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56001
《溫柔嬌娘惹不得》
出版日期
2018/09/21
數量
NT. 270
優惠價: NT. 213
冀州城的人都稱冉莘為仵作娘子,有懸案找她必定能真相大白,
然而她並非仵作,修整遺體才是她的本業,
因為能與亡靈溝通,完成亡者的遺願成了這份工作最重要的意義,
見過太多不平事、太多冤死的鬼,她學會了堅強與勇敢,
帶著師妹與姪女,三個女人也能支起門庭,日子過得平和安寧,
直到燕曆鈞的出現打壞這一切!
六年未見,他再不是以前那個總愛欺負她的紈褲少年,
他成了大燕朝最知名的威武將軍,萬千少女最想嫁的如意郎君,
可在她面前,他依然還是像以前一樣纏人又霸道,
她本該是他的嫂子,卻因為奸人設計讓他汙了她的清白,
詐死遠走的她已經決心斬斷過去,但他固執的不肯離開她身邊,
固執的為自己去向那些傷害她的親人討回公道,
無論遇到什麼危險,他都是第一時間擋在她身前,
她害怕他再動搖她的感情,更害怕他發現,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留下了什麼不能讓他知道的祕密……
千尋
一個普通再普通、平凡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活著的唯一目的,是追逐快樂。
喜歡被人喜歡,討厭受人討厭,
努力讓自己Nice,不願與人結下惡緣。
但生活中難免不平、難免挫折,
能幫助我的,唯有換個角度思考而已。
常常認為上蒼之於人類最好的禮物是腦子,
思考讓我解脫困境、讓我豁達大度,
想像讓我的心自由飛翔,幻想讓我感覺幸福,
因此我喜歡寫字,寫心、寫夢、寫希望,
寫下所有在現實裡辦不到的夢想,
更寫著所有我想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的思想,
很開心能當個文字工作者,
很高興能在文字的世界裡,自在遨遊。
意外的驚喜

前一陣子朋友搬家,新家太小,帶不走所有的書,因此清出了一大堆的書給大家挑選帶走,十幾張照片,上百本的書,大家在群組裡熱烈討論看過的書、詢問沒看過的書,熱鬧又有意思,還不時會有爆笑對話產生。例如朋友A說不知道「主君的太陽」原來有出小說,朋友B說她熱愛主君blablabla,朋友C說她也熱愛,雖然主君是韓版姜厚任……接著就笑歪了一票人。(咳,希望蘇太太們不要介意啊,姜厚任當年也是個帥大叔嘛!)
說起「主君的太陽」,雖然已經是幾年前追的劇了,但依然是小編心中的經典,溫柔善良的女主角太恭實(太陽)就算很怕鬼,依然幫助一個個阿飄們完成遺願,每個阿飄們的故事都很感人,她和毒舌男主角朱中元(主君)間的互動也是精彩萬分,如同千尋老師這次說的故事一般,真摯動人又深情,愛情是最大亮點,可每次阿飄們出現的橋段全都是令人意外的驚喜,大大加分。
冉莘是古代的禮儀師,工作是整理亡者的遺體,不過她跟太陽一樣可以看見阿飄,心地柔軟善良的她常常無私的幫助阿飄們,跟死人打交道聽起來輕鬆,但這是必須要有強大的勇氣跟堅定的心靈才能堅持下去的事,她不但做到了,還做得很好。
燕曆鈞曾是無法無天的小霸王,一天到晚欺負人,熊孩子長大成了小紈褲,直到一個針對他的陰謀發生,他一夕成長,再然後,他成了頂天立地的大將軍,成熟穩重的男人,不過在冉莘面前,他彷彿退化成幼童,因為她總能勾起他想要欺負人的慾望……
《溫柔嬌娘惹不得》裡千尋老師安排了許多巧妙的設計,小編生怕說太多劇透了就沒樂趣了,所以只能告訴大家,在這個故事裡,小編看到了愛情的真實與責任,主角的成長與成熟,親情的光輝與溫暖,燕曆鈞跟冉莘的鬥嘴生動活潑,讓人不由自主揚起嘴角,阿飄們在完成遺願後的道謝及道別又讓人心酸酸脹脹的,心情起起伏伏,無法自控。
最後小編要提醒大家一件事,雖然這是一個有阿飄的故事,但是膽小的人也能看,因為那些阿飄們並不可怕,反而會讓人覺得可親可愛,也因為他們並不是重點,重點當然是男女主角的感情嘛,千萬別忘了,這還是一個精彩動人的愛情故事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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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往事又重演
蜷縮在牆角,梅雨珊心底明白,她活不了了。
是間破宅,位於何處?她不知道,只是雙眼茫然地盯著前方。
外頭正在下大雨,屋子裡下起小雨,滴滴答答的聲音落在胸口,心微微抽搐。
濕霉腐敗的氣味充斥鼻間,她的雙手雙腳被綑,形容狼狽不已,自從被擄,她就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像人偶似的。
因為知道,不能活了。
她是相府千金,爹是大燕朝宰相,深受皇帝信任,十歲那年,她被賜婚四皇子燕曆鈞。
燕曆鈞是百姓口中交相稱讚的大英雄,五年征戰,南滅倭寇、北肅惡遼,凱旋返京日,她與許多名門閨秀在「聚緣樓」上,看著皇帝帶領文武百官迎他入京。
那天,她滿目笑意、滿臉驕傲,因為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婿!
本以為這份驕傲與幸運將持續一輩子,她發誓當個賢妻,為他打理後宅,讓他無後顧之憂,全心仕途。
然後他受封為肅莊王,接著成親的聖旨進了梅府。
說不出的快樂在血液中奔騰,她像泡在蜜汁裡似的,甜得連作夢都會笑,可……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不知道啊,不就是到相國寺上香還願?怎就遇上盜匪,成為階下囚?
怎麼辦啊?命運怎會在眼前徹底翻盤?她當不成他的王妃了,她再也無法與他舉案齊眉……
淚水從眼眶滑下,這種事並非第一次發生,六年前也發生過。
大皇子的未婚妻徐皎月,在進京成親的路上遭受凌辱失了清白,為皇室顏面,為確保宗族門風,她自盡了,至於是自願或被迫,沒有人會去追究。
只是,那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呵。
諷刺的是,奪去徐皎月清白的男人恰恰是燕曆鈞,她的未婚夫。
皇上重罰燕曆鈞,眾人認定錯在他身上,唯獨爹爹說:「四皇子必是受人所陷,這當中的彎彎繞繞太多。」
可不是嗎,後宮能有幾個乾淨人?
大皇子與四皇子同為皇后娘娘所出,若能用一個徐皎月引得兄弟鬩牆,令大皇子自斷右臂……
爹爹嘆道:「安排此事之人,心機之惡。」
爹爹見微知著,預見奪嫡風暴即將形成,只是皇帝正值盛年、龍體康健,存此番心思,太心急也太不智。
當時燕曆鈞名聲壞極,他在皇帝百官心底的位置一落千丈,更有那朝臣直言,此生四皇子怕是再無出頭日。
幸好,情況並未這般發展。
五年前,燕曆鈞、霍驥領兵平定南倭,功績累累,返京後,皇帝又命兩人為主帥征伐北遼。
大功既成,洗刷他性格不羈、紈褲風流的形象。
當年她被賜婚燕曆鈞,多少名門貴女暗地同情,如今卻一個個嫉妒起她來,爹是對的,她是幸運的。
無奈快樂短暫,幸運轉眼消失。
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百姓會如何傳說?
說當年燕曆鈞汙辱親嫂嫂,而今未婚妻遭辱,是風水輪流轉、因果報應?
他是肅莊王、是皇帝倚重的兒子,皇帝自然是要保他的,那麼皇家顏面,只能讓她來維護了,對吧?
爹娘疼愛,定不會教她去死,可是不死……貞潔已毀、名聲不存,有何面目苟活於世間?
驚叫聲驀地響起,梅雨珊茫然目光聚焦,引頸傾聽,刀劍聲、嘶喊聲,一個粗嗄的嗓音大喊畜生。
她記得的,那是擄她至此的匪徒!
有人來救她了?使盡全力扭動身軀,梅雨珊試圖坐起身,說不出的盼望、形容不出的希冀,枯槁的心再度雀躍,灼灼目光望向門扇處。
每個刀劍揮動、每個肢體撞擊,每個再細微的聲音,她都不錯過,狂跳的心不斷撞著胸膛。
終於,啪地一聲,門被踹開,男子像天神似的大步跨進屋裡。
她試著把頭抬高,一次次地嘗試,不顧身子僵硬、四肢酸痛,終於,她看見了……
勾起唇角、彎了眉眼,心頭狂喜……
是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呵,是在夢中出現過無數回的男子,他終於來了!
燕曆鈞蹲下身,她用盡力氣看清他的眉眼唇鼻,他和記憶中一樣英挺帥氣,他的眉心緊蹙,他深邃的雙眸寫著關心。
他一句話都沒說,可她聽見了,聽見他說:「放心,我並未棄妳。」
滿足嘆息,她知道,自己不會死了……
果然,燕曆鈞將她抱起,在她耳畔低語,「別怕,我來了,我會護妳一輩子。」
安心滿滿,收下他的承諾,梅雨珊安心地閉上雙眼。
她很清楚,再次清醒時,世間不會變換顏色,她還是相府嫡女,他依舊是她的夫婿。

