」
  路曼妤興趣缺缺地瞥了他一眼,便踩著毛毛拖鞋慢慢走向房間,把自己關進房間以前,她突然停下腳步,站在門口,補了一句,「沒什麼急事的話,請你離開我家,明天早上再來討論吧!」
  嘖,真冷淡。范曉銘被澆了一桶冷水,不但不生氣,反而撫著下巴,露出關懷的神情。「妳怎麼了?相親還順利嗎?」
  「我的私事,你不需要知道。」這個笨蛋!路曼妤沒好氣地聳肩。
  「說說看啊,搞不好我可以幫……忙。」最後一個字都還來不及說完,便已看不到人影。
  好吧好吧,范曉銘無奈地搔搔頭,其實真正不受歡迎的人是他,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有,沒關係沒關係,總有一天他會讓她改觀的,他樂觀地想。
  
  稍晚,梳洗完畢換上睡衣後,路曼妤打算到廚房泡一壺水果茶來喝,一走出房間,發現他終於離開了,走進廚房,不經意看到冰箱門上貼著一張便利貼,上面寫道——
  您好,我上次買過你們家的果醬,真的好好吃喔,我們全家都超愛的,沒幾天就吃完了耶。請問你們團購有打折嗎?以上是我和我朋友訂的,如果有打折或優惠活動,請一定要告訴我喔!謝謝!
  (以上,是客人留給妳的。祝 好夢。范小銘。)
  路曼妤冷冷瞪著紙條好一會兒,才把它撕下來,改貼在自己的馬克杯上。
  屋子裡靜悄悄的。餐桌上,她買回來的東西全都分門別類的整理好,該放進冰箱裡的,也全都放進去了。
  看來范曉銘離開前幫她收拾過,可是卻忘了把自己的筆電帶走。
  她端著茶壺和杯子回房,準備把今天的翻譯進度趕完。
  昏黃的桌燈底下,熱茶氤氳的熱氣裊裊上升,如此寧靜的夜晚,只剩自己埋頭工作。
  


  翌日。
  看著桌上十七瓶煮好的果醬,范曉銘忽然……忽然……沒來由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原以為在職場上打滾了幾年,又是做業務的,他的壞脾氣應該早就磨到半點也不剩,而且他現在有求於人,說什麼也不應該動怒,更何況路曼妤根本沒做什麼事。
  不,相反的,她甚至把所有該做的都做完了。
  昨晚睡覺前他特地把鬧鐘時間調早,一大清早就起床,迫不及待出門,先跑一趟市場,然後飆車趕到路家,原以為煮這麼多果醬得忙個大半天,一路上還盤算著要不要主動叫她起床,想不到——
  他抵達的時候,路曼妤是醒著的,他還以為她和他一樣,刻意提早起床,但結果並不是,她根本一整夜沒睡。
  「都弄好了?」他怔住,心情複雜又詭異,有點兒受到打擊。
  「不好嗎?」路曼妤背對著他,一邊低頭清理器具,若無其事的回答。
  「妳昨晚說……妳不可能三更半夜煮果醬的……」他喃喃說著,奇異的失望悄悄爬上心房,真是莫名其妙,連他也搞不懂自己。
  原以為可以和她一起熬煮果醬,一起討論他們的網站,或是一起想想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提高商品的曝光率,可是……
  「因為……躺下去剛好睡不著。」路曼妤把洗好的器具收進櫥櫃裡,好整以暇的回過頭,輕輕一笑。「現在,沒我事了吧?」
  是,的確沒事了。
  這讓他很不是滋味。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范曉銘一臉凝重地注視她。「妳是在躲我嗎?」
  「啊?」她啼笑皆非地勾起唇角,不正面回答他,似乎還覺得他的問題十分可笑。「我想睡覺了,沒事不要吵我。」她仰頭打著呵欠,伸手揉揉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態。「還有,冰箱裡的水果都用完了,有空要去買唷。」她像惡作劇似的衝著他笑,吹著口哨準備回房。
  她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
  雖然他早就知道了,但,她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仍舊令人非常不快。
  「妳不要躲我,我們是夥伴。」這比直接拒絕他還殘忍,如果她點頭說好,可是完全不想投入,那他現在做的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我很累,先去睡了好嗎?」路曼妤聳聳肩,不回答也不否認。
  她給他的軟釘子,就這麼結結實實的釘在他的心房上,如果仔細算一下,這一整個月以來,他的心臟早已千瘡百孔,佈滿釘痕了吧!
  路曼妤表面爽快的答應,其實,真的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睡吧。」他無奈的閉上嘴,目送她逐漸消失的背影。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如此焦慮煩躁了。
  路曼妤,他好想殺了她。
第四章
  現在只要在網路上搜尋「鰻魚與飯」或「天然手工果醬」,范曉銘成立的部落格、官方網站、和各個網拍賣場的資料,就會羅列出一整串。
  也有某些部落客開始推薦他們的產品,有人甚至說,只要吃過他們家的果醬,就再也無法吃別家的了,不管從哪裡進口、價錢多貴,都比不上他們家的。
  一開始生意很冷淡,還以為他遲早會放棄呢,沒想到才幾個月的時間,他真的做起來了。
  范曉銘真的很會搞這一套,不僅訂單成長的速度教她咋舌,更令她佩服的,就是他「打死不退」的堅強韌性。
  她從來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人,好像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知難而退。
  「小妤,麻煩出來一下,有訂單來了,一起過來看看。」范曉銘敲打她的房門,持續大叫,「路——小妤——快——出——來——」
  路曼妤無奈地闔上筆電起身。
  現在可好了,每天都有訂單,而且數量都不少,她氣惱地想著,照這樣看來,她今後再也擺脫不了他了,嗚,可惡。
  拉開房門,卻差點迎頭撞上他的臉,路曼妤嚇得後退好幾步。
  范曉銘連忙直起身子,不好意思的搔搔頭,亮晶晶的黑眸像小狗一樣惹人憐愛。「叫了老半天妳都沒出聲,我還以為妳睡著了。」
  那也不必把臉貼在門上啊!想幹麼!
  路曼妤忍下幾乎脫口而出的髒話,繞過他身邊,懶洋洋地踱到廚房。
  老媽正在廚房裡削水果,一看見她,便笑容滿面的努努嘴。「起來啦,喝點雞湯,我幫妳盛好了,放在桌上。」
  她點點頭,坐到餐桌旁,小口小口慢慢吹著喝。
  放眼望去,餐桌上堆放著剛開箱的玻璃罐和一包包砂糖,媽媽占據一塊地方處理水果,她占據一塊地方吃東西,於是乎,范曉銘的位置越來越小,現在只能勉強擠在一個小角落。
  但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看起來適應得很好嘛!
  很擠、很亂、很忙,代表生意好,他總是笑著這麼說。
  哼哼,把人家家的居住品質徹底破壞,還開心的手舞足蹈、幸災樂禍呢!
  啜著雞湯,偶爾抬起頭,她總忍不住往他身上多看兩眼。
  好奇妙的男人,他一向都是如此嗎?
  不畏懼她的冷淡臉色,不畏懼老媽的審視目光,他家人對他成天窩在別人家裡搞網拍,難道都沒有意見嗎?
  到底是什麼,在支撐著他這種不尋常的執著呢?
  「對了,上次那個陳先生怎樣?」于素蓮忽然問道。
  「嗯?陳先生?」路曼妤回過頭,愣了好幾秒才醒悟老媽是在盤問她相親的事。「就……那樣啊。」她聳聳肩。
  「哪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我哪知道,才吃過一頓飯而已。」
  「那,要不要繼續見面?」于素蓮微微傾身,試探性地問。
  什麼?路曼妤蹙起秀眉,嘴巴不情願地高高噘起。「我們說好一個月只相親一次喔!」
  她已經確實遵守約定,其餘的就不干她的事了吧?「妳不是說怕我坐太久會長褥瘡,才要我出門相親嗎?」說到這兒,她又俏皮的拍拍自己的臀部,連連點頭,「現在我連屁股都保養的很好,妳摸摸看,很有彈性喔!」
  范曉銘在旁邊聽到,忽然被口水嗆到,喉嚨深處發出模糊的咕噥聲,此舉惹來路曼妤責怪的一瞪。怎麼樣?對她的屁股有意見嗎?
  范曉銘低著頭,肩膀微微抖動,不知道是在忍笑還是忍咳。
  「妳這是什麼態度?一個月吃一頓大餐,把老媽的苦心踩在腳下,盡做些表面功夫耍人——我是妳媽耶,這樣對我,妳覺得很開心是嗎?」
  于素蓮發了一小頓脾氣,但口氣隨即放軟。「如果妳盡力了,到頭來真的不喜歡,我保證絕不會逼妳一定要嫁,但我求妳,不要老想著打發我好不好?說不定這些相親對象中,真的有不錯的男人啊!」
  路曼妤默默聽著,百無聊賴的用手撐著臉頰,不置可否。
  家裡還有外人在呢,范曉銘就坐在旁邊,老媽非要在這種時候討論她的終身大事嗎?她的眼眸不經意瞟向范曉銘——
  他忽然變成聾子了,彷彿什麼都沒聽見,專心盯著螢幕,整個人都快貼上去似的。很好,還算識相。
  「再約會一次就好了,拜託——」于素蓮拉下老臉,可憐兮兮的望著女兒。「跟那位陳先生再約會一次,如果還是沒感覺,就算了。」
  「呼……」路曼妤長長吁了口氣,又偷偷瞟了范曉銘一眼,卻發現……他的肩膀似乎微微一僵,臉色出奇變得凝重。
  剛剛叫她出來的時候,明明笑容還像陽光一樣燦爛,怎麼才過了幾分鐘而已,馬上就變臉了?
  她悄悄把目光收回來,瞪著湯碗。「那……好吧。」聽見口中飄出肯定的答覆,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些訝異,又有些……遲疑。
  范曉銘挪動椅子,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飛快瞥了他一眼,只見他眉毛擠在一起,幾不可辨地搖搖頭,然後繼續盯著螢幕發呆。
  他在幹麼?在想什麼?
  「那我幫妳約嘍?明天行不行?」于素蓮頓時變得很有精神。
  「妳開心就好。」她喃道,腦子裡忽然一片混亂。
  他在生氣嗎?聽見她要去約會,他幹麼擺出這種臉色?是怕她出門太久,果醬會煮不完,擔誤生意嗎?
  應該是吧。她默默在心裡做出結論,直覺答案就是她想的那樣,可是胸口卻沒來由的發悶。
  老媽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叨唸著,說到一半,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叮嚀道:「妳下午就去妳姊夫的髮廊,把妳那頭鳥窩整理一下,麻煩妳態度認真點!」
  「嗯,傍晚吧。」路曼妤漫不經心點著頭。
  「我待會兒打電話跟妳姊夫說一聲。」搞定了女兒,于素蓮心情大好,回過頭,慈愛地看著范曉銘,「小銘啊,中午想吃什麼?」
  「啊?噢——」范曉銘從呆愣中迅速擠出笑容,客氣地說:「我什麼都愛吃,只要有碗白飯就行了。」
  「那好,我昨天燉了一鍋焢肉,中午就吃焢肉飯吧!」真討人喜歡啊!
  于素蓮每次只要一看到他,心情就出奇的好,可惜兩個孩子對彼此沒感覺,要不然這個年輕人如果能當她女婿,那該有多好。
  聰明勤快又有禮貌,工作時態度認真,又肯幫忙她們家所有大小事,她簡直憑空賺到一個兒子。
  聽人家說網路生意不好做,但他倒是滿順利的,業績一直持續往上衝。光這個月算給她的盈餘,就已經超過曼妤賺的稿費了,多好啊!
  「謝謝阿姨,我最喜歡吃的就是白飯攪焢肉。」范曉銘欣然微笑,渾然不知身旁有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正靜靜地落在他身上。


  母女倆說好傍晚要去姊夫那裡弄頭髮,結果呢,時間一到,老媽卻跑得不見人影。
  當初也是她自己說要學煮果醬,說什麼想要中年創業、很有興趣搞網拍,哪知道真正有事要讓她做時,她卻每天喝社區阿姨們一起去爬山。
  真是夠了!算她蠢!居然會相信自己的老媽,甚至還被她說動,老媽退休後,根本只想著享清福而已。
  「我要出門了,你忙得過來嗎?」臨出門之際,她不放心地回頭問道。
  范曉銘忙得跟狗似的,身邊的水果堆積如山,廚房亂得像戰場,這種業績未免也太嚇人了,再這麼下去,她們家早晚會被水果淹沒。
  滿屋子每天都是這種香甜味,萬一引出一堆蟑螂螞蟻怎麼辦?
  真搞不懂這個傢伙,既然這麼懂行銷,去大企業上班不是很好嗎?別的她不敢說,但至少她還知道現在做行銷業務的人才非常搶手,他又何必窩在這?
  范曉銘暫時停下手邊的工作,面無表情地聳聳肩。「能做的我會盡量做,至少一定會把材料處理好等妳回來,再不然,我可以試著煮煮看。」
  他天天看著她煮,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親自動手,熬煮的程序看起來並不複雜,如果真的有必要,他也只好試試看了不是嗎?
  路曼妤默默盯著他好半晌,嚥了嚥口水,有些艱難的開口,「我……大概兩三個鐘頭就會回來。」話一說完,她的臉頰忽然不自在的發燙。
  她她她……她只是忽然覺得他一個人要做這麼多事很可憐,可不是在對他示好喔!
  范曉銘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搔搔頭,朝她露齒一笑。
  「妳的頭髮已經很漂亮了。」他望著她的頭髮,黑眸頓時變得溫柔,沙啞的嗓音帶著一絲絲著迷,輕嘆道:「妳呀,真的很美。」
  不行!她聽不到!聽不到!聽不到!
  路曼妤聞言,立刻轉身,生硬地拋下一句,「晚上見!」穿好鞋子,逃難似的奪門而出。
  什麼嘛!
  她倉卒地跑了出來,心跳於是變得很快,卻還是一直低著頭,瞪著柏油路面死命往前衝。
  開什麼玩笑,她的頭髮已經很久沒整理了,哪裡美?
  除了洗頭吹頭之外,她在家幾乎不梳頭,明明亂得要命,染色都褪光光了,她到底哪裡美?他眼睛有問題嗎?
  可是那傢伙說話的語氣又這麼真誠,不像客套的假話。
  啊啊啊啊啊,搞什麼呀!她懊惱地敲敲自己的頭,恨自己好沒用,只不過是一句讚美,她幹麼在意成這樣?
  可是,他說……覺得她很美?
  啊,煩死了。


  「有什麼事嗎?妳看起來很煩惱。」阿默站在路曼妤身後,修長厚實的雙手搭在她肩上。
  「嗯?還好吧!」她輕輕搖搖頭,臉上卻擠不出一絲笑容。
  阿默,是她的大姊夫,一個非常溫柔、又非常「漂亮」的男人,原本是大姊的髮型設計師,沒想到兩人最後竟然談起戀愛,還結了婚。
  那時大姊的行情好得不得了,追求她的男人多到有如過江之鯽,老媽還以為姊姊會嫁入什麼豪門呢,誰也沒想到最後竟會栽在他手上。
  她很喜歡大姊夫,因為他對家人非常體貼。
  「聽說家裡來了個食客?」阿默忽然想到。
  「嗯,是我朋友的哥哥,現在正和我一起賣果醬。」
  「每次和曼瑩回去,妳不是關在房間裡,就是在廚房煮果醬、烤餅乾、烤蛋糕什麼的。」阿默回想起來,笑容漾深。
  路曼妤看著鏡子裡的姊夫,也不禁扯開微笑,又說:「是啊,可是我還拿不定主意,把興趣拿來賺錢,真的行得通嗎?」
  「妳煩惱的是這個?」阿默側頭打量她。
  「嗯,也不盡然吧……」路曼妤保守地回答。
  阿默識趣的不再追問,撩起她的髮絲準備修剪。
  她打算把頭髮修短一點,重新染色,順便再把髮尾燙一燙,這是她多年不變的髮型,差不多得花三個多鐘頭。小妹遞給她幾本雜誌,她低頭翻著,但大部分的時間卻是在發呆,想著……家裡還有工作要做,還有……那個傢伙。
  他真的會煮嗎?
  其實煮果醬並不難,只是需要耐心,若要當做生意來經營,那麼,更是需要無與倫比的耐性,如果他學會怎麼煮果醬,以後就再也不需要她了。
  再、也、不、需、要。
  路曼妤瞪著雜誌,在心裡默唸這五個字,忽然噗哧笑了出來,天啊,她居然有種即將被遺棄的錯覺,她是怎麼了……
  弄完頭髮,原本打算去文具店逛逛,結果人都到店門口了,卻突然又失去興致,還是回家好了,不知道他做的怎麼樣了?已經自己動手了嗎?一個人忙不忙的過來?
  路曼妤抱著忐忑的心情回到家,家裡靜悄悄的,連客廳的燈都沒開,只見范曉銘一個人在廚房裡,站在瓦斯爐前,拿著一支長木匙小心的攪拌著鍋子裡的東西,整間屋子瀰漫著濃濃的果香味。
  只不過那股味道……不只有甜而已,她皺著眉,走到范曉銘身後,伸手關掉爐火。
  「啊?」范曉銘看到突然伸出來的手,嚇了一跳,直覺往旁邊移動一步,這才發現她回來了。「頭髮弄好啦?怎麼一聲不響的。」
  「想看你搞什麼鬼啊!」路曼妤搶走他手上的木匙,皺眉看著瓦斯爐上煮到一半的草莓果醬,沾起一小滴滴在手指上,再放進嘴裡品嚐。
  「我媽人呢?有沒有打電話回來?」她隨口問。
  「阿姨去參加社區歌唱大賽,差不多十點回來。」范曉銘看著她,等待她試吃的結果。
  「你煮焦了。」她冷淡地宣佈。
  「是嗎?有嗎?」范曉銘的表情一片茫然,一頭霧水。草莓醬的顏色很漂亮,看起來不像煮焦了,而且他也沒有聞到什麼燒焦味啊!
