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E22601 《嬌妾掌家》卷一 2016/3/2上市
她是被災星附身了吧?從穿越前一路衰到穿越後,
別的穿越女都是吃香喝辣當小姐,隨便一個點子就賺得盆滿缽滿,
她卻成為一個被人轉送的舞姬,原主結的仇還得由她買單,有夠倒楣!
而收下她的驃騎將軍也很奇怪,明明對誰都溫和有禮,卻只對她沒好臉色,
還打發她去做雜役不讓她跳舞,整個把從前世就愛舞成癡的她氣壞,
可他又不時表露對她的關心,比她還清楚她這身子過敏的食物,
為了保護她不被別人上下其手,甚至當眾在宴席上對貴客拔劍相向,
出征前還把自己的腰牌給了她,說有事能保她平安,要她等他回來記得還,
最後更為她銷了賤籍,替她在外置辦產業,由著她打拚自己的事業,
旁人都說將軍對她這麼好,定是對她有意思,只有她自己知道不可能──
若席臨川真這麼喜歡她,當初又怎麼會朝她心口射了那致命的一箭……
藍海E22602 《嬌妾掌家》卷二 2016/3/2上市
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總算脫了賤籍成良民,重獲自由身,
本打算自己開酒樓訓練舞姬表演歌舞賺錢,哪知在古代這就等於皮肉生意,
喂喂,她又不打算當老鴇,看來這個主意只好放水流……
哪知席臨川偷偷背著她打點,又找來郡主當後臺,只為完成她的夢想,
還在等同古代情人節的上元節約她出遊,帶她賞花燈、吃遍巷弄美食,
他想追求她的心思實在太明顯,對她的好更是無人能比──
她被皇帝賜給打勝仗的他做妾,他為了不讓她傷心,竟想求皇帝收回聖旨,
婚後承諾不會逼她接受自己,甚至為她周旋,讓她繼續她的舞蹈事業,
他更為救她身受重傷,垂危時仍不忘為她著想,表示錢財隨她取,再嫁也由她,
面對這般付出她哪能不動搖?只是在她終於放下心結,打算接受他的心意時,
他竟沒來由的打算休了她,還要人將她遠遠送走……
藍海E22603 《嬌妾掌家》卷三 2016/3/9上市
紅衣打心底認為,她與席臨川之間,恰恰驗證了那句好事多磨,
心不甘情不願地成為他的妾後,一同歷經了生死關頭、見識過他的溫柔,
讓她對席臨川的觀感改變了許多,可在她準備忘卻曾差點一箭穿心的恐懼,
與他攜手共度未來之際,一道命他戍守祁川的聖旨生生打亂這計畫,
面對他屢戰屢勝的驕傲,她卻哭得無法自拔,更在臨行前夕,
一反常態地對他撒潑、耍賴,只為要他一句,「我會平安回來!」
只是她顧著希望席臨川平安,卻渾然不覺自己也身處在風暴之中,
太子謀反的傳言喧囂塵上,而據說她就是用來掣肘席臨川的首要雞骨頭?!
拜託,她明明就是席臨川的心頭肉,要不前方戰事哪會兩三下就清潔溜溜,
可救駕有功的他卻獲賜一位公主當席家主母,要命的是,公主還跟她有仇……
看席臨川寧願挨打也要拒婚,紅衣這才明白,唯有爭取與他平起平坐的身分,
才是展現願與他牽手同行的信念,因此她不僅舌戰婆婆與一票皇家親戚,
終於說動皇帝開金口賜婚,可當婚事正操辦得如火如荼之時,
為何她會在戶部尚書的見證下,收到他親筆寫下的和離書?
藍海E22604 《嬌妾掌家》卷四(完) 2016/3/9上市
如願以償的娶到紅衣為妻,席臨川只覺此生再無遺憾可言,
可婚假才剛開始,該是甜蜜的兩人世界,卻遭自稱他弟弟的少年亂入,
生怕這是赫契使的詭計,他疑心病再起,一舉一動皆盯著席煥不離,
可一場中秋家宴,讓誤食紅衣吃食的席煥陷入昏迷,
而湯裡驗出毒物,讓席臨川驚覺事件並不單純,
追緝多日終於成功還席煥一個清白,他卻不幸中了赫契人的詛咒,
時日無多的他決定放紅衣自由,豈料她不但不領情,還向他透露一個大祕密,
將為人父的消息不僅令他重拾生存的信心,也讓他想清妻小才是他的命。
就算他的忠心經過皇帝認證,可自古以來,功高震主就是武將之大忌,
為了遠離紛亂的朝堂,席臨川仍舊看準時機,打算孩子滿月就上表辭官,
誰知他皇后姨母的野心這麼大,為扶持自己的幼子成為儲君人選,
竟不惜威脅利誘,硬要將他女兒扣留在宮中,威脅他成為皇帝警惕的外戚,
只是天不從人願,不說他不會如此傷害待他親厚的皇帝,更先行遞表辭官,
然而他終究是晚了一步,他前腳辭官,後腳通敵叛國的罪名就跟著來……
白糖罌,吃貨,貓奴。多半大大咧咧、偶爾優柔寡斷的北京姑娘一枚。
會投身寫作,說來有些愧疚——
自幼家中長輩致力於培養綜合素質,各樣才藝課程學過無數,
最終我卻還是給自己貼上了「愛好單一」的標籤,覺得唯此不可辜負。
一日不寫心裏癢、三日不寫寢食難安,
只好邊享受著此中的苦與樂,邊笑罵自己傻得可以。
好在「傻」這一字既不犯法也不違背良心,
於是就這樣隨心所欲地傻了下去,
現在正力求傻出風格、傻出特色。
若此生能以指尖敲過江南的春天、塞北的雪,書盡盛世的悲歡、亂世的情仇,
再有三兩個讀者看罷道一聲「好看」,
我便心滿意足,也算不負這樣傻乎乎的執拗追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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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穿越遇上重生
秋風席捲宅院,迴廊邊的梧桐樹上有幾許金黃的小扇翩然飄落,色澤鮮亮得刺目,與朱紅色的廊柱和院門在陽光的照耀下,紅的越紅、金的越金。
放眼望去,闔府都是如此,一片濃墨重彩,其間更襯出山石泉水、亭臺樓閣,氣派與雅致兼備,無與倫比的輝煌。
「呀!」紅衣一聲輕叫,托在布下的手猛地一縮,趕緊抽出來一看,食指上又冒了一顆血珠,擱到唇邊含著,口中漫開微微腥甜。
旁邊正拿著蠟塊在另一塊料子上畫線的綠袖笑出聲,「今兒個都第五回了,妳也太心不在焉。」
紅衣蹙蹙眉頭,仍吸著手指沒有理會綠袖。
這哪裏能怪她心不在焉?這樣的針線活,她在二十一世紀實在沒做過—— 偶爾衣服劃個小口子縫上兩針還好,做一件完整的水袖,那是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買布料、裁剪、縫合……耗費的人力時間加起來夠在網路上買兩件了,自己縫的還不如機器批量製作的好看,誰會費這個工夫?
直到她來了大夏朝。
此事說來就是一路不順—— 從穿越前不順到穿越後。她一個知名舞蹈學院漢唐舞系的畢業生,畢業之後千辛萬苦,總算在不用被潛規則的前提下得了個上臺的機會,能不能進自己夢寐以求的舞團,全看這一次。
她自小對舞蹈愛得癡狂,是拿舞蹈當命看的人,自然為此激動不已,花了十倍的工夫練習,怎料上臺那日北京霧霾又爆了表,能見度極低,她在離劇院一條街的地方,被沒能看清交通號誌的司機撞得連當時的情況都記不清,只隱隱約約記得,最後一個畫面是計程車猛地停在自己面前,緊急剎車時車輪與路面摩擦發出的聲音尖銳得刺耳。
再睜開眼,她就成了紅衣,大夏朝敏言長公主府的舞姬。兩個月後,又被長公主連同另外三個舞姬、四個歌姬一起轉手賜給了丈夫的外甥席臨川。
這也無妨,跳舞到底是她的專業,在誰府裏跳舞都一樣,誰知入府不到三天,管家說了句「府裏用不著那麼多舞姬」,居然就打發她去做雜役了。
這話聽來有些奇怪,雖說席臨川府中原來也有歌姬、舞姬,但這回送來的四個舞姬裏,唯獨她被點名不用。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理由,直接打發她去灑掃庭院,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自此幹起了粗活。
奇怪歸奇怪,依著目下的身分,管家這般安排她便只能照辦,其他無妨,苦點也不怕,只是舞蹈算得上她畢生的追求,還是想接著練。
於是就有了自己縫製水袖這一齣,多虧同來的夥伴皆是土生土長的大夏朝姑娘,做點針線活不在話下,比照著她們的水袖打版、剪裁,最後落到她手裏的,就只剩「縫」這一步,四、五日下來,總算快要完工了。
「聽說今晚大將軍要來府裏。」綠袖噙著笑,幽幽的道:「也不知召不召歌舞。入府這麼多天了,還沒見過席公子的面呢……」
紅衣對她這般的翹首期盼很清楚,不只綠袖,其他幾人也都是這樣盼著見到席臨川,讓她一度有些意外,她們眼中的那種神采,哪裏是見新主子,看上去倒更像她在二十一世紀看過的粉絲見偶像時才有的光芒。
「誰知道這席公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小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紅衣淡淡地打擊著綠袖的積極,一如身在現代時對追星不感興趣一樣,她對這位「偶像」也提不起什麼勁來。
「文韜武略,英姿俊朗。」綠袖的笑容中飽含興奮與傾慕,而後對紅衣這副渾不在意的樣子生了不滿,胳膊肘一頂她,埋怨道:「妳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民間多少女子,乃至世家貴女都仰慕席公子,他圍獵歸來,從策馬入城門到回府不足一刻工夫,多少女子都湧到坊門口去一睹風采?偏妳身在席府,卻渾不在意的樣子。」
紅衣笑了一笑,重新拿起針線,接著縫那沒縫完的水袖,一邊搖頭道:「我在意能怎樣?府裏僕婢這麼多,還輪不著我見他呢,在不在席府有什麼區別?」又不是在長江裏打個雞蛋,就等於所有人都喝上蛋花湯了。
「沒勁,沒勁!」綠袖抱怨得字字鏗鏘,而後瞪她,又開始不甘心地循循善誘,「妳就不想看看席公子拉弓控弦、箭無虛發?不想看看他長劍出鞘、光影飛閃?」
紅衣禁不住腦補了一下,又很快屏棄這些腦補。有些事還是不想為好,畢竟,她現在的處境可不適合想入非非。
穿越女們有男主護著、男配哄著的劇情明擺著沒發生在她身上,她還沒見著什麼要緊人物,就直接被打發去做雜役、斷了前程,這路線怎麼看都不會是主角路線,還是平心靜氣為好。
手上的針從朝上一面刺出,又向下刺入,紅衣淺淺笑著,恰到好處地一語截斷綠袖的鍥而不捨,「我現下又不是舞姬,一個做雜役的,上哪看他『箭無虛發』去?」
綠袖不死心的又勸了幾句,見她始終興趣缺缺,這才止住了話。
華燈初上,偌大的宅院中一盞盞燈籠有序的懸在廊下,暈黃的燈光暖暖的映在紅黑色交織的迴廊中,莊重中透著溫馨。
設宴的正廳已開始奏樂,雖然主客還未到,已營造出宴會熱鬧的氣氛。
而在離正廳並不算近的一方小院中,紅衣也著了水袖—— 她不是要舞給賓客看的,只是這各樣樂器齊備的伴奏難得一見,她當然要蹭上一蹭,搭著音樂練一晚上舞可比自己邊哼著曲子邊跳舞要合適多了。
多虧古代沒有隔音材料,才能離得這麼遠還能將聲音聽個大概,若擱在現代,宴會廳大門一關,即便廳裏擂鼓震天,廳外什麼也聽不到。
箏聲、琴聲、絲竹聲,鐘聲、鼓聲、琵琶聲的合奏時而大氣磅礡,時而又是小家碧玉般的柔和,倒真適合宴飲時助興。
紅衣在小院中舞得暢快淋漓,隨著音樂節奏扭動腰肢、水袖起落,旋轉間,殷紅舞衣伴著水袖飛揚,絢爛無比,在如霜的月色下,彷彿月宮中來的一個靈動仙子,只想舞盡天上地下的興衰。
正廳演奏的泰半舞曲紅衣都聽過,偶有沒聽過的,就拿即興發揮的水準挑戰了。跳到後來不知不覺中已泌出汗,逐漸覺得氣息不穩和疲憊,但她仍帶著笑堅持跳完這一支舞,直到音樂停了才歇息,用手背擦一把汗,自說自話地笑歎,「好累。」
推門回了房,點燃剩下半根紅燭,她到桌邊一拎水壺,發覺空了,偏偏方才流了不少汗,口渴得緊,她只好拿著水壺到廚房找水去。
在小路上左轉右轉,耳邊音樂聲時隱時現。紅衣踩著鼓點,覺得心情前所未有地好,步子也愈加輕快。
廚房中的熱水是隨時備著的,紅衣盛滿一壺,再踏出門時,側耳聽了聽,那邊的樂聲似乎尋不到了,是宴席已散了?