第一章 亡靈溝通者
燕曆鈞跨開大步,在廳裡來回走動,急促的腳步暴露了他的憤怒。
他不懂,為什麼明明已經用盡方法將此事按下,謠言卻像長腳似的在四處傳得沸沸揚揚?
誰在同他作對?
問題成形同時,答案也呼之欲出。
燕曆鈞恨恨咬牙,六年前的事始終沒找到兇手,而六年後,再也不需要找了……一事又一事的發生,他有理由懷疑此事與燕曆堂脫不了關係。
他們都太大意了,以為砍斷他的臂膀,燕曆堂再也翻不出新把戲,沒想到狼子野心不熄,這種人斷臂斷肢不夠,非要斷頭才能令他歇下心思。
凝睇燕曆鈞躁動暴怒的背影,燕曆銘垂下眉睫。他不再是當年的大皇子,父皇已讓他入主東宮,進御書房參政多年,對於朝堂裡的暗潮洶湧,他比起長年在外打仗的老四更清楚。
當然,他更清楚……那樁舊事,始終沒自老四心頭抹去,即使徐皎月已死、他已娶童氏為妻。
他大掌落在燕曆鈞肩膀。「老四,多想無益。」
猛然轉身,他氣恨道:「這次我不會讓他稱心如意,我一定會娶梅雨珊,不管她名聲如何!」
燕曆堂不就是不想讓梅雨珊嫁給自己,不就是擔心梅相爺支持太子的態度益發堅定?哈哈,蠢!他真以為梅雨珊沒嫁成,梅相爺就會轉而支持他?
哪有那麼簡單?多年媳婦都能熬成婆,多年老臣能不熬成狐狸?梅相爺心裡豈會沒有半點成算?!
太子反問:「娶梅雨珊,只是為了不教老三稱心如意?」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老四,明白烙印在他心底的罪惡感—— 徐皎月。
徐皎月是寧王的嫡孫女,小時候經常進出後宮,後來父皇賜婚,她成為他的未婚妻,卻不料在成親之前遭人設計,被老四辱了她的清白,弟弟奪兄嫂清白,這事狠狠地打擊了皇室顏面。
所有人都以為應該藏著腋著,燕曆鈞卻曾咬牙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娶徐皎月為妻,為此他甘受杖責,甘願吞下委屈,忍受所有惡名,他單純地以為只要自己承擔所有責任,徐皎月便能活命,沒想到……她還是死了。
身為長兄,他親眼看見,僅僅一夜,老四迅速成長。
想起皎月,燕曆鈞清澈分明的大眼睛蒙上一抹黯然,那口氣已經六年了,不曾消退過。他宅心仁厚,不願弒兄,只暗地裡一步步剪除燕曆堂羽翼,而這一回……燕曆堂已然觸及他的底線。
「皎月是個單純的後院女子,憑什麼要被捲入朝堂政爭,憑什麼成為某人貪婪的犧牲品?不公平!」燕曆鈞平靜地說著,心底早已波濤洶湧。
「已經過去了,別把所有錯攬在自己身上。」太子輕聲道,卻也明白老四重情重義,一生不願虧負別人,何況是她。
「若非年輕氣盛,與人爭賭,我豈會被設局,又怎會毀去她的清白……」
望著他痛苦的眉眼,太子不捨。
那時老四才多大?十五歲吧,十五歲的男孩,咬牙忍受杖責、一語不發,鮮血飛濺,幾乎要走他半條命,自始至終他沒叫喊流淚,卻在傷口痊癒、聽到徐皎月自盡消息時,淚流滿面。
他逼迫自己迅速成長,風流紈褲的四皇子死去,勇敢無懼的燕將軍取而代之,他見過曆鈞練兵,那種不要命的練法,讓人觸目驚心。
「徐皎月那樣乾淨純粹的女子,不適合後宮,就算她最後順利成為太子妃,也無法在東宮安然生存,她的悲劇是從被選為皇子妃那天就注定了。」
童氏沒有徐皎月那樣一顆玲瓏剔透心,但她圓融世故,懂得妥協,這種人才能在後宮如魚得水。
「她因我而死。」燕曆鈞固執。
「六年了,足夠讓許多事煙消雲散。」
燕曆鈞苦笑,散不了的,那道傷口太深太重。「大哥幫我,我不允許梅雨珊走上同樣的路。」
「發生這種事,就算錯不在她,父皇也不會鬆口,梅雨珊想當王妃是不可能了,但我會去梅府一趟,若梅相爺願意讓女兒為妾,有你護著,至少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雖然梅雨珊仍是完璧,但名節已毀,這樣的女子怎配得上老四?
何況他暗地查出,梅府二房與燕曆堂有所勾結,日後事發,倘若梅府二房在當中插上一腳,恐怕連梅相爺都很難全身而退。
到時失卻名節的罪臣之女,又怎能配得上皇帝愛重的肅莊王?
眼下他能做的是—— 搶在燕曆堂生事之前,將梅雨珊抬進王府,方能了卻老四心事。
「可以。」燕曆鈞妥協。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徐皎月那事的幕後黑手。」太子道。
「是。」
「我找到證據了,雖然無法直接證明是老三的手筆,但他脫不了關係。」
「怎麼找到的?」燕曆鈞詫異。
「霍驥從冀州傳來信息,老三與江湖人士勾結,我派出一批人分頭調查,查到不少驚人內幕,不光是徐皎月事件,還有一群死得莫名其妙的大臣,他與宮衛統領李捷的暗中交易,以及……」沉吟片刻後,太子凝重道:「我猜測,父皇在早朝時昏倒,與那個江湖組織有關。」
聞言,燕曆鈞道:「那還等什麼?我們去父皇跟前揭發他。」
「父皇仁慈寬厚,老三狡猾多辯,他做的每件事都留了一手,到時他若是推人出來頂罪,你願意他全身而退?」只怕到時還會被反咬,日後再有可扳回一城的證據,父皇都要對他們抱持懷疑態度。
「難不成有了證據,還要放過他?」
「老三的罪名必須是板上釘釘,必須是……」
腦袋轉過,燕曆鈞道:「即使父皇想饒他一命,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目光相對間,兩人異口同聲道:「逼宮。」
「怎麼做?」燕曆鈞剛問完,隨即又說:「逼迫他,讓他覺得再不動手,便永遠不能坐上龍椅。」
太子點頭。「再給他製造一個邁向成功的大好機會。」
徐皎月之死、暗殺朝臣、私下結黨、與李捷交易,再加上培植江湖幫派……燕曆堂已經做了這麼多事,讓他就此歇手,豈能甘心?
這些年來,在皇妹燕欣然的幫助下,他們與霍驥聯手,屢建奇功,而自己也順利受封太子,入主東宮、參與朝政,眼看著民心歸順、百官臣服,他這個太子位置越穩固,燕曆堂就越沒戲唱。
倘若讓老三就此休養生息,待日後再尋機起事……日日防賊太辛苦,不如推他幾步……
「大哥指的機會是?」
「父皇龍體欠安,為考驗我的本事,打算讓我臨朝聽政,若是讓老三從太醫那裡聽到一點消息……」
燕曆鈞接話。「父皇若是駕崩,就得由身為太子的大哥接位,他必須搶在那天之前行動。」
就算不逼宮,也得逼得父皇下傳位詔書,否則多年的謀劃,豈不是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目前你手中控有京畿軍隊,你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敢輕舉妄動。老四,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燕曆鈞勾勾眉頭,回答,「未婚妻被搶,本王心情惡劣,自然要出京散散心。」
「去冀州吧,看看咱們的欣然妹妹。」
「好啊,順便看看霍驥那傢伙,有沒有本事挽回欣兒的心?倘若他不行,我可以幫著使力氣。」
「見到人之後,把京裡的消息傳給霍驥,便悄悄回京。」
一擊掌,他最喜歡回馬槍了,他要殺得燕曆堂措手不及。「大哥留在京城,別忘記適時給他添點柴、燒幾把火。」
「這是當然的,他不把動作給搞大,父皇怎會相信,他那不爭功名、恬然寡淡的三皇兒野心如此之大。」太子搭上燕曆鈞肩膀,笑得滿臉賊。
「我相信大哥能逼得他跳腳。」
「永遠別懷疑我燒火的本事。」他挺欣賞熱鍋螞蟻跳舞呢。