  「不信你自己看。」她把不鏽鋼鍋微微傾斜,用木匙撥弄著草莓醬,露出底部一小塊燒焦的地方。
  「一點點而已……」他疑惑地搔搔頭,燒焦的部分,差不多兩三個十元硬幣大小,又不明顯,也沒什麼味道,有這麼嚴重嗎?「把果醬倒到其他鍋子裡繼續煮就可以啦!」
  「不行,一點點也不行!」路曼妤嚴厲地否決,「果醬冷卻後會有苦味,你煮了這麼久,燒焦味早就跑進醬汁裡了。」
  搞了老半天,得到的結果竟然只是白忙一場。
  「怎麼會這樣,我明明有攪拌啊——」范曉銘喃喃唸道。
  「算了,我早就猜到會這樣。」她用手肘把他頂開,戴上隔熱手套,準備把這鍋失敗的草莓醬倒掉。「你根本就不在乎!」她冷哼一聲。
  誰說的!范曉銘退到她身後,想反駁,最後卻變成一陣嘆息。
  「這些通通都不能用了嗎?」他惋惜地看著醬汁流進洗碗槽裡,不知道是挫敗感使然,還是單純覺得可惜,他竟然感到一陣心痛。
  其實,焦了一點點有什麼關係?不能給客人,也可以留著他自己吃啊,這是他第一次親手煮的果醬。
  「那還用說!」
  路曼妤把不鏽鋼鍋放到一旁,打開水龍頭,冷冰冰的自來水嘩啦嘩啦地沖向香甜的醬汁,范曉銘疲倦地注視它們一點一滴消失殆盡,忽然感覺……他身體裡……好像,有一塊小小的部分……也隨著它們漸漸流逝了……
  「放棄怎麼樣?」
  等洗碗槽裡的草莓醬全沖乾淨後,她開始刷洗鍋子,一邊用力刷去燒焦的地方,一邊尖銳地說道:「你很行嘛!為什麼不乾脆去上班?或去找其他適合的產品?你根本不適合煮果醬,要把這個當作事業,以後就要天天煮、天天熬,這樣你受得了嗎?為什麼不早點認清事實呢」
  是啊,為什麼呢?
  范曉銘把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裡,默默站在她身後。在他的視線裡,有一位外表看起來很嬌弱的女人,但實際上脾氣很壞,老是斜眼看他,粉嫩櫻唇吐出來的話,大半都在打擊他。
  她披散在背上那頭長長、焦糖色的捲髮,就像洋娃娃一樣,整理過後更顯得柔亮迷人。
  因為才剛回家,她並沒有立刻換上她的卡通棉質睡衣,其實,他對她平時居家的模樣著迷已久,棉柔的布料貼在她清瘦苗條的曲線上,明明是毫無性感可言的保守款式,卻激起他許多想像——
  摸起來……一定很柔軟。
  修長的十指那樣白皙,那……身子呢?
  呸,真下流!
  明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但就是控制不住。
  他不禁臉紅了,呼吸有些不穩。
  她從沒給過他什麼好臉色,太可惜了,他多希望有一天她能對他笑一笑,哪怕是笑他傻也好。
  「我……受得了。」
  「你受得了?」
  路曼妤冷哼一聲,關掉水龍頭,回頭嘲諷地注視著他。
  「我看你剛剛是在發呆吧?你對果醬沒有熱情,根本無法用心熬煮,光站在瓦斯爐前不停的攪拌,你一定無聊死了。」
  「我不無聊。」范曉銘緊瞅著她的臉,細緻的像搪瓷娃娃般找不到一絲瑕疵,明亮的雙眼,巴掌大的俏臉。
  她在他身邊的每一分鐘,他從來沒有無聊過。
  不過她說的沒錯,他的確不夠用心,剛剛攪拌草莓醬時,他有一度恍神了。
  他分心,那是因為她不在。
  她像刺蝟一樣對他豎起了滿身的刺,讓他前進不得,又捨不得後退。
  「你嚐過剛煮好、熱騰騰的醬汁嗎?」她上前一步,厲聲質問:「你挑水果的時候,有留意過它們不同的香氣和特性嗎?」他的熱情到底在哪裡?抱歉,她根本看不到。
  他總是喜歡在市場裡挑選過熟的、賣相差的,甚至已經有部分爛掉、價錢最便宜的水果,他會費心說服水果商大批賤價賣給他,一心只想壓低成本。
  但她和他完全不同,如果是她,她會用最好的食材、最用心的態度來煮果醬,而他只是個市儈的商人,一切只為了賺錢,哪有什麼熱情呢?
  她抬高自己的雙手,十指張開湊到他鼻子前。
  「你有仔細聞過自己指尖的氣味嗎?」那味道有多香甜,多濃郁,他忙著賺錢的同時,可曾留意過?
  「不要勉強自己,你撐不了多久的。」她真的不認為,這個人適合當她的創業夥伴,他們的理念根本完全不同。
  她手心的氣味太誘人了,他情不自禁地把臉埋進她的掌心裡,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想退開,豈料他卻握住她的手腕,低下頭,更貼近她的掌心。
  她的手好溫暖,細細柔柔的。
  他深深吸著她指尖的氣味,沉醉難捨,說什麼也不想放開。
  「我……真的好累喔!」他嘆息著,熱氣全呼在她手中。
  路曼妤垂眸盯著他,又羞又惱。「既然這麼累,乾脆放棄算了。」她使力想把手抽回來,卻怎麼也掙脫不了他的箝制,試了兩三次,實在沒辦法,只好隨便他。
  「沒辦法放棄啊!」范曉銘模糊咕噥著,滿足地枕著她的手,捨不得這短暫的溫暖。
  光是這樣,他好像已經快醉了,腦袋昏沉沉的,但某部分的意識卻又異常清明。
  他忽然醒悟,終於了解自己現在渴望的、不滿足的、夢想得到的是什麼了。
  近來他常常莫名其妙發呆,無端對自己感到厭惡,甚至焦躁、心煩意亂……原來那全是因為,他想做給她看。
  他想把她帶入他的生命裡,想和她密不可分的一起生活,想聽她說話,想看見她笑,他渴望她認同他,希望她能支持他、陪伴他,這樣……不行嗎?
  不,他不要放棄。
  他好像……愛上她了。
  輕輕吻了她的手,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她。
  抬起頭,她的表情看起來又驚又恐,黑眸圓睜,臉頰都漲紅了,淡粉色的唇,在他眼前一張一闔的,很誘人。
  他深沉的目光鎖在她的唇上,她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他忍不住欺身上前,沒多久,她便被困在流理台和他的身體之間,粉面嫣紅,不知所措地盯著他的胸膛。
  她一定也感覺到什麼,連耳朵都紅透了。
  如果此時他低頭吻她……或許,她會柔順的投入他的懷抱,開啟粉嫩的唇瓣,用濕潤的小舌和他嬉戲,現在他只要輕輕抬手一攬,就能牢牢圈住她的纖腰,豈料——
  哥,不要惹她喔!
  曉栖的警告,忽然在他耳邊迴盪。
  一旦吻了她,他們的關係就不再單純了。
  「妳的頭髮好香。」他嚥了嚥口水,接著慢慢往後退。
  「你……你……別開我玩笑。」路曼妤慌亂地全身微微顫抖,口齒不清的低咒,「不要太過分喔!」
  范曉銘聳聳肩,一時間也想不出該回她什麼,下身的腫脹讓他很不舒服,要壓抑洶湧的情慾又要應付她,說實在有點困難。
  幸好她很單純,沒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路曼妤才突然像想到了什麼,飛快轉身拿起鍋具擦拭。
  他只好嘆息著,又再往後退開一步,試著找回正常的聲音,緩緩說道:「訂單一直進來,可能要忙一整晚,妳可以熬夜幫忙嗎?明天我再請妳吃飯。」
  她回頭瞥了他一眼,「我明天要去約會。」
  「對噢。」差點忘了,范曉銘僵硬地點點頭。「我準備了很多材料,重煮一鍋吧!」
第五章
  她以為他就要吻她了。
  老媽歌唱比賽結束後,又和鄰居阿姨去吃消夜,一直聊到快十二點才帶著幾分酒意回來,不用說,喝了酒的她,什麼忙也幫不上。
  等兩人把所有事情忙完,夜已經很深了,范曉銘拖著疲憊的身軀趕回家,路曼妤則回房洗完澡,換好睡衣,便溜進冰涼的被窩裡,拉起棉被把自己完全包覆起來。
  房間裡安靜得可怕,這是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今晚獨自一人時,某些紛亂的思緒,總是一個個不受控制的冒出來。
  尤其是……他剛剛看她的眼神。
  那麼專注的凝視著她的唇,黑眸宛如罩上一層濃霧,她還以為他當場就要把她給吃了。
  路曼妤伸出食指,來回摩挲自己的唇瓣,總覺得還麻麻的,害她忍不住臉紅心跳,又不禁被滿滿的失落苦澀包圍。她……她好像……在期待那個吻。
  她竟然希望曉栖的哥哥吻她?
  她有病,她瘋了,一定是。
  夠了夠了,不要再想了吧!
  想睡了,翻來覆去卻找不到一個能安穩入睡的姿勢,臉頰不經意枕在手心,又教她憶起范曉銘抓住她的手,把臉埋在她手裡的模樣。
  頓時,手心又開始發燙,彷彿也燙著了她的臉,她嚇得馬上把手移開,在睡褲上粗魯的摩擦,卻怎麼也擦不去那種奇異感。煩。
  范曉銘……是不是對她有意思?又為什麼會用那種眼神看她呢?
  完了、完了、完了,腦中忽然警鈴大作:妳完了,會陷入這種煩惱,表示妳已經喜歡上他了,妳喜歡他、喜歡他、喜歡他……
  「噢——」她懊惱地推開棉被,從床上翻坐起身。
  不行,她怎麼可以喜歡他!
  她對他惡劣得不得了,從沒認真看待過他的「事業」,逮到機會就潑他冷水,動不動就說風涼話刺激他放棄,她根本在等著看好戲。
  而且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突然喜歡上自己討厭的人呢?
  她恨不得拿掃把將他掃地出門啊!
  「啊啊啊啊啊——」她受不了的對自己大叫,胡亂發洩一頓,又倒回床上,拉上被子把自己埋起來。
  乾脆躺著永遠不要醒算了,她不要這樣!不要!
  折騰了一整夜,不停的胡思亂想,到最後,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睡著的,沒睡好的她,天才剛亮沒多久,便主動睜開眼,全身上下都痠痛得要命,她幾乎得用爬的才能爬下床。
  「乾脆逃走算了。」
  刷牙洗臉時,看著鏡子裡憔悴的模樣,她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逃走吧!去約會!
  最好早點兒出門,等他離開後再回家,她現在一點兒也不想面對他,就逃走一天好了。
  她必須好好想想……很多煩人的事……
  還有,她怎麼會忽然心動了,那以後該怎麼辦……
  失魂落魄的整裝好出門,不料卻在公寓大門口遇見她最不想見的傢伙。
  可惡,明明只差幾個台階,只要提早一分鐘,就可以跟這傢伙錯開了,早知道就不要收拾書桌,早知道就不該爬到床底下去撿前一天掉的唇蜜,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省下那一分鐘的——她怎麼會忘了,范曉銘每天都很早來。
  才七點耶,一般上班族都還在賴床呢,他未免也太早了吧!
  范曉銘錯愕地上下打量她,和她的驚訝程度不相上下。
  「要去約會?」他抬手看看手錶,又看看她。
  「嗯。」她硬著頭皮點頭。
  「這麼早?」是……約吃早餐嗎?
  「嗯。」她抿著嘴,繼續點頭。
  消化尷尬總是需要一點時間,於是他們站在樓梯間,一上一下瞪著對方,共同度過人生最漫長的三秒鐘——
  范曉銘想了半天,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你們約在哪裡?時間還早,要不要我開車送妳過去?」他實在太好奇了。
  「呵呵,不用了,謝謝,借過。」路曼妤僵硬地擠出微笑。
  不要吧,她只想快快和他結束對話,然後逃離有他在的地方。
  沒想到經過他身邊時,范曉銘忽然一把攫住她的手臂,她霎時露出驚恐的神色,屏住氣息,驚惶地睜大美眸。
  「等等……」他奇怪地凝視她,伸手從她頭上捻下一枚紙片。「這裡……妳頭髮上有東西。」他攤開手讓她看清楚,他並沒有惡意,為什麼她的表情會像撞鬼了一樣害怕?
  「噢。」路曼妤的臉色頓時一陣慘白,隨便點了個頭,沒說什麼,急急忙忙掙脫他的手,快步離去。
  連句謝謝也沒說,連句再見也沒有?范曉銘差點兒回頭拉住她……拉住她?拉住她,然後呢?要幹麼呢?
  他懊惱地爬梳頭髮,轉過頭,一步步踩著階梯上樓。
  瞧她急成那個樣子,哪像被逼去約會的女人?
  想著想著,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男女相親後,第二次約見面,不就代表雙方都有意思嗎?昨天她甚至特地出門燙頭髮,雖說那是阿姨要求的,但,如果她不願意,有可能乖乖聽話嗎?
  更別說一大早就衝出去,她想幹什麼?
  無數個選項一起浮上腦海,也許是想在約會前先去做個臉,還是找人幫她化妝?或者真的約在這種時間,兩個人趕著去看早場電影?
  無論答案是哪一種,都讓他的步伐越來越沉重……
  那傢伙,值得她這樣緊張兮兮的?


  「小寶寶真可愛。」
  圓嘟嘟的小臉蛋,皮膚彷彿一掐就可以掐出水來,路曼妤脫下外套、洗好手,就迫不及待從保母手中接過小娃娃。
  「這樣抱對嗎?」她小心翼翼地把小嬰兒軟綿綿的小身軀抱過來,看寶寶安穩的睡在她懷裡,小小的頭顱好像只比葡萄柚大一點,真令人又愛又怕。
  「那就交給妳嘍!」保母親切地笑了笑,轉身去照顧另外兩個小寶寶。
  銳奇數位科技,一個位於台北市,頗具規模的企業。自從她二姊嫁給其中一個老闆並懷孕之後,為了能兼顧工作並照顧嬰兒,公司乾脆增設一間育嬰室,請保母到公司上班,並鼓勵其他員工也這麼做。
  這對夫妻簡直是瘋子,怎麼會想到把寶寶帶到辦公室呢?想賺錢想瘋了嗎?
  她始終無法理解。
  「哇哇哇,什麼風把妳吹來了?」
  沒一會兒,路曼舒飛也似的衝了進來,直衝著她笑,又親了親寶寶,接著開始解開胸前的鈕釦。
  路曼妤瞪著二姊寬衣解帶,訥訥地說:「就……來看小姪女啊,妳忙妳的,不用招呼我。」
  「我是進來餵奶的,把寶寶給我吧!」
  路曼舒熟練地抱過嬰兒,坐到一旁舒適的沙發上,胸部一解放,小寶寶便轉頭埋進媽媽的懷裡,噘著嘴巴嘖嘖吸吮。
  這一幕讓路曼妤看得目瞪口呆,路曼舒不禁失笑。「幹麼那種眼神?我只是在哺乳,妳小時候也是喝母奶長大的啊!」
  「很久沒看到妳的胸部,變得好……好大喔!」
  她確實十分驚恐,驚恐於她的Size。生了寶寶後,二姊忽然變成豪乳女上司,嘩,光想就覺得好淫亂,姊夫一定很幸福。
  「是嗎?」路曼舒聽了咯咯直笑,臉上洋溢著幸福與滿足。
  路曼妤看著她們母女倆,不自覺露出微笑。
  二姊變得好溫柔,以前那種女強人的盛氣慢慢變得既嫵媚又堅強,二姊和二姊夫一樣,兩個都是工作狂,彼此信賴也互相依賴,她由衷欣羨。
  老爸、老媽以前感情也很好,大姊和二姊的婚姻都很成功,看來她們家女人的愛情運都不錯——只有她例外。
  「姊夫在忙嗎?」
  「慕康去香港出差,下午就回來了。」
  路曼舒看了看手錶,準確迅速的切入主題。「快說吧,我們只有三十分鐘,餵完奶我就要去開會了。」
  耶?紅潮驀地爬上路曼妤的俏臉,尷尬地抓抓頭髮。「啊?說什麼?」
  她想裝傻。
  其實……她來這兒……只是……因為時間太早,沒地方去,所以來看看小寶寶……哎,真的沒什麼事啦!
  「少裝蒜,別告訴我妳只是單純想來看姪女。」
  路曼舒用一種看穿一切的眼神,睥睨地笑說:「妳平常不是都用視訊看的嗎?今天怎麼會親自跑來,到底怎麼了?一定有事對吧?」嘿嘿,她的八卦魂又重新復活了,嘿嘿嘿……
  「嗯……」路曼妤喪氣地無言以對。
  「今天不是要去約會嗎?跟什麼……姓陳的傢伙?」
  「妳知道?」路曼妤大驚失色,她不是大忙人嗎?
  路曼舒沒好氣的給她一記白眼,彷彿是說:拜託,我可是妳姊耶!
  「陳先生……我偷偷打電話跟他取消了。」路曼妤老實招認。
  路曼舒聞言,挑起一邊的秀眉,咂著嘴,倒也不是真的責怪,只是感到好奇。
  「妳好大的膽子,不怕老媽知道了,又拔掉網路線?」
  「我現在根本沒時間上網好嗎?」路曼妤無奈地嘆了口氣,又說:「就算上網,也是在看賣果醬的網站、部落格,看有沒有新留言、新訂單,搜尋有沒有人對我們家的產品發表意見,我們現在在搞網拍,網路線拔掉了還得了。」她篤定地聳聳肩,說:「媽不會再拔了,我也沒空玩線上遊戲。」
  哦?真令人意外啊!路曼舒心想,跟她聽說的有點兒不一樣,她似乎嗅到一絲絲不尋常的氣氛。
  「不錯嘛,老媽怎麼說妳有一搭沒一搭的,架子擺得超極無敵大,每天都臭著一張臉,好像人家欠妳幾百萬的樣子?」
  路曼妤跳過這個問題不答,繼續說她想說的,「我手邊的稿子都翻完了,我在想還要不要繼續接……姊也知道,翻譯不是我的興趣,純粹是為了錢才接的。」
  「嗯。」路曼舒點點頭。
  「如果果醬真的賣的好……」路曼妤說到這兒,便苦著一張臉,忽然說不下去,頓了好一會兒,才又重新試著開口:「可是……」
  路曼舒乾脆揮手打斷她。「那個叫范小銘的,不可靠嗎?」
  「不是。」路曼妤搖搖頭。
  「要不然……妳喜歡他?」路曼舒注視著妹妹,狡詐地笑了。
  「沒有啦!」路曼妤差點兒沒跳起來,不停地搖手,大聲否認,「我們沒有……總之不是這樣,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話雖這麼說,但她的臉頰卻嫣紅一片,完全沒有說服力。
  「噢——」路曼舒笑呵呵地看著妹妹,這就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反應這麼大,還說兩個人沒什麼,鬼才信呢!