她瞬間不急著回房,索性繞個道先去找綠袖她們聊聊天,然後再回房睡上兩個時辰,畢竟她夜裏還得起來,在天明前把迴廊掃乾淨。
在前面不遠的岔路轉彎,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石子路旁的燈少了些,道路就暗了。
紅衣放慢腳步,走得小心,沒走多久,眼前陡然一亮——
竹林那端的一道月門前,掛著兩盞明亮的燈籠,映出好大一片光暈,連延伸下去的路都被照亮了。
聽到不遠處傳來熟悉的燕語鶯聲,紅衣快走了兩步,又一個轉彎,足下猛地滯住,迎面走來的人也跟著一滯。
夜色中,對方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滑過,那挺拔的身姿被寒涼的月光勾勒出一種莫名的氣勢。紅衣一怔,隨即意識到來者是誰,立刻退到一旁讓出道來,低頭欠身,「公子。」
她本是隨意地見個禮,想著待他過去後,自己便可接著走她的路,他卻在她面前停下。夜色昏暗,她又低著頭,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覺得一股逼人的寒意襲來,她不禁往後一退,右肩卻忽然被一扯。
視線下移,原來是他的靴子正踩在她垂在地上的水袖。
他同樣看向了腳下的水袖,短短一睇,抬起頭來,如墨的眉梢蹙著,手毫不溫和地挑起她的下巴,「我應該吩咐過,不許妳做舞姬。」
紅衣悚然心驚,夜幕之下,恐懼感來得更厲害一些,一呼一吸都帶著微微涼意,一陣陣沁在心裏。等她終於稍定心神,開始思量如何應付這話的時候,他放開了她。
席臨川退開了兩步,靴子從她的水袖上移開,又睇她兩眼,輕嘲一笑,便從她面前走開了。
紅衣提心吊膽地聽著,腳步聲很快就聽不到了,似是進了她來時路過的那扇月門。
長長鬆口氣,她一邊假裝無事地抬起水袖撣了一撣,一邊後怕著方才的交集。
雖然只有一句話,但剛才離得那麼近,近到她能看得清席臨川面上的每一分情緒,那雙眼睛讓她覺得可怕極了,那麼十足凜冽的恨意,直直逼進她的眼底,觸得她一陣心悸。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仇恨的神色。
紅衣在夜風中打了個寒顫,那個目光就像她犯了什麼罄竹難書的罪行,彷彿身上背負多條人命又或者做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一樣,那般濃烈的仇恨……
她覺得迷茫,又覺得承受不起,不禁不寒而慄。
仍拎著水壺的手緊了緊,餘溫緩緩傳到手心,讓她稍稍平復了心緒。撫一撫胸口,已沒了再去找同伴閒話家常的興致,轉身往自己住處的方向走。
之後紅衣心中惴惴地睡到三更天,起來清掃迴廊時很是提心吊膽,驚魂未定大概便是這樣,明知席臨川這會兒不可能出現,還是忐忑不安地生怕再碰上他。
害怕的情緒,硬是讓熟悉的迴廊顯得更加陰森,紅衣提著一口氣捱到黎明破曉,掃完了最後一段,頓時鬆口氣,半刻不想在外多停留地離開。
而後她一覺睡到晌午,起來時覺得舌頭左側一陣劇痛,似乎生了口瘡,也不知是因為這幾日總要半夜起來幹活、作息不規律所致,還是昨晚遇到席臨川弄得神經緊張、嚇出來的。
連喝了三杯清水,紅衣更衣盥洗後就去找綠袖。
總這般提心吊膽,顯然不是個辦法,她想打聽打聽自己從前到底如何開罪了席臨川,若只是小事,她便可放下些心;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她也得心中有個數,他畢竟是她招惹不起的人。
大夏朝各個貴戚世家中都少不了豢養歌姬、舞姬,以備宴飲作樂時助興。席臨川雖不屑於應付世家間的交往,也免不了備上些人。
席府的歌姬、舞姬皆住在西北側一套三進的院子中,並設專人掌管舞樂之事,稱「司樂」。司樂虞司樂年近四十,算得和善,一來二去紅衣與她算是熟了,過來找友人解悶便也不難。
進了綠袖房裏時,綠袖顯然也剛回來,額上細汗未拭,似乎剛練完舞。
「哎?快坐。」一見她來,綠袖眉開眼笑,將換下的舞衣往榻上一扔便拉著她坐,轉身去給她沏茶,笑道:「灑掃的活都得夜裏幹,白日妳還不多睡會兒?反正那舞衣做好了。」
「別提了……」紅衣舌頭疼,說話有點口齒不清,「我也想再睡會兒,半夜醒了,嘴裏生了瘡,只好來討杯清熱的茶喝。」
「呀,那我去熬冰糖雪梨給妳。」綠袖說著擱下茶壺就要往外走。
紅衣忙伸手攔她,「不用……陪我坐會兒。」
綠袖瞧一瞧她的神色,依言坐了下來,覺出她精神不濟、心事重重,一握她的手,「怎麼了?」
紅衣想了一下,不知從何說起,沉吟須臾,索性問得直接,「綠袖,我從前……得罪過席公子麼?」
「啊?」綠袖被她問得一懵,怔然反問:「什麼時候?」
紅衣一啞,抿了兩口溫茶,思索著道:「我這不是問妳麼……入府之後這些日子必是沒有,可之前呢?在長公主那裏……妳幫我想想,我是不是曾無意中開罪了席公子?」
「這怎麼可能?」綠袖帶著訝異答得乾脆,「我們之前都沒見過席公子啊!長公主府比咱們資歷深的舞姬多了去,宴席時也輪不著我們侍奉在側。為什麼這麼問?出什麼事了?」
綠袖一副不解的神色,顯然驚異於紅衣的問題。
紅衣心裏一沉,疑雲更加深重了,搖搖頭,不提昨晚的事,只道:「沒什麼,我只是奇怪為什麼獨獨打發我去做雜役。」
「哦……」綠袖神色稍緩,露出些許釋然,轉而又笑著寬慰她,「妳別多想,大約就是府裏舞姬太多了。這也不要緊,我們幾個若是誰有機會跟公子說上話,都會提一提這事的。都說公子待人很好,才不會一直這樣委屈妳一個姑娘家。」
紅衣的胸口一緊。綠袖說得仗義,她卻驟然想起昨晚見到席臨川時他說的那話,她此前也以為是管家的安排,聽他所言才知竟是他親口吩咐的。
「我的事妳別管了。」她出言阻止綠袖,抿唇一笑,說了個理由,「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咱們身在賤籍,若真到宴席上跳舞助興,我還擔心命懸一線呢,還不如像現在這樣,躲得遠遠的,心安。」
綠袖已被她一連驚了兩次,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了。
此時叩門聲響起,同時傳來熟悉的輕快女聲,「綠袖?」
綠袖起身去開門,剛打開一半便見絲緞一副滿臉堆笑的樣子,沒好氣地一覷她,「又犯什麼錯了?」
「沒有!」絲緞立即道,側身從那道並沒有打開多少的門縫擠進來,見紅衣也在,作勢一福,毫不客氣的開口,「兩位姊姊,借點錢唄。」
「借錢?!」綠袖黛眉一蹙,伸手就把她往外推,「真好意思,妳我拿一樣的月錢,紅衣還要更少一些,她還沒找妳借,妳倒跟她開口?」
「哎,綠袖姊姊妳聽我說。」絲緞扒住門不走,哭喪著臉誠懇央求,「就這一回!實在是靈韻香價格漲得太快,我再不趕緊買些,以後就真要買不起、沒得用了。」
她說了理由,綠袖也不聽,仍一味地把她往外推,口中輕斥道:「誰讓妳非要用這赫契的東西,咱們大夏的香粉哪裏不好了?出去出去……」
推推搡搡地把絲緞轟走了,等綠袖關上門,紅衣忍不住笑了起來,「妳還真轟她走,香粉能花多少錢?借她就是了。」
「妳說得輕巧。」綠袖回過身來瞪她,「赫契的東西近幾日都什麼價?從前的十倍!借她……我後半個月不過了?」
這是通貨膨脹?!
紅衣一愣,隨即又意識到並不是,單純只是赫契的東西漲價而已,沒有影響到別的……必定有其他原因。
紅衣尚未來得及細想,綠袖一拍額頭,「呀!忘了!」
「什麼?」她問。
綠袖帶著笑,悠哉悠哉地踱到她面前,半開玩笑地調侃,「方才應該告訴阿緞,今晚尋機會討好那聿鄲就是。莫說香粉,只怕什麼赫契的稀罕物件都能從他那兒尋得。」
「聿鄲?」紅衣一愣。覺得該是個人名,聽著又有點怪。
「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賈啊!」綠袖坐下來,一臉神祕兮兮的樣子,拿腔拿調的說:「聽聞他花了金銀無數打通長陽城各方勢力,歷經波折,就為見咱們公子一面。公子點頭答應了,下午就到。」
赫契的東西價格飛漲、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賈此時又要來見席臨川?
紅衣潛意識裏覺得這兩者間定有什麼關係,又想不透。
「聽說還專程遞了帖子,要跟公子一較射藝高下呢。」綠袖說著,明眸裏透出幾分興奮,「公子也答應了,說隨時奉陪。」
當日下午,那赫契商人聿鄲就到了席府,晚上自是有一場歌舞宴飲。
紅衣幫著綠袖化完妝,在綠袖與其他舞姬一起去宴席上時,她就無事可做了。
席臨川那麼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不許跳舞,狠厲的目光讓她一回想便不禁毛骨悚然,哪還敢違背他的意思,索性提前拿了掃帚去清掃迴廊。早些掃完便可早些休息,目下要緊的人都在正廳參加宴會,她去掃地也不會礙什麼事。
於是,耳邊隱隱可聞宴上傳來的絲竹雅樂,她面前只餘掃帚劃地而過的沉悶「沙沙」聲,有點寂寥的意味,好在合著樂曲掃地掃起來有節奏,心情也逐漸明快了些。
樂聲停時,她還沒有掃完,嘖了嘖嘴,抬頭一望設宴的方向,悶頭接著清掃。
過了一會兒,聽得交談聲傳來,似是有人在轉角那側的迴廊,正往這邊走。
紅衣心裏一緊,生怕再遇到席臨川,但一想今日自己並未跳舞,也未著水袖,便覺得沒什麼可心虛的,何況躲也沒地方可躲,便平心靜氣地退到側旁,讓出道來。
那人轉過來時停了腳步,看一看幾步外身材容貌皆姣好的佳人,又看看她身旁放著的掃帚,調笑了一句,語調卻有些奇怪,「臨川君還真是不負風流之名。」
紅衣微怔,這話顯是意指席臨川府中連做雜役的婢子都生得貌美,算是誇讚了她,便稍頷了首算作答謝。
來人正是聿鄲,他又行幾步,走到她面前。仔仔細細端詳一番,添了笑意,抬手自她鬢邊撩過,向後一探,順手從她頭上取了支簪子下來。
是支銀簪,質地做工皆普通得有些粗糙,聿鄲看得一哂,悠然道:「姑娘住在何處?」
怎麼這麼問?紅衣黛眉一蹙,暗想這胡人真是灑脫,便是在二十一世紀,也鮮有剛見面就問住處的。
見她冷著臉未言,他又笑了一聲,「別誤會。我此番帶來大夏的貨物中有支銀釵不錯,與其苦等買家,不如贈給姑娘梳妝。」
這樣有意套近乎的辭令,紅衣在現代時就聽過許多,手中有些權勢或人脈的人,貪圖她們這些急於謀得前程的女孩子的姿色,以價值不菲的禮品相贈也算是常見的手段。
向後退開半步,紅衣的反應一如在現代時一般,毫無接受之意,「無功不受祿。」
聿鄲稍一滯,旋即又笑道:「看姑娘面善,莫名覺得投緣,沒有別的意思。」
「投緣」這話說出來,越來越像搭訕的言辭了,她更覺得不可多留,面色一變,匆匆一福,「告退。」不待聿鄲再說什麼就轉身離去。
紅衣緊抿著薄唇,對這樣結束交談的方式多少有些怕—— 畢竟不是在現代,她是府中僕婢,聿鄲是貴客,差著階層,難免害怕惹惱對方。
好在聿鄲並未多說什麼,只在她走遠之前稍追了兩步,一伸手,將那銀簪插回她髮髻上—— 她不收他的禮則罷,他總不能反過來拿走她的東西。
秋風簌簌而過,又一陣落葉飄零,各處都這樣。書房外草木多些,晚風吹過後落下的樹葉也更多,小廝入內回稟前,腳下踩出一片脆響。
席臨川聽完回話,原本因謹慎而生的疑心轉變為抑制不住的怒意—— 居然這麼早……
「小的看到紅衣姑娘與那胡商在廊下交談了片刻。」來稟事的小廝如實說著方才所見,「小的沒敢跟得太緊,待她離開後前去查看,就撿到了這個。」
席臨川睇了眼他呈上來的粗糙銀簪,確是紅衣所喜歡的樣式。
他壓制著驚怒闔了眼,握著簪子的手一緊,「知道了。」
那小廝一欠身,繼而又道:「聿鄲那邊傳了話,問比試箭術的事……」
「明天。」他應得很快,而後,似乎再聽不下去任何事,擺了擺手,「準備好便是,明日一早我去射箭場。」
「是。」小廝應下,會意地不再多言,施禮退出。
席臨川心裏亂極了,壓抑已久的怒火無可遏制地向外竄,在心裏激盪,當年那帶著嘲諷的聲音,好像又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他只是因為兩國情勢緊張,難免對聿鄲不放心,是以多了分小心,這才差人悄悄跟著,卻沒想到,直接牽扯上了紅衣。
他一直以為,即便那些事來得殘酷,也終究是很久以後的事情,卻沒想到原來這麼早就有苗頭—— 竟是在她入府沒幾日的時候,就已和這在赫契富甲一方的巨賈有了私交。
上一世時他是傻到了什麼地步……
明明是長陽城裏受盡豔羨的人物,戰功顯赫,未及弱冠便已封侯,死時卻也只過了弱冠之年三載而已。他在病重時清楚地知道是身邊之人叛了國、叛了他,聽聞滿朝文武因他病重而掀起軒然大波,不甘之餘,愧悔難言。
好不容易重生,原來還是他想得太輕巧。
早在他為將封侯之前,這隱患便已埋下。他金戈鐵馬、盡享榮光的那幾年裏,這禍患一直伴在身邊,他還無知無覺,到最後都以為她是後來才起的異心。
長久以來的認知被一朝擊潰,席臨川氣息不穩地緩了又緩,只覺得連手中銀簪的淺淡光澤都能刺得心中不適。他猛一握拳,將之狠砸在案上,還是攔不住回憶如水般在眼前流過。
上一世,他唯一喜歡過的人就是紅衣,那風流不羈的名聲或多或少也是因她而起—— 宮中、城中,皆知他這食邑過萬的君侯始終沒有娶妻,只待一房侍妾極好。
但也偏是她,禁不住赫契人的再三誘惑,當了他們的眼線。
最後的那一戰,雖則兇險卻還是贏了,但他凱旋而歸後,很多人還是淒慘的死去。
被瘟疫纏身,再好的醫者也束手無策,一分分地感受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不濟,眼睜睜看著生命一點點地流逝,直至呼出最後一口氣。