竹籬茅舍,白花花的陽光照在金黃色的絲瓜花上,蜂蝶在花叢間汲取花蜜,風陣陣吹拂,帶來清涼。
不大的院子裡,除攀藤絲瓜之外,還種著一棵玉蘭樹,樹幹很粗,樹卻不太高,約有一個半人高度吧,每到花季,玉蘭花的香味充斥著屋裡每個角落。
有七間房舍,都不大,最左邊那間與其他六間沒連在一起,上頭掛著小小的木匾,寫著「終屋」。
右邊的六間房分別是藥房、繡房、書房以及三間臥房。
屋宅後面有廚房、柴房、一口井,剩下的地方養一窩雞,種兩畦菜蔬。
這個家的組成分子是三個女人。
冉莘,二十一歲,未婚,長相……可以稱得上傾國傾城,如果換下荊釵布裙,說她是皇后娘娘,會有不少人相信。
冉木槿,十八歲,也未婚,身量比一般女子都高,樣貌清秀,頗有幾分英氣,剛搬來的時候,她經常女扮男裝,扮演家裡的男主人。
目的?當然是用來唬人,家裡有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多麻煩,要是沒有男主人,每天得花多少時間應付媒人婆?
幸好冉莘的「手藝」漸漸傳出名聲,由於她的手藝過於驚人,現在就算有媒婆必須經過她家門前,也會想盡辦法繞遠路。
而家裡的第三個組成分子—— 冉雨點,五歲,同樣未婚。
明明都是姑姑,她喊冉莘姑姑,卻不喊木槿小姑姑,這件事曾經引起木槿嚴重抗議。不過也許姪女肖姑這話是真的,因此她眉眼像、鼻唇像,連說話口氣、神態通通像極了冉莘。
由此可以推論,若干年後,上冉家求親的媒人,定會盛況空前,前提是—— 她沒繼承姑姑那門手藝。
照理說,三個女人獨居在村子偏遠角落並不安全,好歹該養幾條狗看門,以便在危險發生時,汪汪幾聲做為示警,但她們沒有。
因為她們養了一隻鬼。
會飄、會飛的鬼,他不但能夠在危險發生時,盡快通知主人,還會丟東西嚇唬人,功用可比只會汪汪叫的狗好得多。
辰時正,木槿在繡房裡忙著,針上針下,飛快穿梭,她的繡工不敢說是大燕朝排行第一,但前三名肯定有。
別問她師承何人,木槿那手功夫是打娘胎裡帶來的,兩句指點、一本祕笈,她就能琢磨出雙面繡這種高難度繡法,這種本事哪是靠勤學能夠得到的?
點點正在房裡練字,書房是除終屋之外空間最大的屋子,有兩面牆都排滿書櫃,藏書好幾百冊,讓人懷疑她們是不是把賺來的銀子全花在書本上頭。
許是家庭氛圍吧,點點最喜歡的是聽大人唸書,最愛的玩意兒叫做紙筆,最熱衷的遊戲是認字,或許也是打娘胎裡帶來的本事,她的畫呀……沒人相信,那是出自五歲孩童的手筆。
木槿繡花、點點練字,那冉莘呢?她正在終屋裡忙碌著,目前木槿賺得不少,但維持家中生計的依舊是冉莘。
終屋?是什麼鬼啊?
終屋不是鬼,但屋裡接待過不少鬼。
沒錯,這就是冉莘嚇得媒人不敢上門的手藝—— 她擅長縫補屍體,她會和死者亡靈溝通。
多數時候死者離世,靈魂便也跟著離開,不會在屍體附近多作逗留,所以她的正常工作是將死者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他們走入另一段旅程。
若死因不單純、心有遺憾,亡靈往往徘徊不去,試圖找人訴說委屈,這時冉莘便成了最佳傾聽者。
她並不是仵作,但「亡靈溝通者」這種職業,無法得到多數人認同,為著完成死者遺願、逮出兇手,她便以仵作自居,藉由亡靈自述、從屍體傷口來推論死因,幫忙縣太爺抽絲剝繭、破解命案。
一次、兩次下來,也不知道哪個好事者給了她「仵作娘子」這個封號。
也許是冉莘長得太養眼,也許是她的本事驚人,也許女人從事這行,本來就容易被說嘴,因此到冀州定居的第二年,雖稱不上家喻戶曉,但哪裡有命案發生,就會有人提起她的名號。
除衙門以外,高門大戶也是她經常進出的地方,大戶後宅骯髒事忒多,命案屢見不鮮,但不管是修整屍體或破解死因,有她出手,很少有無法解決的。
檯上放的是個荳蔻少女,唇紅齒白、一頭烏黑長髮披在身後,她赤裸的身體已經清洗乾淨,皮膚白皙,可惜她的雙手雙腿佈滿大大小小傷口,一寸、兩寸、三寸都有,把柔嫩肌膚劃得慘不忍睹。
冉莘坐在檯邊,細細縫補傷口。
剪斷線頭,木軸上的線已經用完,冉莘嘆,這人對自己多狠吶。
走到櫃子邊,打開櫃門,裡頭有十幾綑深淺不同的肉色棉線,線是冉莘自己染的,外頭鋪子買不到,她取出最接近屍體膚色的棉線,重新坐回檯邊,取線、穿針,繼續她的工作。
一道陰影飄來,冉莘沒抬頭,但嘴角微揚,來了啊……
是該來了,每個人……呃、不,是多數的鬼對自己最後一場主角戲都會感興趣,尤其是心有不甘者。
女孩心細,發現冉莘的笑意,飄坐到工作檯上,晃動兩隻纖長細腳。「妳看得見我?」
「嗯哼。」冉莘沒停下工作,縫到她小腿處的傷口時,發現腳踝部位有幾顆乳突似的肉瘤,像腳鍊般圍成一圈,心微震,下意識抬眼,看向工作檯邊晃不停的雙腳。
沒有?所以不是與生俱來的?莫非……
冉莘指著腳踝處問。「這是怎麼弄的?」
女孩聳聳肩,回答,「不知道,或許是病了。」
「不對,是中毒,妳吃過什麼東西……我指的是,很特別的東西。」
女鬼認真回想,片刻後緩聲回答。「我被壞人綁走的時候,他們曾經餵我吃一種……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有點像麥芽糖,甜甜的,對了,半夢半醒間,我聽到他們說,吃了那個會讓我改變容貌。」當時,她還以為是自己作夢胡思亂想。
冉莘看看屍體、再看看女鬼,容貌並無不同。
女鬼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屍體,陷入思考,之前沒想太多,只忙著和婚事對抗,現在……
「我想,我的容貌應該改變過,被抓之後,我曾經與哥哥、父親擦肩而過,當時我發不出聲音,他們卻不認得我……」
「然後呢?」
「我被帶回家的前幾天,他們不再給我吃那個,會不會因此容貌就恢復了?」
「妳被送回家後,家人沒有發現異狀?」
「對啊,妳沒提,我都沒發現腳上長出這個。」
冉莘蹙眉,忍不住多看幾眼腳踝上的環狀乳突。
女鬼問:「妳不覺得奇怪嗎?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是好奇。」
「想不想聽?」
冉莘道:「妳願意說的話。」
「怎會不願意?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能看見我的,我還指望妳幫忙呢。」
「說吧。」
女鬼嘆道:「爹娘被騙了,對那個壞傢伙忒好。」
「哪個壞傢伙?」
「我叫顏心心,爹娘有三個兒子,卻只有我一個女兒。」
「捧在掌心哄大的?」
「是啊,他們可疼我啦,不只爹娘疼,哥哥們也疼,家裡不算富裕,可我過得不比千金小姐差。後來我看上劉家的秀才郎,他長得那樣俊俏,脾氣又溫和,村子裡的姑娘誰不喜歡他?
「我沒有非要當官夫人,就算他做一輩子的秀才郎,只能教教幾個小孩唸書寫字,我也樂意陪著他過苦日子。」
「可他成功了?」
「對,鄉試上榜、會試上榜,劉尚文過關斬將,在殿試時拿了個探花郎。我真心為他高興,我開心,不是為自己,而是因為在仕途上一展長才是他的願望。
「探花郎遊街那天,爹娘買下長長的一串鞭炮,那聲響,從村頭響到村尾,人人都曉得劉家花大把大把的錢,終於把女婿栽培成大人物,劉家閨女有好日子可過啦。」顏心心說到這裡,垂下眉睫,嘆口長氣。
「後來呢?」
「榜下抓婿,他被高官看上,想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我們已經訂親了呀。
「劉尚文再重視形象不過,何況初入仕途,倘若拋棄糟糠、另聘高門,這事傳揚出去,定會名譽受損。於是他花錢,買通流氓把我綁走,壞了我的名聲。」
輕閉眼,冉莘皺眉,她真痛恨這種事。
「爹娘、哥哥都寵我,我一失蹤,他們立刻封鎖村子,還到縣裡報官,流氓見情況危急,餵我吃下麥芽糖……別笑我傻,在妳提問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麥芽糖。然後他們順利帶我離開村子躲藏,我以為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劉尚文出現,把我給救下。
「那齣戲,他演得可起勁啦,身上還被踹了好幾腳,要不是我假裝暈倒,要不是親耳聽見劉尚文和流氓們的對話,我怎會知道,整件事根本是他一手策劃。
「妳說,天底下怎有這麼貪心的人?既想娶高官女兒為妻,卻又不肯放過我?」
冉莘明白了,劉尚文想以妻為妾,卻尋不到藉口,只能壞她貞潔,逼她低頭委身。
「我已經失去貞潔,高高在上的探花郎還肯迎我為妾,這舉止在外人眼中,叫做感恩圖報,我爹娘、哥哥為此心生感激,不但同意他以妻作妾,還打算拿出一半家產給我當嫁妝。」
「妳沒告訴親人,所有事是他處心積慮謀劃的?」
「我說了,但沒人相信,連大夫都說我得到癔症,還說得讓我心想事成,病症才會慢慢好轉。爹娘知道我喜歡他,以為嫁給他、心想事成後我的病自然會痊癒,所以不論我怎麼哭喊,他們都不相信劉尚文是個大壞蛋。
「我氣急敗壞,用刀子割自己。好奇怪吶,第一刀劃下去,我竟不覺得疼,只覺得解氣,然後兩刀、三刀、四刀……直到最後一刀,劃在喉管上……鮮血激噴,嚐到腥鹹味道,我死了,可是真的不痛,半點都不痛。」
冉莘皺眉,停下手上的縫針,掀開她的眼皮,再細細查看她身上每個細節處,抬起頭,對上顏心心的眼,問:「除不痛之外,妳會不會感覺口乾舌燥?會不會躁熱潮紅、心跳加快、頭腦昏脹,經常哭哭笑笑、肌肉抽搐?」
「是,還老覺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她懷疑過,自己也許不是得到癔症,而是冒犯哪處神明。
「給妳看病的大夫是誰請的?」
「還有誰,自然是劉尚文那個偽君子。」她輕哼一聲。
「是不是不吃藥就難受,吃下大夫的藥才好些?」
「對,妳怎麼知道的?」
冉莘哀憐地看著顏心心。「沒猜錯的話,那大夫開的藥裡,有一味蔓陀羅花。」
中毒的她行為反常、言語詭異,難怪疼她護她的親人,選擇相信大夫卻不信女兒,劉尚文果然不是好東西。
聽了冉莘的話,顏心心愣住,竟然、竟然……搖晃的腿不晃了,她的肩膀垮下,低下頭默默垂淚。
冉莘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能繼續工作,終於縫完最後一針,剪斷線頭,她對顏心心說:「別難過,我幫妳。」
顏心心抬眸,頗感意外,她們之間哪有深厚交情,值得她為自己冒險?
「劉尚文是官,妳只是平頭百姓。」顏心心提醒。
「誰說小蝦米不能槓上大肥魚?相信我。」
她笑了,飄上前,用力抱她一下。「謝謝妳,冉莘。」
陰寒刺入骨頭,但冉莘沒皺眉,她早已習慣承受這樣的「感激」。

用艾葉清洗過身子,冉莘走進書房,正在畫圖中的點點抬頭,笑眼瞇瞇地看她。「姑姑。」
她把點點抱到膝蓋上,親親她的臉,說:「點點畫得真好。」
「點點畫得真好。」點點說。
她喜歡當複誦機,不斷重複別人的話,要是換了別的大人肯定要發脾氣罵她沒教養,但冉莘和木槿都不想阻止她的「喜歡」。
因為心知,當女人不容易,能隨心所欲的日子不多,為何不多放縱放縱她?
「點點這麼喜歡畫圖?」
「點點這麼喜歡畫圖。」
熟悉點點的冉莘能夠清楚分辨,自己的疑問句得到點點的肯定反應。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依舊是疑問句和肯定句的差別。
姑姪相視一笑,她們都理解對方。
兩人對笑間,木槿進門,風風火火地說:「屏風繡好了,明天進城一趟。」
點點咯咯笑開,這麼快就能進城呢!
「屏風繡好了,明天進城一趟。」她複誦木槿的話。
冉莘把點點放下,說:「可以,不過今天晚上有件事得讓妳做。」
這回點點沒複誦,她張著大眼睛,和木槿一起看冉莘。