  「喜歡就喜歡,感情的事,拚命否認也沒有用。」路曼舒微笑著說,接著忽然倒抽一口氣,低頭對寶寶微笑。「小寶寶,我們換邊喝喔,媽咪脹得好痛喔!」說完便換手抱,讓寶寶吸吮另一邊的乳房。「不好意思,興奮到噴奶……」
  路曼舒對妹妹淘氣地伸了伸舌頭,接著把寶寶剛喝過的那一側胸衣整理好,把溢乳墊塞到胸衣底下。
  小寶寶喝著喝著,好像睡著了,路曼舒把寶寶抱直,讓她垂靠在自己肩窩,溫柔地輕拍寶寶的背部。
  「喜歡人……一點也不好玩,非、常、不舒服。」路曼妤赧著臉,難堪又氣苦的皺眉,說:「如果可以不喜歡就好了。」
  和他在一起,每一秒都很緊張。
  她總是變得很笨拙、很彆扭,脾氣變很暴躁,老是莫名其妙說著反話,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言行舉止。
  「有時候心裡明明不是這樣想,卻老愛說些打擊他的話,然後自己又難過得要命……」
  路曼妤忽然感覺眼眶一陣濕熱,她痛苦地按揉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
  這邊老是悶悶痛痛的,每次說錯話的時候就更痛,就連現在跟姊姊聊這些,也覺得痛。
  「有時候我真的很想給自己一拳,或乾脆把拳頭吃掉,噎死算了。」
  路曼舒同情地瞅著她。「喜歡一個人就是會這樣啊!」至少剛開始的時候,會有這種感覺沒錯。
  如果戀情順利的話,這些曖昧痛苦慢慢就會結束的——她很想這樣對妹妹說,可終究還是抿緊了嘴。
  愛情啊,不親自去感受,就無法體會其中滋味,不該開口的時候,還是別說的好。
  「早知道,我還寧可隨便挑個好相處的男人嫁掉算了。」路曼妤可憐兮兮的吸吸鼻子,伸手把不小心掉下來的淚滴擦掉。
  真的……一點也不好玩,非常不舒服,很討厭!很煩!
  如果愛情就是這麼回事,她寧可不要,真的不要。
  為什麼非得忍受這一切呢?不可以不要喜歡嗎?


  這樣的愛情好膚淺,不是嗎?
  他算什麼?只是一個莫名其妙闖進她家,每天會碰面的男人罷了。
  如果她就這樣喜歡上他、愛上他,那麼,如果當初走進來的不是他,她是否也會愛上另一個男人呢?所以說,這到底算什麼嘛!
  她真的……氣得要命。每次看到他一個人好端端的坐在那兒,專注盯著筆電,手指敲敲打打,她就快氣哭了。
  果醬果醬果醬,就知道果醬,真是……
  范曉銘抬頭看了她一眼,輕輕點了個頭。「妳回來了。」
  他平時像陽光一樣的笑容不見了,神情嚴肅的……有點不尋常,有點可怕。
  路曼妤站在客廳,遲疑了一下,才硬著頭皮走向他。「有訂單要處理嗎?」她垂著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今天……」范曉銘皺眉沉吟了一會兒,才回答,「……沒有。」
  什麼?一瓶都沒有?
  路曼妤不敢相信地飛快抬起頭。怎麼會?怎麼可能?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范曉銘的視線依舊緊盯著螢幕,整個人像石頭般僵硬。
  她默默咬著唇,惴惴想著,難怪他的臉色這麼難看。
  從他們開站以來,除了一開始幾天業績掛蛋,之後訂單幾乎只有增加沒有減少,像這樣白白過一天,一張訂單都沒有,還真是史上頭一遭。
  該安慰他嗎?
  路曼妤心亂如麻,胃部開始攪扭發疼。她這個人最不擅長的就是安慰人了,怎麼辦才好?
  「既然沒事,那……我回房嘍!」她支支吾吾,笨拙地說。
  「嗯。」范曉銘看都沒看她一眼,僅僅應了聲。
  他都不笑。沒想到她竟然會那麼失落,呿,又沒什麼好笑的,笨蛋!
  渾身無力的回到房間,把門鎖好後,她任由自己跌坐在地上。
  她以為他至少會問她「今天相親順利嗎?」或「一大早出門,去哪約會了啊?」之類的,結果他一句話也沒有,也不像平常那樣,用著迷的眼神望著她,然後誇她,「妳今天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昨晚,他甚至差點就和她接吻了。
  小白痴,他現在哪有心情啊,一張訂單都沒有耶!
  停,停止胡思亂想。
  勉強從地板上爬起來,習慣性的打開電腦,接著脫掉外套和洋裝,從衣櫃裡抽出一套睡衣,走進浴室,她現在只想好好洗個澡,痛快的睡一覺,所有煩惱的事情,都等睡醒再說。
  熱水順著她的身體曲線沖刷而下,一股溫熱感令她短暫地抒開眉心。
  昨晚,是錯覺嗎?
  是她太敏感了嗎?如果是自己一廂情願怎麼辦?
  想到這兒,路曼妤忽然覺得好想哭,眼淚便撲簌簌的直落,用水聲當作掩飾,哭了好一會兒——不知不覺中,那個人的身影早就像毒瘤一樣在她腦海裡落地生根,就算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想,拚了命的想甩掉他,只要一個不留神,就又會一頭栽了進去。
  她的頭快痛死了,腦袋根本不受控制,他無時無刻都霸占著她的思緒。
  她一定有毛病。
  洗完澡後她穿上睡衣,只開了一盞夜燈,虛弱又疲倦地埋進被窩裡,電腦傳來MSN的訊息通知聲,她不想看也不想理會。
  「小妤,方便出來一下嗎?有事想跟妳商量。」范曉銘站在房門外喊道。
  路曼妤立刻驚跳起來,拔掉頭髮上的鯊魚夾,飛快對著衣櫥的鏡子爬梳頭髮。要命,不是說今天沒訂單嗎,還有什麼事要商量?
  「小妤?睡了嗎?」范曉銘等了幾秒鐘,還是沒有回應,又敲了敲門。「妳是睡著了,還是在洗澡?」
  她趕緊拉好睡衣,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拉開房門。
  「什麼事?」她抬起頭,視線越過他性格的下頷、誘人的薄唇,直接對上他的眼。
  他長得很高,有寬闊的雙肩,厚實的胸膛,害她每次只要距離他很近,總會情難自禁的感到虛軟無力。
  范曉銘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張開嘴,卻遲遲沒有說話。
  「怎麼了?」她的心跳飛快。
  那麼炙熱的眼神,不可能是錯覺。
  他看她的目光,是那麼深邃又極力克制,不就說明了其實他也跟她一樣?也許還比不上她對他的迷戀,但至少至少,他對她是有感覺的,她肯定。
  范曉銘稍稍退開一點,她發誓她逮到他偷偷深吸了口氣。
  「我……」他微微蹙眉,似乎忘了原本想說什麼,只是茫然的望著她好一會兒,才又支吾的說道:「對了,我們網站、網站……」
  連句話也說不好,路曼妤別開臉,不禁笑了。他這種目眩神迷、結結巴巴的樣子好呆,逗得她心花怒放。
  嚓、嚓——大門門鎖轉動的聲音突然響起。
  路曼妤嚇得低呼,「我媽回來了,快進來——」她想都沒想,抓住他的手臂,立刻將他扯進房裡,迅速把門關上,鎖好。
  喀。
  按下門鎖的那一刻,路曼妤這才驚駭萬分的清醒過來。
  她……她幹麼把他拉進來?
  老媽回來了,應該把他推開,然後把房門關好……不不不,老媽回來就回來,他們根本不需要躲啊,她到底發什麼神經?
  現在,他人就在她房裡,就站在她身後。
  可是如果兩個人現在忽然開門走出去,好像也很奇怪,她該怎麼跟老媽解釋,范曉銘會和她單獨待在房間裡?
  不不,更要命的是,她該怎麼向他解釋,她把拉他進來的理由呢?
  老天爺啊,好想死,現在就來把她帶走吧!
  她死命低著頭,瞪著門鎖不放,感覺到背後的男人低下頭,她立刻屏住氣息。
  他低沉而粗啞的嘆息,充滿情慾,穿過她敏感的耳朵。「妳把我藏起來?」
  他的唇幾乎快貼上她的耳朵,她不禁倒抽一口氣,偏頭想躲,他的唇卻因此輕輕擦過她耳後的肌膚。
  他伸出手,親暱地從背後圈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揉進他的懷裡。
  「妳想把我藏起來?」他意亂情迷地低語,說著,便輕咬了她的耳垂一口。
  她剛洗好澡,從她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就發現了,沐浴後的清香混和著她身體原本的馨香,朝他直撲而來,他差點就把持不住,不,從一開始,他就沒把持住。
  再加上她輕輕對他微笑,他想要她的念頭就更加熱切。
  想品嚐她的唇,想撫摸她睡衣下的雪白凝肌,想把頭埋進她柔軟的長髮中,她隨便一個舉動都催動著他的慾念,他想要她、想完全占有她,尤其夜深人靜時,他更是想她想到瘋狂。
  而現在,她就在他懷裡,她的背正貼抵著他的胸膛。
  他極為小心又疼寵的撩開她一撮髮絲,溫柔的吻著她裸露的細頸,她身上獨有的芬芳,霎時擄獲住他所有感官。
  回不了頭了,腦海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此時也已消失殆盡,他完全迷失在她的氣息裡,他忘情的吻著她的秀髮,她的側臉,最後終於將她轉過身,吻上他朝思暮想的粉唇。
  不可思議的甘甜。
  他們氣喘吁吁地摟著彼此,唇貼著唇,都想要再從彼此口中得到更多,又濕又熱的舌尖一再糾纏,幾乎忘了呼吸。
  「小銘回去了嗎?」
  于素蓮一回到家發現空盪盪的,就對著路曼妤的房門喊道:「曼妤啊,出來吃消夜,王阿姨給我們一盒起司蛋糕,妳去煮奶茶來配。」剛好韓劇重播的時間快到了,她可以一邊吃蛋糕,一邊看電視。
  可是她等了半天都沒有回應,于素蓮只好自己踱到廚房去,一路嘀嘀咕咕,「奇怪,睡著了嗎?怎麼這麼早……」
  路曼妤和范曉銘在房裡擁抱著彼此,兩具身軀緊緊貼在一塊兒,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卻更清楚聽見兩人張狂的心跳聲,以及混亂的呼吸聲。
  從客廳傳來某部當紅韓劇的主題曲,曼妤媽媽正輕輕哼著歌。
  「怎麼辦?」范曉銘苦笑,低頭看著她。
  她立刻伸手拉下他的脖子,壓抑地喘息徐徐拂在他的唇上。「不要理她。」
  「壞女孩。」他差點因為她的回答而失笑。
  路曼妤趕緊拉他的手往床邊走,他們不能一直待在門邊,很容易被聽到的。
  她的雙手再度環上他的後頸,迫不及待繼續剛才的吻,他則順從的任憑她擺佈,炙熱地、深長地、纏綿地需索彼此的唇,輕吮、翻攪、撥弄、喘息,直到掌握到兩人之間最契合的節奏,雙唇便甜蜜地緊緊相貼,分享彼此口中的濕熱蜜津。
  說不定可以就這樣吻到天亮,路曼妤心醉地想著,真不可思議啊!
  下一秒,他忽然離開她的唇,灼熱黑眸看向別處,意味深長的微瞇著,她感到不解,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
  噢,那個。
  她原本是想刪掉它的,那時也確實刪掉了,可是過了幾天,正準備清理資源回收筒時,她又遲疑了。某天深夜,她翻譯翻得好累,癱在椅背上發呆時,忍不住把檔案還原,再次點開來看,看了好久好久,然後就……嗯。
  她把他的照片設成桌布,還被他發現了。
  「曼妤……」他震撼地凝視她,深邃含慾的眼瞳濃郁如霧,像要吸走她的靈魂一般。她這麼做,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路曼妤簡直羞愧的抬不起頭來。
  這就像是某種告白,平常對他那麼壞,背地裡卻又偷偷暗戀著他,天,她是個多麼彆扭、多麼不可愛的女人啊!
  接著她忽然一個重心不穩,發現自己被他推倒在床上,全世界彷彿跟著旋轉,他的唇緊接著落到她身上,她情不自禁地後仰著頭,承接他的熱情。
  她害羞的緊閉著雙眼,不敢看他在做什麼,然而卻感受到他細雨般的吮吻,不斷落在她的鎖骨、頸際,引起一陣陣酥麻。
  不知不覺間,她睡衣的釦子一顆顆被解開,伴隨著他持續不斷的親吻與愛撫,往下往下再往下,瞬間升高的體溫,彷彿全身都著了火。
  他的手指、溫熱的掌心、他的唇、還有微微冒出的鬍髭,全都同時刺激著她柔嫩青澀的敏感肌膚。
  她好像有一部分的靈魂慢慢飄走了,但彷彿又有一部分甦醒過來。
  呻吟、喘息、低泣、不知羞恥地挺起雙峰、抱著他的頸項不讓他的唇離開她腫脹高挺的櫻蕾。他的唇、他的唇、噢……
  勉強睜開雙眼,眼前迷濛的景象卻令她驚喘。
  幾近全裸,她柔嫩的胸脯正包覆在他的掌心裡,他低頭吸吮著一邊的乳蕾,飽含情慾地啣在口中;另一只則被粗糙的拇指和食指包圍,他忘情地摩挲撫弄,激切地含吮逗惹……她只看了一眼,才一眼,那粗野放蕩的一幕就此深烙腦海。
  噬人的快意迅速傳遍四肢百骸,從乳蕾頂端蕩漾至最私密的女性深處,一圈一圈,如漣漪、如潮水。而她沉醉地沉淪其中,深深的、深深的、不住戰慄哆嗦、不住低吟輕嘆。
  「曼妤。」發現她在看,范曉銘索性起身站在床邊,在她面前緩緩解開自己襯衫上的扣子,一顆一顆,接著輪到袖釦,最後褪去襯衫,露出他厚實的胸膛。
  路曼妤的心跳快到她懷疑自己隨時都會昏厥,縱使麗頰暈紅,卻怎麼也移不開目光。
  他偉岸高大的身軀,健康的膚色、赤裸精壯的上身,比最強烈的春藥還要令她興奮。
  她知道他很帥,比模特兒還像模特兒,不但有張英俊的臉孔,完美的肌肉線條,還有修長勻實的雙腿。
  接著他又動手脫掉長褲,炙熱的目光射向她,純男性的陽剛昂然挺立,而她只覺得口乾舌燥,渾身酥軟。
  褪去全身的衣物,他再次回到床上,兩個人擠在一張窄小到不行的單人床上,這張床,是她讀小學時爸媽買給她的,一直用到現在,她不滿一百六的身高,在這張床上悠然自得,但對范曉銘來說,就沒這麼舒適了,他得半蜷著身軀,腳才不會掛在床外。
  為了怕他掉下床,路曼妤只得讓他平躺在床上,而她則害羞的跪坐在他身上,一絲不掛的她,傾身貼上他,豐滿酥胸擠迫著他的胸膛,鼻尖盡是他的男性氣息。
  她忍不住學他剛剛對她做的那樣,好奇的探索他的身軀,當她伸出小舌滑過他胸膛時,他忽然低低抽了口氣,肌肉奮起。
  原來她也擁有可以帶給他刺激感的力量,這讓她又驚又喜,更加大膽放肆地在他身上游移,不停地親吻他,沿著胸膛而至小腹,也試著用小手碰觸前所未見的男性雄偉。
  她急著想取悅他,就像他取悅她一樣,但他卻把她的手拉回來,聲音沙啞,濃重地粗喘,「妳會要了我的命。」
  她著迷地凝視著他深陷情慾的眼眸,像一片黑色渾沌的海。
  想要他,想把自己完全交給他,急切地獻上甜蜜的吻,同時扭腰讓自己更貼緊他的慾望。
  「妳確定?」雙手捧著她的豐臀,他極盡克制地嘶啞低語。
  路曼妤沒有說話,只是用行動回答他,緩緩的,一點一點往他的堅挺坐下去。「嗯……」沒人探索過的女性緊實逐漸擴張,她咬唇忍住驚嘆,怎知一陣劇烈的撕裂疼痛突然襲來,她頓時失去所有力氣,垂頭埋入他的肩窩,嬌軀微微顫抖,劇烈抽息。
  范曉銘趕忙坐起身,緊緊抱住她,大手來回撫著她光滑的背脊,吻著她汗濕的髮際。
  「曼妤……曼妤……」他溫柔輕撫著她的髮,在她耳畔呢喃著她的名字,直到她不再顫抖,不再疼痛呻吟,平靜而溫馴地頹倒在他身上。
  他抬起她的臉,注視她充滿霧氣的美麗雙眸,緩緩挪動腰部,她迷濛的黑眸霎時睜大,像倏地跌入一場奇幻迷離的夢境裡。
  她驚慌失措地攀附著他的頸項,虛弱地發出一串細碎嚶嚀,他的雙掌則是牢牢攫住她的纖腰,輕輕的前後搖晃,迫使她張開大腿,更大膽、更張狂、更火熱的迎向他的挺進,接著又抬起她的臀,再重重放下。
  她被刺激得渾身直打哆嗦,猛烈顫慄,酥酥麻麻,身體彷彿有電流通過,轟地感到一陣昏暈。
  他仍扶著她的腰,持續不斷地上下擺弄,刺入退出再刺入。「還痛嗎?」恍惚中,他似乎這麼問著。
  她迷迷糊糊的,聽不真切,十隻手指掐入他的肩,忘情的搖頭並配合他的擺動,直到學會他的規律,扭腰迎合他的刺探,銷魂地挺起雙峰,享受他貪婪的愛撫。
  沒有一絲不安,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妥,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性感,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表現出這麼誘人、這麼放浪的姿態。
  在他面前,似乎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
  她喜歡他。
  很喜歡、很喜歡、非常喜歡。在那無與倫比的美妙高潮迸發的瞬間,她心滿意足地仰頭輕嘆。或許,她真的愛上他了吧!