這些金戈鐵馬、保家衛國的將士們,沒有死在敵軍的利刃下,沒有血濺沙場,最後卻死得如此不甘—— 因為敵軍先一步得知軍隊正前往何處,搶先在紮營處的水源邊埋了病死的牛羊。
如此死去的人裏,也包括他。
第二章 突發冷箭險穿心
席臨川一夜輾轉難眠,不知不覺已到天明。盥洗後吃了早膳,隨意挑了張弓,便往射箭場而去。
射箭場在席府最北邊,離他住的地方算不得近,不過在晨間微涼的秋風中散步,心情倒是平復了些。
途中有不少僕婢結伴往射箭場去,見他前來紛紛見禮避讓,因他的性子所致,府中規矩比長陽城其他的富貴人家都鬆些,碰上比試之類的熱鬧事,下人們想來看熱鬧他也懶得管,全當助興。
聿鄲先一步到了射箭場,見他前來,雙手抱拳,行了個大夏人的揖禮,「侍中大人。」
席臨川聽得稱呼,微微一凜,「看來聿鄲兄不是為私交來的。」說著從小廝手中接過長弓,搭箭瞄向箭靶,續道一句,「若有公事,該換個地方談。」
聿鄲輕笑兩聲,「有時候公私,也難以分得那麼清楚。」
「聿鄲兄有話直說。」席臨川一箭中靶,又搭了下一支箭。
他是有興趣聽一聽聿鄲會說什麼,上一世的這個時候,他也聽說過有個赫契富商費盡苦心想拜會他,只是彼時同樣戰事將起,他一腔熱血全投在保家衛國上,便未答應見他。
這一回,是因心知一切與上一世一樣,多了些閒心,好奇這位巨賈為何想見他,又是重活一世,有心活出些不一樣來,聽聞此事時就點頭應了。
「比如……」聿鄲略作沉吟,一頓,「戰事算得公事,但戰火紛飛影響了在下的生意,就不算私事了麼?」
席臨川沒有說話。
「這樣的公事沒有人能逃開,何不先行阻止?」聿鄲揮手讓旁人退下,走近兩步,又道:「大將軍是您的親舅舅。在下打聽了,大夏的皇帝陛下有意讓大人隨大將軍出戰—— 大人想一想,早些年兩方交戰之時,因戰獲罪的將領還少麼?一不小心便貶為庶人甚至斬首、一世英名盡毀,大人何必?」
啪!席臨川又射出一箭,就聽遠處的靶子一響。他稍睇了聿鄲一眼,眼中蔑意不少,口吻亦帶譏嘲,「閣下消息靈通,只是找錯了人。於在下而言,若能換來家國永安,自己的命委實不算什麼。」
「誰的命不是命呢?」聿鄲循循善誘地繼續說:「便拿侍中大人您來說,若此戰成名,而後一戰再戰,終有一日戰死沙場,這闔府家眷下人將如何?」
席臨川神色一滯。
「幹什麼跟榮華富貴過不去?」聿鄲觀察他的神色變化,笑道:「大將軍出身不高,戰功顯赫方得今日榮耀,但大人不同,您的舅舅是大將軍、您的姨母是當今皇后,您何必為旁人拚命?」
席臨川沉吟未答,稍低頭,又取了支箭,繼續搭弓。
「府中泰半婢子都當得起一句如花美眷,」聿鄲的語氣輕快幾分,帶了些許調侃之意,而後正色又道:「可是大人,如今她們將你視若神明,你若戰死,她們又會念你多久?」
席臨川突然一陣恍惚,好像被迎頭重擊,把盤踞心頭一夜的憤然重新激了出來。
他切齒未言,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向周圍看去,目光很快便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容—— 她離得並不遠,就在十幾丈外的廊下倚柱而坐,離得遠了些,看不清神色,卻不妨礙他一眼認出那就是她。
「你若戰死,她們又會念你多久?」
聿鄲這句話於他而言,猶如利箭穿心。
在頭七之前,他的魂魄一直飄著,看到長陽城中一片哀傷,軍中亦是。
而後,他看到紅衣出了府,沒有帶太多銀錢,獨自策馬出城,想不到很快便有人來接應,一看裝束便知是赫契人。他隨她一直到了邊關,接著他看到汗王的手令,納她做了側妃,他沒有再跟下去,這樣就夠了。
他沒能為百姓換來家國永安,反而讓一眾將士死不瞑目,斷送這一切的人,卻仍舊可以享半世榮華—— 皆拜他所賜。
「侍中大人?」
聿鄲察覺他的異樣,不解地喚了一聲,席臨川卻沒有理會。
胸中悶得愈加厲害,似乎一直壓抑著的凜然恨意與懊悔再也抑制不住,如決堤般洶湧而出,撞得他再不能保持理智。
他猛然側身,持弓、搭箭、放箭,動作快到聿鄲尚未反應過來,遠處的紅衣已然倒地。
聿鄲大驚,同時廊下亂作一團。
圍觀的人不少,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出這般變故,神色各異地慌亂著,然而無人敢擅自做主喊出一聲「去請大夫」。
「大人您……」聿鄲愕然看向他。
席臨川面色陰沉地靜了半晌,眼皮輕輕一顫,強自抹去油然而生的不忍,聲音冷靜,「是個做雜役的。」
言下之意—— 生死無妨。
紅衣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被黃色的暖暖光暈晃得神思恍惚。
眼皮彷彿千斤重,費盡力氣都睜不開。身上也痠軟得難受,喉中乾得生疼,下意識想撐起身倒水喝,剛剛一動,胸口便痛得連眼淚都激了出來。
她倒抽一口冷氣,在疼痛中終於將眼睛睜開來,四下看了看,房中沒有別人。
手撫上疼痛不止的胸口,低頭一看,發現纏著的白練隱隱約約透出血來,一片殷紅。
她的目光在血色中漸漸冷了。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但昏睡之前的事情她完全記得。天知道那席臨川發什麼瘋,突然一箭射了過來,她毫無防備,胸口一陣劇痛,便重重向後栽倒。
扶住自己的綠袖在驚嚇中喊得聲音都變了,周圍一片嘈雜,她想說話,身上的力氣卻一分分快速消失,她張不開口,說不出一個字,只覺得疼痛讓自己的眉頭蹙得鬆不開,呼吸變得費力而虛弱。
極度的恐懼與吵雜中,周圍倏地一靜。她逐漸模糊的意識被突如其來的安靜激出兩分清醒,好似有人走了過來,在幾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後,她聽到一句——
「死了就葬了吧。」
是席臨川的聲音。
沒有那晚對她說話時那麼分明的厭惡與恨意,這句話聽上去平平淡淡的,尋不到任何情緒,可如此不在意人命的態度,隨意得可怕。
門口傳來輕響,紅衣抬眼望了過去。
剛進門的綠袖一怔,遂一陣驚喜,「妳醒了?!」
她手裏端著一只檀木托盤,托盤中置著碗碟,顯然是來送飯的。
紅衣欲撐身坐起來,可還未使什麼力,就被胸前的傷口疼出了一身冷汗。
「別自己動!」綠袖忙道。腳下走得快些,將托盤擱到案上後過來扶她,面上帶著笑,說出的話很有些沒心沒肺,「足足睡了四天,我還道妳醒不過來了,真是命大。」
紅衣沒有說話,接過她端來的粥碗在手裏捧著,沉吟了好一會兒,問她,「綠袖……我當真沒得罪過公子麼?」
綠袖一愣,馬上搖頭,歎息道:「真的沒有,我還能騙妳不成?這回……這回大概是一時射偏了,也非針對妳。」
「妳信麼?」她看向綠袖,多多少少覺得好笑,「說是射偏了,妳信麼?我聽到他隨口說『死了就葬了吧』,如果只是失手射偏,會冷漠到這個分上?」
看到素不相識的人命懸一線總要勉力救一救,對自己府上的人都無情到這個地步,簡直就像是盼著她就此沒命一樣。
這幾日顯然也沒有找人來給她看傷,只是止了血而已,這麼重的傷口就在眼前,一點藥味都嗅不到,顯然是沒用藥……這是讓她自生自滅。
「紅衣,我們在賤籍……」綠袖說了這樣一句,咬一咬唇,勸得萬分艱難,「命本就不在自己手裏,妳就……別再執著於這個了。公子不喜歡妳,妳日後便躲著他一些就是,攢一攢月錢,到了夠給自己贖身的時候,讓他放妳走……」
紅衣呼吸微窒,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書上所說的「封建時代,奴僕多沒有人身自由」是什麼意思。
這份因不平等待遇而生的憤然與莫名其妙遭受不平等待遇的迷茫,在紅衣醒來後的第二日轉成了沁骨的恐懼。
大約是身子太弱又著了涼,夜裏開始,她咳嗽咳得越來越厲害,每一次咳嗽又會牽動傷口,疼得一夜未眠。
黎明破曉時,紅衣已是前所未有的虛弱,一呼一吸變得輕微,氣若游絲地維持著,繼而感覺胸中發悶,已然缺氧。
這麼咳下去不是個事。紅衣不缺生活常識,很清楚感冒轉成肺炎有多容易,甚至因此喪命的都有,古代沒有抗生素更拖不得,再不尋些藥來,她當真就剩等死了。
竭力克制著咳嗽以免再牽動傷口,紅衣咬牙忍到綠袖來,脫口便問:「綠袖……有藥沒有?」一語說完便猛咳不停,潮紅的面色也顯得不正常。
綠袖當即慌了手腳,足下亂得不知該往何處走,原地踱了幾步,幾乎要哭出來,「妳怎麼、怎麼會病得這麼厲害?公子吩咐了不管妳,我、我沒辦法為妳請郎中抓藥……」
「我不能這麼熬著……」貝齒咬得唇畔泌出一片腥甜,紅衣強撐起身,拽過擱在榻邊的衣服,顫抖著穿著。
「可是,能怎麼辦……」綠袖雙眸泛紅,無措地看著她,看上去甚至比她還無助。
「他說不許管我,但沒說不許我出門,對不對?」她急促地呼吸著,穿好了曲裾,又探手取過腰帶繫上。整個人混混沌沌,一手搭在矮几上、一手借了綠袖的力才終於站起來。她在劇痛中一邊咳嗽一邊掉眼淚,狠狠一忍,才又道:「我自己去醫館。我……不能這麼等死。」
明明渾身無力,腳下卻走得並不算慢,紅衣自知身子有多虛弱,目下只是全憑意志堅持,連扶著她的綠袖看得都膽戰心驚,她卻當真就這樣堅持著一路穿過亭臺樓閣、走到了大門處,沒怎麼再咳,更是一滴眼淚都沒再掉。
在她們到門邊和小廝打招呼前,緊闔的府門突然打開了。
兩人俱一怔,抬頭看過去,紅衣心下感慨,唇角難忍一弧冷笑,「真是禍不單行……」
剛跨入門口的人也是一怔。短暫的意外之後,席臨川的面色沉了下去,一步步地走近她,凝視著她問:「幹什麼去?」
紅衣垂眸,沙啞的嗓音答了三個字,「去醫館。」
耳聞一聲蔑笑,下一句話,明顯不是對她說的,「沒妳的事,回房去。」
「公子……」綠袖滯住,手上並未鬆開紅衣,大著膽子乞求道:「紅衣傷重病重,公子您……您給她條生路。」
「我沒說不給她生路。」席臨川的目光在綠袖面上一劃,又回到紅衣臉上,「要去醫館就自己去,旁人不必陪著。」
就算再不是一個時代的人,紅衣結合上下文也聽得明白,此處的「不必」就是「不許」,越發地覺出席臨川是有意刁難。她生生把想問清楚的心思擋了回去—— 現在去看病才是最要緊的,與他爭執費心費力,再者若惹惱了他,他當真不讓她出門了怎麼辦?
掙開綠袖的手,紅衣看一看她,艱難地抿出一抹微笑,頷首道:「沒事,我自己去。」
而後不再理會綠袖,更不去看席臨川,伸手扶了一邊的牆壁,一步步地繼續往府門口走。
席臨川看著她腳步挪得艱難,足下滯了一會兒,氣息微緩,復又繼續向府內走去。
自進了席府以來,紅衣還沒出過府門,根本不知醫館在何處,問了人才得以尋到。
為她看病的郎中一見她的傷勢與面色嚇了一跳,更因她一個女子獨自前來而面露詫異。好在他醫治的仍很盡心,讓醫女為她的傷口上了藥,又開了內服的方子,待第一劑藥煎好服下後,紅衣才付了錢離開。
身上舒服了許多,頭依舊昏昏沉沉,紅衣渾渾噩噩地走著,憑著記憶中的路線往席府的方向去,不知不覺卻已出了坊門。
又走了許久,她才隱隱覺出不對,抬頭看看已漸漸暗下去的天色,心知多半是迷路了,腳下躊躇片刻,轉身往回走。
一路往南,沿著街道走了好一陣子,覺得距離差不多了,抬頭一看,眼前的坊門上寫著「延禧坊」。
還好回來了。稍微鬆了口氣,紅衣提步進了坊門,認路認得費勁,四下張望著,卻有了意外發現—— 身後數丈外,始終有幾個男子鬼鬼祟祟地跟著,她若停下來,他們便假裝看旁邊賣貨的攤子,她停了這麼多次,他們一直都在。
紅衣心裏便慌了。
天色昏暗,又一路被人尾隨,怎麼想都來者不善,她又是孤身一人,身體還虛得很,若當真出了什麼事,她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沉住氣拐過下一道彎,趁著那幾人還未拐過來,紅衣提裙跑進了一條小巷。
她不住地向後張望,本就因傷而不穩的呼吸變得更加混亂,她驚慌失措地拚盡全力跑著,不料才跑出這條巷子,膝窩冷不丁被人一踹,紅衣驚叫一聲倒了下去。
她吸著冷氣抬起頭,惶恐不安地看著那幾人一步步圍了過來,下意識地縮起身子,又被一腳狠踹在腰間,陌生的聲音蔑然道——
「還跑?!」
她一個孤身女子,還生著病受著傷,對方身體健壯,又都是男人,還來了好幾個……所謂實力懸殊大概莫過於此。
紅衣不禁覺得,今天要把命送在這裏了,心如死灰,又免不了要為自己再搏一把、嘗試自救。
「放了我……」她忍著腰間和膝上的疼痛,試圖和對方講條件,「你們若要錢……我身上有,都給你們。」
「妳省省吧!」
為首之人笑聲刺耳,又抬腳狠踩下去,恰踩在她胸口的箭傷上。
劇痛襲來,紅衣慘叫出聲,短短一瞬間已浸了一身冷汗,痛得耳邊嗡鳴不止、眼前一陣黑一陣白,接著她全然使不上力的身子被人架了起來。
雙腿已支撐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自然又扯動傷口。紅衣死命忍著不叫出聲,就這麼被他們半拖半扶地一路前行,痛感時重時輕,當小腿第二次蹭過門檻,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眼淚被滿心的不甘委屈一起向外推,話語沙啞的說:「放過我……」
沒有人理她。
「放過我……我、我是席府的舞姬……」她試著掙扎卻仍沒有半分力氣,在滿心無可遏制的恐懼中,生出些許絕望的自嘲—— 小說裏穿越女總活得風光,她來了以後卻諸事不順,身在賤籍、從舞姬變成雜役,現在連命都要沒了,而且……還可能清白不保。
「呵?」耳邊傳來一聲輕笑,那正拖著她的人似乎腳下頓了一頓,道了一句,「妳現在知道自己是席府的舞姬了?」
昏迷與清醒交錯間,紅衣被撲面而來的涼水激得渾身一顫。
她撐起身,有些發怔地四下望了一望,不算太大的一個房間乾淨整潔,炭火燒得很旺,檀香陣陣傳來。四周立著書架,中央置著一張案几,筆墨紙硯齊全。
視線越過案桌時,她渾身僵硬。
席臨川。
那麼……那幾個人,是他的人?