這天是顏心心的頭七,下午冉莘幫著顏家人把顏心心入殮了。
離開顏家前,她口氣凝重問:「你們為什麼要對顏姑娘下毒?」
此話太驚人,全家嚇得回答不出,只有二嫂硬撐著說:「哪有,冉姑娘怎麼能信口雌黃,潑我們髒水?」
「沒有嗎?」視線在顏家人身上轉過一圈,她裝模作樣地替每個人把過脈後,遲疑問:「要不,顏姑娘有沒有吃什麼東西,是你們沒碰的?」
大哥想過片刻,凝聲回答,「那時妹妹受到驚嚇,進食不多,她經常頭昏腦脹、脾氣火爆,大夫說她病得厲害……」
想到顏心心,顏家人忍不住黯然神傷,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啊,怎麼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他恨不得將匪徒千刀萬剮。
「有了!藥、大夫開的藥,我們沒吃。」三嫂想起來。
冉莘雙眉鬆開,忙道:「大夫開的藥還有沒有剩下的?我看看。」
「冉姑娘懂得醫術?」顏大哥問。
冉姑娘在冀州挺有名氣,知縣大人手上有解決不了的案子,全仗冉姑娘相助,冉姑娘會對他們說這些,莫非……他想起妹妹語無倫次的話,心下一悚……
「懂得些許。」
冉莘才剛說完,二嫂已經急急忙忙搶進廚房,將還沒熬過的藥取來。
冉莘打藥包,細細檢視藥材,愁眉,真被她料中。
取出一味藥材,她說:「這叫蔓陀羅,大夫用量頗大,當時令妹是否有燥熱潮紅、心跳加快、頭昏,哭哭笑笑、肌肉抽搐、胡言亂語、神智不清的現象?」
「就是這樣,若是不給藥,她就鬧騰得厲害,我們不得不多抓幾帖在家裡備著。」
「這不是藥,是毒,恰恰是這味毒藥,害得令妹神智恍惚,做出自殘行為,或許你們該弄清楚,這位大夫是受何人指使,為何要如此對待令妹。」
話點到為止,她離開顏家。

這個晚上,家人夢見顏心心回來,她站在窗外,對父母哭訴劉尚文的惡形惡狀,一聲聲、一句句,說得雙親兄長聲淚俱下。
隔天,顏家兵分兩路,一隊帶著藥去找大夫,逼他說出劉尚文主使一事,另一隊去府城裡,尋找拐過好幾個彎的做官親戚,那門親戚正需要政績,以謀個好缺,加上他再九彎十八拐的親戚是御史。
就在這麼拐來拐去的關係中,事件越鬧越大,最終鬧到京城、鬧到皇帝跟前,對村人而言,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塵,對皇帝而言,連個屁官都不是。
為端正社會風氣,劉尚文官帽沒保住,原本要以他為婿的高官閉門不見。
再過不久,綁票顏心心的流氓被逮,兩方供證讓劉尚文入獄,前途盡損。
冉莘做這件事,目的是幫忙,別讓死者沉冤,除此之外,也期待從擄走顏心心的匪徒嘴裡問出易容藥的出處。
此藥名為「易容」,落到冉莘手中時已經所剩無幾。
匪徒說他們是從一名身受重傷的男子身上偷來的,本以為是什麼仙丹妙藥,才令重傷男子拚命也要護著,強行搶奪後,他們試著嚐嚐,意外發現此藥能令人容貌改變,便特意珍藏,那次若不是被村人困住,哪裡捨得拿出來餵食顏心心?
取得「易容」,接連數日冉莘都把自己關在藥房裡,她卯足力氣想找出解毒之法,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第二章 師父遇難了
「……吳府旁的沒有,銀子多到缽滿盆溢,妳知道嗎?『聚緣樓』和『小食堂』全是吳府的鋪子,那生意……人滿為患吶,妳千萬別客氣,該拿的銀子,半毛錢也別捨下,如果有多餘賞賜,大方收下……」
同樣的話,從上馬車之後,木槿一再重複,講得口乾舌燥也捨不得停下。
別怪她嘮叨,實在是她們家冉莘太不把錢當錢看。
除一手好繡功之外,木槿另一個本事是「攢銀子」,如今冉家三口能不愁吃穿,最該感激她這個好本事。
沒錯,她和冉莘一樣都不把錢當錢看,她只是把錢當命看。
必須澄清,她絕對沒有嫌棄冉莘的意思,冉莘這個人相當優秀,簡直是零缺點的存在,唯一的缺點是太善良。
同情心氾濫不是壞事,但氾濫到會傷害銀子,就值得商榷了。
舉剛送走的李大郎為例,他上山打獵,沒打到獵物卻被獵物給打了,找到人的時候,開腸破肚、腿少一條,光這個縫補、製假腿的功夫,沒有個三五天豈能成事?
結果咧,冉莘憐他家貧,做幾日白工就算了,頂多浪費點材料費,可同情對方死無居所,捨上一口棺木,聽見魂魄滿心遺憾,說這輩子沒穿過綢布衫,又花錢買一套綢布衫……
李大郎是走得不遺憾了,但木槿遺憾吶,遺憾兜裡的銀子少了一把。
馬車到吳府門口,冉莘背起木箱,下車前對木槿說:「我恐怕不會太快,妳賣過繡件,帶點點到處逛逛吧。」
「不必提醒,我們要玩啥,都計劃好了。」木槿朝點點抬抬下巴。
點點也朝她抬抬下巴,重複。「不必提醒,我們要玩啥,都計劃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冉莘也跟著笑,摸摸點點的頭叮嚀,「記得幫阿凱帶點吃的。」
阿凱是他們家的鬼,木槿和點點看不見他,但看得見他製造出來的「效果」。
比方突然下雨,她們還沒動作,就聽見各屋的窗子啪啪啪關上,不用懷疑,肯定是阿凱幫的忙。
比方點點看書累了,懶得下床,閉上眼睛,片刻功夫,蠟燭自動熄滅,點點不害怕,她喃聲道:「謝謝阿凱。」
不久後,額頭感受到一個微涼微濕的親吻。
木槿說:「鬼不好聽,他是咱們家的守護神。」
這話贏得阿凱滿心認同,所以別老說冉家全是女的,也有個男的—— 男鬼。
「事情做完,我到聚緣樓等妳們。」冉莘道。
「又去聚緣樓?很貴欸,又不是生日節慶……」木槿的眼睛瞠得老大。
「反正吳府家大業大,旁的不多銀子多。」都要海削一把了,何必省小錢?
「反正吳府家大業大,旁的不多銀子多。」點點用力點頭,站在冉莘那邊。
木槿戳點點額頭一記,擠擠鼻子。「妳這個小敗家鬼。」
「妳這個小敗家鬼。」點點咯咯笑得好開心。
冉莘見狀也笑不止,天底下沒有比孩子天真笑顏更能讓人心情愉悅的了。
親親點點,揮揮手,冉莘沉靜了容顏,緩步走進吳府。
此刻,她怎麼都沒想到,吳夫人竟然會是最得皇帝寵愛的玉華公主燕欣然。


車簾一放下,木槿立刻把點點撲倒。
「叫妳學話、叫妳學話、叫妳學話……」每說一句,便親一下她的臉,她的額頭,她的肚子……
點點被親得笑不停,銀鈴笑聲傳出馬車,車伕彎起眉毛。
「駕」一聲,馬車緩緩啟步。
不多久,一隊兵馬迎面而來,車伕小心翼翼把馬車停在路旁,以免衝撞大人物。
兵馬在經過馬車時,領頭的燕曆鈞聽見笑聲,緊蹙的眉心不自覺彎起。

賣掉繡屏,木槿眉開眼笑,想著兜裡的千兩銀票,心情飛揚。
她難得大方,買一堆布、一堆繡線,又給點點買書、紙筆……買下滿滿一馬車,又破天荒地給車伕二錢銀子喝茶,這才帶著點點到聚緣樓。
梁掌櫃看見木槿和點點,連忙迎上前,她們可是常客吶。
「點點來了。」梁掌櫃熱情不減。
甭怪他偏心,小姑娘滿街跑,可要找到像點點這麼漂亮的,容易嗎?點點可是萬裡挑一吶,倘若不看身家、光憑長相,這孩子長大後,進宮當娘娘都綽綽有餘。
「妳看,沒有、沒有。」梁掌櫃兩隻手在點點跟前晃幾下,然後伸到點點後頸,手再回到點點面前時,喊一聲,「變!」掌心打開,一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出現。
看見巧克力,點點笑彎眉毛。
「謝謝大叔。」難得地,她沒重複別人的話。
木槿皺皺鼻子,不滿地掐掐她的嫩頰。「這麼好收買?給小姑姑嚐一口。」
點點笑著閃躲,把巧克力往懷裡塞。「給大姑姑。」
「偏心的小傢伙。」
看著她們玩在一塊兒,梁掌櫃的笑紋平不下來。
冉莘在冀州稱得上奇女子,通常做仵作這一行的都是男子,他們往往性格畏縮,深怕受人指指點點,走到哪裡都佝僂著肩背。
但冉莘不,她行事大方,舉止優雅,不說破,誰都以為她是名門大戶的姑娘。
「木槿姑娘,要不要到樓上廂房坐坐?」
「先不用,冉莘什麼時候忙完還不曉得,我們先在樓下等吧,免得耽誤梁掌櫃賺錢。」
木槿清楚,聚緣樓的廂房,一間難求,進出一回,沒上百兩出不來。冉家有她這個摳門鬼把關,哪捨得在吃食上花大錢,十兩銀子就到頂了。
是冉莘好事做太多,引得阮阮總管發話,凡是她們一家上門,不管吃用多少,都給廂房,可即便這樣,做人也得有良心,耽誤人家財神爺上門會下地獄的。
梁掌櫃點點頭,把她們引往靠牆處的一張小桌。
他知道,今天冉莘要到東家府裡辦事,唉……也不曉得是誰盯上東家,最近大事小事不斷,麻煩連連。
「我讓小二把艾草浴給備下,冉莘姑娘一到就可以用。」
「謝謝梁掌櫃。」木槿道。
「謝謝梁掌櫃。」點點跟著說道。
梁掌櫃親切地摸摸點點的頭,下去給她們張羅點心。
從包袱裡拿出書冊紙筆,她們習慣在等待冉莘時安靜做事。
木槿在紙上塗塗畫畫,準備下一個繡品,點點默著書,遇到不認得的字就扯扯木槿衣袖。
冉家女子專注力無人能及,就算換個環境、換張桌子,也不影響她們的認真。

「訓哥,京城裡有啥消息?」
兩個男人進門,坐在木槿隔壁桌,點完菜,剛上一壺茶水,兩人聊了起來。
「最大的消息不就是四皇子和霍將軍遠征北遼,一路打到人家腹地,把人家皇帝給擄了?從此咱們北邊,可沒了北遼這條虎視眈眈的惡狗。」
「這個大消息誰不知道?聽說兩人都封王了。」
「對,霍將軍封靖北王,四皇子封肅莊王,他可是皇帝眾多皇子當中唯一封王的。」
「有沒有什麼其他新鮮的?」
「四海昇平,國泰民安,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你還想聽什麼?」
「這話倒沒說錯。」
提壺倒滿兩杯茶,青衫男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有個不大好的消息,跟肅莊王有關。」
「快說來聽聽。」
「幾年前,皇帝為肅莊王訂下梅相爺嫡女梅雨珊為妻,之前肅莊王南征北討,哪有時間成親?這回班師凱旋,皇帝著禮部為他們舉辦婚禮,京城上下都準備為即將到來的婚禮慶賀時,梅雨珊被匪徒擄走……」
男子說得津津有味,木槿提著筆的手卻停頓下來,傾耳細聽,片刻,眉間染上一絲陰鬱。