第六章
  睜開眼,身邊的男人已經不在了,路曼妤瞇著惺忪的睡眼,在床上舒展四肢,抱著棉被翻過身去。
  快累死了,她嚶嚀著,想起昨晚兩個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幾乎整晚沒睡,他輕輕揉著她的頭髮,著迷地凝視她的側臉,宛如置身迷夢。
  「我的洋娃娃。」他沉醉嘆息。
  「我像洋娃娃嗎?」她笑瞇了眼。
  「嗯,簡直就像從少女漫畫裡走出來的一樣。」他親吻她的額頭,環顧她的房間。
  房內除了一個衣櫃,其他都是書櫃,無數本漫畫、小說按照不同出版社、不同書系,分門別類的整齊羅列——那是指在書櫃裡。
  書桌旁、床頭櫃、地板上到處散放著一落落的書籍,還有好幾箱博客來和金石堂的紙盒塞在角落。
  「說不定妳真的是……」他喃喃自語,又低頭親吻她的香肩,用牙齒囓咬她的耳垂,食指在她微涼的裸背上緩緩游移。
  她笑了笑,累得不想動,於是靜靜地趴在他身上,享受這慵懶舒緩的愛撫。
  很快的情慾又起,這回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比第一次更漫長的挑逗,更火熱的占有,她甚至得咬住他的手臂,以免自己失聲尖叫,高潮來得又急又猛,她簡直被自己的瘋狂給嚇壞了,一再的挺腰相迎,懇求他更深入。
  他停下來問她還想不想要時,她用雙腿牢牢勾住他的腰,用力夾緊,喘吁吁地點頭,還要,還要。
  她沒想到自己竟是這麼貪戀愛慾的女人。
  直到她筋疲力盡,沉沉睡去,他仍然纏綿地抱著她,依戀難捨地愛撫她,從頭髮到腳趾,每一寸肌膚都有他印下的痕跡。
  昨晚她一定比他先睡著了,結果今天又睡得比他還晚。
  他離開房間時,不曉得有沒有遇到老媽?不過應該是沒有,不然早就雞飛狗跳了,老媽不可能放過他們的。
  再翻身,她忽然發現床頭櫃上多了張紙條,就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她伸手抽來一看,上頭只有一行字:今天有重要的事要處理,別擔心,等我消息。紙末還附上他工整的簽名。
  所以意思是,他有事先走,今天不能過來了嗎?
  唔……她幻想他們再碰面的情形,臉頰不禁發燙。
  昨晚,他們都太激情了,連互相表白都沒有,就……
  現在這樣算什麼呢?
  他們算是正式交往的關係嗎?
  她是他的女朋友嗎?
  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不明朗,路曼妤把頭埋進枕頭裡,抑鬱地長嘆一聲。
  至少,他一定是喜歡她的吧?那麼熱烈的歡愛……眼前一片矇矓,驀地浮起一些畫面。她咬牙閉上眼,頓時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肌膚又麻又熱,微微痠軟,整個人又彷彿飄浮在半空中。
  就這麼貪懶賴在床上,直到聽見肚子咕嚕抗議聲,她才不得已的爬下床。
  梳洗一番後,換套睡衣走出房間,老媽早就不知去哪裡了,少了范曉銘在餐桌上敲打鍵盤、少了他每回看見她時,神采飛揚的問候聲,家裡頓時安靜得可怕……她停下腳步,皺眉思索著,她好像……已經習慣他的存在了。
  習慣這玩意兒,真的,非常恐怖。
  為自己煮了一壺奶茶,裝滿一整盤的手工餅乾,她端起拖盤姍姍回房,盤腿坐在書桌前。
  昨天沒有訂單,那瀏覽人次呢?該不會也下滑了吧?
  范曉銘不曉得在忙什麼,他不在,她總覺得自己有義務要關心一下。
  路曼妤啃著餅乾,動了動滑鼠,等畫面顯現,因為昨天「事發突然」,她根本來不及關機,一邊低頭翻閱行事曆。自從范曉銘走入她們家,就把她原有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既然一切都亂了套,唔……也只好接受了不是嗎?
  幸而這種改變不算太糟,如果發展順利……
  不,如果一切順利就好了。也許,她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真正期待的生活,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一想到這兒,眼前立刻浮現一張笑臉,害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並在行事曆昨天日期的空白格上,畫了一朵快樂搖曳的小花。
  好了,來看看網站上有沒有什麼動靜。她點擊他們的官網,不料,躍入眼簾的第一幕,竟教她震撼不已,幾乎不能呼吸——
  暫……暫停訂購?
  她把頭湊上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是真的,首頁公告上出現「暫停訂購」幾個大字,她覺得自己像被雷打中了一樣,她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是真的只是暫停,還是他打算從此都不賣了?
  可是,為什麼呢?他們不是做的好好的嗎?昨晚他什麼也沒說,他怎麼可以擅自做決定?不對……路曼妤仔細回想他昨天敲她房門的情形,他原本說有事找她商量的,結果……結果……
  他那時候到底想跟她說什麼呢?
  「放棄怎麼樣?」她想起前天對他說過的話,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她記得自己無情的對他說:「不要勉強自己,你撐不了多久的。」那時,他看起來很累,一個人待在廚房,埋頭熬煮他從未煮過的果醬,只因為有一點點燒焦,她就毫不留情地把整鍋給倒了。「既然這麼累,乾脆放棄算了!」她是這麼說的。
  所以,他就決定放棄了?
  手在發抖,她慌忙起身,推開椅子衝到廚房查看,結果,為了製作果醬所準備的東西,全都不見了,地上的水果箱不見了,裝果醬的玻璃瓶、未拆封的砂糖、為了熬果醬新買的鍋具,全部不翼而飛。
  冰箱裡空空如也,削好待煮的水果都上哪兒去了?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完全消失?
  「有訂單要處理嗎?」她想起昨晚問的話。
  而他的回答是,「今天……沒有。」
  他說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他昨天就把東西通通搬走了,趁她白天去「約會」的時候——
  就算不想做,至少也該先通知一聲啊!
  路曼妤無力地拉開餐桌椅坐下,無數矛盾複雜的念頭同時躍入腦海,深深折磨著她。
  她又沒有非要怎麼樣不可,不賣果醬也過得好好的,她原本生活就很不錯,不用早起上班、沒有老闆鎮日咆哮、一個人的生活悠閒又愜意……
  她並不需要誰來改變什麼,她沒有野心,也不覺得賺錢養活自己有多困難。
  他離開,還她平靜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他就要離開她了嗎?一有這個念頭,她立即感到一陣椎心的痛楚,連忙用手緊揪著衣襟,試圖緩和心緒。
  不,她不是感到遺憾,也不是覺得可惜,只是,他既然要走,為什麼還要和她上床?想起昨晚美好的一夜,她的胃好像被什麼狠狠掐住,再使盡全力擰轉,快痛死了——
  她,她被騙了嗎?
  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亂想,然而每個不好的念頭都令她痛苦又難堪,即使內心有道聲音不斷否決她——
  那是不可能的,他為什麼要騙她?她和曉栖的交情那麼好,什麼樣的哥哥會開妹妹的死檔這種低級的玩笑?
  但,無論如何,她就是甩不掉那些可怕的猜疑,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是故意的嗎?他打算拿她怎麼辦?昨晚又算什麼,只是一時意亂情迷導致的一夜風流?
  該死!
  她像遊魂似的離開飯廳,回到房間裡把門鎖起來,然後縮回床上,拉起棉被把自己完全蓋住。
  或許真相不像她想像中的那麼糟。
  就算他不想做了,也不一定會……拋棄她吧?
  路曼妤拚命咬著下唇,艱難地吞下喉頭的酸澀,但終究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她好氣自己,怎麼會讓事情演變成現在這種局面,怎麼會……那麼輕易愛上那個人,又把自己搞成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她什麼都不想做,趴在枕頭上哭著哭著,模模糊糊睡了一會兒。
  忽然,手機似乎響了,她昏昏沉沉的伸出手,在床頭櫃上摸到手機,勉強睜開眼,看了下顯示來電,那名字又熟悉、又遙遠、又陌生,她呆看著,時間彷彿就此停止。
  鈴聲忽然停了,不過只停了幾秒鐘,隨即又再度響起。
  這回她沒讓他等太久,連忙按下通話鍵,「喂?」低微的嗓音像在嘆息。
  「還沒睡醒嗎?」
  范曉銘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在笑,他喜悅飛揚的語氣,又讓她差點哭了出來,她趕緊捂住口鼻,小心翼翼地深吸了口氣。
  「嗯……」
  「明天一起出來好嗎?」他低沉的嗓音彷彿帶有魔力。
  「嗯?」路曼妤屏著呼吸,力持平靜,且故作冷淡,謹慎地維持自己平常的說話態度,問:「做什麼?」
  「明天就知道了,好嗎?」他語氣溫柔,帶著試探的語調。
  「好。」她輕聲答應。
  「那妳再睡一會兒吧!」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粗啞,宛如耳邊絮語。「不吵妳了。」
  她搶在他之前先把手機掛斷,生氣又自厭地捶打枕頭。他居然一個字都沒提!而她竟然什麼也沒問!她到底在怕什麼!氣死人了!
  於是,她又縮進被窩裡,把自己包得更緊。她不懂,有太多事、太多情況、她不懂也不明白,也許等到了明天,一切就會明朗化。
  想到這兒,她既恐懼又期待,胃又開始翻攪。
  他從沒說過他愛她,也沒有說要跟她交往,如果……他說很抱歉,會和她發生關係只是一時衝動,而且也決定放棄他們的事業,以後不會再來了,那,她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她不是個灑脫的女人,昨晚,是她的初夜啊!


  電源地一響,燈管紛紛亮了起來,清楚照映出空盪盪、完全沒有隔間的屋內空間,原本的裝潢顯然都被打掉了。
  范曉銘翻閱著手上的資料,說道:「使用坪數25坪,我想,如果隔出一間廚房工作室、一部分挪做店面、再隔出一或兩間辦公室,當然,洗手間不能沒有,妳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路曼妤環顧四周,大面白色漆牆、白色地板磁磚,能看到的,全部就只有這樣了。「不便宜吧,押金、租金,再加上裝潢、設備、家具,我們之前賺的,夠支付這些費用嗎?」跟她想像中完全不同,她以為他們見面……是為了另一件事。
  他們倆之間的事。
  「我之前存了一筆創業基金,我想,是時候該拿出來用了。」范曉銘朝她綻開偌大的笑容,「費用都由我先出,等將來營收穩定了,再慢慢拿回來就好。」
  「為什麼要開店面?你不是要在網路上賣嗎?」她遲疑地問。
  「主要不是店面問題,而是我們現在使用的廚房實在太小了,天天窩在妳家,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范曉銘說。
  他說的的確是事實,她們家只是單純的公寓住宅,存放水果的冰箱容量有限,而且每天要處理水果廚餘也是很大的麻煩,如果只是把賣果醬當做無聊打打零工,倒還無所謂,但訂單不斷增加,問題就沒這麼容易解決了。
  她也不希望把家裡搞得又甜又黏,果蠅、蟑螂到處飛。
  「而且妳就快忙不過來了,我們遲早要請人手來幫忙,妳應該不願意讓一堆不熟的人擠進妳家吧?」他又說。
  「嗯。」路曼妤蹙起秀眉,不情願地點頭。
  「基本賣量有了,總不能一直停留在家庭手工的階段,光靠我們兩個是賺不了錢的,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在妳家附近找一個工作室比較好,我想添購更專業的設備,以網拍為主,同時也開設店面,還可以多販賣幾種商品,例如……妳烤的手工餅乾就很棒。」
  簡言之,他下個目標就是要開店,若不開店,營收就無法突破成長,那麼繼續維持現狀就沒意思了。
  然而,在這個關鍵點上,能夠決定這一切的人並不是他,是曼妤。
  「妳願意嗎?」他直挺挺的站在她面前,注視她的黑眸嚴肅且認真。
  路曼妤默默望著他,根本說不出話。
  她毫無準備,昨天,她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猜測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沒想到卻獨獨漏掉這一種。
  她怎麼可能猜得到呢?
  他讓她太震撼、太混亂了。「不……我不要。」冰冷決絕的話語已經到了嘴邊,但這回,她卻遲疑不語。
  「不要隨便答應我,回去多考慮幾天,想清楚了再說。」
  他伸手撫摸她的長髮,知道不容易,他並不希望她太勉強。
  「這跟在妳家的情況不同,在妳家,我幾乎沒有任何投資,隨時都可以抽身,妳也沒有損失,但,若要開店,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如果她答應,也許就無法兼顧翻譯的工作,同時必須每天出門上班,每天都要到工作室,她再也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等著看好戲。
  「以後,就必須全力以赴,在我們的事業上。」他最後說。
  越來越難了。
  路曼妤下意識撫著露出領口的肌膚,覺得冷。
  范曉銘繞著空無一物的室內一圈,一邊思索著,最後拉著她的手走到門口,食指按在電源開關上。
  「如果妳還是不願意,請明白告訴我,我會結束一切。」說著,把電燈關上,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路曼妤不禁茫茫然想著:結束一切?也包括她嗎?
  「走吧!」范曉銘把門鎖好,拉著她去把鑰匙還給房東,接著對她笑說:「妳餓了嗎?一起去吃飯怎麼樣?」
  是啊,真的好餓。
  她點點頭,順從的跟在他身邊,他問她想吃什麼,她只說隨便。
  他看得出她還在震撼中,於是自作主張帶她到他熟悉的餐廳,並且主動幫她點了餐。過程中,她始終沉默不語。
  他是蓄意的。
  從一開始,他死皮賴臉窩在她家,就不僅只是要她偶爾離開房間,替他煮煮果醬那麼簡單,他故意在她身邊打轉,試圖改變她,要把她扯進他的事業版圖裡。
  所以,他才會這麼努力想做給她看,向她證明他的計劃可行。
  從接近她的第一天開始,他的目的就很明確,想說服她,成為他的創業夥伴。
  真了不起,真有耐性,真聰明啊!
  她怎麼會到現在才發覺呢!
  和她上床,也是計劃之一嗎?
  不是,應該不是,沒有人會這麼卑鄙!
  她忍不住搖搖頭,卻覺得頭昏腦脹,揮不開那緊緊纏繞她的迷惘與苦澀。
  事實上,沒有任何證據能說他不是,也沒辦法證明他就是。
  「妳的表情……好像嚇壞了。」范曉銘研究般的凝視著她,看起來有些擔心、有一絲絲難以察覺的著急。
  「我有嗎?」路曼妤恍惚地伸手摸摸臉,很好奇,她臉上究竟掛著什麼樣的表情?她以為應該是一片麻木才對。
  范曉銘凝重地點點頭,抓住她的手,和她十指交纏,緊緊握著。
  她低頭望向他們交握的手,有些悲傷地想:好溫暖啊!
  她的心,仍然會因為他這些小舉動而悸動。
  她真的不知道他為了達成目的,究竟可以做到什麼樣程度,但,她就是喜歡上他了,已經喜歡了,能怎麼辦呢?
  「如果我不答應,我不想,你會怎麼做?」離開餐廳後,她忽然問。
  「我會尊重妳的意思。」范曉銘搔搔頭,抬頭望著天空,哈哈一笑。「別擔心我,只要考慮妳自己的意願就好,就算妳不答應,天也不會因為這樣而塌下來,我只要打消念頭,改做別的就行了。」
  真的嗎?路曼妤總算精神一振。
  也許,說不定是她自己太鑽牛角尖,也許,他接近她是真心的,想拉她創業也是真心的,結果一不小心被她吸引了,因而愛上她也是真的。
  誰說不可能呢?
  


  嚴格說起來,與其說她是個宅女,倒不如說她是「草食女」。
  對事業沒什麼野心,對生活也沒什麼特別要求,按部就班完成學歷,找到一個適合自己個性的工作後,她再也沒有別的念頭。
  日子很簡單、很愜意,她仍然保有「少女」時代的種種嗜好,看小說、看漫畫、玩電腦遊戲,心血來潮時熬果醬、烹飪、做做點心蛋糕和烤烤餅乾。
  翻譯的工作和以前做學校作業的模式差不多,她是個好孩子,總是規規矩矩收集相關的必要資料,在時間內把稿子交出去,得到應有的收入,然後再繼續這樣過日子。
  原本打算老了就去養老院的。
  她不是真的想要逃避婚姻和愛情,只是,她想要的是像小說裡那種怦然悸動的感覺,真真切切的愛上一個人,也許……她會願意為他改變,甚至放棄一切。
  包括她原有的平靜生活,包括婚姻,及嫁入另一個家庭後必須承受的種種考驗。
  可瞧瞧她,她怎麼可能遇見理想中的那個人呢?
  相親,她試過了,空洞的飯局,和陌生男人彆腳的聊天,她臉上戴著合宜的面具,忍受對方的品頭論足。
  她懷疑怎麼會有人從相親裡找到真愛?
  也許真的有吧,但那不適合她。
  她不像大姊曼瑩,有驚人的美貌和手段,可以遊刃有餘的周旋在男人之間,玩夠了就抓住一個最愛的定下來;也不像二姊曼舒,在業界這麼活躍,認識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最後登上老闆娘的寶座。
  她只是個……很普通的女人,內向不擅交際,朋友用一隻手就可以數完的那種不起眼的女人。
  他們肩並肩走著。范曉銘堅持送她回家,她沒拒絕,即使滿懷心事,即使不說話靜靜地走,她還是喜歡有他陪伴。
  月光隱沒在烏雲裡,她沉靜的看著自己的鞋子,一步接一步。
  范曉銘把手插在口袋裡,臂膀偶爾碰到她,胸口便湧起一陣灼熱。
  她真美,那麼細緻脆弱,那麼朦朧夢幻,美得不可思議。
  他好像可以就這樣一直看著她,陪她走到地老天荒。
  到了公寓,他走在她身後,隨著她的腳步,逐一踏上階梯。她飄逸的髮絲偶爾捎來幾許香氣,他呼吸一窒,腦海頓時盈滿遐思,他憶起她在他懷裡的滋味,迷離失神的眼眸……
  「你的東西,全部都搬走了嗎?」路曼妤忽然回頭問。
  「嗯。」范曉銘差點兒回不了神,還怔怔地看著她。
  「那……」她抿著嘴沉吟。
  所以他沒什麼藉口待在她家了,是這樣吧?