「公子……」油然而生的恐懼感讓她低下頭不再看他,深吸口氣,暗自琢磨目下是什麼情況。
「說吧,見誰去了?」席臨川凝在書上的目光沒有移開,問得毫無情緒。
紅衣一懵,「什麼?」
「我問妳見誰去了。」他又說了一次。
阻隔兩人視線的書冊放了下來,他冷睇著她,等她回話。
「去了醫館。」紅衣如實回道。
席臨川一聲輕笑,對這答案十分不屑。
「公子明明知道……」紅衣蹙起眉頭,「是公子點頭的。」
「紅衣!」席臨川低聲一喝,然後瞬間一滯—— 這是他重生後頭一次叫出這個名字。緩了一緩,他舒口氣,耐著性子道:「妳若是自己不說,府裏有人能治得了妳;再不然,我請禁軍都尉府幫忙審一審也不是難事。」
她啞口無言,很想按他所希望的那樣把他想聽的事說出來,保自己一命,然後安心回去養傷—— 可是她不能。不是她不肯說,是她連他在問什麼都不知道。
這身子的原主和他必有什麼舊怨,才讓他對現在的她生出這樣的誤會。紅衣更加篤信這一點,默了默,問道:「我怎麼得罪公子了?」
席臨川的目光突然一凜。
「還請公子明示。」紅衣下頷微抬,話語冷淡,「總得給個罪名。」
等了許久卻仍未有答案,氣氛明顯更冷了些。紅衣目不轉睛地望著席臨川,他手中的書翻了一頁,輕微的紙張摩擦聲在她心上一劃,她凝神看去,目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很快想起來—— 就是這雙手持弓控弦,毫無徵兆地給了她那一箭。
他確實可以不給她理由,就和那次一樣。想讓她什麼時候死、如何死,都隨他的意。若他壓根不告訴她原因為何,她就無從解釋、只剩等死。
空洞的恐懼在心中湧個不停,一點點擊潰紅衣心裏殘存的希望,轉而變成了不甘和憤慨。胸口的傷口還在作痛,痛得氣息不穩,她銀牙緊咬地強忍著,怒視席臨川,凜然斥了一句,「偽善!」
席臨川微怔,繼而眉頭倏地皺起,「什麼?」
「我在醫館裏聽說大夏和赫契要開戰了。」她添了兩分力氣,聲音提高了些許。
席臨川一愣,睇向她,以為她要說出些什麼,像是她與赫契的關係。
「醫館的人說大將軍要帶兵去,大將軍的外甥也會同行。」她羽睫一眨,問得認真,「公子您是大將軍的外甥,對不對?」
他不知她為何這麼問,點頭應了一聲,「是。」
「呵……」紅衣冷笑出口,有點尖銳的語聲中帶著諷刺,「我還以為您也算個正人君子。」
什麼?
「我一直以為,能捨身為國的男人,多少算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才知,竟有人一邊連自己府裏的人命都不顧,一邊又要赴前線上戰場……」她氣息不足地一頓,強自緩了口氣,「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人,談什麼保家衛國,可笑!」
字字清晰,紅衣一口氣吐出了連日來的怨憤。這個人一箭險些要了她的命在先、不予就醫在後,方才帶她回來的家丁亦下手極狠,她卻連個罪名都沒有,當真把「欺壓」二字體現得淋漓盡致!
「如若凱旋,加官進爵賞賜無數不說,普天之下也要讚你一聲英雄。」紅衣凜然笑著,虛弱的口氣不妨礙嘲諷全開,「所以,誰在乎你在府裏是如何隨心所欲,誰在乎有沒有人冤死在你手上?你成功了,你說過的話就都是對的,有英雄的光環罩著,你功成名就,身在賤籍的奴僕再死成百上千個,也沒人在意!」
好像殘存的力氣全用在這一席話上,最後幾個字在憤慨中說得擲地有聲,但話音一落,紅衣就連聲咳嗽起來,咳得原本蒼白的面頰漲出了紅暈。她捂著嘴忍了又忍,剛平復了一點,就又說了一遍那兩個字,「偽善!」
席臨川眼中微有波動,帶著幾分探究,他問她,「這就是妳叛國的原因?」
正打算再斥一句的紅衣話語噎住—— 叛國?
「覺得我草菅人命、覺得將領們手上難免有府中僕婢的性命,就是妳叛國的原因麼?」席臨川神色定定,說得更清晰了些。
「我怎麼叛國了?!」紅衣聽得心驚,脫口反問。
席臨川也心裏發悶。上一世的大半事情還沒有發生,無法拿出來質問。他又萬分清楚那些事都非誤會,沉默半晌,道:「聿鄲來的那日,妳就同他在廊下見了面,說什麼了?」
紅衣微怔,想起那事後,只覺得他這不是多疑,而是亂安罪名。冷笑中恨意凜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席臨川神色越來越暗,「我問妳和他說什麼了!」
「無功不受祿、告退。」紅衣答得很快,而後銀牙一咬,森然笑道:「兩句話、七個字,公子便覺得我叛國?那公子差去服侍他的人呢,是不是待他走後便要一併杖殺?」
席臨川一時被她的話堵得開不了口。
紅衣又接著說:「公子也是為他設過宴的。」
他一噎,見紅衣虛弱蒼白的面容微揚著,有幾分讓他覺得陌生的傲氣,挑釁之意極其明顯。
她與他對視著,不退不讓,又續一句,「待他離開,公子自盡謝罪麼?!」
席臨川猛一擊案,「夠了!」
房中驟靜。
他面色陰沉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幾經克制還是忍不住一腔怒火,伸手猛一抓她的雙肩。
紅衣被傷口傳來的痛楚疼得一呼,未及回神,後背已被抵在牆上。
「那妳剛才去延禧坊幹什麼?!」席臨川質問道。
延禧坊?
她思考一下,似乎明白了,驚魂未定的聲音微微發虛,猶豫著反問:「咱們……在什麼坊?」
席臨川一滯,縱使惱怒還是答了,「延康坊。」
「那我……」她恍然大悟,頓時沒了底氣,垂頭喪氣,「我走錯了。」
……啊?!
一直守在外間,靜聽著房中動靜等吩咐的幾個家丁都忍不住扭過頭來張望,方才氣氛那麼冷峻,一派三堂會審、興師問罪的架勢,片刻前更是已動了手,結果這被會審、被問罪的人,突然給了個「走錯了」這麼滑稽的理由?!還說得大為誠懇、面有窘迫。
眾人面面相覷地啞了半晌,聽得房中席臨川也明顯氣息有點不穩,目光在她面上看了又看,墨色濃眉皺起。他看了她好半天,終是難以置信地問她,「妳……什麼?!」
「迷路了。」紅衣頹喪地低頭,方才的傲氣與憤慨皆被抽盡,全然破功。感受對方的憤怒與自己混亂的心跳,她咬著嘴唇,滿是怨念,只剩下暗罵自己是路癡的力氣。
「迷路了?」席臨川蹙眉審視著她,試圖尋出些說謊的跡象而未果,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地鬆了一些。
紅衣輕輕一咬嘴唇,「我……之前還沒出過府。」
還沒出過府、又發燒發得頭暈腦脹,所以從醫館出來迷迷糊糊地走反了方向,出了坊門走了好久才覺出不對,再往回走,又走過了頭。
她屏息不言,知道席臨川對她偏見大得很,一邊心裏期盼他能信,一邊又不指望著他會信。
僵持了一會兒,席臨川終是鬆了手。
肩頭一鬆,紅衣抬手捂著胸口,顧不得席臨川還在身邊,側身扶住近旁的書架,連咳數聲,直咳得頭暈。
許久之後才安靜下來,她呼吸沉重地又緩了好一會兒,再度轉過身看向他。
兩人視線初初一觸,席臨川先避開了,面色陰沉的道:「回房去!」
紅衣是扶著牆一路挪出書房的。
席臨川的視線穿過半開的窗戶看去,夕陽下,她腳下踉踉蹌蹌的,脊背卻始終筆直,好像遙遙就能感覺到一股無法磨滅的硬氣,他覺得一陣陌生,皺了皺眉,提醒自己不該為她多想什麼。
之後安靜了一陣子,席臨川尋了本兵書來看,隱約聽到動靜,說紅衣沒走出多遠就暈了過去,不過這用不著他操心,下人們自然會打理好。
第三章 攢錢贖身大不易
席臨川看書一直看到深夜,窗外只餘風吹枯葉的聲音,當他走出書房,仍了無睡意,便想在夜色中閒逛一會兒。
黑夜容易勾起回憶,回憶又有好有壞,而即便是好的回憶,有時候也是傷人的。
府裏的每一個地方,他都和紅衣一起走過。
有一次,在他出征之前,她不知是從何處聽說此戰兇險,躲在一處舊院裏哭到半夜,還好他那日也看書到半夜,離開書房途經那處舊院聽得動靜不對,提步走進去,就看到哭得妝都花了的她。
現在想想,那院子在他書房與住處的必經之路,她是不是有意等在那裏,至今已不可知。發出一聲喟歎,他抬眸看過去,眼前恰又是那座舊院,房中的燭火透過窗紙,光線幽幽,裏頭的人應該還未睡。
席臨川皺了皺眉頭,剛要離開,卻突然發現院中有個人。他一愣,那人恰巧回過身,原本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麼、也看不清容貌,直至她走出院子來見禮,他才看清她是誰。「綠袖?」
「公子。」綠袖一福身,目光閃爍,好像有意躲些什麼。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院子裏,漆黑中看見火光微微,好像正支著爐子。細嗅方覺有藥香飄過,他心底已有了猜測,還是問了句,「給誰煎藥?」
綠袖面色一白,死死低著頭,「是紅衣的……」
席臨川神色不自覺地一沉,半晌,稍緩過來後點了頭,「去吧。」
綠袖再一福身,趕緊回了院中,從她的動作,依稀能看出她把藥倒入藥碗,又把藥碗擱在檀木托盤裏,端進了房中。
席臨川躊躇片刻,終於提步進了院子。
房門破舊得關不嚴實,門沿處有一條不算窄的縫,他順著看進去,先看到綠袖坐在榻邊,而後視線微挪,就看到紅衣盤膝坐著。
「快趁熱喝了吧。」綠袖從榻邊矮桌上端起藥遞給她。
席臨川在心裏低低一笑,下意識地想,綠袖不該給自己惹這麻煩,紅衣喜甜怕苦,每次喝藥都很要費一番工夫,愁眉苦臉得像是要上刑場一樣。
下一瞬,他卻看到紅衣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爽快得沒有半點耽擱。
「好苦。」
她還是蹙眉抱怨了一句,接著卻一頭栽倒,拽過被子就要睡,而旁邊放著的蜜餞,她動都沒動—— 這和他印象中那個喝完藥立刻就要拿蜜餞吃的紅衣大相逕庭。
席臨川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在綠袖出來前便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一連數日相安無事,但府中無事的同時,與赫契開戰與否終於徹底有了定論——皇帝下旨命他做驃姚校尉,隨大將軍鄭啟同赴戰場。
來作客的聿鄲識趣地告辭了,沒有引起任何尷尬,還給府中的一眾女眷留了不少贈禮,從胭脂水粉到珠寶首飾一應俱全,席臨川聽完管家齊伯的稟報未加多管,倒是下一句話讓他眉心一跳——
「聿鄲特意給紅衣送了個簪子去。」
「送簪子?」他抬眼看過去。
齊伯一揖,「是,還在紅衣房裏坐了一刻。」在席臨川還未來得及細問時,就將一個窄長的盒子呈到案上,「就是這個。」
他打開盒子看了一眼,「怎麼在你這兒?」
「這個……是紅衣主動給老奴的。」齊伯如實道。頓了一頓,又說:「聿鄲過去的事也是她主動告知,還非讓老奴在房裏盯了一刻。」
這什麼意思?
「有意叫人盯著,做得太明顯,可不能讓人釋疑。」他冷笑著搖頭,手指一叩盒蓋,將盒子推到一旁。
「老奴也是這麼跟她說的。」齊伯欠身,回憶著道:「可是紅衣說……她說雖不能釋疑,總能讓公子不對這次的事起疑,所以這東西她不能收,和聿鄲所說的每一句話也都讓老奴聽著,可以逐句稟給公子。」
他一滯,有些驚異於她的心思。
「把簪子給她送回去。」他隨口道。一來已親眼看過無甚蹊蹺,二來……這麼個簪子擱在他案頭也沒用。
齊伯卻沒上前取回簪子,反而告訴他,「紅衣說……若公子看完覺得還能還給她,就讓我替她賣了去。」
「賣了?」席臨川一訝。
「是,她說她想攢些錢。」齊伯道,而後兀自琢磨著,「興許是月錢不夠花,又或是有什麼別的用途……」
席臨川在意的,卻不是她攢錢幹什麼用。
上一世的紅衣,素來不會給自己攢錢,這個「不會攢錢」並非花錢太過攢不起來,而是謹小慎微地怕旁人覺得她存有異心。
是以首飾再多,擱著不用也還是擱著,若他出征前有意多留些錢給她以備不時之需,她就在他回來後按時呈上帳本,把每一文錢怎麼花的都記得清楚。
他覺得她活得也太小心了,知是出身與過往經歷所致,更格外疼她些,結果……她沒攢錢歸沒攢錢,最後去了赫契當側妃,後半生無論如何都衣食無憂。
席臨川被這種差別弄得情緒莫名,定一定神,點了頭,「那就去吧。」
兩日後,齊伯給紅衣送了錢來。
一根銀簪當了二十兩銀子,齊伯給她的時候,順口提了一句,說席臨川要出征了。
聽聞這消息,紅衣心裏自然一喜,臉上忍不住帶出幾分。
她巴不得躲他遠些,他不在府中,她覺得十分舒心,雖然還會再回來,但她好歹能安心過幾個月。思考一陣子,她猶豫著道:「齊伯……」
「嗯?」齊伯觀察到她的神色變化,隱有不滿,但還是耐著性子聽她說話。
「我想問問,若是……我想給自己贖身,要攢多少銀子?」
話問出口,她提心吊膽地等著答覆,心裏一個勁地祈禱可千萬別是個她攢不起的天文數字,她還想早點攢完這筆錢,早點過自由日子呢。
「贖身?」齊伯眉頭一皺,睃一睃她,口氣有點意外,「妳想給自己贖身?」
「是……」紅衣稍一點頭,「我、我總不能一輩子在賤籍。」
齊伯復睇她一眼,略一思忖,卻搖了頭,「不知。府裏從前沒人提過這樣的事,妳又是長公主賜下來的人。這事啊……我得幫妳問問。」
「多謝齊伯。」
紅衣深深一福,卻疏忽了一件事,忘了問一句他這「問問」是問誰。
「贖身?」席臨川眉心一跳,看向齊伯,有點不信,「她主動提的?」
「是。」齊伯欠身,回憶片刻,又道:「依我看,這紅衣本也不是什麼安分的人,我順嘴跟她提了一句公子要出征,闔府上下聽了這事都為公子懸著心,唯她,看著倒像有些高興似的。」說著頓了一頓,又試著勸道:「公子您開個價算了,讓她早點贖了身,清靜。」
出征之事,雖然席臨川已經歷過一次,很清楚此番會是如何,但於旁人而言還是多少有危險,她卻為此高興……
他忽然心裏有點空,苦笑搖搖頭,心下禁不住掂量起來,想知道她是因他這一世待她不好才會如此,還是上一世其實也是如此?在他面前只是做樣子,實際上也許一直如最後那般冷血。
「兩千兩。」他神色淡漠地隨口說了個價,轉身便往內間走。腳步閒散隨意,細看之下又好像比平時略快一些,像是被什麼煩心事惹得不悅,又或是在有意避開什麼一般。
終於要出征了。
將領們出城那天,長陽城裏蔓延著一種詭祕的安靜,好像大街小巷裏的人們都達成了一種奇妙的共識,往日的喧囂在這一日都不約而同地壓低了,人們竊竊低語著,說著與戰爭有關或是無關的事情。
席臨川知道,百姓們對這一戰並沒有什麼信心。
他一身鎧甲出府,到了門外,又將頭盔也戴上,翻身上馬,習慣性地往府中看去—— 熟悉的前院中,並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定一定神,馭馬前行。
而同時間的席府中,紅衣才剛醒。
知道席臨川這一日離府遠赴沙場,她心緒多少有些複雜,一邊為他這些日子不在而鬆口氣,一邊又深知戰爭關乎國家命運,提心吊膽。
不過這到底不是他們身在長陽城的人能左右的事,操心也是瞎操心。紅衣舒緩氣息,盥洗梳妝後去找綠袖。
她告訴綠袖想為自己攢錢贖身,綠袖便幫她打聽了法子,至於兩千兩這天價要攢多久才能攢夠,紅衣不想知道……
「這邊。」綠袖拉著她,一路往宅子後面走,直走到了離射箭場不遠的地方,才轉了個彎,往側邊去了。
射箭場西側有一道小門,不足兩人寬。紅衣看了一看,「是通到外面的?」
「是。」綠袖點頭,伸手把門閂輕輕拿起又擱回去,「妳看,這門平時不鎖,只這麼從裏頭閂著。聽說府裏不少丫頭會從外面接些女紅之類的活計,就在這道門這兒,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方便得很。」
紅衣愣了愣,心道方便歸方便,這門這麼留著,沒有安全隱患麼?不鎖也沒人看著,進了賊什麼的怎麼辦?