猛然從惡夢中驚醒,冉莘汗水淋漓,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氣,十指將棉被上的小碎花掐緊。
木槿帶來的消息讓她心情起伏不定,她結識雨珊是在若干年前,她很可愛、很漂亮,是個精緻的女娃兒。
想起那個嬌嫩的小女孩,想起她甜甜的聲音,軟軟地對她說:「好姊姊,妳讓我跟著吧,沒有人願意理我。」
是啊,所有人全去理她的庶姊梅雲珊了,她好可憐,只能追著冉莘,當她的小尾巴。
梅夫人寬厚,不但沒打壓庶女,還把庶女養得比嫡女精緻。
梅雲珊詩書琴畫樣樣通,稚齡就被選入宮,成為玉華公主的伴讀,反倒是小嫡女被寵得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
碰到這樣的事,雨珊會被逼一死以證清白嗎?就像若干年前的徐皎月?
她不平吶,為什麼皇室汙水,總是要無辜的女子來承受?!
得知雨珊的消息,從城裡回來後,冉莘立刻備妥行李,打算明天一早便啟程前往京城,如果梅家覺得這個女兒有礙家聲,那麼便交給她吧,她來護著她、照顧她,她來給她全新的未來。
可是今晚她作惡夢了,夢見她的師父被人害死……怎麼會作這樣的夢呢?她的師父再能耐、再強大不過的呀!
深吸氣、輕咬唇,胸口隱隱作痛,手掌抓著喉嚨口,她喘不過氣,夢裡的情境重回腦海,讓她心生恐懼。
不會的……不會的,那不是預感,不是真實,那只是一個過度清晰的惡夢……
她害怕著,卻沒有哭泣。
她早就忘記怎麼用淚水宣洩情緒,所以在命懸一線的時候,她沒哭,在被逼得無路可逃的時候,她沒哭,她習慣憋住氣,習慣告訴自己,「挺一挺就會過去。」
所以現在,她真的很害怕、很無助、很茫然,可是……她沒有哭。
下床,穿上鞋子,她穿著單衣往窗邊走去。
倏地,窗戶被推開,一顆飄在半空中的腦袋對她嘻嘻笑開。
冉莘滿臉無奈。「嚇我,很好玩嗎?」
這是阿凱,她們家的守護神,通常一個鬼要修鍊到能夠移物、現形,得花上百年功夫,冉莘不知道阿凱是從哪裡來的,打出現那天起,他就啥事都能做。
她猜,或許他已經在這裡待上數百年,而這戶門庭本是積善之家,福地福緣、氣場佳,助他修鍊。
他翻個跟斗,頭上腳下、懶懶地趴在窗框上。「睡不著?作惡夢了?」
冉莘不回答,背靠著窗,眺望天邊皎月,心氣依舊不順,悶得人難以喘息,可她臉上仍然一片平靜,好似無事一般。
阿凱瞪她一眼,沒見過這麼倔強的,再喜歡偽裝也要有個底線吧,可偏偏這樣倔強的她讓人心疼,抿唇翻了個白眼,他真不喜歡這個差事,不過……能不說嗎?
苦笑,他道:「她在林子裡等妳,去吧。」
她?哪個她?雨珊?師父?
阿凱的話像把錐子,猛地刺上她的心臟,痛得她咬牙切齒,猛然抬起頭,對上他悲憐的目光。
所以……是真的?不僅僅是個惡夢?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濕氣模糊了雙眼。
倔強地仰下巴,不允許淚水流下,可她再會裝,這會兒也裝不出沉穩鎮定,匆匆拿件披風繫上,快步往外奔去。
阿凱見她這副模樣,不放心,想要跟上。
冉莘轉身。「留在家裡,幫我護好木槿和點點。」
阿凱沒吱聲,只是撇撇嘴。一天到晚想護著別人,就沒想過護護自己,她當自己是觀音菩薩嗎?
出了家門,她小跑步起來,鮮活場景一幕幕躍上心頭。

一碗難喝到會死人的稀粥,砰地一聲重重擺在桌面上。
「這是最後一碗,還是不想吃……打開門,順著小徑走到底,跳下去,一了百了。」
順著細白纖柔的手掌往上看,那是雙少女的手,卻長滿大大小小的疙瘩。
她的頭髮烏黑亮麗,但眼皮被幾個小肉瘤壓得往下垂,幾乎蓋住大半個眼睛,不只眼皮,臉頰、脖頸、四肢都長滿疙瘩,像癩蝦蟆似的。
她很醜,醜到令人心生厭惡,可恰恰是這樣的一個人,救了她……
定眼相望,兩人對峙,誰也不肯退讓。
慢慢地,她的眼底浮上堅毅。
慢慢地,笑容落在她滿是肉瘤疙瘩的臉龐。
她端起稀飯,當著她的面仰頭喝下,顧不得它多熱、多難喝,固執地讓它們順著喉管滑入胃袋。
她笑了,肉瘤一顫一顫地,說:「明天,我帶妳回家。」
回家?她哪來的家?
用力瞠開半垂的眼皮,她說:「不是妳以為的那個家,是我要給妳的家。」
她說到做到,給了冉莘一個家,一個溫暖、溫馨,充滿人情味的家。
她成為冉莘的師父,手把手教會她為屍體化妝、縫合、製造假肢,學成下山前,她為冉莘開啟天眼,讓她能看見鬼神。
約定好的,待她塵緣了卻就能回家,冉莘始終相信,師父在,她就有「家」。
可是……師父不在了,怎麼辦?
她依舊壓抑,繃著全副神經飛快往林子的方向奔去,她跑得飛快,連鞋子落下都沒有發現。
腳步聲驚擾夜鷹,展翅撲地朝她撲來,大大的翅膀搧出一陣風,帶起她如雲髮絲,銳利芒刺扎上腳趾,腳不覺得痛,因為心更痛。
猛地停下腳步,看見了……不是她認識的模樣,但冉莘知道那就是師父。
她坐在樹幹上,穿著最喜歡的白長衫,沒有刺繡紋路,是簡單極至的衣裳,長長的腰帶和兩條腿在樹上輕晃,師父像記憶中那樣自在逍遙、豁達而開朗。
柔和光暈籠罩她全身,臉上、身上的肉瘤全都消失,下垂的眼皮回到正常位置,清亮的目光望著冉莘,嘴角還是帶著一抹調皮的笑意。
原來她的師父那樣美麗,原來不是隨口說說,她真是下凡歷劫的仙女,如今劫數已盡,她將飛天返回。
看著她,哀傷瞬間消弭。
師父有種特殊本事,明明醜到淋漓盡致,卻不會讓人感到害怕,光是待在她身邊,就會自然而然地心平氣定,她的開朗能夠驅逐陰霾,她的豁達會讓人覺得,世間苦難……不過如此。
「師父。」冉莘輕喚,她不哭的,卻還是隱不住喉間哽咽。
「妳在哭?」
「沒有。」她堅決否認。
揚眉,師父笑道:「這才對,早跟妳說過,有本事的讓別人哭,沒本事的才讓自己哭,教了妳那麼多年,這點本事至少得學會。」
「我不哭,也沒有把別人弄哭的惡嗜好。」她鼓起腮幫子,唯有在師父面前,她才會出現小女兒嬌態。
「這是在記仇?」記著自己老是惡整她的仇。
冉莘不知道師父的名字,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來,她說自己是師父,冉莘便也認下。
師父教她手藝時很認真,惡整她時更認真,她經常分不清楚,師父哪句話是真、哪句是假,而不管她再努力,師父對她的表現只有批評。
唯獨那次,師父說:「總算沒白費心血,妳學成,可以下山了。」
那是唯一一次的讚美,目的是要將她驅逐出門。
師父笑咪咪地飄下樹,望著徒弟,兩年不見,歲月沒有讓冉莘老了容顏,反倒讓她多出幾分恬然美麗,放手讓她獨立,果然正確。
「您答應過我,把點點和木槿嫁出去,我就可以回山上。」冉莘悶聲道。
她盤算過的,再過十年,了卻責任,她就要上山,陪師父終老。
師父望著她的眉眼道:「為師觀妳面相,算妳八字,妳是福祿富貴之命,這樣的人和『與世無爭』沒緣分。」
「比起福祿富貴,我更想要閒雲野鶴。」
苦過、痛過,早已學會獨立自主的她,唯有在師父面前還能當個孩子,她不想更不願喪失這份權利。
「命定之事,豈是妳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若人生能夠由自己選擇,為師哪肯把日子過得平淡似水?是人吶,都想轟轟烈烈一場。」
用力搖頭,她和師父不同,她要無風無浪,要平安順遂,她是個膽小女孩,一直都是,她只是身不由己,只是被命運強迫著成長。
「平靜無波的人生太無趣,波瀾雖然危險,卻也壯麗有趣。」師父鼓吹她。
「不要!」她不只膽小還固執,她是屬蝸牛的。
「這兩年妳做得很好,妳比為師想像的更勇敢,別小看自己,妳早就能獨當一面,瞧瞧冀州上下,有多少人曉得『冉莘』,這是妳用雙手闖出來的名堂,相信我,沒有師父,妳也可以過得很好。」
聽到這話,冉莘怔忡不已,師父又讚美她了,那麼這次要把她推到哪兒?
不同意師父,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搖得頭暈目眩。沒有師父、沒有依恃,她要怎麼才能夠過得「很好」?
曾經,祖父祖母為她撐起一片天,後來天塌下,是師父為她撐起另一片,她已經失去祖父母,能不能別再失去師父?
見徒弟這樣,她卻無話可安慰,半晌後說道:「妳回山上一趟,把我的遺骸埋在梨花樹下。」
她不甘心,卻不得不點頭。「我會親手把師父打理得很美。」
「怎麼打理?把我全身上下的肉瘤給刨掉?甭折騰我了,一把火燒乾淨就成,記得,九月初九辰時二刻埋骨,九月初八到就行,在那之前不准上山。」
「為什麼?」
「為師行事,還要跟妳解釋?妳是師父還我是師父?」
「您是師父。」
「知道就好,快發誓,妳要是提早上山,就讓為師永世不得超生。」
有這麼嚴重嗎?「師父,您在耍脾氣嗎?」
「發誓!」
一雙美眸盯得冉莘心慌,她無奈,卻不得不乖乖照做。
見她乖巧聽話,師父露出笑臉道:「我的床底有機關,機關下面有我畢生絕學,好好學著吧,女人可不能光想著倚靠男人,那些東西,就當是我給妳的嫁妝。」
「第一,我不嫁。第二,我已盡得師父的真傳,您的畢生絕學在我腦子裡。」冉莘說得斬釘截鐵,意思是,她不要去碰師父的機關。她在師父的機關上頭吃過無數的虧,傻瓜才會去討皮肉痛。
「還真敢講,妳要是學上兩成就了不起啦,也不看看妳家師父是何等人物,『真傳』有這麼隨便的嗎?」
「話是師父說的。」要不,她怎麼能「學成下山」?
「我說妳就信?」
「師父從不說謊。」
「這又是誰告訴妳的?」
「木槿說的。」
師父嘆氣,怎麼收了兩個實心眼的徒弟,幸好她死得早,要是把點點也收進門,那她還要不要活?
「我不也說過,等妳把點點和木槿嫁掉,就可以回山上。妳想,我會不會說謊?」她得意洋洋地看著冉莘,好像說謊是件豐功偉業的大好事。
「換句話說,師父從沒打算讓我回去?」
「對啊!不都說了,妳是福祿富貴命咩。好啦,事情交代完畢,師父要走囉。」
「師父,您怎麼可以騙我?」冉莘不敢置信。
這讓當師父的怎麼回答?揉揉鼻子,她語重心長說:「好徒弟啊,師父這個不叫騙,叫做善意的謊言,為師都是為妳好。」
不等冉莘反應過來,師父飄開三尺遠。
「師父!」突地,她揚聲大喊。「我找到第二個『易容』的受害者,我一定可以琢磨出解毒的法子。」
冉莘的話留住師父身影,她輕飄飄轉身,眼底淨是溫柔,這樣靈秀的孩子,要是能在手下多教導幾年,她肯定成就非凡。
「別琢磨了。」
「為什麼?」她不但要找到解法,還要查出是誰對師父下毒手。
「因為解法太殘忍,別碰了吧。」
「不管,我就是要弄清楚。」
「真那麼想要?」
「對。」
「九月九日,答案藏在師父的機關裡。」
白衫女子莞爾,身影慢慢在冉莘眼前消失,彷彿從未出現過似的。
望著無垠的黑夜,是無雪無冰的季節,她卻像被冰層封住,冉莘沉重地往回走,又一次……她被拋棄……