  每天早晨迎接她的第一個笑容就此消失了,她再也不能一邊悠閒吃著早餐,一邊偷偷打量他。
  「我進去了。」
  她失落地轉身,低頭翻找包包裡的鑰匙,沒料到下一秒卻被一股力道硬逼著轉回來,她嚇得失聲驚叫,但聲音卻瞬間被吞噬,變得微弱模糊……
  他吻她,雙手緊緊環住她的腰,像個快死掉的人,百般掙扎地吻著。
  「妳把我害得好慘……」
  他抵著她的唇低語,熱呼呼的氣息拂向她,讓她莫名渾身燥熱,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好攀附著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熱切地喘息。
  「本來不想讓事情變這麼複雜,都是妳……」他憤怒地指責,然後重重地吻她做為懲罰,高大的身軀將她壓制在牆上,大手捧著她後腦,纏綿地深吻著。
  他也覺得困擾嗎?路曼妤昏沉沉的想著。
  她真的、真的好害怕。
  害怕自己因為一時激情,不顧一切選擇留在他身邊,最後卻發現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對象,怕他對她的熱情,只是出於算計而非真心。
  他是不是也很困擾?
  怕夥伴的關係混雜了情慾,如果在一起,她將永遠質疑他最初的動機,永遠痛苦,最後會把一切都搞砸。
  「那就不要複雜。」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他,淚光閃閃望著他錯愕的表情。
  「什麼意思?」范曉銘一頭霧水,胸口依然起伏不定。
  「我答應你,從明天開始我不接新的翻譯,專心和你一起經營,但——」她深深吸氣,苦澀地揚起唇角。「我們不要在一起,不要交往,不要再有奇怪曖昧的關係。」
  「為什麼?」聽到她這麼說,范曉銘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伸手掐死她,黑眸蘊藏著狂風暴雨,英俊的臉孔頓時失去光彩。
  路曼妤笑了笑,好奇妙,居然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今天一整天,他們根本沒機會聊到感情的事,她像隻驚惶不安的兔子,他每說一句話、每吐出一個字,她就忍不住反覆的思索再思索,推敲再推敲。她根本搞不懂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到底要不要跟她交往、究竟喜不喜歡她。
  不過現在她知道了,他此刻表情對她而言已經夠了,暫時夠了。
  「因為我也不喜歡複雜。」她還是笑,笑得無奈且決絕。
  天曉得,她的腦袋已經夠複雜了,再這樣下去,她會把自己逼瘋的。
第七章
  他很清楚確定一件事:曼妤喜歡他。
  若不是因為喜歡他,她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配合他。
  參與裝潢、挑選廚房設備、每天大清早就出門,陪他到處比價,決定招牌看版的樣式顏色,一塊兒吃飯、一塊兒聊天,天黑才拖著快斷掉的腰回家,回到家,又和他電話熱線,直到快睡著了才掛斷。
  這樣,還說她不要跟他交往,不要跟他在一起?
  是他搞砸的嗎?
  夜深人靜時,他獨自癱倒在床上,看著手機裡的相簿,她的笑臉、沉思的模樣、興致勃勃睜大眼睛的俏皮……透過一張張照片,她各種表情再度占滿他所有思緒,他苦澀地吻著冰冷螢幕上的唇,緊繃的身軀隱隱發疼。
  她有沒有回味過他們在一起的那個夜晚?
  他憤怒地想,每天睡在他們曾經擁抱親熱的床上,她睡得好嗎?難道一點影響也沒有嗎?
  顯然是沒有。
  他仔細審視她的每一張照片,這個沒心肝的女人,說不要交往,就把情愫收得一乾二淨,真厲害。
  看著看著,手機突然開始震動,發出嗶嗶兩聲訊息提示音,他點開一看:睡了嗎?
  是曼妤,范曉銘從床上翻坐起來,立刻回傳:還沒。
  他緊盯著手機,心跳微微加速,翻湧的血液流遍全身。
  現在他已經很習慣了。曼妤,不管任何時候,只要聽見她的聲音、發現她向他走近,或像這樣突然傳來一通訊息,他的身體就自動做出回應,變得燥熱、不耐、興奮又不安。
  這麼晚了,她有什麼事?
  他等了好一陣子,終於收到她的第二通訊息:這幾天有重要的事嗎?如果可以,能不能借我幾天的時間,陪我去個地方?要開車喔!
  范曉銘詫異地揚眉,不假思索地馬上回傳:好啊,想去哪裡?
  開店的事已準備得差不多了,店面、廚房的設備也已經完工,趁開業前,休息幾天也好。
  想拜訪我舅舅。
  舅舅?她從未為了私人的事拜託過他,他趕緊答應:好。
  明天一樣的時間,在店門口等你。晚安。她傳給他的最後一通簡訊這麼說道。


  他沒有問她到底想做什麼,目的地是哪裡,她開口要他陪,他就陪。
  隔天,范曉銘如往常般,西裝筆挺,準時抵達。
  路曼妤穿著一條破舊的深色牛仔褲、輕薄的黑色毛衣,肩上背著大大的帆布斜背包(就是和他見面那天背著的那個),手裡還拎著一件紅色羽絨外套,一看見他的車到了,立刻揮手走了過去,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
  「現在該怎麼走?」
  「南投。」她打量他,皺眉露出一絲懊惱。「我忘了請你穿輕便一點,你有別的衣服嗎?」
  「後車廂還有,不夠的話,去那裡再買。」他不在乎地輕笑,等她繫好安全帶,他便往最近的交流道駛去。
  南投?范曉銘心情愉悅地想,那是順便去玩嘍?
  就他們倆。
  出發沒多久,路曼妤就睡著了,眼底蓄著淡淡的陰影,像失眠了好幾晚。
  范曉銘眼睛注視著前方,然而,靈魂卻自然而然分成兩半,一半留意著前後車距,穩定地往南開,朝晴朗的陽光奔馳而去,另一半則溫柔地凝視身旁熟睡的身影,心中一片寧靜。
  什麼都不需要做,她只要待在他身邊,他就感到滿足踏實,胸口被不可名狀的喜悅塞得滿滿的。
  到南投時已經下午了,兩人中途只在休息站吃了點熱食,下交流道後,他們先在市區繞繞,吃點小吃,接著,便遵照她的指引開向山區。
  穿過蜿蜒曲折的山路,聽著淙淙溪水聲,沿途經過無數個果園、茶園、一棟棟透天建築,陽光透過綠葉灑落在飛馳的車身,點點光亮宛如星子。
  彎過一處山坳後,一大片農田就在眼前,路曼妤忽然搖下車窗,朝遠處一個頭戴斗笠的老農揮手大喊,「舅舅、舅舅——」
  范曉銘立刻把車停下來。
  老農聞聲,也抬起頭,找到聲音來源,朝她揮揮手,咧開笑臉,伸手指向一個方向。
  「我們先上去停車。」路曼妤笑容滿面,回眸道。
  「好。」他繼續往上開,終於忍不住問:「這裡是哪裡啊?」
  「你第一次吃到的果醬,就是用這裡的草莓做的喔!」她咯咯笑說:「我舅舅種的有機草莓,你一定要親自嚐嚐看。」
  「什麼?」范曉銘不禁屏息,心中的謎團頓時解開。他就奇怪,像她這種不愛出門的宅女,怎麼會突然想到這麼遠的地方呢!
  車子才剛停好,路曼妤就迫不及待地下門,奔向透天厝前廣場上一個約莫五、六十歲的老農婦,張臂呼喚道:「舅媽!」
  「好好……」農婦笑得魚尾紋都彎起來了,抱了抱伸臂前來的路曼妤。「曼妤啊,怎麼突然來了,這位是……男朋友?」眼神好奇的頻頻看向范曉銘。
  「他才不是呢!」路曼妤皺皺鼻頭,直嚷,「是因為太想吃草莓,等不及就跑下來啦!」
  「您好,我叫范曉銘,是曼妤的朋友。」范曉銘從後車廂裡抓了一件外套穿上,把相機掛到脖子上,才大步朝她們走來。
  「好好,你好,叫我于媽媽就行了。」她親切地笑著,忍不住上下打量這位年輕俊挺的高大男人。嘖嘖,可以去演連續劇了,長得真是好看。
  「你帶了單眼相機?」路曼妤偏頭盯著相機看。
  「這個隨時都放在後車廂裡。」范曉銘拿起鏡頭,笑問:「可以拍嗎?」
  「當然。」路曼妤回頭摟著舅媽的手臂,親熱地笑問:「舅媽,草莓成熟了嗎?現在可以吃了嗎?」
  「當然可以啊,現在是最甜的時候呢,吶,快帶妳朋友去採,盡量採沒關係,要吃多少都可以——」
  「我剛剛在路上看到舅舅。」路曼妤說。
  「他啊,他現在還在忙,傍晚就回來了,你們先去採草莓,我還有一些菜要處理,妳好好招待妳朋友,晚上要留下來一塊兒吃飯喔!」
  「好,謝謝舅媽。」
  拿了剪刀和籃子,走進草莓園,紅艷欲滴的草莓和綠油油的嫩葉交織成甜美誘人的夢幻景象。
  路曼妤滿足的吁了口氣,光這樣看著,這一大片濃紅艷綠的美麗田園,她整個人幾乎要被這無與倫比的幸福感給淹沒了。
  范曉銘舉起相機,貪婪地猛按快門,追隨在路曼妤身邊,直到她放下籃子,佯裝生氣要他不要再拍了,他才苦笑著蓋上鏡頭蓋,接過她遞來的剪刀。
  「吃吃看,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走在狹長的田陌間,她不時回頭把用手帕擦過、最大最紅的草莓湊到他嘴邊。
  「好甜。」范曉銘直接張口咬下,酸酸甜甜的滋味刺激著他的味覺,帶著田野間的生氣與活力,香氣逼人,冰涼而甘美。
  「好吃吧!」她驕傲地抬起下頷,紅撲撲的俏臉清透絕美。舅舅種的草莓,可都是有機的呢!
  「嗯。」范曉銘點點頭,凝視著她,胸口翻攪著。
  這一秒,這一刻,她美得讓他好心動。
  「就用這裡的草莓吧!」沉吟了半晌,他忽然朝她笑了笑。
  他知道她為什麼帶他來這裡了,「吃到的人,一定會覺得很幸福。」環顧這片生氣勃勃的田野,對她想把果醬做好的心意,他似乎有更深的感受了。
  路曼妤是個完美主義者,她只喜歡用最好的東西,做出最滿意的成品。
  她不允許熬煮過程裡有一點點燒焦,不喜歡他大量採購市場裡過熟的水果,他應該早就要發現才對。
  是他選擇要和她一起創業,他必須更尊重她的夢想。
  「啊?」路曼妤聽了,反倒面露訝異。
  她沒想到……真的沒想到他會主動這麼說。她只是憑著一股想和他分享的慾望,才把他帶到這裡來的。
  她只是,有話想告訴他,接著腦海就浮現這片景色,只是如此而已。
  可他的承諾卻讓她非常開心,滿滿的喜悅盈繞心田,她也不明白究竟為什麼。
  舅舅在草莓園旁邊的大樹下,搭了一座雙人鞦韆,偶爾,舅舅會坐在鞦韆上,用斗笠搧風,滿足地眺望這整片草莓田。
  這也是她每次來都要造訪的聖地,她抱著滿滿一籃草莓,拉著范曉銘的手,一起坐到鞦韆上。
  風兒吹拂她長長的髮絲,她把頭髮順到耳後,閉上眼睛微笑。
  「我小時候以為自己長大會變成甜點師傅。」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睜開亮晶晶的美眸,笑說:「讀幼稚園的時候,有一次媽媽教我們做巧克力,其實就是把巧克力磚加熱,倒進愛心形狀的模子裡,等它冷卻而已,可那時候,我真的覺得好神奇喔!」
  她誇張的口吻,讓范曉銘忍不住也跟著笑了。
  路曼妤偏著頭,思緒回到小時候,又浮起另一個回憶。
  「國小一年級的時候,我媽媽買果凍粉讓我們自己做果凍,我還記得那天爸爸很早就下班了,我捧著果凍到爸爸面前宣佈:『我長大要開蛋糕店!』爸爸笑咪咪地抱起我,轉了好幾圈,那麼小的事,不曉得為什麼還記得這麼清楚,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真可愛,那後來呢?」范曉銘微瞇起眼,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後來……」她沉吟思索著,逐漸皺起眉頭,以極輕的口吻喃喃自語,「後來……就漸漸忘記怎麼作夢了。」
  爸爸病倒了,是癌症,家裡每個人都很辛苦,她黯然對自己說:要乖,要聽話,要好好讀書,當個好孩子,不要讓家人擔心。
  她年紀最小,沒什麼重擔落到她身上,媽媽姊姊都很保護她,而她一路順利的升學,成績不好也不壞,英文是她的強項,所以填志願時就選了外文系。
  上了大學,當然想像姊姊們那樣,能夠幫忙減輕媽媽的經濟負擔,正好學姊介紹她做翻譯,她就接下來了,第一次賺到錢,她宛如抓住一條從天而降的救命繩,有收入,她就不用煩惱學費的問題了,媽媽也不必那麼辛苦。
  她緊緊抓住這條繩子絲毫不敢放鬆,然後,就慢慢變成現在這樣子。
  喉嚨裡好像梗著什麼,路曼妤眨眨眼裡的水氣,困難地吞嚥口水。
  往昔的種種景象逐漸遠去,其實,她真的不記得什麼了,也懶得回想。
  「那你呢?」她用手肘碰碰他,從以前她就很好奇,「好端端的,為什麼想賣果醬?為什麼偏偏選擇果醬呢?」
  「我嗎?」
  范曉銘為難地搔搔頭,這是他極不願意回想的過去,原本他已經打算永遠塵封遺忘的,可面對她清澈的眼眸,他根本無處閃躲。
  「我的前一份工作,是在一間詐騙吸金公司上班。」他只好老實說。
  路曼妤點點頭,她記得曉栖好像有跟她提過。
  「我是個騙子。」范曉銘面無表情地聳肩。
  現在回想起來,他真是傻乎乎的笨小子,根本不知道老闆打什麼鬼主意,滿腦子都是老闆牢牢刻劃在他腦海裡那遠景美好的大餅。
  於是他們拿著資料,到處吸收會員和資金,那時他真的完全相信公司,也相信前景看好,錢途可期。
  「妳知道嗎,大約有長達兩三年的時間,我幾乎每天十一、二點才下班,星期六日又要配合公司辦活動,完全沒有休息的時間,不過我業績非常好,可以說是全公司最好的,一天可以幫公司賺進上百萬的業績。」
  范曉銘苦澀地勾起唇角。
  「然後有一天,某報記者衝進我們公司要求採訪,有會員聲稱他們受騙上當,付了所有的退休金,卻要不回來,我們等著老闆出面解釋,沒多久,老闆卻捲款跑了,其他員工,包括經理、業務,全部被以詐欺罪起訴。」
  其實他們也是受害者,法官審理後認為,是老闆先詐騙了他們,再利用他們去詐騙客戶,最後他們損失的只是公司積欠的幾個月薪水,真正的受害者卻付出了畢生積蓄,什麼都沒了。
  這些人,很多都是他害的,至今他還忘不了法庭上那些被害人的眼神,彷彿恨不得把他的眼珠挖出來。
  「那一陣子我吃不下飯,也睡不著,真希望當年我的業績沒那麼好。」
  他臉色變得非常蒼白,嘴角隱隱抽搐,痛苦地瞥了她一眼。「妳知道我那幾年有多努力、多拚命嗎?」
  路曼妤深深凝望著他,拉著他的手。
  對他而言,不僅是努力付諸流水,自己的前途毀了,更害了許多無辜的人。
  「到頭來,這一切有什麼意義?」他冷哼。
  那個時候,失落、打擊、挫敗、罪惡,都不足以形容他複雜的心情,總之他開始自暴自棄,渾渾噩噩的過日子,飯塞到嘴裡也沒味道,每天縮在房間裡睡大頭覺,完全不想找工作。
  某天半夜醒來,他突然覺得肚子好餓,餓得手腳發軟,還從床上跌了下來,額頭滲著一大片冷汗,那時他以為自己快死了,頓時著急起來,意志力拚命催促他:他還不想死、還不想死啊!