委婉地將這擔憂和綠袖說了,就見綠袖頷首一笑,「她們說起初是偷著做的,後來公子知道了沒管,就成了約定俗成的事。有活兒要發請人做的都是每日申時到外面等著,府裏的人也是申時在裏頭等著。誰也不自己開門,等著齊伯來開,半個時辰之後關上,還沒出過岔子。」
紅衣啞了,心道席臨川不管則罷,怎的還有助一臂之力的意思?有齊伯這席府管家在中間監管,於買賣兩邊都多了份安全保障。
「齊伯還會幫著尋活兒呢。」綠袖又道。一字一頓說得認真,顯然不是誆她,「妳想做什麼,去告訴齊伯,齊伯得空出府時就會幫著問。」
紅衣說不出話,整個流程都有些顛覆她心裏對「封建制度等級規矩森嚴」這一定義的認知,且更顛覆她此前對席府的認知。
「齊伯從中有好處拿麼?」她隨意地問了一句,「還是賺個人情?這邊幫著尋活,那邊瞞著公子?」
「都告訴妳公子早已知道了!」綠袖瞥她一眼,「公子畢竟……」
她突然噤聲,覷一覷紅衣的面色,有些尷尬地笑道:「我這麼說妳別不高興啊,公子畢竟是……長陽城裏受盡豔羨的人物,名聲這樣好自有他的道理。他待妳為什麼那麼……我不知道,但平素待人接物,當真是寬和的。」
紅衣垂眸未言,綠袖靜了靜,又續道:「齊伯也沒有好處拿,是公子吩咐他來幫這個忙,一來免得做個小生意還出了糾葛說不清楚;二來,婢子也好家丁也罷,他不想讓外面覺得府裏的奴僕擅接私活定不敢聲張而有意欺負咱們……把齊伯擱在這兒,多少算是撐腰了。」
是想讓外人知道這一切都是他許可的,所以別覺得虧欠工錢之類的事府中下人會不敢說,只能吃啞巴虧。
紅衣輕吸了口氣,一面覺得難以相信,一面又知道綠袖絕沒有騙自己。
當日下午,紅衣圍觀了一場交易經過。
府內府外皆是十二、三個人,外面的買家送材料說要求,裏面身為賣家的奴僕一一記下,回去照做。
有要加繡紋的也有要製衣的,說白了就是現代的「來料加工」,對方提供材料、資料,這邊做成成品,賺手工費。
其間齊伯只在旁守著,基本不打岔,只在結束之後攔住最後一個婢女,看看她手裏那一疊布料,皺了眉頭,「這麼多,妳還幹不幹正事了?」
那姑娘看著十二、三歲,聞言眼眶一紅,低低回道:「我不會耽誤府裏的事的……左不過每日少睡一個時辰。」見齊伯聽得面色越沉,她偷眼睨了睨,又道:「我娘病了,家裏急缺這個錢,齊伯您……」
「行了行了。」齊伯一臉不耐,伸手就把她手裏那一疊布料奪過來,「什麼每日少睡一個時辰?公子走前吩咐要拿錢給妳娘看病,我下午就把錢送去。這個妳做一半,另一半我拿去分給別人。」滿是長輩斥責晚輩的口吻。
那小丫頭愣了半天才回過神。
齊伯已彎下身子將布料分好,拿了一半,另一半就留在那兒等她拿,口氣仍舊一點不緩,「快拿了回房去,敢耽誤正事,扣妳月錢。」
聽聞席臨川的這番細緻安排時,紅衣已意外得不知如何反應,待齊伯將另一半布料交到自己手裏的時候,她徹底傻住了。
「綠袖說妳也想找事做。」齊伯輕聲一喟,「這個先做著吧,這家人過得殷實,給的錢不少,其他的我再幫妳打聽打聽。」
「多謝齊伯,但……」她怔怔開口想說些什麼。
齊伯卻大手一揮,沒給她說的機會,「客氣話就不用說了,我也盼著妳趕緊攢夠那兩千兩銀子走人。」
說完就不由分說地走了,留下紅衣感受著瑟瑟寒風。
綠袖伸手在她面前一晃,「愣什麼神?」
「我……」紅衣嘴角輕搐,磕磕巴巴的道:「我、我沒想跟他客氣……做衣服……我不會啊……」
綠袖愣了會兒,想起之前幫她縫水袖舞衣的事,忍不住狠狠剜她一眼。
軍隊在數日後行至大夏與赫契的交界處,在蒼茫大漠中安營紮寨,當晚將領們齊聚大帳,鋪開地圖,排兵佈陣。
大將軍鄭啟命將軍何袤率五千騎先行,將軍章騰領一萬兩千騎隨後。
「臨川。」鄭啟抬眼,一眾將領隨之看過去。
席臨川抱拳,應話有力,「在。」
「帶上你的八百輕騎。」鄭啟略一頓,彷彿又思忖了片刻,才道:「抓個活口回來。」
「是。」席臨川領命而去,在踏出帳門前,聽到舅舅那句「敵軍狡詐,萬事小心」的叮囑,未失大將軍威嚴卻又擔憂分明,一如上一世聽到時讓他心中微沉。
席臨川回過身,抱拳再應了聲,「是。」
騎兵在大漠戈壁間馳騁,陽光下飛揚的塵土捲起一團又一團煙塵,踏過金色沙子的馬蹄留下一連串蹄印,在下一陣風拂過後變淺,在第二陣風吹過地上後消失不見。
席臨川知道,這一戰,他將夜襲赫契軍隊,取下赫西王犁左的首級。那犁左算起來是汗王呼耶的祖父輩,讓他一戰成名。
一路上要穿過幾個散落在大夏周圍的村子,最近的一個已近在眼前,席臨川緊抿的薄唇略微有了笑意,抬眸看去,卻沒有看到上一世印象中的那一縷炊煙。
心頭不好的預感讓他猛地勒了馬,遠遠眺望,覺得村子安靜得不正常。
明明是一樣的時間、同一個村子……
「去探探。」
他道了一句,即有士兵縱馬絕塵而去。
一盞茶後,對方折了回來。
「大人……」那士兵的聲音中帶著輕微的戰慄,一咬牙,稟道:「這村子……被屠了。」
席臨川腦中一懵,「什麼?!」
「應該就是近兩日的事。」那士兵續道:「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眾人皆吃了一驚,氣氛自然而然地嚴肅起來。
席臨川沒有急於揚鞭穿過這座已無生氣的村子,旁人便也都緩緩跟隨著他。
他在進入村口後下了馬,足下頓了一頓,往西邊走去。
那邊的那戶人家,在上一世的此時正炊煙裊裊,那次他不想驚動村民,放緩了行軍的步子,是那一戶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跑了出來,大膽地攔住他們,稚嫩的聲音明澈清晰。
她說:「你們是不是來打赫契人的將軍?我家養的鵝昨天剛下了蛋,給你們吃。」
一眾年輕將士皆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過後席臨川下了馬,接過她小小的手心裏托著的那枚鵝蛋,「小姑娘,這蛋妳自己吃,下一個給我留著,若戰勝再經過此處,我吃那一個。」
他壓制著陳年舊憶,踏進了那扇院門,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廝殺過的痕跡。
夫婦倆死在牛棚旁邊,男人胸口被捅了一刀,女人被割頸而死。
他有些沉痛地避開視線,然後看到了倒在房門口的那個小姑娘。
和上一世攔住他們一樣,穿著略舊的紅襖,被紅線紮著的辮子看上去仍很齊整。
胸口一陣窒息,席臨川的視線越過門檻,看到她的手邊,有一枚已摔碎的鵝蛋……
該是她昨天剛撿了鵝蛋,便慘遭屠戮。
不該是這樣……
胸中湧起重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恐懼,席臨川輕輕顫抖著,俯身將那小女孩的身子托了起來。
她確實已經死了。
但,怎麼會這樣……
紅衣悶在自己房裏苦思了一個下午,還是不知自己能做什麼,縫衣刺繡皆不會,製香水平又太業餘。
她這一批活在網路興起時代的人有許多都是這樣,因為各樣資料來得容易,所以想學什麼都可以馬上找到資料學,但,她鮮少有把哪一樣真的學到精通的。
說白了就是給自己增加了個消遣,成果卻遠不足以作為安身立命的技能。
「茶道?」她支著額頭又在紙上寫了一項,落筆後就又提筆劃掉—— 誰想在那小門外品茶啊?又不可能讓府裏給她騰個小間。
「代寫書信?」驀地想起古裝劇裏窮秀才謀生的手段,紅衣目光一亮,對自己的文采還是有自信的,但神色又很快黯淡下去—— 繁體字……會讀不會寫。
歎了口氣伏在案上,覺得自己這回真的遇了難題。聽聞要兩千兩銀子才能贖身時已很受打擊,但她那時是咬著牙逼自己穿過烏雲去看陽光,告訴自己努力努力還是能攢到的。
結果,真正的難處就在這賺錢方向上。
垂頭喪氣地將這大難題先擱下,紅衣拿了水袖舞衣出來往樂坊走。
席臨川不在,虞司樂為人寬和,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舞姬練舞時她願意同去便也沒人攔著,這於紅衣而言是無法言述的好事。在現代時就是這樣,她就算遇到天大的麻煩、就算心情陰鬱得猶如霧霾爆表,只要跳上兩支舞,心裏就從多雲轉晴了。
而且放空之後,興許就給難題找到了新解。
到了樂坊,她見綠袖正在門口東張西望,紅衣又走近兩步,綠袖便迎了過來,一拽她的手,「可算來了,快來。」
「怎麼了?」紅衣被她拽著往裏走。
綠袖一邊走著一邊挑要緊的跟她解釋,「宮裏快到採擇家人子的時候了,宜寧王從自己的封地上送了兩個美女進來要獻給陛下,托長陽城這邊的官員找人教她們樂舞,那官員把這事交給了虞司樂。」
「啊?」紅衣一怔,一時沒明白這事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虞司樂要管著府中歌姬、舞姬,不能每日花幾個時辰教她們,便想把這事交代下去。」綠袖說著扭頭看向紅衣,伸了兩個手指頭,「兩百兩銀子!目下正在後院挑人,闔府的歌姬、舞姬都去了,妳不妨也試試。」
兩百兩銀子,兩千兩的百分之十。
紅衣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深知此事競爭兇殘,一邊又連半分推辭之意都沒有。競爭再激烈也得試上一試,若不成那是自己學藝不精,服輸就是;若成了……那就離自由近了一大步!
最內一進的院子裏果然已是一片吵雜。
虞司樂尚未到,一眾歌姬、舞姬三兩結伴低聲交談著,綠袖帶紅衣進了院,逕自走向同被長公主送來席府的絲緞和素錦,四人一向交好。
兩人一見紅衣也來了,互望一眼,素錦笑吟吟的道:「知道紅衣姊姊拿定主意要為自己贖身,這是要緊事。咱們齊力一搏,若是紅衣姊姊挑上了,兩百兩的銀票姊姊拿走;如是咱四個裏的另一個挑上了,自己留幾兩脂粉錢,餘下的也都給姊姊拿去攢著。」
「這怎麼好—— 」紅衣忙要推拒。
素錦也正要開口勸她答應,兩人卻都沒來得及說下去,另一個聲音便冷冷地響起來——
「公子不計較規矩,府裏的規矩還真就越發寬鬆了?」
四人看過去,見了來人皆一凜。
綠袖在紅衣衣袖上一拽,紅衣目光一掃當即會意,與三人一併福下身,道了聲,「杜若姊姊。」
「妳是紅衣?」杜若冷眼睇著她問。
紅衣頷首,「是。」
「我知道妳。」她輕輕一笑,不掩蔑意,「頭回見公子就被打發去做雜役的人,也敢來爭這些事?」
紅衣心裏一緊,神色同樣冷下去,沒有應話,直至杜若又一聲輕笑後離開。
杜若走到了數丈外的花叢邊,也和相熟的舞姬交談起來,紅衣這才抬眸打量。看樣子杜若也就十七、八歲,比她們四人略長幾歲。身材高䠷瘦削,腰帶緊束纖纖腰肢,白皙的面容上修長的描眉描繪得細緻,襯得一雙明眸清亮。
「這是誰?」紅衣低問了綠袖一聲,旁邊的絲緞先回話了——
「杜若啊……樂坊裏排頭號的人物,歌舞皆會,且是虞司樂脫籍前收的徒弟,手把手教出來的。」
紅衣聽罷,心裏難免多了一重壓力。
「名師出高徒」這話從古至今都是對的,早聞虞司樂年輕時是長陽城裏數一數二的舞姬,贖身脫籍後為給自己求一份安穩才來席府當了司樂,她教出來的人……
紅衣忍不住又望了杜若一眼,深深呼吸,自我安慰—— 不用怕,不用怕!