倏地張開雙眼,她從昏睡中醒來。
大大的眼珠子四下轉動,她不動聲色地看著四周。
這是間簡陋卻乾淨的屋子,一桌一櫃一床,還有一個小小的木架子,架子上放著臉盆和毛巾,架子左邊的窗子不大,一方太陽射入,在泥地上印出一束金色光芒。
她怎麼會……在這裡?被綁架了嗎?
她試著搜尋記憶,先是接到校長的電話,身為農藝系教授的她,搭上外交使節團的飛機前往友邦國家,她漏夜整理報告,準備利用一整個暑假時間指導友邦農業技術。
她有點想吐,應該不是暈機,再遠的飛機都搭過,從沒出現過這種狀況,她懷疑胃潰瘍再度復發,所以沒吃飛機餐,後來空姐送來開水……
想起來了!一陣無預警的強烈搖晃,空姐摔倒在自己腳邊,她好心彎下腰,想把空姐扶起來,沒想到她也摔倒,頭重重地撞上某個東西,然後……
「姑娘,妳終於醒了。」
四十幾歲的婦人進屋,手裡端著湯藥,她靠近床邊,將梅雨珊扶起,細細地將一碗藥全給餵了。
喝過藥,她想問問自己怎麼會在這裡?沒想到一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婦人走到櫃子旁,從裡頭拿出包袱,輕手輕腳放在床邊,道:「姑娘,夫人給妳備下金銀細軟,等妳身子好些,盡快離開京城吧,往後別想著家裡,好生過日子。」
聽不懂,她不理解對方在說什麼,只是莫名地眼淚狂瀉。
怔怔看著眼前婦人,心中浮現「顧嬤嬤」三個字,她嚇一大跳,怎會認得?
她來不及動作,卻見顧嬤嬤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在她耳邊低語。「我的好姑娘,千萬別怨夫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妳的性命。
「梅府家風高潔,卻出這等事,若非肅莊王把姑娘救回來,幾房老爺根本不希望姑娘重返家門,人心自私,府裡還有那麼多位千金未嫁……」
顧嬤嬤叨叨絮絮說著,她一點一點揣摩話意,不過聽了半天,依舊不懂。
最終,顧嬤嬤握住她雙手,認真說:「姑娘,夫人什麼都不求,只求妳好好活著,她已發願長齋茹素,萬望姑娘平安。」
緊接著再次擁抱後,她轉身離去。
門板呀地打開,又呀地關上,她頹然躺回床板,三魂七魄像丟了大半似的,腦袋一片模糊。
後知後覺的她,想起了什麼,猛地下床,赤腳跑到臉盆旁,盆裡有七分滿的清水,她對著清水一照,天!那麼稚嫩的小臉,她低頭看看衣服、袖口,看看屋梁、看看左右,她……穿越了?
嚴重驚嚇,怎麼會這樣,是幻覺嗎?
不由自主地,她跌坐在地板上,癱瘓似的,怎麼都站不起來。
她沒有動腦筋,事實上,她也動不了腦筋,因為腦漿凝結,因為穿越這種事,並非正常人可以理解,因為……有東西一點一點、慢慢鑽進她的腦袋裡……
太陽從西方落下,月亮從東方升起,金黃色光束被銀色柔光取代。
她沒有移動,鑽進腦袋裡的東西越來越多,多到有爆炸感,紛紛亂亂的,許多片斷故事在腦海中擠壓、強行碰撞。
她是梅雨珊,出生在梅府長房,父親是宰相,她是被捧在掌心嬌養大的嫡女,若干年前,皇帝賜婚與當朝四皇子。
燕曆鈞很帥、很歐巴、很了不起,短短五年滅寇亡遼,敵人稱他惡龍,國人喊他英雄,不久前他班師回朝,皇帝下令讓兩人舉辦婚禮。
天公不作美,成親前梅雨珊被匪徒擄走,幸好歐巴天神似的降臨,解救可憐可愛的小公主,她沒失身,卻壞了名譽,原本要當王妃,出事後只能當婢妾,連個側妃都搆不到,實在太傷人自尊。
但自尊值幾個錢?她家親爹別的不會,忖度時勢擅長得很,否則四十歲的男人,連白鬍子都還沒長出來,豈能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梅雨珊戀慕英雄將軍,雖然不滿作妾,但事情已經發生,能長伴心愛男人身邊,總好過連命都沒了。
偏偏幾房叔嬸為自家女兒著想,話裡話外嘲笑諷刺,想她一顆掌中明珠,怎受得了這般刺激?忿忿不平,成日掉淚,梅雨珊弄得父母一個頭兩個大。
然後,空白了,故事到此為止,沒有後續。
但梅雨珊死去,她穿越,表示梅雨珊真順了其他幾房叔嬸和堂哥姊的建議,跑去上吊自殺?
肯定沒錯,手腕沒割痕,但喉嚨很痛,痛到她無法說話。
忍不住嘆息,傻啊,人家逼就要死嗎?這種無謂的自尊,怎能比性命重要?無知吶,蠢到極點吶,梅雨珊怎麼看不出,發生這種事之後,燕曆鈞還願意娶她為妾,理由只有一個—— 罪惡感。
而那幾房叔嬸,哪裡是為門風家規逼她去死,根本就是明白燕曆鈞的心思,打算把她逼死後,再從其他幾房堂姊妹當中挑選一個出嫁。
屆時因為罪惡感,因為想補償梅家,燕曆鈞肯定不會反對,而堂姊妹們就算當不成正妃,作側妃也是賺到。
她呀,怎麼就蠢到乖乖跑去死?
接下來的故事是顧嬤嬤幫她續上的。
事情鬧成這樣,她卻沒死成,這下子梅相爺尷尬啦。
嫁吧?女兒這副性子……在家裡鬧歸鬧,總還能壓得下來,要是跑到肅莊王府去鬧,可就沒辦法彌補了。
不嫁?皇帝會怎麼想?怎麼,一個失節女子還能給咱家兒子暖床已經很不錯了,還挑?想當王妃嗎?要不要送把秤給你,回去量量你家女兒幾斤幾兩重?
最後梅相爺為家族前途,果斷做出選擇,他放出風聲,女兒自被盜匪擄走之後,身心俱疲,無心求生,但求一死以證清白。
本來是真打算二兩砒霜、七尺白綾送走女兒的,但妻子不忍,偷偷讓顧嬤嬤送走昏迷不醒的女兒。
然後她在這裡,然後她清醒,然後被塞了銀子並告訴她:以後要自立自強。
梅雨珊的故事不激情、激動、激昂,像部沒意思的無趣小說,若不是被強行塞進腦袋,她半點興趣都沒有。
呼……長嘆氣,接下來呢?她要從哪裡開始自立自強?