  「我拚了老命爬到廚房,從冰箱裡找東西吃,冰箱門邊正好有一瓶妳做的果醬,而那是我唯一能撈到的食物。」
  范曉銘滿足地嘆了口氣。「才吃了一口,整個人精神都來了,好像活過來一樣,好幸福。」之後,他攪著果醬,直到把整罐吃完,很滿足,又覺得還不夠滿足,他還想吃。
  「那時我心裡就有個念頭,賣這種東西多好,把吃這種果醬的幸福感賣給別人,總比當個騙子好。」
  她剛剛問他「為什麼偏偏選擇果醬」是嗎?如果他說是因為吃了果醬才重新振作,這種說法會不會太噁心?呵。
  路曼妤一臉肅嚴,仔細端詳他深摺的眉心,他已經自責夠了,該放下罪惡感,繼續往前走才對。
  「你才不是騙子。」她的口氣近乎斥責,「你不是,不要再這麼說了。」
  他聳肩笑笑,不曉得該說什麼。
  突地,她傾身抱住他的腰,頭髮的香氣盈繞在他鼻尖,他摸摸她的頭髮,閉眼享受這份寧靜溫暖。
  鞦韆輕輕擺盪著,裝滿草莓的籃子就放在腳邊,山裡的風,清冽冰冷,令他們不自覺更依偎著彼此。
  范曉銘深深吸氣,接著吐息。「我們來賣真正的好東西,純天然有機無污染的手工果醬,把我們的品牌建立起來,用最好的原料,讓每個吃到的人都覺得幸福。」
  路曼妤聽了只是微笑,接著才小小聲的問:「原料很貴沒關係嗎?」
  「做生意的人,垃圾黃金都要懂得賣。」范曉銘豪氣萬千地說:「垃圾有垃圾的市場,黃金有黃金的價值,總之,妳只要負責煮果醬,其他通通交給我就對了。」
  好大的口氣,不過她還是一直笑。
  范曉銘開始環顧四周。「待會兒多拍幾張草莓園的照片,也要拍妳和舅舅,我們在網站裡寫一篇有關舅舅和果園的故事,對了,他能幫我們多介紹幾個有機果園嗎?」
  「沒問題。」路曼妤點點頭。「我舅舅參與很多有機技術的研究,他認識很多專家,這附近就有有機葡萄園。」
  「那太好了,每個產地都去拜訪拍照,願意和我們配合的,就在網站上刊登有機農場介紹,和果農伯伯們的人生故事。」說一個美麗的故事,有關夢想、執著、努力和汗水的故事,最能打動人心。
  「你呀,真的很像生意人耶!」她偏頭看他,像在研究一個外星人。
  「難不成要像小學生嗎?」范曉銘笑嘻嘻地低頭親吻她額頭。
  哎,真是的。
  說好不要在一起,不要當情人,卻老是做出情侶間才會有的親密動作,她抱他,只是捨不得他難過,想給他一絲短暫安慰,他卻越來越逾矩了。
  路曼妤忍不住皺眉,放開抱著他的雙手,拎起地上的草莓籃,站起身。
  「回去吧,陪我舅舅、舅媽泡泡茶。」她說著,率先走在前頭。
  范曉銘跟在她身後,若有所思地凝視她的背影。
  「嘿,曼妤。」
  「嗯?」
  「如果妳想上課,我來付學費。」他堅定的說。
  「上課?」她不解地回頭瞥他一眼,她為什麼要上課?
  「如果妳還想當甜點師傅,需要進修的話。」范曉銘聳聳肩。只要她隨時有需要,他願意永遠做她最強力的後盾。
  「我有錢啊,幹麼讓你付學費。」她咯咯笑了起來,心情飛揚,腳步也越走越快。
  其實,她心裡偷偷藏了一個祕密,才帶他到這裡來的。
  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對她而言就是個外星人,一個試圖征服地球人的外星人,而她只是頑固的拒絕被征服,才不顧一切的百般挑釁。
  但她卻差點忘了,她其實還是可以選擇另一種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謝謝你,把我遺忘的夢找回來。她在心底深處,如此默唸著。
第八章
  路曼妤脫下圍裙踏進辦公室,范曉銘立刻從電腦前抬起頭,笑盈盈地提議,「想不想接受電視專訪啊?」
  「嗯?」她蹙起秀眉,眨眨眼,彷彿墜入迷霧裡。
  電視啊,好遙遠的感覺,為什麼會提到電視專訪呢?
  「妳應該看過電視上那種介紹美食,或是暢談小額創業的勵志節目吧?只要把我們開店的故事包裝一下,上電視和觀眾分享,廣告效益會很大喔!」他剛好認識一些這個行業的人,應該可以請他們幫忙安排一下。
  「那個啊,」路曼妤艱難地吞嚥著口水,「可以……你去上嗎?」這對她而言實在太難了,她生性這麼低調。
  「我們的靈魂人物是妳。」范曉銘負起手臂說。
  再者,由像她這麼美麗的女人來談果醬和夢想,絕對比一個大男人吃香很多,都上電視了,視覺效果也是一種宣傳。
  「我……嗯……」她支吾起來,眉頭皺得更緊了,卻怎麼也想不出推託的理由。事實上,她太膽小、太笨拙,她做不來,這樣可以嗎?
  「妳慢慢想,慢慢考慮,我不會硬逼妳去的。」范曉銘見她好像快昏倒了,於是體貼地安撫她。
  他想過她可能會抗拒,不過這件事並不急,現階段他只是先把這個點子塞進她腦袋裡罷了。
  也許有一天她會突然答應,也許有一天她會比他更積極、更有野心,誰知道呢?
  「我們的生意還不夠好嗎?」路曼妤懊惱地踱步到他面前,拿起今天的工作清單。
  這傢伙,就是有本事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不懂事又任性的小女孩,訂單都已經排到未來兩個多月了,還需要宣傳嗎?手工果醬無法量產,才是他們最大的困境吧!
  「這個嘛,擴張版圖是生意人的本能。」范曉銘微微一笑。
  擴張版圖是生意人的本能——她把這句話輸入自己的腦袋裡,嫌惡地翻翻白眼,幸好她不是生意人,骨子裡不是。
  他們之中,只要有一個人擁有生意頭腦就夠了。
  「鰻魚&飯天然手工果醬」的實體店面經營,正要邁入第四個月,從開幕前兩三週開始,范曉銘就提前在網路上開放預購,訂單完全沒斷過,為了減輕她的負擔,他應徵幾名工讀生幫忙處理水果,整理訂單、包裝寄送之類的雜事。
  她的工作很單純,煮煮煮煮煮,多餘的時間就做些小點心,工作室經常飄散著濃郁的香氣,這又製造出一項小特色:她做的小點心,不賣、只送,客人上門時,她會在餅乾或吐司上,抹上一層果醬和大家分享。
  品嚐過的人,總會帶著大大的滿足感離開,口耳相傳又引來更多死忠支持者。
  勉強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大概就是店名吧!
  每隔一陣子,總會出現摸不著頭緒的客人開門進來問:「有……有賣鰻魚飯嗎?」
  「我們只賣果醬。」她盡力解釋,到後來也很習慣了。
  「咦?」客人退出去抬頭看看招牌,又滿臉疑惑地進來,「可是招牌寫鰻魚飯啊!」
  「您好,我就是鰻魚(曼妤),我們老闆姓范,所以……」有點蠢,但,事實就是這樣,哎唷,名字又不是她取的,都要怪那個坐在辦公室裡的笨蛋。
  「真是的,我大老遠看到有賣鰻魚飯才跑來的說。」客人哈哈大笑。
  「不好意思,請您嚐嚐我們的麵包好了,我們家的果醬很新鮮,都是手工熬煮的喔!」有時會誤打誤撞增加一些客人,不過也有抱怨幾句,飛快掉頭走人的。
  
  工讀生敲敲辦公室的門,探頭進來,揚起甜甜的嗓音說道:「曼妤,有人找妳喔!」
  「好。」路曼妤立刻套上圍裙迎出來,沒想到站在外頭等她的,居然是個男人——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她想了差不多五秒鐘,才記起這個人。
  啊,她的第N號相親對象,好像是姓陳吧?咦,還是姓林?
  「你……你好。」她僵硬地挺直背脊,沒料到居然會在這裡碰面。
  「嗨!」男人朝她抬起一隻手,揮了揮,又摸摸自己的後頸,硬擠出個笑容,模樣有些靦,「已經忘記我了嗎?」
  「怎麼會呢,好久不見,你怎麼會來這裡?」路曼妤客氣地綻開微笑,反正來者是客嘛!
  「我打電話問路阿姨的,她說妳和朋友合開一間小店,我一直想過來看看,所以……」
  男人環顧這間可愛的小店,明亮的佈置,柔和的燈光,佐以米黃色的油漆牆片和木質地板,復古的木頭餐櫃,帶出一股別致的鄉村風格,架子上擺著各式果醬和穿著格子裙的兔娃娃。
  「很不錯,感覺很溫馨。」頓了頓,目光逐漸鎖在她身上,用比稍早更顯低沉的嘶啞嗓音說道:「就像妳一樣。」
  路曼妤實在無法招架那種目光,於是輕咳幾聲,走到冷藏櫃旁,打開冰箱,拿出一塊餅乾,放到烤箱裡加熱。
  「我們的草莓果醬很不錯,要不要試試看?」她打開果醬瓶蓋,朝男人笑了笑。
  「好啊,可以嗎?」男人往前跨一步。
  「當然,嚐嚐看。」餅乾很快就熱好了,她拿起刮刀,在餅乾上塗滿果醬,並雙手遞給他。
  她最喜歡觀察客人吃下第一口的表情,男人咬下一口,似乎短暫愣住了,接著開始咀嚼,唇線往兩側揚起。
  「如何?」她忍不住笑瞇了眼。
  「完美。」剩下一半,他毫不猶豫地丟進嘴巴裡,鼓著腮幫子,好奇地睜大眼,「我想多買幾罐,可以幫我介紹嗎?」
  路曼妤開心的笑聲就像被風吹動的銀鈴一般清脆悅耳。
  「你喜歡吃果醬嗎?」
  「還好,」男人想了想,大概是很少吃到好吃的果醬吧,而且他三餐之外很少吃零食。「但我妹和兩個小姪女很喜歡,她們一定會愛死這個的。」
  不是出於客套或殷勤,而是這果醬真的很好吃,他已經可以想像小姪女們陶醉的表情了。
  路曼妤為他介紹幾種最受小朋友歡迎的口味,一一請他品嚐試吃,他也豪爽的一口氣買了十瓶。
  結帳時,男人突然不捨地看著她。「我們……還可以再見面嗎?」
  相親時,他對她只有一絲絲好奇,但今天,她則令他印象深刻,該怎麼說呢,她的笑容比相親時自在多了,渾身散發著單純美好的氣息,看起來就像個很會持家的女主人,一個適合娶回家當老婆的好女人。
  「啊?」路曼妤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意思?她剛剛做了什麼嗎?
  「謝謝妳的果醬。」男人朝她露齒一笑,舉起提袋在她眼前一晃。「我會再來的。」
  她目瞪口呆地目送他離去,搔搔頭髮,仍然一頭霧水。
  算了,多想無益,事情多到忙不完,她決定把這段小插曲拋到腦後。
  一轉身,沒想到就看到范曉銘就站在辦公室前,單手握著門鎖,不僅臉色鐵青,刻意避開她的眼神甚至近乎冷漠。
  她才正想跟他說什麼,他就繞過她,走向玻璃門,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嘿,你去哪裡?」她看著他背影低喚,他沒理會她,門上掛著的鈴鐺叮噹作響,他竟然真的就這樣走了。
  才一點小事,需要這麼生氣嗎?他們又不是男女朋友,莫名其妙!
  路曼妤鬱悶地垂下肩膀,就算真的有男人為了見她特地找上門,他也沒資格發脾氣吧!壞傢伙!
  一整天的好心情都被他破壞殆盡,不曉得他人在那裡,害她老是緊繃著神經,玻璃門一發出聲音,她就會立刻回頭看是不是他回來了,莫名其妙的心不在焉,工讀生總要喊她好幾次,才能拉回她的注意力。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他卻一聲不吭,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看來是打定主意不理她了。一直到傍晚,其他人陸陸續續下了班,廚房裡終於只剩她一個。她忽然覺得好累,於是把爐火關了,拉了把椅子,整個人縮在椅子上,圈起手臂將頭埋在膝蓋中間。
  他對她的影響力,未免太強大了。
  「呼……」她長長吁了口氣,心想,這真是個麻煩又痛苦的毛病。
  「哪裡不舒服嗎?」是范曉銘的聲音。
  路曼妤抬起頭,視線從眼前那雙黑皮鞋,順著長腿往上,直到迎上他複雜難解的神色。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進廚房的,雙手插在口袋裡,高高在上的低頭審視。
  「肚子不舒服嗎?」范曉銘緊繃著臉,注意到她圈起來的手臂,又問。
  她愣愣地盯著他,緩緩搖頭。「沒有。」然而事實上,有,其實她有。
  從發現他站在這裡開始,她的肚子就開始翻攪,他已經躲了她一天,依然沒有好臉色,他到底要這樣到什麼時候?
  范曉銘抑鬱地點點頭,旋踵就要離開,路曼妤終於按捺不住,心焦的伸出手,用食指輕輕勾住他的小指。
  「你在生氣?」她既委屈,又半帶指控地抿起嘴。
  明明沒做什麼啊,只是服務一個曾經相過親的男客人罷了,他有必要這樣對她嗎?
  「為什麼生氣?」她要問清楚,她寧願他說出來,就算大吵一架也無所謂。她不要兩人各自帶著怒氣回家,然後失眠一整夜。
  只不過,靜默依舊持續著。
  范曉銘停下腳步,她只聽見他悠長的呼吸聲在安靜的空間裡迴盪,害她胸口揪得緊緊的。
  「我滿腦子都是妳——」他忽然咬牙切齒地轉過身,俊容顯得疲倦不堪。「妳感覺不到嗎?我睜開眼睛看到的全都是妳。」他狠瞪著她,幽深黑眸裡,既是愛戀又是壓抑。
  他已經快被她逼瘋了,她到底懂不懂?
  「妳也喜歡我吧?」至少這點把握他還有,她對他明明也有一樣的情愫,「為什麼要逃避?」
  路曼妤僵著身子,動彈不得,唇微啟,卻說不出話。
  他說喜歡?說她喜歡他?
  噢不不不不不,她對他的感情,老早就超越喜歡了。
  她愛他,很愛他,早就愛上了,所以她才……
  「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啊,這樣還不夠嗎?」好想哭,她失落地喃喃低語。
  那天,他毫無預警的把東西都搬走,離開她家,她真的以為他們的關係就要結束了。
  他知道她那時有多難受嗎?
  心臟好像瞬間被挖走一大塊,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她只能把自己縮在被窩裡,痛苦到快要死掉,她真的很怕再承受那種痛。
  她不喜歡猜疑,不喜歡複雜,所以像現在這樣有什麼不好呢?
  他們每天早上見面,一起工作,一起說笑,到深夜才各自回家,無論什麼事都能彼此分享、互相依賴,如果當合夥人可以長長久久,為什麼不維持這樣就好呢?
  「妳覺得這樣就夠了?」范曉銘苦澀地笑,原來她是這樣想的,他們這樣就夠了?
  不知道為什麼挫敗感會這麼深,好像掉進很深的海水裡,巨大的壓力害他喘不過氣,四肢沉重到連掙扎都困難。
  他沒想到,她還真是單純得可以。
  他是個男人,男人永遠不可能只滿足於如此單純的關係,除非對她沒有任何情愫,她以為他是聖人嗎?
  路曼妤被他的眼神嚇壞了,他像要剝光她似的直盯著她瞧。
  范曉銘忽然抬起手,大掌挑逗地摩挲過她頸項,而後貼住她的後頸,傾身在她耳畔低語,「我想要這個。」說著,極盡煽情地吮了她耳垂一口,又親暱地托起她的臉,柔聲道:「還有這個。」他的唇徐徐覆上她的,輕吮,而後深吻。
  四片唇瓣甜蜜地緊密貼合,直到兩人都氣喘吁吁,才依依不捨的分開,他們抵著彼此的額頭,心跳張狂地跳動不止。
  「妳從來沒有想過嗎?」他極為愛戀的吻著她的髮。
  路曼妤則把頭埋進他的胸膛,低頭不語。
  她當然想過,午夜夢迴時常常幻想,發生過的激情總愛糾纏她不放。
  所以她害怕,那麼害怕,卻又不想逃。
  「等我。」他低頭吻了她一記,然後放開她。
  忽然失去溫暖的懷抱,她不禁輕喟,圈起自己的手臂,看著他走到店門口把玻璃門鎖上,關掉店面和廚房的燈,從黑暗中再次朝她走來,橫抱起她,走向更隱蔽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只有桌面上的燈還亮著,柔和的黃光灑滿一室。
  他溫柔地將她放躺在沙發上,回頭鎖上門,邊走向她,邊一顆顆解開襯衫上的鈕釦,慢慢露出衣物底下堅實的胸膛。
  她不禁口乾舌燥,目光貪婪地捕捉他的身軀,當他傾身壓覆在她身上時,她渾身的力氣都消失了。
  「不准再多看別人一眼。」他沙啞地在她唇畔上低語,不待她抗議,便吻著她低喃,「我的洋娃娃,妳是我的。」


  說真的,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都是因為老媽。
  要不是她吵著說要中年創業,她和范曉銘也不會進展成這種關係。到底該感恩還是生氣呢?這個問題她暫時沒有答案,不過,有一點她非常確定——老媽對他們開店的事幾乎不聞不問,這樣的態度令她十分不滿。
  再怎麼說,她應該也有些責任吧?
  如今卻是一副怕被抓去當義工的樣子,躲她像躲鬼似的。
  算了,反正她也沒指望過老媽,那麼,她老人家大清早就守在廚房裡逮她,又是為了什麼原因?
  路曼妤慢吞吞地飲啜著剛煮好的薰衣草奶茶,決心來個不理不睬,反正母女關係也快破裂了——
  「小妤啊,昨天怎麼樣啊?」于素蓮笑咪咪地湊上前,掩不住眉飛色舞。
  「啊?昨天?」
  說到昨天,路曼妤立刻想起范曉銘鎖上辦公室門之後發生的種種。
  激情火辣的畫面揮之不去——他吻遍她身上每一寸肌膚,就在那張咖啡色皮沙發上……不對,不對,她深吸一口氣,努力逼自己清醒過來。老媽指的絕對不是這回事,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
  「什……什麼怎麼樣?」
  于素蓮非常滿意小女兒臉紅心跳的模樣,忍笑又問:「沒有認識的人去找妳買果醬嗎?」
  喔喔,是他,姓王還是姓陳的先生。
  路曼妤冷淡地點點頭,冷哼了一聲,「有啊,我還趁機敲了他一大筆。」是真的。
  「什麼」于素蓮臉一僵,肩膀登時垮了。「人家說見面三分情,妳做人怎麼可以這樣?」
  「在商言商嘛,我已經有幫他打折了。」路曼妤捧著奶茶又喝了一口。
  「妳對人家一點感覺也沒有嗎?」于素蓮煩惱地抓抓頭髮,照女兒這種隨便的心態,就算相親一百次也只是白搭。早知道她長大會變這樣,當年她一出生,就該把她送給別人家當童養媳,現在也不必煩惱她以後會孤苦無依。
  「感覺?」路曼妤偏頭認真想了想,「嗯……他應該是隻肥羊,沒了。」
  「沒心沒肝。」于素蓮沒好氣地咕噥。
  差不多該準備上班了,路曼妤看看手錶,起身收拾餐具,洗完了茶壺回過頭,視線正好對上老媽的後腦。
  老媽該去染頭髮了吧!她瞪著老媽新長出來的頭髮,灰灰白白的,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路曼妤不禁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接著幽幽吐息說:「媽,我和曉栖的哥哥在交往,請您以後別再費心了。」
  「啊?」于素蓮剛好塞了一嘴的饅頭,聞言,飛快的轉頭看向她,眼睛瞪得老大。
  「您只要知道這樣就好,不要問了,拜託。」路曼妤摸摸老媽的頭,接著快閃回房間裡,換衣服出門去。
  只不過剛交往而已,未來的事誰都無法預測,這麼快告訴老媽,不曉得算不算明智之舉?老媽應該還是期待看到她結婚吧?