虞司樂在半刻之後從西廂房走了出來,沒有多言什麼,只向院子裏的眾人道了句,「先挑舞姬,一個一個來。」然後就進入正廳。
嚴肅的態度弄得紅衣有些不適應,她平日來找綠袖時若碰見虞司樂,她多半是帶著微笑的,目下這般態度一時弄得紅衣產生了如臨大敵的心態。
綠袖見狀忙低聲道:「妳……別緊張啊,司樂平日辦正事時都是不苟言笑的。」
正廳裏,選拔已經開始了。
舞姬間似乎有一種奇妙的默契,無須叫名也沒排什麼順序,一個出來自有下一個接上,沒有什麼謙讓也沒人產生任何異議。
正廳中早備了樂工,入廳的舞姬點一支自己擅長的曲子,樂工便會奏樂。
一人跳一支舞,虞司樂偶爾動筆記錄些什麼,從不開口做任何評價。
紅衣安靜看著,心思千迴百轉。
一個個舞技都不差,她這現代科班畢業的放在這兒,也就勉強有個「中等偏上」的水準,這還只是前面看過的幾人,後面有沒有狠角色還不知道,就算沒有旁的狠角色,也還有個虞司樂一手教出來的杜若呢。
目光微凝,紅衣細看著正在廳中起舞的那抹背影。
動作到位,身法熟練,但不知是不是只能看到個背影的緣故,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她看著那舞動得行雲流水的水袖細思起來。
片刻後,已輪到了她們這一邊。
綠袖、素錦、絲緞依次舞過,紅衣仍是一語不發地看著,一個動作都不肯放過。一時甚至連這是為爭什麼而比都忘了,只一門心思地想弄明白到底少了點什麼。
苦思間,絲緞已從廳中走了出來,接著杜若走了進去。
許是因為得知了杜若更有本事,紅衣更添了兩分注意。
杜若穿著一襲黛藍綢的舞衣,水袖比旁人的更長些。她挑了首節奏感強些的曲子,有明確的鼓點相伴,雖比之前那十幾支小家碧玉的舞蹈少了些柔美,卻因添了熱烈的節奏而讓人難以走神。
紅衣好像終於明白了一點,而後順著這個方向,繼續思索下去。
第四章 佳人曲拔得頭籌
「該妳了,快去。」綠袖在她胳膊上一推。
紅衣回神,見杜若已在向虞司樂行禮,忙向正廳走去。
至了門口,與杜若擦肩而過,誰都沒有多言,不過紅衣第三次聽見了那聲輕笑,覺得這簡直堪稱杜若的標誌性聲音了。
「紅衣?」虞司樂見她進來,微微一怔。
紅衣欠身,應了聲「是」。
虞司樂睇一睇她,思量著點了頭,「開始吧。」
紅衣看向幾名樂工,再三考慮之後,一字一頓道:「奏《佳人曲》。」
她和這支曲子很有緣分。昔年在學校時,曾用這支曲子編舞,奪了舞蹈大賽的桂冠。
當然,那是現代人編的《佳人曲》,並非古曲,時代差異造就的審美觀不同,雖然同是用西漢李延年所做的詩詞,曲調卻完全不一樣。
所以,穿越後頭一回聽到這原汁原味古代風格的《佳人曲》,紅衣大感驚喜,彼時還在長公主府,她拿一個月的月例威逼利誘樂工們為她「單曲迴圈」這曲子整整一天,以供她編舞,把樂工們都弄崩潰了。
動作多是漢唐舞的動作,但還是那句話,時代差異造就的審美觀不同,她在現代所學的漢唐舞雖經前輩們大力研究、復原,但與古代也多少有些不同。
是以一舞編成,比她平日裏在長公主府練的宴飲樂舞多了兩分瀟灑、兩分肆意,裙裾旋轉、水袖飛揚,起承轉合更用了不少現代學習舞蹈理論時得出的經驗,樂曲高潮時舞出的驚豔完全掃盡旁的舞姬因常年恪守規矩而消不盡的壓抑感,另又加了些許民族舞的元素。
於這回的較量而言,這舞還有個更重要的優勢—— 代入感。
紅衣兒時跟的第一位舞蹈老師告訴過她—— 「跳舞不是演戲,但也需要舞者身心投入,代入其中。」
李夫人憑著這舞一舉得寵,紅衣編舞時代入那樣的心境,思考著李夫人當時可能的心情,神韻、身法也就自然而然地奔著那樣的目的而去,或婉約或凌厲,每一個動作皆下了大工夫去想「如何能讓劉徹挪不開眼」。
對那兩位要被送進宮的家人子而言,這一點應該也很重要,既要以此博得帝王寵愛,跳的舞就不能和宴飲助興的舞一樣,讓人可看可不看。
紅衣微微屏息,馬上就到了樂曲間奏,間奏的段落要轉滿十六個胡旋,手上動作和腳下節奏還不能亂。
「噹—— 」的一聲,變調的尾音帶著異樣,紅衣一驚,腳下未停,定睛看去—— 似是古箏的弦斷了。
箏在這曲子中算是演奏主旋律的樂器,出了這岔子,其他樂工便也一同停下了。
門外的一眾歌姬、舞姬聽到廳裏驟然安靜,皆停了交談,一併向門內望過去。
紅衣的旋轉卻沒停。
已無奏樂,她將步子放得緩了些,拖長了時間,邊思量辦法。
足尖一點,紅衣停止旋轉,側身壓肩抬手,不慌不忙地擺了個嫵媚的姿勢。
長吸了口氣,薄唇微啟,懸著一顆心揚聲唱了出來,「北方有佳人—— 」
在旁的一眾樂工霎時傻了眼—— 怎麼還有自己唱的?!
外面的一眾歌姬更是面色一白—— 怎麼還有搶生意的?!
院落一角,綠袖等三人更是深吸一口氣—— 有、有魄力……
其實,紅衣唱得多少有點沒底氣。論漢唐舞,她是術業有專攻;論唱歌,她連業餘歌手都算不上,是以連舞都折了兩分氣勢,竭力逼著自己心無旁騖的接著跳下去,可碰上這種意外,又哪有那麼容易心無旁騖?
門外突然響起了個聲音——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
紅衣微微一怔,立刻閉了口。這聲音,可比她唱得好多了。
歌聲婉轉清麗,悠悠揚揚地傳進廳來,雖不比樂工齊奏樂來得節奏感分明且有氣勢,歌舞相搭卻有不一樣的味道,乾乾淨淨,好像不染凡塵,令眾人回不過神來—— 誠然,單說這應變能力,也夠眾人回不過神來了。
兩句過後,能繼續吹彈演奏的樂工添了一分力,各自循著歌聲繼續奏下去,感覺又好了許多。
一舞跳完,歌聲、音樂聲漸漸淡去,紅衣心中驟然放鬆,暗呼了一聲—— 謝天謝地!
站定了腳,她往後退了幾步,朝虞司樂屈膝一福,「紅衣告退。」
虞司樂略一笑,暫未理她,只揚聲道:「誰唱的歌?」
便見一女子應聲入廳,恭敬施禮,「奴婢縷詞。」
縷詞,是和紅衣這群舞姬同時送來的四個歌姬中的一個。
虞司樂點了點頭,稍作思量,問她們,「妳們在長公主府時,有這樣配合過?」
「沒有—— 」紅衣剛要作答,卻被縷詞搶先答話——
「不曾有過。奴婢等人在長公主府只跟著年長的姊姊們學習技藝,沒有參加過宴會,也沒有過這樣的練習。」
紅衣看向她,怔了一怔,覺得縷詞眼中有一抹奪目的光彩,她卻不太明白這光彩是因何而生。
「好得很。」虞司樂放緩口氣,微微一笑,「那就妳們兩個了,縷詞教歌,紅衣教舞。每日未時兩位家人子會來此處,紅衣也未時到便是,縷詞晚一個時辰來。我跟齊伯打個招呼,紅衣先在綠袖房裏住些日子,來去方便。」
「謝司樂。」
紅衣還沒來得及應話,縷詞就已脆生生一應,連帶著拜了下去。
一個大禮行得規整,紅衣心下一喟,也只好和她一樣拜下去—— 動不動就拜人,她至今還是有些不習慣的。
屏退了門外一眾歌姬、舞姬,虞司樂闔上門,交代清了各樣事宜之後,沒多做廢話,就取了銀票出來給她們,「一人兩百兩,收好了。練歌習舞間若有要花錢的地方就來告訴我,不需妳們自己花什麼的。」
兩人應了聲「是」,見虞司樂不再有別的交代,就一同退了出去。
出了房門,縷詞就把那裝著銀票的錦囊打開,草草一數,拿了一百五十兩出來遞給紅衣,「喏。」
「啊?」紅衣嚇了一跳,沒敢接,「這是幹什麼?」
「給妳啊,聽綠袖說妳想給自己贖身,錢對妳自是要緊。我沒什麼花錢的地方,留五十兩就夠了,這錢擱我這兒又沒處花。」一席話說得大度豪爽,大抵是怕紅衣還是不肯要,停頓後又說:「大不了妳贖身之後賺了錢再還我便是。」
紅衣猶猶豫豫地接過來,回想方才在廳中縷詞眼底的光彩,也不拐彎抹角,「既不圖錢……妳出頭爭這個機會是為什麼?」
縷詞與虞司樂應答時有意出彩的措辭、唱歌時有意炫技的歌喉,都讓紅衣十分確信她不只是顧念交情來幫她一把這麼簡單。
縷詞臉上的笑意微凝,一時未答,逕自向前一進院子走去,紅衣只得跟上。
推門進了縷詞的房間,關上門,她請紅衣落坐,一邊倒茶一邊道:「送進宮的人,多好的人脈。」
紅衣微怔,知她是說那兩個家人子,便應了聲「嗯」。
「她們若真得了寵,肯在陛下面前說句話,給歌姬、舞姬脫籍就是一道特赦的事,哪用得著自己花錢。」
「……什麼?」紅衣聽得一滯。
「多簡單的道理。」縷詞嫣然一笑,轉過身,將沏好的茶遞給她,「就拿妳來說吧,公子開口就是兩千兩,這一口氣得兩百兩的機會可不是日日都有,平日若只靠做些雜活賺錢,只怕下輩子都贖不了身。」
縷詞睇一睇她,面露不解,「我都不太明白,妳為何會挑攢錢贖身這條路。」
紅衣一時說不出話,心下早已清楚在這個二兩銀子就夠普通人家過一年的時代,她要靠月錢和外快攢夠兩千兩有多難。之所以沒考慮別的直接選了這法子,只是因為她對大夏朝的法律制度不熟,壓根不知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看了一眼縷詞,她猶豫的問道:「還有什麼別的法子麼?特赦這算一個,但是把希望寄託在她們身上也太被動了,總不安心。」
「那……挑個公子心情好的時候求他,讓他放了妳。只要他肯點頭讓妳從良,妳自然可以。」縷詞說了第二個法子。
紅衣深知這法子聽上去簡單,實則比第一個還難。
席臨川那麼討厭她,若想讓她離開,估計早就不會留了。留到現在,必定不是開口求他他便能點頭那麼容易。
再者,在這等級制度下,她們這一干歌姬、舞姬都算是席府的財產。譬如她,明碼標價兩千兩,若直接讓她走,就等於扔了兩千兩,就算再任性的土豪,大約也沒有這麼辦事的。
「也做不到?」縷詞觀察她神色的變化,想了一下,又說:「那還有個法子,雖是不能讓妳離開席府,卻可以脫籍。」
「什麼法子?」紅衣不解,怎的還有脫去賤籍卻還不能離開席府的事?
縷詞抿唇一笑,一字一頓,「讓公子收了妳,給他做妾,他必定會給妳脫籍的。」
紅衣腦袋一懵,傻傻的看著縷詞,覺得這法子根本異想天開,又坐了會兒,便離開了。
紅衣就這樣開始了當舞蹈老師的日子。
未時開始上課對紅衣而言很是合適,她夜裏要清掃迴廊,黎明才睡覺,睡到晌午起床,梳妝之後吃些東西,恰恰差不多未時,而且還能先在自己房裏做一番準備活動。
那兩名家人子和她兩人差不多的年紀,生得清麗些的姓阮,單名一個淇字;另一人姓張名雲月,她則生得嫵媚些。然則不管清麗還是嫵媚,兩人都當得起一句花容月貌,讓紅衣心裏直呼皇帝豔福不淺。
她教得盡心盡力,一因收了學費,二因舞蹈本就是她心中摯愛,不得褻瀆,三……則是因縷詞的話。
這兩個家人子是要被送進宮的,若當真得了寵,能在皇帝面前說說情,幫她們脫籍就只是一道特赦的事。
雖然寄望於別人多少有些被動,但這人脈打好無妨。
「左手從上向後劃,然後右手跟著劃過去,感覺水袖圈著自己畫了一個圈。」紅衣放緩動作,一邊做著示範一邊說:「左臂在前,右臂前搭,展開……」
這是一組基本動作,可以編到舞裏,但主要是讓初學者伸展一下身體,初步感受漢唐舞的「韻」是怎麼回事。
「注意腳下……是同手同腳,若和走路一樣手腳相反,就錯了。」紅衣回憶昔年自己習舞時老師講解的方法,兩個家人子在面前一遍遍嘗試得費力,一會兒手反了一會兒腳不對,初學者差不多都是這樣。
不過兩人悟性都不差,等練通順後便掌握了要領,不再出錯,紅衣就繼續教下去,頭一日的這一個時辰下來,進度算是很快了。
雖已臨近冬日,這般身心投入地練了一個時辰的舞後,還是出了一身的汗。
出了房門,被冷風一吹才覺得好冷,紅衣向兩人匆匆告辭,小跑著往綠袖房裏去。
綠袖正在房裏裁著布,是那日齊伯幫紅衣尋的活兒,無奈紅衣不會,就只好讓給綠袖了。
「回來了?怎麼樣?」綠袖拿著剪刀剪得小心,頭都沒抬地跟她打招呼。
「還不錯。」紅衣笑道:「都是好容貌好身段,我要是陛下,一準喜歡她們。」
「……妳真敢說。」綠袖被她這妄議君王的言辭弄得啞了一瞬,而後睇了睇桌子,「銀耳蓮子羹,廚房給妳送來的,說是虞司樂吩咐的,趁熱吃吧。」
紅衣還真有些餓了,端起碗吃了一口,熬得軟糯的銀耳在口中透出淡淡甜味,還有一股別樣的清香,味道與口感俱佳,她笑了一聲,「有段日子沒吃這個了。」
一小碗很快吃完了,紅衣倚到榻邊,無所事事地看綠袖做衣服,看了一會兒就犯起睏來。她迷迷糊糊地打盹,好像還作了夢,忽聞綠袖一聲驚叫,嚇得她驀地醒了,頭一個反應是綠袖縫衣服扎了手。
睜眼卻見綠袖站在榻前,滿目驚恐地望著自己——
「紅衣妳、妳臉上怎麼了?!」
離赫契越近的地方,大夏的氣息就越少了。
狂風捲起細沙,接天連地的一片暗黃,連太陽都像是覆了一層灰塵,看不真切。
這已是大夏邊境的最後一個村子了,同樣是他上一世在同一日走過的地方,但在風沙散盡後,也和此前的六、七座村莊一樣,被赫契屠了個盡。
他卻至今都不知出了什麼岔子。
「大人……」跟隨在身後的士兵試探著喚了一聲,想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大將軍下令抓個活口回去,可這一路馳騁已走了很遠,還沒有見到半個赫契人。
席臨川未答,目光凝視在離得最近的一具屍體上,胸中憤慨難壓。
再向西走二十里的霽連河邊,是赫西王的軍隊駐紮的地方,上一世時他在那裏取了赫西王的首級,另還斬虜兩千餘人,這一世一路看下來,他直想將這數字翻個倍,以雪此仇。
「長陽城那邊可有信了?」他問了一句,懸著一口氣等著答覆,想知道是不是那人往外遞了什麼消息。
「有。」即刻有人策馬上前,取出一個信封呈上。
席臨川屏息,拆開封口火漆。
未與外人相見、未見信件送出長陽城。連日來入夜灑掃,清晨睡至晌午,今起教習兩家人子樂舞。
席臨川在稍微鬆了口氣後,心弦繃得更緊。上一世時唯一出岔子的,就是紅衣這一環,這一回既然和她沒關係,便是又有了別的隱患。
而這個隱患是什麼,他們一行人還一無所知。
「天黑前到霽連河。」他說。將手中信紙一折擱回信封,交還給手下保管。
八百輕騎一路飛馳而過,在漸漸昏暗的夜色中奔馳過毫無生機的村莊,踏過死寂留下的蹄音顯得空洞。
「大人,前面不遠就是霽連河了。」有士兵稟道。
席臨川勒馬,那句前世說過的「準備夜襲赫西王大營」到了嘴邊時驀地噎住。
一路所見的不同之處讓他不得不添一分小心,沉默一會兒,道:「去探查看看。」
片刻後,那去一探究竟的士兵折了回來,很快就至眼前,抱拳道:「大人,前面無人。」
眾人都一怔。
席臨川望向遠方,心中的疑雲與蔓生的不安被推至了極點。
這不僅與他上一世的經歷不同,與清晨領命前得知的情況也不一樣—— 那是早一步來過此處的探子傳回的訊息,也就是說,至少在前日晚上,赫西王的軍隊還是駐紮在此處的。
一切變故都是兩天之內發生的,可是……原因呢?