第三章 故人再相見
冉莘本打算獨自進京,想辦法帶雨珊回冀州的,但師父出事,她決定先進京,接到雨珊後,九月八日回山上為師父埋骨。
既是見師父最後一面,就得把木槿和點點帶著。
於是一輛馬車,搖搖晃晃進了京城。
卻沒想到,城門接連數日沒開,她們和一堆百姓在城門外徘徊,沒人知道京城裡發生什麼事,但可以猜想,那件事肯定很大。
她們在城外暫借農舍住下,每天都到城門下,等待城門開啟。
這天,城門終於打開。
挑著扁擔準備進城賣菜、賣魚的農人婦人趕緊排好隊伍,等待進城。
冉莘她們也跟在隊伍後面,馬車緩緩移動,等得太久,點點很悶,拉開車簾往外看。
突然間,一陣喧擾吵雜聲傳來,冉莘和木槿湊到窗邊,看見一輛馬車被兵卒團團圍住。
不久,一個高大男人快馬而至,他擋在馬車前面,帶著低沉醇厚的嗓音說道:「梅側妃,妳逃不了了,下來吧!」
那是燕曆鈞,堂堂的肅莊王。
需要他出馬,事情遠比想像的更嚴重。
他曬得有些黑,五年戰場生涯讓他脫去一身稚氣,線條分明的五官、炯亮有神的雙目,卓爾不群的他,即使在逮捕人也英挺俊朗得教小姑娘別不開眼。
梅雲珊走下馬車,冉莘多看幾眼。
她認識的,梅雲珊是雨珊的庶姊,卻當嫡女般養大,不但是京城頗有名氣的才女,還被選作公主伴讀,許是伴讀身分,與皇子們接觸得多,最後被賜婚三皇子為側妃。
冉莘與她碰過幾次,那是個心高氣傲、表面柔弱卻工於心計的女子,若非如此,身為嫡女的雨珊,怎會被打壓得沒有機會露臉?
放眼看去,梅雲珊依然豔麗如昔,即使有幾分狼狽,也無損她的美麗。
只是這樣的身分,肅莊王怎會親自帶兵圍捕?莫非……冉莘臉色微變,「奪嫡之爭」躍上腦海。
不會吧,兩個月前的邸報上還寫著皇帝龍體康健,將大辦壽辰……
冉莘感到倉皇,手指輕顫。梅家會不會受到牽連?雨珊會出事嗎?她心急不已,雨珊是她疼愛的小妹妹,她有許多兄弟姊妹,卻獨獨與雨珊有了手足情誼。還以為在那樣的家族中長大,有一位能幹父親,她可以一世快活順遂,沒想到……
梅雲珊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她被綑成一顆大粽子,重新丟回馬車。
眼看燕曆鈞領人將梅雲珊押回,馬背上的身影飛揚,一如往昔,垂下眉睫,冉莘輕嘆,終是無緣之人。
紛亂過後,城門口再度恢復通行。
冉莘囑咐。「先找個客棧投宿,木槿,妳帶好點點,京城不比冀州,隨便一塊招牌掉下來,都能砸到幾個三品官,凡事謹言慎行,別招禍。」
木槿失笑。「聽妳說的,把京城形容得像龍潭虎穴似的。」
冉莘苦笑,不正是龍潭虎穴嗎?一不小心,就要失了命,更換人生。「我是認真的,萬萬別與人爭強鬥狠。」
「好啦好啦,等妳接到梅雨珊,咱們就走。」
「嗯。」應下話,她沉了眉目,車輪轉動的轆轆聲壓在她的胸口。
從來……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走上熟悉的道路……

冉莘的尋人之旅並不順利。
剛放下包袱,她就往梅府去,但梅府大門深鎖,貼上封條。
她沒猜錯,前些日子果真發生宮變,三皇子與數十名大臣及宮衛聯手逼宮。
本以為是天衣無縫的計劃,誰知行動全攤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宮變失敗,數十名大臣被抄家砍頭。
聽說還是太子與肅莊王請命,那些大臣才沒落個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大罪。
即便如此,獲罪的人還是很多,午門外的鮮血日日清洗,也洗不去空氣中淡淡的腥味。
京城一片紊亂,百姓行色匆匆,深怕被這一波的事給掃到,誰也不敢高談闊論。大燕民風開放,過去酒樓飯館裡,高談時局的文人多不勝數,但逼宮事件之後人人自危。
因此冉莘花了好幾天才探聽到梅府二房參與宮變,家族兩百餘人被捕入獄,她也探聽到,在宮變之前,肅莊王並未毀婚,可梅雨珊還是上吊掛了脖子。
知道自己還是慢了幾步,無法救下雨珊,冉莘心裡難受,想要離開京城。
但木槿強力反對,所以她們留下來了。
木槿反對的原因是什麼?很簡單,是錢!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對錢的熱愛。
可哪裡來的錢?
很簡單呀,皇帝和太子寬仁之名傳遍天下,逼宮事件後,並沒藉肅清之名大傷人命。
就拿梅府來說,雖然二房老爺參與宮變,皇帝並沒有讓整個家族入罪,只判二房家產抄沒,十六歲以上男子砍頭,以儆效尤,女子沒入官奴,十六歲以下男子發配邊疆。
而梅府其他房雖貶為庶民卻沒抄家,換言之,少了官位權位,但銀錢家當沒少。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怨恨二房帶累家族,但人死如燈滅,再怎麼說終是血緣至親,怎麼會捨不得花點銀子,幫死者收拾得妥妥當當、入土為安。
想想,和梅府情況相似的人家並不少,再想想,假設一天斷十顆頭顱,半個月她們能賺多少錢?
在這種情況下,叫木槿從京城抽身?乾脆把她打死比較快。
於是,木槿抓準家屬既怨恨卻又放不下,既想幫死者操辦喪禮,卻又擔心做得過度「熱情」、遭到皇帝猜忌的心情,開始進行一條龍服務。
從接手屍體、縫合、化妝,屬於半套服務,價錢一百兩,若再加上入棺、出葬、祭靈全套服務,就得收兩百五十兩。
可別小看這些事,要做這筆生意,她們得賃屋、買棺、雇用孝男孝女、嗩吶鼓樂吹奏班子……事情多得不得了。
事多就算了,還得把點點帶在身邊,那是一個怎樣的忙法呀,但想到一天能有幾百、上千兩銀票入袋,再苦也得幹!
於是她們在京城待下來,直到死者一一入土為安,直到木槿的錢袋子賺得飽滿,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
眼看九月初九即將來臨,她們著手準備離京。


屋子裡,冉莘細細收拾,這次家裡無人留守,她們把細軟全給帶上,連阿凱也跟著。
木槿拿著紙筆,一項項清點過後合上冊子,說:「只剩下師父的骨灰罈子還沒拿到,工匠說後天能出貨。」
她們用青玉給師父做骨灰罈子,木槿小氣又摳門,卻對師父無比大方。
知道師父逝世那天,她半滴眼淚都沒掉,只硬生生地點了頭,說:「知道了。」
沒心沒肝沒肺似的,讓人想往她腕間劃一刀子,測測她的血是不是冰的,但接連十幾天清晨,她的眼睛都是腫的,她是個倔傲丫頭。
看著收拾妥當的箱籠,來的時候一車,回去恐怕得雇兩輛車。
諸事完畢,冉莘宣佈。「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往後,她們再不會進京城。
點點拉起冉莘和木槿的手,複述,「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木槿彎下腰,在點點耳邊說幾句,然後對冉莘道:「兵分二路,酉時在聚緣樓碰面。」
點點最高興的是京城居然也有聚緣樓,有她超愛的醬燒肘子,那是吃一百遍也不厭倦的美食。
「為什麼兵分二路?我跟妳們一道吧。」
「才不要,妳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點點笑眼瞇瞇地重複木槿的話。「才不要,妳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說完,兩人相視一眼,咯咯笑開。
這兩個有共同祕密?冉莘微微一笑,說:「好吧,既然妳們這麼堅持。」
然後她們上街,然後兵分兩路,然後……她不自覺地走著曾經走過的街道。
「品味香」的松子糖很有名。
曾經有個彆扭男孩,「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他而言,好像千斤重磨,怎麼也扛不起,每回做錯事,他不低頭、不道歉,只會到這裡買一匣子松子糖,彆彆扭扭地遞給她。
他不說話,她卻知道他滿肚子歉意,她不愛吃糖的,卻刻意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然後,他沒說「對不起」,她沒表達「我原諒你」,但事情就此揭過。
那個時候她超怕他的,如今想起來……他沒真正做過什麼,她也沒真正生過他氣,只是膽子太小,只能有多遠躲多遠。
「竹松居」的白玉紙和墨錠品質很好。
一回,她買下一大包,高高興興準備帶回家裡,可小霸王卻攔下她硬是搶走了東西,膽子小的她能怎麼辦呢,只好乖乖上繳,以為風波就此平息,沒想到他氣瘋了,指著她的鼻子怒罵。「妳就這麼蠢,別人要,妳就給?」
不然呢?東西被搶,又被臭罵一頓,偏偏她不敢告狀,連生氣……都氣不起來。她替自己的行為找答案,找來找去,只能猜測,應該是因為他長得太漂亮吧。
行經一家家鋪子,還以為她對京城並不熟悉,沒想到比想像中更熟。
跟著人潮,冉莘漫無目的走著,她沒有刻意竊聽,是討論的聲音太大,她不想注意都不行。
「聽說當年北遼為患,朝堂撥不出糧,是公主掏腰包獻糧,讓軍隊能順利打敗遼狗?」
「聽說今晚的喜宴,有很多限定版的巧克力可以吃。」
「成親蛋糕,有五層吶,昨天小食堂的師父就進了靖北王府做蛋糕。」
「你可知道,聚緣樓、小食堂都是公主開的鋪子?」
聚緣樓、小食堂皆是公主的產業,那年公主在最辛苦的時候遇見阮阮,她是個奇特的姑娘,不但發明蛋糕、巧克力,還教出一堆徒弟做雕花,厲害吧,只聽說過雕石頭、雕木頭的,她卻雕水果、雕菜,那曾是聚緣樓最大的特色。
冉莘隨著人群前行,意外地走到張燈結彩的靖北王府前,看著川流不息的賓客湧入王府,喜事嘛,雖然與己不相干,但看著總是開心。
恬然笑容盈滿眼底眉梢,原來不是每個不幸的開頭,都會有個不幸結尾。
這樣子很好,她但願人世間的不幸,能夠再少、再少。
一陣陰風從耳邊拂過,冉莘轉頭,是阿凱在她耳邊吹氣,他抬起手,冉莘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裡……一個女子站在街角對她揮手。
笑容凝在嘴角,那是雨珊!是她進京的目的!可是她死了,等不及自己伸出援手。
苦澀的笑、無聲的對望,雨珊來見她了,不讓她白跑一趟。
冉莘朝她走去,雨珊妹妹,姊姊來了……


「羨慕吧?」
太子與燕曆鈞並肩走出王府,妹妹終於有個好歸宿,當哥哥的能不開心嗎。
「希望她別欺負阿驥。」燕曆鈞回道。
他和霍驥在戰場征戰數年,彼此的情誼,比親兄弟更親。
「有你這樣當哥哥的?」太子不苟同地睨了他一眼,這話最好別讓父皇聽見,欣兒可是父皇最寵愛的掌上明珠。
燕曆鈞笑而不答。
抬頭,今兒個晚上不見月眉,只有群星環繞,他們都有幾分薄醉,因為真心替欣兒和阿驥高興,往後,他們會順風順水把日子給過好吧。