  路曼妤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了,到工作室的一路上都悶悶不樂的,這種重大的人生抉擇,她還沒有勇氣決定。
  推開玻璃門,范曉銘已經在裡面做清掃工作了,一看到她,眼睛就亮起來,他永遠比她早起。
  「早。」范曉銘伸手攫住她的後頸,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路曼妤努力壓抑臉上的紅潮,若無其事地問道:「吃過早餐了嗎?」
  「吃過了。」范曉銘斜眼望著她故作冷淡的模樣,二話不說,立刻拉著她進辦公室,連門都還來不及關,轉頭便給她一個火辣辣的熱吻。
  「只差一點甜點。」直到她暈頭轉向,目光迷離,他才滿意地放開她。
  「別這麼明顯,」路曼妤臉紅心跳地輕捶他胸膛,拚命板起臉。「工作的時候還是專心工作吧!」
  「是,遵命。」范曉銘揉揉她的頭髮,溫暖地擁抱她。「我喜歡現在這樣,每天抱抱妳,然後開始工作,比我人生中任何時候都要來的幸福踏實。」
  路曼妤微笑不語,依偎在他懷裡,享受這寧靜的片刻,過一會兒才踮腳親了他的臉頰一下,依依不捨的分開。
  范曉銘打開電腦坐下來開始工作,她也轉身離開。
  其實店裡還有一個人。
  路曼妤帶上辦公室的門,一回頭才發現范曉栖正站櫃台旁,嘴唇緊抿著,雙手似乎緊握著什麼東西。
  「曉栖?妳怎麼來了?」路曼妤不由得心一抽。
  她都看到了嗎?她和她哥哥抱在一起,吻得渾然忘我的模樣,她到底站在那兒多久了?一定看到了吧?
  曉栖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比生氣還糟糕,她面無表情,眼眸遙望著她身後的某處,目光冷淡疏遠,根本不正眼看她。
  「我哥把手機忘在家裡,我順路幫他拿過來。」
  她冷淡的把手上緊握的東西放在櫃台上,輕輕點個頭。「先走了。」說著,轉身推開玻璃門出去。
  「曉栖!曉栖——」路曼妤立刻追出去拉住她手臂,急切地追問:「妳怎麼了?」
  范曉栖走得又快又急,手臂一被拉住,便急急一揮,惡狠狠地轉頭,問:「你們在交往嗎?」
  路曼妤被她嚴厲的表情震住。「不好嗎?」她喃喃反問,感覺心臟好像被針尖刺了一下。痛。
  范曉栖深深吸了口氣,冷漠地聳肩,「以後再說好了,我要趕去上班。」
  「妳不喜歡是嗎?」路曼妤臉色蒼白地凝視她。
  「我不知道,」范曉栖直瞪著她,猶豫地搖頭,眼神又變得遙遠。「要是我,就不會和自己好朋友的哥哥交往,萬一吵架或分手,友誼還能維持下去嗎?」
  「這不是絕對的——」路曼妤再度拉住她手臂,微弱地低語。
  「我知道,所以我會看情況。」范曉栖又聳肩,瞪著好友握著她手臂的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一股氣衝上來,終於忍不住尖叫道:「可是,妳怎麼會跟我哥啊,他是我哥耶!」
  路曼妤不知所措,只能不發一語的望著她。
  是啊,是她哥,她為什麼沒有考慮過曉栖的感受,為什麼沒先找她商量,得到她的許可呢……為什麼要跟她哥呢……
  路曼妤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她從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快遲到了。」范曉栖掙開她,沒好氣地轉頭離開。
  這時,天空忽然下雨來。
  路曼妤伸出手,毛毛細雨點點落在她的手心上,她呼出的熱氣化成白霧散開,而曉栖怒氣沖沖的背影離她越來越遠,遠到……她覺得好像快失去她了,她最重要、最要好的朋友。
第九章
  落地玻璃牆漸漸浮起一片薄霧,從店裡往外看,街景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幾行雨滴順著地心引力滑落,在牆上劃出一道道透明水痕。
  天氣真冷啊,范曉銘走出辦公室,順手擦去玻璃牆上的霧氣,沒想到竟看到路曼妤孤單的身影站在店外,好像正望著遠處發愣,他眉頭一皺,立刻推門出去。
  「下雨了,怎麼還站在外面?」他朝她喊。
  聽到他的聲音,路曼妤這才如夢初醒,抬頭看著天際,不在乎地聳聳肩,說:「毛毛雨而已。」
  「現在是冬天,妳不冷嗎?快進來——」范曉銘擁著她回到店裡,不悅地幫她撥去頭髮上的細小雨滴,低斥,「妳看妳,頭髮外套都濕了。」
  是嗎?還好吧?她低頭看看自己,卻覺得眼前一片昏暗,彷彿什麼都看不清。
  范曉銘幫她脫去沾濕了的外套。「我去拿條毛巾,妳等等。」說著轉身離開。
  路曼妤聽了,便挨著玻璃牆邊的一把木頭椅子坐下來,呆呆望著街上。
  范曉銘很快便回到她身邊,看到她恍神的模樣,不禁感到奇怪,她剛到店裡時,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了?」他靠近她,拿起毛巾溫柔地為她擦拭頭髮,關心問道:「在想什麼?」
  「沒有,沒什麼……」路曼妤僵硬地搖搖頭,簡短的回答,「我沒事。」
  「是不是著涼了?如果身體不舒服就先回家休息。」范曉銘捧著她的臉,讓她轉向自己,摸摸她的額頭,擔心的仔細審視她的表情。
  她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便拉下他的手,努力擠出微笑。「真的沒有啦,你太誇張了。」
  她說話的時候,故意避開他的眼神,像在躲他似的,范曉銘不解地凝視她片刻,才點點頭,起身。「那喝點熱茶好了,我去倒。」
  望著他的背影,路曼妤眼眶立刻紅了,趕緊轉頭眨掉眼裡的水氣,努力再努力地深呼吸——
  真沒想到,曉栖的反彈會這麼大,作夢也想不到她會反對她。
  她們是那麼要好,從上高中第一天開始,認識的第一眼就對彼此有好感,讀書、社團、吃喝玩樂都在一塊兒。她們一起看過麥克傑克森的演唱會,一起參加聯考的衝刺班,連填志願都刻意填的一模一樣。最後她上了某大的外文系,她則進入同所大學的企管系。經過大學四年的室友生涯,她們就像親姊妹一樣。
  有的時候,曉栖甚至比她兩個姊姊都還了解她。
  而如今,她居然反對她,甚至還擺出那麼決絕冰冷的態度,一副要跟她絕交的樣子。
  她不滿意什麼?認為她配不上她哥哥?
  紙杯放在櫃台上,范曉銘抽起一只,轉頭正要倒水,眼角卻不經意瞥見桌面上的手機,他滿臉疑惑地抓起來一看,這不是他的嗎?確認無誤後,便將它收進褲子口袋裡。真奇怪,他明明把手機忘在家裡了,難道是他記錯了?
  「喝完它,暖暖身子。」他拿著裝滿溫水的水杯回到她身邊,塞進她冰涼的手中,她仍然失魂落魄的模樣,令他有些不安。
  他摸摸她的頭,柔聲道:「千萬別生病了。」
  他越溫柔,她就越難過。
  路曼妤忍著想哭的衝動,低頭默默啜飲。
  無論曉栖或是他,她都不想失去,這樣很貪心嗎?
  這天傍晚,工讀生打卡下班後,她立刻卸下圍裙來到辦公室,劈頭就問:「我今天可以先走嗎?」
  范曉銘正埋頭處理訂單,聞言抬起頭,深深注視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好,快回家好好休息。」
  「辛苦你了,再見。」話一說完,她飛快提起包包,匆匆披上外套直往外衝。
  來到大馬路上,她伸手招來一輛計程車,趕往目的地的同時,手指也忙不迭地按著一組號碼。
  「喂?曉栖,妳還沒下班吧?」她著急問。
  對方冷冰冰的聲音傳來,「什麼事?」
  路曼妤接著又說:「我正在要去妳公司附近的咖啡廳的路上,就是我們以前去過的那家。」
  「妳不必跟我解釋什麼。」她冷哼。
  「拜託妳,別這麼說——」路曼妤忍不住對手機大叫,「妳就沒有想知道的事嗎?下班後過來,我等妳。」
  電話那頭的范曉栖靜默了半晌,才不情願的「嗯」了一聲,隨即掛斷。
  好冷漠。路曼妤白著臉心想。
  她和曉栖幾乎可以說從來沒吵過架,當然偶爾還是會出現一點小爭執,但通常馬上就能解決了,就算不愉快,最久也不會拖到隔天,她們常笑稱說不定前世兩人是很恩愛的夫妻,不然怎麼可能感情那麼好,連點爭吵都受不了。
  不過她突然想起來,曉栖對別人可沒那麼寬容,大學時期,曉栖常和某個同學一起寫作業、討論報告,有一天,曉栖偶然發現那個人對她撒了個小謊,從此就對那個人收起了笑臉。她是個愛恨分明的人。
  在咖啡廳裡,路曼妤坐立難安,頻頻望著門口,腹部傳來陣陣絞痛。
  沒多久,范曉栖便提著公事包,像暴風一樣怒氣沖沖的推門進來,一屁股坐到她對面,並蹺起一條長腿,冷漠又疏離地說道:「不必說了,我也有錯,是我把我哥介紹給妳的。」
  她冷冷看著路曼妤,眼神像大老婆睥老公包養的情婦般不屑。「單身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互相吸引有什麼好奇怪。」頓了頓,深吸口氣又說:「可是——我真不希望那個人是妳。」
  「為什麼?」路曼妤努力嚥下一抹苦澀,強迫自己開口。
  范曉栖毫不猶豫,完全不留情面,說:「妳個性不好,很孤僻,說話有時候太不留情面,又很自以為是,妳從來就不是個好相處的女人,以前不是還說,妳誰也不在乎,老了要和我結伴去養老院共度餘生嗎?」她冷哼,譏誚地質問:「這樣的妳,有自信成為別人的好老婆嗎?」
  面對好友的批評,路曼妤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
  范曉栖看在眼裡,抿抿乾燥的唇瓣,終於把口氣緩下來,「妳別生氣,也不要誤會,其實我的個性也好不到哪裡去,就因為咱們半斤八兩,才能當好朋友。」
  說來說去,她們就是太親密了,知道對方太多底細,所以她才更不能接受。
  她很清楚路曼妤對婚姻、對丈夫、對婆家、對生兒育女的看法,她才不要當她的小姑呢!曼妤跟她,都應該單身一輩子才對。
  「我不希望未來的嫂子是妳。」為了她們好,該說的她一定要說。范曉栖最後一次鄭重強調,「家裡有我一個怪人就夠了,不需要再多一個。」
  「我們……沒辦法分開。」路曼妤艱澀地開口,到目前為止,她能說的只有這樣,「感情上沒辦法,現實上來說也不可能,妳哥把所有積蓄都拿來開店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說走就走……」
  他們不只是情人,也是生意上的夥伴,是生命共同體。他們有共同追求的夢想,想一起完成的事還那麼多,要怎麼分手?
  「那妳叫我出來幹麼?」范曉栖不客氣地反問。
  「要怎麼樣,妳才願意接受我?」路曼妤眼眶都紅了,懇求地望著她。
  拜託,她們可是好朋友啊!一定要這樣對待她嗎?為什麼連一點點機會都不肯給她?
  「我不知道。」
  看來,彼此該說的都說完了。
  范曉栖霍地起身,抄起身邊的公事包,別開視線,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
  「妳很了解我,我們都不會說假話,所以就不要多說了,反正我現在就是沒辦法接受。」她說完就走,帶著她的滿身怒氣離去。
  路曼妤整個人陷在沙發裡,非常疲倦,疲倦到站都站不起來。
  不公平,真不公平。
  她覺得委屈,又氣又苦,沒想到曉栖會拿她以前說過的話來反對她。
  那時候她還太年輕、太自負,從來沒有愛過誰,那時她不懂得付出,也不曉得自己願意為愛做到什麼地步。
  但現在的她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啊!
  如今她跟其他世上所有深愛著某個男人的女人一樣,眼中只有他,心裡只記掛他,想跟心愛的他共組一個家。
  因為很愛他,所以也願意接受他生命裡所有的一切。
  是真心的,她會收起少不更事的任性,她真的變了。
  可惜這些話,對曉栖說也沒用,她只會嘲笑她太煽情,說她覺得人是無法改變的,現在的曉栖就像從前的自己一樣,不屑愛情,所以她不會理解。
  真想喝一杯,可惜咖啡廳裡沒賣酒。
  路曼妤扯開一抹苦笑,終究得起身回家的,就回家吧,她開始想念她的床了。
  穿過霓虹燈閃爍的街頭,搭上計程車,回家的路上她始終用手按壓著腹部,大概是因為太緊張的關係,她的肚子從下午就開始不舒服,剛剛和曉栖講話時,稍微轉移了注意力,但曉栖一走,她的肚子馬上又開始痛了起來。
  微微搖晃的車廂裡,包包裡的手機忽然響了——
  「妳在哪裡?」
  一接聽,馬上聽到范曉銘急切地聲音,讓她也不自覺跟著緊張起來,「怎麼了?有事嗎?」
  范曉銘聽到她的聲音,語氣馬上和緩幾分,像是鬆了口氣。「我去妳家找妳,結果阿姨說妳不在,根本沒回家,妳現在人在哪裡?」
  噢。路曼妤覺得頭好痛,下意意用手揉揉眉心。一定要現在交代嗎?
  「曼妤?」等不到答案,他焦急得不自覺提高音量。
  「改天再說好嗎,對不起,我……我……」鼻頭一酸,喉嚨忽然哽咽,她趕緊伸手捂住嘴巴。不,她說不下去了,在真正哭出來之前,她想也不想,便立刻闔上手機,雙手顫抖著拔掉電池。
  她想念她的床,現在她只想吞顆胃藥,然後好好大睡一場。
  計程車終於來到公寓門口,她付了車錢,拖著虛軟的腳步下車,沒想到才剛站穩,下一秒,她忽然被揣進一副堅實的胸膛裡。
  「妳想逼瘋我是不是——」范曉銘緊緊抱著她,朝她厲聲咆哮。
  路曼妤被他吼得頭暈目眩,幸好有他撐著她的身體,不然她說不定會就此跌坐在地上,甚至昏過去也說不定。
  他從未對她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別管曉栖說什麼,她慢慢就會接受了。」他牢牢攫住她的雙臂,忽然語出驚人。
  「你怎麼知道?」路曼妤聞言,驚惶地抬頭看向他。
  「我的手機。」范曉銘皺眉審視著她的臉,看來他猜對了,因為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她早上拿來的是吧?妳整天都怪怪的,我知道妳心情不好……」她氣色真的很差,所以她提早下班又不回家,都是因為曉栖?「妳們談過了?」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俊臉逐漸罩上一層寒霜。
  她只好點頭,水氣又盈滿了眼眶。「她真的很生氣。」她吸著鼻子,可憐兮兮地埋入他懷裡。其實,她也覺得好氣,感覺像被最親的人甩了一巴掌。
  「沒關係。」范曉銘無奈地嘆了口氣,撫慰地摸摸她頭髮。「沒關係,不要緊的。」
  他越安慰她,她越難過,覺得自己就像個被拋棄的孩子。「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知道,放心,我來想辦法。」他向她保證,不捨的急欲撫慰她的傷心,他親吻她的額頭,溫暖地擁著她。
  「還有,妳得答應我一件事。」他抹開她臉上的水痕,責難的眼神似有一絲受傷。「以後不管遇到什麼問題,別再自己一個人煩惱。」她故意隱瞞,以為他都看不出來,他都不會著急緊張嗎?更重要的是——「別想把我排除在外,別忘記妳還有我啊!把我推開,我只會更難過。」
  「對不起。」她好不容易擠出這三個字,又把臉埋入他的胸膛。聽著他穩定的心跳聲,似乎又有了力量。她絕對不要分手,除非有一天他不再愛她了,否則她永遠不要和他分手,至於曉栖那邊……
  路曼妤吸吸鼻子,抬頭問:「你會找她談嗎?」
  「會。」他給她肯定的答覆。
  她放心的點點頭,但卻又忽然緊張的抓住他胸前的衣料,說:「拜託千萬不要責怪她,不然她會更恨我的。」
  范曉銘聽了,不禁莞爾微笑。
  若以他現在的心情,還真想回家好好痛揍這個妹妹一頓呢!


  釘上最後一支圖釘,海報就掛好了。
  路曼妤後退兩步,雙手插進口袋裡,仔細檢查手工果醬DIY教學教室的資訊內容,看著看著,眼神不覺瞟向海報角落畫著的兩個小娃娃。
  娃娃綁著一樣的馬尾,穿著相同款式的洋裝,橘紅色的那件,中間有個英文字母C,是曉栖,另一件是紫色的,中間畫上一條魚,就是曼妤。以前每年寫耶誕卡給曉栖的時候,她都會在角落畫上這樣的娃娃,她別的東西都畫不好,只會畫這種圖案而已。
  「別心急,曉栖本來就很固執。」范曉銘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看了娃娃一眼,就明白她的心思。
  路曼妤強打起精神,笑了笑。「跟你一模一樣,真不愧是兄妹。」
  不知不覺,冬天一下子就過去了,她寄給曉栖無數封Mail,還有耶誕卡、賀年卡、生日卡……通通石沉大海,曉栖似乎鐵了心要跟她絕交,連一通罐頭簡訊也不曾發給她。
  坦白說,她實在怕了她,就非要逼她在愛情和友情中,只能選一個嗎?