屏除因兩世不同帶來的困擾,席臨川深吸了口氣,思量少頃後,遂道:「陰崖。」
「大人?」離得近的兵士聞言一怔,「陰崖?」
「赫西王在陰崖。」他道,篤定的口吻讓旁人聽得一愣,他頓了下,繼續解釋,「赫西王的屬地在赫契西部,調到東邊來就是為了阻擋大夏軍隊長驅直入。陰崖是此處與赫契王廷間最適合設防的地方了,易守難攻,赫西王必是撤去了陰崖。」
「那我們……」先前說話的那兵士思考了一下,猶豫著道:「大將軍說捉個活口回去問話,這陰崖……」
「紮營。」席臨川一笑,「就地紮營。這晚上各位擠一擠,能少支一頂帳子就少支一頂。馮暨,你帶五十人去最近的兩個村子再走一遭,能拉的糧食都拉來。」
這般安排似乎忒奇怪了些,馮暨雖領命照辦,卻滿臉迷茫。
席臨川下了馬,前行幾步,視線越過眼前的霽連河又看向很遠之外只能尋得個模糊輪廓的陰崖,眸中殺意頓起,「方圓兩里外設伏。」
情勢再變,也變不了赫西王部糧草不足這一條。
兩世都是一樣,雖然赫契蟄伏邊境覬覦大夏已許多年,但會在這一年燒殺擄掠得讓人忍無可忍都有同樣一個原因—— 旱災。
自大夏西邊部分地方至赫契全境大旱了兩年,這於大夏而言還好,朝廷調撥了糧食賑災便緩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可於赫契來說,全境大旱不只鬧得種不得東西,就連牛羊都沒了吃的。頭一年生生地熬了過來,次年伊始,他們就把這份對上蒼的仇恨鍛造成屠刀,想染指大夏。
所以已經歷過一世的席臨川十分清楚赫西王的部隊有多缺糧草,上一世他此戰告捷後曾著人清點,回稟的結果讓大將軍都吃了一驚—— 赫西王部的糧草,最多只夠撐上三天。
這一世旱災依然持續中,這一點難有變數,途經那些村子時所見的痕跡也看得出來,赫契軍隊沒將糧食全帶走顯然是因為走得急,但所有牲畜牛羊一類的活物都帶走了。他認真看過幾個農戶家中,連個雞蛋都沒留下。
那麼,他們若探到此處有一支人數不多卻糧草充裕的軍隊,免不了是要來搶上一遭的。
赫西王殺了那麼多村民,他就要用村民留下的糧食引赫西王來奉上項上人頭。
河岸兩旁土地豐沃,樹木茂盛,十分適宜設伏。糧草就位、人也就位時,白日的豔陽在天邊已僅剩了個角。
席臨川四下看了一圈,看看弓箭齊備的眾人皺了眉頭,「換弩。」
士兵一愣,忙道:「弩箭不夠啊大人……」
「夠了。」席臨川揚眉一笑,「打這一仗夠了,赫西王帶出來的人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多。」
那士兵怔了好半晌,未敢說信或不信,只是領命上馬,去周圍各處傳令—— 換弩。
等天邊最後一抹散著金光的紅暈消失不見,紅衣對著鏡子牙關緊咬,一邊覺得臉上癢得厲害,一邊又不敢撓。
兩邊側臉起了一溜小紅疹,像是過敏的症狀,她卻完全不知自己這是對什麼過敏了。
剛才也只吃了一碗銀耳蓮子羹而已,只能是對這裏面的東西過敏,可這裏頭的原料按理說都溫和得很,她翻來覆去想了一遍沒琢磨出是哪一樣有問題,乾脆跟綠袖借了塊面紗,遮著臉去了樂坊裏的小廚房,把羹裏有的銀耳、蓮子、枸杞分別煮了一點來吃,每樣吃完就等一刻鐘的工夫,結果哪樣也沒讓疹子起得更厲害。
紅衣無奈了,不知道過敏源,以後想注意都沒法注意,逕自忍了一會兒後見沒有消退的跡象,只好和虞司樂打了個招呼去醫館,打算先把這紅疹消下去,之後再說以後的事。
叫上綠袖陪她同去,紅衣一路上屢次癢得忍不住抬手想撓又狠狠擱下,至了醫館,摘了面紗讓郎中看過,把了脈,看郎中神色無甚異樣就知道不算是大事,稍稍鬆了口氣。
「這藥先連服一個月,沒好妳再來。」郎中一邊寫方子一邊叮囑她,「這些日子忌食用辛辣,吃清淡點兒。」
紅衣點頭一一應下,等他寫完,拿了方子去隔壁藥房抓藥。還未進門就聽得裏面的討價還價,她駐足靜聽了片刻,險些把自己這個二十一世紀的善良百姓嚇壞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不行不行,你這要價太高了,我們錦紅閣事業做很大不假,可你也不能漫天要價。」
話音初落,又聽得有些沙啞的男音,「這買賣妳不虧,八、九歲的小姑娘正是好教的時候,一個個都是美人坯子,哪一個長大了不是讓妳日進斗金?」
紅衣「嘶」地吸了口涼氣,扭過頭壓聲問綠袖,「這……青樓老鴇和人販子在藥店裏明目張膽買賣人口啊?」
綠袖還沒來得及作答,那女人的聲音就又響了起來,「得了吧得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啊,從邊境找了那些被赫契人屠了全家的孤兒,一分錢都不用花就把人弄到手,然後個個要價不低,真是筆無本橫財呢!」
「嘶—— 」這回,綠袖和紅衣同時倒抽了口涼氣。
不僅是買賣人口,還是買賣因戰事而流離失所的人口,完全不存在什麼「因生活所迫自願賣身」的可能,是十足的發國難財。
「缺了大德了……」紅衣咬著牙道了一句。
綠袖也一聲歎,「可不是?但是能怎麼辦。這些個人販子都是直接賺夠一大筆就收手,現在又是戰事四起、邊疆正亂的時候,官府管都不好管。聽說現下明碼標價,女孩四兩銀子,漂亮點的五、六兩;男孩貴點,也不過十兩一個。」
紅衣沉思了下,提步進了藥房,低垂著眼眸不看兩人,將藥方交給掌櫃的抓藥,身後的交談還在繼續。
「十個孤兒你要我五十兩?是,聽著倒是不多,可是要給他們在長陽城造籍,你當中間這一環環人脈不用花錢麼?」
是那老鴇模樣的人的聲音。
「您這麼說可就是誆我了。」那男子一聲笑,「又不是要辦正經的良籍,入個賤籍罷了,南嬤嬤您讓錦紅閣裏幾位當紅的姑娘,陪管事的一個晚上不就結了。」
賤籍。
不知怎的,紅衣腦中一懵,恍惚間好似覺得之前早已痊癒的箭傷、踢傷都還在痛,她輕吸了口氣看向那男子,黛眉間難隱的恨意舒展不開……
第五章 拯救孤兒遭誤會
夜間清掃迴廊時還可專注於幹活,可一躺到榻上後,紅衣輾轉反側了一上午。
怪自己昨日問得太多、聽得太多,那些個孤兒目下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天那人販子和青樓老鴇談價沒談攏,老鴇一味地想壓價,理由是之後托關係造籍、教她們琴棋書畫都還要花大價錢,長大了會是什麼模樣還不知道,能不能學成也不知道,且還有半途自盡的可能,於青樓而言,這是筆風險投資。
可那人販子也不肯讓步。一路從邊境把人帶來長陽城總要花不少錢,無論老鴇有怎樣的理由,他半點都不肯降價。
末了是個「明日再談」的結果,人販子答應帶老鴇先去看看人。
至此,紅衣便知道了那些孤兒在哪兒—— 都在城北十里外的一座廢棄的破廟裏住著。
廢棄的破廟會是怎樣的環境不必腦補,這些個孤兒是怎樣承受著家破人亡的傷痛被一路帶到長陽城的也不敢腦補,紅衣只覺得這是一件從頭到尾都讓人心驚不已的事情。
類似的事,從前只在新聞上見過,且還多是案件偵破之後才出的新聞。作為旁觀者,坐在電腦前罵一句「喪盡天良」又或是「求嚴懲」也就完了,後續的事情她還真操心不上。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還在進行的人口買賣,且就在身邊。
這比她在現代聽說過的那麼多案件都更要惡劣,那些孩子不是要被賣給無兒無女的父母當做養子養女,而是要被賣進妓院一類的地方,在家破人亡後自己就此落入賤籍,這輩子算是毀得徹底。
平躺在床上,她深吸一口氣,紅衣清醒地告訴自己現在自身難保,管不得這些閒事,可要袖手旁觀也實在很難。
良心上總有過不去的一道坎,那是經義務教育、高等教育,外加讀過本本前人著作後築起的道德觀,紅衣無法摧毀它也不想摧毀。
有句話叫將心比心,她用紅衣這個身分活了短短幾個月而已,已經深刻體會了身在賤籍的難處,這還是她已有一定人生閱歷、許多事上知道權衡避讓之後的結果,而對那些不滿十歲的小孩子而言,經歷這些事情,想想都不寒而慄。
自未時起,紅衣強自定下心神地教舞教到了申時,回房後就拽著綠袖往外走,直嚇了綠袖一跳,「幹什麼啊?妳臉上疹子還沒好,能好好歇著不能?」
「去報官。」紅衣一咬唇道:「城外的那些孤兒被當牲口一樣賣,官府不能不管。」
綠袖怔了一怔,被她的氣勢洶洶弄得口氣虛弱,「官府……就是不會管啊,妳沒看見錦紅閣在這裏面摻和著麼?能在長陽城裏開青樓的,哪個跟上面沒點關係?」
官商勾結?!紅衣心裏一沉,頓知事情比自己想得還黑暗,切齒斥道:「長陽城不是天子腳下麼?他們還真敢……」
「是天子腳下沒錯,可是這種小事沒人告訴天子,天子怎麼知道?」綠袖說著一歎,把她拉回房裏,關上房門認真的道:「妳可別管這事,我不知道錦紅閣背後是誰撐著,但若真鬧到公子那兒,還不是妳吃虧麼?」
這話真是有效地讓人洩氣。想一想先前的事情,紅衣知道綠袖這話很有道理,何況這壓根不是人人平等的世道,所謂告御狀之類大概也就是存在在戲文裏。
若真捅了大婁子,哪輪得著她們這些賤籍歌姬、舞姬去告御狀?估計自己連府門都出不去,席臨川一句話就能要了她的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話貫穿千百年都是一樣的好用。
「那……我……」紅衣的神色有些發僵,心中大感無力。
明知城外不遠處有幾十個孩子、明知他們面臨怎樣的處境,若是不管,就和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一樣,但想管,又無路可走。
「這真的不是妳管得了的事情。」綠袖也面容黯淡,低低一笑,「若隨便誰都能管,我也不至於那麼小就被人拐走了。我當年也自己跑出來去官府報官來著,有什麼用?那家人花了二十兩銀子就讓管這事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我差點當街被打死,要不是命好、碰上長公主恰好經過,我早沒命了。」
紅衣心裏被狠狠一刺,她頹然坐了下去,環著膝蓋沉默了好一會兒,心中腦中全是恐懼,但已不再只是擔心那些孤兒會死的恐懼,而是對這個時空產生的恐懼——
太可怕了,只要被貼上賤籍的標籤就再無人權可言,犯了錯或者只是主家心情不好把人打死都太正常,活下來的,反倒可以稱為命好。小心而卑微地活著,逆來順受、委曲求全,只是為了保住這條命,再不敢有什麼別的奢求,因為留住這條命都已經是奢求了—— 這是她無論怎樣自我安慰,都無法接受的事情。
「可那是人命啊……」聲音輕微地說了一句,抬起頭再看向綠袖時鼻子一酸,哽咽了起來,「可是……那是人命啊!」
綠袖不知道該怎麼勸,低頭看了她許久,最終,也只是無奈地重複道:「官府……不會管的。」
這該是紅衣自穿越以來做過的最瘋狂的決定了,瘋狂到不計後果,就如同許多身無分文就敢到北京這個大城市打拚的北漂一樣,憑的只是一股信念和一口氣。
直至踏進廟門時,她都還在念叨「我一定是瘋了」,不過念叨歸念叨,也沒能阻止她邁進廟門的腳步。
「喂,你……」她看到昨日見過的那個人販子,開口打招呼時,本想客氣地稱一聲「這位大哥」,卻實在叫不出來,怎樣都覺得自己正面對一個拐賣人口、發國難財的十惡不赦的人,口中的話滯了又滯,索性就事論事,「我知道那錦紅閣的老鴇再過半個時辰才會來,我若想買這些孩子回去,你賣不賣?」
那人販子聞言一愣,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問道:「敢問姑娘是哪個府裏的千金?」
「……你說賣不賣就是了。」紅衣盤算著,沒說自己是席府的舞姬,生怕折了氣勢,「管我是哪個府裏的,你還要回訪不成?」
「也對,也對。」看她脾氣硬,那人連忙點頭哈腰地應了,又道:「那對我也是……價錢合適就是,我管他們是被買進府裏還是青樓呢?」
就是說肯賣給她了,只要價錢合適。
紅衣詢問一共有多少人,那人販子說九個男孩十四個女孩,一共二十三個,一邊介紹一邊領她到後院去看人,而紅衣咬牙道出的一句話差點讓那人販子在門檻處跌個跟頭——
「我若全買了,你給我什麼價?」
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財大氣粗。
「全……全要?」人販子停下腳步,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很是緩了一會兒神,才又磕巴的道:「若……真是全要,無論男女,六兩一個人。」
紅衣飛快地做了心算—— 六兩一個人,一共二十三個,二十三乘以六等於一百三十八兩,三百七十兩減去一百三十八兩等於……結餘兩百三十二兩。
深呼吸一口氣,紅衣心裏有譜之後微微一笑,「好,不跟你講價,就六兩一個人。我也不看了,你把人交給我,我直接帶走。」
「好……好!」那人販子連連應下,伸手一指後院西側的一道門,「都在那屋裏,姑娘您推門進去便是。」
推開破舊的木門,散落下來的灰塵嗆得紅衣接連咳嗽了幾聲,緩過勁來抬眸望去,唯一的一方小窗映進來的陽光照亮四周,屋中情景讓紅衣狠狠愣住。