一堵紅牆後頭,冉莘指指王府前頭的燕曆鈞,低聲道:「那是肅莊王,點點能把信送給他嗎?」
點點拍拍胸脯道:「點點能。」
「好、去吧。」拍拍點點肩膀,冉莘目送她的背影,點點必須見他一面,必須……
點點快步跑到兩人跟前,卻認錯了人,她仰頭對著太子問:「你是肅莊王?」
燕曆鈞皺起濃眉,京城裡還有人不認得他?這個問話是挑釁?不過,讓一個小女娃給挑釁?有意思。
「我是。」太子一哂,故意回答。
小女娃上下打量他,像在忖度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似的。
燕曆鈞和太子也在打量她,光線不足,看不清她的膚色,但可以看見她的眉眼清澈,尤其是那雙眉毛,濃得不像女孩子,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眼底有驕傲,不見畏怯,不像一般小童。
「怎麼老看我?我很好看?」太子道。
女娃兒勾起唇角,表情有點欠揍,雖然用這兩個字來形容小孩是過分了點,但那副驕傲表情映在嬌嫩臉龐上,實在很違和。
「怎麼老看我?我很好看?」女孩學話。
聞言,太子噗地一聲笑出來。「真有趣。」
她也噗笑一聲,說:「真有趣。」
這下子,燕曆鈞確定她是來挑釁的了,因為他也熱愛過相同的遊戲。
你不知道,小小年紀能把大人給氣到跳腳,那股得意勁兒啊,說不出的美妙。
燕曆鈞彎下腰問:「妳不喜歡肅莊王,對吧?」
她瞄一眼太子,也問:「你不喜歡肅莊王,對吧?」
「對,討厭死了。」
這句她沒學,因為她並不討厭。
玩夠了,她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給燕曆鈞,轉身跑開。
「這丫頭有意思。」太子笑道。
「這丫頭有意思。」燕曆鈞學話。
可惜他太老了,再玩這種幼稚遊戲,不可愛,只覺可憎,因此他沒逗樂太子,反而換來一記白眼。
「你以為自己五歲啊?不過那娃兒的眉目表情,和你小時候有幾分相似。」
「我小時候?多久的事兒了,大皇兄還記得?」他自己都不記得。
「我過目不忘呀,她最像你的是惡意挑釁、刻意逼大人揍她的目光。」
「我哪有那樣?」燕曆鈞反駁。
太子揶揄道:「快拆信,看看是不是小女娃的仰慕情詩。」
這不是笑話,燕曆鈞現在確實是京城最受歡迎的男子。
拆開信,一目十行,燕曆鈞看完臉色鐵青,瞬間酒意消弭。
舉目,他到處尋找小女娃的身影。
他的目光凌厲,要殺人似的,視線投注間,阿凱打了個激靈,手一撩撥,掛在招牌下的旗子翻飛,擋住冉莘和點點的身影。


書房裡,曆鈞和太子面對面坐著,同一封信,他看過數十次,手指還描著上頭的字跡,一筆、一劃、一勾、一撇,像要把上頭的字全烙在腦袋裡似的,因為……這是他熟悉的筆跡……
「你相信?」許久,太子吐出話。
那封信上的消息令人震驚,它說梅雨珊不是上吊自殺,而是被親人所害,一碗迷藥下肚,七尺白綾繞頸,待她沒有氣息之後才將人給掛在梁柱上。
信上說,若是上吊自殺身亡,白綾斷人氣息的地方會在下顎處,但梅雨珊頸間的傷痕是在鎖骨上方一指處,由此可以證明她並非自殺身亡。
信裡甚至直指梅府三房的堂叔堂嬸,他們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取代梅雨珊,嫁入肅莊王府。
「我相信。」若不是燕曆堂逼宮、梅府入罪,在梅雨珊死後,父皇為了補償梅府,確實很可能從梅府再找一位女子嫁給自己,而他為了罪惡感,必定不會反對,只是情勢驟變,打亂梅府三房的盤算。
「你打算怎麼做?」
「開棺驗屍。」四字方落,他揚聲喊,「隨平、隨安,進來!」
這天,太子沒有回東宮,而燕曆鈞一夜無眠,他在等隨平、隨安帶回消息。
沒想到消息出乎意料,他們說—— 梅姑娘墳裡埋的是空棺!


把最後一件行李擺上馬車,點點和木槿坐在前面的馬車裡,冉莘坐後面那輛,因為冉莘要整理案卷,而點點和木槿打算一路玩到嶺南。
木槿把點點抱上馬車,冉莘搖搖頭也準備上車,這時,一個疾走的身影吸引她的注意,放開半掀的簾子,冉莘不由自主地朝對方跑去。
跑三步,停下,走四步,再停下,她停在小姑娘身前。
淺淺抬頭,視線對上冉莘,她不解問:「妳為什麼這樣看我?我們認識嗎?」
「梅雨珊。」冉莘輕輕吐出三個字。
想到什麼似的,淺淺下意識退開兩步,冉莘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妳做什麼?」淺淺防備地望著她。
雖然冉莘很漂亮,是那種讓人別不開眼睛的漂亮。
她半句話都沒說,淺淺卻感受到她的憂鬱哀傷,漸漸地,緊繃的肌肉鬆開,防備目光卸下,淺淺吶吶問:「妳到底是誰?」
冉莘沒回答,但在深吸氣之後問:「我要去嶺南,妳想搭便車嗎?」
嗄?淺淺傻了。

坐上馬車,兩個女人面對面。
淺淺猜測,她頂多十七、八歲,美得太過、淡定得太過,該怎麼形容呢……哦,對!姑姑級的女人!
哪個姑姑?不是宮裡的姑姑啦,是住在古墓裡面,不笑不哭、沒有表情,卻能讓人看到很多表情的小龍女姑姑啊!
老師說過,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走,但她乾淨清澈的眼睛告訴淺淺,她是可以信賴的對象。用第六感來評估一個人相當危險,但連穿越這種危險事她都做了,還能再更危險嗎?因此她上車了。
兩人就這樣看著對方,眼底帶著相同的好奇,好半晌都沒開口說上一句。
咬唇,淺淺決定率先開口。「妳認得我,對嗎?」
冉莘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可以試著解釋,點頭加搖頭的意思是什麼嗎?」
「我認識妳的臉、妳的身子,卻不認識妳的靈魂。」
那夜雨珊告訴她自己死亡的真相,卻沒說她的身子接納了另一個靈魂—— 雨珊也不知道嗎?她是誰啊?從哪裡來的女子?
冉莘一句平鋪直敘的話,硬是讓淺淺心頭掀起狂風巨浪。
她、她、她的意思是……她是胡亂瞎扯,還是真的知道些什麼?她是修道者、是入世高手,還是穿越使者?她帶走自己的目的是什麼?焚了她、埋了她,以正世道?或逮了她,用來做人體實驗?
淺淺開始害怕了。「可以講得更清楚一點嗎?」
「妳不是梅雨珊,妳佔用她的身體,梅雨珊已經死了。」三個小短句,她把事情說得完整。
淺淺的眼睛張得更大,呼吸氣息更加不穩定,好像下一秒就會立即休克。「妳、妳怎麼知道?」
「我見過雨珊的魂魄。」
雨珊求她幫忙訴冤,她把事情經過寫成信交給肅莊王,她相信他會處理完善,沒想到她建議對方開棺驗屍,「屍體」卻出現在自己眼前。
倘若真的開棺,燕曆鈞肯定要當那封信是匿名玩笑了吧?
師父的事不能耽擱,她必須再找時間回京城一趟,只不過現在事情有了變化,她該怎麼讓肅莊王相信雨珊的死不簡單?
在沉默片刻後,淺淺頹然道:「妳沒說錯,我不是梅雨珊,我不曉得自己怎麼會進入梅雨珊的身體。」
「嗯。」冉莘點點頭。
「知道真相後,妳打算怎麼做?」燒她、殺她、砍她,把她送進衙門,罪名是竊據屍身?
冉莘回答,「我沒打算做什麼。」
「意思是妳要放過我?」
冉莘不解。「我憑什麼不放過妳?」
她的回話讓淺淺放鬆心情,她輕輕說聲,「謝謝。」
車廂裡安靜下來,突如其來的沉默卻不尷尬,反而……奇異地,有種莫名的和諧氣氛在兩人之間流竄。
冉莘拿出紙筆,開始記錄整理最近的工作,那是師父的要求,每送走一位死者,就必須詳錄案子。
剛開始她不理解師父為什麼要求她做這種事,但幾年下來,她慢慢發現,這種記錄不但讓她的觀察力更加細微,也讓她創新不少縫製手法。
過去兩個月裡,她的工作量驚人,只能草草記錄,如今一面謄寫一面回憶,她用上全副的專注力。
「我……其實並不想成為梅雨珊。」淺淺說話是為了梳理心情,而不是解除沉默。
冉莘停筆,回答,「我明白。」
沒有人願意成為別人,接續別人的人生。
「我來的地方很複雜,與這裡完全不一樣。剛來的時候,我連你們的衣服都不會穿,不會上茅房、不會用草紙、不會燒水、不會……我大概只會睡覺呼吸。」
放下筆,冉莘認真望著她。「很辛苦嗎?」
「是,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再多睡一會兒,醒來時會不會發現,這只是南柯一夢,我還是淺淺,不是什麼梅雨珊,可是我一次次失望,我用兩個多月的時間逼自己承認,對這一切,我無力改變。」
冉莘無法回答,只能打開櫃子,從裡面拿出一包糖蓮子,在她面前打開。
淺淺笑開,捻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裡。
都說甜食會讓人放鬆心情,她不喜歡甜食,也從沒試過用這種方法來放鬆自己,但是連穿越都試了,還有什麼不能試的?
「我不會認輸的,我會用這個身體,好好活下去。」
冉莘喜歡她的堅毅,也捻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裡。「我在走入絕路時遇到師父,她教會我許多事,其中一件是—— 只要妳不肯放棄自己,就沒有人可以放棄妳。」
「妳師父說的對,謝謝妳。」淺淺拿起一顆糖蓮子。
「不客氣。」冉莘也拿起一顆,兩顆蓮子對碰,像乾杯似的,仰頭咬下,才認識多久功夫,她們已經有了老朋友的默契。
笑聲傳開,一陣風拂開車簾,兩張絕麗的容顏展露。
燕曆鈞駕著快馬進城,車身交錯間,簾起、聲揚,他下意識轉頭。
視線接觸那刻,心被重錘砸上,他無法呼吸、無法喘息、無法思考、無法……正常,在馬車從視線中離開那刻,他恢復些許理智。
他沒錯認,那是她的筆跡!
她沒有死,沒被親人害死,她還活得好好的!
此時此刻,他想要仰天長嘯,感激天地……
抓起韁繩,直覺轉身,他想要追上前去。
隨安與隨平急忙提醒,「王爺,皇上還在等您。」
他們的話像冰水澆下,嘶地,他聽見火熱的心肺冒出陣陣灰煙。
他想要不管不顧追上前去,但是他知道不行,深吸氣、深吐氣,他強行抑下心潮翻湧,下令,「隨安、隨平跟上前去保護,留下暗記,事情辦好,我馬上趕過去。」
隨安道:「不如屬下留下,讓隨平……」
「去!」他怒斥一聲。「如果她有分毫差錯,提頭來見!」
隨平扯扯隨安的衣袖,連忙應和,「是,主子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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