  「轉過來,要幫妳拍照嘍!」
  范曉銘拿起數位相機,把鏡頭對著她,路曼妤聽話的轉過身來,就站在娃娃圖案旁邊,用手比了個C。
  閃光燈一閃而逝,他低頭笑了笑,說:「不錯,很漂亮。」
  所有該說的都說了,曉栖那顆石頭做的腦袋根本敲不開,而曼妤又迫切希望能做點什麼,好挽回兩人的友情,他捨不得看她難過,便想出這個點子,每天拍一張曼妤的照片,寄到曉栖的信箱。
  突地,圍裙口袋裡的手機微微震動,路曼妤想也不想就拿出來接聽。
  「喂?你好?」對方沒有回答,「喂?你好?喂喂?」
  她等了差不多將近十秒鐘,才聽見一陣輕嗽,接著劈頭一串問話,「喂?林郁秀下個月結婚,妳收到喜帖了嗎?」
  路曼妤不禁屏住呼吸,有點不敢確定她聽到的聲音……曉栖?是曉栖?
  「喂?有沒有收到啊?」范曉栖裝出不耐煩的語氣。
  路曼妤連忙回應,「當然,喜帖和喜餅都收到了,妳應該會去吧?」林郁秀也是她們的高中同學,是少數大學畢業後還常常有聯絡的朋友。
  「嗯,妳打算包多少?」范曉栖接著問。
  「還沒決定耶,而且我也沒有適合的衣服可以穿。」路曼妤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問:「我想找時間去買件洋裝,再買雙鞋子,妳……要不要一起去?」說到這兒,她緊張地握緊手機,期待著。
  范曉栖並沒有馬上回答,但也沒有立刻回絕,路曼妤抱著一絲希望,仔細聆聽手機那端傳來的呼吸聲。拜託、去吧、拜託……她在心頭喃喃默唸,至少見個面、喝個茶什麼的,做什麼都好。
  「好啊,我正好也想買。」最後,范曉栖低聲咕噥道。
  太好了!路曼妤喜極而泣,激動的心緒難平,掛了電話後,她轉身,迎上范曉銘溫柔期待的眼神。
  「怎麼樣?」他笑問,其實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路曼妤微笑著點點頭,眼眶濕濕紅紅的,他緩緩走向她,將她揉進懷裡。
  陽光穿透玻璃灑在他們身上,冬天走了之後,春天終於降臨。


  說好約在百貨公司門口見面,路曼妤也不停告誡自己一定要維持平常心,可,當范曉栖從人群中向她走來,她卻又忍不住哽咽。
  范曉栖遠遠看見她不對勁,馬上大驚失色,拔腿朝她跑來,「哭什麼啊,快眨回去,人來人往的好丟臉。」
  「妳好過分。」路曼妤責怪地瞋了她一眼。
  「我生氣是理所當然的好嗎?」范曉栖不以為然地交插起雙臂,「先不管我怎麼想,妳要跟我哥交往,事先居然沒透漏半點風聲,我們這樣還算好朋友嗎?」
  那是因為……因為……路曼妤皺眉想了半天,委屈地噘起嘴。「因為當時……很複雜又很突然,什麼事都不確定,我不曉得該怎麼說啊!妳知道我對這種事沒什麼腦筋嘛!」
  「妳到底喜歡我哥哪一點啊?真受不了妳……」范曉栖嫌惡地橫她一眼,像那種滑頭的傢伙,總覺得很不牢靠。「我不是說過,我哥是個飯桶嗎?」
  「他才不是。」路曼妤嬌聲抗議。
  范曉栖噗哧一笑。「那是因為妳認識他不夠久,才會這麼說。」
  「他真的不是,是妳認識他太久了,才會這麼說。」路曼妤仍然頑固地反駁。
  「好吧,我投降。」范曉栖舉起雙手,決定結束這個話題。俗話說的好,情人眼裡出西施,等將來他們結了婚就知道了。
  今天說好是出來買衣服的,任務不能忘。她們逛了百貨公司一圈,分別買了一套洋裝和一雙鞋,范曉栖還買了新皮夾和一條項鍊,逛累了,兩人便挑了一間咖啡廳坐著休息閒聊。
  「好,妳問吧!」范曉栖捧著熱拿鐵,爽快的起了個頭。
  天曉得,她們之間還有好多話要聊呢!
  「好。」路曼妤斂起笑意,認真問:「我想知道妳為什麼會改變心意,不是不接受我嗎?這幾個月,我寫給妳的Mail和卡片,妳都不回。」
  范曉栖點點頭表示了解,低頭啜著咖啡,卻不說話,路曼妤等了好久,才聽到她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妳真的把我哥害得很慘,對不對?」
  「啊?」路曼妤一愣。
  「我哥說,妳想跟他分手了?」范曉栖清清喉嚨,略顯不安地盯著她看。
  嗯?路曼妤錯愕地張開嘴。這是曉栖讓步的原因?曉銘這樣跟她說的? 
  「不是,不盡然是這樣。」路曼妤的心情五味雜陳。
  她從來沒想過要和他分手,只是,情緒低落了些……面對曉銘的時候,困難了些,尤其當她看著他的眼睛時,那雙眼睛就跟曉栖一模一樣,令她無法坦然。
  或許……難道說,他真的擔心她會提分手嗎?
  「那就是……動過這個念頭?」范曉栖審視著好友的表情,試著問出端倪。
  「我只是不想失去妳……」路曼妤誠摯地面對她,老實說:「但我也不想失去妳哥,你們是除了家人以外,對我最重要的兩個人。」
  「妳真那麼愛他嗎?」范曉栖酸溜溜地問道,眼裡充滿了好奇。一個是她哥,一個是好朋友,對她而言,彷彿是兩個親人相結合,害她亂噁心一把的。
  就這點,她真搞不懂路曼妤到底在想什麼!
  路曼妤無法回答,只是用充滿歉疚的眼神看著她。
  范曉栖只好搔搔頭,又嘆了口氣,「算了,我也不想讓我哥怨我一輩子。」
  「所以……妳答應了?」路曼妤小心翼翼的問。
  范曉栖朝她扮了個鬼臉,接著放下拿鐵,翻開包包,拿出個一深紅色絨布的首飾盒,路曼妤不解地看著好友,只見她慎重地打開盒子,翻轉過來推到她眼前——裡頭是一枚鑽戒,璀璨奪目的光輝靜靜地閃爍。
  「路曼妤小姐,請問妳願意嫁給我哥這種笨蛋嗎?」看著好友的表情變化,范曉栖不禁失笑。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路曼妤驚愕到口齒不清。
  戒指?求婚?曉栖?太詭異了吧!
  她作夢也想不到,為什麼……怎麼會……
  范曉栖低頭摸著戒指盒,唇瓣漾起一抹微笑,說:「我哥說他這輩子只想要妳一個人,但,無論如何都會尊重我的意見,不過不是因為我是他妹妹,而是因為我對妳而言也很重要。」
  她哥真的很卑鄙,到現在她都恨得牙癢癢的,故意讓她背負這麼沉重的責任,教她怎麼辦?
  「他說妳很珍惜我,不願意失去我這個朋友,所以他要等,等到我願意敞開心房為止。」雖然她很清楚,其實這一切只是她哥的伎倆,但無奈的是,她畢竟是他的親妹妹,該屈服的時候,她也不得不屈服。「他要我同意接受妳時,把戒指交給妳,他會等到那一天才跟妳結婚。」
  路曼妤一聽,眼眶又開始發熱發紅了,真是的,這段日子以來,她好像哭完了一輩子的眼淚,自從范曉銘走入她生命裡,日子就沒一天平靜過。
  「他什麼時候把戒指拿給妳的?」路曼妤壓抑著激動,力持平靜地問。
  「這個啊,我保管這枚戒指已經好幾個月嘍!」范曉栖惡劣地低笑,這種時候不報仇,要等到哪一年才能報!哈哈。
  嗯?路曼妤不可置信地屏住呼吸。
  「知道我有多嫉妒妳嗎?」范曉栖傾身瞪她一眼,「我哥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妳,全都是為了妳。」所以她才更難釋懷,好像被好朋友搶走了哥哥。
  可是到後來,她也越來越失落……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想通了,總比一次失去兩個親人好吧!
  「以後,要是妳敢讓我哥不幸福,我一定要妳好看!」范曉栖認真警告她。
  路曼妤不禁笑了,兩人一起看著那枚戒指,戒指的款式很簡單,白金戒台上鑲著一顆白鑽,沒有任何花紋或細碎的小鑽飾,單純而絕美。
  「要我幫妳戴上嗎?」范曉栖抬眼瞥向她。還是……要拿回去叫她哥戴?
  「妳幫我戴。」路曼妤馬上伸出手,請好友為她戴上一生中最重要的戒指。她握緊她的手,這枚戒指代表了三個人,而她非常珍惜。
  「真漂亮。」范曉栖盯著好友看,忽然感覺到一股寂寞湧上心頭。
  她們再也不會跟從前一樣了。以前她是曼妤心中的第一,從今以後就只能退居第二,萬一將來他們有了寶寶,她就會再退退退退退,退到遙遠的第三、第四、甚至是第五了吧!
  十餘年的友情,真教人惆悵。
  抬起頭,卻發現好友魂不守舍的,范曉栖挑挑眉,識趣的把手放開。「好啦,快去找我哥吧,瞧妳魂都飛走了!」
  路曼妤訝異地看著她,露出「可以嗎」的表情,一看到范曉栖點頭,她立刻起身走到她的位子旁,緊緊擁抱她。「謝謝妳,我愛妳。」
  范曉栖目送好朋友離開,想把熱拿鐵喝完再走。
  但,拿鐵已經涼了。
尾聲
  快快快,怎麼還不快一點!
  路曼妤焦慮地頻頻看向前方的路況。明明不是假日,現在也不是上下班的尖峰時段,為什麼還會塞車塞成這個樣子?紅燈轉綠再轉紅,但無論燈號怎麼變,車身就是動彈不得。
  「前面可能有交通事故喔!」計程車司機回頭告訴她。
  路曼妤不禁挫敗地大嘆一聲,早知道就應該跟平常一樣搭捷運,都怪她實在太心急,一衝出咖啡廳,就迫不及待跳上計程車——
  才分開幾個小時而已,她就好想他,好想馬上見到他。
  她低頭摸著手上的戒指,閉上眼,感覺一陣熱流流過心頭。一直以來,她都認為是自己愛他比較多,她為他放棄原有的平淡生活,放棄原本賺錢的方式,全心全意支持他的事業,什麼都依他,什麼都管不了,就連曉栖的反彈,也動搖不了她的決心。
  她也想過最糟糕的情況,就算到頭來她發現自己淪為被利用的對象,她也告訴自己,她甘願。
  這不是不相信他對她的感情,只是,偶爾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她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腦袋總是異常清明。
  她不笨,她很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范曉銘目前正需要她,他對她或許是真心,又或許只是想把她留在身邊——事實上應該兩者皆有——這種種猜疑總是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總是那麼深刻尖銳折磨刺痛她。
  她明白,他最初的動機不像她那麼純粹,那麼義無反顧,就算他對她再好,每天說一千遍「我愛妳」,她仍無法完全信服。
  他到底為她這個人——單純只為她這個人——做過什麼呢?
  到現在她總算有了答案:他為她找回曉栖,她最要好的朋友。
  他用他最擅長的等待,軟化和他持相反意見的人,向曉栖證明他對她的愛。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就因為真心理解她,真心為她著想,才會堅持非要為她辦到不可。
  從今天起,她再也不會懷疑他的愛了,感謝老天,真的,她原以為必須將這份猜疑埋在心底,永遠不可能化解。
  就在路曼妤陷入沉思之際,計程車總算脫離車陣,開始加速,她的心也跟著飛馳前進,她突然好想抱著他大哭一場,真正陷入愛情裡時,她才明白自己多麼脆弱不堪。
  終於看見他們的小店了,櫃台的燈光已經熄滅,門口掛著休息中的牌子,然而後方廚房的燈是亮著的,辦公室的門也沒關上,看來他還在店裡。
  路曼妤付了前,匆匆下車,衝上前推推玻璃門,不料門卻鎖上了。
  鑰匙、鑰匙、鑰匙……她立刻抓起包包,手忙腳亂地翻來翻去,卻怎麼也找不到玻璃門的鑰匙,該死,究竟放哪兒去了,該不會沒帶出來吧——
  叩叩。
  聽見敲門聲,她抬頭,只見范曉銘就隔著玻璃門,站在她面前,用比蜜糖還甜的燦爛笑顏,取笑似的看著她。
  敢笑她笨?路曼妤傻呼呼地望著他,也不禁笑了,笑著笑著,把左手伸出包包,向他展示無名指上閃亮的光芒。
  他頓時愣住了,張大嘴巴,完全不敢相信,看到他驚愕的模樣,她笑得更厲害了,胸口也因為激動而劇烈起伏。
  范曉銘急忙蹲下來打開玻璃門的鎖,接著起身拉開大門,調皮地咧嘴笑說:「看來我不必求婚嘍?」
  她才不在乎呢!路曼妤張開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壓抑了許久,現在她只想大叫,「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你——」
  「我也是。」范曉銘也緊緊回抱她,快樂地大喊,「天啊,我等了好久——」可惡的范曉栖,等她有了男朋友,他一定要報仇!
  「范太太,終於等到妳了。」他大吁一口氣,疲倦又痛快地把頭埋進她的肩窩,深吸一口她頭髮的香氣,無限滿足。
  「路曼妤小姐,妳願意嫁給我嗎?」他吵啞地在她耳邊低喃。
  路曼妤立刻用力點頭,他抬起眼,兩人不禁相視而笑,從彼此眼中看見滿滿的依戀。


  「鰻魚&飯天然手工果醬」三週年——
  這是她有生以來,最、最、最、最緊張的一天,一大堆陌生人在她身邊走來走去,每個人都忙得像在趕投胎似的,只有她一個人手足無措,像隻驚惶的小兔子。
  她緊抓著她唯一的依靠、唯一熟悉的人,拉著他的袖子搖晃。「我看起來怎麼樣?」
  「美呆了。」范曉銘低笑。
  騙人,她怎麼可能美呆了,應該是嚇呆了才對吧!
  「我好想回家喔,求求你,這次就算了,我們回家好嗎?」
  「別怕,好乖,」范曉銘親吻她的額頭,溫柔地安撫,「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鼓起勇氣,嗯?」
  「我覺得好熱。」路曼妤摸摸臉頰,苦惱又問:「臉看起來會不會很紅?」
  「放心,沒有人會看得出來的。」他拍拍她的肩膀,鼓勵她。
  「要準備開始嘍,路小姐,請您就坐。」工作人員請她坐到來賓席。
  「上吧,寶貝。」范曉銘輕輕抱她一下,便將她推向指定座位。
  女主持人也就坐了,燈光逐漸聚焦在她身上,路曼妤深深吸氣,聽著工作人員倒數的聲音,五、四、三、二……接著,女主持人對鏡頭揚起專業的微笑。
  「各位觀眾您好,歡迎您再度收看本節目……」
  她滔滔不絕地介紹近來網路上爆紅的美食,宅配網購帶來的龐大商機,許多夢想家創業獲利的故事,到底這些人是怎麼辦到的,最初的想法是什麼,面對困難時又是如何解決的……受訪者一一分享他們的心得。
  當鏡頭轉向路曼妤時,女主持人不禁驚艷地說:「哇,路小姐,您就像剛從少女漫畫裡走出來的女孩一樣漂亮,為什麼會想創業呢?」
  路曼妤害羞地微笑,緩緩說道:「我從來沒想過要靠果醬賺錢,煮果醬是我的生活樂趣之一,我愛吃,也樂於享受熬煮的過程,但一開始帶我走上這條路的,並不是這份熱情。」
  「哦?」女主持人感興趣地追問:「那最後為什麼會決定賣起果醬呢?」
  「嗯……」路曼妤用眼角瞥了鏡頭外的范曉銘一眼,咬著唇瓣,忽然脫口而出,「老實說,我想……有可能是為了愛情吧!」
  「愛情?是指妳的先生嗎?」女主持人驚訝地注視著她,「我看過資料,上面說你們是因為創業才認識的。」
  「他一開始是為了創業,拜託熟人找上我。」路曼妤這下真的臉紅了,支吾說道:「而我,卻是因為對他一見鍾情,才勉強答應的。」
  「什麼?是真的嗎?」這跟劇本寫的完全不一樣!
  女主持人忍不住順著路曼妤的眼神望向鏡頭外的男人,那男人一臉錯愕,呆愣地瞪著他的「創業夥伴」,似乎什麼也不知道,嚇傻了!
  哈,好好玩,這下連她的好奇心也被挑起來了,「我們就請路小姐來談談兩人的相識經過吧!」女主持人當機立斷,決定拋開劇本,來聊些更有趣的話題。
  路曼妤娓娓道來,這一切,應該是從點開范曉栖傳過來的圖檔開始的吧……
  生平第一次,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凝視著螢幕上的照片,忘記了時光流逝,在她腦袋還理不出個頭緒時,她的心已開始蠢蠢欲動。
  回想起來,她從未真正拒絕過他任何事,從未徹底將他趕出她的世界,甚至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便不自覺的為他打扮,每當他靠近她,她內心深處總是澎湃到難以自持——只是當時她很笨拙,什麼都不懂。
  她向所有人分享他們的愛情故事,不時投給范曉銘一個害羞卻幸福的微笑。
  「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很執著也很聰明,下定決心就不會放棄,我越認識他,就越喜歡他,他知道怎麼把信念和熱情,傳達給身邊的每一個人,多虧有他的堅持,我才慢慢找回追尋夢想的勇氣。」
  「所以說,妳是為了完整這段愛情,才開始賣果醬的嘍?」
  「確實如此。」
  「這對妳熬煮果醬有什麼影響嗎?」
  「影響?」路曼妤側頭沉思片刻,有些不好意思的說:「熬煮果醬需要極大的耐心,每個步驟都要溫柔細心的呵護,對我來說,那就是愛情的味道,也是幸福的味道。」
  「我也好想嚐嚐愛情的滋味喔……」女主持人不禁陶醉地嘆息。
  路曼妤又偷偷瞄了范曉銘一眼,他也正看著她,深邃的眸光滿是深情。
  我愛妳!他用嘴型無聲地告訴她。
  她想說告訴他,她明白、她了解,然而最後卻只是微微一笑。
  因為……他們的愛,早已無須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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