如她所料,二十三個孩子都在此處,也如她所料條件差得很,但她卻沒想到一個個都是被捆住的,從五、六歲到十一、二歲的都有,皆是雙手捆在身後,腳踝處也同樣綁著草繩。
深吸一口氣回頭望過去,恰見那人販子剛數完錢,匆匆地走了。想起綠袖所說,這些人販子大賺一筆就收手,估計這是要就此跑路了,免得惹麻煩,後續的事情只好她自己解決。
頭一件,就是得把這幫孩子弄回長陽城去。
在「小點的孩子好哄」和「大點的孩子懂事」間猶豫了一下,紅衣心平氣和地走到了一個目測八、九歲的女孩面前,蹲下身子道:「小姑娘,我給妳把手腳鬆開,妳可不許跑……」
那小女孩怯生生地望一望她,低垂下眼沒吭聲。
紅衣拿不准這是默認還是無聲的反抗,想了想,又哄了一句,「聽話啊,跟我回長陽城去,晚上給妳買好吃的。」
周圍的氣氛倏地變得有些微妙,直弄得紅衣身上微微一悚。環顧四周,她的目光與一個個孩子相觸後又挪開,最後重新落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她不理會周遭的異樣,軟語輕聲地繼續說:「以後姊姊照顧你們,保證你們吃得飽穿得暖,好不好?」
「我不要……」那女孩子突然雙眼一紅,咬著嘴唇就哭起來,頭搖得快而堅決,看也不看紅衣一眼,「娘說過……青樓裏沒有好人,我不去!」
稚嫩卻刺耳的聲音說得紅衣一滯。懵了懵,她道:「誰說我是青樓老鴇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那女孩子還是這句話,掙扎著嚷嚷。若不是渾身被捆得結實,恐怕已經動手了。
「妳不去,日後妳怎麼活?我才不幹逼良為娼那麼缺德的買賣,買你們走,就是想找個地方把你們各自安置下來,日後再各尋出路。」紅衣循循善誘,目光再度一掃旁人,又說:「這樣可好?你們先隨我去,若我騙了你們,你們再跑就是了。你們雖然年紀小,但這麼多人,還怕打不過我一個麼?」
眾孩子各自思量著,沒人說話,眼前的女孩將信將疑地望著她,也沒說話。
「跟妳去了,誰知妳是不是一個人?」
旁邊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帶著稚氣的男音語氣聽著很衝,紅衣循聲看過去,目光在那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身上一停,讚許道:「防範心很高嘛……」
而後她站起身,直接走到男孩面前,瞧瞧他又瞧瞧旁邊幾個,「你是這裏面最大的?」
沒有答覆。
「敢這麼頂我,也算個男子漢。不如你自己跟我先去看個究竟,若無礙,你回來親口告訴他們;若我當真是壞人,必定不讓你回來了,戌時之前你不回來,他們跑就是了。」
男孩面色一白,神情緊繃地抬起頭望向紅衣,不知她是什麼意思。
「你有膽子護他們沒有?」紅衣挑釁地看著他,知道小孩子最吃這套激將法。
「……好!」那男孩子咬牙一應。
紅衣抿唇一笑,她在破廟裏尋了一圈,總算找到了把生銹的小刀。她把那男孩子手腳上捆著的繩子挑開,提步就要往外走,男孩卻叫住了她,「妳得把他們也鬆開!」
紅衣一怔,回過頭看向他,面露不解,「啊?」
「不然萬一妳不是好人,他們怎麼跑?」氣勢洶洶,話說得很不好聽。
紅衣蹙了蹙眉頭,「若鬆開後他們自己跑了呢?大冬天的,出去豈不是凍死餓死?」
就見那男孩往正中央一站,「你們在這兒耐心等著,我跟她去看看。若當真無事,我過來找你們,若等到戌時還不見我回來,你們再跑!」
一眾孩子聽罷,猶猶豫豫地點了頭。
紅衣一見,合著這是個孩子王啊?倒是有擔當,肯豁出自己的命去探虛實。
於是她就去給其他孩子鬆綁,鬆開一半後就不用她動手了,已被鬆開的孩子自覺地去為剩下的人解繩子,安靜卻默契。
紅衣帶著那男孩一路回了長陽城,路上兩人都時不時斜看對方一眼,一句話都沒有。
進了城門,紅衣到離城門處最近的茶館裏找了綠袖。
綠袖見了兩人一愣,「不是說有很多人麼?」
「防心高著呢,就先帶他一個回來。」紅衣沒好氣地瞥了那男孩一眼,又問綠袖,「讓妳找的住處呢?找到了麼?」
「找到了,就旁邊的坊裏,兩進的院子,一年八錢銀子。不算新但還乾淨,我瞧著夠用,替妳先付了十年的錢。」綠袖慢條斯理地說完,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笑吟吟地續道:「這個不急著還。不過我另請了照顧他們的僕婦,這就只能妳來付錢了,我除了那點積蓄就只有月錢了。」
「多謝妳!」紅衣發自肺腑地道了句謝,而後便隨著綠袖一起去看那處小院。
此後算是一切順利,兩人先和那男孩一同回去接了其他孩子過來,去西市買了些生活必需品,順帶買了些布、尋了裁縫給他們做新衣服。
綠袖和剛請來的僕婦秦媽一起做了一桌子好菜,但菜剛上桌,綠袖便拉著紅衣往外走。
「幹什麼啊?我也餓了!」紅衣哭喪著臉,忙了這麼一天,她也想先吃一口。
「都快亥時了。」綠袖焦急的說。
紅衣心裏換算了一下時間—— 快晚上九點了。
「再不回去,妳等著被齊伯盤問麼?這事又不能說,等著受罰麼?」
綠袖腳下走得飛快,口中也說得明白,紅衣也就沒了犯饞的心思,知道她說得對,此事最好不讓旁人知道,不然一傳十、十傳百,萬一傳到席臨川耳朵裏誰知又會出什麼岔子?他那個人才不會管孤兒的死活。
兩人往疾步往延康坊走,街頭巷尾正熱鬧,大夏朝沒有宵禁,夜幕下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雖然喧鬧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平和感,紅衣深吸了一口氣,心下暗暗盼著那二十三個孩子都能平平安安長大,然後各自走上不同的路,一生平安順心,也能在這裏逛一逛街,買自己想買的東西。
「前線捷報—— 」
男子嘹亮的呼喊如炸雷般傳開。
紅衣怔然回過頭去,周圍的百姓也都一樣,就見一男子策馬疾馳而過,一路直奔皇城而去,「前線捷報—— 」
前線……捷報!
贏了!
一陣歡呼聲在周遭倏地炸開,原本雖熱鬧卻平和的街道沸騰起來,甚至有人激動得抱在一起,只為抒發心中這無可言表的情緒。
「打勝了!」綠袖發出一聲驚喜的尖叫,攥得紅衣手都疼了,「勝了……勝了!」
紅衣心裏一陣恍惚。在現代,戰爭離她那麼遙遠,如今,她歷經開戰、接觸過戰爭中流離失所的孤兒,而後終於迎來了戰爭勝利的消息……她居然有些不知怎麼面對,不知自己該有怎樣的心情才是正確的,感覺自己似乎還是個旁觀者,在電視裏看著遠在另一洲的戰火紛飛,心裏感觸莫名。
然後,下一瞬,她想到的事情便是……席臨川要回來了。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紅衣和綠袖都格外小心,在不耽誤正事的前提下,每日抽出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去看看那些孩子,用的是去逛市集或者去買點心的理由,半點都不敢多留,生怕讓府裏的人起疑心。
席臨川回府這天,紅衣索性讓綠袖留在府裏,自己出了府—— 理由也是現成的,敏症還沒好、疹子還未消,要再去醫館看看。
到了那小院時剛巳時末,紅衣掐著時間,一定要在未時之前回去。一是要教家人子習舞,二則是席臨川眼下已經回了長陽城,只是先去宮中稟事。
紅衣委婉地打聽了一下,他應該晚膳前會回府,她還是保險點為好,下午就回去。
到了小院,她陪著孩子們玩了一刻有助於增進集體感情的體育活動—— 跳繩,又陪幾個明顯心理陰影比較大、哭鬧比較多的小姑娘畫了會兒畫,最後又鍥而不捨地找那個孩子王去了—— 他心理陰影也大。
「阿淼,你就不能跟我說句話?」
打從那天把他們都接回來之後,這男孩就再沒跟她說過話,就連他叫曾淼都是她從別的孩子口中問出來的。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雖然他吃得好睡得好,但得憂鬱症也是大麻煩,憂鬱症嚴重了搞不好會自殺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壞人。」紅衣半蹲著身,努力勸自己要有耐心,「你不跟我說話也成,你倒是跟別人說說話啊,我打聽了一圈,這七、八天下來你都沒說話。」
曾淼抬眼看看她,沒有反應,坐在門前屋簷下悶著頭,跟個塑像似的。
「你會把自己憋壞的。」紅衣喟了一聲,伸手想摸一摸他的頭,卻被他揮手打開。
「咚」地一聲,前院傳來一聲巨響,紅衣登時一翻白眼,提了聲就喝出一句,「阿天不許踹門!」
孩子們各有各的心理陰影,但表達方式都不一樣,比如曾淼選擇自己悶著,阿天則閒著沒事就踹門。
稍微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忽有數人的腳步聲傳來,夾雜著小女孩的驚叫聲,驚得紅衣顧不上繼續開導曾淼,立刻回頭看過去。
秦媽也匆匆地進了院,嚇得臉色都白了,「姑、姑娘……這來的人是……」
數人湧進院中,均穿著一樣的短褐,入院後他們沒有動一個人,只是在這次進院子周圍站定了,安靜侍立。
紅衣輕吸了一口冷氣,最不肯去想的猜測不住地湧著,讓她心跳如打鼓。她屏息等著,片刻,終於見到一個人走進了前院的大門。
暗紅的斗篷在陽光下顯得壓抑沉肅,暗色鎧甲上每一縷輕微的光澤都讓她一陣心悸。
在她挪轉不開的目光中,他踏進了第二進院門。
席臨川淡然看著紅衣,就像鷹隼在看面前已逃不開的獵物;紅衣定定地看著他,感覺自己好像正面對天敵的兔子。
這陣仗顯然將方才正各自玩耍的一群孩子也嚇了一跳,又見席臨川一身武將冠服、腰配長劍,皆怕得直往後躲。
「公子……」紅衣強定心神屈膝一福,遂覺得身後裙子一緊,稍回頭,便見曾淼躲在後面,小手緊抓著她的裙襬,正滿目緊張地打量著席臨川。
「想不到妳還做人口買賣。」席臨川玩味地看著她,一掃躲在她身後的曾淼,打了個響指,「來人,送官府。」
「官府不管的!」紅衣疾呼一聲,弄得席臨川一怔,正要上前的家丁也滯住腳。她攬著曾淼向後退了半步,又道:「官府若管……早不用我來做這些事。」
她自然知道憑席臨川的身分,想壓著官府收留這些孤兒不是難事,但深一步想,他們原就不想管此事,只怕不會盡心照顧,如若官商勾結把人轉手賣出去就更可怕了。
席臨川似乎一時未能明白她在說什麼,皺了皺眉頭問她,「妳說什麼?」
「我……」紅衣斟酌著,沒提綠袖的名字,「我聽旁人說,官府不管這些孤兒的事,又與幾個大些的青樓交好,樂得幫那些青樓做買賣……」
他稍稍一愣,從她的說辭,依稀能察覺出原委,和他所想的不一樣的原委。咳嗽一聲,席臨川正色看著她,笑道:「誰說要把他們送官府了?我說的是妳。」
紅衣狠狠一愣。
側旁的家丁當即又要上前,她猛退幾步,直至腳後跟抵到正堂門檻處,再無可退,她怒然喝道:「你憑什麼!」
見他淡睇著自己未言,紅衣又道:「你憑什麼!我買了這些孩子不假,可我一沒賣了他們從中牟利;二未打罵苛待,官府不管的事……旁人行善還做不得了麼?!」
這回換作席臨川一愣。紅衣從人販子手中買了二十餘個孤兒的事,他是在返回長陽城途中聽說的,留人盯著紅衣,原是怕她私下與赫契有什麼往來,盯了數日無果,他原本覺得很好,不管是她與赫契的糾葛此時尚未開始、還是她當真一門心思只想著贖身不再想做那些事都好,至少這一戰不會出什麼岔子。
唯一的意外就是買下孤兒的事了,那會兒戰事已收尾,他驀地聽說這急報,嚇了一跳。轉而想到她需要兩千兩銀子贖身的事,只道她要走邪門歪道攢錢,買賣孤兒賺差價。
上一世沒有贖身的事也沒有孤兒的事、這一世有了贖身的事繼而有了孤兒的事,他自然覺得這兩者有關係,覺得她行事太毒,又事關二十餘人的性命,他回長陽城後,除卻入宮面聖覆命排在這之前外,再沒為別的事耽擱,出了宮就來料理此事。
末了……聽她的意思,竟不是在做人口買賣,而是發個善心而已?
因為官府不管,她便管了?
可她若真這麼心善,後來又豈會有為一己榮華罔顧萬千將士性命的事?
席臨川緩一緩神,平心靜氣地答了她方才的質問,「憑妳違了律例。」
紅衣微怔。
「按律,私自買賣良家孤兒者,杖一百、徒三年。」
紅衣徹底懵住了。
他一聲輕笑,眉頭稍挑,「妳可別說妳不知道。」
可紅衣是真的不知道……要是擱在現代,買賣兒童確實也會被追責,可那些孩子會有人管啊!政府設有兒童福利中心啊!擱這兒,官府不管還不讓私人管,那這些孤兒豈不是只能流落街頭等著餓死?社會還能不能好了?!
無暇去爭辯這裏面的道理,作為在現代對法律概念略知一二的好公民,她十分清楚違反法律條文意味著什麼,就算真是條文不合理、制度有漏洞,慢慢進步那也是日後的事,沒有因此就連當下的犯罪都不治罪的。
她渾身一陣寒顫,杖一百、徒三年,那三年有期徒刑先不提,杖一百放在她身上只怕和死刑差不多了。做個好事把自己做到慘死,還得背個罪名,紅衣覺得比扶老人被訛錢的還冤。
攬著曾淼的胳膊忍不住發抖,紅衣很快感覺到手被一隻熱呼呼的小手反握住,她身上的寒顫驀地停了,定下神,緊抿的薄唇輕啟,「我想見個人,行麼?」
席臨川神色未動,「誰?」
「綠袖,我有些事要交代給她。」
席臨川忖度片刻,「好。」